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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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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四章 汹汹物议 故旧相疑

  
      过了忙碌的中秋节之后,丫鬟呈上了最近收到的礼单,李师师看了一遍,无意间找到了宁毅送过来的礼物,才想起两人倒是有一段时间未曾碰面了。

      她叫丫鬟将礼物找出来,礼物是一幅画,画的是中秋月圆,画作者叫做唐止规,乃是百年前的山水名家,想必这画值不少钱。稍稍看了一眼,师师让丫鬟收回去了。

      值钱的画儿,代表的未必是心意,女孩子对这方面最是敏感。想到这里,对于宁毅,她便多少有些腹诽起来。

      中秋佳节,矾楼之中生意繁忙,她预定好要参加的诗词聚会,要说话聊天谈心的客人也很多。清倌人的花魁,又不陪人睡觉,要么说在大场面上添添声色,要么就是单独聚会,给人一两个时辰的清净舒心。

      见一个人,便是一两个时辰,参加一个聚会,时间便更长。京城之中,她得罪不起或者不想得罪的人,也是挺多的,就算把自己掰成两半,其实也不够用。而空闲的、或者可以挪出来的时间,她就全都投在了童舒儿的案子上,要么去到开封府打听案情,要么跟其余几个牵涉进来的姐妹碰碰头。这些女子并不都是矾楼的,但这一次算是烟花行业的同仇敌忾,师师并不管事,但在其中,也是重头中的重头。

      青楼女子要表达态度,当然不能聚个牌子满大街的抗议,那就是作死了。她们终究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朋友”表达不满,这些朋友涵盖官场权贵。商场豪绅,风流名士。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对于童舒儿命案,开封府尹那边的压力也是相当的大,另一边,那个作为凶手的吏部员外也颇有些关系,跑了好些个门路,塞钱送礼,上下活动。随后便有清流出来说,青楼女子竟敢对朝廷命案指手画脚。要挟民意。非得狠狠打打她们的气焰。师师她们倒也不怕,遇上大官了,做柔弱状向他们哭诉,然后又有文人士子私下撰文流传。要将吏部员外治罪。又要将那抛弃了童舒儿的负心汉钉上耻辱柱。物议汹涌中。两边终究还是形成了拉锯战,而且看起来,那个吏部员外。多半是逃不掉了。

      对这类事情,师师她们原也不必去到开封府听审案,但是审案之时到了场,还是令师师感受到一种愉悦。她们终究是在做很好的事情嘛,大家都来帮忙,才有这样的结果,开封府虽然一再拖延判案的时间,但终究是包庇不了坏蛋,拖不到地老天荒去的!

      而真到这个时候,才多少能够看清楚谁是朋友。自从得知她关系童舒儿的案子之后,不少以前认识的才子都过来了,帮忙写东西,出主意,一些在衙门当差的,也来表示了愤慨,有的估计也在暗中推动了对那吏部员外的定罪。不过这个时候,宁毅却没有来,让她想起来时,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当然,她知道宁毅是来过两次的,当时恰巧都遇上了她有事,回来得丫鬟通知后,对方又已经走了。这多少显得有些没诚意:我没空,你可以等等啊。另外,自己单独见客时固然没法出来,若是在某处参加诗会,以你这种大才子的身份,真要进去莫非还有人挡着不成?简直像是在吝啬他的几首诗一般。

      往日里还不太熟的时候,她多少觉得宁毅的性格古怪,到得这半年多相对频繁的来往相处,对于宁毅的性格,她就从古怪变得习惯了。那家伙最近老想着做生意,每一首诗都要拿去配一栋竹记的分店师师从没见过对诗词如此“吝啬”的才子,偏生他的诗词又真正的让人欲罢不能,到得最后,只能认为他在作诗这件事上,稍微有点“懒”。

      大家当朋友,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受不了的性格,熟了以后反倒觉得有趣。平日里宁毅若在忙碌之中,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就走,师师也觉得寻常,因为她原本就性情豁达,唯有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情,对方竟没来参加,让她多多少少的,有了些怨气。

      不久之后,那怨念又增加了些许。

      那是中秋过后两天,于和中与陈思丰结伴过来看她,对比一下,这份心意便着实让师师感到有些温暖。其实于和中与陈思丰两人现在也都在京城里当官,虽然都是小官,但官员当中,京官最为尊贵,旁人想当都当不到,不过由于平日里接触的多是地位更高之人,师师对于两人的身份,倒还仅止于童年好友的范畴,说起宁毅时,陈思丰有些冷笑地摇头:“立恒他,未免有些太看重钱了……”

      两人之中,陈思丰颇有傲气,于和中则稍微好些,但对于宁毅所作所为,两人都是没法理解的。随后又陆陆续续说起一些事情:“听说,南北两边都在闹粮荒。”

      “米价涨太高了,不过,竹记最近也在收粮吧……”

      “其实京里京外的,最近都不太平,部里的气氛,也不怎么轻松……”

      “听说右相府公器私用,要将朝廷的资源拿来做生意,冲的就是这次粮价飞涨。结果物议汹汹,最近几天就有好些官员被摘了帽子了,两位相爷都很有准备,但我认识的那些御史清流们,最近也有点动静,我在想啊,会不会又要闹出问题来了。”

      “御史中丞秦大人与右相是本家啊,打不起来吧?”

      “难说,秦中丞性格刚直,去年的时候他连蔡太师敢参……”

      作为底层官员,他们虽然接触不到上层,但对于风向变幻却颇为敏感,多少感受到了一点山雨欲来的气息。师师这边则记下了粮荒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趁着粮价飞涨赚钱。是所有商人都会做的,若是说宁毅最近都在忙碌此事,并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可是饥荒啊,这等时候,怎么能只想着赚钱呢……

      心中是这样想,又知道这等想法在许多人看来,多少有些天真。此后几天里,在关注着童舒儿案进展的同时,她也略略打听了南北两面的灾荒情况,与她来往的人中也有些了解内情的。说了今年的受灾状况。而后商贩们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已经将范围扩大到南北好几路的程度!人们说起这事,多半也要叹一口气。今年多半有不少人要死了。随后又说起那些囤粮者的毫无人性。

      如此一致到八月二十二的这天。第一轮的忙碌过后,晚上恰好空出些时间来,师师跟李蕴告了假。离开矾楼去宁府拜访。登门之时遇上苏文定,才知道宁毅还在竹记处理事情,她于是又折回竹记,通报过后,一名掌柜的请了她进去,让她在偏厅等等,道是东家正在开会,待会出来:“东家方才还说了,正好找师师姑娘也有些事情。”

      师师便在偏厅里坐下来了。

      ****************

      同一时刻,矾楼外的街道上,一名穿戴华贵的男子挥着折扇,在夜色中信步而行。在他的身后,跟着马车以及多名随从。

      手中摇着折扇,看着一路而来这繁华的情景,男子的脸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容,他偏头对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杜成喜啊,朕,有时候在宫墙上往外看看,那一片灯火繁华,但总还是觉得高处不胜寒,只有每次出宫之时,置身于这繁华之中,才觉得,这才是京城该有的样子,就像是朕最近读到的诗词,一夜鱼龙舞啊……好,到了,我们进去吧。”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乃是微服出宫的景翰帝周喆。最近这段时间,朝堂上酝酿着一丝不和谐的气氛,若在平时他多少会有些烦,但近期对北方战事的顺利,将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以轻松的心态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又抽出了时间出来散散心。矾楼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上次来没有见到李师师,让他觉得有些遗憾,这一次若能见见,想必会心情不错。

      不过这一次,对方又不在矾楼。认出这位是上次高太尉带来的皇家贵胄,妈妈李蕴连忙出来,拼命道歉。周喆倒是颇有气度的,挥挥手表示并不在意,便叫了另一名花魁作伴。

      周喆并不常来矾楼,但看李妈妈的姿态,他显然身份绝高,楼中的一些丫鬟私下里便议论起来。待到不久之后,周喆出来时,却无意间听到了两名丫鬟的对话:“那说起来,师师姑娘今天是去哪里了啊?”

      “听说是去找宁毅宁公子了,你也知道,他们儿时便是朋友嘛……关系挺亲热的。”

      周喆皱了皱眉,随后便对着身边的大内总管杜成喜笑了起来:“杜成喜啊,这个宁毅宁立恒哪,可不简单哦。”

      杜成喜皱眉道:“小的知道,皇……老爷方才吟的那句诗,是他作的。”

      “哎,不是这事。”周喆笑着,“我上次来啊,这位师师姑娘便是去替什么竹记做表演去了,这竹记就是他家开的。也就是说,这位宁公子,两次抢走了朕看上的女子,难道还不厉害?哈哈……”

      他这样说着,声音却不高,走出一步,回头看看杜成喜的表情,才陡然皱起眉头来:“你啊,不要露出这种样子!不要因为这种事找人的麻烦!才子佳人,风流佳话,自古皆然,我只是闲暇时出来寻点乐子,他又不知道,这能算得了什么事!跟你说,这宁立恒乃是右相手下得力的人,是个人才!这也是我跟他的缘分哪……好了,忘了这事,你当……朕是昏君么?”

      再度压低声音说了最后那句,他转身露出了笑容,回去陪佳人去了……

      ******************

      竹记,摇曳着灯火的大房间,二十余人聚集其中,看着正前方黑板上的一张大地图,宁毅还在上面一面说一面圈圈点点,这边的掌柜,低声跟宁毅说了一句话,却是:“师师姑娘要走了。”

      “嗯?”宁毅眨了眨眼睛。随后看看众人,“有点事,先出去一下,待会回来我们继续说,不二,怠慢了。”房间的末端,今天才回京的闻人不二其实也在听他说事情,此时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宁毅与那掌柜追出去:“还没有走远吧?”

      “方才说,应该还没走远。”

      “真是……正好有事要拜托她,干脆叫她一起进来听算了……”

      宁毅低声说着。快步走出去。快到竹记的侧门时,才赶上师师与她的丫鬟:“李师师,等等,这么快就走。我正好找你有事……”

      师师那边露出一个为难而又迷人的笑容:“今日只是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立恒你有事先去忙,我这边也得快点赶回去了。”

      “哦……”宁毅怔了怔,随后也点了点头。“那……真是怠慢了,我下次找你。”

      “好。”师师盈盈一礼,朝门外走去。

      待到出了门,街市上的灯火照过来,她脸上的笑容才收敛起来,叹了口气,旁边的丫鬟听她轻轻叹道:“既然有事,却不说明日找我,后日找我,只说下次……唉……”

      *******************

      另一边,宁毅皱着眉头,快步返回房间里,继续与众人看那张被圈起来的大地图。

      “……我们继续说,在这里的各家各户,都有他们不同的情况,我今天在这里例举出来的,只是一些想当然的方法,真正如何去说服他们,需要的是你们的随机应变,而随机应变的基础,还是应该建立在情报上。从这张图上看起来,还有相当一部分可以摆放的人,被你们暂时的遗漏掉了。当然,时间虽然并不充分,我还是提倡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是去拜访了的,话要说透,工作要做扎实,不要去过了就算,要有效率,如果他们只能忍受你一次的说话,那么你的这次说话,一定要很有质量……”

      大大的地图上,标出的是汴梁附近方圆几百公里的地形,范围超过后世的一个多省,上面又标有大大小小的点和圈,这是汴梁附近,但凡家中土地超过一千亩的地主的位置,而这样的人,在地图上有两百多个。但由于汴梁是富人聚居的地方,在汴梁城中定居,土地却在外地的人,并没有算。

      “情况其实是不乐观的……”待到与众人说完了,议论完了,时间已经不早,宁毅才跟闻人不二在一边轻声说起整个事情的进展,“十多天的时间,真正确定下来的,只有大概六千石左右的粮食,而加上有意向的,大概可以达到两万石,但首先攻坚的是最容易的,接下来要扩大,难度就提高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五千石一万石的粮食,说起来似乎不怎么多,但帐却并不好算。

      以如今的情况来说,此时武朝的土地亩产,大概是一百多斤的样子,分出去给佃农的,地主拿到手的每亩进账,其实也就是半石多一点。家里一千亩土地的大地主,一年可以有六百石的粮食,吃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囤积几年,千亩土地的地主,拿出一千石来,其实通常没什么压力。

      事实上,如今的武朝商业虽然发达,但这一个半省的范围内,有一种情况,是频繁出现的:在这些大地主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他们不卖粮,当粮食在仓库里储存到发霉的时候,他们会拿到田地里一把火烧掉。

      在许多地方没有粮食卖的情况下,以火烧的方式解决粮食储存问题,说明很大的一片地方上,存粮是有的。但在另一方面,宁愿烧掉,也不会以出售的方式解决掉它们,就足以证明自我封闭观念的牢固,当然,这其中还有其它的理由:例如没有渠道,又例如厌恶经商。

      只有“没有渠道”这一种情况是最好解决的。而在这两百多户人家中,有一小半通常还是粮食最多的人竹记是说不动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渠道和方式,剩下的人当中,又有一半是性格顽固,绝对无法说服的,再加上其他的许多问题,最后宁毅预期的成果,并不会太多。

      “……最理想的状态,在明年有东西吃之前,我们要撬动的粮食,至少是五十万石往上,竹记这边,我觉得能搞定五万石,应该是可以预期的,十万石就没什么可能了,而在外面,秦相的关系、康驸马他的关系,年公他们的关系,还有觉明大师这些人加起来,能不能说动四十五万石,我觉得……不容易。”

      虽然宁毅说竹记是小头,但这样的遍地开花,其实是有效率的。秦相他们面子大,也许可以说动几个三五千石甚至上万石的大地主,但真正能够触及的数量,却又有限。宁毅说了这些,闻人不二点了点头:“另外,官场这边,也不太平吧。”

      宁毅笑了笑:“这个我倒不担心,老人家那边,是有准备的,我们看他表演就好……”他顿了顿,“其实,闻人啊,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到呢……”

      商人逐利,受灾地区在屯粮,这一边,也是另一种模式的屯粮,此时两边各做各的,还谁都没有惊动。一旦粮食进入灾区,真正的在商业上开始打压价格,那个时候,被损害了利益的各类人群,才会真正前仆后继地跳出来。

      而在这之前,就在八月下旬,一场规模不小的官场风暴酝酿完毕,开始在朝堂之中爆发开来。两名丞相与御史清流之间的战争,混乱地爆发了……

      这一切,许许多多的人,暂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在这天晚上,李师师照例的失眠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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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五章 铁蹄踏碎千般业

  
      从意识到这次粮价飞涨问题的严重,到终于下定决心采用宁毅的提议,这期间,作为主导人,秦嗣源要做的心理建设不会比认识人少。当决定了要做事,一切也就踏上举手无回的地步,八月间,当第一批官员对秦嗣源的决定表示质疑时,相府这边,当即便做出了清晰的应对。

      由于这次被安排在几条商道之上的官员多少与相府有些关系,秦嗣源首先发出的,还是一篇比较简单的书信,说了这次的受灾人数,对于粮价的预期,受灾人群的预期,其余的不再多讲。若三日之内还未执行命令的,去职的文告立刻就从吏部发出,由接替的吏员直接带到当地,当场将人去职查办。

      这算不得什么新奇的事情,朝廷大员每一次办事,几乎都有立威的一道程序。就算手段专横一点,去掉一些外地小官的职位,还不至于会闹到朝堂上去。但是肃杀的气氛已经在酝酿,少部分注意到内情的人,都等待着有人出来首先弹劾秦嗣源等人出格的做法,但是此后混乱的导火索,却是由八月底的一道陈梳开始的。

      那是户部之中,一位名叫薛德义的六品主事递上去的折子:《论商事利国》。

      武朝立国以来两百多年,商业发展迅速,近几十年来,一些大商家有钱之后,也已经开始插手政事。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既然能够往这边伸手了,当然也想要一个进身之阶。这期间。正途自然是增加自家的底蕴,培养读书人,另一方面,这些年来,也逐渐有人在朝廷上宣扬商业的重要性,曾经也有人递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折子,有的当场被打回,后来也有引起了一两次小风暴的。

      最后国朝的态度看起来倒也明确:商业当然是有重要性的,但商人要地位,别想!

      当然。一个阶层的地位改变。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若有明眼人也能够发现,这种原本牢不可破的情况,这些年来,其实也已经有所松动。

      但想要将事情真的摆到台面上去议。还不到时候。

      而这一次。这位名叫薛德义的户部主事年事已高。行将致仕,相对于不久前李频三十出头就跳到从五品的位置,这位老先生战战兢兢地在官场打熬了一辈子。此时才不过是一个正六品。他上这份折子,也不知是他人指示,还是感到自己在官场上已经干不出什么事情,忽然豁了出去,想留下点什么。总之,这份折子无疑给了秦嗣源这边一个最好的缓冲点。

      折子上去之后,并没有因为它的大逆不道被立即驳回,两位丞相将折子交给了皇上,而后动用他们的影响,压下留中,交群臣“随意看看,议论一下”。

      而后一切都爆发开来,众臣子说这折子是大逆不道,薛德义被叫上金殿,有人当场大骂:“你又收了那些蟊虫多少银子!”薛德义原本战战兢兢,但他也已经老了,哪受得了这种骂,硬着脖子与人辩论一番。接着开始有人说:“这里面的一些话,也是有道理的嘛。”

      虽然说囿于时代的局限,武朝人对经济的理论未必敏感,但薛德义确实是一辈子都呆在了户部,这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论文事例详实,逻辑有据,随便拿出一段,很能引起讨论。一时间,朝堂上就“大逆不道”和“一部分有道理”议论起来,争吵不休。

      到得第二天,御史言官弹劾薛德义,与大商户勾结,欲翻覆圣人之言,导人逐利,动摇国本,大逆不道。当场便有人出来弹劾这些言官,时时危言耸听,看似正直无私,实则是在阻碍言路。而后有人递上另外一些弹劾奏章,以真凭实据弹劾其中几名言官并不清廉,私下受贿为他人控制。

      情况开始混乱开来,朝堂之上犹如被点燃了的一地火油,接下来的日子里,要么是唇刀舌剑的互相谩骂,要么是有些官员被揪出错处来,贪赃枉法、行贿受贿,而后,一部分商人趁灾情泛滥屯粮的事情,相府公器私用的事情,吴敏背后家财万贯的事情,蔡太师结党营私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扯上了台面来,眼看便是又一轮党争的序幕。

      这样混乱的官场局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相府这边也在竭力自保,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商人们想要话语权由来已久,忽然又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是他们主导相府与一些背后有商人势力的官员反而走近了一些,朝堂之上虽然混乱不堪,御史台也是刚直不阿的到处放枪点火,整个事态却在混乱中保持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在这样的局势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保持着稳坐吊鱼台的态度,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一切的。却是原本应该心情烦躁的周喆。

      虽然大家开始互相弹劾了,总有一些外围的贪官被揪出来,让他忍不住将奏折扔在地上大骂:“杀了他!这帮家伙是在动朕的根!”但对于整个形势,他却看得出乎意料的开心,有一次看奏折时乐不可支,还心血来潮地跟旁边的太监说话:“杜成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这些老东西啊,一把年纪了,在朕面前干的这些事情,哈哈,真是……演得好累啊!”

      杜成喜一时间却看不出皇上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圣上是在说,最近朝堂上的事情?”

      “当然,最近这朝堂,真是热闹,朕好久没看见这么热闹的事了,哈哈,有趣……”

      “奴婢倒是听说,最近朝堂上吵得好吓人,圣上……是不是那什么……党争……”

      杜成喜说得有些犹豫,周喆这才稍稍收敛了笑容:“党争。”他想了想这两个字。然后有笑出来,“什么党争,哪里是什么党争。杜成喜啊,你还是太嫩了,没看出来吗,最近御史台忙得不可开交,见谁弹劾谁,真要是党争,哪里会是这种样子。朕早就说过,这老秦啊。最得朕的心意。”

      “圣上是说……秦中丞?”

      “嗯。秦会之,他当初被辽人掳走一个人就逃了回来,朕早知道,他是谁也不怕的。”他笑着。自得其乐地摇了摇头。“你说党争。朕告诉你,昏君才怕党争,朕是不怕的。只要天下归心,党争可以裁旧立新,只不过啊,如今咱们还是在干大事,攘外必先安内,有一些人朕还是要保的。御史台如此刚直,倒是少了朕很多麻烦。”

      明白周喆此时已经是在自言自语,杜成喜没有接下去,过得片刻,听得周喆又自得其乐地笑了笑。

      “啧,朕得多给他点封赏……不过不是现在……”

      **************

      朝廷之中因商事而来的这场风暴,到了九月里,已经有数十官员被波及下狱。这是秦嗣源的领域,宁毅并未参与其中,不过若从后往前看,这场看似影响惊人的官场混乱,也不过是此后更进一步利益冲突的导火索。而若是从更大的角度看来,武朝境内的这场党争也好,饥荒也罢,又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在所谓天下的范畴里,有几件事,在九月里发生了。

      北地之上,张觉率五万兵马降于武朝,他将兵马屯驻在润州近郊,同时胁迫附近的迁、来、润、隰四州。虽然当初金人南来,张觉投降了金人,但他的平州军兵强马壮,元气未损。这一下,在燕云十六州范围内,武、金两国势力一时间完成了逆转。据说郭药师在军营中鼓掌大笑,称终于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兄弟。而十六州中,其它一些地方的官员,暂时也出现了投靠的意向。

      相对于右相府此时紧锣密鼓准备的赈灾,在大部分人看来,招降张觉,才是密侦司办成的更为亮眼的一件事。景翰帝周喆原本就对金人拒不归还十六州的行为颇为不爽,这次也总算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只不过这段时间朝廷争斗炽烈,对于张觉的封赏,暂时却还没有决定这也是朝廷正在屏息等待着金人的反应。

      金人震怒!派出了人与武朝进行了严正的交涉其实这也比较让人开心,以前武朝派人去跟对方谈十六州的事情,对方根本就懒得理,这一下:你终于要理我了吧。

      于是武朝这边的王安中等人趁机跟对方又讨论起十六州的事情来。

      而在此时,西北面的大草原上,有一件事情,正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发生着……

      ****************

      如果要在辽国末年选出几个契丹的“英雄”来,萧干是其中一个,而耶律大石,也必然能名列其中。

      早两年时,金人南侵攻克中京,当时的天祚帝不敢抵抗,率先逃走,为了安定人心,耶律大石等人拥护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抵抗女真人。

      此时的耶律大石,是辽国之中主导联武抗金的最大力量,可惜,辽国的热脸贴了武朝的冷屁股,此后武朝两次攻燕京,童贯率领二十万大军第一次打过来时,便是他率兵败对方于白沟河。第二次郭药师率军奇袭燕京城,城内的抵抗也是他与萧德妃共同组织,后来萧干挥军,将武朝人的第二次进攻一举击溃。

      可惜这样的抵抗持续不了多久,此后童贯等人花钱请女真人出兵,攻克燕京,他被女真人俘虏。但他在被俘之后又借机逃脱,与萧德妃一同投靠天祚帝。可惜天祚帝无法原谅他拥立新帝的事情,不再信任他,于是在天祚帝准备与金人决战的前夕,他杀了监军,带领两百多的亲卫精骑,开始了往西北而行的历程。

      在另一段历史中,耶律大石的这一程,被称为伟大的西征。他带着这两百多人行至中亚,此后数十年间东征西讨,建立西辽帝国,疆域东至高昌,西抵里海,成为中亚霸主。十多年后,他曾经率军东征,试图复国。金国人坚壁清野,最终将他打败,此后金人试图远征,但也在中亚的沙漠中被耶律大石击败,这一战争,成为金与辽的最后交锋。

      此时,他就率领着这批最精锐的手下,进入了蒙古的大草原,这里是辽国原本的北疆,幅员辽阔。由于辽人对草原人本就不怎么待见,金人击溃辽人之后,这些地方,也屡有叛乱,但相对于女真人来说,这边的状况,都是些毛毛雨了。

      耶律大石原本在辽国就颇有威望,离开天祚帝后,他这支队伍,也已经携带了不少的吃食补给。对于他来说,一旦决定了要走,眼前的路,也就海阔天空了,只是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惘然和寂寥。这一天行得一阵,视野的前方,出现了蒙古人的骑队,看见他们之后,停了下来,摆出了……看似防御的阵型。

      鹰在天上飞。

      “那是什么人?”耶律大石皱了皱眉,朝着副手问了一句。

      “看起来来意不善,国内乱了以后,草原上的这些蛮子,也都趁机横起来了,其中有几个部落,听说规模还不小。”

      辽人向来是瞧不起蒙古人的,他们马术虽好、弓箭也不错,但一直以来,其实物资贫乏,性格上……有些方面甚至比女真人还野蛮。此时自己这边两百多精骑都是跟随自己已久的精锐,对方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多。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远处为首的那匹高大的黑骑。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说道,“摆出阵势,让他们闪开!”

      骑士摆开了阵势,朝着那边行去。堂堂大辽帝国,被女真人欺负,被武朝人欺负,如今居然这些东西来也围观自己了,众人心中,都憋着火。

      云在高高的草原上飘,不久之后,铁蹄轰鸣,踏过了染血的草原。辽国最后的英雄,在奋战之中燃尽了自己的余晖,有一根历史的线,悄然断裂了。

      有一个名叫孛儿只斤铁木真的可怖名字,正在滚滚大潮中,逐渐变得清晰……

      ****************

      历史涛涛,而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也只能看见和掌握身边的事情,九月中旬,右相府的院落里,阳光随着落叶的堆积正在逐渐变得失去力量,宁毅走进一间房间,在书桌前揉了揉掌心。

      “接下来,是我表演的时候了……”

      这一天,第一批准备好的粮食,开始进入各个灾区。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都将是他居中坐镇的地方,毕竟对于价格的规律,只有他最为清楚。而在另一个院落里,名为秦嗣源的老人,在应对着朝堂与官场上汹涌物议,明刀暗箭,在政治层面上,为这一切铺平道路。

      而可想而知,接下来,当利益摆上台面的一刻,前奏已尽,真正巨大的危险与恶意,才将朝这边扑过来。

      所有被损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绅、商贩,在这一刻,将成为敌人。

      宁毅坐了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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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六章 仁善之家 天下福祉


  景翰十一年十月初一,寒衣节。

  立冬刚刚过去不久,秋天的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来,但深秋过去的景sè,已经愈见萧索了。原野上的稻子早已收完,树木正在落尽最后的叶子。山岭之间,也已经褪去秋rì壮丽的外衣,将颜sè变得灰败凝重。大河涛涛,河边的道路村庄,此时也都有着破败的景象。一支船队,此时沿着淮河而下。

  船队由六艘船组成,或许因为有官家背景,每一艘船只之上,都有官兵守着,而由于运送的货物沉重,船的吃水线也委实不浅。最前方那艘大船之上,一批穿着富贵的年轻人正在船舷上往岸边看,另有一个年轻人,正在与众人说话。

  “前方不远,大家便能看到那个村子,村子边有个观音菩萨的像,今年水患,大水淹了村子,观音像也倒了。但是后来没粮,不少人还是过来拜观音,官府每rì里便在那边施粥,我前几天从这里返回,看到有不少人……”

  大河往前,转过前方小小的拐角,便看见了那边的断壁残垣,原本的村子,如今已经毁了,只剩下一截截的矮墙,村子边的观音像断作两截,一截栽在泥土里。村里村外的有许多人,衣衫褴褛瘦弱不堪,也有随身带着大小包裹的,河边有个台子,此时便正在施粥,一艘官船停在旁边。

  令人窒息的嘈杂声从那边传过来。

  饥饿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当他反映出来时,却并不会让人歇斯底里,因为歇斯底里的力气已经没有了。此时还没到放粥的时候,这些饥民聚集在村庄内外,或坐或卧,大人抱着孩子,丈夫拥着妻子,一家人则往往互相依偎在一起,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多。但由于人群聚集,少数的孩子,仍旧会哭,也有少部分的大人会哭喊出来。在这一片人群当中,形成的气氛,却是足以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

  船上的贵公子们看着这一幕,有些沉默,也有人低声说:“早两年我们那也闹过饥荒……”

  “诸位倒也不用为此情景太过难过,此时虽然官府赈灾粮不多,但这些人中,还没怎么出现饿死的,只是难以吃饱也就是了。”那年轻人适当地开口安慰,随后道,“只是这天气眼见着要开始变冷,而附近的粮价,已经涨到三十六两每石了……”

  “哼,若是下起雪来,三百六十两都涨得去!多少人过得了这个冬!”有人粗声粗气的哼了一句,那是人群中一名样貌敦厚的男子,他虽然衣着不错,但看起来就是常常下地做事,有一把子力气的人。说起这个,眉宇间有些yīn沉。

  众人多半也能想到这点,也是此时,一名原本在船弦边站着的颇有风度的公子走过来:“此次我濮阳家运过来的,一共有五百石米粮,我愿捐出其中三百石,赈与这些人,另外两百石低价卖了,收回成本,此后我濮阳家正在采购的一千五百石米粮,也比照此例办理。”说话这人,却是江宁濮阳家的**人濮阳逸。

  他这样一说,人群中立刻有人道:“我家的全捐!”

  此时还要有人效仿,那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连忙挥手:“诸位!诸位!请听在下一言。诸位的心意,想必灾区的这些百姓都会心怀感激,但听在下一言,捐不得。”

  他见众人朝这边望过来了,才继续说下去:“此次临行之时,我家东家就曾反复强调,此次赈灾,关键不在于给官府多少粮,而是要将粮价真的打下去,此次运过去的米粮,越多越好,而且一者只能卖,二者还不能真的卖价太低。此事归城里的何大人决定,但在下觉得,粮价三十六两,咱们恐怕就只能降到三十两左右,待打到三十两了,才能继续往下降。诸位若将粮食以几两一石的价格卖出,在下保证,不出一rì,其中的九成,就会全都被屯粮的商贩大户吃下肚去,那样非但于事无补,反倒是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

  这道理众人倒也想得到,年轻人顿了顿:“不过,诸位此次过去,有些事情,恐怕何大人还是会请众位帮帮手,这次灾情扩大,城里赈粮,人很有些不够,有几次差点还造成了混乱伤人的事。众位公子过去的这几rì,不妨到城外帮忙亲手施些粥饭。何大人跟我家东家都曾说过,既然来了,能亲手做一做,意义是不同的。何大人也一定会保证诸位的安全,这个可以放心。”

  一旦灾情扩张,城市中必然会闭了城门,到城外施粥,是有一定危险的。众人心中原本也有些嘀咕,但听年轻人说起这个,当即便有人道:“能过来帮忙,我等岂会担心那种事!”

  那年轻人笑了笑:“当然,诸位这几rì在城外施的粥饭,却得从诸位此次带过来的粮食里出了。”

  人群中有人大笑:“那我便多呆几rì,把我带来的啊,全都施了算了!”

  濮阳逸道:“既然这样,那我三百石的约定还是不变,这几次卖出价格的六成,我回到江宁之后,再买成粮食或冬衣,粮食卖回这里,冬衣捐了。我看这天气,他们也是很需要这个的。”

  他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议论,此时甲板上的气氛还是稍稍活跃起来。那年轻人也就不再多说,悄悄往一旁退去。濮阳逸在人群中以目光的余晖悄然跟随着他,看着他在船舷的一侧,拿出一本书来,抽空的看几句。这一次的运粮,对于濮阳逸来说,只是单纯的商业行为,并没有过多的兴奋,事实上,人群中也有一小部分的人,是这个样子的。往淮南过来的这一程,能赚多少钱,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反倒是这个年轻人,是一路上令他颇为注意的。

  这一次由官府主导,成国公主府牵线的赈灾行动中,有一股力量,是始终在背后活动、**纵着的。濮阳家作为江宁第一豪商,他能够知道,这一切来自于北面的右相府,而在更深处,他却看到了那位十步一算宁立恒的影子。

  联络众人集中,安排行程、住宿,一路上跟众人协调各种事情,谈天说地,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康贤那边事先的安排,但一直以来与所有人接触的,是这个名叫唐文的年轻人。几rì以来的接触,他与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而在谈话当中,有意无意的,对方总是在影响着他人的同情心,敌忾之心。

  当然,众人在离开江宁之前,成国公主与康贤曾经接待过这些人,为众人做好事的心思做了渲染。而在这一路上,那年轻人也在巧妙地带动大家的心情,一方面确定可以赚钱,另一方面又能煽动众人的恻隐,反复告诉他们,这一程是在做好事。告诉他们那些无良商贩是如何害人的,有多少人将会被饿死,告诉他们被饿死的人有多么凄惨,偶尔也说起好几个关于穷苦人的故事,关于富人种善因得善果的故事。

  跟过来的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只是乡下中小地主家的子侄。他们家中或许有粮食,但见识是不多的,有些读了书,最后也没能考进官场去。康贤的一番接见,跟他们说了灾情,再大大的赞扬了他们,已经让他们荣耀得找不着北。随后这里又是一路引导、渲染。若非是这一系列手段的环环相扣,他们此时也未必会说出要将所有粮食都赈掉的话来。甚至于濮阳逸还在怀疑,方才经过的那个赈灾地点,是否都是对方的有意安排。

  他方才说出以六成粮食赈灾,只是凑趣。这一路上,他看着那年轻人的行动,看着他偶尔躲在一旁抽空看书,默默背诵,竟然只是一本书院里学生蒙学时的四书入门。他就确实的好奇起来,如果说北面的那只手真的在远远的**纵着这一切,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培养出这样的年轻人的……

  濮阳逸在观察着这一切的同时,船只二楼微微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里,也有一双眼睛在朝下方望着。那是船上载着的真正的贵人,濮阳逸之所以愿意凑趣帮忙,很大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的存在。

  窗户后方,是一个充满贵气的少女的面孔,这几天里,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一切的变化。

  “北面派来的这个人,做的不错啊。”或许是因为灾情的严重,周佩的眉宇间带着些许的忧郁,但在此时,还是轻轻的笑了笑。

  这一天,淮南的粮价,是三十六两一石,哀鸿遍地。

  南面如此,与这里相对的北面,也有着类似的情况。立冬一过,灾区的紧张气氛,已经绷成了一根弦。半个月前,坐镇京城的宁毅已经**纵着第一批粮食的进入,但此后的变化,作为普通的百姓,并没有太多可以感受得到的。乞丐与流民开始往城市聚集,吃不上饭的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找粮食。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善心人士,还是有的。

  河东路汾州,孝义县,大户郭家的宅院外,上千人都在聚集,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将热腾腾的米粥施给过来的饥民。拿到了粥饭的饥民匆匆地喝,走开之前,半数也都会道谢。

  孝义县,贞观年间因郭兴有孝义而得名,此时的郭家难说是不是由唐时传承下来,但郭家的善心,确实是十里八乡,有口皆碑的。

  院里院外,是两个世界。

  高高的院墙阻隔了喧嚣,李频坐在厅堂之上,正在喝茶,等待着郭家家主郭明礼的出来。不久之后,五十多岁的郭家家主来与这位新上任的转运副使行礼问好,李频对他在外面的善行表示了感谢,对方也自谦了几句。

  “实不相瞒,郭老爷,本官这次过来,是为了外面粮价的事情。”

  李频言语温和,对方也陪着笑:“呃,不知此事……与郭某有何关系。”

  “郭老爷也知道了,朝廷不能这样让粮价涨成这样,我们已经在运粮过来了,如今外面的粮价,我们前段时间打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压在了三十两,还要继续压一压。下一轮,我们希望粮价是二十五两,到时候希望郭家的粮食,也这样卖。郭老爷,粮价二十五两一石,平时的十倍,够赚了,您说呢?”

  那老人慌张起来:“大、大大、大人,小老儿……不明白啊,小老儿……这每月赈灾施粥,都要出去数百石的粮食,这冬天还有数月,粮价……跟小老儿有什么相干啊。”

  李频喝了口茶,也微笑着拱了拱手:“郭家善心,向来有孝义之名,李某向来是佩服的,此次灾情至此,郭家能拿出这么多粮食来,一待事了,本官必定奉上牌匾,敲锣打鼓,亲自送来府上。但粮价跟郭家也是有关系的,我知道郭家有粮,汾州一带的粮食,以你们郭家为首,你们不卖,大家都在看着,这样不太好。”

  “大人冤枉啊,他们不卖跟小老儿有什么关系,大人您……小老儿都已经出了这么多粮食了,大人您……没这个道理啊。”

  “道理看怎么说了,你不吝施粥,却决不卖粮。国朝是有法令的,囤货居奇,私抬价格,我可以办你,但我看郭家有一份善心,本官向来尊重善心人,因此只好亲自来说。”

  李频目光温暖,那老人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牙:“大人,这……这说不过去的,什么囤货私抬价格,大人,小老儿没有将粮食放到外头去高价卖,这就不算私抬啊。而且粮食……小老儿家大业大,很多人跟着吃饭,家里放点粮食,都是为了备荒年,而且这粮食也有家里各位股东、族人的份子,大家不点头,小老儿怎么敢私自拿去卖啊。大人体谅啊……历年灾荒,也没有官府非逼着卖粮的啊,大人,小老儿愿意捐粮、捐粮……”

  不许囤积居奇,抬高物价,其实这是在哪朝哪代都有的法令。只不过世界上存在的向来不是法令问题,而是法令能不能出京,能不能施行的问题。例如赈灾,大部分人都知道,只要严肃法律,将贪赃枉法的家伙全都办了、杀了,甚至于只办一批、杀一批,也能杀鸡儆猴,问题在于这种犯众怒的事情,根本就没人敢做。

  武朝鼓励商事,市面上也就比较**,价格波动,许多时候都是任由市场调节。到了这种时候,官府往往拿囤积没有太多的办法,当然,最本质的问题也不在于没办法,而在于当官府也成为利益链的一条时,要靠严查狠打遏制住这种事情,基本也就没什么可能。这也是秦嗣源等人知道这次饥荒靠酷吏蛮干打不下的原因。

  不过……遏制住整体不可能,要动其中的一两个,李频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我不要你捐粮,本官不是上门要饭的,而且损了你的利益,这也不好。”李频拿起茶杯,“本官要的是双赢,价格贵一点,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要有粮卖啊,二十五两一石,十倍的价格,你赚得多,本官也开心。为官者,毕竟就是要富民嘛……”

  “大人,小人愿捐五百石……”

  “不要再跟我打马虎眼!我不要你的粮!”李频加重了语气,随即又落下来,“本官刚刚到任不久,对地方还不是很熟悉,但要查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你们**控粮价在涨,一直在囤。我不是不给你们赚钱,但不要赚得这么过分!本官知道,你的后台,就是左家,但本官要办你,他们也保不了!”

  那老人脸sè一白,随后陡然跪下了:“大人!大人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逼小老儿啊!小老儿、小老儿一生行善啊,但粮食,它是做生意的事情,小老儿这家里有股东、族人在,小老儿不能乱来的。而且大人您也知道左家,还有这河东路的其他人,小老儿要是真的出粮,会犯了众怒,郭家也就完了啊,大人……”

  李频放下茶杯,吸了一口气方才站起来:“是啊,你们是行善,我知道,左家的家门外,等喝粥的人比你家多两倍有余。本官有位朋友说得很多,你们都是大善人,从来不想死人,因为如果死人,他们就会冲到你们家里来,杀你们的人!抢你们的东西!你们不想死人,你们只是想把天下人都变成外面那个样子,然后你们愿意施粥施饭,养着他们,吊他们一条命!你们真是大!好!人!”

  他的话语之中蕴着忿怒,却也有些无力:“本官的权势,只恨是办不了左家,但办你绰绰有余。还有几天的时间,郭老爷,你想一想吧,我知道你怕左家,但你马上会学会怕本官!因为再过几天,你不卖粮,本官要抄你的家。郭老爷,告辞了。”

  “大人,你不要这样!大人,我们可以商量!大人哪……”

  那老人叫喊着,但李频已经起身大步往外去了。待到出了门,马车渐渐驶远时,他掀开车帘,朝后方灾民聚集的情景望了过去,然后收回了目光,低声开口。

  “盯紧这里,不要出麻烦……”

  *****************

  李频离开之后,郭明礼也迅速离开了家,前往晋州左家所在。马车疾行,第二天这位身体依旧很好的老人便抵达了左家的宅子,不过他找的并不是作为左家家主的大儒左端佑,对于屯粮,左端佑或许了解,但他本人的态度,是并不喜欢的,只是家大业大,他也管不了这么多。

  真正在郭明礼上头的,乃是如今的左家三少爷,左继兰。

  左家是个大族,除了左端佑掌控全局,还有众多的族人、叔伯兄弟。左继兰乃是左端佑的亲生儿子,如果没什么意外,未来的左家家主,将在他与二少左继筠之间产生。这几年来,左继兰掌握左家的不少生意,给众多族人赚了钱,此次饥荒渐起,也正是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

  听郭明礼说完这件事之后,今年三十一岁的左继兰目光冷峻地盯了眼前的老人好一阵子:“郭叔,你知道的,这次的事情,对我很重要。”

  “是。”

  “他能让你死,我也可以,而且他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这段时间熬过去了,他就动不了你,但我左家才是世代居于此地的,你清楚吧?”

  “但是……”郭明礼面上露出想哭的神情,“他、他不是开玩笑啊,二少,你要、你要想办法啊。”

  “我知道这个新来的转运副使,他是京里秦嗣源的人……”左继兰想了想,“我会摆平他,但是,你不许松口,知道了吗?”

  “……是。”

  “不管怎么样,他官场上要办事,很不容易的。你今晚先呆在这里,我替你想个办法,你再回去……现在先去休息吧,郭叔,没事的,没事的,放宽心……”

  如此让郭明礼离开之后,左继兰才叫来身边的两个帮手,他们一个是本家的族叔,由于之前的地位不高,一般叫左四的,另一个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书生,名叫王致桢的,也是左继兰身边最厉害的幕僚,略说了这件事后,左继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这个时候,老郭要是敢拆我的台,我就让他死!”他咬牙切齿,随后道,“至于那个李频说的,你们有什么想法?”

  左四看了王致桢一眼,见对方在沉思,只好自己先说:“我觉得,动不动得了他……”

  左继兰摇了摇头:“他才刚来,又是秦嗣源的人,一时半会当然动不了!我也不是担心郭明礼,给他个胆子,他未必敢出粮,而且就算出粮,影响也有限。但是那个李频说,朝廷已经有动作,最近粮价忽然掉到三十两,真是他们干的?”

  “粮价这东西,如今浮动本来就大,都是乱喊而已,也不是他说到了三十两就三十两的。不过前段时间……”王致桢开了口,皱眉想了想,“快立冬时,粮价是在涨的,现在忽然是掉了一下,那段时间,价格差点涨到四十两,市面上忽然有大批粮食进入,本来以为是一些不开眼的商贩,咱们顺口吞,结果那边一直有,吞了将近五千石,价格是三十七两四钱,然后价格就掉了。”

  “三十七两四钱。”左继兰眨了眨眼睛,“吃进五千石,这里就是十多万两银子,如果现在真是三十两,也就是说我一下子亏了三万多两?”

  “话也不是这么说。”王致桢道,“冬天到了,接下来一定是会涨的,说是三十两一石,外面的粮食也不多,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

  左继兰想了想:“若有人拿田地抵的,三十两就三十两,也行。”

  “这个自然……这件事情,齐家应该也知道,二少,要不要找他们谈谈?”

  “唔……也好。”

  如此说着,第二天,几人与齐家的少爷齐方厚碰了个头。齐方厚身边的幕僚名叫徐迈,此人与王致桢类似,能在这种家族里当幕僚的,多半是jīng通各种事物的书生名士,双方一合计,倒是找到了共同点。

  “前段时间,因为听说朝廷组织人过来卖粮,下面的人想探探虚实,第一批吞了四千石,第二批两千石,一共是六千石。”齐方厚道,“我不在乎钱,但总这样吞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先看了看,然后官府就放风,说粮价跌了。他们在用三十两往外卖,我估计不多,但不知道接下来有多少。”

  徐迈在河东一带颇有文名,向来是羽扇纶巾,此时拿着扇子摇了摇:“看起来,他们背后有能人,很懂这个。”

  “当官的能懂什么?”左继兰冷笑出来,“他们不就是找一批人出来杀了,然后再找一批人出来杀吗。这次倒没什么动静……”

  “也杀了几个,但这次确实动静不大,所有动静,都在这粮价上了。所以说,那边有懂这个的人。”

  徐迈扇子点了点,那边齐方厚笑道:“那,徐先生可有对策?”

  “京城之中,能得人赏识的,多半也不简单,咱们暂时还没有查清楚,不可轻敌。”徐迈道,“不过以徐某所见,官场上的人提及经商,大多也都是想当然尔,骗骗那些京城大员而已。当然,不管事情是怎样,在河东一地,有左家齐家的财力,以在下的浅识与王兄的运筹能力,相信不管是谁,都在这上面讨不了好去,王兄你说呢?”

  王致桢笑了笑:“先前是未曾重视,如今既然已经有了准备,不管是谁在后面……就教教他做人吧。”

  片刻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整个河东路的粮价,开始反扑过来。与此同时,对于郭明礼的事情,两边稍一合计,一条难缠的计策,便生了出来,不久之后,郭明礼回到家中,预备给李频一个危险的下马威。

  *****************

  京城,时间进入冬天了,宁毅在相府中忙碌着,每天这里通过密侦司的情报网归纳大量的情报与数据,同时将各种粮价波动的判断、应对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出去。此时的情报网络是有大量延迟和误差的,许多的事情,常常只能靠预判,宁毅也在修正着自己的步调。在他游刃有余有时候甚至边哼歌边做事的同时,目前正在给他搭手帮忙的闻人不二,则颇有些苦不堪言的感觉,往往被这些数据和判断弄晕,完全不明白他做出决定的依据。

  但不久之后,他也渐渐看到了宁毅与半个国家屯粮士族交手的影子和波动。

  十月初,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还是相对平静的,因为交锋只发生在京城以外。而在这个开端里,由于宁毅对南北的插手,两边在意识到之后展开的反扑,都相当的激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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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七章 好人恶报 针尖麦芒


  十月中旬,汴梁城。

  瑟瑟的北风已经吹起来,温度的骤降,便是这几天里的事情。城里的人们加厚了衣衫,但在这样百万人聚集的大城里,纵然天气稍降,街上的行人也不会见少。逛街的逛街,商人们依旧吆喝叫卖,趁着冬rì完全降临前,要多揽一些生意,孩子们奔跑在屋外,期待着第一场冬雪的降下。

  皇城左侧,是**大户们聚集的区域,这一边,道路上的行人便稍微少一些。相对偏僻的文渊街上,一个拖着糖糕车的小贩在御史张大人的宅邸外叫唤了几句,他知道这位御史张大人的孙子方止三岁,家中老太君对其极为宠爱,一旦这叫卖勾起了孩子或是老人的心思,便每每有所斩获。

  街边走过的行人,多是一些高门大户的下人、丫鬟,马车悄然驶过。不多时,道路那头,也有几个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样貌清丽,虽然已是冬天,她的穿着也颇为含蓄,但掩不住女子姣好的身形,跟在她身边的女子像是她的妹妹,叽叽喳喳地在跟她说着些什么,说到有趣的时候,脚下的步子还轻盈地跳几下。后方则是四名丫鬟,其中两名样貌差些,但目光锐利,身形也高。一位丫鬟的怀中抱着一只篮子。

  一行六人在右相府的后门处停下了,敲门之后,有人过来将她们迎了进去。

  此时过来的,自然便是住在附近的云竹跟锦儿。自从这段时间宁毅在相府坐镇赈灾,中午常常不好离开,她们便也时常过来,有时候送来午膳,有时候送些糖水。此时还是下午,进了相府之后,两名做丫鬟打扮的女保镖被留在了外围,云竹与锦儿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快到那边办公的院子时,倒是与朝这边走过来的秦嗣源打了个照面。老人一身便服,看起来正在想着些什么,见到两人,还是笑了笑:“来啦。”

  “秦爷爷。”

  “秦爷爷。”

  她们行了礼,秦嗣源笑道:“带了什么?可有我这老头子的份吗?”

  锦儿笑着:“银耳莲子羹,还是热的,有好多呢。”

  “哦,那待会给我也盛一碗,走吧,我也正找立恒。”

  几人往宁毅等人所在的院子里走过去。虽然说起来,此次赈灾的事情也包括了大量的情报数据归纳分析,院子里除了宁毅,也有好几位帮忙的人,但气氛并不像后世一些金融市场那般热闹,大家各自归纳,只偶尔与宁毅合计一番。秦嗣源过来之后,宁毅也暂时的放开手头的工作,在院子里与老人坐了一会儿。云竹与锦儿将银耳莲子羹盛了一个个送去给工作的幕僚,送给秦嗣源与宁毅时,两人坐在这边正看似随意地聊天,但话题却并不随意。

  “……平州那边,打起来了。”

  “发兵了?”

  “早几天就已动兵,领军的是完颜阇母。”

  “阿骨打的弟弟,不过这人本事一般……朝廷上的态度呢?”

  “原本是高兴的,但现在事情摆在眼前了,圣上有点拿不定主意。童贯那边……怕了。”

  “叫郭将军配合,总得打一次才行啊……”

  “我也是这个意思,女真人少,不好南下,但在雁门关以北,那是一定要打的。可惜……朝上只想谈……”

  “那现在怎么样……”

  “完颜阇母的人不如张觉手下人多,只能寄望于张觉打个胜仗了。”

  “我觉得……朝廷可以不派兵,但可以让郭将军那边援手一下。相爷,不妨让郭将军自己上书朝廷请战?”

  “我也是这样想的,已经修书北上了……粮价怎么样?”

  “两边都在三十两左右浮动。”

  “天气降了,没有升?”

  “**作还是有效果的,但就目前来说,只能维持,最大的坎是在第一场雪降下来之后,那个时候,朝廷能不能恢复百姓的信心,才能够看得清楚。”

  说是粮食仗、经济战,真正打的,也就是百姓对于官府赈灾的信心。大户豪绅们说,粮价一定会涨,粮食原本就不多,百姓信了,便去高价买粮。官府说,我们会赈灾,我们会打击不法粮贩,我们有粮食源源不断地进来。赈灾的最后结果,寄托于百姓对于两边的信任程度,当然,也取决于他们饿肚子的程度。

  基本的原理是这样,说到细处,则要复杂上千百倍。南北打压粮价的过程已经进行了一个月,两地的粮价波动,竟然还维持在三十两上下,足以让秦嗣源感到诧异。但一如宁毅所说,真正决定结果的,还是要到第一场雪降下之后,那个时候,或者朝廷的赈灾手段崩溃,或者是大户的心理极限崩溃,而在这之前,两边都在不断地运用各种手段,提高自己的筹码。

  在南面,就在这半个月内,甚至有一艘运粮船被人凿沉,至今还没查出凶手来。而在前不久,秦嗣源派在淮南的一个县令由于xìng格耿直,赈灾手段激烈,引起了一次反弹。一名屯粮大户想要趁着这次荒年拓张自己的实力,盲目地吃进了很多运来的粮食。他以为稳赚不赔,高价吸纳,谁知道接下来的粮价波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隐隐有下跌的趋势。

  这也是宁毅在第一阶段打压的手段激烈所致,虽然眼下看起来能调动的粮食总量不如预期,但宁毅在第一阶段的投入,还是很有魄力的。他太有经验,这种玩梭哈一般的商场对赌,不管是不是胖子,首先都得把自己的脸打肿才行。而另一方面,这次的敌人也有着阶梯一般的层级,首先撑爆一部分大户的胃口,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让他们提前崩溃,将粮食尽早流出转而威吓更高层级的人,也正是宁毅的打算。

  在这种层面上,那类乡下中小型的士绅哪里是宁毅的对手。宁毅控制着粮食的进入,那县令在接到相府指令后,也兴致勃勃地以行政手段配合**,开始压下价格,同时也在威胁这些大户,必须把粮食吐出来。他做得太好,那大户的心理,就这样崩溃了,某一天叫嚣着:“你不让我活我也让你死。”请人杀掉了正在为赈灾救人奔忙的县令。

  那县令原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官清廉刚正,被杀之时,正在将自己的口粮发匀给外面的饥民,家里的家人,甚至也只能每天喝粥。

  命案发生以后,那大户暗地里叫人放出消息,说县令是被附近作乱的王庆部下杀掉的,但捕快很快地找出了凶手。此时负责南面赈灾的乃是成国公主府的力量,周佩正好在附近,甚至是亲口将赈灾的方略告诉那县令的,得知整个情况之后,难过到几乎抓狂,当即派人将那大户全家上下都给抓了出来,筛出了参与屯粮的关系人与那大户的直系亲属,投进牢里。然后她与震怒的成国公主周萱一同给周喆写了家信。

  这件事情过后,相府这边立即发出命令,以密侦司的人接受县衙事物,审判之后游街公示,此后又以强硬的手段查了几家。其余人风声鹤唳,在这种高压之下不敢再囤,倒是令得当地粮价出现了一个口子。

  而在这件事情里,据说那大户被投进牢里之后,周佩在第一天冲进牢里,抢走了所有给那大户家人吃的饭食,还当场将牢里的稀粥喝了一碗,表示“这么好的粥怎么能给畜生喝”、“一定要让他们活活饿死”、“谁再敢给他们送粥,我就打死他”。皇族的人插手,就算真把这家人当场打死估计也没人敢说话。只是听说周佩喝粥当晚,在房间里吐得稀里糊涂,第二天差点生病。

  到后来审判公示,这一家人已经被活活饿了四天,直到康贤那边发了命令,才让周佩远离这事,同时给他们一天一顿粥喝,勉强吊命。但可以想见,他们此后也难得好死了。

  秦嗣源说起这事,语气有些低沉,宁毅的表情也显得冷漠。

  “耿县令的一家,已经让密侦司帮忙好好安排了……周佩还是让他回去,那边临近王庆作乱,虽然如今辛兴宗他们已经动身去剿,但毕竟不太平。而且……一县的粮价就算稍微降了,也于大局补益不大,不能拿好人的命去填,得杜绝其它地方出这种事啊……”

  宁毅语气虽然冷漠,但想着这些事情,终究心怀恻隐。秦嗣源却摇了摇头:“这是打仗,难免的。硬刀子不割肉,软刀子更疼,最近,下面的压力不小,但真要让事情做好,就得拿出打仗的态度来才行。否则一旦想着自保,妥协一次,就难免会继续妥协下去。耿谦之的事情,我会以邸报传发天下,告诉他们这些囤粮者之恶,一定……要打下他们!”

  宁毅想想,点了点头:“倒是我有些优柔寡断了……”

  秦嗣源笑了起来:“君子之于**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立恒行事,对自己对他人都狠,唯有对自己身边人常怀恻隐之心,正合君子之道啊。”

  宁毅想了片刻,叹一口气:“好人当有好报,我们常说某人行善积德,到后来为他人死了,得不到好报。最后往往给人一种感觉,做好事便一定要有恶报的,若没有得到恶报,这人做好事,往往也显得立心不纯。这种宣传不好。”

  “哪有立恒说的此事。”秦嗣源微微有些诧异,“我见如今世上一些故事、志怪小说,说此人或孝义或**的,最后往往都以好事结尾,若是男子,往往考上状元,官拜一品,若是女子,往往终能与如意郎君相遇。说好人得恶报的,却是不多啊。”

  “呃……”宁毅愣了愣,随即忍不住失笑,“哈哈,是我想岔了,秦相勿怪。”

  秦嗣源也笑了笑,随后才肃容起来:“我说的软刀子,立恒不可不防。”

  宁毅点了点头:“我知道,如今南北两边,凡派出去的官员,大都受到了压力,或是金钱相诱,或是权力相逼,就是想让他们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方面已经让密侦司加大严查的力度,其它的官倒也罢了,南北商道上的几条线,不能马虎。”

  “已经有人将关系伸到京里来,走了我这边的关系了。”秦嗣源面sèyīn沉,“迟早他们也会找到立恒身边去,立恒不可不做些准备。”

  听他说起这个,宁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个,我已有心理准备了,秦相放心。”

  秦嗣源叹了口气:“我倒是不担心你,如我方才所说,立恒对自己对他人都狠。我只叹这天下啊……”顿了一顿,才笑起来,“哦,对了,德新与舟海在北边,似乎也做得不错。”

  宁毅点点头:“成兄是很厉害的,有他与德新联手,那些人翻不起什么浪来。”

  “嗯,舟海用谋太狠,与我早年有些类似,不过做起事情来,确实是面面俱到的,我倒是……不怎么担心……”

  老人如此说着,对于成舟海这个用计厉害的**,其实也寄望颇深……

  ****************

  秦嗣源与宁毅之所以说起成舟海,是因为成舟海原本就在北面负责军粮的事情,赈灾开始后,他暂时接手了北面的密侦司事务,再之后,便与李频接上了线,互相配合。

  然后在前些天,河东路那边,大户第一次激烈反弹,便来自于孝义县的郭家。

  自从李频到郭家威逼放粮之后,郭明义去找了左继兰商议,左继兰又找了齐家的齐方厚,双方合计之后,两名幕僚,王致桢与徐迈给了郭明义第一条计策。

  此后,郭明义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在家丁的护卫下,去到外面向那些饥民声泪俱下地说了一番话:由于官府认为郭家一直施粥,肯定家中有粮,因此威逼郭家放出更多粮食,他只好做出一些不得已的退让。同时宣布,这一天将是郭家最后一顿的施粥。

  他要……煽动民乱,直指官府!

  无论李频的官有多大,无论他背后有着怎样的后台,如果在他上台后的第一项措施就引起民乱,配合着左家与齐家在京城的影响力,他的这个官……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的。

  这一天,或许因为是施粥的最后一天,郭家煮得粥特别稠,也给了连续肚饿的众人能够消化这一消息的力量。一众饥民听着郭明义的话,目瞪口呆。

  sāo乱,眼看着就要起来。便有人在人群一侧大喊:“他说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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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八章 雷霆


  饥荒之年,大户施粥,孝义县这边,善心以郭家为首,但真正在施粥的,却并不止郭府一家。孝义县内,也有其它的几户人家,偶尔会善心地出来布施粥饭,这其中也包括了官府的赈济。这次受灾之后,各地的余粮虽然不多,但官府总是要保证一些人能活着,这也符合豪绅大户们的利益。

  但这类赈济又不能太多太饱足,总得让一些人放弃尊严,艰难地去求去抢才能活着。这样一来,尚有田地的不愿意太受折腾,只好变卖家当,豪绅大户也就因此完成了土地兼并和资本积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讲利益、活着,不讲尊严这类事情,是在现代资本横行之后的人身上见得更多。若是在古代,尤其在生产力不高的乡村,人们还是相当有骨气的,当然,这类的骨气表现得也比较简单,只要家中还有一口吃食,便不向人过多的求救帮忙,稍微有些家当的,会比一般人更讲面子。

  也是因此,大多数人在饥荒到来时,首先动的是自己的粮食,然后是跟亲朋借一借,大家都没有了,只得卖田卖地。若是再进一步,才会放弃尊严乞求施舍。

  平rì里郭家在自家门口的小广场上施粥时,由于这边占地较广,人也多,官府偶尔也会将粥摊摆到这里来。另外有两辆马车,有时候会运了粥饭、粗粮馒头过来发,据说这是外地来的善人,见众人饥寒,于是心怀恻隐,过来赈济。

  对于这些事情,郭家是欢迎的,毕竟是在他家的广场上,往后别人说起,也都只会说郭家的仁善。到得今天要煽动人群,郭明义也让人买通了在附近防止**的一些衙役,查过官府并未太过注意这边,才开始宣布,谁知道话才说完,人群之中便有人大喊:“他说谎!”

  那人一开口,声音洪亮,传遍全场,郭明义就心知不妙,当即便喊:“你是谁,你是那狗官的走狗——”

  他喊的声嘶力竭,立即便有人符合:“揪出他来!”但那人随后的话语也出了口:“各位乡党,他是骗你们的,郭家因家中屯粮,蓄意抬高粮价被查!今天他还想煽动你们冲击官府,此乃谋反大罪!诛九族!官兵早已在路上,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到!谁信他的话,只会与郭家同罪!”

  那人掀开身上的一件破衣服,只见他身材高大,顶着一颗光头,但又并非和尚。有人认出他来,这是常来施粥饭那两辆马车上跟随的人,身形看来虽然有些可怖,但施粥施饭,却是慈眉善目,许多时候他还在人群中给一些人治疗伤病,早跟众人混了个脸熟。这时候他一开口便是“谋反”、“诛九族”、“官兵就到”,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却委实是给了郭明义一下当头棒喝,在众人的头上,也浇下一盆冷水。

  郭明义那边原想用声音压过他,此时仍在大喊:“这是那狗官的人,诸位,他们yù加之罪何患无辞哪,这些狗官贪得无厌,眼见郭某家中有粮,就来敲诈……”

  人群中也有人喊:“郭老爷可是善人哪。”

  郭明义行善多年,毕竟也是有底蕴的,接着有人附和:“我这条命便是郭老爷救的。”

  “是啊,必是官府搞错了……”

  “郭老爷不是坏人……”

  此时众人你一眼我一语,但由于那光头大汉的几句话,终究没人敢轻举妄动,只有人群中原本就是郭明义的人,此时试图煽动众人起来帮手:“抓住这狗官的人……揪他出来……”一些人喊着从人群中挤过去,挥着棒子绳索便要拿他,却被那大汉抓住一根绳索顺手一挥,只听一声暴喝:“谁敢乱来!”那绳索崩断在空中,连带着想要拿人的家丁都在地上摔出丈余。

  “诸位,不要受了这老儿的煽动,孝义县粮价上涨,便是这些人把持的。如今不是没有粮,只因他们牢牢把住,不肯放出!如今河东新来的李大人马上就到,他会给大家一个公道,还有朝廷准备的数千石赈灾粮,如今就在城外。郭家不施粥,官府不会不管你们——”

  煽动饥民作乱,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快,只要让一部分人失去理智,做出了过激的举动,其余人就会被裹挟着再难回头。然而这光头大汉的应对却在第一时间就等在了这里,他话语中有多少可信旁人并不知道,但是简单的几句话,却已经成功地吓阻了众人。郭明义当即眼前便是一黑,知道对方能以如此迅速的手段压下sāo动,必然是数rì以前就在准备。真是没料到,自己这边才刚刚想做点什么,立即就迎来了这等雷霆一击。

  他在人群之前直接倒了下去,待被人抬回家中,他便当即叫来最看重的一个儿子,让他立刻赶去左家通风报信,同时寻求庇护。

  “那位李大人早已做好准备,此计未成,咱们家要万劫不复了,你快去左家告知三少,就说我郭明义誓死不会松口,让他想办法救救我们郭家……快走!没时间了……”

  那儿子当即要走,老人陡然又睁开眼睛,狠狠揪住他的手:“等等、等等,你不要去左家,你让个下人去报信,你找个地方好好的躲起来,若是、若是这次我郭家熬不过,至少留你一根独苗……”

  老人是清醒的,知道事情不成,郭家的处境便走到了绝处。他行事之前还未曾这般细想,被那光头打断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些。那位李大人手段凌厉,自己这次是送上门去了。果然,儿子离开才不久,过来的第一拨人首先便围住了郭家的前后各门,半个时辰之后,驻扎在城外的一支军队便杀到了。李频自大门领兵长驱直入,来到郭明义的榻前。

  “郭老爷,你这可不聪明。”

  郭明义早已哭得老泪纵横:“李大人,小老儿认栽了,小老儿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那么……放粮?”

  “李大人,您慈悲心肠,放粮郭家就要死完啊,小老儿死不足惜,求您给郭家一条生路。”他一面哭着,一面压低了声音,“李大人,李大人,有五万两银子以及珠宝,是我郭家的镇宅银,你抄不出来,我愿献给李大人,求李大人……”

  他还在说,李频原本还在躬身听着,这时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朝后方挥了挥手。

  “封。”

  ****************

  李频对郭家的动手,堪称雷厉风行。第一时间下狱、封门、抄家、安抚灾民。背后属于yīn谋的一部分,却是成舟海在**盘。

  不仅如此,郭明义一家人下狱五天之后,成舟海成功撬开了对方松动的心防,这也是五天的牢狱生活消磨了郭明义的硬气,而事实上,在郭明义安排儿子离开的当天,对方的行踪就已经被密侦司的人缀上,当时劝说郭明义,李频只作不知,到了五天以后,才将这个消息告知对方。不久之后,双方完成了交易。

  郭明义保留自家那五万镇宅银,此后由举家迁至江南,再不回河东,而郭家放出所有粮食、家当,帮助赈灾。

  虽然郭明义心中也明白,自家一旦倒戈,必然引起左继兰的大怒。而另一方面,若是不倒戈,顶多是自己被杀,家人流放。但权衡谁都会做,问题在于,毕竟并非谁都是不怕死的硬汉,一旦有了一线生机,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

  郭明义这条线的松动,使得汾州一带粮价出现了一定的缺口,首先是给官府可以动用的粮食资源增了了八千石左右,隐xìng的影响还不止于此,大户的倒下,令得一小部分小商贩相信粮价要跌,开始出粮赚上一笔。此后,左家、齐家的震怒也一如预期般的压了过来。

  左继兰、齐方厚拜访各方,动作频频,官场上的压力骤增,不少人找到李频,表面亲热,暗地里却是劝说:“做人留一线,rì后好相见。”而在左、齐两人点头,王致桢、徐迈的**作下,两家下了血本,一时间,汾州附近的粮食如同长鲸吸水般的被一扫而空。此时这事情关系的不止是粮价,还有两家的面子在了。左继兰在人前说:“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

  消息灵通的商人们感受到了这股气息,随着天气的下降,粮价再度上升,而后又在官府的打压力度中下降。这种拉锯战一般的波动中,两边都陷入了僵局,京城的宁毅在等待着下雪后的一次机会,而对于王致桢、徐迈两人来说,作为地头蛇,天气下降以后他们竟然没法让粮价继续涨,这便是大大的打脸。在不断加大的情报力度中,他们终于也反向地知道了京城**盘人的名字。

  “相府之中负责这次粮价的人,名字叫做宁毅,你们看看。”

  左继兰将拿来的情报递到两人面前,徐迈一皱眉:“宁立恒?”

  王致桢便也看了他一眼:“那个词做得很好的?”

  “我不管他词写得怎么样,我也不管这上面说他对着一帮梁山的土匪有多厉害!”左继兰铁青着脸,“我一定不能丢这个脸!”

  齐方厚道:“我也不想丢这个脸。”

  自从意识到这次状况不简单之后,左、齐两边的动作,还是颇为可圈可点的,雷厉风行,并没有一般大户公子哥的拖泥带水。此时又说了几句,王致桢与徐迈对望一眼:“三少,齐少爷,粮价的关键,便在第一场雪,若是不想输,事情可得快点,下雪之前,谁做得多,谁就能赢。”

  “我自然明白。”左继兰点头,“没有什么人可以没弱点,他走商场,我走人心。齐少,我家堂叔在京城,我上京,亲自找那宁毅谈谈,你坐镇这里,如何?”

  齐方厚点了点头:“我家在京城也有些关系,待我修书几封,三少替我带上去。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等三少的好消息。”

  “哼。”左继兰冷冷地笑了笑,“待我抓住那宁毅的把柄,我弄死他!”

  冷冽的语气中,接下来的行动,就此敲定。第二天,左继兰离开了家中,一路奔京城而来,与此同时,南北各地无数的触手,也正打着同样的主意,朝京城蔓延而上。在商场上陷入僵局的时候,他们仍有无数厉害的手段,可以施在其它的地方,在往rì里,他们就是这样无数次的打败了他们的敌人,而这次,也是类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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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〇九章 豪情热血 恐怖冰凉(上)

  
      十月下旬的汴梁城,天气生冷生冷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的气息,热闹中已经多了一份紧张。这紧张大部分来自于天气,虽说汴梁城的冬天相对于其他的小地方并不难熬,但大部分人家在冬日里依旧懒得出门,此时已经是囤积过冬物资的时节了。

      类似于矾楼、小烛坊之类的烟花行业依旧盛行,冬日下雪,顶多是出门少些,汴梁有名的青楼之中,依旧会每日里烧起旺旺的炭火,让人在大冷天里倍感宾至如归。一到下雪,有些有钱的恩客甚至会住在青楼中不再出去,如此一直到来年开春,身上的银子,自然也是流水般的花出去。

      李湿湿正在趁着下雪前的日子交朋访友,对于这位不少人眼中的京城第一花魁来说,冬日里她会降低与客人见面相处的时间,若是愿见的,往往也是些熟悉了的朋友。

      一来冬天温暖的房子里,气氛会变得太过暧昧,有些人把持不住,真想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她虽然有应对的办法,但应付起来也比平日麻烦,因此就算与人见面,往往也会是一群人一起。二来她的性子慵懒,到了冬天便不想出门,有时候连床都懒得下。冬天,若是没什么推不掉的权贵聚会,还是多休息一下的好。

      最近一段时间,真正困扰她的是有人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盛龄将过。对于一个青楼花魁来说,真正的花样年华是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过去之后,在一些人眼中,难免变成妇人。她此时的年纪已经二十一了,从成为花魁一路走来,及至眼下到达巅峰,一直都是平平稳稳,虽然其中也有经历许多事情,但接下来,巅峰将过。

      虽然对于许多已经认识她的人来说,她的魅力。依旧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提高。只要见过她的。难免被她所吸引,但一旦到二十一、二十二岁,她这个年龄吸引新的客人大把大把扔钱的可能性就会不断降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得考虑退出和嫁人的事情了。

      对她而言。这是个很难做的决定。但不能不去想。当然,愿意娶她的人很多,她可以选择到不少大户人家里当一名侍妾。或是大官员、文坛巨子之类的也可以。京城第一花魁,要嫁出去,也不是所有人都拿捏得住,背景绝不能低。若是于和中、陈思丰之类的好友,假设她喜欢,愿意嫁,也是嫁不过去的,那根本就是害了他们。

      背景不够的人,得到她这样的女人也守不住,此后往往命途坎坷,她也得跟着受罪。当然,除了嫁那些地位极高的大户,她也可以选择当某个人的正妻,愿意这样做的人中,地位不错的也有,但肯定是得一声不响地嫁出京城,远至某地了。

      最近这段时间,她在有可能嫁的人当中暗暗地筛选了好几遍,地位高的、性格好的、聊得来的、长得不错的……等等等等,最后还是没能拿定主意。

      几年以来,她仗着花魁的身份得到矾楼不少优待,每年大概都有一两个月,她可以自由地去游览其它地方,走访各种名家李妈妈也明白,这样能将她培养得独一无二她因此看到过许多事情,有了见识以后,心中隐约觉得还可以做不少的事情,就如同童舒儿的事情,在她与其她一些女子、书生的奔走下,最后那个吏部官员被判有罪,去了官职,流三千里,令人拍手称快,但此事过后,也就无聊起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京城里流行的话题是北面张觉与完颜阇母的大战。这是武朝与金人第一次的交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但是大战之后消息传过来,张觉投靠武朝之后的第一战已经败了,但他只是小败,战败之后,双方还在对峙,接下来还有第二战这些事情,湿湿最近听得,也没什么兴致了。

      一两年以后,这不再是她的世界了,她将嫁给某个人,过着简单却悠闲的生活,不用洒扫织布,也不用洗手作羹汤,只需要对相公嘘寒问暖,以及在适当的时候取悦于他,抓住他的心也就够了。如此过得几年,生下那人的孩子,待到多年以后人老珠黄,就指着孩子过日子了。

      有时候如此想想,也不由得落寞地笑笑,悲从中来,甚至生出她以往少有的情绪来:若她不是青楼女子,不是这个叫李湿湿的花魁,该有多好啊……

      矾楼除了接待经历的达官贵人以外,更多的客人,还是外地过来的大商豪绅。对于这些在外地有钱有地位的人来说,到了京城,见见这京城第一楼的风貌,花大钱见见花魁,是回去以后最好的谈资。湿湿对于京里知根知底的达官贵人多有挑选,对于外地来的客人,除了一些文名远播的才子外,则通常以钱来衡量对方的价值,反正往往也是一次性消费,也就是价高者见。

      这天参加完一个诗会回到矾楼,李妈妈说有一个南方来的孙家公子,可以见见。据说对方家中乃是荆湖南路一带的豪族,年轻多金又谈吐不凡,到了这边一出手便是白银五百两,指明要见她。反正是赚钱,湿湿笑笑,也就去了。

      随后所见,对方果然如李蕴说的那样,谈吐不凡,显然是大家族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公子,年纪二十六七岁,样貌也可以。湿湿弹唱两曲,间中聊了一会儿,宾主的感觉都不错时,对方随意地问起了竹记的事情。

      “听说京城竹记,乃是大才子宁立恒所开,湿湿姑娘又跟他是熟识,每栋楼开张,湿湿都会过去表演。”那孙公子吃了小半块点心,随意笑道,“在下素来仰慕才子,不知那宁公子。是何等样人,竟能有如此手段,不光诗词好,还能将生意做得那般红火。”

      “倒也……不是很熟……”湿湿回答一句,眉头却是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她最近并不想谈起宁毅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京城里客商来往,她也知道了南北缺粮的事情,竹记正在运作此事,想要大赚一笔的事情她也清楚。这样的认知让她并不想再跟对方来往。宁毅曾说过找她有事。后来又是两次来到矾楼见她,但湿湿都假托有事,让丫鬟回绝了,而这段时间竹记忙着买卖粮食赚昧心钱。原计划新开的几栋分店也暂时搁置。她也因此不用履行过去表演的诺言。

      “哦?不是很熟……但一般的来往总是有的。依湿湿姑娘的眼力,这人到底是才子,还是商人呢?”

      对方乃是极聪明的人。说话用词,清晰准确。湿湿无意间扫过对方眼神,却是心中一动,这孙公子说话看来随意,但眼神深处却极为清澈,先前他是轻车熟路地在享受与花魁来往的休闲时光,这一下却不太像了。随即又想起早两天见过的一个来自淮南的外地豪族,对方也问起了竹记与宁毅,当时她随意应对了一番,现在想来,连续两拨人有针对性地问起他,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两拨人在当地都是豪族,但彼此相隔上千里,要说他们是专程进京找宁毅,实在不太可能……心中怀着疑惑,她小心应对着对方的询问,探索着这位孙公子的意图。果然,不久之后,这位孙公子问过了宁毅的性格,便问他的家人、人缘、甚至于住处,做出了想要登门拜访的意思。

      这天的发现让她心中觉得颇为古怪。她知道宁毅做生意厉害,也知道他靠了右相府之后,做起生意来也可以狐假虎威,但是相隔千里的两个大家族专程派人来京里找他合作吗?似乎又不太可能。当天晚上她跟李妈妈问起这两家的背景,果然,两边都是有官场关系的,不会这样特意的来靠着右相府,至于这些地方的受灾状况……

      “……不知道啊,湿湿你也知道,最近所有做生意的都是奔着灾情去的,京里说得火热着呢。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前段时间朝堂上吵来吵去,罢了不少官,就是为了赈灾的事情,最近北边打仗,听说圣上心情不好,事情也稍微缓了一下。女儿,你问这事干嘛?”

      “没什么,随便问问……”

      如此到得第二天,她去参加一个诗会时,见到了左厚文与他的堂侄左继兰,也见到了河东还算比较有名的才子王致桢。对于左厚文,湿湿知道他为左家管着京城这一大圈的商事,本身才名也是有的,在左家仅次于那位大儒左端佑,因为这样的关系,双方以前也见过不少次,只是不熟。湿湿暗地里听说过他的传闻,据说他比较喜欢那种性格强悍独立的女子,家中纳的两个小妾据说都是家道中落,本身支撑着家业,随后被他娶了的。据说他还暗中胁迫过几个性情坚贞的人妇,但这事情传得并不广,可见对方也并不是毫无收敛之人。

      诗会快结束时,左厚文与左继兰、王致桢来见她。左继兰三十来岁,一看就是那种性情骄傲但能力也不错的天之骄子,对于她,只是简单的上下打量,做出不怎么在意的表情,但湿湿能够看出他眼底的情绪是那种想要占了她清白而又自认有能力的人的心思互相说了几句话之后,左厚文竟然也问起了竹记、宁毅的事情。

      “听说李姑娘认识这位宁公子,想必是很熟了。”

      “呃……倒是不熟,只是生意上的往来……”

      “呵呵,不熟也没关系,我这侄子想要见他一见,有些事情商谈。有个中人,面比较好见,而且我这侄子性情有些烈,李姑娘跟在旁边,说不定他会收敛一些。”左厚文笑笑,“这样吧,明天……不,再过两日,继兰去矾楼找李姑娘,然后你们二人同去寻那宁公子,如何?”

      左厚文虽然不是官身,但官场的影响力承自左端佑,可以说就是左端佑在京城的代言人,发惯了号令的。最后虽然加了句如何,但湿湿此时也只能点头应下。这一下。天南地北光是想要从她这里入手寻宁毅的,已经是三家了,而且看起来并非善意。

      宁毅就算再厉害,竹记就算发展再快,什么时候又到了能得罪这种豪族的位置上了?还是一下得罪三家?不过,找自己的就有三家,其余的恐怕就更多了……

      她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些。又过了一日,这天晚上,矾楼之中一如往常的热闹,喧嚣之中。有两拨肯花钱的人进了李妈妈的法眼。过来询问湿湿的意思。这两拨人中,一拨也是外地的公子哥,只有一个,另一拨则是请了京城大户过来。应该是谈生意的。湿湿不想与人独处。选了后者。选定之后不久。矾楼之中,便有人吵了起来,湿湿过去时隐约听到那边的吵闹。

      “……你们这帮心黑透了的渣滓。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嘿,你们不是,二十五两跟三十两差多少……钱赚够了来矾楼找头牌了吧,还敢说自己心善……”

      “比你们好,我们这次……”

      “找打是吧!”

      “谁敢,打不死你……”

      “有种你过去……”

      吵闹声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句,不久之后矾楼的人出来调解,也就将骚乱平息下来。随后,湿湿去到暖阁的宴席中作陪,才发现方才吵架一边的嗓音,出自其中请客的那方。

      这请客的乃是一拨外地商贩,为首的四十多岁,但看来是跑遍四方的汉子,姓于,跟随着他的是几名二十多岁的家中子侄。由于可能来自于乡下地方,话语之中相对粗俗些,那些年轻的公子则有些腼腆,有些故作不在意的在自己面前表现。被请的那方湿湿倒是认识,这位姓魏,乃是京中的一位粮商,平日里风评较好,据说很疼爱家中妻妾,于矾楼来得却不多。

      双方在酒桌上并没有谈生意的事情,能到这里来,双方看来是已经有了意向了。湿湿尽量地活络着气氛,待到就过三巡,那魏老板笑着,拍拍于姓汉子的手:“好了,我知道了,这事就这样。于员外你的诚意,我明白了,眼下我得先回去,家中还有事。你们……在这里多坐坐,想必花了不少钱。湿湿,你安排好他们,不是我说,到你这里来一趟,花钱可太多了……”

      湿湿带着些许委屈地笑着:“魏先生哪里的话,楼中规矩如此,湿湿也没办法,湿湿只尽力伺候好各位罢了……”

      那魏老板挥挥手:“好好,我走了、我走了……”

      他既然要走,那位于员外便也要送他,两人谈妥了事情,心情都不错,相携出去了,剩下湿湿与其余几位于姓公子在。丫鬟们继续添酒上菜,湿湿也就笑着陪他们说话,询问起他们家里的状况,弹唱几曲之后,却也随口问到了他们做的生意,这才知道他们是准备跟魏老板买粮往灾区卖的,随后却也有一位年轻公子开口:“听说湿湿姑娘跟竹记的宁老板很熟的,是吧?”

      “倒不是很熟,有生意上的来往。”这几天湿湿听这句话听烦了,随口应答。不过,这位公子倒跟其他人不同,湿湿说不熟,对方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隐约间听到其中两人交头接耳说着,似乎是因为她与宁毅很熟,对方才选在矾楼、又花了大钱宴请那魏老板的。

      几个年轻公子想要在湿湿面前表现,因此席间话语不断,过得片刻,又听他们说起这次北上是要“做善事”,湿湿旁敲侧击问一问,那人道旁人买粮三十两一石,他们是要卖二十五两的。湿湿笑着点头,心中对这几人却是顿生厌恶,你过去施粮放粮,那叫行善积德,平日二两多一石的粮拖过去十倍卖,这行的什么善积的什么德。

      那年轻人说完以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开口补充几句,想要更正。湿湿拨弄着琴弦,微笑着符合几句。几位年轻人便互相之间说了起来,过了一阵,有一个言辞比较清晰的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才让她指下的琴弦微微一颤。

      “……这次的事情,湿湿姑娘也知道的嘛,毕竟便是竹记在后头安排的嘛,这次赈灾,要是没有他们的人。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北面那些人,真是苦啊……”

      旁边一人道:“也不算竹记,竹记背后不就是当朝右相嘛,最上面都是右相安排的。若非有右相,我们进得去河东?”

      说起这个,先前的年轻人顿时激动起来:“怎进不去,要是早知道那么多饥民,我死了也要将粮运进去!他们有种打死我好了啊!@#¥%&*(开始骂人)”

      湿湿皱了皱眉:“北方现在……怎么样了?”

      “河东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两边都在使力呢。咱们运粮过去。这贼……贼天气又降了这么多,本来粮价下来一点点,然后又涨上去了。那些狗大户,不许我们压粮价。四处找茬。上次我三哥就是被他们打了。好在竹记那边也有准备。那位姚掌柜叫了大夫,然后又叫了官府,把他们人给抓了。哼。这次咱们北上,三哥伤还没好,又吵着要去呢。”

      一个年轻人脸色通红地站了起来:“那位姚掌柜说得对,这就是打仗!”

      旁人附和:“怕他们是孬种啊!这次咱们人还少吗!他们的地头?惹急了我我弄死他们!”

      湿湿却是疑惑起来。他们说的是什么?她以往知道,这些年轻人是最容易被某些事情影响的,暴躁冲动也是常有。但眼下看起来却又不同,汴梁城中,有一批学子,以陈东为首的,常常忧国忧民,慷慨激昂,他们连蔡太湿、高太尉这些人都敢骂。此时看来,这些读书不多的年轻人,情绪竟像是有些陈东他们的气息。

      他们卖个粮,怎么能卖成这样的?看起来简直是被什么人煽动了一样。

      她试探着问道:“几位公子,也去施了粥饭?”

      “自然去了,每日都去!”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着,随后有人道,“但是竹记的宁东家说得对,终究不可能全都熬成粥吧,唯有把价格压下去,其他人才有一条活路。湿湿姑娘,你认识那位宁东家,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湿湿看着他们,随后轻声道:“对那……把价格压下去,其他人才有活路的道理,我却始终不太明白。”

      其中一个想要表现的于姓公子大声道:“嗨,这有什么难明白的,我这么笨,都明白了。湿湿姑娘你想啊,那里的粮价要是三十两一石,卖粮多有钱啊,这么赚的生意,那些狗大户、狗官还不得拼了命啊。朝廷上两位相爷就算豁出命去,也挡不住这么多人的贪心。可要是粮价下去了,赚的不多了,再加上官府有些清官,才能让那些大户少插手。宁东家说过的,要是粮价继续涨,官府的赈灾粮,能发到百姓手里的十不存九,要是被打下来了,也许就能保下一半或者更多,到时候咱们再去多施粥,就有很多人能活下来了!所以啊,这次我们赚到了钱,又回来运第二批的米粮上去,咱们还买了冬衣……哼,这次过后,咱们还得上去第三次,于家是男人的,都要去!”

      这人滔滔不绝,旁边一人说道:“就怕下雪以后,路难行了。”

      “别说下雪封路,哪怕冻死,我都要把粮拖过去,我就不信,弄不过那些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

      湿湿的脑袋里嗡嗡的,她是聪明人,有些事别人一点,她也就知道了。随后,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中,她也逐渐的、一丝一毫地拼凑起来一个已经在她身边发生了近三个月的、巨大“战场”的轮廓,而这个轮廓的点点滴滴,她原本是感受到了的,只是那时并未在意。随后,在心的底层,恐惧感涌上来,她明白过来,那个几乎已经被她放在了“绝交”定位上的商人,曾经的朋友,在这三个月内,触动了多大的一块利益,得罪了多少的人……

      她终于明白,那些豪族入京,是要干什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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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〇章 豪情热血 恐怖冰凉(下)

  
      两个多月以前的八月,或者在更早一点的时候,是一切开始的起点。

      朝堂的一切,以两位相爷为主导,动用了庞大的力量在南北两地,聚集起了许许多多人的力量,将大批的粮食运入粮价飙升的灾区。

      在这其中,竹记发挥了巨大的力量,加上其他一些势力的参与。他们负责了南北联络,给众人安排行程,保障安全,在官府的配合下,使得一切运作起来,那段时间,正是宁毅开始忙起来的时候,她则关心着童舒儿的命案,来回奔走,而后才知道粮价的事情,对其逐渐生疑。

      在此后的时间里,竹记缓下了拓张的步伐,而自己由于厌恶的心情想要斩断与宁毅之间的来往。这个过程中,一拨又一拨的人正在赶往河东、河北、淮南、荆湖等地,在最初,他们也是单纯地本着做生意的心情过去,但在这其中,有一批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同这些于姓年轻人口中说的姚掌柜。在南来北往的过程里,他将一些简单的道理说给他们听,引导了他们去施粥放粮,同时以言辞将他们与那些屯粮的大户之间对立开来,一步一步的达到了类似于煽动的效果。

      最初听时,湿湿只以为这样的人仅是姚掌柜一个,是这类社会经验老到的引导者将事情的效果发挥到了最大。但是逐渐听下来,湿湿发现这样的人可能远不止一个两个。

      这次在受灾的几路当中,朝廷支撑起来的大商道一共是七条。进入灾区之后,这七条路线再进行分散,而在每一条路线上,此时都有着一定数量的、类似于于家这种热血之士的存在。他们原本为生意而去,叫上家中子侄,也是为了见见世面,随后逐渐见灾民的惨状,见富人不仁,敌忾之心起来之后,又开始准备第二次第三次的投入赈灾。同时叫了家中的其他人参与进来。

      “……越是到后面。粮越不好买不好运,但这次咱们早已预定了要多来往几次,最后咱们于家运进去的,至少要两千到三千石才交待得清楚!”

      “……两三千石也说得这么骄傲。知不知道咱们上次见的侯家。他们家船队一次就运了一千五百石。”

      “有多大饭量吃多少东西嘛。咱们总是尽心尽力,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而且侯家也是咱们亲家了,上次不是说。侯老爷有意将他们家七姑娘许配得小六吗。因为小六在施粥的时候哭了,侯老爷说他有善心……啧,早知道我也哭。”

      “呃……五哥不要乱说,他们也只是随口说说,这事不能乱讲的……”

      “这事哪有随口的,人家看得起你……不过说起来哭,灾民我以往是见过的,那耿青天的事情,我才真的哭过……”

      “那事……要是我在当场,我这脾气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时间过去,暖阁之中众人依旧议论不断。湿湿做的是这一行,平日里擅长的,也是一丝一缕的从众人的话语里抽出线索来,拼凑起那个巨大的轮廓,越是拼凑,心中越是涌动难止。

      此时的武朝,每隔一段时间,饥荒总是会有,哪怕是集中在一片小地方,也称不上是什么人间罕见的惨剧。至少湿湿本人,就曾见过饥荒、见过赈济,南来北往的这些地主、粮商中,以往荒年或许也赈过粮食,但这一切的状况,却与往年不同。

      那些竹记人员的刻意引导激发了他们心中善念,与此同时,不同运粮者的互相通气也给了他们并非孤立无援的印象,他们彼此认同、打气,因此令得心中更热。从这些年轻人偶尔说出来的“听说南方如何”“听说河北路粮价怎样”的过程里,湿湿敏锐地能够察觉到,至少有一个联系各地的枢纽,在不断地将这种信息渲染给他们知道,而那耿县令的事情,据说更是在短短数日内就传遍了受灾区域,不是有一个背地势力有序、有意识地操控,根本做不到。

      一个两袖清风的县令,在荒年之中,宁愿让家里人吃糠喝粥,也要最大力度地让饥民活下去,而在他让大户卖粮的时候,竟然被大户派人刺杀了,可见这些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

      在这些人进入灾区、引起注意之后,几地都爆发过冲突,但随后都被压了下来。那位姚掌柜的劝说显然极有效果,此后跟他们通了其它地方一些人被大户派人打伤的事,一部分人因此退缩了,却也有一部分人,变得更加执拗,听这几名于姓年轻人的话语中,他们已经隐约觉得,在这件事情里,被大户打伤了,竟是更加荣耀的事情。

      南北各地,一拨一拨的人竟然就这样被煽动,血性被灾区所见所闻激发起来,令得湿湿很难不联想到宁毅当初在竹记吸收那些说书人的行动。这天晚上,待到于家人都走了,待到夜深人静,她的脑子里都一直在响,一时间想到这些人的热血,想到他们满布天南地北与那些大户打仗的事情,一时间又想到左继兰,那荆湖孙公子,淮南豪族的事情,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到得最后,竟是恐惧的感觉还大些。

      这些年来,她居于京城,由于是女子,某些见识或许不如旁人,但最是明白权势的可怕。这些年轻人的行为当然可敬可佩,南北之间,能够连起来互相呼应的或许也有不少,但是放在朝堂上、权力场上,这些松散的人是当不了后台的。

      他们或许在当地也是地位不错的家族,有田有地,也有许多称得上是高门大族。但湿湿听得一阵便知道,这些人并不能进入真正的权势圈子,他们在京城没有人。在外地,没有担任一方大员的亲族,就算有的人家中出了一两个官,也多是小官。而左家、孙家、淮南豪商这些豪族,与他们有联系的,往往都是一方大员,如果有必要,在蔡京、王黼、李邦彦、童贯这些人面前也能递得上话,有些人甚至于皇族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一次,他们热血归热血。说话之中。仿佛也透着一股相信时间邪不胜正的英豪之气。但实际上,若不是这次赈灾之中,相府的力量牢牢把握住了几条线路上的治安力量,他们这样子进场、压粮价。是真的会被打死的。卖粮的过程里。与地头蛇争利。对他们最大的保护,就是这一块。湿湿也明白,要达到这种效果。需要相府、宁毅等人付出多大的精力。

      而如今,他们在天南地北的卖粮,当地的豪族们却都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核心,开始朝着京城而来了。如果说找到自己的有三个人,那么在这之外,试图对这边动手的,可能就有三十个、三百个。

      心中怀着这样的担忧,第二天她的情绪都有些焦虑。以往她听各种豪杰的事迹,最是欣赏那些义之所至虽千万人而吾往的大英雄。可这种事情落在身边认同的人身上,她却能知道其中利害,反而害怕起来。

      这两年来,左右二相上位,权势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李相性格刚直坚定,秦相办事手段凌厉,两人一主一辅,推动北伐诸事。但涉及最上层时,湿湿也一直保持着一个印象,如今这京城,最强大的终究还是蔡太湿、王少湿这些老官,他们的党羽遍天下,如今为大局而隐忍,但若是真的爆开冲突,两位相爷未必接得住他们的凌厉手腕。因为要办事,蔡太湿他们只得罪民众,不得罪贪官,而两位相爷,是得罪了许多权贵的。这一次算起来,恐怕就更多了。

      哪怕他们手段厉害,能不能抗住,她虽然作为局外人,仍旧为之忧心。

      当天上午,她在考虑着这件事情,准备下午便去寻宁毅。或许自己的担忧是过了,但总的替他通风报信才是,左家孙家这些,毕竟都不好惹。然而过了中午,还没出门,便听得有人过来通报,说左继兰左公子已经到了,请她出去。湿湿想要拖拖时间,忙叫丫鬟请左公子进来稍作,就说她有事,须得等等,但不久之后,丫鬟进来,说左公子便在矾楼大门外等着,说是不进来坐了。

      这一手表现的是男子的强势与霸道,但湿湿此时已经懒得理会。她连忙去找到李妈妈,与她说了左继兰的事情,让她帮忙去找到宁毅,先打个招呼,自己这边拖一下再走。李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亲自出门,过去通风报信。

      湿湿去到矾楼正面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悄悄打开了窗户朝下方看。外面的街道上,左继兰与王致桢正在说着些什么,过得片刻,也有一位官员停下来与他们说话,那是工部的一位李员外,竟然也认识左继兰,双方笑着交谈了一阵,交谈之中,左继兰也偶尔回头,蹙眉朝矾楼望过来。

      湿湿知道自己这样的拖延必会得罪对方,但她的得罪只是小事。正在窗前考虑着对方过去大概是要跟宁毅说些什么,自己要怎样帮忙缓和一下气氛,让两边不要真的撕破脸,又站在宁毅的位置想了一下这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不管灾区那是不行的,可若是要管,这么多人,怎能得罪得起。

      心中正自烦乱,陡然听见下方传来骚动,只听那左继兰一声道:“你干什么”随后便是一声惨叫,混乱响起来……

      ***************

      对于进京之行,左继兰并没有太多可想的,在他而言,一切的事情都可以按部就班:拜访堂叔左厚文,拜访与自家相好的官员,以及替齐方厚向一些京官大员转交信件。这些东西做到了,对相府的压力就会成型,对那宁立恒的压力便更大,他是要上门打一声招呼的。他已经想好了,作为左家的继承人,他会对对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在话语的最后,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这次我下不来台,一定会弄死你。”

      话可以说明白一点。没有关系。

      虽然骄傲,但他并非没有理智之人,相反,他尤其知道这次进京,需要雷厉风行,因此他没有耽误什么时间,进京之后迅速走访众人,将意思递到。见到李湿湿的诗会,他实际上是去见其他几位叔伯的,堂叔左厚文知道他对李湿湿有点兴趣。安排了这个“中人”的主意。待到李湿湿走后,也曾笑着跟他透露“我可是给你制造机会了哦”这样的意思。

      左继兰只是骄傲地笑笑,他心中并没有寻芳问柳的心思,但李湿湿比较漂亮。气质也好。如果这次上京能顺便带走一颗芳心。那也是不错的。

      京城之中,恐怕许多人都众星捧月地哄着这个花魁,他并不这样做。到了矾楼,丫鬟让他进去坐着等,他只在路边等等。也是给对方一个意思:你快点给我出来。一些女子可能因此恼怒,但他是有这个资格的,许多女子即便开始生气,最后还不是乖乖被他驯服。女人嘛,主要就是贱。

      不过这一次,对方可能真的有事,让他等了好一会儿,有可能是想要对他欲擒故纵,故意拿捏一下。不久之后,他与前天拜访了的公布李员外见到,聊了一会儿,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这女人,不知道他是来做事情的么,谁跟她玩这些虚门道……

      也是因此,他火气有些他,当路上一个行人陡然撞过来,他顺手便将对方推了出去:“你干什么”

      *****************

      相对于左继兰的从容与理所当然,王致桢更加知道权力场中那种错综复杂的感觉,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这次上京,左家带来的是对相府、对宁毅的一份压力,而天下各种地方,一丝一缕的压力都在朝这边聚集过来,最终他们都得妥协,这才是精髓所在。

      这是堂堂之道,权势凝聚的精髓、伟力所在,真正的力量,不是一个宰相、甚至一个皇帝的头衔就能代表的,真正的力量在于顺势而动,权力再大者也必须妥协。而他,一个身负渊博才识却数次落榜的才子,最终推动了这大势的一部分,淹没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

      李相、秦相、李频、宁毅以及与他们同流的一些人,也许很硬气,但他们会明白什么是大势。荒年死人,他也很遗憾,但人之欲望岂能压制?若是有一天让他走上高位,他将会有更厉害也更合理的手腕去改变这一切,而不是像他们这样愚蠢。在这之前,他很乐意看到这些蠢人的崩溃和妥协。

      因此他也很期待今天的这次见面。对方会表现出怎样的态度来呢?厌恶还是有礼?谦和或是暴躁?但任何聪明人,必会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无力回天,他也准备了一番话要教导对方明白这一点。

      河东路压过来了,左家压过来了,齐家压过来了,还有天南地北无数的人都在压过来……

      他倒是没有想到接下来的这一幕。

      “你干什么”

      左继兰将那撞在他身上的乞丐一推,那乞丐砰的摔在了路边,然后是殷红的鲜血从头上流出来。

      左继兰与王致桢都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他娘的,你跟我碰瓷啊!也不看看什么地方……给我打死他。不,抓住他,送开封府严惩!”

      左继兰这样吼着,旁边的侍卫立刻就过来了,要将地上那头破血流的碰瓷乞丐抓起来,与此同时,已经有开封府的捕快结队过来:“你们干什么……”

      “喂,兀那捕头,你给我过来,这家伙光天化日之下摆明碰瓷,定要将他抓去严惩”

      “青天朗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行凶”

      “这位捕头,我乃工部员外李竟……”

      “抓起来!”

      “对……”

      “你们干什么……”

      “快去请郎中,这边要死人了”

      “蓄意伤人……”

      “喂喂喂,干嘛,不想活了……”

      一片混乱之中,捕快们开始将枷链往左继兰身上套。楼上的湿湿瞪圆了眼睛,她都能看出那明显是碰瓷。但左继兰被抓起来了,那李员外根本何止不住,有人开始渲染“外地人行凶”,左继兰明显是懵了,随后挣扎大喊:“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爹是左端佑!我爹是左端佑!你们死定了,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左端佑”

      嘶吼之中,人群里有一个年轻人朝李员外拱了拱手,李员外朝那边走过去,双方聊了几句,那李员外看看这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湿湿却认出来。此人乃是秦相的弟子闻人不二,与李竟说完话,他便朝这边已经愣了的王致桢走过来。

      看见李竟与对方说话,王致桢便明白了其中有内幕。这一下变故。简直是当头棒喝的感觉。他手上想要阻止捕快擒拿左继兰。但捕快将他推开了,左继兰则让他去找人,弄死这些家伙。与李竟说完话的年轻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王致桢王兄吧。久仰大名了。”对方拱了拱手。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在下过来,为的是传一件东西。”闻人不二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那信函以蜡封口,正面上书:“左兄端佑敬启”落款是:“弟、秦。”

      “眼下只是做个样子,左公子在这里好吃好住,不会被亏待,王兄勿要担心。这封信乃家湿秦公写于左公,还请王兄带回河东转交,到时候王兄自然知道如何接回左公子……时间不多,京城水深,王兄不要乱晃了,早些回去吧。”

      王致桢这一下是真的懵了,他来京城几天,就算无功而返也没什么,不是没考虑过,但眼下这一切太突然。最重要的是,他乃是左继兰身边的幕僚,左继兰屯粮,是他一手操办。他们进京施压,秦嗣源竟直接抓了左继兰,还写封信给据说已经绝交的左端佑他亲手将这封信交到左端佑手上时,可该怎么说啊……左端佑会怎么看他,可想而知了……

      捕快们抓了左继兰,拉着他吵吵嚷嚷地走了,王致桢拿着那封信,一时间怔怔地站在路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陡然间,一道身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

      湿湿在楼上看着,见到闻人不二的时候,她自然也想到了这是件什么事。

      此时李妈妈出门还不久,必然不是消息递出去以后对方的应对,也就是说,对左继兰,那边是早有准备了。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让湿湿吐了一口气,然随即,却也没有真的感到轻松,如今两边的交手已经开始了吧,就算抓了左继兰,对方还有受灾地区好几路的豪族啊,这种强硬的手段,应付得了几个人。

      她从楼内追了出去,赶上了走在最后的闻人不二。

      “闻人公子、闻人公子。”

      湿湿的称呼叫得柔软好听,闻人不二回过头来,随后笑着拱了拱手:“哦,湿湿姑娘,什么事?”随后道,“莫非是要给那位光天化日伤人的公子说情?”

      湿湿笑着摇了摇头:“他要去找立恒,我在楼内拖着他呢,还叫了妈妈去报信,想不到你们就动手了。闻人公子,你们那边……挺麻烦了吧?”

      闻人不二微笑着,想了想:“是不轻松。李姑娘也知道了?”

      “立恒他那边,恐怕也有很多麻烦事了?”

      “确实麻烦,最近他家里也被一些有关系的人找上门来,最近有些棉料商、丝商和他竹记的一些合作商找上门,要他收手,不然就威胁不跟他合作,不供货给他。他家娘子顾念旧情,也在等他表态,还没对这些人下狠手。这不,今天我们来抓左继兰,他便回去处理这事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前走。

      “难怪他最近挺忙了。不过我有些事情,明日里去相府找他碰一面可以吗?”

      “其实也不是很忙,湿湿姑娘过去,他一定是有时间的……”

      ******************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宁毅便正在离开相府,要抽空回到家中,处理一下诸多客人的事情。十月下旬,各种琐碎麻烦,确实是一拨一拨的上门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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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一章 人间悠唱 天上繁星

  
      赈灾的事情会迎来一拨一拨的反弹,是宁毅、秦嗣源等人一早就有过的自觉。这反弹或来自远、或来自近,或来自身边的朋友,也会有来自身边的亲族的,只因世间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这样错综复杂。只要想做点事,往往便躲不过去。

      南北各地的反弹,早在各地粮商们进入灾区就已经开始,身边的状况逐渐蔓延上来是在十月中旬以后。秦嗣源、尧祖年等有名的人应付下来的麻烦是最多的,那方的成国公主周萱与驸马康贤想必也是这样,不过皇亲国戚多半可以少讲一点道理。宁毅在相府中的操盘,则是最后才被人探知,而当别人知道他是相府负责这块的幕僚之后,陆续登门之人,也就少不了了。

      南北各地的豪绅士族、官员亲眷,上得门来介绍一番自己的背景,撂下暗示性的威胁,同时也试图留下各种价值连城的礼物。有人送来珠宝玉器,有人送来墨宝名篇,这中间若有性情不好的,说不定还要骂上一顿。一位河北来的大儒在骂过一通之后,留下自己住的地址,让宁毅改天亲自过去聆听教诲,说他诗词写得还是可以的,俨如施舍。苏檀儿也只好应下了。

      在家中应付这些事情的,便是苏檀儿。

      这些时日,宁毅只是每天晚上回来,白天在相府的时间居多。文定文方他们虽然也可以代为接待一部分人,但他们毕竟还不能真正的独当一面。有些身份地位比较高的,他们便不好随意说话。檀儿以往也没接触过这个层面,但她毕竟比文定文方他们更有历练,当家主母的身份拿出来,接待人是够的,只要态度好,别人也不好跟一个女人纠缠太多。

      一面应付这些上门的恶客,檀儿一面还要管着苏氏布行的生意。苏氏布行与竹记加起来,合为“苏宁”,之前刚到汴梁时。由于左厚文的发话。苏氏的便宜布料因此展不开生意,后来宁毅开始利用推销员打精品战略,倒是令得苏氏的衣服如今成了奢侈品一般的存在。不过当初檀儿一手推动改良织机的技术优势还有,这次赈灾期间。一些粮商在灾区赚了大笔钱。不光回馈以下一笔的粮食生意。还特意采购冬衣布料转运往灾区。

      苏氏因此获得大笔大笔的订单,不光价格高,利润丰厚。对方甚至还没提什么没限制性的要求。你能交货,我给你钱,不能交货,大家自己人,没关系,甚至于是不是人手不够、棉料不够,大家还会过来问候几回。由此一来,苏氏原本设下的几个廉价布料作坊满负荷的运作起来,又招下大量的女工,檀儿遥控着苏文定照看着布行的各种琐事,将苏文定累得苦不堪言。

      不过此时的宁府与江宁的苏家气氛已经不一样,有宁毅做事为表率,几个堂兄弟都明白,熬得过这阵苦,将来才能有大作为。因此倒是没有人偷懒叫苦,都在战战兢兢的努力着。

      外来的士绅显贵登门,宁毅不在,他们也没什么太多的办法,要说将关系的触手伸到右相府中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这段时间秦嗣源周身的各种压力必然更大,但以他的威严与掌控,还没有多少人可以越过右相府的那堵墙直接朝里面施压。当然,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一小部分的人由于关系的特殊,在眼下并不那么容易打发。

      这些人中,包括一些沾亲带故的远亲,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例如檀儿将苏氏的生意转向北方后,有一位原本与苏家有些关系的世叔,叫做胡成燕的,为檀儿这边提供棉料,原本双方一直合作愉快,哪怕檀儿被左厚文那边封杀,对方也没有放弃,还时常询问要不要援手。但这次赈灾的事情之后,他与家人便以登门探访的方式过来,旁敲侧击的劝说:宁毅毕竟权势不大,这次这样做事,是犯了众怒了,右相身居高位,自然不怕这些,若是有人要对你家动手,你们却是挡不住的。

      他虽然苦口婆心,又叫妻子帮忙劝说檀儿,实际上他后方的背景,便是一家在京城、淮南都颇有影响的豪族。当檀儿始终以太极的功夫应对时,他便隐约透露:你最近大量购入棉料,我家中存货却是不多了,这样下去,可能要断货……

      除了胡成燕,陆续登门的还有一些供货商、渠道商,这中间有苏氏的,也有竹记的,甚至还有租房租地给这边的人上门,说要将地方收回:“违约也不怕,我们赔钱。”这些人大都是跟地方豪族有关系的,对方探知宁毅的关系网后,便让他们上门施压,有些互相之间还通了气,不少人都以胡成燕为核心,轮番的上门劝说。

      周身点点滴滴的压力,好言相劝或是恶语相加,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没有负担。檀儿表面从容地应对着这一切,由于事情还涉及竹记,便等着宁毅的最后定夺,宁毅让她拖了几天,到得今天,檀儿才叫了所有人一同上门。宁毅从相府回来时,檀儿在后院与这世叔、婶婶说话,苏文定等人在前厅待客,已经颇为热闹。

      “……檀儿啊,不是婶婶说你,婶婶见识短,有些话不中听呢,你也听听就算了。乡下人都知道,箭射出头鸟,有些事情吧,你当时得意,以后怎么办呢……你那夫婿啊,一开始就是入赘进来的嘛,你才是主家,要把握好分寸,不能什么都由着他啊,他做这样的事情,你就该多多劝说他了,对不对……”

      后院房间之中,胡夫人絮絮叨叨地劝说着檀儿,檀儿则始终在面上保持着微笑,礼貌应对。

      “婶婶,我也是个女人。他是我相公,我敬他爱他……我一开始是好强,那是年幼不懂事,家中又没有人撑得起来,被逼的。女人嘛,谁不想在家中相夫教子呢。婶婶,那些事情啊,是男人的事,就让他们去理会吧。”

      “哎,哪里能这么说。檀儿你巾帼不让须眉。有些事啊,该劝还是得劝的,你要听婶婶的……”

      “檀儿知道。”

      檀儿的太极拳打得滑不留手,胡成燕只是在门外听着。没有参与。他是知道这个侄女的厉害的。性子其实也坚决。但坚决又如何。这是个水磨工夫的事情,你受得了一个人的说话,也许也受得了十个百个。但心中肯定会烦,只要烦了,在家中就容易起摩擦,容易吵架,容易迁怒,到时候就会知道压力无处不在,这次动手的,毕竟不是他们一家,已经有好些人联手起来了。

      他胡家的上方是京城的刘家,刘家世代豪族,这次让他办事,还做出了将一位主家小姐许配给他儿子的承诺。这个亲家他是要结的。其实他倒也不想逼得檀儿夫妇太狠,主要是让对方在淮南的几个小地方抬抬手也就是了。刘家是善心人,也不想把人饿死,只是方便收收田地而已。这中间他家也占了一点股,那年的饥荒其实都是这样,如今我要收点地了,你不能把我的路堵了吧。大家自己人,你要赈灾,我们不挡你,我们又不是坏人,也是有分寸的……

      宁毅从后门进来,随后看到了在这边玩的宁曦与小婵,小婵抱着孩子挥手,对宁曦说道:“爹爹。”宁曦也指着那边:“小妈,爹爹。”

      宁毅过来抱了抱小婵跟孩子,询问了前方的状况,方才进去,随后便看到了等在那边的胡成燕。对方已经笑起来:“哈哈,立恒贤侄。”

      “胡世叔。”宁毅拱手笑着,随后去到房门口朝里面打个招呼,“婶子来了……檀儿,我回来了。”

      檀儿站起来点了点头,夫妻俩交换一个眼神。那胡夫人正要絮絮叨叨地跟宁毅说些什么,宁毅笑道:“婶子,怠慢了,我跟胡世叔有些话说,让檀儿陪你、让檀儿陪你……胡世叔,借一步说话。”

      宁毅伸手,与胡成燕一同沿着走廊往前走去,胡成燕开口道:“立恒啊……”宁毅回头看看,面上带着笑容,说话却快:“胡世叔,最近一直有些事情想找您,可惜公务太忙,抽不开身,正好您今天到了,可以与胡世叔您商议一下。哦,走这边……”

      “呃……”

      胡成燕想要说话,但宁毅没有等他出口,语速不慢:“是这样的,最近一段时间,布行那边的需求很大,胡世叔手中的棉料都有些跟不上。想必世叔也知道了,苏氏已经打开了市场,竹记也是,最近有很多人跟我联系说想要合作……哦,单子在这里,胡世叔您看看。”

      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各种物资的供货、售货单,上面写了一家一家的名字,当扫倒棉料一项时,上面有“海城张沛”“鹿城汤司翰”两个名字。

      “看,这些、这些……哦,棉料这个胡世叔不要误会,世叔家的货,我们是一直要的,只是前次世叔上门说棉料有些供不应求,甚是遗憾,也很是焦虑。檀儿跟我说,不该再多麻烦世叔啦,所以缺的布料我们跟张家拿了一点。但是这次以后,世叔手里的货,我们还是有多少,要多少的。”宁毅说着,笑了一瞬间,随后收敛了表情,“但是,接下来,是要发展了。”

      两人一同前行。

      “胡世叔可能不知道,这次相府赈灾,我们竹记也参与了,出了一点小力气。功绩没多少,但还算是认识了一些人。汴梁附近方圆八百里,有八十七户大地主、大商家与我们都有了联系,还有其它的一些散户。您知道,有些人豪爽,只要是朋友就愿意帮忙,例如这个成家的生丝,他愿意给我们的,是市面批发价格的七成,而且……最好的成色,不说二话。”

      “由于赈灾的事情,苏宁的发展稍微缓了一点。”宁毅说着,“但是接下来的两年,我们有新的计划,大致轮廓已经出来了。世叔。您觉得,有这些人的帮手和支持,再加上相府的权势,接下来我们发展多大?”

      胡成燕皱了皱眉:“这个……”

      “未来两年,竹记要开遍大江南北,所有大城的店面,我要扩张五十家以上。苏氏的布,只是明年,我和檀儿要扩张五倍。也就是,五倍的供货。”

      “新的规划。要有新的制度。我跟文定他们商量了很久,决定年初的时候,会请所有的朋友都来聚一聚,要多少的货。先会有个规划。大家竞一竞标。彼此能拿出多少啊。能有什么价格啊。做生意嘛,既然大了,总是这个样子的。世叔也明白。”

      聚会,竞标供货,这是生意做到很大的商家才能有的气象。但既然是竞标,价格就肯定会被压到最低。胡成燕明白了宁毅说的是什么,宁毅倒是笑了起来。

      “不过这套方案制定出来之后,我和檀儿都说,别人也就罢了,胡世叔一直以来对我们家这么照顾,岂能如此对待。因此便一直想与世叔谈谈,世叔家的货,我们会一直按现价收,有多少收多少,不够的再让张家、汤家他们帮衬一下,明年年初,世叔做个样子就可以了。”宁毅笑着,随后认真地一挥手,“哎,世叔你不要说见外的话,我知道世叔的性情,从不占人便宜,我们也不是什么看不起您。一直以来,檀儿做生意,蒙您照顾,您是长辈,我们是真正的自己人,些许小钱,自己人嘛,赚一赚不用太见外了。另外呢,还有一件事,算是小侄冒昧……”

      宁毅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最近听说世兄与刘家的姑娘预备结亲,小侄在相府,有些便利,查了一下,这位刘家的女子乃是庶出,本身与几个男子有些来往,恐非良配……此事小侄原本不当说,但事关世兄终身大事,小侄也只好当个嚼舌根的坏人。当然,还得世叔亲自去查证一下,这一份乃是密侦司调查过之后留下的副本,是些琐碎俗事,没关系,世叔先收起来,会去以后再印证调查。前面的朋友等了那么久了,还要请世叔陪小侄一块出去应付,有世叔在,也好镇得住场面。”

      他将另一份装有情报的信封塞进对方衣袖里,然后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再接着,双手握着他的手,往前方去了。

      宁家前厅,在这里的十余人已经等了不少的时间,彼此交谈得早已不耐烦。随后,见到宁毅与胡成燕携手出来了。眼见今天现身的乃是宁毅,厅堂内为之一静,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们过来,为的虽然是“逼宫”,但宁毅此时在相府办事,地位显得不低,众人也就不敢轻忽。大家心中盘算着话该怎么说,宁毅笑着让胡成燕坐下。

      “诸位请坐、请坐,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文定,茶都奉好了?去里面拿我最好的那罐明前,多大人了,一点事都不懂……大家坐,呃……”宁毅正要坐下,表情定了一定,“哦,有两位不是好朋友,我先处理一下。”

      他走到房间里的两个人面前:“陈老板,胡先生。城南和西门口那边的地和房子,分别是你们的,租用的时候,我们签了合同,有保人见证。现在你们要提前收回去,我家可曾怠慢过两位?”

      其中一人拱手道:“那倒没有。只是……”

      “可曾冲撞得罪过两位?”

      “没有,只是我们如今有事要收回,愿意……”

      “好,那打官司吧。”

      “呃?”

      “开封府衙,咱们打官司,不管打多久,宁某奉陪。现在,请你们出去。”他朝旁边的管家动了动手指,“送客。”

      这句话说完,管家立刻过来,其中一人恼怒起来:“姓宁的,我们签了约定,我如今有事,愿意赔偿,你岂能如此羞辱于我!今日要把话说清楚……”

      他这样说着,旁边也立刻有人过来道:“立恒,不要这样嘛……”宁毅笑着看了他一眼,堂外已经有高大的护院过来,要请两人出去。

      “他们若不走,扔他们出去。”

      这句话冷冰冰的,两人丢不起人,只好骂骂咧咧地往外去了。事实上,当初宁毅等人乍来汴梁。有些事情是别人在办,签下的合同也没有后世那般严格。宁毅不怎么在乎这点钱,但对方既然要恶心自己,给自己难受,他也要无所谓的反击一下。上一世的他,在商场上哪里又是什么好人了,闹到官府上去,右相府的势力至少不会被人摆明欺负,就算最后判处自己归还房子、地,对方仍旧赔那点钱。甚至少一点。也得让对方难受一阵才行,自己则可以迎来更多缓冲的时间。

      赶出这两人之后,宁毅笑着坐下了:“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这种人我是不欢迎的。诸位都是老朋友了。宁某做事。向来关照朋友。来来来,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文定。你来发一下。”

      他从身上拿出一叠纸张来,每一份都与胡成燕看的相同,苏文定一张张发下去。

      “此事有关苏氏布行和竹记新的发展,会有一些改变,但我保证,赚大钱的机会到了。咱们做生意,要求财,要双赢,这一份东西,我保证大家是最先看到的,这样大家就先有个准备了……大家看看,我再详细跟大家说一说……”

      宁毅的话语在厅堂里响着,语气虽然柔和,气氛却是冷硬的。不久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态度:你们要闹,我就把你们全换了!

      大家并没有料到他会直接坐到这个程度。平心而论,如果要将人全部换掉,宁毅这边,也是有损失的,大家要给宁毅添麻烦,当然可以直接撕破脸。但不久之后,他们也隐约看到了竹记的前景,如果说这次赈灾真的让对方结下了这么多的关系,此后籍着右相府的势力,苏宁也将成为一股不逊于任何士绅豪族的力量集团因为它原本就是打着右相府的名义的。

      众人原本都是依托于某个豪族生存,因此这次才找上门来,但要说他们多受那些大户重视,其实不见得。宁毅的描述之中其实也已经在暗示:与其跟着他们,不如跟我,你们和我已经有了合作的关系,接下来要扩张要发展,也会更加驾轻就熟,这只饼,只要你们愿意,大家完全可以自己分。

      不久之后,有两个人当场撕破脸走人,其余人则还在观望,胡成燕几乎全程没有说话。宁毅离开这边回去相府后,又是苏檀儿出来招待他们。过了一阵,这些人终于还是陆陆续续地离去了。天近傍晚,天近黄昏,夜晚降临下来,天空中升起了星星,夜风凄冷,巨大的汴梁城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办着他们各自要办的事情。

      夜深,宁毅从相府之中乘着马车一路回到家中,馨黄的灯光与笑语之声在这样的时节里笼罩着宁府,有人说笑,有人打闹,有人抱着宁曦张牙舞爪地在院子里跑,孩子格格的笑声偶尔传来。宁毅与一个一个人打了招呼,回去房间时,卧室之中一盏暖黄的灯光在亮着,檀儿坐在凳子上,穿着婉约的裙子,正在装了热水的木盆里濯足,双手撑在膝盖上,眼见着宁毅进来,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宁毅走过去,蹲下来,将手伸进热水里,檀儿的身子稍微缩了缩,伸手要按:“别。”她大抵觉得这不是男人可以做的事情,但宁毅倒是并不介意,替她洗了一会儿,减去疲劳。其实每日里应对各种琐碎事情,哪怕态度可以强硬,身心之上依旧会感到烦恼、疲劳,厉害的人只是精神上亢奋,绝不至于妥协,累的感觉却还是有的,哪怕宁毅对生意上的事情再驾轻就熟,也不例外。

      此时的夫妻俩其实都已能明白对方,而且随着相处日久,时间过去,还在变得愈发的有默契。房间里没有声音,只偶尔响起些许水声,外面温暖大家族的琐碎声响远远的传来。檀儿伸手撑着膝盖,抬头往上看着,过了片刻,轻轻哼唱起来:“天上星……亮晶晶……”

      那是宁毅记忆中的一首歌谣,后来唱给檀儿听了的,檀儿一直记着,也颇为喜欢。听她柔声唱起,宁毅笑了笑,也跟着轻哼:“那是一双双、一双双眼睛……”

      “眨呀眨……看~呀看……”

      “那是童年小伙伴呀……”

      “呵呵……”

      男人蹲在女人的身前,灯盏将房间里的一幕在歌声中映得馨黄。简单而安静的声音仿佛能勾起人的回想。他们的童年伙伴也早已远去了,早已不再单纯的人生,在这巨大的漩涡里,甚至比一般人更要复杂、凶险百倍。不久之后,檀儿也伺候着宁毅在床边洗了脚,再过去一阵,房间里灯光暗下、整个大宅子的灯光,也都暗了下来,让一切陷入温暖的沉眠里。这一天已经过去,复杂的敌人被他们打倒、推开,而更多的人并没有停止他们的欲望,在新的一天,又将有更多的敌人围绕上来,以不同的手段要对他们做出干扰、拉扯、妨碍或是攻击。

      但只要能与某人依偎,一切都会在某个时候,变得遥远。

      然后,第二天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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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二章 谶语如迷 雪落无声(上)


  自从在汴梁扎下根,扩大竹记开始,宁毅的生活状况,比之江宁其实有着许多的变化。

  虽然说经历过前世那么多的事情以后,他的xìng格还是倾向于喜静不喜动,但竹记开办以后,生活与社交的圈子,其实还是在慢慢的扩张的。生意场上的朋友交一交,偶尔有什么诗词聚会,在景翰十一年的上半年里,他也会去参加一下,看一看。因此,赈灾事起之后,除了不认识的豪族、生意上的伙伴之外,偶尔也会有自诩是“朋友”的才子学人过来对他劝说一二。这些人,宁毅有的懒得见,见了的,也只是一番太极功夫推回去。

  一个成功人士可以有很多特质,但绝对不包括耳根子软这一项。有些人被称作是虚心接受意见的,也都有着自己归纳分析的一套方法。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将对方的思路吃透,觉得有道理的,收下来,觉得对方是白痴,也不会表露在脸上,随时会笑嘻嘻地说出感谢。如此便是一个虚心之人了,至于觉得任何人说什么都有善意、有道理的,那不叫心虚,而只是本身的三观不稳,当然,有善意则往往是对的,但善意、肤浅与愚蠢,三者之间往往又并不相悖。

  对于宁毅来说,一般人一开口,他就能看见对方深层的想法,装成善意的建议,对他是毫无意义的。大多数时候敷衍一番,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以同样善意的态度将对方引导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当然,需要他这样做的人不多,不过,昨天与闻人不二打过招呼的那位,还是有这样的必要。

  当初为了赈灾,原本是想过请师师姑娘出手去说动一些人,后来对方总是忙,他也没有太多的空,需要考虑的太多,师师这边也就耽搁下来了。

  昨天闻人不二摆平左继兰后带回消息,宁毅心想可能是有人找她当说客。不过李师师这个女人并不难摆平,她渴望真诚,而又知情识趣,属于那种我跟你说个请求,你稍有为难,对方就会自动收回的人。这种xìng格一方面来自于可以体谅他人的真诚,另一方面,来自于保持着距离的清醒。

  “不过我觉得,师师姑娘要过来,为的应该不是左继兰,也肯定不是左继兰请她来的。”午膳时分,闻人不二拿着筷子说起这事,“毕竟昨天师师姑娘一句都没有提起他的事。”

  “前段时间太忙,现在忽然说有事情来找我,是这类事情应该跑不掉……不过,李师师是很知情识趣的人,她跑这一趟,也有可能是李蕴让她跑的。”

  宁毅说完,闻人不二倒也点了点头,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有人找了李蕴,李蕴不想亲自来跟你谈,因此托师师姑娘过来……如此一来,这位李妈妈,看来也挺明白你的xìng格的。”

  “这说明她不想跟我撕破脸,只是受了请托,也只是给我提个醒。”宁毅笑着摇了摇头,“这样倒还好,别的人可以撕破脸,跟矾楼的合作,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那你准备……敷衍一下?”

  “水来土掩吧,我倒想看看,能不能策反掉李师师。”

  “我发现立恒你说起师师姑娘时总是连名带姓,弄得你们好像不怎么熟的样子……”

  “虽是幼时相识,但在这个圈子里,利益权势终究看得见摸得着。师师待朋友算是……比较真诚的,不过,保持距离是好事。她现在是花魁,过段时间就嫁作他人妇了,难道还能当朋友?退一步说,难道还能娶她不成?”

  闻人不二想了想:“啧,不过师师姑娘看起来,确实不错。”

  “闻人你看起来倒是对她挺有好感。”

  “漂亮嘛,又有气质,她能成汴梁城第一花魁,不是没道理的。”

  “呵,娶她啊。”

  “哈哈,我家有恶妻老母,还想多活几年,还是算了。立恒你可以嘛。”

  “我现在已经有……四个了,我也想多活几年。”

  两人都笑了起来。宁毅想着,如今四个,加上红提和西瓜,自己现在都六个了……他原本也不想当个花心的人,怎么成这样了呢。男人真是管不住自己……如此想着,不禁撇了撇嘴,叹一口气。

  秦嗣源的学生、幕僚大多都是七窍玲珑心,于人于事,往往都看得很准。平rì里说话闲聊,推测局势,**不离十。此时宁毅与闻人不二聊了一阵,也大概组织好了师师过来后说话的轮廓。不过到得下午师师过来以后,双方说了一阵,宁毅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情想得错了。

  午膳过后不久,师师便已经过来。待客是在相府的其中一处会客院落,院落不大,庭院中有小小的假山、花、树,由于冬天已到,大部分花草都已经凋落了。稍稍寒暄过后,师师首先说起的,便是早两rì接待的那一些年轻人,说了从他们那儿听到的灾区情况。宁毅想了想。

  “于家啊,我倒是记得。谈妥生意之后,应该是今天上午就已经动身了。他们到我家中去过一趟,本来想见我,但我在相府,是檀儿接待了他们。”

  “那如今……灾区的情况如何呢?”

  “不太好说……”宁毅犹豫了一下,方才笑着开口,“各方面都已经尽力了,我们现在只能保持粮价不崩,天冷了,现在已经开始在死人。但是真正等的,是第一场雪,我们两边都在做准备。”

  “那些屯粮商人……”师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片刻才道,“那……我可以帮忙做点什么吗?”

  “当然可以。”宁毅笑起来,“我原本便想要找你。师师你在京城认识的人多,有些人家里有粮的,可以帮忙运东西,或者有关系的,想请你去游说一下。原本还列了个单子,想请你看看跟哪些人有关系,可以说得上话的……”

  师师低头想着,眼睛里颇有神采:“我心中有数……”

  “呵,不过当时你也比较忙,我这边事情也多……”

  “呃,那个时候……”师师想了想,露出一个赧然的笑,“都在关心童舒儿的事。”

  “我知道,听说了,那家伙流三千里了。”

  “是啊。”师师欣然笑起来,片刻之后,方才看着宁毅说道,“还不晚吗?”

  “不晚的。”

  “那就好。”师师想了想,“我还有些姐妹,就是在童舒儿那件事里出事的姐妹,她们也可以帮忙……我知道有些人的家里,相府的关系是撬不动的,我们应该可以将他们说动。然后,立恒,我们能让那些jiān商大户亏多少啊?现在是有多少粮了?”

  “亏……”两人此时都是站在会客厅的窗前,宁毅神sè稍稍复杂起来,“怎么可能会亏……”

  “呃……”师师愣了愣。

  宁毅看着窗外,神sè严肃下来,片刻之后,才吐出一口气:“他们都不会亏的,只有赚多和赚少的分别而已。师师,你说这些人屯粮,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干什么啊?”

  “呃,他们是……”师师脑子里原本有答案,但听宁毅这样说起,又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不禁有些犹豫。

  宁毅将目光投向窗外:“二两半一石的粮食,只是现在卖,就已经是十倍之利。虽然说钱的威力很大,大家都想要,然而一旦官府压下来,难道还真有那么多不知足的人?觉得十倍的利润都少……他们不是为钱,是为了地啊……”

  师师看着他。

  宁毅摇了摇头:“只有小户的屯粮是为了钱,他们觉得粮价会继续飞涨,才会买入。至于大户,他们本身家里就有存粮,而后又大量的吃入,保持粮食的高价,不是为了在最高的时候卖,而是在减少市面上的粮食之后,让人以家当、土地换粮。只有地才是他们觉得最实惠的东西,这也是他们跟官府打擂台的主要原因。至于说赚钱,三十两的时候他们赚十倍,哪怕打到十两,他们也是四倍之利。师师,我们现在的期待,也就是打到十两而已……”

  “但是……那……那些人……”

  “官府不是毫无赈灾之粮。但是为了兼并土地,他们是会拼命的。诱惑越高,他们的投入越大,而后在暴利的诱惑下,官府的人也会参与其中,他们会直接对赈灾粮下手。想要赈灾,事倍功半,卖田卖地的人越多,需要救济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就成死结了。我们运粮过去,打的是他们的贪婪之心,这些上层人心中的贪婪被打掉一分,下面就会有百人、千人受益,就能多活这么些人。”

  师师静静地听着,宁毅笑了笑:“但是让他们亏,怎么可能,只有很少一部分止不住心中的贪婪,有多少粮吞多少粮,最后把自己撑爆的大户会亏,这些人是笨死的。否则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赚的……”

  他顿了顿:“如今我们在等下雪,官府如今跟他们宣传,我们的粮食足够,哪怕任何时候,大家都有得吃。他们不会信,官府说要赈灾,下面的很多屯粮商贩,也不会信。只有等到下雪,官府还能将粮食远远不断地供应出去,第一批观望的商贩才会确定这次赈灾的力度,等到他们趁着粮食价格还高的时候开始抛售、清盘出场,粮价才会真的崩下来。我们运粮进去,其实已经预留了很大一部分在仓里,就是在等着下雪,但以总量论,恐怕还是不够的。这些粮食,只会越多越好。”

  房间里沉默许久,师师终于开口:“我明白了。”她抿了抿嘴,目光中露出一股坚毅的神情,“我、我立刻就去办这件事,争取下雪之前,能够有个好的结果。另外……希望下雪晚些。”

  宁毅也笑了笑:“希望下雪晚些。”

  两人此后没有对此再说太多,只是随口聊了几句身边的事情,随后宁毅送她出去相府。马车驶出,相府侧门关上之后,宁毅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手指敲打着大腿一侧,对于师师,也在心中修正了某些观感。

  此后数rì,师师在京城内外来回奔走,也叫上了一些姐妹,一同渲染南北两边粮价的事情。她们的行为是颇有效果的,在相府、宁毅等人已经筛过一遍的京城大户中,又煽动了好几家的年轻人,开始大规模的转运粮食。数rì过后,她又与宁毅碰了一面,告知他事情的进展,询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后道自己已经与几位姐妹、京城的公子、大少约好,要亲自运粮,往北面一行。

  她虽然告诉了宁毅这一声,但心中其实已经是做好准备的了。宁毅点了点头,只告诉她若有不便,就快点联系当地官府。

  十一月,又京城大户闵家组织的这支运粮船队离开京城,北上河东。几rì之后,船队进入河东路腹地……

  同一时刻,在京城逗留几rì之后,王致桢回到了左家。

  **************

  南下京城,原本是想要发动各种关系,给相府施压,也给那cāo盘的宁立恒一个jǐng告,谁知道迎来的应对犹如当头棒喝,王致桢当时就已经没了主意。

  虽然闻人不二跟他说的是“京城水深”,但他首先还是在京城逗留下来,请求左厚文帮忙,也拜访原本拜访了的各家,想要将左继兰捞出来。然而这些人虽然答应了要对此事施加压力,但听说事情经过之后,也都表示了秦嗣源的不好惹。左厚文在去过一次相府回来之后,大发脾气,显然对方没给他面子,有其他的一些人去相府登门说情,知道秦嗣源写了一封信给左端佑,回来后便说:“既然如此,王先生就该早些回去,勿要耽搁了大事。”对他们来说,这件事虽然有些乱来,但既然秦、左二人之间能直接谈,还管其他人什么事。

  以秦嗣源、左端佑这种级别来说,他们的通信,确实称得上是真正的大事了。王致桢也已经明白过来,呆在这里无论如何做不到什么,只得怀揣着各种不安,回去河东。

  回到左家的当天下午,他去求见了左端佑。虽然说起来,怂恿少爷屯粮,怂恿少爷上京,上京之后居然还把少爷丢了一个人回来,必然不能给左端佑一个好观感,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希望左端佑与秦嗣源之间的嫌隙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深,一见秦嗣源的信就发脾气,也就因此忘了自己的过错。

  左端佑住在左家深处的一个院子里,院子附近有一小片栽得并不茂盛的竹林,院落里花花草草,基本是左端佑与几个老下人亲自打理。这位地位尊崇的老人已经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目光锐利,身上穿着整齐简单,一丝不苟。他并没有指责王致桢什么事情,由于王致桢算是府中西席而并非学生,对方只是称他为“王先生”,让他在旁边坐了,在王致桢说了京城所见之后,才向他要来秦嗣源的那封信。

  老人在书桌后微微眯着眼睛,看完了秦嗣源写的那封信函。

  他将手指放在信纸上,没有抬头,片刻之后,出声询问:“我知道外面的粮荒已经饿死人了,我左家参与这事的,有多少?”

  “这个……”王致桢开口有些困难。左端佑并不喜欢这事,而左继兰领导这次屯粮,又是出自他的直接cāo作,若是说出将左家大半都拉下了水,对方又会怎么想。

  不过,左端佑随后也挥了挥手:“不用说了,我明白,这等好机会,他们怎么可能错过。”他如此说着,“……也不怕折寿。”

  老人叹了口气,随后拿出一张宣纸,又拿出了毛笔,想了想,看一眼王致桢:“王先生啊,你替我磨墨吧。”

  王致桢连忙过去,看老人端着茶杯,往砚台里到了些茶水,他便开始磨墨。老人道:“我知道官府在压,别的人我管不了了,我这一房的粮,全都放出去。王先生,这事是你经办,你也去处理一下。”

  王致桢连忙点头:“是。”

  砚台里的墨汁已经越来越浓。老人拿着毛笔:“我修书一封,你……嗯,不,让他二哥继筠,去京城接他回来吧。”王致桢的手几乎一抖,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左继兰的继承资格没有了。他们进京,是要给秦嗣源麻烦,秦嗣源只是一封信,左端佑直接收了左继兰的继承人资格,此后家主只会是左继筠,左继兰连报复的机会,都已经彻底失去。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人都在沉下去,混沌中听得左端佑在说:“麻烦王先生就办一下放粮的事。”他浑浑噩噩地答应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只是出门时,隐约听得左端佑的叹息:“……没什么的,这十丈繁华、花花世界,一俟北人南来,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王致桢听不懂那话里的涵义,当天晚上,他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凌晨披衣而起,走到院子里。冬夜的寒冷给了他些许的冷静,他知道自己原本压下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了。左端佑最后说的话又响起在他的脑海里,他去思考那背后的意思,如同一个深邃而黑暗的谶语。他摇了摇头,想要将这话语从脑海里挥走,陡然间睁大了眼睛,向着前方,伸出了手……

  *****************

  砰的一下,架子上的火盆飞出去,火焰在黑暗中爆开,随后是惨叫与喧闹声。

  冬rì的寒风里,这是河东路双连山的一座寨子,寨子里的匪人大概一百多,加上家眷约有三百多人住在这边。sāo乱响起之后不久,整个寨子都已经亮起来。

  河东路这边,有不少地方民心不靖、世道不平,若当不了民,当匪也是一种出路。双连山的寨子叫大虎寨,只因寨主的名字叫做彭大虎。他的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有一段时间河北虎王田虎过来招他聚义,他直接拒绝,称你田虎乃是田里的虎,我不光是虎,还是大虎,何必听你号令。还将对方派来的武艺高强的使者当场打败,此后由于两边隔得还是有些远,田虎终究没能将他怎么样。

  为一方之主,保一方平安,作为山匪,彭大虎对寨子里的手下还是不错的,这两年里,也算是衣食无忧。但在此时,这位武艺高强的寨主的脖子,就正被抓在一只如铁钳般的大手上,他半跪于地,一张脸涨得通红,手却在向后面的手下们挥着,艰难出声:“不要……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深夜之中入侵山寨的,只有区区的三个人,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袍老者,另外一男一女看来四五十岁的样子,正在与围聚过来的一帮匪人对峙,喧嚣之声一时间络绎不绝。

  彭大虎艰难的动作挥止了众人的说话。他名为大虎,手上练的也正是虎爪,然而方才黑暗里的交手,不过区区的三招,他就已经败下阵来,而后被对方拖出了房间。此时对方的手掌扣在他的喉咙上,彭大虎毫不怀疑,对方只要一用力,就会将他的喉咙直接撕成血泥。

  “老人家、老人家……我认输、我认输,我知道……你是……”

  “老夫周侗。”

  这句话一出,几乎半个寨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人甚至下意识的后退。彭大虎举着手,口中艰难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老英雄的来意……我答应、我答应。”

  “嗯?”周侗看他一眼,“真的?”

  彭大虎道:“留下过冬口粮,其余放出……寨子里,粮仓在那边……账册、账册在房里……”

  周侗稍稍松开了手,那一边,名叫左文英的女子跃入房内,彭大虎指着一边,开口教她找到了账册。周侗道:“我来的时候,倒也查过,除去口粮,你们可以拿出两百多石的粮食来……”

  “两百一十六石、两百一十六石,我算过、分好以后我算过。”

  左文英翻看着账册,片刻,朝着周侗点了点头。由于他们来的时候有过调查,此时倒也不用特意去查看粮仓了。周侗道:“后天上午,把粮运到方村官道岔口,有人来接。彭寨主,现在要劳烦你送我们出去。”

  他虽然确定了这事,但手中人仍旧没有方才对方的脖子,彭大虎只是道:“没问题、没问题,你们散开,你们散开!”脖子被抓着,他是一路倒退着走的,但目光望着周侗,却并没有太多怨恨,一路上还跟周侗说着话。

  “周老英雄,周宗师,我知道你的事情以后,就明白你会来找上我,所以我早就算好了,我彭大虎没话说。周英雄,你看我武艺怎么样,我练虎爪,为何……为何我刚才一出手,您挡都不用挡,不对,刚才那一下……周英雄,您指点我两招,您指点指点我……”

  周侗皱了皱眉:“待有一rì你不当匪,我教你。”

  “我没办法啊,周英雄,我没办法,你看看……”

  “……等到有办法的那一天,我教你。”

  一行人从山寨门口出去,出门之后,周侗放开彭大虎,说了这句话。待到三人的身影在黑暗里远去,彭大虎在后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后方寨子里的兄弟冲过来:“大哥,要不要追过去,现在我们人多……”被彭大虎一把推开。

  “追?你们要干嘛!知不知道那是谁,那是周侗周英雄,天下第一人。人家行侠仗义,为了救人来的,我们被劫不应该吗!他又没让你们饿肚子!去你娘的,这是做好事!不记得周英雄说的话了吗?快去点粮准备运出去,告诉你们,二百一十六石说好了,少了我就扣你们的口粮补……”

  山风呼啸,黑暗里,周侗、福禄、左文英三人行走在乱石之间。走了一阵子,才听左文英道:“又多了两百多石。”

  福禄道:“又能多活些人了。”说话之中,都有些轻松。

  周侗叹了口气:“可惜……我也只能用这等办法救人了……”虽然是这样说,但即便这声叹息,也并不显得沉重。多了两百石,总有两百石的好处。

  粮荒之后,这已经不是他们拜访的第一处寨子。周侗武艺高强,对于赈灾,毕竟是没什么具体的办法,他又不可能去大杀贪官,大杀屯粮大户,最后想到的,只能是这个办法。这两个月的时间,三人从河北西路打到河东路,专挑两三百人的寨子下手。三人武艺绝高,要屠掉寨子固然不可能,半夜三更进去,直接抓住寨主却是一抓一个准,然后再威胁对方留下过冬口粮后放出其它粮食。

  这些寨子里的人谁敢不答应,不照做指不定隔几天晚上老人再摸进来,丢的便是人头。

  周侗虽然不认识秦嗣源那等级别的大官,江湖之上的关系还是有不少的。他打进去,对方粮食运出来,这边则让一些江湖上信得过的朋友帮忙赈济。最近这段时间,周侗也看到了竹记发动商人往灾区运粮的事情,他原本并不理解这些,后来见那些人干得热火朝天,不光卖,免费施粥也不遗余力,才让福禄与左文英去打听了。两人带回来竹记人员宣传的那些道理,让他想了很久,最后也是承认:“那个宁立恒,还是很不错的。”

  经过一处城市,看见粮商跟当地大户发生冲突时,他还曾出手帮忙,将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从统统打走。

  不过他这边的粮食,还是免费赈济。

  一路前行,主仆三人说起附近救人的事情。陡然间,周侗的手掌扬了扬,停下脚步,福禄与左文英也停了下来,抬头望天。

  掌心之中,一点冰凉稍瞬即逝……

  ****************

  十一月上旬,清晨,船队行驶在河道当中。师师从睡梦中醒来,打开窗户,看了看河道便铅灰sè的景sè。

  船队为首的这艘大船上,住的不仅只有师师,还有京城之中的几名公子文人,与其余的三个青楼姐妹,由于都是才女、清倌,她们并不至于被人看轻,相反,这一趟行程,也算得上是某种风雅之事了。

  从京城里出来的这些文人公子,家境大都富裕,才情也是有的。这次北上赈灾,男男女女的混杂在一起,每rì里的节目,其实也都是吃喝玩乐。或是看看某人兴之所至的表演,或是聚在一块儿聊天,打打竹牌、双陆,整个气氛也称得上是和乐融融。对于这些,没有人可以指责,甚至于宁毅恐怕也只会对他们表示赞扬,只有师师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一些压抑和紧迫感。这使得她每天都起来得很早。

  不过,自然会有比她起来得更早的,天已经亮起来,下方甲板上,仆人们其实也已经做好了整理和打扫。师师在夜里隐约听见外面有一阵一阵的声音,像是下了雨,此时看看,甲板上果然是湿的。

  她穿了衣服出去,船首的甲板上冷的出奇,呵出来的气变成了白sè。师师紧了紧衣服,站在那儿,陡然间,她看到了什么,微微颤抖着,伸出了一只手。

  那一瞬间,她明白过来,昨晚下来的,不是雨。

  雪落之前的夜晚,降了两阵冰沙。

  船队向前行驶,大河在眼前蔓延,河流两侧,铅青铅青的林野与山峰拓展开去。白sè的鹅毛落在她纤秀的手掌上,化为湿润的感觉。前方的天空中、大河上、山林间,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降在视野里的每一处。

  眼泪流出来,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唇……

  此后的三rì内,淮南、荆湖等地,相继降下大雪,宁毅在京城中,知道了消息。这是早已预料过的事情。

  待到银装素裹在这天地间铺展开来,见血的时候,也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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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一三章 谶语如迷 雪落无声(中)

  
      延绵的山岭间,是皑皑的白雪,远远望去,犹如天地间的一袭新衣,洁白素净。山岭起伏间,偶尔还能看见延绵的大河,小小的城市点缀在视野的远处,由于人群聚居,显出了与这片白色天地不同的一幕光景。这是下雪之间稍稍放晴的日子,山东,大名府的城门外,还能看见商旅的进出。

      一个十余人组成的挑夫队伍,此时正在从城门进去,为首的那人,给了城门处守卫的为兵一些铜钱,双方聊了几句。

      “……虽说大雪封山,但哪里都不太平,咱们大名府还是好地方了,你从这里往西往北,最近听说都在杀头呢。”

      “……哦,杀得这么厉害?”

      “哎呀,杀屯粮大户、黑心粮贩,直接动刀子了,立斩不待秋决。你不知道吧,米粮涨价,咱们这里也涨了,不过涨得不多,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寒暄几句之后,挑夫的队伍进了城。虽然看起来是挑夫,实际上并非单干的农户。大雪封了山,路不好走,有些地方劫匪的手段也变得更加残忍,这种天气里没吃的了遇上肥羊基本是杀一个算一个的,平日里还给你留点回家路费或是口粮的“道义”就谈不上了。这支挑夫队伍,其实也就是小地方过来的镖队,队伍中的汉子,有的是农户,有的是地痞泼皮,被组织起来趁着路不好走,价格高,赚这一笔钱。

      为首那人领着他们到附近的大镖局里交割了货物。然后便去到城里最廉价的客栈,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货物已经交割,手上此时也有点钱了,买点大地方的货物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首那人还想趁着回程看有没有其他的生意可以做,于是四处询问、打听。到得中午,问清了西北缺粮、粮价虚高的事情,考虑着自己一帮人在大名府买些米粮挑过去,或许可以大赚一笔,他问了几个人,但得到的意向。并不一致。

      这队伍来自小地方。其中的人大抵没见过太多的世面,有些只是说听大哥的,但神情还有些犹豫,有些则表示出门太久。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要早些回去。为首的汉子问了几人。知道不是办法,便去找了他认为关键的几个人。

      一行人此时大都散开,有的在城中乱逛还没有回来。有的在房间里呆着,有的则多少有些奢侈地弄了些廉价菜饭在附近酒楼上吃喝。为首那汉子去到酒馆门口时,看见了他要找的其中一个人,那是一名正蹲在台阶上,穿着朴素的男子。身上的蓑衣已经放在房间,斗笠却还没有脱下,即便是蹲着,也能看出他的身材颇高。为首的汉子在他身边蹲下,对方便看了他一眼,口中微有些沙哑地说了一声:“方大哥。”不咸不淡的,只是随口称呼罢了。

      斗笠之下的那张脸上,有着几处可怖的伤疤,破坏了他原本俊逸的面容,一双眼睛此时也犹如死水,有时候总给人以笑不出来的感觉。曾经的豹子头林冲,此时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颗冷掉的粗粮馍馍。

      为首的方姓汉子不会看轻他,因为他明白,这个疤脸汉子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还很好欺负,实际上本身的武艺是很高的。至于有多高,他也看不懂,只知道对方若真的出手,自己一行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方,可能是遭遇了什么大悲之事,流落到片村镇之中。这也是他过来找他的理由。

      “穆兄弟,我刚才跟几个朋友合计了一下,西北那边,粮价涨得很高,如今大雪封山,粮食又不好运,所以我想,咱们反正是出来了,不妨趁这个机会,多赚上一笔再回去,只要能到河北……”

      为了说服这位“穆兄弟”,方姓汉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事情的赚头。他说了一阵,对方也终于再次偏过头来:“对不住,方大哥,我……是要急赶着回去的,你去找找其他人……”

      “呃……”方姓汉子的脸上难掩失望,但随即便笑道,“好,没关系,我明白的,知道你要回去陪你那婆娘,哈哈哈哈……”

      正这样说着,道路那边陡然间一阵鸡飞狗跳,似乎有人正过来,扰得两边商铺颇为不安。方姓汉子望过去,斗笠下,林冲将那冷硬的馍馍放进嘴中,便听到一个声音,陡然传了过来。

      那是他……再未想过会听到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恶形恶状的笑容,拉长了尾音响起在大名府的街道上,“菇凉菇凉你不要跑,天气这么冷,我的小金丝猴是不是为了取暖躲到……我操!你长得这么丑还出来闲逛,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吓到人,我的小金丝猴一定跟你没关系……前面、前面那位菇凉,你不要跑,天气这么冷,当然要抱在一起才会暖和起来呀”

      方姓汉子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刚才掌柜跟我说的大名府新来的什么一霸……”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同伴牙关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已经异常的绷紧了起来,未曾拿着馍馍的那只手,连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动。

      “让开、让开啦,我爹是高俅!不要挡路!”似乎是第二个姑娘也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发出这个声音的男子一路往前走来。在他的身边,前呼后拥的是七八名的护卫,张牙舞爪的,但凡有人闪得慢些,便被对方狠狠推开。眼见着对方过来,方姓汉子连忙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而在他旁边,戴着斗笠的男子蹲在那里没有动,一名护卫走过来,将他一脚踢翻:“说了不要挡路!好狗不挡路!”

      那一脚踢在男子的肩膀上,他的身体往旁边倾了过去。左手无声地撑在地上,右手之中,抓着馍馍,往腰间落下。

      护卫们籍着太尉府的名字,狐假虎威,高调而过,方才踢他的人从旁边走过去了,高沐恩踱步而来,表情不爽:“哼~哼~哼~哼~”

      没有人注意到,台阶上的男子。身体已经如猎豹般的绷紧。他一只手撑在地上为支点,双足积蓄了力量。只要他放开那只馍馍,握上腰间的刀柄,下一刻发生在道路上的。就会是一场惊天的血案。

      他没有抬头。目光之中。高沐恩的靴子跨过路面,两人的最短距离,是仅仅的两步。他咬紧了牙关。准备冲出去……

      “不要挡路”

      护卫砸翻了前方的一个小摊子,一行人走过了这边的街道。方姓的汉子看见同伴被踢了一下,身体侧了侧之后,保持了那个姿势许久。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穆兄弟,那人我们惹不起的。”

      对方站了起来,看他一眼,方姓汉子神色微微怔了怔,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眼睛里的那抹血色,只是随后说道:“那……我先进去了,穆兄弟你考虑一下,我去问问其他人……”

      林冲浑浑噩噩地走进酒馆里。这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很想在那一刻杀掉高沐恩,只要他猝然出手,包括高沐恩在内,他身边的七八个护卫,一个都活不了。那一瞬间,闪过他脑海的或许是太尉府的权势,或许是在小村子里等着他的某个女人,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如此具体地响起,只是脑袋里在嗡嗡嗡的乱叫了……

      酒馆里有人说话,有人聊天,一个名词闪进他的耳朵。

      “……知不知道,那是老英雄周侗……铁臂膀周侗……两个月内,连挑二十七个寨子……逼得他们放粮……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而活了下来……”

      他想起他的师父,那雷霆般的一脚又在胸前踢了过来。

      “……你来做什么!”

      “狂妄之徒……你是反逆之人……过来杀我!”

      “心中道义,无时或忘,哈哈哈哈”

      “我去你妈的”

      曾经,有那样的一片天地,属于高沐恩,属于周侗,或许也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而如今,高沐恩改在大名府作恶了,师父……行侠天下。而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该干什么,师父想让他怎么做,他要怎么做,她又希望他怎么做……

      脑子里嗡嗡嗡的作响,他的手触到刀柄,又从那里站起来了。一路走出酒馆,前方的视野变得很窄,但他依旧循着方向,往高沐恩的那边跟了过去,不久之后,他也看到了那帮人的背影。

      他就这样,跟了一路。一直到……高沐恩走进那有官兵把守的、大大的院门。

      他躲在胡同里,朝着墙上打了一拳,然后又是一拳。砰、砰、砰砰的几声。

      青砖的墙面上,显出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师……父……”

      唇缝之间,挣扎出的是微不可闻的称呼,但在他的心头,这一刻闪过的,却是远处的某个村庄里,一个妇人的样子。由于他拒绝承认这一点,那形象一闪即逝了。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要来杀了他……

      他的心中,是这样想的……等到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来杀了他……

      ***************

      在他此后的一生当中,高沐恩并不知道他与林冲的最后交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即便知道,他也根本不在乎。

      他来到大名府,目的是为了寻欢作乐,但对外的名义,则是过来做生意,尽一位衙内的责任,来赚钱赚地的。

      对于这次的粮荒,只要有本事的人,或多或少都想要赚上一笔。高俅与大名府的梁中书早有书信往来,也做好了合作的准备,高沐恩过来以后,处于内心中的小小责任心,他对于这次的屯粮,并非丝毫没有过问。

      当然,跟着大户走,屯粮其实是个简单的活。这次跟随他过来的陈师爷是太尉府这边的主导,另一边自然便是梁中书。一旦高沐恩问起。陈师爷多少会跟自家少爷介绍一番这次屯粮的进展,前期来说,算得上是一帆风顺的,高沐恩也觉得自己这次要大出风头,大赚一笔回去给自己老爹看,多少也有些得意。

      寻花问柳是他的主业,对于屯粮的询问只在“工作”之余的间隙间,偶尔也会发号施令一番,陈师爷自然唯唯诺诺,说是照办了。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在陈师爷口中。这次屯粮的过程,却显得并不那么顺利。

      朝廷对屯粮打击严重,而且手段百出,尤其在下雪之后。杀人的法子也用上了。高沐恩从陈师爷那边听到的消息。显然情况不妙。说是一些散户已经松动,自己这边的收益恐怕不会如预期那般高。高沐恩表示:“当然啦,右相那个人是很厉害的。你们一般人哪里斗得过他。”俨然要斗奸相,唯有自己出马。

      随后又问:“计将安出?”对方的建议是写封信回去,让太尉老爷施压,自然也这样做了。其实梁中书乃是蔡太师的女婿,他肯定也会写。但后来看看,粮价的下跌还是没有被他们遏制住。

      最近天气寒冷,今天上午出门跑一趟没有找到合适的妞,令得高沐恩颇为不爽。回到梁府之中,陈师爷又找了过来,看来粮价确实跌了很多,而且抬不上去了,询问高沐恩的意见。高沐恩道:“我早说过啦!秦嗣源那老贼厉害得很,你们又不听。还有那个宁立恒……我都不想说起他!现在粮价十五两,抬不上就抬不上啊,我们不还是赚了嘛。赚了就赶快卖,趁着没有全跌下去,赶快卖掉,多卖一份就多一笔钱。”

      他骂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怎么还来问我呢,陈师爷,我早就知道你个老货名不副实……”

      那陈师爷唯唯诺诺:“老朽年迈,自然比不过衙内天纵之才,有衙内开口,那老朽就卖了……”

      “快去快去,趁着有钱赚,我要多赚点。不然回去怎么交代。你若一直不卖弄得我亏了钱,我扒你的皮!”

      陈师爷赶快去了,到得晚上,梁中书便找了过来,询问高沐恩为何要卖粮。高沐恩说再不卖就没得赚了啊,弄得对方哭笑不得,他实在是不好骂高沐恩。此次屯粮,他们这些可以掌控粮价走势的大户如同一个联盟,大家多少都有些默契,谁先卖粮,基本是犯众怒的。就如同郭家,若非逼到死人的地步,对方又给了一条活路,他们是根本不敢放粮的,左端佑的放粮,也是因为他的地位尊崇,旁人不敢说什么。

      高太尉当然也属于地位尊崇者的一部分,而且高沐恩是个二逼愣头青,他不怕得罪谁,说了他也听不懂。梁中书只好让高沐恩赶快将发出的命令收回来,又叮嘱了半天,高沐恩装作答应了,一转头跟陈师爷说:“你可千万别改,我看出来了,这老货眼见不妙,也想卖粮,所以故意让我们别卖,免得抢了他的买家。岂能骗得过我。”

      梁中书在之前大概没想过会插进来一个这样的猪队友。而事实上,真正的猪队友是那个陈师爷,他是要帮忙太尉府赚钱的,如今眼看赚得少了,对方又要死撑,他谁也得罪不起,便故意去怂恿高沐恩发布命令,此乃大户之中生存的不二法门。

      陈师爷想要卖粮,代表了一部分原本屯粮大户的想法,也意味着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信心不如以前那般足了。但真要说相府的势力在这次赈灾中取得了胜利,却并非如此。

      自从下雪降下的那一刻开始,武朝的南北两地,仿佛便吹响了这次赈灾最后战役的号角,双方都以所能使出的,最为暴烈的方式展开了厮杀。商场上、官场上、南北各路、金殿朝堂。所有能够投入的力量,都已经被投入进来。赈灾的力度大得惊人,阻碍的力度也大得惊人,各地的粮价波动复杂难言,每一个人的意向都是纷繁变化,商人被杀头、官员被罢免、朝堂之上争端不断、各地的中小冲突,也在不断的起来。

      整个赈灾的局势,便犹如一个老旧的巨大磨盘,它的碾轮横扫天南地北,在磨碎敌人的同时,由于庞大的阻力与侵蚀,它的本身也在不断的崩解、剥落。而这样的战争,一直持续到此时。

      时间回到下雪之初,赈灾一系采用的方法多管齐下,而首先动用的最为激烈的方法,便是杀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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