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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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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无生离,唯死别



  两军对峙西垒壁,才熬过该死的梅雨季节,泥泞地面渐硬,一道出自太安城的圣旨不知如何被公之于众,广泛散布,宛如一声夏雷,蓦然炸响在大地之上,使得人心摇动。*文學 馆Ww w.WxGUan.C oM*

  离阳徐骁之前好不容易用大半徐家铁骑jīng锐赢下景河一役,拼光了大楚号称天下无敌的大戟士,正值气势如虹,只差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西垒壁上一锤定音,然后圣旨一出,功亏一篑,对大楚形成的包围圈本就没有彻底完成,此时愈发松动。

  用十数万徐家将士xìng命换来的一场均势,转瞬间就变成危如累卵。

  东北防线尚好,毕竟顾剑棠已经灭掉东越,不费吹灰之力,绝大多数顾部jīng锐犹在,哪怕没有按约南下策应徐骁大军,毕竟对大楚而言仍是一柄悬于头顶的刀锋。可是南征途中从头到尾一直规避正面战场的大将军赵波当,即便仅是负责构建西北防线这么轻松的担子,作为屈指可数有着皇室宗亲背景的高官将领,竟然在关键时刻撂挑子,一口气后撤了整整六百里,似乎打定主意要隔岸观火,这无疑是把景河一役的巨大战果双手奉送出去,赵波当比起南边西垒壁战场上殚jīng竭虑的徐骁,显然要更早接触到圣旨,所以当他的大军连夜火速退至妃子坟六百里开外的铅山关之时,明眼人都清楚,真正意义上的两国定鼎之战,已经提前浮出水面!

  当时兵力还占据优势的大楚只要重新夺回妃子坟沿线,就可以用不影响西垒壁战局的兵力去获得更大的战略纵深,只要兵力劣势的徐骁胆敢分兵妃子坟,兵圣叶白夔完全可以率先在西垒壁战场上吹响号角,从无败绩的叶白夔怎会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视而不见?大楚之所以沦落到当前的困局,就在于徐骁打了一连串近乎孤注一掷的速战速决,名声不显的义子褚禄山正是在这些战役中脱颖而出,正是这个擅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褚胖子,用一种蛮横无理的毒辣手腕把大楚北军给打懵了,这才帮助陈芝豹理清了北线全部外围,最终造就了景河大捷,迫使大楚不得不龟缩屯兵西垒壁,以至于空有人和,却丢了地利。叶白夔身为大楚的定海神针,被誉为一人可当一国的兵法大家,在此时作出了一个为后世史学争论不休的决定,他放弃了初出茅庐就展露出惊艳军事才华的曹长卿,而是选择资历深重、军功卓著同时xìng格稳重的心腹大将蒙鹄,派遣此人率领一支jīng锐兵马奔赴妃子坟。

  与之争锋相对,徐家军在不得不出兵之前,有一场局限于小范围的激烈争执,一向配合默契的两大军师赵长陵李义山之间,终于产生了第一次剧烈分歧,阳才赵长陵决意既然我方丧失了一鼓作气的格局,而且赵家皇帝又下旨不战则退,那么以大将军为统帅的三十万大军,就退给离阳看一看,大可以光明正大退至妃子坟,甚至可以退到赵波当驻扎地,顺势“吃掉”这只兵马,再让顾剑棠也俯首听命,解决掉后“顾”之忧,再来跟大楚跟叶白夔决一死战。而李义山则认为这一退,就是让仅剩下半口气的大楚缓回了一口大气,因此李义山建议果断分兵,但同时绝对不可多分,两万是极限数目。一直温文尔雅的赵长陵怒不可遏,直斥李义山儿戏,叶白夔明摆着比大将军更早获知圣旨和赵波当的撤军,大楚从本就拥挤不堪的西垒壁东边分割出去四五万人,不会伤筋动骨,但是大将军这边的两万人,既有损于大将军在两军对垒中的胜算,又是杯水车薪的昏聩举措,更无异于去妃子坟送死。

  气氛凝重的军帐之中,挂有一张大楚形势地图,被朱笔炭笔圈出一条条象征攻守的红黑双sè,桌上用以jīng准计时的行军箭漏则在缓缓滴水。

  帐内,站着三十几岁就已经可以关系天下归属的徐骁,一直在大帐内运筹帷幄的赵长陵和李义山,紧急召唤入帐的三位义子,陈芝豹,袁左宗与褚禄山,还有一批步骑两军的功勋统领,有跟姐姐一起来自吴家剑冢的剑士吴起,他算是陈芝豹的半个兵学师父,还有在骑军中声望不输大将军小舅子吴起的徐璞,是徐家军中颇为罕见的儒将,有将军钟洪武,还有新得绰号“步步成营”的步军新锐燕文鸾,以及刘元季尉铁山诸位将领。可以说帐内这十几号人要是被成功刺杀,只需要死一半,整个天下就会是大楚的囊中之物。

  徐凤年转过身,望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是他们为徐骁打下了江山。

  他们都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地图下,手指沿着那些条红黑行军路线轻轻抹过。武当莲花峰顶,一心两用梦chūn秋,三“人”各自入chūn秋看chūn秋,其中这个“他”出现在惨烈的景河一役中,然后一路跟随到了西垒壁。只是在他眼中,chūn秋中的人和物,颜sè只分黑白,他的喜怒哀乐,不会丝毫影响chūn秋的局中人。此时,钟洪武还未一手掌权北凉骑军,在他之前犹有吴起徐璞两座大山,燕文鸾已经瞎了一眼,但在大帐之内数他是最是新人新面孔。褚禄山比起以后的禄球儿,似乎要清瘦几十斤,戾气十足,不像十几年后的那般时时挂着谄媚笑脸。成名已久的白熊袁左宗大概是顾不上打理胡须,胡渣子厚密,愈发英气勃勃。

  老将洪泽还没有病死在襄樊城外,大将苏横渠也没有在西蜀境内阵亡。

  徐凤年望向站在徐骁身边的赵长陵,看着这名出身大楚广陵绿亭赵氏的谋士侧脸,清逸并且坚毅,赵长陵是那种能够让君王公卿一眼见到便心仪的读书人。攻打算是家国所在的大楚,赵长陵非但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相反徐家铁骑的经略大楚,大多出自他的手笔谋划,赵长陵为主,李义山为辅,两大谋士总能相得益彰。

  徐凤年稍稍偏了偏视线,那个一直心甘情愿被赵长陵遮盖锋芒的寒门谋士,在赵长陵咄咄逼人的质问下,神情平静。

  这时候,师父的面sè,还很好。

  极少跟人争执的李义山依旧没有当面反驳赵长陵,而是走到地图下,伸出手指点在妃子坟,看着帐内众人,说道:“叶白夔早已出兵赶赴此处,显而易见,若是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我会先后派出两支兵马,一支轻骑,以便应对我方的驰援,一支行军相对缓慢的重骑,用作后手。西楚国库里头的银子多到不计其数,世人皆知,否则咱们大将军也不会成天念叨着打赢仗后,一定要去金山银山里躺着美美睡上一觉……”

  李义山说到这里,便是赵长陵也脸sè和缓几分,徐骁讪讪然咧嘴,其余将领皆是会心一笑。

  李义山继续说道:“大楚有两块金疙瘩,那十几万大戟士已经被咱们证明的确是过时的鸡肋,但叶白夔麾下的六万重骑,是否属于累赘,尚待商榷。养重骑自然很烧钱,普通一骑大概起码等于养肥三到四名jīng锐轻骑的价钱,利弊都很显著,弊处是重马重甲,在战事真正开启之前,行动不便,披甲慢,上马慢,可以说除了一切妥当后的上马冲锋,什么都慢,而且转身更慢,在一次成功冲锋杀穿敌方阵型后,仍是不能停,得绕出一个巨大半径来缓冲,才能顺利转身展开第二次冲锋。在合适的战场上,被许多轻骑将领讥讽为只能做一锤子买卖的重骑,其实是当之无愧的战场之王,而地势宽阔易于冲杀的妃子坟,就是大楚重骑便于发挥的合适战场,长陵说我方分兵前往,只要没有五万以上的人马,都是送死。”

  李义山言语急促,显然是不想浪费一寸光yīn,但仍是在这里下意识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当然是去送死。”

  李义山迅速做了一个翻覆手心的手势,继续说道:“只要打下大楚,接下来打蜀打唐打南诏,那就是顺水推舟的小事,易如反掌!我们对此都不会怀疑,也正是我们徐家铁骑仗仗打头,战战冲前,才一鼓作气打到了西垒壁。但如果我们在这个节点选择后退,避其锋芒,接下来不说能否赢过大楚,大将军能否继续掌握兵权,都难说了。我们死了很多人,接下来照样要死人,但是,这时候在妃子坟少死两万人,我们之前死的所有徐家袍泽,都将白死!”

  李义山不去看赵长陵,只是盯着徐骁,沉声道:“恳请大将军,让一人领两万轻骑去死!”

  从各处战场巡视中风尘仆仆赶来大帐的陈芝豹平淡道:“义父,不用两万人,给我一万五千骑,但是我要体力最好的战马,最好的长矛最好的弓弩,我去守下妃子坟。”

  赵长陵盯着这个极为器重的年轻将领,神情复杂。

  袁左宗伸出手掌摸了摸下巴胡渣子,笑道:“芝豹还要摸清各方军伍的校尉用兵本事和习惯,才能做到最后一场大战的如臂使指,毕竟还有那么多外姓兵马和众多降将,拖延不得。还是我这个大闲人去妃子坟。”

  褚禄山突然嘿嘿笑道:“这种大家一起死光光的死仗,袁白熊你有我熟稔?跟我抢,你也不害臊?”

  李义山平淡道:“妃子坟这场仗,叶白夔有先后手,咱们也得分作两拨,算是先后赴死,前者死得要慢,越慢越好,最好是耗光大楚的所有轻骑,甚至务必要让大楚重骑进行过一轮冲锋,左宗擅长保存实力的骑战。”

  袁左宗点了点头。

  褚禄山瞪眼道:“那后边的兵马,总该是我的了?”

  李义山摇头道:“要是求一个两败俱伤,你去无妨,可那样的话,大楚归根结底还是赢了,叶白夔可以源源不断派兵前往妃子坟,那里就成了一场对我方很不利的消耗战,除了消耗大将军的实力,更消耗太安城的耐心,可惜任何一点,我们都输不起。”

  陈芝豹笑道:“我去好了。一万五千骑给左宗,我只要后续的五千骑,只要左宗拖到大楚重骑投入战场,我就能保证吃光他们,让叶白夔再不敢用一兵一卒染指妃子坟。”

  赵长陵担忧道:“要是此时叶白夔突然展开决战?”

  主帅徐骁轻轻拍了拍这名有“滴水不漏,算无遗策”美誉的谋士的肩头,爽朗笑道:“谍报上不是说那个大麻烦曹长卿还待在南边嘛,叶白夔既然没用此人,说明多半不敢过早决战,何况这会儿还是他占优的,他一个大楚主心骨的大人物,没必要跟咱们这帮光脚的穷光蛋豪赌。”

  风流倜傥的赵长陵嘴角泛起苦笑,但终于不再坚持己见。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是这一次两万轻骑的悄然长途奔袭,除了携带少数粮草,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为了掩人耳目,陈芝豹甚至特意策马前往西垒壁前沿战场,白马长枪,一骑独行。

  大楚前军都可以清楚看到此人的风采。

  袁左宗领一万五千骑率先赶往妃子坟,路线是先北再东。

  上马之前,李义山走上前,嘴唇微颤,却没有说话。

  袁左宗猛然抱拳拱手,眼神清澈,神sè坚毅,亦是没有说话。

  徐骁走上前,轻声道:左宗啊,义父不会说什么好话,就说一句。就算死了,好歹争取留个全尸,以后入棺的时候,义父也好帮你穿上一双亲手缝的布鞋。”

  袁左宗听着丧气话,却没有半点愤懑,洒然笑道:“不用,留着给小年穿就行。就当左宗给他的礼物,这么多年也没送过他什么物件,心里头总过意不去。”

  徐骁挥手道:“去。”

  一万五千轻骑在深夜中悄然离开西垒壁。

  徐骁站在原地,左边是赵长陵,后边是李义山,恰似大将军徐骁的左膀右臂。

  褚禄山蹲在义父前头生闷气,拔起一根侥幸没被马蹄踩烂的野草,连草带泥嚼着。

  徐骁在这名义子身边蹲下,抬手拍了拍褚禄山的脑袋,笑着说道:“只要这回能吃掉大楚,由你做开蜀先锋,义父本来已经许诺给左宗,他要是死了,刚好你来算上他那份。”

  在徐家军中抢军功比谁都翻脸不认人的死胖子,破天荒没有半点高兴,耷拉着肥头大耳。

  徐家铁骑,一拨拨老人走新人来,可自打追随徐骁出两辽起,打到了这座西垒壁,就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徐凤年”蹲在徐骁身边,很想告诉褚禄山和背还未伛偻的徐骁一声,袁左宗不会死,西垒壁一战更不会输。

  但是之后,等到封王裂土北凉打北莽,就开始生离渐多,死别渐少。

  直到他徐凤年扛起徐家王旗,又一次直面北莽百万控弦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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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春秋之尾,草席之旁



  曾是狼奔豕突的楚越唐,现是狗屠驴贩的奴贼盗,巍巍chūn秋,只余下个伤chūn悲秋,笑哉悲哉?

  传闻神州陆沉的罪魁祸首黄龙士,在亲眼瞧见士子北奔的一一幕幕凄凉场景后,只是捧腹大笑,作了数支幸灾乐祸的曲子以供后人哼唱,自称不但武林要感激于他的颠倒气运,文坛更改如此,因为国家不幸诗家幸。

  chūn秋这盘逐鹿大棋收官时的士子北奔,离阳正史上只记载有一次永徽北渡,嘉勉以一段段华美辞藻,不吝称赞,赞以八姓衣冠过广陵,但在北莽史书上,则有两次,除了笔墨简略的永徽北渡,更多书写的是在徐骁就藩北凉之前的第二次北渡,这一次对离阳朝廷彻底失望的中原士子名流,开始疯狂涌入北莽如今的南朝境内,如今占据南朝高位的所谓豪阀,绝大多数是此时如丧家犬般仓皇北窜的高门大第。这些大族当时不遗余力在太安城暗中运作,希望让xìng情相对温和的顾剑棠封王北凉,而不是那个姓徐的刽子手,他们坚信两人之中谁能封异姓王,会决定着离阳接下来的国策是严密还是宽大的风向,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那个瘸子要以藩王身份而非普通的封疆大吏,亲自坐镇帝国西北门户,如此一来,他们就希望赶在大门完全关上之前,树挪死人挪活,为家族子弟在离阳朝廷接下来的“秋后算账”中留下几根香火,哪怕是背负着依附北蛮子苟延残喘的骂名,也在所不惜,对于它们这些动辄四世三公的庞然大物而言,一国更换姓氏,从来不是什么灭顶之灾,故而国亡事小,家破事大!

  一座座名门望族丢了老树根,不说其它,仅是那些几百年下来代代珍惜如命的族谱祖图,在北上逃亡途中散落满地。

  chūn雨绵绵,一个年轻人蹲在路旁,他捡不起翻不开那些珍贵图谱,就只能看着当下正摊开着的一页族谱,撰谱之人显然是位书法宗师,字迹飘逸而不失风骨,这页谱牒所写文字,字字珠玑,寥寥几笔就能写出某一位家祖的功绩全貌。然后一只扛有四只金漆箱子的疲累骡子就踏着蹄子一踩而过,一脚踩烂了整本谱牒,深陷泥泞,字迹趋于模糊。年轻人站起身,眼中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人流,一族跟一族,一姓接一姓,共同由南向北奔走,轻轻收回视线,看到那匹骡子所扛的一只箱子在绳断后轰然坠地,溅起许多泥泞,赶骡人全然视而不见,只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骡子身上,不是心疼那只箱子里数代人重金购置的孤本古籍,而是恼火骡子的蹄子太过缓慢。

  这只骏马骡子夹杂而走的慌乱车队过后,后边的车队就要井然有序许多,并无骡驴这些低贱畜生,尽是在北地逃亡途中极有华而不实之嫌的高头大马,车队也尤为绵长,约莫能不下四百人,乘车乘马之人,不论老幼青壮,都不像前后车队那般惶惶不可终rì,甚至其中几辆车子的马夫身后帘子以外的位置上,簇拥着许多衣襟为chūn雨略微打湿的白衣稚童,男女皆有,无需手捧书籍,默诵词章,琅琅上口。一名族塾教书先生模样的老人坐在稚童之中,闭目凝神,偶尔才会跟随学生们一起出声。

  梦而游chūn秋的徐凤年没有跟随这支车队前行,驻足原地,一直从“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听到“坚持雅cāo,好爵自縻”,最后到“高冠陪辇,驱毂振缨”,读书声才渐渐消散于耳。

  一直不出声的年迈教书先生在这期间只高声诵读一次,而且无法掩饰老人的眼眶湿润,“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徐凤年心想,他们不是什么后世史书上人人唾弃的北奔丧家犬,他们大概才算真正的北渡衣冠,而他们,应该有朝一rì返乡祭祖,但是那位教书先生,则肯定有生之rì见不着家乡的杨柳依依,青苔流萤。

  人流之中,突兀走出一名本就无依无靠的老儒生,就那么盯着徐凤年,想必在附近的阳间活人眼中,对老儒的痴呆作态,也早已习以为常,一路北行,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老人病死,气死,投水而死。

  头顶chūn雨的老儒生捻须笑道:“总算见着这个你了。”

  “你早就算到了?”徐凤年习惯xìng张口,虽然哑然无声,但这个rì后会馈赠一只包子的老儒生既然看得见他,更应该“看得见”他说话。

  在旁人看来就是在疯疯癫癫自言自语的老儒生点头一笑,“贫道说过,哦不对,是将来有一天会在倒马关内对你说,贫道袁青山此生不算天地,只算人。赵希抟授予你弟弟徐龙象的大梦chūn秋,是一条漫长的夜路,而那只包子,算是指路的灯笼。”

  袁青山微笑道:“两朝灭佛,唯独北凉诚心亲佛,你既然愿意扛起重担,那么就该你得到刘松涛的那份气数,由此搭起了灯笼骨架,因此龙树僧人的那碗血,也该点亮笼中灯芯了。可惜啊,贫道到底还是没能亲眼见过另外两个你。”

  徐凤年问道:“你不担心北莽被离阳覆灭?”

  袁青山摇头淡然道:“王朝可兴衰,浩气需长存。”

  徐凤年抬头望着灰蒙蒙天空,轻声道:“这个‘我’,已经亲眼见识过齐玄帧坐斩魔台斩天魔。李淳罡青衫仗剑入西蜀,剑气滚龙壁。西蜀剑皇替天子一剑守国门,直至剑毁人亡,为马蹄践踏成肉泥。邓太阿骑驴拎枝入江湖。襄樊守将王明阳在城破之后自刎,捧一旧罐而死,罐中堆有妻儿枯骨,曾以此罐做烹具。见过了许许多多人事,可一直觉得没能找到该找之物。”

  袁青山说天机却不说透,“一心二用三人梦chūn秋入chūn秋,各有所寻,不外乎儒释道三教根祗。后两者与你天然相亲,其实不用你找,就已找到你,水到渠成而已,只欠其余两人回神,你不用太过担忧。至于儒家的浩气,你要刻意寻找的话,多半是找不到了。就算你去找棋待诏的曹得意大官子的曹青衣,找黄门郎的张巨鹿张首辅的碧眼儿,恐怕找遍了chūn秋,都只会徒劳无功。”

  徐凤年叹了口气,“那如何去挡路?”

  袁青山闭目掐指,睁眼后缓缓说道:“贫道毕竟不是真的神仙,飞升之前注定算不准身后事。不过此时此地,贫道不管如何竭力推算,你都拦不住王仙芝。”

  徐凤年没有任何焦躁不安,袁青山又凝视着这个“徐凤年”的气象,掐诀如飞,脸sèyīn晴不定,“奇了怪哉,为何越算你越是必死之局?!既然是如此,为何我以后会跟你用包子换铜钱?”

  儒生装束的北莽国师陷入沉思,许久后抬头道:“这兴许便是天道漏一,贫道也算不准一些人一些事。贫道也不能与你言谈过多,这就要护送这些士子进入北莽。徐凤年,你好自为之。”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凤年一直停在原地,给泥泞路上的车队垫底,这才跟在后头,在rì后的幽州边境目送他们继续向北远去。

  然后徐凤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进入这座黑白chūn秋后有过许多次闭目,总是一睁一闭之间即一梦,永远猜想不到下一次睁眼会出现在何时何地,更不知道又会见到哪些人。

  之后数度睁眼闭眼。

  徐凤年见到了清凉山王府搭建的整个过程,也知晓了为何羊皮裘老头会在此被大亭镇压,原来这里正是酆都的遗址,是同为四大宗师之一酆都绿袍的家乡,后人都以为当时最隐秘的帮派“酆都”必然是鬼气森森的地下之城,不曾想到那名女子宗师会选择一处青山绿湖之畔,取名为酆都。也许仅是在说心死之人栖息于心死之地,也许没什么缘由,就是女子钟情于大漠黄沙之中的这颗绿珠子,喜欢跟她衣裳的相同颜sè而已。独臂无剑的老人一人占山,便拒退了新凉王徐骁的数百jīng骑,后来是徐骁数次独自一人提酒上山,皆是在贫苦北凉之地千金难买的中原好酒,就都坐在老人身边,说着一些平时不可言说的心里话,好几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彻底醉倒在老人身边,依旧醉话连篇,都是给李义山搀扶下山。终于有一天,羊皮裘老人接过了徐骁手里的一壶新酒,破天荒开口询问堂堂北凉王此酒如何,徐骁直言不讳说这没名字的劣酒,比起以往的好酒,口味差得远了,但价钱便宜,喝着痛快不说,更是很能醉人,这就足够。老人喝了一口,说这酒其实叫绿蚁,以前有人劝酒,他也是嫌弃此酒的劣烈。

  二姐后来作诗,绿蚁酒第一次被北凉以外熟知,得以风靡离阳朝野上下,应该是来源于此。

  之后闭眼复睁眼,期间看到了头回进入清凉山梧桐院的两个女孩,一个她当时还叫着红麝,青鸟还是青鸟,但多了个姓氏,王,王青鸟。

  只是那会儿两个女孩的xìng情与rì后截然不同,红麝带着浓重的北莽气息,眼神冷冽如刀子,见着谁都心怀敌意,哪怕是那个需要她侍奉的小主人,北凉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例外。青鸟则截然相反,他父亲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亦是死得最晚的枪仙,王绣晚年得女,尤为宠溺,她的初次入府登山,并非以婢女身份现世,而是作为小贵客,当时尚未改姓的王绣师弟刘偃兵带着少女进入王府,只是未与少年徐凤年相见。后来发生了陈芝豹大逆不道弑师的巨大变故,刘偃兵曾经单枪匹马挑衅有五百骑护驾的北凉王,直到最后被剑九黄用了八剑才堪堪拦下,对江湖武夫向来很不客气的徐骁竟是任由这名武道天才离去,许他三次报仇机会。三次用完之后,刘偃兵既没有杀掉徐骁,也没能杀掉在边境上如rì中天的陈芝豹。他跟后来已经做了几年马夫的剑九黄不打不相识,相约喝酒,刘偃兵才知道本命黄阵图的缺门牙老剑客,原来是西蜀剑皇的师弟,起先是跑来北凉报仇,后来也是很多次杀着杀着,就没了那份恨意。

  刘偃兵随口说了一句,君臣死国门,剑客死江湖。西蜀剑皇,两者都死得其所。老黄笑着回了一句,是这个道理,不过俺可说不出来这种话。

  老黄还说他挺喜欢那个小殿下的,不会嫌弃自己一身马sāo味,看人的时候,的确是在看人,不像以往走江湖瞧见的许多豪阀王孙,看门当户对的家伙才算看人,看其他人都是看狗。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小子只要去马厩牵马,都会偷偷给他这马夫带来一壶酒,看着自己喝就很开心。老黄说这孩子总念叨着江湖好玩,老马夫就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去真正的市井江湖走一走看一看,这个孩子一定会失望的。

  说到这里,缺门牙的老黄笑得合不拢嘴,不小心从嘴里漏出许多黄酒。

  没过多久,青鸟就丢了那个姓氏不用。而刘偃兵也改姓徐,当了老凉王的亲卫扈从。

  不知为何,这个徐凤年知道了自己是最后一次睁眼神游于chūn秋。

  他站在一名小姑娘的裹尸草席附近,只能看着她被人嘲讽和殴打,然后他看到了年轻世子殿下即年轻自己的鲜衣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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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书上之人,当死则死



  车上坐着当时城内身价最高的腴美花魁,见一面就需要五百两银子做敲门砖,哪怕他是北凉王的儿子,只是从她嘴里听一些江湖趣闻,也得一样付钱。

  徐凤年虽然看书可以过目不忘,但依旧对眼下这份场景很记忆模糊,所以他“未来”哪怕多次从小姑娘手里接过酱牛肉,哪怕后来被一名少女刺客追杀,也没有认出她,会是当年那个自己随手赠送出一根珠钗的小孩子。

  乱世人命贱如草,岁岁有荣枯,谁会留心自己在年少时一份本就是漫不经心的善举?

  那时候的世子殿下更多想着如何提防府上府外的刺杀,想着如何才可以练武报仇,想着如何应对师父李义山的繁重课业,有太多太多事情都忙不过来。如果说许多豪族子弟还能有些闲情逸致,哪怕少年不知愁滋味,还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么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始终是灰蒙蒙雾沉沉的印象。既记仇,又懵懂无知,还会不懂事地去恼火迁怒于徐骁空有北凉王跟大柱国的两大头衔,却毫不作为,不肯报仇。所以那时候的徐凤年很反感自己的世子身份,连徐骁这个有三十万铁骑的藩王都报不了仇,就算他世袭罔替成了北凉王,又能如何?少年更多是想着习武,练刀,成为一名绝顶高手,然后去太安城找那个坐龙椅的皇帝。

  徐凤年来到一座新坟坟头,在暗中护送小姑娘的徐家扈从离去之后,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黄三甲。

  chūn秋三大魔头之首的黄龙士。

  游历北凉安植长线谍子的男子,这段时rì本就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个少年殿下,他出现在跪在坟前不起身的小丫头身边,蹲下身,捏起一块黄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递给小丫头,问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听到声音,没有接过泥人,而是跪着后移几步,眼神冰凉。

  他双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继续问道:“像不像?”

  破草鞋烂薄衣,双手双脚都长满裂开见骨冻疮的小姑娘,呆滞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泥人,一把抢过,小心翼翼双手抱在怀里,终于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声笑道:“泥人像你娘亲,但你,像我女儿,很高兴遇见你,这比我在这个chūn秋找到任何‘书上之人’,都要开心。”

  小女孩只顾着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异常温柔,就像一个几近绝望的父亲,在万里之外的他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闺女。继续说道:“我叫黄龙士,在这里独占了chūn秋三甲,你以后就叫贾嘉佳好了,你生在chūn秋,就当跟chūn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个很久很久很久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这个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应该没有恶意。

  因为她打心底不讨厌。

  黄龙士坐在坟前泥地中,“我以后会教你武功,你要报恩的那个少年,也是书上之人,可他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记载了很多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骂名,最好也是最坏的一种,说他是死在北莽铁蹄之下,死无全尸。我想以后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种很好的报答了。”

  黄龙士看着她听不懂太多却满是悲伤的稚嫩脸庞,心蓦然一软,轻声道:“既然翻书之人莫名其妙来到了书中,并且没有被书页压死,那么以后的事,可能就会说不定了。”

  黄龙士站起身,笑着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牵着站起身,然后望向远处一片金灿灿的向rì葵田地,怔怔出神。

  黄龙士转头看了眼那只新土培成的小坟包,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坟会被不敬鬼神的贪财之人,一次又一次刨开,只为拿走那支缀珠金钗。但他没有跟她说这个。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黄的向rì葵地,折了两根,一根摆在坟前,然后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脚边。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远方,重重磕了三个头。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凤年,轻轻侧过身。

  蒙学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气势恢宏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开篇,其中宇宙又解析为“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八字。

  道教老真人赵希抟所学的大梦chūn秋,归根结底,是缘于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无本,入无窍”。

  这才是后世天人出窍逍遥游的jīng髓所在。

  此时此地的这个徐凤年,抬起头,跟那个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黄龙士一起望向远方。

  小莲花峰顶,以往十次出窍神游都不妨碍外在**行走思想的新凉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当跟剑痴王小屏相同辈分的宋知命陈繇俞兴瑞,这三名老道人,轮流为徐凤年“镇守关外”。

  不断有神俊游隼落在龟驼背之上,传递来谍报,其中第二份姗姗来迟,因为在那柄桃木剑飞掠上山之后,当时正在守关的宋知命就等于知道结局了。陈繇和俞兴瑞闻讯赶来,都默不作声。

  俞兴瑞在师兄弟中除了小师弟洪洗象,数他xìng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龟巨足,仰起头,不敢去看那柄悬停飞剑。

  比这位此代武当掌教的师父更年老的陈繇,坐在这个师弟身边,轻声道:“这算喜丧了,你也别让小王师弟走得不安心。”

  俞兴瑞木然点了点头,说道:“掌教师兄走了,小师弟走了,王师弟也走了,宋师兄也说自己快走了,这才几年功夫,咱们六个师兄弟……”

  陈繇笑道:“可他们走得都没什么遗憾啊,而且你回头想一想,玉斧给你带上山了,还有那么多后辈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后还会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时候看着那些年轻脸孔,连我这么个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兴瑞叹息一声,闷声道:“我可没你想得开。”

  陈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强。”

  俞兴瑞沉声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师弟,他继续当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认他这个徒弟。”

  陈繇气乎乎道:“还讲理不讲理了?师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

  俞兴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脸颊,感慨说道:“咱们年轻那会儿,是彭师伯管着山上戒律,我总喜欢跟师伯作对,他老人家气急后总说有本事当掌教才不来管我,不曾想玉斧这孩子倒是当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没遗憾了。”

  陈繇忧心忡忡道:“这么一个个去拦,不是个事啊。”

  行走江湖时间最长的俞兴瑞摇头道:“没法子的事,历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树露,魔头洛阳和断矛邓茂联手过,何曾听说还有哪两位并肩作战?何况这次邓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长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经复国,也不会离开广陵道。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愿意跟小屏联手迎敌,咱们师弟会愿意?再退一步说,真愿意了,恐怕就万万使不出那最后圆满一剑了。更退一步说,拦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时间,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绝对不快,拦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办法去寻找破绽罢了。”

  陈繇无奈道:“小师弟要是还在就好了,这种战事,一个人比三十万铁骑都要有用。”

  俞兴瑞想了想,说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来。”

  陈繇不再说话。

  两人坐在龟驼背另一面,冷不丁听到师兄宋知命惊讶出声。

  两位老人起身去看,终于释然,相视一笑。

  一个“徐凤年”回神,但是没有归窍,站在桃木剑附近,对三位武当真人轻轻作了一揖。

  在一个月后的明月当空照峰顶,陈繇等到了第二位徐凤年归来。

  他身前,有一团灵动紫金之气,围着这个徐凤年悠悠然流转萦绕。

  徐凤年侧躺在崖畔,单手撑起脑袋,面朝山外。

  睡chūn秋,睡chūn秋,石根高卧忘其年。不卧毡,不盖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我当恁时正酣睡……

  以眼对鼻,鼻对生门,心目内观。绵绵呼吸,默默行持,虚极静笃。真气浮丹池,神水环五内。呼甲丁,召百灵,吾神出乎九宫,恣游青碧。梦中观沧海,烟里提yīn阳,不知chūn秋以外已过多少年……

  这位忘忧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无忧。

  山上已经有三位徐凤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后一位了。

  在一个朝霞万丈的清晨,坐着的徐凤年开始如遭雷击,似乎想竭力醒来。

  陈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梦chūn秋的玄妙,也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照理说,最新一份谍报上说王仙芝还在河州,尚未进入北凉道,徐凤年哪怕预演计算到了什么,最不济还有徐偃兵可以抵挡上一阵,新凉王万万不该如此急不可耐才对,难道是睡梦神游之中遇到了什么不可抵挡的挫折?

  陈繇不敢言语,只能听天由命。

  终于,徐凤年睁开眼睛,沉思片刻之后,呢喃道:“不能再等了。”

  暂时只有高树露体魄而无齐全魂魄的徐凤年转身,面对陈繇愧疚说道:“这些年,我欠了武当太多。”

  陈繇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没有真武,何来武当。”

  随后陈繇忍不住小声问道:“为何早早醒来?”

  徐凤年一笑置之,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答案。

  徐凤年走向崖内十几丈,转身后开始奔跑冲刺。

  其余两位徐凤年则让出了一条山巅道路。

  徐凤年一跃而出莲花峰。

  撞入云海。

  坠向山脚。

  随着如声如大山撞天钟的巨响遥遥传来,就连站在峰顶的陈繇都觉得整座山峰摇晃了一下。

  陈繇突然有些不安。

  这可是钟响如丧钟啊。

  徐凤年双膝弯曲落地,在山脚砸出一个数人高的大坑,跃出坑后,继续朝着北凉边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总有一个不用去讲道理的瞬间,会让人生出一个念头。

  当死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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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来了和该死了



  徽山紫衣和武当剑痴先后拦路王仙芝,两场大战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峡口外铁锁沉江所在的这一段广陵江,依旧江水平缓如昔,只是不断有武林中人赶来观看“遗迹”,既有武林盟主轩辕青锋撞出的棺冢,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拨拨江湖豪客来了又去,大多惋惜没能亲眼瞧见王小屏临终前的地仙一剑,以及那一袭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无人知晓在广陵江下游某地,龙虎山无名老道静侯多时,虽然仅是中年人的面貌,总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暮气,赵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揽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树露曾言一口吸尽广陵水,原是譬喻一气呵成贯通万法,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用作讥讽某人一劳永逸,四百年间,褒奖之言竟然沦为贬低之语。本名早已弃而不用的道人望着水中的模糊面孔,轻轻吹了口气,掌中浑浊江水涟漪微微,刹那之后,清澈平稳如镜,映照出一抹紫sè。

  人生不过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存于天子赵家族谱之上的老人叹息一声,向上抛起手中水镜,双指弯曲,从镜面中捻住那抹紫sè衣角,随着道人做出这个动作,广陵大江水面上有一名女子缓缓浮出。这无疑是指玄境界中极为晦涩艰深的一手“水中捞月”。女子已经不复起先蜷缩如胎婴的姿态,盘膝坐江,不过仍然闭目凝神,这段时rì,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没有为江水冲击往下游退去,反而往上游峡口推移,但是随着生出一股新气萦绕体魄,这才开始随水而下,最终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捞出。

  老道人这百年来除了名声不显,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线,隐于不言,细入无间,这才是孤隐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养出恶龙,是用以汲取龙虎山赵氏气运,滋养龙兴于太安城的本家赵氏,下马嵬驿馆移植下老槐树,是为了镇压徐家父子的煞气,跟同辈人的天师府老家伙赵宣素对赌,一玺换一玺。但是他赵黄巢在毗邻徽山的龙虎山结茅隐居,交好于轩辕大磐轩辕敬城这对xìng情截然相反的父子,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尝没有隐情?只是这种点到即止的行径,从来都不会干涉到他潜心百年的大业,就像一种闲情雅致的点缀,像是一位隐士在院中栽了一株梅,花开是好,不开也无妨。

  赵黄巢望向在水面上缓缓站起的年轻女子,年龄渐长,愈发形似,不知为何一些神似之处却越发稀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也难怪刘松涛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后者,而不是她。轩辕青锋睁开眼睛,对这名看不出深浅的道人充满戒心。赵黄巢微笑道:“你无须如此,大雪坪上许多留给你的遗产,例如轩辕大磐来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亲专门留给你用来驾驭下人的‘宽心丸’,都出自贫道之手。”

  轩辕青锋将信将疑,冷笑道:“哦?如此说来,真人该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对?是要我这个做晚辈的替先人还债?”

  赵黄巢笑着摇头,何止是不像她,简直是太不像了,当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来这么多心眼,也对,若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女子,怎么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无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珑心窍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赵黄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雾霭,语气趋于冷淡,说道:“贫道以往跟徽山两代人交好,是看好轩辕大磐的野心勃勃,轩辕敬城的正心诚意,只是他们都没能成事,贫道那点可有可无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诸东流,并无怨言。”

  轩辕青锋问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赵黄巢笑问道:“轩辕青锋,你想不想重塑筋骨,铸造真正的菩萨金身,然后一步跨过天象?要知道王仙芝舍弃武帝城,看似是徒弟一个不留,实则是留了后手在江湖上的,你要想做名副其实的江湖魁首,而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武林盟主,很难绕开贫道。你如果觉得贫道是井底之蛙,口气太大,那就换一个说法,贫道可以让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快,少走许多弯路。”

  轩辕青锋甚至没有掩饰她的鄙夷神情。

  赵黄巢修身养气的时间,已经是凡夫俗子的两世甚至是三世之长久,自然不会因此动怒,平静道:“方才贫道想到半句话,叫人争一口气。轩辕青锋,你既然跻身天象境,可有感悟?”

  轩辕青锋虽然极端不信任这个自命不凡的道人,可没有半点轻视小觑的心思,犹豫了一下,抖了抖袖子,干脆就席水而坐,几乎同时,赵黄巢也席地而坐,两人平等相视,轩辕青锋沉声说道:“争一口气,先争己身气数,孕养的是气机,再争天下气运,成就的气势。一切都在渐进之中,然后在某时某地,一蹴而就,如同鲤鱼游千里,终于跃过龙门。”

  赵黄巢面露赞赏,点头道:“气数,气机,气运,气势,都在一口气的范畴之内,陆地神仙之下,准确说来是天人之下,无人可以免俗。轩辕青锋,你在武道上,虽然走的是一条三教中人眼中的旁门左道,却也已登堂入室。”

  轩辕青锋冷笑道:“真人今rì找上我,就是说大道理来了?你我二人相逢,可不是斩魔台上十年一度的佛道争辩。”

  赵黄巢仍是心平气和,也不故作捻须的高人姿态,双手叠放在膝上,微笑着抛出一句,“做笔交易,如何?”

  轩辕青锋低头弯腰,伸手入水,另外一手卷起袖口,露出一截可见鲜血青筋、唯独不见白骨的透明手腕。赵黄巢朗声笑道:“不做无妨,何时想明白了,那时若是贫道还未身死道消,依旧有效,只需来龙虎山喊我一声即可,贫道原名赵黄巢。”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默然无语。

  赵黄巢站起身,一闪而逝,笑声阵阵传来,“国有九破民八亡,他年我若为青帝,待到秋来九月八,扶摇山上摇桂子,此花开后百花杀……”

  轩辕青锋流露出凝重的神sè,嫁衣子和宽心丸都是旧徽山大雪坪的秘密遗产,前者是轩辕大磐用作登天的人肉梯子,否则轩辕青锋就算广杀高手汲取内力,也绝不会有迎战王仙芝时的大天象修为,后者则是一种玄奇蛊药,防止恩威并济之后人心犹是反复不可信。这个叫赵黄巢的道人应该所言非虚,确是牯牛大岗的旧识。只不过轩辕青锋掌握徽山大权之后,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对待龙虎山的山上道士更是恶感深重,怎会轻易跟一个横空出世的无名道人做买卖。轩辕青锋缩回手,根本不用抖腕,就已是不沾滴水,站起身后,环视四周,视线最后有意无意停留在一叶落水芦苇上,脚尖一点,踩在苇叶上。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袭紫衣,重出江湖,随水东流。

  ————

  河州驿路上,一头庞然大物横冲直撞。

  大多数商旅羁旅都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只看到尘土飞扬,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些有眼力劲的江湖高手才认得出,那只巨大活物竟是一个异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传说中隐匿于昆仑山上的先古荒人遗民,身高两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圣人治水,功成之后便是让九百昆仑巨人,分别搬运九鼎镇压九州。

  这名巨人手脚皆是触地,奔跑如雷,脚力远胜塞外名驹。

  身上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腰间勒捆了一根绳索,以防坠落。

  在chūn秋之间祸乱九国的老魔头,此时本该在西楚复国中继续搬弄唇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国揭竿而起的关键时刻,老人竟然弃之不顾,招来远比提兵山昆仑奴要更加名副其实的奴仆,奔赴北凉边境。

  老人一路颠簸,除了不得不停留的饮食休憩,从头到尾没有耽搁一点点光yīn,也没有半句言语,但是临近北凉道后,就开始时不时的有些喃喃自语。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在气候未成的时候,城破人死!亏得老夫帮你把江湖变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领情也就罢了,瞧姓徐的小子不顺眼也行,可为何要连累一个小丫头?”

  “王仙芝,徐凤年,你们两个都该死!要是我那闺女死了,王仙芝你休想镇守天门,北凉也休想有片刻安宁!”

  “尤其是你徐凤年,打不过王仙芝又如何,磕头求饶便是,王仙芝见你如此没出息,自然会不屑跟你一战,非要不知死活,占据高树露的体魄与气魄,怎的,怕高树露宰了曹长卿,你心仪的女子就要无所依?你连北凉安危都顾及不来,还敢奢望去护住那姜姒的xìng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睁睁看着我那闺女去送死,我黄龙士以前是祸害过北凉,但也给北凉留过退路,以后你小子就等着真如书上所写,死无全尸!”

  昆仑巨人已经奔入河州,直线赶往幽河两州接壤的边界。

  黄龙士一颗心开始越发下沉,因为不管是在他“看”来,那小子都没能功成圆满,根祗源自四百年前一位无名道人的大梦chūn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来,那小子生xìng谨小慎微,却也算顾全大局,如今重担在肩,如何会为了一个双方牵挂极为纤薄的女子拼上xìng命,设身处地,不说他chūn秋之中生xìng最是凉薄的黄龙士,就是寻常人,也万万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因为这个时候出手,自身修为没了,家业没了,国事也贻误了,后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为过。他徐凤年袖手旁观才是正确之事。

  黄龙士这么多年,风光无限好的背后,不论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无策。

  座下巨人已是强弩之末。

  黄龙士仍是冷血说道:“你该去死了。”

  巨人毫无怨言,拼得七窍流血,也要奔尽最后三百里路程。

  三百里之后,一路屏气凝神的黄龙山就要开始步行前冲,然后尽力赶在王仙芝动手杀人之前。

  前提是那傻闺女还没死!

  黄龙士有一句话没有对那个妮子说过,若不是遇上她,他在离阳一统中原之后,就该退隐山林,专心习武修道,然后试试看能否飞升,人间无所恋,大可以再去看一看天上风景。

  临近幽州,黄龙山猛然喝道:“停!”

  巨人匆忙刹住身形,双手双脚在地面上抓出数条沟壑,老人跃下,向前掠去,隐约怆然道:“来不及了。”

  ————

  王仙芝说到做到,哪怕对手是个小姑娘,是个很有新意的杀手,可他既然说过下一次见面就要她死,所以当她不惜命地拦在边界驿路zhōng yāng,王仙芝就真的上前,一脚踩踏在个子不高的小姑娘腹部。

  她后仰倒去,身躯倒滑出去十数丈。

  已经没有什么气机傍身的她,背后衣裳破碎,伤痕累累。

  她理该是站不起来的,躺着死去,可她大概是靠着那口气,摇摇晃晃站起。

  她站起身后,仍是没有半点惧意。

  她杀过王明寅,杀过柳蒿师,杀过很多很多的高手,她不怕杀人,也不怕被人杀。

  她只是有点不快乐,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她还完了钗子。

  可还没还完他后来送给她的貂帽。

  她的视线早就模糊不清,但仍是抬起头,以前有一次,她被一截柳和一个胖女人什么的相互捕杀,那一次撑不下去了,然后他就从天而降,落在了她身前。

  她就很开心,不是开心可以活下去,而是开心他来了。

  就这么简单。

  呵呵姑娘闭上眼睛,老黄说人死了,就是睡一场谁都再也吵不到叫不醒的chūn秋大觉,她觉得挺好,睡喽。

  这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只温暖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柔声道:“不准睡懒觉。”

  半睡半醒之间,她又感到身后人走到她身边,对自己和对那个很厉害的老头子分别说了一句话。

  一句很轻。

  “我来了。”

  一句很重。

  好似天下世间都听到了。

  “王仙芝,你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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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千年未有大气象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有后辈在自己身前豪言壮语,王仙芝有些无伤大雅的出神,还记得曹长卿初次登楼,是说“与前辈求个几斗风流”,邓太阿则要更加锋芒毕露,“我有剑要问你”,至于其他人物,大多就要相对恭敬拘束许多,偶有几个登楼之前口出狂言的骄纵后生,好不容易登顶武帝城见着自己,也就已经磨光了棱角锐气。王仙芝的深思由远及近,不过瞬间,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徐凤年,又远望了一眼武当方向,心中了然,也看不出这位老人是在缺憾还是嘲讽。

  王仙芝这趟北凉之行走得不快,是怕他徐凤年连区区高树露的体魄气魄都无法化为己用,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一品高手,有何意义?

  走得不慢,则是不愿他气吞于北凉之外,把江湖气数都鲸吞入腹,这在王仙芝看来就是过界之举。

  王仙芝朝徐凤年点了点头,大概是示意这位年轻藩王可以安排身后事了。

  一个镇压江湖整整一甲子光yīn的百岁老人,这点小耐心确实还是有的。

  徐凤年抱起呵呵姑娘,掠过界碑,不用他出手,钗子貂帽和向rì葵三样物件,都无风自动,遥遥跟在两人身后。徐凤年本意是把怀里的贾嘉佳送到战场之外,越远越好,因为他也无法笃定能让王仙芝出九分力还是十分力,而一旦王仙芝倾力而为,又会殃及多大范围的池鱼。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远远看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老人,如释重负,接过飘荡而来的钗子它们,等到老人扑冲到身前,这才一起交给老人,然后也没有马上转身,而是五指如钩,按住胸口,硬生生勾出一团紫金气,缓缓按入少女的额头,轻声道:“这是赵宣素当年想要强加于我的劫数,给她承担下了,这次被王仙芝打散,溃散四周,我趁王仙芝失神的时候,聚拢了点,放心,我已经尽力‘清洗’过,对她暂时有续命的裨益。”

  黄龙士脸sèyīn沉,得理不饶人,怒容道:“解决了燃眉之急有屁的用处!你要是死在王仙芝手上,老夫的闺女一样要给你陪葬。”

  徐凤年低下头,看着脸sè苍白身躯发颤的少女,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输给王仙芝,临死之前肯定会留下一点修为,帮她接着续命。”

  黄龙士仍然不肯善罢甘休,气势汹汹追问道:“你先说好,能续命多久?”

  徐凤年苦涩道:“十年,最多十年,这已经是我的极限。”

  黄龙士重重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

  徐凤年转过身,背对兴师问罪而来的黄龙士和昏迷不醒的呵呵姑娘,略作停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开始前行,起先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一步一个脚印,初始跨步很慢,由慢到快之间,充满了一种极富规律的渐进韵律。

  这是当初柳蒿师的入城和破城之法,差一点就配合宋念卿的地仙一剑,成功重创了白衣洛阳。

  当徐凤年愈行愈快,渐行渐远,黄龙士抱着闺女坐下,伸手帮她拨去倾覆前额的刘海。老人逐渐敛去怒意,抬头看着那个方向,脸上似有动容讶异,似有惋惜悔意。

  王仙芝本以为会更晚一些才能见到徐凤年,可他自己提前出现,王仙芝也不至于无聊到刻意避而不战。

  王仙芝双手自然而然垂在两侧,可是原本宽松的麻布双袖无形中缓缓收束,紧贴手臂。

  chūn秋十三甲,王仙芝一甲都不曾占据,哪怕是自封的天下第二和公认的天下第一,始终都没有染指剑甲,关于用刀,世人称赞顾剑棠为刀法第一人,王仙芝也不曾有任何异议传出武帝城外,但是这不意味着“熔铸世间武学入我炉”的王仙芝,就不是剑道和刀法宗师,事实恰好相反,王仙芝用什么兵器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否则也教不出于新郎这样的剑术大材,只是王仙芝越是年老,就越少沾碰身外之物。

  王仙芝抬起双手,轻轻握拳,破天荒笑了笑。

  这次总能打得稍微酣畅淋漓了些吧?

  徐凤年借用了柳蒿师的入城法门,但不仅如此,还辅以柳蒿师的那踉跄一剑。

  这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荒谬,很快,同时又像个喝到酩酊大醉的酒客。

  我手上无剑,因我即剑。

  在徐凤年向前突进的路径上,不断有两旁黄沙掀地卷涌而起,轰然碰撞在一起,然后迅速铺覆住他的步伐。

  王仙芝也开始面对面大踏步走去。

  你来我往,你死我活。

  就这么简单。

  ————

  不光是武林,整个天下都开始听说一个愈演愈烈的说法。

  出城的王仙芝,要去杀新凉王徐凤年。

  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大快人心。

  反正许多禁酒之地都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安城。

  从繁花似锦的江南回到皇宫,太子赵篆每天都要给太子妃严东吴送一样新鲜物件,今天总算是送完了,严东吴站在鹦鹉笼下,看着自己夫君做着鬼脸,伸手一摊,两手空空,她嫣然一笑。

  这位太子接下来陪着爱妻唠叨了些琐碎趣闻,就连被徽山紫衣女子吃了闭门羹,对她的那点男人小心思,赵篆一样也没藏藏掖掖,而严东吴既没有深藏不露,也没有故意恼火,而是媚眼了一记,温雅俊秀的男子哈哈大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片刻之后,然后松开,说是要出门去见一见王老怪的大徒弟于新郎,这位首次离开东海的剑客只是途径京城,还要继续北上,要是这回错过可能就没机会一睹风采了。

  赵篆匆匆离开屋子,逐渐放慢脚步,摘下一片树叶,手指捻动,宫中掌权貂寺才能知道太子殿下喜欢用树叶黏贴作画,赵篆走在两堵高大宫墙之间,提起树叶,一叶障目,也遮住了刺眼阳光,笑道:“死得这么快啊。”

  南海。

  访仙归来后一剑翻海的桃花剑神,站在观音宗所在孤岛的一处崖畔,举目远眺陆地北边。

  曾经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吃剑老人隋斜谷,这次跟邓太阿一较高下之后,就站在这名貌不惊人的剑仙身侧,好奇问道:“顶尖高手里头,你跟那小子算是亲近的了,怎么也不去搭把手?”

  邓太阿摇头道:“王仙芝没有错。”

  独臂老人点头道:“一个指玄境可能就是天下第一人的江湖,确实磕碜啊。”

  一个青chūn常驻并且尤为高大的妇人走到两人不远处,反问道:“那样的江湖,真的不好吗?”

  邓太阿不擅长也不喜欢跟女人讲道理,轻声笑道:“答案在那两人手里,谁能站着,谁就能决定以后百千年的江湖走势。”

  龙虎山。

  赵凝神成为天师府说话最管用的人物后,看书把眼睛看坏了的白莲先生白煜,就经常拉着这位人生起伏次数不多但高低极为悬殊的年轻赵姓道人,一同结伴下山上山。

  两人漫无目的走到山脚,然后就返身登山,白煜眼神不好,走得就慢,说话也总是温温吞吞,“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总领天下道教事务,现在丢了一半江山,广陵江以北,都划给了青城王,其实未必就是坏事。山锐则不高,龙虎山是该静下心来,回头看看风景。以前呢,天师府上下都说我说话有道理,可真有道理的言语,往往伤人,我在这座山上看书修道有些年头了,满肚子牢sāo,其实没处说,现在好了。两代天师联袂飞升,听上去很威风,可事实如何,其实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过福祸相依,许多像我一样的外姓人,得以冒尖,章文汉,薛节气,陈全雍,都真正融入了龙虎山,他们才是龙虎山真正的敬香之人,天师府那些紫黄贵人,不如他们。”

  依旧经常痴痴走神的赵凝神嗯了一声。

  白煜继续说道:“你让山上道人放心去学武当山的那套拳法,是一位天师本就该有的气度。小麦面吃旧,玉米面吃新,咱们是该换一换新口味了,不能光吃细粮,粗粮也养胃的。”

  赵凝神点头笑道:“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山外是有这么个说法。”

  白煜望向山顶,语重心长道:“龙虎山的山不高的,你瞧瞧,还不如隔壁邻居的牯牛大岗,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话是不错,可如果咱们都一门心思奔着神仙去了,也不对。”

  赵凝神说道:“yù做神仙,先做好人。”

  白煜开怀笑道:“你说道理也不差。”

  赵凝神停下脚步,说道:“我放下了。”

  白煜习惯xìng眯眼,转头看着年轻道人,愈发欣慰,说道:“那我就也放心了。”

  白煜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可以爬山了。

  赵凝神犹豫了一下,继续拾阶而上。

  白煜则独自下山。

  西蜀,竹海甲天下。

  夏rì竹海之内凉风习习,清凉如别地晚秋时节。

  chūn贴草堂在谢灵箴死于快雪山庄后,群龙无首,曾经有过一段动荡不安的时期,可当新蜀王进入此地,亲自扶持一名籍籍无名的谢氏子弟成为草堂主人后,一举高居离阳最新十大江湖门派的前列,排名仅在徽山大雪坪缺月楼之后。

  两男一女,一起饮茶听风,齿间清香,袖满清风。

  女子年近三十的真实年龄,可稚气极重,貌美非凡,神韵之间充满了诡谲的矛盾。

  她正是胭脂评上第四的美女,名字普通又古怪,姓谢名谢,相传在她十四岁之后,西蜀道上先后有经略使和节度使共计五人为她大打出手,可十几年来,仍是没有谁能够将她收入囊中,外人都说是归功于chūn贴草堂的超然地位。

  她此时正在给一名白衣男子倒茶。

  不光是蜀人咋舌惊叹,就连chūn贴草堂也颇为费解,这名姓陈的外地人让那只花瓶摇身一变,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那两千亩竹海的主人。

  没办法,他是卢白颉上任之前的兵部尚书,如今的蜀王陈芝豹。

  而坐在陈芝豹对面的中年人,是徐凤年去北莽要找寻的亲舅舅,出身吴家剑冢的剑客吴起,更是徐家昔年的权柄骑军统领之一。

  当初在北莽城头已经认出侄子徐凤年却没有相认的吴起,皮笑肉不笑地玩味问道:“离阳皇帝要把最喜欢的女儿送给你,你收不收?”

  陈芝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理睬女子眼角余光的打量,只是沉默不语。

  吴起又问道:“他就这么死了,你没点想法?”

  陈芝豹举起茶杯,品茶如饮酒,一饮而尽。

  大楚皇宫。

  曹长卿从百忙之中抽出身,走到那座自己常去的凉亭,瞧见了公主殿下独坐亭内,她膝上搁放着那只藏有大凉龙雀的紫檀剑匣,一串铜钱解下后,整齐放在剑匣上,她心不在焉一敲一敲,每次弹匣,一颗颗铜钱就竖立而起,又滚落躺平,周而复始。

  姜泥察觉到棋待诏叔叔的到来,一抹剑匣,迅速收起铜钱。

  曹长卿坐在石凳上,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姜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关系。他是北凉王,我是大楚公主,我知道的。”

  曹长卿黯然无语。

  曹长卿缓缓闭上眼睛,仍是yù言又止。

  姜泥攥紧铜钱,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

  曹长卿睁开眼,感慨道:“如果再晚一些就好了。”

  北莽那连绵如雄镇城池的王帐移至南朝,依旧照搬代代相传的画灰议事,议事完毕后,北莽女帝留下了董卓和洪敬岩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军方新贵,笑着询问道:“千年以降,堪称武夫极致的人物,有哪些?”

  洪敬岩躬身答复道:“八百年前,有大秦皇帝身后那个不知底细的影子高手,七百年前到五百年前之间,是吕洞玄可算真无敌,四百年前换做是高树露,一百年前刘松涛只算半个,接下来就是当下的王仙芝,这四个半在世间之时,少有旗鼓相当的另外一个高手与其死战争锋,就算有世外高人,也不曾出手打过,比如王仙芝之于齐玄帧。”

  北莽女帝笑道:“这回王仙芝拿徐凤年那小子开刀,是杀鸡用牛刀,还是千年未有的大气象?”

  洪敬岩低声道:“胜负九一开。”

  老妇人哦了一声,“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董卓一直站在洪敬岩身边没答话,等到帐内寂静无声,这才一脸幸灾乐祸说道:“死翘翘了才好,不用一兵一卒,离阳的西北门户就倒塌了一半。等确切消息传到这里,洪敬岩,届时咱俩要不要比试比试谁的马蹄更快?”

  洪敬岩完全不理睬这个胖子。

  女帝挥了挥手,两人同时走出大帐,一左一右离去。

  老妇人笑了,“爷儿俩,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逐鹿山之巅。

  白衣对红袍。

  白衣女子坐在最顶一级的石阶上,提起酒壶,仰头灌酒,眉宇间没有半点忧sè。

  不知为何如何,只剩下一面的朱袍yīn物脸朝白衣洛阳。

  洛阳淡然道:“没事的。天底下没人相信他,但我相信。”

  洛阳猛然站起身,举起一臂,会心笑道:“八百年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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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扛起天地

  
      徐凤年拥有高树露的体魄,加上借势于柳蒿师的入城,和宋念卿的临终一剑,步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步,直接跨过了数十丈距离,狠狠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大踏步向前,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迎向那一人一剑,就是简简单单一拳挥出,一力降十会而已。

      两股磅礴气机先于两人天人体魄发生撞击,天地之间骤响黄钟大吕的庄重高妙之音。

      转瞬之间,人身即剑的徐凤年以肩头撞向王仙芝,而王仙芝仅是一拳砸在了徐凤年的额头。

      王仙芝年复一年阻挡象征天力的东海大潮,尚能岿然不动,更可毫发无损,但是扛下这次撞击,竟然双脚深陷黄沙,倒滑出去十六七丈远。

      徐凤年也不好受,被一拳击中额头眉心,离地尺余高度的脚步交错,依旧维持住了御风而行的姿态,后撤距离,跟王仙芝大致相当。

      双方都没有等到卸去全部撞钟之势在身上留下的“余烬”,就不约而同开始了第二次对撞而奔。

      这回是两肘率先碰撞格挡,王仙芝一掌斜向上推出,推中徐凤年心口。

      徐凤年则是一掌拍下,拍在王仙芝头顶。

      徐凤年的身形激荡,最终在八九丈外的空中悬停,止住了颓势,衣袖轻微摇动,飘飘欲仙如登天。王仙芝没有倒退,但是双膝没入沙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神情平静的年轻人,麻衣老人没有说话,当自己登顶人间之后,心如古井不波,苦等多少年了,终究再不复有当年指断木马牛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讶异惊喜庆幸皆有的大杂烩,真正是如饮醇酒。

      王仙芝掸了掸袖子,没来由笑了笑。跻身一品后同境之争,尤其是金刚境界的高手死斗,体魄气机融为一炉,往往就是各自抽丝剥茧拆衣卸甲的过程,先祛除傍身气机,才能损毁身躯筋骨。但是这小子跟自己都一样自信,几近自负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气机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劳永逸,先坏你根本再谈其它!

      高树露曾用“气蒸大泽,力撼雄城”来譬喻一品境界的宏伟气象,其实此言玄机重重,后世武人大多痴迷于身负庞大气机带来的庇护,就像官场中人寻见了大靠山和护身符,一路顺风顺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坚持如何自力更生,窃玄理问长生的指玄也好,自诩与天地共生共鸣的天象也罢,在王仙芝看来其实都走岔了道路,这些人不论如何得势,逃不过门下走狗寄人篱下的可悲命运!

      千年以来风流无数,王仙芝为何唯独敬重吕洞玄李淳罡两人而已?一人过天门而不入,大笑返人间,一人干脆就不屑天门为我开,我可自开天门!

      王仙芝双脚陷地,徐凤年凌空而站。

      颇像是一场天地之争。

      看似云淡风轻的战场,在王仙芝拔出一只脚,徐凤年同时压下一只手后,风云突变。

      地面上,一座状如石碑的泥剑破土而出,徐凤年也随手扯下了一缕云气作剑。

      王仙芝手托泥碑大剑,一跃而起,徐凤年伸手握住云气长剑,身形猛然下坠。

      第三次交锋,两人仍是选择硬抗,没有半点花哨念头,泥碑在徐凤年胸口一寸寸撞烂,而云气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搅碎,当泥碑碎屑尘埃落定和云雾烟消云散,当世武评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对右拳,拳头剧烈撞击,身躯各自纹丝不动,出现有违常理的刹那静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凤年的袍子都出现一阵阵涟漪移动,跌宕不停休,两人原本分别驭剑的手掌,也不甘落后,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圆数里内,地面巨震,云雾辗转,王仙芝被击退回地面,落地之时,就是抡臂甩出一拳,无与伦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从地面上撕扯出数条黄色蛟龙,一同扑杀徐凤年!

      徐凤年哪怕拥有高树露的体魄,也可以心意驾驭指玄剑气,但魂魄欠缺,毕竟不再能够具备天象意境,只能在高空中双臂交错挡在胸口,凭着比佛门金刚不败之体犹胜一筹的身体,挡去那一记拳罡,之后几条黄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龙,趁虚而入,徐凤年收回左手,掐住一条蛟龙脖子,迅速捏杀此龙,黄沙溃散如落雨,一脚踩在蛟龙头颅之上,把黄龙踩撞回大地,尸体,或者说尸气在地面上呈现出一尾毙命长蛇的倒塌迹象。

      王仙芝得势不饶人,在地面上步步而行,期间不断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黄色长龙,一同激射向立于云霄下的年轻藩王。

      地发杀机,龙蛇起于陆地!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眉心一枚紫金印记熠熠生辉,非但没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寻死路,主动寻找白虹拳罡去或拍碎或截断,双脚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腾空的黄蛟。

      若是远处有人有幸观战,一定会震慑惊骇于这边的恐怖异象。

      地上,不断有白虹贯穿长空,无数黄色的蛟龙纷纷扶摇而上,像是在跟传说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袭素白长袍,似是在赌气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恶蛟都斩杀在天地之间,不让其腾云驾雾化为真龙。

      这一幕恢弘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战场也推进了十数里地远。

      王仙芝走过之路,满目苍夷。

      天空中,云气黄沙搅合一团,然后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欢以云壤之别形容两者巨大差别,此时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黄龙士背着少女远行,以免被足以杀人于无形的气机波及,时不时回望战场,老人帮自己闺女拎着那杆向日葵,忍不住唏嘘感慨,怀中的贾嘉佳仍然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搂着貂帽,帽兜里裹着那支缀珠金钗。

      黄龙士脚步不停,但始终转头看着那幅人力造就的画卷,长卷缓缓铺于人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下,何时是尽头,天晓得。黄龙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庙堂里的张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这么两号人物,一个官场不倒翁,一个老不死,其他人哪来的出头之日?搁谁站在他们身后,都是一个想一想就让人绝望的事实。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学问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将中有广陵道的卢升象,还有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宗室功勋。天下武林中,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曹长卿的书生意气。搁在以往和以后,随便摘出任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呐。”

      黄龙士收回视线,继续神神叨叨,“大秦失鹿,离阳也不远了,碧眼儿就是离阳的那只‘鹿’,他自知下场,无退路可言,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他若是独活而不退,那么天下寒士就看不见前程了。”

      “但王老儿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个文臣极致,一个武夫巅峰,这两人,初看境界相当地位相同,其实骨子里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当年给江湖气数拔苗助长,好来一个釜底抽薪,应该没错。”

      “老夫看多了书上故事和书上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事事按部就班,临了却要错上一回?”

      黄龙山最后一次回头,是战事开启后的半个时辰后,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云壤混淆,而是天地气象格外清明。

      黄龙士叹了口气。

      那小子,多半是输了前半战。

      事实确如黄三甲所料,即便徐凤年以高树露体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宝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当的仙人抚顶,等等,种种玄通,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仅是挡下了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发杀机。

      半个时辰,徐凤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绞杀了不下四百条蛟龙。

      这只是徐凤年的“一气”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凤年一气就已呵成,再无吐气丝毫。

      甚至他已经准备好在换取第二口生气之时,如何应对王仙芝雷霆万钧的攻势。

      但是徐凤年三次游历江湖帮他涉险而过的谨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恶果,

      出招之时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个不是绝佳的时机,使出了比起广陵江畔针对王小屏还要声势浩大的一次镇压。

      地发杀机的同时,天发杀机!

      共同碾轧身处其中的徐凤年。

      一直为徐凤年所用的天上云气脱离轨道,仅是眨眼间的乌云密布,一如斗转星移,就足够改变徐凤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艰难均势。

      徐凤年不是没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后手,只是在他预料之中,还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阴,王仙芝才会引下天上气象,迎合地发杀机,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将自己围困在那座牢笼之中,最终成全王仙芝最后的人发杀机!

      这也是魂魄不全带来的些微影响,但是面对王仙芝,这点偏差,足以让他陷入大险境。

      王仙芝抬起一只手肘,手心贴合,重重拧动,手掌随之猛然颠倒。

      世间轻松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挂着冷笑,拭目以待。

      杀一个仅有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他绝不会以为有多难。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以徐凤年所站位置为圆心,泾渭分明不知千万年的天地,竟是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凤年的不幸在于没有多余气机在身,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也在于此,否则就算是轩辕青锋柳蒿师这种大天象高手在场,也要一身修为化作齑粉。

      王仙芝当时对王小屏出手,可以说是才递出小半招,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为了针对齐玄帧这样的仙人,精髓在于颠倒气数因果,别说是天象境界,越是修为高深的陆地神仙,越是折损厉害。

      徐凤年顺势而为,跟随掉转的天地一起转换站姿。

      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

      如果说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无法人人适用。

      那么徐凤年一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只是觉得不论是谁,只要站在一个位置上,就得为之扛起点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养老之责。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传承。是庙堂将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兴亡。

      徐凤年只记得那趟北行关外,自己在马车上跟徐骁承诺过,徐骁留下来的担子。

      他扛得住。

      徐凤年的确扛下了王仙芝带来的天地之重。

      跟随天地头脚倒立的徐凤年双膝逐渐弯曲。

      高树露体魄的年轻藩王第一次流露出颓色,渗出了一股血丝,不是七窍,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浓,在徐凤年即将扛下所有天威地势之时,在他靠着天人体魄就要挣脱牢笼之前,老人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冲入牢笼,一手握住倒立姿态的徐凤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开牢笼边缘,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龟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缠,双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声,魁梧身躯就要下坠。

      一剑破空而来。

      来自北凉境内武当山莲花峰顶。

      有人御剑更御风。

      一剑一人撞在下坠之势的王仙芝身侧。

      王仙芝被撞出去数十丈。

      地上徐凤年的跃出巨坑,眉心依旧血流不止,模糊了那双眼眸,更模糊了那张脸庞。

      宛如神仙中人的剑仙御剑画弧直下,落在他身边。

      两个徐凤年并肩而立。

      在空中刹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脸色略显阴沉,俯瞰地面。

      新至战场的那个徐凤年微笑道:“我有一剑,要走完六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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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剑鞘即冢!谁可匹敌?

  
      那柄剑意曾经洞穿过王仙芝胸口的桃木剑,此时还未出鞘,安静悬停在这个徐凤年身侧。

      御剑而来的徐凤年笑道:“走一个。”

      桃木剑与人灵犀相通,缓缓离开剑鞘,初始异常缓慢,渐次去势快如一道滚雷,以至于天空中裹挟出一条长虹雾气,就算不谙武学,也能清晰可见。

      这一剑的根骨,这就像那个江湖绰号剑九黄的缺门牙老仆,所练剑招少,因为觉着自己笨拙,就怕贪多嚼不烂,走路也慢,悠哉游哉走江湖,走到哪里不重要,不错过沿途的风景就能凑合。

      剑九一出,桃木剑就不见踪迹。高高在上的王仙芝接连数次弹指,是指玄境中的寻龙点穴,都没能叩断一剑游走六千里的关键气脉,王仙芝不再多此一举,干脆停下手指,但是没有急于收回,如科举士子提笔破题,遇上了疑难,难以下笔。王仙芝突然撇过头,与此同时,一缕剑气擦颊而过,削断了老人几根雪白发丝。

      王仙芝依旧没有再度叩下手指,继续纹丝不动,然后轻轻后退一步,一缕剑气从胸口飞速掠过,割下了些许麻布碎屑。

      之后王仙芝始终保持手指弯曲的姿势,但是偶尔脚步挪动,次次都是堪堪躲过不觉有半点锋芒的隐蔽剑气。

      王仙芝心中有些讶异,他曾经在武帝城头迎战第二次登楼的黄阵图,对于这一剑并不陌生,先前指玄八剑,都没能让他如何郑重其事,第九剑的确坏去了他的袖子,虽然仅是天象一剑,但剑九黄的天象十分新意,寻常天象高手的根源,来自于一位先贤佳篇的开宗明义,“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万物,鸟啼迎春,雷响震夏,虫悲秋风荡冬,因此士大夫往往登高出声作赋,而自古以来的剑士,之所以可以代代独领风骚,就在于天然能够以我手中剑,诉不平事扫不平事。王仙芝就曾经私下对曹长卿说过,不如舍国弃书忘情练剑,定然可以早早超凡入圣。

      而剑九黄的第九剑,分明跨过了天象门槛,又没有跻身剑仙水准,竟是不给人丁点儿的不平积郁之气,反倒是让当时的王仙芝有些措手不及。照理说,一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是如何也练不出好剑的,这跟文似看山喜不平是一个道理,剑法亦是同理,胜在招招玄妙,奇势迭出。

      当下这一剑,同样是那样的古怪脾性,出招之后,没有什么黑云压城风满楼的宏大剑势,反而不厌其烦地剑来剑去,尽是一些狗吠鸡鸣烟火稠密的世俗气息,好似村邻吵架,又碍着情面,动嘴不动手,给人感觉只剩下了呱噪烦人。

      这一新剑与剑九黄递出的那一旧剑,只算略有不同,就在于后者愈发信手拈来,更加圆熟刁钻。

      仙人凌风御剑,一夜霜寒十九州,此言用以形容剑仙的迅捷,而那柄桃木剑在王仙芝四周倏忽而去猝然而至,同样不知掠走了多少路程,数百里?一千里?

      王仙芝心中有数,已经在他身旁肆无忌惮游走了足足三千里!最远处是九里之外,最近时自是擦身而过,如此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或画弧遁走十几丈,或直线飞掠三四里,并无定律,无迹可寻。

      王仙芝还在等,还在屈指而不弹指。

      直到第七次跟桃木剑失之毫厘,一个瞬息过后,终于轻轻叩下一指。

      手指敲在空中,但是王仙芝身前骤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金石撞击声,距离王仙芝越远,声响越大,滚走不绝。

      六里地外,那柄材质平平却给王仙芝造成极大困扰的桃木剑,在半空砰然炸裂,化作一团木屑。

      御剑的徐凤年一招手,碎屑从远处返回,凝聚作剑,轻轻归鞘。归鞘之后,再次消散。

      剑鞘便是剑冢。

      徐凤年把剑鞘插入脚边的黄沙中,显然是决定不再用它。

      老黄从来不会说花哨的道理,说不出什么心安处即吾乡,只会讲一句,就是个离乡背井的老头子,哪里睡得舒服,哪里就是家。清凉山马厩旁的那间简陋屋子,能让他睡舒坦了,那就是他的家。枕匣而卧,想着床底下放有几坛老酒,就不缺什么,不用多想什么。所以老黄的剑,出鞘时无所畏,归鞘时无所憾。故而最后一趟仗剑行江湖,剑归鞘即人返乡。

      我辈剑士不惮生死,不惜心爱名剑折断。

      这个仅是占据一魂两魄的徐凤年轻声道:“剑九之后,就该是刀十了。”

      他伸出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指下浮现一柄紫金之气汇聚而成的长刀,形如新出炉的第六代北凉刀。

      不入正统的道教典籍记载生人有三魂七魄,世人将信将疑,但那个死扛下王仙芝天地重压的徐凤年,则是无比确定,因为他除了鲜活身躯,就只剩下一魄“除秽”,其余“三人”所得的三魂六魄,就各自大梦春秋。徐凤年蹲在坑边,当另外一个自己横空出世,他没有观战,而是蹲下身赶紧大口换气,洗涤祛除身体内的浊气,高树露的体魄本是无垢之体,王仙芝的老辣在于一眼洞穿了他的除秽,天地翻覆之下,强塞给了他无数的气数污秽。高树露的雄浑体魄几乎可以无视寻常伤势,痊愈速度之快,简直可以让一般的金刚境界都望尘莫及,哪怕给人轰烂五脏六腑,甚至是击穿心脏,都可以有悖天理地继续存活几个时辰。

      蹲着的徐凤年身边黑气萦绕,他聚精会神盯着脚下大坑边缘的龟裂纹路。

      见微知著。

      在徐凤年成为天下第六后,很多外人都开始研究这位新凉王的习武历程,大多惊奇于徐凤年的偷师,都不知道他当初在邓太阿跟洛阳一战后,北莽敦煌城内为了领略剑意,记下了多少条双方飞剑割裂出来的细小沟壑,也不会清楚他为了把握柳蒿师的入城和宋念卿的踉跄走剑,又是耗费了多少心思。而那柄可以称之为王小屏遗物的桃木剑返回莲花峰顶后,不在于间接传授剑意,而在于寻找蛛丝马迹,去探究王仙芝独有的气机运转。轩辕青锋挡路,只是为了还债,做一个了断,斩断心思,无法过关,万事皆休,过关之后,就可在武道上一骑绝尘。但是随后武当剑痴跟无用和尚的阻挡,就没有这么简单,一人求无愧,一人在敬香,但毫无疑问,两人都在试图寻找王仙芝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破绽。

      原本在意料之外的呵呵姑娘之外,就轮到徐偃兵来单枪匹马,暂时挡住王仙芝去路。

      他肯定也是存了必死之心。

      这个男人曾笑言,北凉可死徐偃兵,不可无北凉王。

      笑言出口,却绝对不是一个笑话。

      蹲着的徐凤年顾不上擦去脸庞上的血迹,其实当时扛下天地挤压,触及地面的靴子早已磨光,双脚血肉模糊,而当时歪头斜肩顶上,肩头也给磨出白骨,只不过这些伤势在被王仙芝丢掷到地面后,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恢复如初,但是肩头的破损衣衫和无底的靴子,都可以证明那一刻的情势险峻,如今足以雄视离阳北莽两座江湖的徐凤年,有几人可以让他受此重创?除了还未倾尽全力的王仙芝,就只有有心死战的拓拔菩萨邓太阿两人而已!徐凤年继续凝视地上的那些裂缝,只有眼帘实在被血迹遮蔽视线的时候,才会抬起手臂,胡乱抹去脸上由眉心淌出的浓郁鲜血。

      站着的徐凤年握住刀柄,低头望着那柄非比寻常的北凉刀,自言自语道:“这一刀,本该是送给赵黄巢的。”

      他闭上眼睛,后撤出一大步,右手摊出一掌在前,左手握刀在身后。

      风起云涌,黄沙浮起。

      蹲着的徐凤年终于站起身,似乎想亲眼见证“自己”挥出这一刀,伸出一指按在眉心,鲜血受到阻滞,仍是从指缝间渗出,在那张被北凉老人都说是极像王妃的脸庞上,弯弯曲曲淌下。

      一刀划出。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此刀罡气以一线之势撕裂了天空。

      这是徐凤年自己悟出的一刀,前半刀的招式胚子,来自近观广陵江大潮,未见潮头踪影,潮声便已如雷贯耳,随后才能看见雾蒙蒙的大江之上,一条白练横江,潮头渐渐抬起,如同一排从昆仑山泻下的巍峨雪山。

      后半刀更重神意,是在出窍神游于春秋,亲眼看到了西垒壁决战的激荡悲壮,素衣缟素擂战鼓,几人披甲牵马归?

      先后相融,才有了这么从未现世的一刀,老黄是不会给剑招取名,徐凤年是根本来不及取名。

      这一刀如纸上写意泼墨,刀锋即笔锋重墨,洒出了一个巨大弧度。

      王仙芝不躲不避,双手按住罡气弧顶,被刀弧带向高空,直至没入云霄,全然不见身影。

      在王仙芝止住身形的更高处,被断出一个缺口的罡气并未就此消散于九天,而是如同广陵江在一线潮奔涌而过之后,在老盐仓形成了一道更加雄壮的回头潮!

      大潮从天上巍巍乎直泻而下。

      既然王仙芝在杀机迭出后,把徐凤年砸入地面。

      总要礼尚往来才对。

      出了一刀的徐凤年不等王仙芝破去那条罡气瀑布,就又抹出一柄北凉刀,朴拙厚重,是徐家的第一代战刀。

      徐骁兵出两辽,一路南下。

      一次次向南渡河,一次次硬仗死战,一次次九死一生,给外人看笑话,被嘲讽为一条离阳朝廷都不用施舍骨头就愿意拼命咬人的疯狗。

      徐骁从未开口跟谁辩驳过,生前也从未对长子徐凤年解释过什么,徐凤年只是在神游春秋中,才得以知道答案。

      徐骁从来就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过河卒,不想死,但也不怕死。

      管你娘的天下格局,管你娘的帝王将相,管你娘的棋盘规矩!

      握刀徐凤年前跨一步,刀尖朝上,直指云霄之中的王仙芝。

      轻轻默念道:“过河!”

      一道黑虹在地面上倒挂而起。

      正在抗衡倒垂瀑布的王仙芝被这一刀撞中胸口,站在地面上的两个徐凤年,都可以看到那个被瀑布缓缓压下的黑点,又给后一刀剧烈撞回了遥望不及的穹顶。

      游历过黑白春秋的那个徐凤年叹了口气,轻声道:“难。”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过很快随即笑道:“不过这下子老匹夫总不敢只出七八分力了。”

      这句话才刚说完,一道光柱从天而降,大地随之震动。

      王仙芝如同一尊天庭神灵,走出天门降临世间!

      麻衣老者心口处露出一个拳头大小伤口,即便这位当世天下第一人的体魄不逊色于四百年位于巅峰的高树露,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肉中有芽,景象诡谲,骤然而生,骤然而亡。

      更加玄奇的是,王仙芝被撞入云霄之上后,竟然拽下了一条长如枪矛的雷电。

      双肩麻衣破损严重的王仙芝神情冷漠,问道:“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这个大概已经凌驾于天人之上的武夫,世间谁可匹敌?

      又何谈胜而杀之?

      何况徐凤年多半是等不到那远游未归的最后一魂双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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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老匹夫的一步



  仅存除秽一魄的徐凤年,已经止住眉心淌血的颓势,身边那个出窍神游归来的徐凤年则负有一魂二魄,两者相加,仍是欠缺了两魂四魄,就已经能够让王仙芝受创,徐凤年不觉得自己的本事就小了,只不过口舌之辩毫无裨益,所以面对王仙芝的问话,并没有去跟这个显然动了肝火的老匹夫如何言语争锋,只是光明正大修补高树露馈赠的体魄。

  王仙芝冷笑道:“那就是没有遗言要说了?”

  徐凤年伸出双手,覆在脸上,用十指擦拭掉血水,眼神清冽。

  王仙芝重重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游子御剑归来”的徐凤年就看到王仙芝一脚踏出,挥臂丢掷出那根由天上雷电锻造而成的长矛。

  但是当他看到这幅场景之时,拥有身体的徐凤年其实已经倒飞出去,在百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继续倒滑出去十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

  王仙芝的出手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站立着的徐凤年只看到了王仙芝丢掷雷矛后滞留出的残影。

  倒地的徐凤年缓缓起身,弯着腰,胸口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偶有白sè雷电缠绕流转,嗤嗤作响。伸出手的同时,臂上无数条纤细的红丝赤蛇浮游探出,徐凤年手指所触,红丝与白电同归于尽,可见徐凤年从韩貂寺头颅里窃取而得的秘术,没能立竿见影地迅速见功。

  王仙芝手中雷电长矛犹在,仅是清减了一两分气势而已。

  老人身前沙地中又出现一只脚坑。

  才站直身体的徐凤年就又给雷矛击中,只是这一次未被击倒,脑袋微微后仰,双手握住一截雷电,不让其刺中脖子,脚步在地面上蜻蜓点水,向后掠去。

  第一次故意门户大开,死扛一记雷击,是徐凤年凭借高树露体魄的无垢之体,试图接触更多一些王仙芝的气机流转方式,既然王仙芝第二矛如出一辙,就没有必要先前那般来者不拒了。

  王仙芝身前的脚坑越来越深,丢掷长矛的间隙也越来越短。远处徐凤年只能一退再退,接连后退了八次,最后一次用上了武当洪洗象传授的无名拳法,腰如车轴,身体转圆不说,双手同样画弧成圆,雷电追随徐凤年身躯在四周游走了一圈又一圈,当徐凤年最终站定,脊梁笔挺,拔背却不弓驼,双手轻轻上下摇动,手心上方几寸处,各有一枚雷电光球颠簸起伏,看似俏皮轻灵,很容易让人小觑它们蕴含其中的雷霆威势。徐凤年双手走弧,两枚萦绕电光的雪白雷球融为一体,逐渐消散于身前。

  与此同时,从黑白chūn秋中游子归来的徐凤年神情剧变,开始转身掠向“自己”。

  手上仅留下三尺雷电的王仙芝身前出现了第九个脚印,在徐凤年魂魄就要撞入徐凤年身躯之前,王仙芝已经近身后者,率先递出一招,不知算是一矛还是一剑。

  这三尺雷电瞬间刺穿徐凤年的身体,如刀切豆腐一般,王仙芝右手握住那成功破开高树露体魄的三尺雷电,猛然提起,把徐凤年整个人都给举起悬空。

  接下来一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王仙芝拔出雷电之前,徐凤年抢在前头,双手按住那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仙家兵器,一脚踹在王仙芝肩头,身体飘落在两丈外,脚步踉跄,非但没有趁机拔出,反而狠狠一拍,主动将其刺穿身躯。

  王仙芝没有趁胜追击,站在原地,点了点头,破天荒流露出一点欣赏。

  若是被自己拔出那截雷电,那么这小子就等于白挨了先前八矛和最后一剑。

  八矛不过是障眼法,关键是他王仙芝新创的那一剑,本是想送给访仙归来的邓太阿。

  世人皆以三尺青锋比喻长剑,他这一剑招就叫“三尺”,上乘剑道,一向重意不重术,而这三尺的深意自然就在三尺中,如果徐凤年为了受伤更轻,拔出三尺雷电,自然不会知晓其中玄机。只是就算领悟了三尺剑的意思,又能如何?他王仙芝就算仅仅是一名剑客,那不下三尺的剑招,也有四手之多。之所以选择这一招,是既然徐凤年用一刀让自己受伤,那就要一报还一报,就算是伤口大小,也得一模一样。而其余四手地仙剑,王仙芝出剑的初衷都是一剑斩千骑,庙堂于我如无物。

  王仙芝出身寒庶,那时候远远不像今rì离阳朝廷海纳百川的气象,是真正的寒门无贵子,犹记得自己弃文习武后,历经坎坷,终于第一次练就粗糙轻功,又不敢在市井通衢显露身手,就只能在荒郊野岭去体会草上飞走踏雪无痕的滋味,jīng疲力尽之后,以天地做床被,随意倒在草地中或者雪地上,仍记得那种泥草香气和用雪洗脸的冰凉感觉。后来机缘巧合,中途转去练剑,使剑生出剑气之时,当时那份狂喜,不论过去了多少年,记忆犹新。再之后,一步一步站到了武道巅峰,俯瞰人间御风而游,环顾四周,无人并肩而立,值得记住的事情反倒是不多了。

  两个徐凤年站在一起,但是始终没有魂魄归于一体,因为王仙芝的那一剑伤气远甚于伤身,既然高树露的体魄还能承受得住,就不需要画蛇添足,如果冒冒失失融入一炉,才是自投罗网,而且损害了原本堪称除秽无垢的不败金身。

  王仙芝的伤口已经嫩芽抽满枝头似的,陆续生出新鲜的筋肉骨,胸口伤势不再触目惊心,开始轮到徐凤年遭罪,红丝赤蛇挣扎攀附,仍是没能祛尽那些残留的雷电剑气。

  王仙芝突然说道:“老夫还是个读书人时,与一位前辈书生交心,他说了一句话,时至今rì,前辈恐怕已经坟冢白骨化土,老夫却依然记着:与其文载青史,不如头悬国门。可在那乱世之中,这位书生不过是死在了兵荒马乱里,既没有将一腔抱负付诸庙堂,也没有死得其所,老夫听闻死讯,给他收尸之时,不过就是从路旁泥泞的百余具横竖尸体里,扒出来后,草草埋葬了事。这位君子生前所佩长剑,大概能值几十两银子,早就给人拿走,君子遗物,就给小人当成了换取官帽或是酒钱的货物。”

  “王仙芝何曾挡过一名后辈的前路?”

  “老夫坐镇东海,在世一rì,可曾有刘松涛这般有恃无恐的武夫,祸乱人世?”

  “朝廷势大,有铁甲在身铁骑驰骋,老百姓手无寸铁,天下兴亡分合,死得最多的,恰恰都是这些无辜人。老夫不想着这些人遇上太平盛世的官府欺压,以及乱世光景的兵匪游掠,不想着人人可以轻松应对,只希望更多人在走投无路之时,甚至是在死前,能够向前站出一步,而不是只能跪下去,磕头求饶。王仙芝所求不多,不过是送给天下人这一步,一步而已。”

  徐凤年平静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王仙芝淡然道:“老夫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平时反而跟谁都无话可说。你小子不肯说遗言,但是老夫想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若你是寻常的藩王子孙,靠着两代人的yīn谋诡计得以世袭罔替,老夫岂会跟你废话,杀你都嫌脏了手。”

  徐凤年正要说话,王仙芝摆了摆手,说道:“你想说什么,老夫心知肚明,只不过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大。你说得再好,老夫不乐意听你的,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胜负还早,谁的道理更大一些,不好说啊。”

  王仙芝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说道:“老夫也把话说完了,接下来到底谁更该死,很快真相大白。”

  百里之外,一位衣袖乘风飘拂的忘忧之人,提着一杆刹那枪。

  紫气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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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十分之争,将死之人

  
      王仙芝环视四周,意态萧索,眼前的徐凤年虽然带来些许惊喜,但比起想象中的那一战,仍然逊色太多,若是陈芝豹不曾出凉入蜀,若是徐偃兵提着刹那枪而来,再加上那个似乎跟北凉有着隐秘牵连的洛阳,三人联手,为年轻藩王压阵,才能真正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仅有两个徐凤年露面,就算机关迭出,到底还是不够看也不够打。

      徐凤年抬起头,只见在王仙芝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风卷云涌,大块大块的彩云迅速汇聚,如仙人铺开巨幅锦缎。道教丹鼎派所载金玉良言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一说,可当下景象,显然已经远远超出这个范畴。一位即是酒仙又是文豪更是剑侠的先贤,曾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后世往往感触不深,不识其中机锋真味。徐凤年叹了口气,王仙芝估计是终于按捺不住,准备递出杀招,杀人之后,就会自开天门,但不是一鼓作气去飞升天庭位列仙班,而是为人间武夫坐镇天门。

      徐凤年深深呼出一口气,仍是没有急于让身旁的出窍魂魄与自己融为一体,而是凝气站定,等待王仙芝马上水落石出的雷霆一击。

      王仙芝吸了一口气,满头银霜白发,瞬间转为乌青颜色,原本一个魁梧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徐凤年没有去欣赏那般化腐朽为神奇的玄通,轻轻闭上眼睛,脸庞上紫金光彩萦绕流转,吸气之后,衣袖鼓胀,恍恍惚惚,给人遗世独立的感觉。这便是大黄庭中口诀中的“门外闹市不去管,掩门闭户即溪山”。

      攻势守势,各有奇妙。

      转眼过后,徐凤年和王仙芝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出现了不下二十尊王仙芝高大身形,姿态稍有不同,但完整展现出了王仙芝的前冲奔雷之势。

      徐凤年第一次被被击退,就一口气退到了百丈外,这百丈路程又连绵不绝浮现出近百位王仙芝的清洗身影。

      徐凤年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的第二次后退,退出了一百五十丈。

      此消彼长,王仙芝愈战愈勇,身形越加繁复,一线之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两百多个根本来不及消散的雄魁影像。

      一味被动挨打的徐凤年只是一退再退,凭借着高树露的浑厚体魄和大黄庭的抱朴守拙,大体上不见颓败迹象,只是细看之下,先前被王仙芝三寸雷电刺穿身躯的伤口,人猫韩貂寺因扶龙而成的红丝赤蛇,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但是鲜血来不及渗出伤口,就如沸水浇雪,化为浅淡雾气,反而让徐凤年显得衣衫依旧洁净。

      王仙芝始终出拳不停,哪怕明知此人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机,但是王仙芝何其自负,任你徐凤年假借拳罡锻炼未曾完全融合的高树露体魄,我自可让你自讨苦吃,总有一拳,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条在地面上割裂出两里路之长的直线上,“王仙芝”越来越多,简直可以为称之为不计其数,恐怕就算武评十人中的高手在旁观战,也会头皮发麻。

      可如果王仙芝的高徒,那女子拳法宗师林鸦在场,亲眼见识到那一个个保持攻势的王仙芝,仔细观摩,肯定可以大受裨益,在武道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因为这才是天下间最高明的一幅拳谱!

      王仙芝攻出不下六百拳,徐凤年来者不拒接下六百多道拳罡,终于迎来了转折点,一直不断伸长的后退距离,第一次开始缩短。

      因为王仙芝的身形过于迅捷,同时攻势太过迅猛,即便徐凤年已经退出将近三里路,但是一直不闻半点声响。

      老人身后终于遥遥炸响一声迟到的震动巨响。

      这兴许就是世人都习惯了的先见闪电再听雷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本就是世事常理。

      只不过当末尾那个停留原地的王仙芝身影开始消散,仿佛气势无法无休止攀升的王仙芝,就像是登高之人,休憩片刻后就继续攀爬,而且是蓦然加快步子登高,一直单手出拳的王仙芝双手齐出。

      作擂大鼓势!

      王仙芝双拳击中在交错格挡的徐凤年手臂上。

      这一下擂鼓,跟身后那姗姗来迟的拳罡雷鸣同时响起。

      徐凤年身体后仰,双脚扎地,倾斜着向后倒滑出去。

      起始处第二尊王仙芝身形也开始烟消云散,但跟徐凤年面对面的王仙芝本尊骤然加速,抡起一臂,重重砸下,砸在了徐凤年的胸口上,一拳便把徐凤年整个人轰入地面,然后一脚把触地即弹起的徐凤年又给踢出去十几丈。

      身体离着地面一尺多高的徐凤年伸出手,双手十指勾入沙地,以此来阻滞退势。

      第二次游历江湖,羊皮裘老头儿曾经以不下百道两袖青蛇锤炼徐凤年的神意,这是李淳罡独有的授道之法,后来吃下北莽国师袁青山一物换一物的紫金包子,徐凤年也曾让徐偃兵不遗余力地捶打,用来消化那只包子带来的紫金气机。这种在武道一途远远算不上终南捷径的笨法子,只要扛得下,就绝对会是能够打下扎实基础的一条路。如今天底下,若说刚猛程度,拓拔菩萨拳脚也好,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也罢,都比不上王仙芝的拳头,徐凤年接纳高树露体魄毕竟时日过短,来不及完完整整化为己用,于是王仙芝的攻势,就成了最佳的锻造。

      每一代北凉刀的锻造,出炉前都少不了千锤百炼。

      成了!

      徐凤年如有神助,伤口瞬间痊愈了七八分,这便是火候到了的微妙迹象。

      单掌一拍地面,身形旋转而起,重新站立在王仙芝对面。

      徐凤年在咬牙苦等此刻,王仙芝何尝不是在“钓鱼”,鱼饵小了,如何钓得起其名为鲲的北海大鱼?

      那几百位王仙芝同时归一,徐凤年已经开始前冲。

      几乎同时,一直选择袖手旁观的一魂二魄“徐凤年”,与徐凤年合二为一,回神归窍,如同游子返乡。

      如果说距离有十分,那么王仙芝前冲了六分,徐凤年只得四分。

      然后两人各自倾力而为,出了一拳一掌。

      不说魂魄神意,这一掌拍去,已经是徐凤年十成十的武道境界。

      王仙芝亦是不再保留气力,自从甲子之前折断木马牛后,就再没有一次尽力而战的天下第一人,终于使出了气力气机都攀至颠峰的一拳。

      王仙芝率先一拳砸在徐凤年额头。

      徐凤年一掌稍后便拍在了王仙芝下巴之上。

      两人脚步同时离开地面。

      又同时气沉之下,返回地面,死死扎根原地,俱是死不后退半步的架势,徐凤年的脑袋往后一荡,荡出一个轻微幅度,而王仙芝的头颅虽未动弹,本已青黑的发丝又再度出现一抹霜白之色。

      两人接下来都不去想着见招拆招,而是只管出招,大概徐凤年应该是存心不惜玉石俱焚,而王仙芝则是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仙芝的拳头始终砸在徐凤年的额头上,徐凤年的脑袋每一次向后摇晃,幅度都依次增加,但是王仙芝的白发添加得就不易察觉,更加致命的是老人头发的青黑霜白之间,多次反复,全然不似徐凤年这样止不住积少成多的颓势。

      两人就各自站在原地,拳掌互换。

      徐凤年的额头已经出现凹陷,但王仙芝也并不算轻松惬意,脸上出现一处处淤青斑点。

      徐凤年酣战不退,从最先一掌十成十气劲都可以奉送给王仙芝,在互换六十余击后,只剩下八分力道。

      酣战自然而然就成了死战。

      徐凤年从手掌竖起的拍掌平推,变作了可以天然增加两寸余攻击距离的握拳击出。

      两人十分实力之争,徐凤年已经开始连这点计算都极为可贵。

      甚至到最后,徐凤年不得不变拳头为伸直的手刀,否则就无法击中王仙芝。

      若是换做任意一个其他对手,修为已经足以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徐凤年,自身本就所学驳杂,用剑自然可以写意无双,用刀一样气势如虹,赤手空拳,照样闲庭信步,哪里会像此刻这样小家子气的“锱铢必较”?

      王仙芝从头到尾都是出拳。

      两位天人的头顶,彩云竟是喧沸翻滚,聚散无常。

      当徐凤年最后一次手刀也仅是以指尖击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老人此番赴凉一战,并未起手就死战,而是循序渐进,先端水半碗,继而倒茶八分,最后才是满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态大醉。

      王仙芝本已气象鼎盛,在徐凤年脑袋向后荡出一个半圆弧度之时,老人竟然能够意气勃发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气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间最后一战!

      的确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凤年不再递出手刀,而是涸泽而渔,仅剩气机一起涌现,以头颅猛然前撞,主动迎向王仙芝的拳头。

      徐凤年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目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不光是脸庞,整个身体也是这般凄凉下场。

      王仙芝被一撞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轻浮,踉跄后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凤年在身体即将坠落之时,笑了笑。

      刹那之间。

      不远不近的忘忧之人,丢掷出了一根刹那枪!

      王小屏死后一剑,洞穿了王仙芝的身体。

      这一枪,循着那条轨迹,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无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枪穿过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躯,枪头钉入地面,斜插于大地。

      王仙芝被长虹贯日的枪势裹挟,向后倒飞出去,但比起重重坠地扬起黄沙的徐凤年,老人在后背触地之时,就猛然停滞,诡异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站立起来。

      王仙芝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第二个拥有一魂二魄的“徐凤年”匆忙回神归窍,但仍是没有阻止万千血丝从身体裂缝中流淌而出。

      该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红了黄沙大地。

      徐凤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

      濒死的年轻北凉王,视线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凤年闭上眼睛,魂魄四散飘荡而出,连高树露体魄也不例外,一起缓缓掠向黄龙士和呵呵姑娘那边。

      只希望最后这点修为,可以保住那个总喜欢扛向日葵的傻姑娘性命。

      王仙芝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愿?”

      气机渐无的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下武当之前,他就已经布局完毕,北凉藏有一个形似自己的傀儡“徐凤年”,哪怕自己一战身死,北凉没有了他货真价实的徐凤年,可到底还有个北凉王。

      如此一来,只要徐家旗帜不倒,北凉军心就犹在,不至于被北莽百万铁骑一冲即溃。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见到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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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武无第二



  先前幽河两州接壤的僻静黄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披着破败皮袄头顶白巾的稚童,正忙着吆喝驱赶羊群,边境土地贫瘠,好在相较其它时节,chūn草还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头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脏,瞧着就像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间勒紧了一条草绳带子,脸颊黝黑消瘦,腋下夹了一根沉木杆子,手里提着一根老旧羊鞭,跟着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时,就嘴里叼着羊鞭,双手持杆,肆意舞动,偶尔会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杆姿势。北凉尚武,民风彪烈,更有许多盛产硬把式的“窝子”,因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头就是一大窝,便是妇孺也会些把式,像幽州这边就流传有一句谚语,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这是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九个拳师里只能出一个大枪杆子,意思说练拳容易练枪难。只是自古穷文富武,这么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摸不着枪术的门槛。

  之后孩子就看到南边十几里路外的骇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动,一下子黄沙拔地,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云淡风轻,孩子好奇心重,想着羊群认路不会走丢,就开始拎着鞭子拖着杆子往南边跑去,他面黄肌瘦,但是脚力不算太弱,北凉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过冬天,也容不得惫懒,故而西北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对上富饶江南那边看似高大的同龄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殴,输的肯定是后者。

  这个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冲,竟是异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几次歇息喘气时,四周不远处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没有想着转身回去,可几次都是犟xìng子泛起,压过了胆怯,一咬牙就继续南奔。

  放羊稚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chūn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嘉佳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sè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

  “你为何不躲在边境大军之中,避而不战,王老怪就算再厉害,也要杀到手软才能见到你这个人。”

  “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军心,就要溃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选择暗杀,我一样躲不过。而且有了怯战之心,高树露体魄的神意就愈发排斥我,到时候只要给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个魂魄远游归来,没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见面即必死。与其窝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气度,也不会亲口说出新凉王死在他手上,到时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凉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徐家继续给朝廷镇守西北门户?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看来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给赵家天子守国门,甚至不是给中原百姓,无非是徐骁传来下的家业,我答应过他要扛下,就这么简单。在这之上,南边能够少遭罪少死人,总归是好事。”

  “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涌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chūn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jīng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rì,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

  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chūn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天sè,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chūn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chūn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chūn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划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四个字。

  “我写chūn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辞白帝彩云间。

  白帝,在古书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着头顶彩云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怪冥冥之中会与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对付,当初真武法相降临chūn神湖的举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恶痛绝。

  王仙芝没有拦阻徐凤年的魂魄远遁,也没有阻拦他们返回。

  感受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徐凤年微弱气息,王仙芝遥遥望向北方天空,朗声问道:“天上再战?”

  天上没有回应王仙芝的问话。

  但是人间却有人答复了两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萤撞入血水中的徐凤年身体。

  王仙芝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那边。

  徐凤年单膝触地,一手按住大地,轻轻说道:“不用去天上再战。”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个神意圆满生平仅见的年轻人,有些纳闷,还没死绝?

  老人看了眼黄龙士那边的光景,很快了然,这个年轻藩王走了一条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样的路数,想着要儒释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关重要的儒家风貌,王仙芝也不觉得世间有人可以让徐凤年深谙此境,曹长卿若是舍了一身修为道

  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青衣官子要复国,就算对徐凤年青眼相加,也绝不可能意气用事,在西楚复国之即跑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独没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黄三甲,会如此行事,而且还真就让最后一位chūn秋游子得了大

  意味,这种相赠传承,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凤年去武当山练刀之初,王重楼不惜送出大黄庭修为,可最后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损颇为严重,远未让年轻世子殿下一步得证长生。黄龙士这般行事,不异于豪赌一场

  ,若是送出了境界,却没办法让“徐凤年”全盘接纳,只成就了对结局于事无补的大半个儒圣,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当下王仙芝伤势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枪,算是登顶武道甲子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让老人始终不能释怀,不是伤势轻重的问题,而是王仙芝事后不论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过。

  徐凤年抓起一捧沙砾,站起身,摊开手掌,黄沙被风吹散,抛入高空,一线远去,渗入那些彩云,如泥垢洒落锦缎,瞬间打散了那份风流。

  徐凤年三魂六魄皆已归窍,被王仙芝丝丝撕裂开来的面目虽然没有痊愈,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王仙芝神情平静,心中却有微澜。

  可求战的神意,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高涨。

  这就像一个人独站最高楼,终于看到第二人走入楼顶。

  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武无第二,所以相杀!

  从来都是让后辈展露各种惊艳先手,我自岿然不动的王仙芝,一步后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动做出起手式。

  徐凤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chūn雷。

  第二步长掠,又多了一柄略长名刀,顺握绣冬。

  白狐儿脸或赠或借的两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离阳北莽两座江湖。

  左chūn雷右绣冬。

  徐凤年双刀在手,刹那就冲到了王仙芝身前,绣冬刀当头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并无半点刀芒绽放的绣冬刀刀锋。

  右手就要轰出,试图一举砸烂此子的胸口。

  年轻人的神意攀至巅峰不假,可高树露的体魄依旧摇摇yù坠。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着的chūn雷短刀就横撩而来,竟是快了十一分气力的王仙芝一筹。

  两刀都瞧着云淡风轻,除了一个快字,仿佛就再没有其它玄机。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挡住短刀之后,然后倒退出去。

  徐凤年如影随形,始终与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离之内,绣冬刀直刺王仙芝为刹那枪洞穿的伤口。

  王仙芝屹然不惧,任由这凶险一刀刺来,但是一拳砸向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身形扶摇,绣冬离手,堪堪躲过王仙芝那记重拳,侧身飘过了王仙芝,再在王仙芝身后握住了那把透体而出的绣冬刀。

  真是一个闲庭信步。

  因为没能在绣冬刀上种下后续气机,这一刀看似重创王仙芝,但其实羞辱之意更重一些。

  王仙芝也终于被迫使到了斤斤计较的境地,没有转身追杀,而是脚尖一点,用后背撞向徐凤年。

  打定主意,扛下一刀数刀都无妨,只要彻底击溃徐凤年的体魄,那就大局已定。

  背对王仙芝的徐凤年横移几步,又与王仙芝擦身而过,两人恰好视线交汇之时,徐凤年一刀抹向王仙芝的脖子。

  王仙芝骤然加速,不仅低头躲过那柄清亮刀锋,脚步略显踉跄地撞向徐凤年身侧,一掌推出,推向徐凤年的肩头。

  徐凤年脚尖一拧,转了半圈,刚好用倒立的chūn雷刀刀口,去挡王仙芝的那一掌。

  王仙芝变掌为握,虎口夹住刀锋,正要掐断这柄短刀。

  不料徐凤年极其漫不经心地一次横挥绣冬刀,刀尖抹过chūn雷的刀柄,后者旋转不止,不但躲过了王仙芝的握刀以及随后的毁刀用意,而且短刀竟然绕着老人飞速旋转了一圈,最终落回了徐凤年手中。

  王仙芝一脚踹出,徐凤年高高跃起,王仙芝一拳挥出,不再奢望拳头到肉,而是以拳罡炸出。

  王仙芝看似窘迫,但是此拳拳罡威势显然要超出以往所有招数。

  可见老人仍然留有余力。

  徐凤年身形蓦然一闪而逝。

  出现在几丈外,双刀提刀,衣袖飘摇。

  同样是暗藏玄机。

  王仙芝前奔之时,大声笑道:“这般不爽利?”

  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王仙芝即将冲到面前之时,随意将chūn雷刀抛向空中,由右手握绣冬变成双手握刀,一鼓作气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跟徐凤年几乎同时脚步凝滞些许。

  然后战场之上,只要是王仙芝所走之地,都出现了一个身影。

  然后一起扑杀徐凤年!

  而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继续前奔,绣冬劈向一处并无王仙芝身影的空地。

  转瞬过后,一个王仙芝向后滑行数丈,额头出现一丝血线,鲜血慢慢渗出。

  与此同时,数百个王仙芝都消散一空。

  世人肯定无法想象,堂堂王仙芝也会有被别人一力降十会的时候。

  徐凤年继续近身,以绣冬刀在王仙芝身前指点。

  刀刀点到为止。

  王仙芝身上出现不计其数的细微伤口。

  既不让王仙芝成功近身,但次次都可以在王仙芝身上留下战绩。

  那把抛入空中的chūn雷刀到了顶点,开始下坠。

  王仙芝大概是被如此不厌其烦的jīng确算计给耗尽了耐心,接下来一场双方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绣冬刀在他身上刺出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王仙芝距离徐凤年也越来越近。

  最凶险一次,是王仙芝手掌几乎捏断了徐凤年的脖子,而且徐凤年的绣冬刀也差点拦腰斩断了王仙芝。

  只不过两人都舍弃了这次有希望互换xìng命的结局。

  落下的chūn雷刀越来越临近地面上的战场。

  两人脚下的大地,碎裂斑驳,不堪入目。

  但是不论双方出急促招如何气势如虹,两人所站方位的一丈之外,黄沙始终静止,一粒不动。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王仙芝出力十二分。

  仍是处于被慢刀割肉的困境。

  有意无意,chūn雷刀已落在了徐凤年头顶一丈高空。

  本就是左手刀的徐凤年气势暴涨。

  他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王仙芝压榨到了极点。

  再无新招,难逃一死。

  但只要他能够握住那柄短刀。

  就能生出变数。

  因为王仙芝的一气流转千里,虽然愈战愈勇,气机越来越强盛,但也即将面临尾声。

  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仙芝笑言不爽利,即是笑话徐凤年,也是在自嘲,故而从一开始,王仙芝其实就打算要一气定下双方生死。

  最后一刻,徐凤年拼了挨上一拳,也要去接住那柄chūn雷刀。

  只要他能握住刀。

  就可以顺势颠倒战局。

  但是王仙芝竟然在半拳以后,就停下身形。

  一气将尽,竟是出人意料地再度倒转千里。

  就要形成一股气势磅礴的新气。

  同境之争,气机流转,流字在前,转字在后,流淌速度可以掌握局势优劣,但是刹那转换则可以决定生死。

  王仙芝的人间收官之战,以及最后的收官之手,就在于这次前无古人的往返,诀窍在于一个“倒”字。

  王仙芝毫无征兆地收回半拳,是刻意任由徐凤年去握刀,以便抢先倒转完毕一气千里,然后一步先,第二步先,一击毙命!

  突然。

  老人露出一抹古怪神sè。

  徐凤年没有去握住近在咫尺的chūn雷刀。

  王仙芝收手以求换气,徐凤年则是收手继续出刀。

  反倒是徐凤年抢占了先机。

  更让王仙芝没有想到的是,徐凤年那绣冬一刀,准确无误地撞入他新旧两气的节点之上,不是心口,不是脖子,而是一个平常看似无关紧要的窍穴。

  徐凤年“撞刀”前冲。

  甚至左手按住了刀背之上。

  王仙芝就这么被挟带着倒退出去几十丈。

  无论如何老气横秋,终归拦不住新冬时节的到来。

  气机急剧溃散的王仙芝满头白发疯乱飘拂。

  徐凤年一刀斜提,一报还一报,把王仙芝魁梧身躯撩离地面,没有拔出用以镇压气机的绣冬刀,松开右手之后,左手握住了那柄一直尾随身后的chūn雷。

  在王仙芝双手拔出绣冬之前,徐凤年的chūn雷刀,在王仙芝头颅上通透而过。

  绣冬刀没有拔出。

  chūn雷刀亦是如此。

  刺透头颅的chūn雷刀悬停不动。

  于是就硬生生将王仙芝悬挂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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