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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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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流言版本更新


  流言愈传愈烈,最新版本是商相公的好学生方应物得罪了首辅万安,但万首辅远在京城有些鞭长莫及,所以又遣了这巡按御史前来淳安报复方应物。

  最可惧的莫过于未知,情形不明时方应物不免有些惴惴。

  一方面自己给自己打气,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是主场作战,还有巡抚当后盾,那巡按御史就是想挑他的错处也没那么容易;另一方面深居简出,两点一线,不给别人任何口实。

  此时令方大秀才苦恼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有日傍晚,项家仆役突然来到外院,向方应物传话,项大公子请方应物进内院一同用膳。

  方应物与项成贤的关系,也够得上通家之好的标准了,请他去内院一起用膳不算奇怪。

  跟随着仆役过去,方应物却发现项氏娘子也在场,便见礼道:“见过嫂夫人。”至于项成贤,天天见面,就懒得见礼了。

  项氏娘子笑眯眯的请方应物坐下,“方兄弟今年有十八岁了罢?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不知可有意中人否?”

  她八成是想说亲方应物答道:“在下功名未就,目前科举在即,正当奋发进取,没有多想过成亲的事情。”

  项氏娘子进一步试探道:“妾身母家有位未出阁表妹欲寻觅佳婿,托妾身探探口风,不知方兄弟有意否?”

  又介绍起情况:“妾身这表妹有叔父在朝中做官,与你算得上门当户对。秉性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实乃正房的上佳人选。”

  方应物知道。项氏娘子出身县北何家,那也是本县历史悠久的名门之一。但

  他露出几分婉拒意思,“不过常言道父母之命。如今家父不在身边,不知其意下如何,故而还是容后再议。”

  项氏娘子便道:“若是有心,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多想想。”

  方应物回到自己院中,小妾王兰迎出来,手持一封信,对夫君道:“方才商相公打发了人来送信。”

  方应物接过信件,果然是商相公的手笔。主要内容只有一句话:“闻县北文昌何氏有意与汝结亲,汝自思量之。”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何家真没少用力气,连商相公的人情都搬了出来。

  虽然商相公并没有要求他一定答应或者不答应,也不算是出面保媒,可是从信中口气能看出,商相公还是很乐见其成的,不然连这封信都不会写。

  次日去县学路上,项成贤悄声问道:“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可说的。你究竟意下如何?”

  “不想。”方应物回答的言简意赅。

  项成贤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干脆利落,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我家娘子说了,这表妹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而且她们何家也是县中名门。今年有人刚入朝当了正四品少卿,很有几分前途。所以这位何小姐并不辱没你的身份。”

  方应物叹道:“正因为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我才不想啊。”

  项成贤忍不住吐槽道:“请说人话。”

  方应物便解释一番。“嫂夫人说了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心灵手巧、俭省谦和,却没有半个字涉及容貌德容言工这四项里。为什么单单省去容不说?

  我想来想去,只怕是嫂夫人无法背着良心褒美这位小姐的容貌。所以她只能装糊涂不提这茬。由此可想而知,我能答应么!”

  “这”项成贤为方应物的精细半晌无语,然后才道:“娶妻娶贤,君子岂可以貌取人?而且先不要说笑,我看你的原因不止于此。”

  “哦?你说我还有什么原因?”方应物反问道。

  项成贤咳嗽一声,“你这个人,心气很高,我知道你想试试看自己将来有多大成就,然后再找一个不辱没自己功业的良配,因而你不想过早受到婚姻约束,免得成了拖后腿的。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错,但是你想过没有?你的故里在淳安县,你终是要叶落归根的。你若纳了外地女子为正房,那么她在淳安本地有何影响力?不觉得这会叫方家势孤力单么?

  所以在我看来,你和淳安本地望族联姻,以姻亲为纽带互相扶持,这才是你们有利于方家长久的百年之计。”

  这话貌似也有道理,方应物沉思不语。这年头乡土思想很重,这方面观念完全不同于上辈子那个时代,本地人与外地人代表的意义差别很大。正常情况下婚姻都是在老家找门当户对的本地人,而从外地过来的大都是赘婿、流民。

  忽然方应物微微一笑,对项公子道:“这话谁教你说的?你没这个细密心思。”

  项成贤擦擦汗,愕然的答道:“这你都看得出来?是贱内不管是谁说的,你现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可以先谈谈。”方应物不禁叹口气,从商相公到项公子,如此多人情摆在眼前,这就是无形的压力。态度不便太过于生分和强硬,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他想了想又道:“若谈过后,各方都合意了,再正式找媒证,并写信给家父也不迟。之前一切不做准话,成与不成的以免今后两边尴尬。”

  项成贤由衷的为方应物态度松动而感到高兴,这事要成了,那他也与方应物沾亲了,算是表姐妹的连襟,关系更进一层。

  但到了第二日,项成贤又苦着一张脸出现在方应物面前,“何家那边说不谈了。”

  方应物没来由的松口气,这可谁也不得罪的皆大欢喜了。但他脸色却不悦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家与你们联手戏耍我么?”

  项成贤也很恼怒,“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突然得到口信!我现在就亲自去何家问个明白,讨个公道!”

  方应物拦住他劝道:“算了,这事怎么讨公道?”

  在县学中,顿时流言版本迅速更新了方同学被县北文昌何家退婚了,更说明他如今处境不好!那何家是有人在朝中做官的,自然消息灵通,若不是断定方应物要倒霉,就不会做出这种举动!方同学不愧是主角啊,连退婚这种戏码都能遇上。

  方应物头一次发现,县学生员号称士子,但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八卦起来的鄙俗程度和山野村夫没有任何区别,这都叫什么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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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日县学聚讲,在先生上堂之前有段空闲时间,诸生三三两两的聚集着闲谈。方应物嫌明伦堂内憋闷,便与洪松、项成贤两人走到了门口外,站在堂前月台上说话。

  一边谈着,方应物一边左顾右看。当他目送了一位县学同窗走进明伦堂后,喟然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洪松奇道:“怎么了?何故作此叹?”

  方应物指着那进门的同学道:“据我观察,前几日同窗们从这里路过时,有三分之二的人会向我抱拳行礼,但今天这个比例却只有一半,岂不让我忧虑?”

  洪松忍不住掐指一算,随即没好气道:“三分之二是三个中有两人,一半是四个中有两人,比例能差多少?方贤弟忒矫情!”

  方应物叹口气,“差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映了下滑趋势。这就是大数据,见微知著,懂不懂?”

  洪松便转向今天比较沉默的项成贤,责问道:“方贤弟是有主见的人,又在外面见过大世面,他关于亲事心里自有主意,用得着你去说哪门子亲?如今自找其辱,弄得人望大减,又让方贤弟全无自信的忧心忡忡了!”

  项成贤对此无可奈何,“小弟知错!今日才知道,做媒容易成仇家是什么道理了!今后若无完全把握,决不再与人说媒!”

  洪松又问道:“何家反悔,到底是什么缘故?”

  项成贤详细答道:“那何家不是有个长辈。入京担任了太常寺少卿么?近来何家听到流言,于是担心与方贤弟结亲会与首辅万安交恶。影响到那位何少卿的前途,所以就传话说这门亲事不谈了。”

  “何家真是鼠目寸光!”洪公子忍不住斥责了一句。

  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沈巡按什么都不做,只摆了几次姿势,就闹得各种鸡毛蒜皮,这是无意的,还是故意为之?

  如果是沈巡按故意为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那也太可怕了。是想要以静制动,等他自乱阵脚么?

  现在看来,已经有这个苗头了,自己威信大降不会影响到几天后的岁试罢?方应物有些担忧。

  县学岁试至少七八十人参加,俗话说文无第一,谁对谁服气?所以还是要争。这里面说公平也有公平的法子,说不公也有不公的路数。

  想要在岁试中争得理想名次。大约有两种途径,第一种是文章写得确实好,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说不出什么。

  另外一种是能镇住场面的学霸,文章差点也能靠着威望也能挤到前面,别人不敢不让他名列前茅。旁观者也不敢为此大闹。

  方应物是打算走第二种途径的,情况本来也很乐观,但被沈巡按这么一搞,情况立刻变得不太乐观了。

  每每想至此,方应物都忍不住暗骂几句。这该死的的巡按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来?

  沈巡按这招。堪称是无招胜有招,防都没法子防,方大秀才感觉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随口问道:“你们说,徐淮听到风声后,会不会又重新回县学参加岁试?”

  “一定会!”项成贤斩钉截铁的答道。洪松见项成贤答得如此肯定,不由得疑惑道:“为什么?”

  项公子并指如戟,指县学仪门曰:“因为他已经来了。”

  方应物和洪松齐齐转头回望,果然看到前学霸徐淮昂首阔步穿过仪门,还风骚的对他们这门口三人组招了招手。

  “当真是人贱不能移”方应物感慨道。

  这徐淮必然是想着钻空子而来,只要自己在岁试中倒了霉,他就可以想办法替补自己的廪生名额了。自己会不会在岁试中倒霉?天知道。

  却说到了讲经时辰,孟教谕也进入明伦堂。在讲解经义之前,他对着一干生员喝道:“有一件重大事情需要告知尔等,关系到岁试,尔等听仔细了!”

  岁试是目前面临的最大事件,诸生立刻屏声静气,听着孟教谕发话。

  “本年岁试定于三日后,恰逢朝廷钦差沈巡按在县中,这沈大人乃科场前辈,功名显赫,我欲邀请他来做岁试主考,以光大县学教化,彰显朝廷重看!”

  让沈巡按来主考县学岁试?这消息出人意料,底下登时议论纷纷,诸生神情各自不一。

  有的面无表情,这必然是无论谁来主考都要打酱油的,在县学就是混日子、混免钱粮赋役优待的;

  有的微微欣喜,这必然是自诩怀才不遇、世道不公,认为换个主考就有机会出头的;

  有的皱起眉头,这必然是事先已经有所把握,坚决不想换主考的。他们那些小动作,教谕或许睁眼闭眼的视若无睹,但沈巡按怎么会吃这套?

  方应物就属于皱起眉头的这种,忍不住哀叹一声,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噩耗连连,连这最坏的状况也发生了!

  以巡按御史的威严,而且又不是像教谕那样需要在小小的县学生态圈里混的,他会在乎学霸不学霸么?

  不满不满,但实在没什么理由指责和阻止孟教谕。这种做法好似二十一世纪学校请各种名誉校长、名誉博士之类,并不是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充满科名崇拜的当代是无可厚非的。

  还是那个问题,到底是孟教谕去请求的,还是沈巡按主动提出要求的?不过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岁试要坑了

  他方应物费尽心思成了生员秀才,又几经折腾才有通过岁试的可能性,但在强大压力下已经毫无办法了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沈巡按甚至不用刻意做些什么,只要公正判卷。就足以把他刷下去。邪不压正,若文章不好,就算想出别的招数翻盘也没有任何底气,还是自讨其辱。

  方应物不禁从心中涌出深深的无力感,还是自己文章水平不足,否则就是无所畏惧了,哪里会担惊受怕?老话果然说的不错,投机取巧不是长久之计啊。

  即使自己岁试侥幸过关。那聚集全省精英的乡试怎么侥幸?汇聚全天下精英的会试又该怎么侥幸?到那时候,有谁会冒着巨大风险帮助自己科场舞弊?他父亲只是个词臣翰林,不是宰辅大学士!

  方应物想通了后,痛定思痛。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自己正是因为明明根基不牢,却贪求功名进取。所以才会被人抓住痛处!如果自己有自知之明,不奢求岁试,又何惧他?

  正所谓不破不立,做人应该当机立断,眼下这个处境是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

  若还在县学消磨,徒耗精力和时间。与其死赖坚持到底,最后被打落凡尘丢人现眼,还不如就此干脆利落的退出!

  起码传扬出去,可以美其名曰担心巡按考官对自己不公,所以用弃考来表示节操。说不定还能涨涨名声。

  而今后就该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此自己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闭门苦读三年,下一届科举时候再来!

  不知道今次被自己预定的那个乡试解额,最后会花落谁家了方应物带着些许感伤,些许无奈,些许热血,昂然起立,像个胜利者朝着门外行去。

  孟教谕抬起头,喝问道:“方应物,你做甚去?”

  方应物抱拳为礼道:“近来纷纷扰扰,在下感到不堪重负,退出这次岁试!特向先生告假归家!”

  众人无不震惊,堂中一片哗然,比刚才孟教谕宣布由沈巡按做岁试主考时的动静还大。

  谁也没想到,最近的风云人物、连连上演扮猪吃虎以及退婚等戏码、具有主角模板的方应物居然公然表示要弃考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用自我牺牲来抗议沈巡按对他的不公么?还是一种应对不利局面的计策?

  但方应物并没有给出解释,向孟教谕告了假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县学。当夜洪松和项成贤联袂拜访方应物,却见方应物居然真在收拾行囊,打包随身书籍!

  洪公子一把夺下方应物手里的物事,开口质疑道:“你这是公然用弃考表示抗争?壮烈或许是有的,但这没有多大实际效果,自损八百也不能杀敌一千!

  最终对巡按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先不要意气用事了,还是继续考着罢,看看考试结果再谈其他。”

  项成贤也劝道:“这想必是方贤弟以退为进的计策,要掀起堂堂钦差骚扰生员备考的公论?可是愚兄觉得对巡按没有作用,方贤弟还需三思。

  须知巡按是朝廷钦差,权威极大。除非天怨人怒、人神共愤了,否则本地舆论再响,也动摇不了巡按御史的分毫,你有这些盘算,最终只能徒劳无功。”

  方应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叹道:“两位兄长多虑了,这次我真心要弃考,接下来便去倦居书院,在商相公门下闭门苦读三年去。此外预祝两位兄长今科乡榜高中,皇榜连捷!”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你当真如此想?你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没有!”方应物斩钉截铁道,“我才年方十八,三年后也不过是二十一,正是来日方长,有什么等不起的,何必一定要参加今科?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沈巡按的厚赐日后再报!”

  洪松长长叹息一声,“本以为你我兄弟三人,可以联手去闯一闯今次乡试科场,不想还是要分道扬镳。不过方贤弟不要着急走,后日岁试完毕我们两个才能得闲,到时候为你送行。”

  方应物点点头,答应下来,既然下了决心苦读三年,那也不差这两天功夫。等两位好友过了岁试,祝贺完毕后再走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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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二章 智商不够用了

  九月初三,是淳安县成化十五年岁试日期。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季,但还没有什么落叶,只有飒飒秋风在巷子里打着卷儿。

  洪松和项成贤去参加考试前,一起来找过方应物。但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做人要有志气!本次考试对我不公,说不去就是不去了。”

  洪、项两人只得叹息而去。

  却说本次岁试,县学生员中共来了八十多人参加,此时聚集在县学大门外等候着唱名。其余没到场的生员,多半都是已经失去了进取心,没什么心思参加岁试了。

  八十多个生员将在县学岁试中争夺三十个乡试解额,成功的人便可以在明年八月去杭州参加秋闱了。运气好的,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甩掉秀才身份成为举人老爷。

  淳安县学岁试的规则很简单,所有生员按照考试成绩将划分为六等,等次不同奖励和惩罚也不同。

  在秀才中特权最高的廪膳生员只要考中第三等,便可以不论名次直接获取乡试解额,这就是二十个廪生的最大特权。

  而大多数非廪膳生员的秀才,则需要考到前十名,才能保证获得其他名额。如果名额仍有空缺,那就继续按照名次递补。

  但无论是什么生员,考到四等及以下,就会被视为不合格,要接受处罚了。

  洪松和项成贤各自提着考篮,老神在在的站在人群里,他们都是廪生身份,所以考试任务相对比较轻松,只要成绩达到第三等就可以过关。

  这对他们两个而言,是很简单的事情,无论看文章水平或者看家世威望。问题都不大。完全不用像对文章没自信、又是新人菜鸟的方应物那般心虚。

  徐淮出现在洪、项两人面前,问道:“方应物真的弃考了?”洪松不动声色的答道:“自然是真的,你还待如何?”

  徐淮疑神疑鬼的左看右看,他总有一种感觉,方应物会冷不丁的冒出来,然后......他就没有然后了。

  这时候,全副冠带的沈巡按出现在穿堂正中间,而孟教谕站在旁边负责唱名。被点到名字的,便上前接受检查。然后进入考场中。国朝考试大抵都是这种套路,只不过规模大小、宽严程度各有不同。

  一连点了七八个人后,孟教谕又叫起下一个人:“花溪方应物!”

  不过场中并无人应声,孟教谕便连续叫了三遍,还是无人应声。这可是第一个点名不到的人。他便对沈巡按禀报道:“廪生方应物未到。”

  沈巡按面前案子上有一份生员名单,不到场的都会从名单中划去。但沈巡按并没有着急划去方应物的名字,而先转头问孟教谕:“方应物为何未到?确定是弃考了么?”

  孟教谕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方应物说过的话如实复述给巡按,“那方应物说,近来纷纷扰扰,他感到不堪重负。所以退出本次岁试。”

  沈巡按疑惑道:“什么流言?本官未曾耳闻。”

  孟教谕暗暗腹诽几句。你老大人真不知道么?只不过想要撇清自己,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罢?这些手握重权的官员,没一个是简单角色!

  在人群里,徐淮忐忑不安的等完了孟教谕点方应物的名字。然后发现方应物真没有出现,登时满怀欣喜的大笑三声。

  他虽然才华一般,但去年岁试时运气爆棚,蒙中了考题获得一等成绩。按照规矩。岁试一等是可以直接补为廪膳生员,但却因为本县廪生名额满着。所以他只能一直当候补。

  如今方应物这个廪生弃考了,那么就是连续两年没有参加岁试,按规矩是要将为增广生员。也就是说,空出一个廪生名额了,而他徐淮可以顺理成章补为廪生了!那么只要今年岁试考中三等,就进一步获得乡试解额。

  所以对几经打击、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前学霸徐淮而言,真是意外之喜,方应物居然真主动放弃了,正好便宜他这个对头,人生喜事莫过于此。

  却说这场岁试,此后便波澜不惊,题目是一道四书题和可选择的一道五经题。诸生平平常常的答卷,平平常常的交卷,平平常常的离开考场,一切乏善可陈。

  三日后放榜单,成绩等次将彻底决定县学八十多生员未来一两年的生活轨迹。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放榜日,洪松和项成贤又一起前往县学看榜。已经有数十人站在照壁前,等候榜单张贴。

  这时候人群比考试那天轻松热闹许多,徐淮正在人群当中自吹自擂:“哥哥我略施小计,放了几句流言,便叫那方应物束手无策,只能黯然走人!这就是兵法里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颇有一批故旧重新围在徐淮身边,闻言叫了几声好。

  徐淮又继续豪气干云道:“故而今次岁试,我大概要补了方应物的廪生名额。等放了榜后,我请诸位同窗吃酒庆贺!”

  项成贤远远地瞪了徐淮几眼,又信口问洪松道:“他说是他有意识散布流言,是真的假的?”

  洪公子思忖片刻,否定道:“徐前辈八成是吹牛,根本不可信。你想想,这巡按御史何等威严,岂是区区一个徐淮可以左右的?徐淮又有什么胆量敢利用巡按御史做文章?

  我猜测,徐淮被方应物三番两次整治,可谓是颜面全失、威风扫地。所以他既然回了县学,就要想法子把这个脸面找回来。

  所以他要编点说辞,拼命证明是他使计策将方应物挤兑走的,然后便顺其自然的成了胜者,找回丢掉的面子。”

  两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里面几声锣声,这大概是有杂役出来张贴榜单了。他们便住口不言,凝目仔细去看。

  县学岁试不在正式科举考试之列,只是县学内部的资格考试。随意性大,榜单也制作的不甚正式,但不影响观看。

  这张榜单既照顾了最优秀生员的名次,又照顾了学霸的需求,是一张成功的榜单,是一张胜利的榜单,是一张和谐的榜单。

  洪、项两人迅速的扫了几眼,都在榜单前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洪松成绩是的二等,项成贤的成绩是三等。两人皆取得乡试解额,回去后可以开始筹备明年乡试了。

  这成绩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过于高兴,洪松对项成贤道:“走罢,午间与方贤弟吃酒。为他离开县城送行。”

  项成贤却置若罔闻,立定了没动。洪松一连催促了几遍,项成贤仍然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指着墙上榜单道:“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洪松顺着项成贤的手指头看去,在第三等次这一列人名的末尾,赫然写着“方应物”三个小字。旁边还加了一句注释:暂定三等,待补考。

  洪松像是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久久不能置信。

  他和项成贤都敢对天发誓,这几天方应物老老实实呆在院子中,没有任何不正常举动。也绝对没有去为岁试的事情进行过任何运作,是真的打算离开县城闭门苦读去。

  那还怎么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主考官沈巡按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放了方应物一马?说是“暂定三等待补考”,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其实就是走个补考形式。然后正式列入三等了。

  短短几个瞬间,在场数十人都注意到了三等这列末尾的人名。无不大吃一惊,甚至还产生了骇然的感觉。这方应物也忒神出鬼没了,区区一个县学岁试,居然玩出了风云变幻的悬疑片风格。

  徐淮哪还有心情继续吹牛,他就是想吹,那也要有事实为依据。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榜单上,竭力而又徒劳的想证明是自己眼花了。

  但无论怎么看,方应物这个名字就是出现在了三等这列里。他很清楚,三等意味着方应物今年岁试合格,所以不必降级,而且更意味着他递补为廪生的愿望再次破灭!

  刚才围着徐淮听他吹牛的人,悄悄地自发地散开了几步,离徐淮远了些。看着颓然的前学霸,众人心里不由的感慨万分,在深不可测的方同学面前,徐前辈若能靠得住,那母猪也能上树了。

  洪松和项成贤一路小跑着,来到项宅外院,却见方应物已经把箱笼搬到了堂屋正中,旁边兰姐儿信手在桌案上打着细软包裹。

  项成贤冲上前去,一把将方应物拉到院中,还要向大门外拉去。口中叫道:“方贤弟,去一趟县学看看。”

  方应物甩开项成贤,正色道:“我前番说过,做人要有志气!此次要去倦居书院求学,在学有所成之前,三年内不踏进县学一步!”

  项成贤兴奋的拍了方应物一巴掌,“求学你个头!三年你个头!岁试榜上列了你的名字,与我一样是三等,我们该要准备乡试了!”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惊声大叫道,世间哪有不去考试,却有成绩出来的道理?

  项成贤答道:“你以为我们无聊到如此地步,特意骗你来么?榜单上也说了,叫你去补考!我们真心想问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没有答话,陷入了苦思之中,今天这榜单也太意外了,又是什么阴谋?但他想来想去,仍然毫无头绪,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智商不够用了。

  洪松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在仔细观察方应物神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毫无破绽......至此洪公子才相信方应物确实对今天的榜单不知情,否则决不至于如此反应。

  这个时候,方应物若还能演戏到如此逼真的程度,那简直就是未篡位的王莽之流,被欺骗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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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张大饼

  在国朝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其实只有省城乡试和京师会试是最正规的,比较严格、严肃、严谨、严厉,可供人为操作的余地最小,相对也最公正。

  但其他考试包括取秀才的院试、科举最后一道关口殿试在内,都是随意性很大、人为因素很重的考试,这些考试换一个主考官可能就会有不同的样子。

  比如这次淳安县岁试,就出现了方应物这个特殊情况。榜单放出来后,便有不服气的几个胆大生员,冒险去谒见主考的巡按御史沈大人,对方应物名列三等的结果提出质疑。

  沈巡按很官方的答道:“国家抡才本为求贤,方应物于国有功,不可遗漏在外,理当推举入场秋闱。”

  方应物从两位好友口中得知并确认榜单情况,并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放下了疑惑,抬头道:“我去县学看看。”

  前面还号称要闭门读书就差立誓了,现在就要往县学跑,这反差真不小。项成贤忍不住嘲笑道:“你那闭门苦读三年的志气呢?学无所成就不入县学的节操呢?”

  方应物没心思与项成贤说笑,继续出了大门,向着县学走去。他胸中自有东西,足够在这个时代使用了,但还要继续读书无非就是为了通过考试,毕竟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则,想力争上游就要遵守游戏规则。但若考试能通过,那还要读书作甚?

  榜单下面,看完榜的人群早已散去,但榜单还挂在照壁上面,方应物认真看了看,确实在三等这一列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候,旁边有一位差役对方应物道:“方相公请借步!沈巡按有令。若你出现,便带你去察院补考。”

  正好方应物也想去谒见巡按御史大人。本来巡按御史的体统很严,到了地方一般不公开接受拜谒,否则都是落下把柄的事情。但此时考察地方的公事已毕,又有补考的名义,巡按偶尔见人也不算奇怪。

  所以之前几天方应物正处于困扰时,纵然心中有无数疑惑或者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根本见不到巡按御史,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被带到临时察院,没什么波折就进去见到了沈巡按。或者说,沈巡按在淳安县的事务只剩下这个了。

  待方应物行过礼后,沈巡按二话不说,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并递给方应物,示意方应物先看完书信再说其他。

  方应物满头雾水,但他知道答案就在书信中,便有点迫不及待的拆封阅信。

  这是一封没有什么营养的信,通篇内容乏善可陈,只是在打着“最近京城天气不错”的哈哈。

  整幅信笺上最大的价值也只有署名了,方应物盯着署名位置上“文渊阁大学士刘”几个字看了半天。忽然一半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而且书信的意义不仅仅是书信本身,能代为捎带私人信件的人,自然也是可靠的人。便可以解读为:寄信人用这种方式告诉收信人,眼前这位捎带信件的巡按是自己人。

  方应物如梦方醒。原来这沈巡按不是万首辅的亲信,而是刘棉花的小弟!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是比较正面的!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脑补过度,思维陷入了误区之中......

  沈巡按先开口道:“前几日岁试之前。县学孟教谕向本官申请,本次贵县岁试由本官担纲主考。当时本官欣然受之。但却没料到,唱名时才发觉你弃考了,好像你还有点误会,这真叫本官情何以堪。”

  方应物心里腹诽道,谁让你到了淳安后故作神秘、不亮出来头,不然怎么会造成这种误会?

  沈巡按继续说:“当时本官听到流言之事,有所不解,查访奸佞是查访,为国查访贤才也是查访,情况不明时应当众说纷纭才是。但为何这几日的流言却是一边倒,都以为本官要对你不利?”

  方应物无语,流言传成这个样子,能怪得了谁?不过细细追究起来,好像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当初巡按到达的时候,知县担心县学公论出现问题。他方应物为了帮着知县控制县学舆论,便散步消息说“这巡按是万首辅的人马,与商相公是对头,谁配合他谁就是淳安县公敌”。

  所以也是他亲自便误导了众人,致使众人都顺着巡按与方大秀才不对付思路去想。流言自然也越来越对他不利,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为过。

  方应物不好去埋怨沈巡按,也不想外人面前自曝其短,只得苦笑道:“大人无缘无故的查访我,怎能令我不心惊胆战。”

  沈巡按哑然失笑,“你怎的不往好处想一想,偏生以为本官要整治你?你这个人有多么自卑,才会想象别人都害你?”

  我、自、卑?方应物愕然,自从穿越以来,说他有傲气的人不少,但说他自卑的还真是头一次。

  这沈大人优越感太强了罢?真以为是施舍给自己人情?自己有翰林爹、巡抚外祖、前首辅老师,用得着他摆出施舍架子?

  估计是因为沈大人当上巡按御史后,所到之处都是高高在上,谁不敬代天巡狩的钦差十分?所以导致心态有点膨胀了......人之常情也。

  方应物便答话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自家事自家知。其中滋味,大人贵为钦差,自然不明白吾辈的担忧。”

  他这话就有点绵里藏针了,暗暗指责“你沈钦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

  沈巡按没有领教过方应物的词锋,也没想到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卑躬屈膝的意识,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过半晌才道:“并非是本官要查访你的事迹,这是刘阁老的吩咐,本官在公事之余,顺手为之了。”

  方应物奇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巡按答道:“刘阁老说过,有的人在家里是一种样子,在外面却是另一种样子,这两种表现之间的对比,很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性。

  你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刘阁老亲眼见过,但你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见到过,便委托本官查访回报。”

  通过在外与在家的对比分析一个人的品性?方应物感到深深的蛋疼。这位刘棉花的思路总是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

  刘阁老这种理论结合实际的行为,方应物只能表示理解。这种事发生在工于计算的刘棉花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更深一层的理由,也就是刘阁老为什么要深入调查方应物,沈巡按本来不很清楚。但他到淳安打听了情况。又亲眼见到方应物后,刚才一瞬间突然就懂了几分。

  方应物自己更是明白了,他在京城时,言语之间隐隐就猜到刘阁老有几分招他为婿的心思,只不过没有必要点破。

  当时只觉这种事情多半起于一时冲动,并不会有什么后果。但现在看来,刘棉花居然还打算玩真的?!不然里里外外调查他的品性干什么?

  沈巡按想起什么。又说了一句:“而且刘阁老也说过,事无不可对你言,查访完成之后,可以坦荡荡的告诉你。并不怕让你知道。”

  对此方应物彻底没脾气了,刘阁老敢于坦坦荡荡的告诉他,是出于一个老实用主义者对小实用主义者的了解......知道他肯定不会为此不悦。

  见沈巡按后面如此坦诚,方应物不想闹僵。又给了沈巡按台阶下,“有劳沈大人了。刘阁老信中并未明示什么事情,想必是让沈大人传话,是否如此?”

  不但是给台阶,还暗暗点了点沈巡按,想与我对话的是刘棉花,你就是在中间传话的跑腿,所先搞清楚自己身份!

  提起文渊阁大学士刘阁老,又明白了眼前此人有可能成为刘家东床,沈巡按架子就矮了几分。

  “今年东宫太子要出阁读书,未来数年内不但要广请名师,还会招揽一些年纪相差不远的年轻俊彦伴学。刘阁老对你寄以厚望,叫你不可荒废时日,下次京城大比若能荣登皇榜,未必没有机会供奉东宫!”

  东宫?方应物很意外,没有想到刘棉花传话居然是着眼于此的,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过这些。

  不过做官的人谁不想去东宫?谁不想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太子培养感情?这是一条终南捷径,等到太子登基,那就能平白捡一个从龙之功,以后在朝廷里就是新天子的自己人,飞黄腾达拦都拦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越是靠近皇权的地方,对学历要求越高,不是翰林出身就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最起码也要是个二甲进士。

  在太子身边自然有一套官职,詹事坊局之类的,但这类官职的流品与翰林相仿佛,甚至是经常来回辗转调动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无奈摇头,这刘棉花太高看自己了。为太子找年轻伴学,也就这几年时间,过了这几年就没必要了。

  当帝师是不要想,但要想具备进东宫当伴学的资格,那就必须在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上连续中榜,否则就将错过时机。

  但这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大......谁也不敢说自己肯定会中,就是商相公这考试达人重新考一次,只怕也没有把握连中两榜。说真的,能用十年时间中两榜就是侥天之幸了。

  好罢,这算是刘棉花给自己画出了一张大饼,能不能吃得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让一个堂堂巡按御史兼职当信差,总要有点实际性的东西罢?方应物吐槽几句,又问道:“刘阁老还交待了什么?”

  沈巡按道:“除此之外,刘阁老特意强调道,浙江乡试难度极大,叫你务必努力,不可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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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前途和道路

      方应物从临时察院里“补考”完毕,出来后很为前几天的煎熬哭笑不得,简直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啊。

      但肯定不是沈巡按胡言乱语说的自卑症状,莫非是因为自己当时压力太大,心理太虚,所以导致了轻微受迫害妄想症?

      心性还需要修炼呐,方应物唏嘘不已。出了大门没走几步,他便被一名中年人拦住了,并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道:“方相公,这边说话。”

      方应物仔细打量过,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疑惑的问道:“你是何人?”这中年人答道:“小的是县衙差役,只不过未曾穿的公服。”

      方应物恍然大悟,对方原来是知县安排在巡按驻地附近的“便衣”,详细的就不必赘述了,心知肚明即可。便又问道:“有何贵干?”

      那便装差役答道:“县尊大老爷请方相公去说话。”

      方应物哑然失笑,自己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倒是忽略了这些。县衙在这周边不知布置了几个扮作常服的差役,只怕刚才他前脚刚进了临时察院,后面就有人迅速向汪知县去禀报了。

      巡按御史权限大,避嫌规矩也大,可谓是内外隔绝森严,基本不接受拜访,知县也就迎接那天见过沈巡按一面而已。这种状况下,谁能见到沈巡按,必然就是有,而汪知县必然就关注谁。

      汪知县请方应物过去,当然不会有第二种意思,无非是请托人情,在考察文书上刷几句好评而已。

      所以县尊大人看到方应物,话没有多说几句,只是一脸“你肯定和巡按有奸情”的神色。

      方应物也只得答应道:“待到为巡按送行时。我见了他再帮着老父台说几句人情话。”

      又辞别了汪知县,方应物这才顺顺当当的回到宅中。这夜他有点小失眠,不停地琢磨着刘吉传来的那些话。

      这刘棉花翻来覆去,没有一句确定性的话,却挑逗的他蠢蠢欲动、心火高涨。难道让沈巡按千里迢迢、假公济私的给自己传口信,就是放几句空炮?

      有一点很明显,那刘大学士觉得自己潜力无穷也好,亦或觉得自己人中龙凤也好,看样子想拉拢自己。或者叫栽培。

      但总要卖点人情出来罢?可是和沈巡按谈了半天,没见到半句人情,只听到画大饼了。

      按说以刘棉花的精细不可能犯这种错误,问题出在哪里?方应物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刘阁老特意单独强调一句“乡试很难。自己要努力”,这其中仿佛颇可玩味。

      首先,为什么不提会试只特别强调乡试难?就算乡试取中,但若会试不中一样没有任何用处。莫非刘棉花的潜台词就是,会试比乡试简单?

      更深一层的潜台词就是,如果自己能通过乡试考验,到了京城会试时。刘棉花将会出手相助,所以会试才能变得简单?

      大明科举要说公平也确实算得上公平,也说严厉也确实称得上严厉,寒门子弟真能靠着科举走出上升道路。但同样也不可避免有各种猫腻存在。

      比如说,一个宰辅大学士如果下定了决心,那真有一定能力影响到理论上是过程全密封的会试。

      当然,如果自己过不了乡试这一关。也就没有然后了,刘大学士还是没有什么损失。

      想到这里。方应物啧啧称赞。刘棉花这个人情卖的,真是功力深厚、妙到毫巅......

      再细想,这句对乡试的强调,还有另一方面解读。按照规矩,乡试主考官由提学副使担任,而乡试提调官一般由巡抚或者布政使担任。至于乡试监临官,则由钦差身份的巡按御史担任。

      也就是说,沈巡按很有可能在一年后任期结束前,担任乡试监临官,也就是俗称的监考。

      这样一来,主考是点了自己当廪生的大宗师,提调是自己的便宜外祖父,监考是算作自己人的沈巡按。自己要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天意。

      盘算完毕,方应物忽然又醒悟到,刘大学士的传话,其实是给自己指出了一条目标,以及沿着目标的道路。正所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如果真如自己所猜,那么在这一届科举中,自己的“人和”几乎已经到了极致,何尝不是自己的天赐良机?

      若是错过了,下次是否还会出现这种机会,那就很难说了......在这种兴奋与忧虑共存的心情中,方应物渐渐睡着了。

      次日方应物起床后,却见项成贤堵在门口,叫道:“方贤弟!昨日出榜后,未来得及庆贺一番,今日定要寻些乐子高兴高兴!”

      方应物推辞道:“现在我要去县学,等我回来再议。”

      项成贤十分怪异的看着方应物,“岁试已经结束,还如此积极地去县学作甚?你不要如此特立独行。”

      “去找孟教谕问问话。”方应物轻描淡写道,此后便出了宅子,望县学而去。

      今天的县学中,已经不是前一段时间的县学了。才一踏入大门内,方应物就感到似乎连县学中的空气都轻松了几分。过往的生员也不复紧张,迈着慵懒的方步,徜徉在甬道上、林荫中。

      不过这些与方应物无关,他只管朝着后面教谕公署走去,路上还顺便做了一个统计调查。

      “不错不错!”方应物暗暗点头,所遇到的县学同窗中,主动对自己抱拳行礼的比例已经回升到了四分之三。与前几天他弃考后的境遇天差地别,甚至比斗倒徐淮后的最巅峰时期还有所增长。

      殊不知方应物在同学心中的形象又多了两个重量级词汇,第一个是“神秘”,第二个是“深不可测”,普通秀才们确实很难理解方应物的世界。

      找到孟教谕,方应物询问道:“从沈钦差那里听说,是先生你主动去请求由他来主考岁试?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孟教谕很正经的抚须道:“自然是为了光大县学教化,彰显朝廷重视......”

      方应物满脸怀疑的问:“是么?学生我还以为是为了让我过不了岁试。”

      怕什么来什么,孟教谕最担心的就是方应物疑神疑鬼,冒出这种想法。孟教谕不禁有点心慌,“绝非如此!你怎么会如此想?”

      “你说不是就不是罢。”方应物很无所谓的说,忽然话头一转:“学生告一年假,还请先生准了。”

      孟教谕连忙同意了,分文不取。这次不会像方应物去年申请游学那次,闹出“三分只有三分”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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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方秀才居乡传说

      岁试过后没几天,方应物方秀才便又从县学中消失了,挥挥衣袖,只带走了乡试解额。而后他只在沈巡按离开的淳安时候,出现在同窗面前一次,为的是给沈巡按送行。

      对于方应物的再次消失,同窗们纷纷表示略感轻松,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与方应物打交道。

      方应物也表示,他还是更适合与官员士大夫们打交道,也不懂怎么与还带着几分天真气、就连趋炎附势也能如此可爱的同学们打交道。

      反正无论如何,方应物离开了喧嚣的县学,回家读书备考去也。

      现如今已经是九月份,而乡试之期是明年八月,也就是说,距离乡试时间不到一年了。

      而且不可能直到最后关头才出发,一般情况下,参加乡试的士子总要提前两三个月去省城。一是为了熟悉考试环境,二是可以提前打探各种最新动向,三是去晚了就找不到地方住。

      这么算下来,再去掉春节期间,实际上还剩余的复习时间大约是半年左右。方应物对自己的学业自然有规划,他每个月中的上半月在花溪家中读书温习。

      而下半月则去倦居书院商相公那里,接受惨无人道的八股文魔鬼训练,和程师兄的冷嘲热讽。无论如何,这总比在大庭广众下公然暴露底细要好。

      方应物难得有这么长的清静时间,勉强也算是悠闲。在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除了读书作文之外,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去考虑,也不用操心任何生计。

      方应物有种预感,他将来很难再有这样无忧无虑的长时间清闲读书时光了。

      作为一个传奇色彩浓厚的少年人。方应物在自己的故乡,总会有各种各样以他为主角的神奇故事,流传于民众的口头、文人的笔记中。

      故事一,方应物还债。

      方应物的父亲欠了邻村王大户家三十两银子巨款,但出门游学迟迟不归。王大户为追讨欠债,绑了少年方应物回家,并恐吓方应物说如果不还债,就将方应物折为奴仆使用。

      方应物毫无惧色,被关在王家时。仍然镇静自若的读书。但聪慧的甜菜少年方应物想出了一个脱身办法,便花了一两银子买通了一名王家仆役帮忙。

      方应物叫这仆役穿上华丽的戏服,扮作文昌庙主掌天下文运的魁星模样。并与之约定好,等自己在晚上读书时,要这仆役以魁星模样站在自己身后。冒充神仙显灵。

      到了夜间,王大户找方应物来催债时,在外面听到琅琅读书声,不由得透过窗户缝隙朝里面看去。当时就看到在方应物的背后,阴影地方隐隐约约的显示出魁星神仙的影像。

      于是王大户彻底震惊了,以此认为方应物有魁星护佑,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最后王大户大方的免掉了方家债务。并哭着喊着要把女儿嫁给方应物(存疑)。

      后来方应物找到那名假扮魁星的仆役,对他精湛的演技表示赞赏并向他致谢。

      却不料这名仆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叫道:“请小相公恕罪!那夜我担心被戳穿后被家主责罚,其实并没有扮作魁星去你房间中!”

      方应物乍闻此语。浑身汗毛直竖,一个刺激之下突然灵窍大开,此后时时有通神之能。

      故事二,两只灯笼。

      方应物幼年在邻村社学读书。学的晚了,常常天黑后才能回到家。

      社学王先生十分偏爱方应物(存疑)。有次担心天黑后方应物走夜路不安全,但是看到有两人打着两只灯笼与方应物一起走,于是便放心了。

      到了次日,王先生问方应物道:“昨夜是谁同你一起走的?”

      方应物十分纳闷,“昨夜我自己回家,并未与他人同行,先生何故作此问?”

      王先生愕然良久,与左右道:“此子必是天福在身,竟然有鬼神护佑!”此后哭着喊着要将女儿嫁给方应物(存疑)。

      故事三,鱼跃龙门。

      方应物曾求学于商相公门下,道路艰苦,时常来回渡过青溪。有一次,方应物上渡船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浪,河水将他的青衫打湿,一时间狼狈不堪。

      恰好岸上有几个平素嫉妒方应物的士子也在等着过河,其中一人名曰徐淮(存疑),见此指手画脚,对着方应物大肆嘲笑。

      方应物坦然自若,高声对着溪水作四句歌道:“脚踏船头跳板开,天公赐我洗尘埃。人人笑我衣衫湿,鱼从龙门跃出来。”

      方应物话音刚落,陡然见溪中卷起漩涡,一条青龙腾浪而出,在空中盘旋数圈。

      而后青龙对方应物曰:“吾乃溪中鲤精,已经修炼一千三百余岁,仍不能勘破。今经小谪仙点化,一朝得道矣!如今玉帝已许我溪神之位,待尔回归仙班,再登门拜谢!”

      诸生见状称奇,其中有个何家士子,回去后与家人说了此事。何家便哭着喊着要将本家一位闺秀小姐嫁给方应物(存疑)。

      故事四,一语成谶。

      有大宗师按临淳安,考校县中诸童生,方应物相貌出众、应对得体、才华横溢、人品端正,大宗师甚属意之。注视良久,直接点方应物为廪膳生员,并赠对联一副。

      上联曰:老苏文学能传子;下联曰:小方才名不让父。其时方应物父亲已经高中秋闱解元、连中春闱二甲第四,乃是当地闻人,故而大宗师为褒奖方应物,赠有“小方才名不让父”之句。

      当时大宗师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故而不能哭着喊着将女儿嫁给方应物,令他深以为终生憾事。

      但再后来,方应物虽然才气名冠一时,诗词天下传唱,官场功业彪炳。但科场成绩这一项,却始终不如其父。

      有心人分析曰:此对联称赞方应物过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过犹不及,何况骄其父不合人伦。以至于损了方应物的福德,结果科名终生位居其父之下,可谓是一语成谶也。

      方应物听到这个议论后,愤然将下联改为“小方才名不如父”用以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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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乡试遐想

      时光荏苒,转眼秋去冬来,又一个转眼,冬去春来,时间进入了成化十六年。

      刚过了正月,方应物又被商相公叫去搞特训了,大概是商相公担心方应物春节后懒散懈怠的原因。

      一连持续了半个月,方应物这才从仁寿乡倦居书院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青溪渡口,此时恰好没有船只,方应物便坐在岸边茶棚中慢慢等着。

      茶棚中也有别人闲坐谈天说地,方应物百无聊赖,便随意听着别人。却听到有个小商贩道:“我们村近来有个大户,想请一位先生坐馆,他那里家境很好,引了不少人来应聘。”

      坐馆这个词听在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很别扭。上辈子的印象里,这个词是与黑社会密切联系的,但在这个时代里,坐馆却是读书人去别人家里教书的意思。

      那小商贩继续道:“有个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也来了,开口便要每年三十两银子的束脩。”

      “每年三十两!”茶棚中一片惊呼,这对于讨生活的人而言,真是难以想象的高额工资了。就连方应物也生了兴趣,侧耳细听起来。

      “主人家便问道:老先生你有什么能耐,敢所要三十两的束脩?那老先生答道:鄙人在花溪社学训童十余年,近来县中风传今科最有可能中举的大才子方应物就是鄙人辛辛苦苦花了十年时间培育出来的!”

      噗!方应物忍不住一口将茶水喷出,侧头问道:“那老先生是不是姓王?”

      小商贩讶异的回应道:“小相公如何得知?”旁边却有人催促这小商贩:“赶紧说着,然后呢?”

      “主人家对老先生的十年树人十分感动!”小商贩眉飞色舞的说:“然后拒绝了他。而后主人家又道:方应物是廪生才子不错。可老先生你自己是什么?五十岁的童生?”

      众人一片哄笑,在快活的气氛中。有船只到了码头,众人便上船渡河去。

      方应物也摇头苦笑。这开口敢要三十两束脩的王老先生九成九就是兰姐儿的父亲、花溪社学的王塾师。他老人家心思还挺活泛,看来是不想安分守着社学糊口了,要去找个土豪求包养。

      想想他的性格,方应物便感到他这种行为不奇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若他老人家真运气逆天,能找到个瞎了眼的土豪包养他,那也是他的命好。

      回到离开半月的家中,方大秀才拉着兰小妾敦伦一番。云收雨散后,将兰姐儿揽在怀中。说些家常话。

      王兰想起什么道:“奴家父亲前日来了一趟,是来寻你的。”

      “他有什么事?”方应物问。心里猜道,莫非想拉着自己当背景去求职?

      “听说下个月时候,大宗师又按临严州府,开院试各县童生。父亲他动了心思,想去参考,若能博得一个生员功名回来,也算光宗耀祖了。”

      大宗师又按临到严州府了?方应物小小意外了一下,最近自己埋头读书。少问外事,有些消息居然都不关注了。不过除了乡试之外,其他的考试消息关注不关注的也无所谓。

      他随即又感慨万般,时间过得真快。前两三年自己去参加县试、府试。最终在大宗师主持的院试上中试的情况似乎还历历在目。

      仿佛一眨眼间,这就又到了一个新的轮回了么?又要有新的一批菜鸟秀才出笼了。

      方应物浮想联翩后,不禁笑道:“他老人家都年过半百了。这把岁数还去考什么秀才,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本来考了这么多年。一直不中,也是死心了。但近年来公公和你接连取得功名。他心思便又活泛了,说最近是花溪风水运道正旺的时候,这次院试不能错过。”

      王塾师别不是索要三十两高薪,被人嘲笑后恼羞成怒了罢?方应物很不尊老的想道。

      话说到这里,兰姐儿才道出王塾师的真实来意:“父亲听说你与大宗师是认识的,而且也还有师生之谊,所以想托你去向大宗师求个人情,放他中试。”

      王塾师原来是这个心思,方应物觉得老人家简直是胡闹,还想拉着他一起胡闹么?

      他想了想又叹口气,婉拒道:“大宗师提学全省,百来个县里每个县都有他取中的生员,加起来至少数百之多。而我只是这数百人中的一个,有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能左右秀才人选?”

      兰姐儿默不作声,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她知道考不中秀才是父亲几十年来的心结,谁愿意顶着老童生的名头混一辈子。

      方应物轻抚兰姐儿光滑的后背,耐心解释道:“你也知道,今年八月就是乡试,大宗师是最重要的主考,这个时候与大宗师之间的人情是多么宝贵?

      正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若为了你父亲这个秀才心思就托人情,有点浪费了。那我再说起乡试的事情,又怎么去开口?岂不是成了蹬鼻子上脸?

      我与大宗师之间,还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你说,是夫君乡试考举人重要,还是你父亲考秀才重要?何况他老人家都五十了,即便考上秀才又有什么前途?正当我全心备考乡试的时候,还是不要拖着我胡闹了可好?”

      “嗯。”兰姐儿乖巧的点了点头,认可道:“夫君乡试是大事,其余事情都不能影响到这个。”

      方应物放下王塾师这边事情,又想起自己,“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大宗师到了府城,我也确实该去拜访的。

      关系都是走动出来的,不去试试看,怎么会知道有多少人情?最起码也该去试探一下大宗师的态度,不能坐着指望天上掉馅饼。”

      方应物这个念头一动,命运的齿轮又滚滚滚动了。

      国朝科举考试中,乡试被称为秋闱,会试被称为春闱,这是唯二别称带“闱”字的考试,其他考试都没有这个待遇。

      闱这个字,就有封闭的含义,由此可见乡试和会试在整个科举中的地位,说是最关键的两道考试也不为过。

      就拿乡试来说,整个乡试过程堪称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从考官、考务、考题、评判、出榜都有苛刻到精密的规定。在这个严密的程序面前,没有任何人在考试之前就敢说自己百分之百能中举。

      像今年浙江乡试,主考试官是提学副使李士实,但副主考试官则是从京城另派下来的,人选目前不明,想走后门都找不到人。

      还有同考试官,则要由巡抚、布政、按察从全省教官中精选十人,到了考试时候分房阅卷。

      不要以为名声最响亮的主考官就能笼罩一切。各考生试卷都是要先随机分配到各房,先同考官负责初步阅卷,并筛选出候选试卷,但同考官只能看自己本房的试卷,严禁去看其他房试卷。谁知道你的试卷会被丢到哪一房?

      而主考官只能在十位同考官呈上来的候选试卷中选择是否取中,只能算是二审,没有大范围筛选试卷的权力。

      不过主考官也不是没有办法制约同考官,主考试官可以主动到各房去搜卷,为的是查漏补缺,或者说把像是自己人的试卷再拣出来,但这仍需要碰运气。

      至于考题,则是由主考官和监临官临时共同翻书决定,这谁又拿得准所有考题?

      至于乡试名次,则在阅卷完毕,取中人数够了后,由主考试官当着副考试官、同考试官、提调官、监临官的面,在大堂上公开决定。众目睽睽之下,靠走后门取得好名次的难度系数也很大。

      至于糊名、誊录、对读等关防程序更不必赘言,总而言之,乡试这种考试的指导思想就等于是,不厌其烦的把所有人都当贼防,绝对不是方应物以往所遇到的那些考试能比的。

      想必不熟悉乡试的人看了考试全部规程后,只能是头大如斗。但至少应该能看出,在乡试里,各个考官之间都是互相牵制的,中间还夹杂了许多不可控的随机因素。

      因此走后门运作也很难运作出百分百的成功率,而具体成功率的高低,就看关节打通了多少。

      若想百分之一百确定能中举,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打通正副主考官、十来个同考官、监临官、提调官所有考官的关节,同时不走漏任何风声。

      不过在现实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做得到。能有五成把握,那就是超级强的实力了。

      方应物在研究乡试程序之后,心里便猜测道,国朝考试制度设计的初衷,大概就是有这种意思人情关节因素是根本阻绝不了的,所以就把制度设计的复杂到没人能完全掌握的地步就是想走后门,也一样要赌运气。

      他现在要做的,不但是读书,还得想想办法运作一番,内外兼修、双管齐下才是王道。

      龙有龙路蛇有蛇道,高端的办法是直接从考试官、监临官、提调官等关节处下手,弄考题、影响判卷等,低端的路数就无非是夹私挟带、买通杂役军士等。

      方应物衡量了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之后,决定还是走高端路线比较好,走低端路线丢不起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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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院试赌约

      成化十六年,三月初春,乍暖还寒。严州府,试院大门紧紧闭锁,貌似隔绝了内外一切联系,万众渴望一见的大宗师就在里面。

      大门无情人有情,仍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散布在试院大门外附近,久久徘徊不去。

      人群中有参加这次院试的童生,就算见不到大宗师,也可以在这里打听各种动向,说不定就有哪条消息能帮助自己院试过关;人群中还有本地自认够资格的士绅,八月桂花开,你懂得。

      属于后一种的方应物眼下也在这里站着,并望着大门苦笑不已。

      听说学政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他特意从淳安县赶过来,希冀能见得一面,但却疏忽了一件事情。

      提学官按临某地主考院试时,若是比较在乎形象,为防嫌疑都是下马后直接住进试院,然后内外闭锁,一般不见外人。否则舆论滔滔,有些事儿就说不清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定死了不见客,但必须要有足够的、能说服(糊弄)别人的理由,让别人觉得见的有道理,应该去见。

      方应物站在试院大门外,想破了头,也从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丁半点的“道理”,能让大宗师毫无顾忌的召见他。

      难道等到院试全部结束之后,再寻找机会?怕就怕,大宗师在院试结束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离开了,而自己却还不知道,赶晚集也赶不上。

      或者找人传话也可,但他的心思实在见不得光。找人传话必须要绝对可靠的,一时半会的去哪里找这么个人?

      站了半天。方应物有些累了,见到街边有处茶舍。便过去歇息。但是这茶舍里远远望去,也是人头攒动的,看起来比外面还密集,而顾客也大都是长衫读书人模样,八成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候考童生。

      这也算是考试经济罢方应物走近了,却见茶舍中有两伙人剑拔弩张,正在争吵着什么。

      方应物再仔细看去,却在人群中间到个熟悉的身影。五十岁年纪,花白须发。一身旧青布衣衫这不是兰姐儿的父亲王塾师又是谁?

      方应物愣了愣,但很快就猜到,这必然是王塾师不死心,又跑过来参加院试,却巧合的叫他撞上了。

      “你这老蠢物作死么!”人群中间有个锦袍年轻士子跳了起来,气咻咻的对王塾师骂道。

      王塾师听到对方爆粗口,便耐着性子道:“确实在下的不是,小兄弟又何必出言伤人,未免有损吾辈读书人体面。”

      锦袍年轻士子不爱听王塾师絮絮叨叨。一听口音还是外地的,便叫骂道:“泼了别人的稿子还有理了?哪里穷乡僻壤没了人,派出你这没脸皮的老货出来赴院试?简直没人了么!”

      不止锦袍年轻士子和王塾师,周围闹哄哄的有十几个人也分了两边大吵。方应物站在外面听了听。仿佛一边是淳安童生,一边是府城本地童生。

      好像是因为互相进行地域攻击了,府城童生骂淳安县童生山野村夫。淳安县的童生大骂府城童生轻贱货色,所以战团才扩展的如此大。

      对此方应物表示理解。别说十五世纪,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要想挑起大混战,地域攻击也永远是最灵光的法子。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因为缘故起来的,但这时候只能帮亲不帮理,企图帮理不帮亲的都是里外都不会讨好的蠢货。

      方应物当然不蠢,他奋力分开人群,挤到王塾师身边,先是轻轻拍了拍王塾师,示意他安心。

      随后方应物打量对面几眼,对那当面的锦袍年轻士子冷笑着高声道:“阁下莫非亦是童生?我看府城也是蜀中无人,居然让你过了县试!”

      方应物一发话,淳安县这边有人就认出了他,即便不认识的经过口口相传很快也就认识了。当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其他人便住口不言,齐齐看着方应物。

      锦袍年轻士子毫不示弱,指着方应物呵斥道:“你这多管闲事的又是什么东西?与这老蠢货是一伙的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在我们严州府地面上撒野!”

      很久没有被骂的这么爽了,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好,好,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年轻士子一张嘴正要答话,但他旁边的朋友却插嘴问方应物道:“你又是何人?”

      “淳安方应物也。”方应物傲然答道。

      这里不是淳安县,是严州府府城,对面大都不知方应物是谁。但很快有人指点道:“此乃方解元的儿子!”众人这才作恍然大悟状。

      靠!还摆脱不了“家父方清之”,方应物顿感无趣,合上扇子点着年轻士子道:“废话不多说了,你敢报上姓名么?虽然这里是府城地界,但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我方应物替天行道,该从读书童生中除掉你这害群之马!”

      方应物这话霸道厉害,气势逼人,淳安县这边齐齐喝彩,大声叫好。

      那锦袍年轻士子少不更事,被方应物这威胁吓得有些手足无措。但他的朋友老成些,强自辩解道:“方朋友名门之后,也要以势逼人么?”

      方应物冷哼道:“刚才难道你们不是仗着本地人,以势逼这位老先生么?你们做得,我就做不得?大家各自亮真招,生死各有天命,这位朋友,还是藏头露尾不敢报上名字么?”

      锦袍士子受不得激,自报家门道:“在下朱瑞强!”

      朱公子的朋友连忙站在前面,将朱公子挡在身后,又指了指王塾师道:“朱公子与这位老先生起了纠纷,闹成这样也不是办法。

      方朋友也是体面人,喊打喊杀的传了出去。只怕也有损名声。依在下看,读书人还是靠文章分高下。就让大宗师来评定如何?”

      这意思,就是通过院试成绩说话了。

      淳安县童生这边闻言一片骂声。院试录取比例本来连十取一都不到,更别说拿王塾师这种老童生与对方年轻士子比较了。那淳安这边是几乎必输的!

      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老童生被录取的概率比年轻童生小的太多了。道理很简单,老童生限于年纪基本没有什么潜力,就算中了秀才也没什么大用。

      大宗师们只要头脑清醒的,谁愿意浪费机会,收快入土的、以后没什么用处的学生?而年轻学生潜力无限,将来有几十年的发展时间,指不定发展好了还能当个依靠。

      对大宗师而言。同等条件下,当然还是录取年轻人好。这个世界从来不单纯,处处都有利害关系考量。

      所以院试中有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现象,越老的人越难被录取,越不被录取就越蹉跎岁月,于是就产生类似于王塾师年过半百还是童生这种悲剧。

      “好!”方应物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开口答应下来,引起一片不解。

      随即又道:“但不能如此不公,我看只要王老先生中了就算做赢。而败方则退出科场,终生不考!还有在场诸君须得在南门外。当着世人的面向对方赔礼,如何?”

      朱公子的朋友有些犹豫,他提出让朱公子和王老先生比院试成绩的确是投机取巧,让天平倾向了自己这边。但方应物新提出的这个赌注却很刁钻。

      终生退出科举?余日无多的王老先生退出和年轻的朱公子退出能算是同样轻重的代价么?至于赔礼无非就是颜面的问题。

      朱公子觉得这种赌约十拿九稳,有什么不敢?不等朋友考虑清楚,他抢先回应道:“这个赌。在下接了!”

      待人群散去,方应物对王塾师问道:“老泰山怎的来了?”

      王塾师冷哼一声。“老夫乃是县中童生,来不得府城参加院试么?”

      方应物劝道:“老泰山这岁数。在家教导几个学童过日子就得了,何必为了区区秀才功名而辛苦奔波。”

      想起方应物之前的婉拒帮忙,王塾师心有小小的不满,“这次我又不指望你,你还啰嗦什么?反正花溪正在运道上,老夫说不定能沾几分气运。”

      方应物转移话题问道:“那你又怎么与府城童生起了冲突?老泰山你年老体弱。出门在外少与人争斗的好,不然伤的都是自己。”

      说到这个,王塾师叹口气,“大宗师前日列出了院试日程,因为时间紧张,所以这次院试是每两个县合并一处考。

      其中定下了府城与淳安县合为一场,真成了同场竞技抢名额,所以两县童生之间的苗头便不善。而今天老夫又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那位朱姓小兄弟的文稿上,然后不知怎的,茶舍中两个县的童生便大闹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双方剑拔弩张的,背后都是有名利作祟啊,方应物总算明白了。

      王塾师担忧的说:“你拿我老夫去打赌,十有八九要输,不过输了也没什么,老夫了断就是。”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老泰山不必多想了!等你赢下赌约,他们自然要夹着尾巴。这次我有个主意让你过了院试,此后便是冠带荣身!但是也要委托你帮着捎话。”

      他从刚才起,就打起了这个主意,既然见不到大宗师,那就让王塾师这个考生去到考场上去捎话。

      原来主要问题是发愁找不到可靠的人,自己这行为说难听点就是科场舞弊,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会很严重。

      而王塾师的出现,好像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丝闪光。这老泰山的可靠性应该不成问题,让他去捎话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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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八章 半百青衫泪绕

  三月春暖花开季节,严州府六县童生聚集在府城,争夺寥寥无几的生员名额。大宗师李士实发了牌票,要两个县合为一场。

  昨天先考过了寿昌和分水两县,然后今天便是府城建德和淳安。此时考场内一片肃静,大宗师高居台上,底下的考棚中,两县童生个个低头伏案,紧张的挥笔行文。

  这么人拥挤在长桌、条凳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但有一颗花白色的算是颇为醒目。王塾师看看左右的同场童生,论岁数都是自己儿孙辈了,忍不住叹口气。

  王塾师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参加院试了,第十八次还是第十九次?但年份却记得很清楚。从二十出头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

  一辈子的青春年华和积蓄都耗费在了科场上,但投入和收入不成比例,至今却一无所得。别人皓首穷经,可被尊称一声饱学宿儒,可自己连门槛都没踏入,能称得上儒么?

  年轻时候,每次考场便会紧张激动,还夹杂着期待和希望;进入了壮年后,进考场的感觉就只剩下了麻木和漠然,仿佛与自己无关,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再往后,就很少参加了,钱,精力,心气通通没了。

  王塾师一边握笔疾书,一边想着便宜女婿的嘱咐:“老泰山作了几十年文章,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熟练度应当不是问题。而且这么多年练习下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文章通顺肯定没问题。

  所以到了考场中,你不要管文章好坏,尽管下笔去写,一定要快。最好能第一个交卷!”

  这是什么缘故?王塾师不大懂,但既然女婿如此吩咐,他照做就是。

  女婿嘱咐说只管快不用管质量么?想到这里,王塾师心态忽然放松了,那就随便写写。

  不过王塾师发现,心态放松后,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文章好像看着更顺眼了,不免又沾沾自喜的自我欣赏了一遍。

  随即想起女婿强调交卷要越早越好,王塾师打个激灵。抬头扫视四周,还好别人还都在奋笔疾书,没有准备交试卷的。

  王塾师便迅速收拾起试卷,起身前往大宗师那里交卷。院试条件简陋,考棚之类都是用木板钉起来的。只能遮挡左右视线防止互相抄袭而已,但前后光景还是能看通透。

  王塾师走到前面时,大多数参考童生都已经注意到了,如此快就有人交卷,想不引起人注意都不行。

  众人见到是这么老的童生,先是一愣,随后便都想起了近两日那个传闻——有淳安老童生与府城朱公子要比试。

  朱公子座次比较靠前。距离大宗师不远,王塾师到台下交卷时,他真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得那王老头发髻蓬松,歪在脑后。仿佛随时要撑不住散开似的,另有几缕花白的发丝不羁的荡漾在春风里。

  身上青色的长衣十分破旧,而且前前后后衲了不知几个补丁,还有几个别有风味的破洞点缀在胸襟、衣袖等处。

  朱公子眼睛瞪得很大。几乎忘了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前天他不是没见过这姓王的老头,那时他虽然穿着很朴素。但起码一身也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望之也像是个老先生模样。

  但今天他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这样子也就比路边乞丐强一点罢?连鞋子都变成草鞋了!

  朱公子虽然有点蠢但还没蠢到家,当即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大宗师李士实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王塾师吸引过来了,忍不住放下手里书本,上下不停地打量着王塾师。他身边还有十几个随员、文书、差役、军士侍候,见状纷纷瞩目。

  王塾师在下面感受到了大宗师的目光,心头又响起女婿的吩咐:“交卷时,步伐要缓慢,而且缓慢中带着微微的颤抖,不会颤抖就轻轻晃动身躯。

  而且要注意表情,眉头要微微皱起,想象吃了黄连以后的苦样,最后把试卷递上去时,一定要叹一口气!”

  女婿当时还说完成上面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行,更高难度的要求就不指望他能办到了,比如什么泪水潸然、脸红气粗、深情凝望之类的。

  本来第一个交卷的就很引人注目,更别说还是这幅模样的老头子,大宗师想不问几句都不可能。

  这人的岁数,都快比自己大两轮了罢?李士实一边想道,一边问:“你是第几次考了?”

  王塾师照着方应物教给的台词背诵道:“小民自从束发起便读书,几十年来向学之心一日不怠,怎奈天意渺茫,至今虽是老朽之身,但却仍旧蹉跎岁月。私下做过一首词云:

  传来一纸魂销,顷刻秋风过了,旧侣新俦,半属兰堂蓬岛。升沈异数如其他,漫诩凌云才藻。忆挑灯,昨夜并头红蕊,赚人多少。

  愧刘蒉策短,江淹才退,半百青衫泪绕。桂魄年华,只恐嫦娥渐老。清歌一曲,凭谁诉,惹得高堂烦恼。梦初回,窗外芭蕉夜雨,声声到晓。”

  虽然这回答有点驴唇不对马嘴,李大宗师还是为后面的词喝采了一声。

  一首陌上桑,道尽科举不得志士子的种种忧伤哀怨,只要是读书人的,都能体会很深的感受到。

  这番说辞,再配合眼前老童生落魄到极点的模样,当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让人觉其倍加可怜。

  休说他人,连王塾师一边背诵这首词,一边被自己感动了,深深融入了失意几十年情境之中,眼眶中闪现出几滴浊泪。半百青衫泪绕啊,不是他又是谁?

  如果方应物站在旁边观看,必然要对王塾师竖起大拇指,叫一声“这条过了!”

  科场之上,固然有金榜题名的大喜,但也有名落孙山的落寞与悲凉。李大宗师叹息几声,默念几句“桂魄年华,只恐嫦娥渐老。清歌一曲,凭谁诉”。

  他又低头看了看试卷,几眼瞥过,发现这老童生的文章虽不华丽,但也胜在质朴流畅,可堪一阅。

  可是......再触动心弦的感动也只是感动而已。

  作为一个冷静的,一切从自己利益出发的标准政客。李大宗师找不到任何理由,取中眼前这个老童生。即便是为国取材,也没有取一个五十多岁秀才的道理。

  而且大宗师还深谋远虑到,若后面其他人都模仿这样,那本次院试风气就彻底坏了。好端端的考试就变成比惨大会了。

  李士实挥挥手,好言好语道:“王老人家,你且下去休息罢!”王塾师说失望也失望,但还没到绝望时候,他还有台词。

  王塾师从考篮中掏摸出一包茶叶,“有小儿辈采摘了一些野茶,说是大宗师称赞过的。故而托小的捎带给大宗师。”

  在旁边侍候的一干随员、文书、差役、军士都笑了,但又觉得这老头真可怜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这个场面,众目睽睽之下。可怜巴巴的拿着一包破烂野茶送礼,多么辛酸,真是连送礼打关节都不会的实诚人啊。

  野茶......李大宗师的记忆突然打开了。他自从到浙江上任两年,经历了不少事。也许大都淡忘了。但是在淳安县喝过一杯野茶却让他记忆尤深,连带那个在木亭中读书的少年。

  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称赞过那难以入口、像是馊汤一样的野茶水......若不是讲究读书人风度,那时候他当场就能吐方应物一脸。

  李士实又看了看手里的试卷,籍贯处果然写着淳安县花溪......头也不抬的问道:“这个小儿辈对你还挺有孝心,是你何人?”

  王塾师答道:“小的女儿与他为妾室。”

  李士实突然勃然大怒:“你这老人家胡言乱语什么!竟敢当场馈送礼品,本官岂是会收礼的人?看你年纪大了便不与你为难,左右给本官赶出去!”

  他嘴上说着,但却提笔在卷面上划了一个圈,按惯例这意思就是当场录取了,看起来言行不一颇为矛盾。

  随后大宗师掷笔道:“但本官念你潜心向学数十年,虽历经艰苦不夺志,其情可怜,其志可嘉,文章倒也还过得去!想来今日昏头情有可原,便赏你个功名激励后进罢!”

  旁边侍候的众人心中齐齐喝彩,感同身受的为老童生圆梦而高兴,同时称赞大宗师真真是仁心厚道!

  但谁也没发觉到,刚才几句话之间,一包野茶就通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李大宗师目送老童生离去,思索良久。

  在浙江民间,方应物知名度欠缺的很,出了淳安县就没多人知道了。但是在浙江官场,方应物的知名度却很高,甚至隐隐超过父亲方清之。

  有两个原因,一是掀翻了布政使司两个布政使,造成一场省城大地震,这是数十年未有的大事情,官场万众瞩目。

  二是去年上任的本省老大,也就是王巡抚是方应物什么人,平民百姓或许不知道,但稍微灵通点的官员哪有不知道的?还有传言说连王巡抚这个位置也是方应物运作来的。

  所以像李士实这样还在浙江省官场混的,可能记不清自己录取过的大部分生员,但却容不得记不住方应物。

  这也是方应物屡屡感叹,和官员打交道比和普通百姓、读书士子打交道舒服的多。

  换做一般“明白事理”的官员,会像府城朱公子那样,在自己面前咆哮“你是什么阿猫阿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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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九章 借花献佛

  王塾师恍恍惚惚的“被赶出”了试院,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大宗师在试卷上很随意的画了一个圆圈,这就算是被录取了?

  对这个圆圈,他已经期待了三十多年,从少年变成了老人,从黑发变成了华发,一转眼这辈子都快过去了......

  一直回到所住旅舍,王塾师还没有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纠结毕生的一个心结突然得偿所愿,还是需要点时间缓冲心情。

  方应物正在等候着,见到王塾师提着考篮,神思不属的跨进院落,连忙迎上前去问道:“情况如何?”

  王塾师沉浸在辛酸苦辣、百味杂陈的情绪中,对外界反应迟钝的很,面无表情呆呆的没有回话。

  方应物见状,心里大吃一惊,慌慌张张的对王塾师道:“怎么会这样?那便快快收拾行囊,离开府城!”

  “什么?为何?”王塾师清醒过来,莫名其妙的问道。

  方应物边转身边说:“看你的样子,大概是事情不遂。难道还等着被他们府城士子羞辱么?你真想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们赔礼道歉?迅速赖掉赌约走人才是正理!”

  王塾师哭笑不得,“谁说不成?大宗师已经当场录取了老夫。”方应物松了口气,抱怨道:“方才你不答话,让我以为失策了。”

  随后方大秀才又恢复了自信,胸有成竹道:“大宗师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这样的人最大本能就是趋利避害。我就料定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他没道理不录取你,区区一个生员名额而已。”

  王塾师总觉得那里怪怪的,这提学官应当是方应物的小座师罢?方应物言谈中也当真不客气。

  不过在方应物面前,王塾师忽然觉得自己腰板略挺。自己如今也是准秀才了,再加上长辈身份,大概能和这便宜女婿平起平坐了罢?

  又回想起在考场上扮演的穷酸落魄样子,王塾师老脸一红,觉得很丢人现眼,简直大失秀才相公体面。

  他忍不住发牢骚:“何必如此周折,你另想法子与大宗师疏通不就行了?为何还要老夫扮成这种寒酸模样,出乖露丑的让人笑掉大牙去。”

  方应物看得出王塾师这是愉快到不知所云了,也不多计较。说明道:“老泰山你不懂!这讨人情也要讲究方式,方式不同效果也不同。其中微妙处,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塾师不满道:“其中有什么神秘的不可说么?”

  方应物耐心解释道:“直接去说情,未免表现的太赤裸裸的,心理上还是很别扭。我们都是读书人呐。但先引起同情,让大宗师产生了倾向性后,再点出来,那才是最好效果,堪称是画龙点睛。”

  王塾师还是不明白,满脸“不是本秀才不懂,你就是故弄玄虚”的表情。

  方应物无奈道:“那就讲个故事罢!如果有个从来不认识的货郎走村子。问你买不买东西,你作何想?”

  “不见得要买,还得看家里状况。”

  “如果这个货郎时常与你嘘寒问暖,陪着你散步闲谈。帮着你向别的村子送口信......然后说他养家糊口不容易,就指望卖货了,问你买不买东西,你作何想?”

  王塾师想了想道:“那多多少少总要买一点了。”

  方应物一拍扇子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当你买了东西后。并不觉得是照顾了货郎生意,而是一种友情往来。

  今天也一样。先让大宗师对你产生发自肺腑的同情,和他对你毫无印象的区别就在这里!

  至少会让我付出的人情代价小一些,而大宗师从单纯的照顾人情变成了一半照顾人情一半是帮助你这老弱,从而产生了助人为乐的愉悦感,这叫做注重用户体验!”

  方应物的道理,说白了就是各种营销手段引发出来的灵感......

  王塾师还是半懂不懂的,又不肯承认,也不想继续谈论这个,便转移话题道:“前些日子,老夫请你帮忙,你死活不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前日见了你被府城士子欺辱时,才临时冒出的主意,之前哪有这些心思。”方应物毫不在意道:“现在通过你暗递消息,大宗师已经知道我想拜见他,而他也用录取你为信号,做出了比较积极的回应。下面就等着机会出现罢。”

  “什么机会?听起来老夫还是被你利用了。”王塾师忍不住问道。

  方应物大笑几声,“老泰山你就为秀才功名乐着去罢,下面不需要你做什么了。”

  又过了几日,府城和淳安县这场终于放了榜,方应物一大早便陪着王塾师一起去看。

  虽然早已知道了结果,但王塾师在榜文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仍旧激动不已,挤在人群里简直百看不厌。

  方应物也看了几眼,赫然在榜文上看到了朱瑞强的大名,既意外又不意外,看起来这朱公子敢打赌也是有底气的。

  他便在看榜现场转悠起来,寻找自己的目标。果然,在附近发现了朱公子的身影。他们这种人家,有仆役代替挤到人群里去看榜,自己只消在后面等结果就是。

  方应物走上前去问道:“你还记得赌约否?”朱公子很不自然的顾左右而言他,“记得。”

  “王老先生上了榜,你可输了!”方应物指着榜文道。

  朱公子强自辩解道:“比的是院试成绩,我也上了榜,怎么就算输了?只能算作平手。”

  方应物冷笑连连:“好个无耻之徒!当初的赌约是,只要王老先生这次能被录取,就算赢了!你上不上榜,与赌约有何干系?”

  闻声而来的王塾师忍不住瞥了一眼方应物。貌似方应物也是计划万一赌约失败就赖掉跑路的......

  相比下这朱公子似乎还算实诚,居然来看榜现场。或许也可能是他身为府城人,无处可跑?

  朱公子无言以对,扭头就走。

  方应物便高声道:“敢情府城士子,都是如此言而无信之徒!我方应物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这是府城和淳安县合场考试发榜,前来看榜的多是两县童生,那天闹纠纷时在场的现在也还在场。如今发了榜,落榜的自然比上榜的多,有怨气的也比比皆是。

  于是乎,方应物振臂一呼,两县童生又凑起来互相叫骂,足足有几十人堵在试院门外。

  但王塾师躲在角落里,瞧着自己便宜女婿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不明白他想干什么。那天是他受了欺辱,赌约也是他,怎么方应物表现得比他还激动?

  忽然试院大门开了,冲出几十名差役军士,团团围住了众童生。有头目高叫道:“何人大胆在试院门外喧哗?大宗师有命,拿了领头之人进去问话!”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王塾师终于懂了,原来是借花献佛......真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能见到大宗师还不会产生闲言碎语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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