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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4月18日 更新至“第1045章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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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四八章 坑啊坑

  
      “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贺知府顾不上感叹,焦急问道。

      “不要慌。”晋王缓缓道:“孤已经想好了,你先应付他几日,便会有援兵驾到”

      “王爷要放他进城?”贺知府瞪大眼道。

      “孤又不是要造反,岂能把皇上的钦差挡在城外?”晋王脸上看不出表情道。

      “这……”贺知府心里暗骂,那你让我挡他一挡作甚?这不是让老子做恶人么?

      “呵呵……”张春笑笑道:“突然有一支骑兵逼近城下,难道太原城不该警戒么?”

      “该。”贺知府点下头。

      “所以之前只是正常反应,并不需要你多做解释,”张藩台道:“老弟无非只是多跑两步,这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贺知府已经调整过情绪,陪着笑道:“不过能不能让下官心里有数,到底哪路神仙,能替王爷出面,对付那个王贤?”

      “呵呵,告诉你也无妨。”张春脸上浮现出得意之情道:“王爷想到的办法,是以毒攻毒。我们地方上对付钦差,确实束手束脚没办法,那就请钦差来对付钦差么”

      “钦差对付钦差?”贺知府有些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是?”说着指了指北面。

      “不错。”晋王沉声道:“我已经修书宣府和大同,邀请两路钦差齐聚太原,你说,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场面?”

      “那可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贺知府如拨云见日道:“宣府那位钦差,锦衣卫镇抚蒋瑛,是王贤的顶头上司。大同那位更不要说,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当今皇上的小舅子。这两位来了太原,哪里还有王贤说话的份儿只能是人家坐着他站着,人家说话他听着就算他向皇上告状,皇上也不会听他的

      “正是此理。”张春点头道:“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没有了。”贺知府又来了精神,朝两位贵人行个礼,快步出了寝宫,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飞奔出了晋王府……他还得从太原城南门出城,在外头转一圈再回来。装成刚回城的样子,才好跟王贤见面唉,撒谎容易圆谎难,古人诚不欺我。

      且不说苦命的贺知府,单说寝宫里的两位。

      待贺知府一出去,晋王的脸便垮下来,恨声道:“这个王贤还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让杨荣和陈斌两个狗东西一起为他卖命”他要求五台县一日三报,对那边的情况自然了如指掌。现在王贤出现在太原,也正验证了之前的种种猜测。

      “王贤才到山西几天,他哪有这份本事?”张春始终不相信,那个看起来年轻幼稚的小子,能把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他依然坚持认为,“应该是有人在幕后帮他?”

      “当然,他身后是太子和太孙,这谁都知道。”晋王没好气的看他一眼。

      “我不是说他们,他们的手还伸不到山西来”张藩台幽幽道:“我是说,不见了的那位……”

      “你是说朱济僖在暗中捣鬼?”晋王一惊,继而不信道:“那个废物有这本事么?”

      “他没有,但他儿子有。”张春低声道:“朱美圭那小子,不是个善茬

      “朱美圭……”晋王的面色更加阴沉,笼在袖中的两手紧紧攥起拳,指节都捏得发白,“你是说,朱美圭和王贤勾结起来了?”跟朱高煦一样,朱济僖也有个好儿子。他的嫡长子朱美圭心机深沉,文武双全,往日里朱济演就十分忌惮他。不过朱济僖被废去给老晋王守墓之后,朱美圭便主动要求去黑驼山侍奉父亲。在朱济演来讲,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要他把守墓部队都换成自己人,那对父子的生死,还不捏在自己手里?

      朱济演打算的就是,最多到年底,就让朱美圭病亡,然后再过个一年半载,殁了朱济僖,不就天下太平了?只是没成想,还没来得及动手,那爷俩竟逃走了……从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就没睡过一晚上安稳觉,那对黑眼圈就是这么熬出来的。现在担忧终于变成现实,那对父子的报复似乎真来了……

      “是,不然不能王贤前脚进山西,他爷俩后脚失踪。”张春沉声道:“看王贤敢只身去广灵县的操行,他一到山西,就派人救走朱美圭的可能性,极大

      “他们敢勾结在一起”朱济演的牙齿格格作响,两眼放射着幽光,之前的镇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怨毒和惊怒道:“孤要他们粉身碎骨

      “王爷少安毋躁,”张春嘴上如此,心中却暗暗高兴道,对,要得就是这种情绪叫你再稳坐钓鱼台。“这只是下官的猜测罢了。”

      “你猜得很靠谱,”晋王焦躁的在寝宫中踱着步道:“没有那父子俩的帮忙,区区一个王贤能在山西搅风搅雨,那我们这些人也别混了,都找块豆腐撞死吧”可惜王贤听不到这话,不然真够他臭屁一阵子的……

      “那我们现在,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王爷,有什么底牌都得打出来了。”张春终于说出自己的目地道:“不能再保留了”

      “我知道,我知道……”晋王沉重的点点头道:“王贤也好,朱美圭也罢,我都不会让他们活过今年的”

      “王爷准备怎么于?”张春现在不想听虚的,只想听实际的。

      “一方面,赶紧把那父子俩找出来,把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晋王两眼飕飕放着寒光道:“另一方面,要把水搅浑了”

      “怎么把水搅浑?”张春追问道。

      “其实还是之前你们的招数,”晋王沉声道:“当初你们对那王贤百般奉承,为的是什么?”

      “是想让他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没法对我们下手。”张春有些羞恼道:“没想到那小子油盐不进,根本就不上套”

      “一计不成就完了?”晋王冷声道。

      “当然还有别的计策,可这小子开始装死,弄得后续招数无法施展。”张春叹气道。

      “现在他回来了,还没法施展么?”晋王幽幽道。

      “臣明白了。”张春恍然道:“王爷的意思是,要让王贤摊上点事儿?”

      “这不是你们官场上常用的伎俩么?”晋王冷笑道。

      “嘿嘿……”张藩台不好意思的笑道:“王爷还真内行。”官场倾轧,有时候眼看着要被对方整倒,却没什么好办法自救。一些心狠手黑之辈,往往会用泼你脏水,的办法,让政敌自顾不暇,大家大哥不说二哥,自然不了了之

      “至于怎么做,这不简单么?”对于以陷害起家的晋王殿下来说,这实在是驾轻就熟:“趁他还没回府,给他府里藏个死人,最好是年轻女子,衣衫不整那种……”说起这些,晋王表面上的成熟稳重、悲天悯人不见了,只剩下毫不遮掩的凶残。“到时候让老贺搜出这死尸来,他查咱们,咱们就查他他要是不识相,咱们就先告他一状,看看他受得了不?”

      对晋王这幅表情,张春张藩台并不陌生,他顺着朱济演的意思道:“王爷此计甚妙,但那是钦差府邸,我们如何有理由搜查呢?”

      “这个不难,”朱济演把头凑近了张春道:“当初送到他府上的那批女孩子,是从孤宫里调去的吧?”

      “是,当时想在他乱来之后,拿王爷的名义吓唬吓唬他。”张春点头道:“可没想到,那小子竟把那批女孩都退回来了。”

      “没有全退回来,还有个女子,留在了他府上。”朱济演低声道:“这件事孤让周管家来做,待事成之后,孤就派人去他府上要人,到时他必然交不出人,孤便有理由搜查,把死尸找出来,这就是个他有口莫辩的死局”

      “这样我们便能告他强奸不成,恼怒杀人,”张春心动道:“到时候再请汉王他们帮忙说说话,绝对够王贤喝一壶的”

      “何止是喝一壶。”朱济演阴声道:“外官杀害王府中人,孤可先斩后奏,哪怕他是钦差,孤也照杀不误,杀了再说”

      张春不禁打个激灵,原来王爷的杀手锏,藏在这儿呢他重重点头道:“也是他们逼的,就这么于吧。”说着一脸冷硬道:“这件事我马上就让周管家办,后面的事情让老贺做,保准不会出错,全为王爷这一刀了”

      “嗯。”朱济演点点头道:“周管家做事我不放心,你得替他长点心,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

      “微臣晓得了,王爷不要担心。”张春站起来,沉声道:“他作初一,我们作十五,看谁能笑到最后”

      “嗯。”朱济演也站起来道:“我们也不是真要他死,只要他能交出刘子进,大家便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是。”张春行个礼,退出了寝宫。他的地位显然比贺知府高多了,朱济演亲自把他送到门口才站住。

      张春一走,朱济演便转回身来,一张脸上挂满了寒霜和杀气,他从牙缝迸出一行字道:“把朱济塥给孤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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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四九章 真面目

  
      王贤等人也不是真要走,不过是那么一说,摆摆姿态而已。在太原城下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了‘同路人,……太原知府的队伍,从远处疾驰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贺知府一看到王命旗牌,马上翻身下马便拜。

      若是从前,王贤肯定赶紧下马扶住,说几句‘大人不要多礼,之类的客套话,但今次,他却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只是似笑非笑的望着满头大汗的贺知府

      “钦差大人竟然痊愈了?”贺知府一脸吃惊道。

      “是啊,还多亏府台大人安排的神医呢。”王贤看看他道:“怎么看府台的样子,似乎不太高兴呢?”

      “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贺知府忙扯动嘴角,做出欣喜的表情道:“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大人,实在太意外了”说着奇怪道:“大人怎么不进城去?”

      “贵属下忠职守,啊。”王贤哂笑道:“任本官好话说尽,就是不放本官进城怎么办?”

      “他们胆子也太大了。”贺知府闻言气愤道:“进城之后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倒不必,咱们先赶紧进城吧。”王贤淡淡一笑道:“这冰天雪地的待了半天,弟兄们都冻成冰棍了。”

      “是是是,进城进城。”贺知府忙拨马上前,朝着城头大喊道:“一群狗东西,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赶紧给钦差大人开门”

      “啊,真是钦差大人?”知府发话了,守城的官兵赶紧打开城门,跪在道旁向王贤请罪。

      王贤看都不看这些虾兵蟹将,与贺知府并骑入城。他身后,一千骑兵也跟着要进城,没有丝毫要去城外军营驻扎的意思!

      “这个”贺知府一看就头大道:“上差,还是请大队侍卫到城外驻扎吧。”

      “不必了,我那行辕够大,一千多人挤挤能住下。”王贤淡淡笑道。

      “不是,我是说,这么多官兵进城驻扎,”贺知府一边擦汗一边道:“会引起百姓不安的……”

      “太原城内各军营驻军上万,多这一千不多,少这一千不少。”王贤不鸟他道:“少拿这种理由糊弄我”

      贺知府清晰感觉到王贤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不是不是,只是按规制,在城内驻军,要征得晋王殿下的同意才行。

      “我没驻军,这些是我的护卫。”王贤冷声道:“按规制,钦差最多可带五百护卫,巡视边地则翻倍。山西是边地,我这一千之数正好符合规定。”顿一下道:“护卫,当然是护在身边,才能保卫了。”

      “在城里的安全,自然由下官来负责,大人放心就是。”

      “还是靠自己吧。”王贤皮笑肉不笑道:“这世上除了自个,谁他妈也靠不住”

      王贤突然爆出的粗口,让贺知府不禁错愕……在他的印象中,王贤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怎么再见面时,就跟换了个人一样?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见贺知府没阻拦,守城卫兵只好将一千侍卫悉数放进城去。

      这一千军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士们骑在战马上,呈两列长蛇阵,缓缓开进城来,看上去还是很有压迫感的。

      至少贺知府就被压得喘不动气……倒不是说这些兵有多少,而是他分明感受到了,这群家伙身上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钦差行辕那边,早听说王贤平安返回,在行辕里憋了大半个月的二黑周勇等人,喜气洋洋的跑出来迎接,王贤哈哈大笑道:“本官病好了出去转转,也值得你们这么激动?”

      说话间到了行辕门前,王贤翻身下马,对贺知府笑道:“进来坐坐?”

      “不,不了……”贺知府先是下意识裹足不前,旋即又想到自己的使命,只好改口道:“好,好。”

      “有那么为难么?不愿意进来就算了。”王贤却冷下面道:“咱们就在门口站着说说吧”

      “也,也好。”面对着匪气凛然的钦差大人,贺知府还真怵头进去。

      “本官这一病,把皇差都耽误了。”王贤竟真就站在行辕门口,居高临下的对石阶下的贺知府道:“最近京里可有什么旨意送来?”

      “还真有旨意,”贺知府有些无奈道:“朝廷命上差兼着核实一下,老太妃的死因是否与晋王府所奏相同。”心中暗叹道,真是世事难料,这当初挺明智的一招,如今却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味。

      但旨意早就送到王贤府上,他想变卦都不可能了……

      “哦,知道了。”王贤却浑不在意道:“不过得先把正差事忙完再说。”说着挠挠头,好一会儿才大声笑道:“瞧我这记性,本官病倒前,咱们进行到哪轱辘了?”

      “该和有关官员面谈了。”贺知府道。

      “记性真不错。”王贤笑着双手互击道:“烦请大人赶紧去通知一圈,明日相关官员到行辕来接受问话。”说着面容一冷道:“谁敢迟到不到,就等着挨参吧”

      “是。”贺知府忙应道。

      “去吧。”王贤挥挥衣袖,贺知府如蒙大赦,没走出几步,却又听身后钦差大人冷冷道:“还有,我需要一批囚车,要够结实,还得保暖……这天寒地冻的,不能偷工减料,不然钦犯们走不到京师就都冻死了。”

      “是……”贺知府有些艰难的回过头,咽下吐沫问道:“大人需要几辆……那个……囚车?”

      “几辆可不够,”王贤淡淡道:“先赶制二百辆吧,我看也够呛能够,不够到时候再说……”

      “二,二百辆?”贺知府险些扭了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道:“还够呛能够?”

      “呵呵,有备无患么。”王贤冷酷一笑道:“府台大人脸色不好看啊。”

      “呵呵……”贺知府苦笑道:“任谁听说要兴起大狱了,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我怎么觉着很兴奋呢?”王贤阴阳怪气的笑道:“只要那囚车不是给我准备的,我觉着越多越好。”

      “大人还真是……看法独特呢。”贺知府暗骂他几声变态,慌忙告辞出去了。

      回到行辕,顾小怜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打离开广灵县到现在,二十天多天时间,姑娘家就没捞着机会洗个澡。早就忍无可忍、急不可耐了……

      王贤上次洗澡的时间,却要比小怜姑娘还要早十天,但他依然安之若素,没有洗澡的意思,而是与兄弟们进到书房说话。

      简单的讲了下这段时间的经历,听得周勇和二黑目眩神迷,后者埋怨道,上次过大戈壁就不带我,这次钻雪原又不带我,大人是不是觉着俺是个累赘啊

      “我觉着你是个怨妇,跟你讲多少次了,分工不同,分工不同而已。”王贤笑骂一声,神情一黯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闲云少爷,也不知他脱险了没有

      “肯定没问题的,他那么高的武功。”周勇忙道,二黑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猫有九条命,闲云少爷就有十条命,五台县人死绝了,他也不会有事儿的。”

      “但愿吧。”王贤苦笑一下道:“你们呢,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还真有,”二黑眼光一闪,凑近到王贤耳边,压低声音道:“那个苟三找着了……”

      “真的?”王贤登时惊喜道。

      “其实也不是咱们找到的,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二黑看王贤的目光,那简直跟看富阳县的张神仙差不多了。

      “呵呵,一切尽在掌握。”王贤马上臭屁道:“人呢,现在哪里?”

      “属下把他秘密收押了,”周勇轻声道:“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着他。”

      “很好。”王贤点点头,苟三在手,自己获取主动权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大人现在要见他么?”周勇问道。

      “先不着急。”王贤轻声道:“我先给你们讲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听完王贤的计划,周勇几个惊得合不拢嘴道:“大人还真需要那么多囚车呢,属下还以为您是威慑那贺知府呢。”

      “我想明白了。”王贤淡淡道:“横竖是要搞搞大,为何不搞到最大?不到最大,如何让皇上震惊?皇上不震怒,这局棋怎么翻?所以这次咱们不怕事儿大,就怕虎头蛇尾,放了臭炮……”

      “不能够吧?”周勇道:“咱们现在人证物证俱全,怎么可能虎头蛇尾?

      “所以说你白在公门里走了一遭,”二黑瓮声瓮气道:“竟然问这样幼稚的问题。”

      “我哪幼稚了,公门里那套我也有所了解,”周勇怒道:“但大人何等明察秋毫,又有王命旗牌再说,焉能受群丑迷惑?定然可以手到擒来的”一着急,他的嘴竟比平时顺溜多了。

      “一步步走着瞧吧。”王贤叹口气,露出与之前的强悍,不相符的犹疑之色道:“这局棋谁能笑到最后,还真不好说,”觉着自己这话太伤士气,他振奋精神,一字一顿:“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落子无悔,成王败寇”

      “大人这是两点……”

      “领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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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零章 开审

  
      有道是‘前世不修,才做了附郭县令,。所谓附郭县,不是具体的县名,而是指那种没有独立县城,把县治设在州城、府城中的县。不幸当了这种县令,上头压着知州、知府,连‘大老爷,都称不得,完全体会不到百里侯的威风快活不说,还得跑腿受气背黑锅,各种悲催……

      以此推论,前世造孽,才会做了省城的县令;八辈子造孽,才会当上府城、省城兼王都的县令……阳曲县令赵有德,就是这么一位集各种悲剧于一身的人物。七品县令放在别处,那是一方父母,可搁在太原城,就是一孙子……他的县治所在,有知府衙门、藩台衙门、臬台衙门、都司衙门,还有一座晋王宫……他的日子是何等凄惨,也就可想而知。

      久而久之,赵知县也就养成了小心翼翼、捧着卵子过河的性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成了他仕途的最高信条。也正因如此,赵知县才会被府台大人选中,成为接受钦差问话的第一人。

      “啊,属下,属下……”听说自己第一个被问话,赵知县脸都绿了,喃喃道:“属下怕给府台搞砸了。”

      “不用怕,”去往行辕的路上,贺知府嘱咐道:“你只要小心为上,文火慢炖即可……”

      “哦,府台的意思是……”赵知县体会上意的能力自然很强,恍然道:“让我……拖?”

      “对,拖得他头晕脑胀,心浮气躁,你就完成任务了。”赵知县笑笑道:“这差事办好了,你就是大功一件。不光我会感谢你,连方伯也会记住你的。

      “那属下……尽力而为吧。”赵知县哪有不答应的权力,跟着贺知府到了行辕,便见这里戒备森严,一层层守卫全是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气氛无比森严。

      赵知县暗暗咽口吐沫,跟着贺知府来到大堂,跪拜了钦差后,王贤让人看座。

      今日的王贤,身穿明黄色的飞鱼服,头带无翅乌纱,面色阴沉,眉目带霜,尤其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看得人心头生寒,不敢与他对视。

      “足下是赵知县吧?”王贤低头看看案卷,赵知县马上欠身道:“正是下官。”

      赵知县正运足功力,准备施展你虐我千百遍,我自带你如初恋,神功,来迎接钦差大人的洗礼时,却听王贤淡淡道:“你先回避吧,本官有事先要问贺知府。”

      “啊……”赵知县一脸不情愿道:“不是说要先问下官么?”

      “你是钦差我是钦差?”王贤冷声道。

      “是是。”赵知县便缩了头,给贺知府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颠颠的退了出去。

      “上差,怎么连我也要审么?”赵知县有些不快道。怎么说他也是四品大员,按道理讲,就算是钦差也不能说审就审。

      “只是向你询问点情况,谈不上审问,”王贤笑笑道:“放松点。”

      “呵呵,早说么……”贺知府笑道:“上差的架势可真把下官镇住了。”

      “当然能镇住了。不然本官如何跟山西地的妖魔鬼怪斗?”王贤皮笑肉不笑道。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贺知府牵动嘴角,勉强笑道。

      “那就是我白日见鬼了。”王贤敛住笑容,沉声道:“贺知府,我以钦差身份向你询问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自然。”贺知府整整衣冠,正色道。

      “今年春天运送军粮的任务中,你担任什么角色?”王贤问。

      “转运委员。”贺知府道:“这已经禀明过上差了。”

      王贤问:“转运委员是做什么的?”

      贺知府道:“协助转运大臣,负责军粮在山西境内运送、储藏、转手等事务。”

      王贤问:“转运大臣是谁?”

      贺知府道:“张藩台。”

      王贤问:“你们之前的权责如何划分?”

      贺知府道。“当然是藩台大人统筹全局,下官负责具体事务了。”

      王贤问道:“可不可以理解为,所有军粮收发,都要有你具体负责?”

      “可以这样说。”贺知府点点头道。

      “那具体的数目,你还记得么?”王贤沉声问道。

      “大体还记得。”贺知府于笑一声道:“事情过去大半年了,下官公务繁忙,有些数字可能需要去查账了。”

      “今天也只问个大体。”王贤面无表情道:“我问你,前后运抵太原的粮草,一共有多少?”

      “这个我记得,大概是四百五十万石左右吧。”贺知府想一想道。

      “从你提供的账目统计,是四百七十万石,那二十万让你贪了么?”王贤声音冷冽道。

      “上差说笑了”贺知府忙摆手道:“我是记错了,确实是四百七十万石。”

      “这些粮草现在何在?”王贤道。

      “臣等无能,没有把军粮及时运上前线,大军返程后,皇上下旨命存入大同的粮库中备用。”贺知府道。

      “那现在账上可查的,数目是多少?”王贤表情愈冷道。

      “这……”贺知府吞吞吐吐,他没想到王贤竟能把纷乱的账目在三天之内理出头绪,早知这样,就是一把火烧了,也比给他看到强。

      “需要我提醒么?”王贤冷冷道。

      “不需要。”贺知府摇摇头,艰难道:“应该是二百五十万石吧……”

      “是二百三十万石,”王贤冷声道:“少出来的二十万石,你来补上?”

      “上差又说笑了……”贺知府故作轻松的苦笑道。

      “你还能笑得出来?”王贤重重一拍案,两道浓眉挑起,勃然大怒道:“尔等肩负为圣上亲征大军转运粮草之重责,却非但一粒米都没送到前线,反而半数以上的粮草不翼而飞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先例真是岂有此理,人神共愤你却还能笑得出来”

      “上差息怒……”贺知府忙苦着脸道:“下官就是天生一副笑模样,一开口就像是在笑,但其实我心里,现在正滴血呢……”

      “这还差不多。”王贤吐出口浊气,端起茶盏,喝口茶润润喉道:“那一半粮食都去哪了?”

      “回上差,三次往宣府送,三次在广灵县被劫,每次损失七十万石以上。”贺知府忙解释道:“还有储运的损耗……当时正值雨季,几次运送都赶上多年未见的瓢泼大雨,粮车上铺了层席子,又垫上油布,还是挡不住粮食被浸水。又老不出太阳没法晒,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车车粮食霉变……霉变了的粮食会吃死人的,只能丢弃。”这自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甚至所有关联人等都统一了口径。“这个数乍一听很吓人,但其实历年运送粮草,最少也有两成的损耗,这又加上被劫了三次,才会出现这么大的损失。”

      说完他偷眼瞧瞧王贤,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心说,这下总能把你唬住了吧

      两人对话戛然中止,大堂中一片安静,王贤微闭着双目,好像在思考一样。好半天才睁开眼,两眼有些迷离的望着贺知府道:“请教个不太相于的问题

      “上差请问。”虽然他如此说,贺知府却不敢大意。

      “请问一辆马车载重多少?”王贤轻声问道。

      “这个……”贺知府一愣,不知他问这个是何意。但还是照实答道:“除掉车重,一辆马车最多能拉一千八百斤。”

      “你算数怎么样?”王贤又问了个看似无谓的问题。

      “我辈读书人之六艺的最后一艺,就是数。”贺知府微微自傲道:“下官不才,《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也读过几本。”

      “那太好了,你帮我算个数。”王贤皮笑肉不笑道:“一百五十万石粮草,需要用多少辆车来运?”

      “这个么……”贺知府隐隐觉着不妙,但他没法一心二用,只能先艰难的数算起来,无奈心乱之下,竟怎么都算不明白,还弄得满头大汗。

      “一千八百斤是多少石?”王贤临时当起了算数老师,教一教读,算经的贺知府。

      “是,是……”贺知府掰着指头,吭哧好一会儿,才眼前一亮道:“十五石”

      “那一百五十万石需要多少辆车?”王贤又问道。

      “十万辆”贺知府这次答得快多了。

      “那请问山西方面每次往大同运送军粮,动用车辆的数量是多少?”王贤终于图穷匕见,轻描淡写的出剑了。

      “这个”贺知府面色巨变,刚刚因为算数而稍稍放松的心,一下缩成一团,使劲张了几次嘴,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道:“十万辆?”显然对这个答案,他自己都不信。

      “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王贤笑了,是一种狮子玩弄猎物的笑,残忍且尽在掌握。

      “是下官猜的……”贺知府小声道:“下官实在记不清了,请大人容我回头查阅一番再做答。”

      “好,给府台大人把册簿拿上来。”王贤一声吩咐,侍卫便端着一摞册子上来,贺知府一看最上面一本封皮上的字,是‘阳曲县征发民夫明细簿,不禁一下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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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一章 问案


      “这这,这个从何而来?”贺知府魂不附体,王贤不是把账册都退还了么?怎么手里还有原册?

      “哎呀,说来真是抱歉。”王贤难掩脸上得意之情道:“当时时间太紧,忙中出错,居然把誊抄本当成原本还回去了。不过府台大人的手下也够粗心的,居然没发现。”心里却暗暗得意道,也不看看老子是在什么出身的,伪造变造公文账册,那是胥吏的看家本领。

      “这,这都可以?”贺知府汗如浆下,他第一反应是把这册子吃下去,但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能把人活活撑死,才只好作罢。

      “仔细看看吧,需要算盘么?”王贤冷冷道。

      贺知府颓然摇摇头,嘶声道:“不浪费上差的时间了,上差直接报数吧。

      “也好,听仔细了。第一次征发,各县的牛车马车骡车总计三万三千辆。第二次征发,总计是三万一千辆,第三次是两万九千辆,每次的运量,连发运粮草数目的一半都达不到”王贤紧紧盯着贺知府道:“请问那多出去的一半,是拿什么运走的?莫非官军也有刘子进那样的高人,会五鬼搬运之术?”

      “没,没有……”贺知府万万没想到,王贤居然如此轻易就戳破了他们的谎言。殊不知王贤上辈子是于什么的,审计这种程度的账目,什么花招在他眼里,都是一目了然。

      “就算你们会五鬼搬运,为什么不长教训丨明知道有叛匪劫道,还每次都要满载给人家送粮?正常来讲,应该是先把叛匪剿灭于净,保证运输安全,才能再重启运粮吧?”王贤却主动跳过了这一难题,继续发问下去。

      “这个,不是下官能决定的。”贺知府用袖子胡乱擦擦汗,艰难道。王贤前一个问题,已经击破他的心防,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不管是谁决定的,一次次去给叛匪送粮食,还有六万头牲口,无数盔甲兵器,弓箭枪炮”王贤重重一拍案道:“都逃不了资敌之嫌”

      像是被拍案声吓到,贺知府猛地一哆嗦,官员资敌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刘子进阻拦的是给皇帝大军输粮的粮道,资助刘子进就是大逆不道,是要抄九族的

      “以你的官职,应该不是主事儿的。”王贤直起身子,凑近了贺知府,声音低沉而语重心长道:“就算真要担责,也不该你来承担主要责任,你是打算用全家人的性命,替他们都扛下来呢?”顿一下道:“还是戴罪立功,把首恶揭发出来,本官保你免除牢狱之灾……”

      “我,我……”贺知府嗫喏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当然不能轻易把张春和晋王卖了,因为他知道王爷还有后手,王贤能嚣张一时,却翻不了盘可他又无法对王贤的问题自圆其说,只好缄口不言。

      “不知该怎么回答了?”王贤也不意外,他是做了盘肠大战的准备的,早就想到贺知府这个关键人物,不可能轻易就撂在这儿的。哪怕自己把他逼到死胡同,他一样可以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

      “……”贺知府果然不吭声了,反正王贤不能对他用刑,他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了。

      “那好,咱们换个话题,”王贤也不着急:“聊点别的。”

      “好好。”贺知府求之不得呢,怎么说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装死猪的滋味实在太憋屈了。

      “咱们说说汾阳赵知县案子吧。”王贤呷一口茶水,搁下茶盏道:“他生前是在你手下吧?”

      “是”贺知府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两下,心说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

      “讲讲他的情况吧。”王贤缓缓道。

      “其实严格讲,他也不算我的属下,汾州是直隶州,不归太原府管。只是运粮期间从全省抽调于员,才把他抽调到我手下。”贺知府道:“不过当时我手下这样的帮办,足有十几个之多,他又沉默寡言,性情孤僻。每日办完差事,便回驿馆闭门读书,从不参加同僚应酬,所以下官对他也了解不多。”

      “他当时负责哪一块?”王贤问道。

      “入库。”贺知府道:“因为他做事很细心,我便分配他负责接收各地运到太原的粮草,主要差事就是清点入库。”又轻声道:“上差审过账目,应该在上面见过他的名字。”

      “嗯。”王贤点点头道:“办差期间,他出过什么事么?”

      “没有,他办差一丝不苟,从没出过什么差错。”贺知府摇头道。

      “一直是这个差事么?”

      “是,直到结束。”

      “那他平时吃酒么?”王贤问道。

      “好像不喝。”贺知府摇头道:“这人甘于清苦,连茶都不喝,更别说酒了。”

      “那他临死前那天晚上,为何会喝醉?”王贤缓缓道。

      “哦?”贺知府没想到,王贤也没调阅按察司的档案,就把案子了解得这么深。既然是档案上有记载,贺知府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答道:“那天是差事结束,藩台大人举行了送行宴会。第二天,官员们就要回各自辖区了,是以赵知县虽然不喜欢这种场合,也没法缺席。”顿一下道:“那天藩台、臬台们兴致极好,频频劝酒,赵知县没法违背,只好破例吃了一些。后来同僚们又纷纷与他吃酒,赵知县已然破戒,再没法拒绝,只好又吃了一些,直至酩酊大醉。后来他醉倒了,有人把他送回去,第二天早晨,就听说他被人施法害死了。”

      “那我又不懂了。”王贤目光幽幽道:“方才府台说他一直管入库,可以说是跟白莲妖人最没有关系的,怎么就成了他们动手的目标?”

      “这,我就不知道了。”贺知府摇头道:“案子虽然发生在太原,但因为他曾是我的下属,所以下官按例回避,是由臬司衙门办的。”

      “你不清楚,我却知道一些情况。”王贤冷冷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份档案,缓缓诵读起来:

      “六月廿,收到本省所筹军粮五十万石,悉数入藩库。”

      听到这一句,贺知府那颗不怕开水烫的石头心,竟再次紧紧揪了起来,他无比震惊的望着一次次震惊自己的王贤,几乎忘了呼吸,只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

      ‘廿五,收到陕西解运三十万石,十五万石入藩库。

      廿八,收到山东解运五十万石,二十五石转入藩库。

      七月初一,收到河南解运军粮七十万石,二十万石转入藩库。

      初三,收到河北解运七十万石,三十万石入藩库。

      初八,收到湖广解运军粮二百万石,转入藩库五十万……”

      顿一下,他最后念道:“共计收到军粮四百七十万石,转入藩库一百九十万石。”王贤念完,合上档案,幽幽望着贺知府道:“府台大人,听出我念的什么了么?”

      “……”贺知府动动嘴,只觉眼前一黑,竟一下晕厥过去。

      “府台大人?”王贤唤一声,立在贺知府身后的周勇上前看看,禀报道:“大人,他真晕过去了,还小便失禁了呢。”

      “这老小子,看着跟块牛皮糖似的。”二黑嘿然道:“没想到胆子这么小

      “有时候,晕死也是一种解脱。”王贤却淡淡道:“这种老狐狸的心思,你我很难猜测的。”

      “泼醒他?”二黑提议道。

      “不必,”王贤摇头道:“泼醒他也没用,又不能给他上刑。”

      “大人怎么这么老实了?”二黑奇怪道:“您不是会好多种花样么,随便用个看不到伤的法子就是了。”

      “那样的话,他随时可以翻供,在这太原城我们会更被动。”王贤摇头道:“先把他弄下去,看押起来,等他醒了告诉他,我这不是拘禁他,只是请他回答问题,回答上我那些问题,他即可就能离开。”

      “是。”周勇领命挥手,两个侍卫便把死狗般的贺知府拖出去。

      “把那位赵知县请过来吧。”王贤活动下筋骨,再次摆出端坐的身姿道。

      很快,阳曲知县赵有德,便被从隔壁带过来,再次向王贤跪拜。明显能看出来,他这次的跪拜中,多了很多敬畏的成分在里头事实上,他在隔壁把王贤和贺知府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坐。”王贤淡淡道。

      “上差面前,哪有下官坐的份儿。”赵有德忙逊谢道。

      “让你坐你就坐”王贤冷声道:“方才的对话你也都听到了,还要跟我虚头巴脑么?”

      “我……”赵有德登时像吃了黄连一样,苦着脸道:“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想办法自救,我看你真是活腻了”王贤的声音很低沉,却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道:“你知道这里头的水有多深?你个小小的知县,真想掺和进来?”

      这话正中赵有德的软肋,他不禁叹气道:“下官这个芝麻绿豆官,只能依命行事罢了。”

      “那你就等着当他们的挡箭牌和替罪羊吧。”王贤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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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二章 晕晕复晕晕

  
      “下官,下官……”赵有德陷入了矛盾中,要是先审他,那没什么好说的,按府台大人的意思,硬撑着就是。可现在府台大人已然吓晕了,自己该当如何是好?要不我也吓晕过去?

      看赵有德目光闪烁、面色纠结,王贤继续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道:“方才你也听到了,凭本官眼下手上的证据,够不够给你定罪?”

      “这,下官何罪之有?”赵有德一惊道:“下官一个小小县令,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自作聪明!”王贤冷笑一声,拍案道:“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阳曲县的巨额亏空,是怎么在一夜之间补上的?你要是什么都没参与,人家凭什么把冒着掉脑袋私吞的军粮,拿来给你补亏空”

      “这……”王贤不愧是注会出身,总能直指要害,让对方无言以对。赵有德额头登时见汗,但他能被贺知府选为先锋,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只一会儿便组织好说辞道:“上差容禀,本县是附郭县,府里、省里、甚至王府许多开销,都要从本县腾挪,是以本县账目上的亏空,很多都是上面衙门的欠款。因为明年就是外察之年,若是还不补上亏空,下官就完蛋了。是以下官百般求告,幸好上官们体谅,都把款子及时还上,本县这才平了账。”赵有德说完暗松口气,心说这下你没辙了吧?

      “真是自作聪明”谁知王贤一拍桌案,声音中满是冷厉道:“你说亏空补上,是上头归还了欠款。那好,把欠账还账的明细摆出来吧?”

      “这下官一时怎么记得住……”赵有德讪讪道。

      “记不住不要紧,”王贤嘴角挂起一丝挪揄道:“本官已经派人到你的县衙,封存了所有账目”

      “什么?”赵有德登时惊呆了。

      王贤淡淡一笑道:“赵大人记不住,本官只好多费些功夫了。”

      “是,是。”赵有德心下一阵兵荒马乱,方才他在隔壁,已经听到了王贤那耸人听闻的查账能力……阖省的账目三天查清,区区一个阳曲县,肯定连半天都用不了……

      “今天就先谈到这儿吧。”王贤似乎主动结束了谈话道:“等查完账再接着聊。”

      “好好。”赵有德擦擦汗,无论如何,先过去眼前这关再说,“下官可以走了吧?”

      “等一下。”王贤轻咳一声道:“来人。”吴为便从屏风后闪出,手里端着个木托盘,托盘上是一摞供纸,边上摆着笔和印泥。

      赵知县对这套再熟悉不过,这是录完口供让他签字画押。不禁咽了咽吐沫,心里暗骂这小子真阴险……还口口声声说不是审问。

      “赵大人放松,这不是在录口供。”王贤终于露出一点笑容道:“只是一次谈话而已,不过本官身为钦差,是在替皇上向你问话,所以必须要将咱们的对话一字不差的呈上去。请赵大人仔细看看这份谈话记录,若是没有不实的地方,咱们便签字画押,我这就八百里加急呈给皇上”

      这不还是口供么?,赵知县心里狂喊道,他终于确信面前这个年轻人,比毒蛇还要难对付,一招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下下攻人要害。他竭力狼狈躲避,还是被逼到了死角。

      见他迟迟不肯提笔,王贤关切道:“怎么,笔录有不实之处?”

      “没,没有。”赵知县艰难的摇摇头,巴望着王贤。

      “那为何不签?”王贤缓缓道:“莫非你的口供本身,有蒙蔽圣听的地方

      “也没,没有……”赵知县心虚气短,汗如雨下。

      “那就奇了怪了,既然你没撒谎,笔录也无误,你为何不签?”王贤眯起眼,寒光闪闪的盯着他道。

      “我,我。”赵知县如何敢在这上头签押?一旦签押便不可更改、直达圣听王贤只需要将搜出的账册一并呈上,自己的谎言立马拆穿,那就是欺君之罪啊思来想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死胡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赵知县终于深深体会到贺知府方才的感受,无奈的叹一声,颤抖着提起笔来,手腕悬空好一会儿,突然两眼一翻,软趴趴晕了过去……

      “好么……”王贤和周勇等人目瞪口呆,“又晕了一个……”

      “赵大人,”王贤用脚尖捅捅赵知县,对方跟死猪一样,动都不动,他只好叹口气道:“抬下去吧。”

      侍卫们又将一动不动的赵知县拖了出去。

      “看到了吧?”王贤摘下乌纱帽,丢到桌上道:“被逼得没法子了就晕过去。你信不信,要是继续审下去,还得晕一片。”

      “呵呵,他们对后台老板还心存幻想,以为这样拖一拖,就能迎来转机呢。”吴为小心收好笔录,笑道:“除非大人能让他们失去幻想。”

      “是啊,光打苍蝇不打老虎是不行的,”王贤负手踱了两步道:“但得一步一步来,先打了小的,才会惊了老的,老的不跳出来,我们怎么打?”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往下审,多关上几个,看看他们什么反应吧。”

      当天下午,又有三名官员受审,果然不出所料,又被王贤逼问得无言以对了,不是晕过去就是变成扎嘴葫芦。其实王贤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但他并不急着出招,似乎想将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玩下去。

      他这边不着急,那边太原的官员可受不了,甭管多大的官儿,一进去行辕就出不来,后头谁还敢再进去?全都跑到藩台衙门,向张春求告起来。

      “方伯,您可得管管,那王贤闹得太不像话了,仗着自己钦差的身份,就敢胡乱扣人,”官员们围着张藩台,七嘴八舌道:“贺府台是四品大员,按例哪怕是钦差大臣,也得请旨才能扣押他。但王贤也不请旨,就把府台大人给拘押起来,还不知有没有刑讯逼供的”“是啊,就算他是钦差,也不能胡来啊方伯,这事儿您能管,而且管得理直气壮”

      张春本来就愁得头疼,被众人一吵吵,更是觉着脑袋要裂开似的,他抬抬手,示意众人住嘴道:“我们山西官方是被调查的对象,本座也不好出面。”众人露出失望的神情,刚要说话,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为了避免他断案不公,本官已经请王爷出面,邀请宣大两路钦差来太原,共同调查此案。钦差不日即到,大家权且忍耐几天。”

      “这几天,不知又有多少人被抓进去,又不知里头的人,要多遭多少罪?”众官员先是一喜,继而惶惶道。

      “回去吧,死不了人的。”张春笑笑道:“就当是一种历练了,苦其心志、行弗乱其所为嘛。”张藩台好说歹说,众官员这才怏怏而去。待众人去了,张藩台让人把张安叫过来道:“老周那里准备好了么?”

      “已经妥了。”张安道:“他下午从行辕出来就没回去,在家里等老爷指示呢。”

      “跟老夫有什么关系?”张春不悦道:“这是他和王府的事情,本官自始至终都不知情”

      “是是。”张安笑道:“小得办事老爷还不放心,老周的独生子,前几天被我派到汾阳去了,老小子要是敢泄露半个字,他老周家就得绝后。”

      “嗯。”张春这才轻叹一声道:“造孽啊。”

      “为了全省官员的身家,牺牲个小女孩,值得”张安忙安慰大人道。

      “去吧。”张春挥挥手,闭着眼睛念起了往生咒。

      张安心里暗骂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赶忙领命出去,从老周家到王府串联一圈,便躲到钦差行辕对面的酒楼上,叫了一桌酒菜,自斟自饮等着看好戏

      天黑时分,便见一队王府侍卫从北面开过来,火把组成的火龙拖得老长,看上去竟有数百人,将钦差行辕包围起来。

      行辕里的卫士也被惊动了,转眼在各处布防,隔着院墙和不速之客遥相对峙

      对峙的焦点,自然是在辕门处,双方隔着栅门剑拔弩张,火光照地,人影纷乱,气氛紧张极了

      “再向前一步,格杀勿论”钦差卫士朝地上射出一排弩箭,划出忍耐的底线,这才让对方稍稍止步。这时周勇闻讯赶到门口,怒斥道:“什么人,胆敢冲击钦差行辕,还不速速退去”

      “看不出来么,我们是晋王府的侍卫”一个穿着千户服色的军官排众而出,用马鞭打一下身边士兵的盔甲道。

      “王府侍卫?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周勇沉声道:“为何突然上门挑衅?

      “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当然不会前来。”那千户冷声道:“但现在你们的井水,大大的冒犯了河水,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井水犯河水,请把话说明白”周勇面色一沉道。

      “当然要把话说明白,”那千户朝王府方向拱拱手,一脸愤慨道:“我家王爷的一名侍妾失踪了,弟兄们苦寻不着,今日才得到密报说,她竟落到钦差大人手里,惨遭蹂躏”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非但周勇等人哗然,连王府侍卫也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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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三章 坑



  “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我们王爷何等尊贵,岂能受此奇耻大辱?还不立即把人交出来”那千户戟指着周勇,大喝道:“否则休怪兄弟们刀剑无情

  “哈哈哈哈……”周勇怒极反笑道:“我倒要请问这位大人,莫非我编造说我家钦差大人的小妾被晋王抓去,我就可以带兵到晋王宫搜查不成?”

  “当然休想王爷的名誉岂容玷污王宫重地岂容擅闯”千户断然道。

  “说得好”周勇气沉丹田,声浪滚滚道:“同样把这句话奉还给你钦差大人的名誉岂容玷污?钦差行辕岂容擅闯”说着用半个太原城都能听到的嗓音道:“钦差大臣代表皇上巡抚四方,你敢闯就是欺君”说着一挥手,那面宝蓝sè的王命旗便在他身后立起

  那千户的气焰为之一滞,忙冷笑连连道:“你不用虚张声势,皇上是绝对不会让个强抢王府侍妾、为非作歹之徒玷污钦差二字的。我们王爷今天就要替皇上清理门户,先斩后奏一次”

  “你怎敢血口喷人”周勇险些被气炸了肺,暴喝道:“哪只眼睛看见我家大人强抢王府侍妾了?”

  “当然有眼睛看见,不然谁敢怀疑到钦差大人头上”那千户拍拍手,一个相貌jīng明,穿着蓝sè直裰的中年男子便从人群后走出来。

  “周管家?”周勇难以置信的看着对方,他和这老周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关系不错,两人还认了本家。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站出来诬陷钦差大人

  “是我。”那中年男子正是行辕的周管家,他有些不敢看周勇,目光飘忽道:“昨天夜里我在行辕里亲眼见到了嫣儿姑娘,她被折磨的很惨很惨,求我向王爷报信,救她出苦海……”

  “嫣儿姑娘?”周勇头皮都炸开了,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这是针对大人的yīn谋

  “看,你果然认识。”那千户登时来了jīng神,指着周勇道:“速速把嫣儿姑娘交出来,然后让你家大人跟我去向王爷请罪,说不定此事还有缓转的余地”说着狞笑一声道:“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你倒是不客气试试”周勇自然不能示弱,更不能任人往头上扣屎盆子,他指着周管家骂道:“你再说一遍嫣儿姑娘是于什么的?明明是你安排在行辕里的众多侍女之一而且我家大人严于律己,从没碰过那些女子一指头,并且几次让你把侍女都遣送出去,你却推推拖拖、不情不愿,但是在我家大人一再坚持下,才连嫣儿姑娘一并送走我敢赌咒我说一句假话,就让我断子绝孙,你敢不敢?”

  “……”周勇这话无意中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周管家嘴角抽动几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也敢对天发誓,你说得是假话,嫣儿姑娘是王府的侍妾,是被你们抓进行辕的”

  辕门处激烈的争吵,都被侍卫飞报给前厅中的王贤知道。

  此时王贤正和吴为几个在用晚饭,听着手下的急报,按说几人该惊得食不下咽,但见惯生死场面的老几位却毫不所动,依然或是慢条斯理,或是大嚼大咽的吃喝,直到吃饱喝足,王贤才接过顾小怜递上的白帕,轻轻拭于净嘴唇道:“真让人失望。”

  “是啊。”吴为叹气道:“堂堂晋王殿下,竟用这种下三滥招数,还以为他能出什么高招呢。”

  “管它下几滥了,管用就成。”二黑却道:“他们这招就挺狠的,咱们麻烦不小”说着却吭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大人对这手觉着眼熟不?”

  “怎能不熟?”王贤也笑了,面露缅怀之sè道:“富阳街面上的混混,哪个没于过这种泼烂事儿?”

  “是啊,当年咱们……”二黑也回忆起当年三人的光荣事迹,却又想到龙瑶也在场,便不好意思提起落魄时的破事儿,忙改口道:“没少见。”

  “什么叫没少见,是没少于。”王贤却丝毫不以过往为耻道。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会怎么办?”龙瑶姑娘好奇问道。

  “中了别人的套,通常有上中下三策可以解套。”见龙瑶问的是自己,二黑马上激动起来:“先说下策,就是跟他们拼了。说一千道一万,拳头硬才是硬道理”

  “这招咱们用不了,”龙瑶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晋王还是条真龙。咱们的拳头硬不过他。”

  “那还有中策,闹将去见官,让官老爷评评理。”二黑笑道:“不过这得跟官府关系硬才好用。”

  “那这招咱也用不上。”龙瑶摇头道:“山西哪有能管得了晋王的官?就是有也没用,人家蛇鼠一窝,肯定不会胳膊肘子往外拐。”

  “别急,还有上策。”二黑笑道:“就是将计就计,把他们反套住”

  “这招好,可是太难了。”龙瑶叹气道。

  “事在人为嘛。”王贤微笑着说一句,吩咐侍卫道:“去给周勇带个话。

  侍卫领命赶紧跑到前头,伏在周勇耳边小声禀报几句,周勇便大声道:“我家大人正大光明,给王爷个面子,同意你们进去搜查”

  “早该如此”众王府侍卫就要一拥而上。

  “慢”周勇却暴喝一声道:“但有句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搜不出人来怎么办”

  “不能够,”千户信心十足道:“要是搜不到嫣儿姑娘,我把脑袋给你当球踢”

  “我也不要你的脑袋,只要你一对耳朵就行。”周勇冷笑道:“但不光是你,所有进去行辕的人都得如此”顿一下,他戟指着周管家道:“不过这个始作俑者,必须去死”

  “敢不敢起誓”周勇又是一声暴喝,他身后的众手下便齐声应和道:“起誓起誓”

  那千户和他的手下,齐刷刷望向周管家,见其犹犹豫豫的点头,便咬牙道:“起誓就起誓”

  那千户和要进去搜索的兵士当众立下了重誓,周勇便请走王命旗,命手下让开去路。那千户便率众冲进行辕,开始挖地三尺、搜查起来一转眼,肃静的钦差行辕便嘈切切、乱成了一团。

  王贤命人收拾好文档账册,看好今天在府里做客的几位官员,便和顾小怜在凉亭中等待搜查结束。

  这时候已经进了冬月,夜风寒冷,吹得火把都在抖着。王贤披上了出锋的皮袍大氅,顾小怜则蜷在他怀里,一脸不解道:“官人为何要放他们进来,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包围行辕的,只是先头部队。”王贤轻声道:“朱济垠今天下午已经率部返回太原。他这么着急回来作甚?”

  “官人是说,他们想要攻打行辕?”顾小怜一惊道。

  “不到狗急跳墙是不会的,”王贤摇头笑道:“要想杀了我,得先把我一千兄弟都杀光,这可是在太原城中,不是荒郊野外。公然攻打钦差行辕,屠杀千人,杀害钦差,他晋王爷是要造反么?”

  “那朱济垠回来是于甚的?”顾小怜问道。

  “是震慑。”王贤轻声道:“有朱济垠压阵,周管家才敢大胆的陷害我。我不开门自证清白就说不清楚,他们便可尽情泼污我,我还怎么去审别人”

  “但这样显得有些软弱,只怕他们会变本加厉,让官人不得安宁”

  “所以我也要震慑,”王贤淡淡道:“看好戏。”

  那厢间,王府侍卫把所有人都查了一遍,也没找到那嫣儿姑娘。不过千户依然老神在在,因为他知道那嫣儿姑娘已经被周管家杀害,投到后花园的井里去了。

  第二轮搜查的重点,便放在能藏人的地儿上,王府侍卫把屋里屋外能藏人的地方刨了个遍,最后来到那口井旁。

  “大人,这井下黑洞洞的,似乎也能藏人?”手下禀报道。

  “那就下去看看。”千户是有备而来,马上有人拿来了绳索、火把,将两个身材瘦小、善于攀登的侍卫放下去。两人拿着杆子下去井底,便开始捞人了……捞一把,没有;两把,没有;三把,还是没有……一直捞了半个时辰,把井底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根人毛

  “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千户只先让他们上来,又把周管家叫到一旁,小声严厉道。

  “怎么会呢,整个臬司衙门后院里,就这一口井……”周管家更是不可思议,小声道:“昨晚我是亲手把她绑上石头丢下去的”

  “那怎么会找不到呢?”千户无奈,只好又派人下去,这次多派了两个,足足四人在井下搜寻。但千户信心却早跌到冰点道:“你做那事的时候,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没有啊,”周管家摇头道:“他们要是发现我,早就把我抓起来了,岂能让我轻易走出行辕?”

  “那倒是……”千户想想也是,但转念一想,却一下脸都绿了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人家当时没声张,是为了这会儿挖个坑,让咱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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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四章 龙瑶




  “怎么样,搜出来了么?”一直冷眼旁观的周勇出现了。

  火光晃动,照得周勇一张脸一片铁寒,他目光冰冷的盯着那千户和周管家,紧抿着嘴唇等他们答话。

  “快,快了……”那千户擦擦汗,周管家更是早就老脸煞白。

  “那就继续,”周勇冷笑道:“慢慢搜,不行咱们天亮继续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好,好……”那千户无比尴尬的瞪周管家一眼,“你好好想想,人到底藏哪了?”

  周管家一张脸成了苦瓜,张张嘴没出声,他现在都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做梦于的那种事儿……

  见周管家两眼发直,那千户恨恨的啐一口,大声道:“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侍卫们只好继续到处寻找,根本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就说明没找着,没找着的后果,就是所有人从此都没了耳朵……那多疼多难看啊。

  不过那千户倒没手下那么悲观,因为他已经有意外的发现了……就在刚才,他去松风亭上,以向王贤告罪为名检察时,发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如果最后实在找不到人,拿她顶账也是可以的

  眼看着挺漂亮一座臬司衙门,被翻得一片狼藉,王贤却一点也不心疼,反正又不是他的宅子,随他们折腾去。他索xìng也不回屋了,让人在松风亭掌灯,准备看书消磨长夜。侍卫很快给亭子挂上毯子,又端来两个炭盆,把火烧得旺旺的。凉亭一会儿便成了暖亭,顾小怜脱下王贤厚厚的大氅,铺在石凳上让他坐下,又挑亮了灯光,便于王贤看书。

  守着两个姑娘,王贤也不好看他喜爱的《灯草和尚传》,只好拿着本《chūn秋公羊传》做做样子,虽然同样是传,但比起前者,后者实在太枯燥,他看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对支颐坐在一旁发呆的龙瑶道:“龙姑娘,咱们聊聊?

  “聊什么?”龙瑶有些心不在焉道。

  “前几次咱们聊了老王爷,聊了老王爷的儿子,这次咱们就聊聊老王爷的孙子。”王贤微笑道。

  “孙子啊……有什么好聊的?”龙瑶一下变得不自然起来。

  “孙子也不小了,最大的也该二十岁了?”王贤笑道。

  “过了年就二十一了……”龙瑶低声道,一双眸子竟不自禁的水汽氤氲。

  “他叫什么来着?”王贤问道。

  “大世子讳美圭。”龙瑶小声道。

  “对,就叫朱美圭,咱们就聊聊他。”王贤拊掌笑道:“你们感情好么

  你们感情好么?王贤看似随意的一句,却把龙瑶吓了一跳,脸sè一下就变了,虽然很快强迫自己恢复正常,但她刹那的失常,已经被王贤看在眼里。

  “大人哪的话,”龙瑶俏面通红道:“世子是金枝玉叶,我不过是王府长史之女,怎么可能有交集呢?”

  “你不是在宫里长大的么?”王贤奇怪道:“老王妃待你如同己出,你怎么会跟她的嫡长孙没交集呢?”

  “呃……”龙瑶自知失言,忙解释道:“见面当然经常了,但是我心在……七殿下身上,所以跟世子并没有深交。”

  “哦,原来是没深交。”王贤笑笑,玩味的看着龙瑶红彤彤的脸蛋:“那你脸红什么?”

  “大人的问题太羞人……”龙瑶有些恼火道。

  “是你想歪了。”王贤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既然和七殿下是恋人关系,那应该把七殿下的侄子看成晚辈。问你们感情好么,有什么好羞人的?

  “呃……”龙瑶登时无语,红着脸跺脚道:“大人戏弄我”

  “呵呵……”王贤笑笑不再逗她,神情渐渐冷漠下来道:“龙瑶啊,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待会儿他们来抓你,我可不保着你了。”

  “我没骗过大人啊?”龙瑶有些慌乱道:“他们于嘛要抓我?”

  “你扪心自问,我们一直待你如何?”王贤面现淡淡痛心道。

  王贤这表情让龙瑶生出不小的负罪感,似乎她真做错了什么一样,她低下头道:“大人待我如亲妹子一样,二黑他们对我也是极好的。”

  “那你就用欺骗回报我么?”王贤轻叹一声道:“其实我本不想说破,你想必有自己的苦衷。但是方才那千户来凉亭查看候,瞧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成了他的猎物……”

  “大人,帮帮龙瑶姐姐。”顾小怜小声央求道。

  “我当然会帮自己人。”王贤笑笑,却转而又冷下脸道:“但一直在欺骗你的人,能算自己人么?”

  “不能算。”顾小怜怯生生的摇头,又去劝龙瑶道:“龙瑶姐姐,你快跟大人解释,是大人误会你了……”王贤听了却暗暗想笑,小怜还真是自己的好搭档。

  “小怜妹妹,”龙瑶面sè一阵yīn晴变幻,终是一咬牙道:“我确实骗了大人。”

  “啊……”顾小怜一声惊呼,王贤不禁轻咳,姑娘你演得过于用力了……

  好在龙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顾不上顾小怜,她两眼含泪的望着王贤道:“我对大人没有丝毫恶意,这大人相信么?”

  “相信,否则不会是这种方式跟你谈。”王贤笑着点点头道。“你应该和朱美圭是恋人?而不是朱济塥。”

  “嗯。”龙瑶点点头,轻声道:“大人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知道我这个人疑神疑鬼,”王贤微笑道:“当初在郑州时,你父亲病重,你个当女儿的不在家照顾父母弟弟,却非要跟我们一起来太原,我就觉着不太正常。”

  “我家确实深受两代晋王恩典,我要报恩难道不正常么?”龙瑶眨眨眼道

  “天理不外乎人情,”王贤摇头笑笑道:“世上还有比父母养育之恩更大么?”

  “有,男女之情。”顾小怜理所当然道。

  “是。为了拯救心爱的男子,确实可以抛下病重的父亲。”王贤笑道。

  “我说了,我是为了七殿下……”龙瑶小声道。

  “难道你觉着,我兄弟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王贤叹口气道:“我会不调查一下你的身世背景么?晋王府里不认识你的人,不多……”

  “……”龙瑶这才意识到,在实力强大又狡猾多疑的王贤面前,她根本不是对手,终于低头道:“我确实是为了世子来的,而不是七殿下。”

  “为什么不说实话?”王贤问道。

  “我怎么能说实话?”龙瑶眼泪刷得就下来了:“人心叵测,我哪知道大人到底是何居心?盲目轻信岂不害了他?”

  “他在黑驼山待着,你说实话怎么会害了他?”王贤悠悠道:“莫非那时候你已经知道,他即将逃脱?”

  “不是即将逃脱,而是已经……逃脱,”事到如今,龙瑶需要王贤的全力支持,自然不会再隐瞒。

  “他是怎么做到的?”王贤不禁有些吃惊,按吴为的说法,他到白驼山时,那父子才刚失踪……像朱济僖父子这样的人物,黑驼山守军肯定死死盯着,不可能失踪好些rì子还没发现。

  “世子是个极聪明的人,从我父亲被罢官,就察觉出他父子要大难临头,便开始加紧绸缪。”龙瑶轻声道。“他不像他父亲那样恬淡无争,手下还是有些实力的,但那时候凭他想要翻盘,已是不可能,果然没多久,他父亲便被废了王位,幽禁在黑驼山为先王守灵。”

  “世子本来不用去黑驼山的,但他知道自己留在太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便主动要求去黑驼山侍奉父亲。朱济演虽然有心害他,但毕竟王位还没坐热,这时候前世子暴死,实在不好向天下人交代。”龙瑶轻声道:“所以他顺水推舟,答应了世子的要求,命人严加看守黑驼山,意图先把他父子囚禁在那里。但想不到世子早有安排,过了一个月,他早准备好的替身混了进去,把他替换出来。”

  “嗯。”王贤点点头,这朱美圭还真是号人物。

  “从黑驼山逃出来,他又在手下的协助下,逃出了山西,到郑州找我父亲商议……”龙瑶看看王贤,继续道:“他想进京鸣冤,却被我父亲劝住了,我父亲之前偷偷进过京城,知道如今京城是汉王和纪纲的天下,他恐怕没摸到皇宫的门,就被锦衣卫拿下了,那就真完蛋了。所以我父亲劝他先在我家藏着,等待机会。”顿一下,她声如蚊鸣道:“所以你们去找我父亲时,世子其实就在我家,你们说的话,他都隔着帘子听到了。”

  “靠。”王贤不禁啐一声,怪不得当时龙瑶跑到里间,磨蹭了好久才出来呢,原来是情郎面授机宜啊不过那朱美圭如惊弓之鸟,不敢露面,倒也合情合理。“你们怎么商量的?”

  “世子说,这就是他等的良机了,没想到这么快就降临了。”龙瑶道:“但在没摸清你们的底细前,他还不敢现身。他让我跟着你们,随时把你们的报告给他……”龙瑶的声音越来越小道:“我虽然照做了,但也对你们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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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五章 惩罚



  “有没有恶意回头再说。”王贤瞥她一眼道:“朱美圭是不是尾随我们回了山西?然后利用晋王府和山西官府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悄悄把他父亲救走了?”

  “是这样计划的。”龙瑶轻声道:“但我回太原后,一直没见过世子,所以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朱美圭……世子还想于什么?”王贤微微眯眼,一直以来,他对局势的判断,都有种残缺的感觉,总觉着少了点什么,现在填上朱美圭这个变量后,一下感觉念头通畅多了。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世子当然想为他父亲平反。”龙瑶道。

  “那得先做掉他叔叔。”王贤睁开眼,双目透着寒光道:“他在最近一系列的事件里,扮演什么角sè?”

  “我说过,我一直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龙瑶摇头道。

  “那你向他传递了多少情报?”王贤让顾小怜掀开帘子,看一眼外头,漫不经心的问道。他在山西毕竟是人生地不熟,想要查清个事情,实在费时费力,也是最近才查明龙瑶和朱美圭的关系……

  “我知道的……”龙瑶低着头道:“都传给他了。”

  “那还不错,挺称职的”王贤似笑非笑道:“不过从我这,你打听不着多少东西?”

  “不多,主要是二黑跟我说的……”龙瑶声如蚊鸣道。

  王贤脸上终于浮现出怒气,眉头紧拧成一团道:“这就太过分了我兄弟一厢情愿喜欢你,是他的问题,但你反过来利用他,就是你的问题了”

  “我对不起二黑哥……”龙瑶眼圈通红道:“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帮世子了。”

  “你可以跟我开诚布公的谈。”王贤冷声道:“从我偷偷派人去黑驼山,你还不明白我的目地么?”

  “我,我没勇气跟你们坦白……”龙瑶泪珠滚滚道:“你们对我那么好,我是真喜欢跟你们在一起,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我怕我要是坦白了,你们会再也不接受我……”

  “好了,擦于泪。”王贤看着外头,淡淡道:“周管家他们上来了。”

  龙瑶一阵紧张,巴望着王贤,王贤叹口气道:“你听我吩咐就好……”

  “嗯。”龙瑶一听王贤没有放弃自己,登时心下大定,用手背擦于泪水,在他身后立定。

  “小怜,替我问龙姑娘个问题。”王贤朝顾小怜递个眼sè。顾小怜便心领神会,凑到龙瑶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龙瑶的脸腾地红到耳根,顾小怜又说了句什么,她才万般为难的摇了摇头。

  “真的?”顾小怜难以置信问一句:“这时候可千万说实话”

  “真的……”龙瑶声如蚊鸣道。

  龙瑶刚站定,那千户就带着周管家进来,周管家不敢跟王贤照面,指着龙瑶便大声道:“嫣儿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

  龙瑶虽然早有准备,但依然一脸错愕道:“你叫谁呢?”

  “你啊,你不是嫣儿姑娘?”周管家望着他道。

  “我不是”龙瑶矢口否认道。

  “你别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就承认自己的身份。”那千户也帮腔道。

  “我真不是什么嫣儿姑娘”龙瑶怒道:“你们搞错了”

  “大人,看来她是吓坏了。”周管家躲到那千户身后,睁着眼说瞎话道:“不过肯定就是她了”找不着人就得死,他只好来个指鹿为马了。

  “嗯,我也有印象”那千户点点头,这才好似想起王贤,声音有些含糊道:“上差,我们找到人了,就是她。”

  “你……”王贤伸出食指,指指他,又竖起大拇指道:“好一个指鹿为马

  “啥?”那千户装傻充愣道:“啥马?”

  王贤懒得跟他废话,站起身来,顾小怜给他披上大氅。

  “大人要去哪?”千户跨前一步,竟要阻拦道。

  “滚开”顾小怜柳眉一竖,身形似流星赶月,一脚如天外飞仙,正中那千户的胸口。千户猝不及防,被倒踢出了松风亭

  “千户大人”他带进来的士兵一下紧张起来,纷纷拔出兵刃。

  那边王贤的卫士也纷纷拔出兵刃,双方针锋相对起来。

  “上差,您这是?”手下赶忙扶起的千户大人,千户大人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只是脸丢大发了。

  “本官要去面见王爷说个明白。”王贤冷冷道:“你也去,还有这位姑娘也一起。咱们去让王爷去认认人,要是王爷说她不是嫣儿姑娘,你就不是掉耳朵的问题了”

  “这……”千户知道,以王爷的身份,肯定不能睁着眼说瞎话,那样自己岂不坐了蜡?忙硬着头皮道:“王爷居丧期间,不见外客……”

  “王爷见不见客,不是你说了算。”王贤喝一声道:“赶紧让人通报去

  “唉,是是。”千户忙拍拍屁股上的土,便要出去,却被王贤叫住,挪揄道:“让别人去,你不能去。免得待会儿你再说,这姑娘不是原先那个。”

  “怎,怎么会呢?”千户讪讪道。

  “胆敢指鹿为马的家伙,什么事做不出来?”王贤冷笑道。

  “……”见自己信用破产,千户无语,只好让副手去王府通报,众人便在院中等候旨意。

  此时月已西斜,寒风初歇,满天星斗与地上火把交相辉映,院中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松油燃烧的啪啪声,和那千户焦急的来回踱步声。

  王贤自然不会回松风厅了,便披着大氅站在那里,他的目光也落在大院的门上,等待晋王的旨意。其余人也面sè各异,有人期待,有人焦急……在等待中煎熬许久,直到子时的更鼓响起,终于听到有脚步声踏着更鼓而来。

  所有人都jīng神一振,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院门,便见晋王宫的总管太监梁全,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钦差行辕。

  “老祖宗安好!”王府的侍卫按该行的礼,单腿跪下去一片,双手长揖下去一排,可见这位老太监在晋王府的地位,那是相当的高。

  老太监不理会那些手下,径直朝王贤走过去,然后一撩衣袍,跪下行礼道:“老奴恭请圣安。”

  “圣躬安。”王贤生受他一礼……虽然是替皇上受的,却对那群王府侍卫震撼不小,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是造次了。

  待老太监起来,王贤朝他作揖道:“请问老公公,王爷有何旨意。”

  “上差请稍等,”老太监扯动嘴角,带出一丝瘆人的笑道:“老臣先料理下奴才。”

  “老公公请便。”王贤点点头,站到一边。

  老太监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扫过院中众人,然后在龙瑶脸上停住,朝她微笑着点点头,又转向了周管家面前,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一点那周管家面sè骤变,大声惊慌道:“不要灭……”一个‘口,字没说完,他身边数名侍卫已经齐齐拔刀,把他砍翻在地,登时就没气了。

  “她根本不是嫣儿姑娘,”老太监这才说出杀人的理由道:“而是我们王府前长史的女儿,龙瑶龙姑娘。”他的声音尖细如金属摩擦道:“周管家既然发过誓,那就不能活了。不然还让人以为咱们不守信用。”

  众侍卫都低下头,心里怕极了,以此类推,他们的耳朵也保不住了。

  “孙千户,你不认识龙瑶姑娘么?”老太监又转向那千户,目光yīn冷而深沉的盯着他。

  “不,不认识。”那千户把头摇成拨浪鼓,忙道:“都是周管家在骗人,他先说人在府里,找不着人又指……那啥为马,属下可被他骗惨了”

  “不认识,那倒不用死。”老太监桀桀一笑道:“不过死罪能逃,活罪难免。你也兑现承诺。”

  那千户深知梁太监的秉xìng,那是一个吐沫一个星,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何不装一把英雄好汉,他一咬牙道:“属下自然不会赖账,不过弟兄们都是被我逼着发誓的,还请老祖宗和上差能放他们一马。

  “你先弄好自己再说。”老太监却面无表情道。

  “好”孙千户解下腰带,咬在嘴里,又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揪住自己一只耳朵,大叫一声削了下去,那匕首很是锋利,刷得一声,便把左耳切下来,趁着那股疯劲儿,他又一刀切下了右耳,将两只耳朵丢到王贤面前,挺着个血葫芦似的脑袋,紧紧的盯着王贤。谁知下一刻,却直挺挺一下痛晕过去。

  “快抬去包扎,”老太监赶忙下令救人,朝王贤拱拱手道:“上差讨个商量,就如孙千户所说,放过其余将士。”

  “既然公公开口了,本官自然不再计较。”王贤给他个面子道。

  “哈哈好,爽快”老太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高声对手下宣布道:“从今往后,不管什么理由,未经钦差大人允许,谁敢踏进行辕一步,格杀勿论听到了么?”

  “喏。”众王府官兵垂头丧气道。

  “还不快滚出去”老太监一甩袖子,那些王府侍卫便如cháo水般退出了钦差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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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六章 摘星楼上

  
      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下起了雪,周管家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雪花轻轻掩盖。

      老太监又伸出枯瘦的手指,仅这一个动作,就令众人胆寒,担心不知道又有谁要丧命?但他只是掸了掸衣领上的雪花,便微微欠身道:“奴才们欠教养,让上差笑话了。”

      “哪里哪里。”王贤微微一笑,心情却一点点往下沉,这老太监的举止,实在给了他莫大的压力。老太监挥手间杀掉了周管家,割掉了孙千户的耳朵,一来是给他一个交代;二来是断了他查下去的线索;三来,也是最重要一点,展示了晋王在太原城内杀伐决断的无上权威。

      可以说,晋王府今夜的一番举动,就是一种震慑——别看你是钦差大臣,在太原这一亩三分地,你依然远远不能挑战我,而我要灭掉你,只在反手之间

      这就是晋王要传递给他的信息,而他也明确感受到了这种威胁……

      “王爷已经温好了酒,等着上差秉烛夜谈了。”老太监点点头,便有四个蓝衣宦官,抬着一顶暖轿过来。

      “嗯。”王贤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坐进轿子里,周勇等人要跟着,他却摆摆手,示意他们都留下。要去的戒备森严的王宫,带多少人都徒增笑尔,倒不如单刀赴会,还能显出几分胆色。

      “起轿。”老太监喊一声,暖轿便缓缓抬起,平稳的离开了钦差行辕,往晋王宫而去。

      盏茶功夫,轿子落下,老太监挑起轿帘,轻声道:“上差,咱们到了。”他身上穿着名贵的貂裘,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多少雪花落上。

      王贤在轿里,只觉外面静悄悄的,但一下了轿,才发现院子里密布着全身甲胄的侍卫,在雪地里站得久了,他们全身都雪白一片,只有鼻孔喷出的热气,证明他们是活人。

      院子里,台阶上,则跪满了太监宫女,这么多人却鸦雀无声,足见晋王御下之严。

      晋王见王贤的地方,是一座楼台,飞檐下有匾额,可惜被白幔遮挡,提醒他晋藩正在国丧期间……察觉到他的目光,老太监轻声介绍道,这是摘星楼。

      王贤在老太监引领下登上了层层台阶,两个太监赶忙起身去开门,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悄然无声的慢慢移开,一股带着檀香的暖气便扑面而来。

      两人进了玄关,那些跪着的宫女无声起来,上前为他和老太监解披风,扫落雪,动作不仅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又有小太监拿来一对绸面的软凳,请两人坐下,然后宫女脱下他们沾了雪的靴子,为他们换上于净暖和的便鞋,做完这一切,所有人无声退下,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上差,王爷吩咐不用通禀,咱们直接上去吧。”老太监侧身带着王贤绕过屏风,穿过层层帷幔,又爬了好几段楼梯,才到了楼台的顶层,怪不得老太监说‘上去,。

      楼台的顶层十分宽敞,陈设也很是不少,有架着七弦琴的琴台、有搁着文房四宝的紫檀木大案、有摆着棋盘的矮榻……显然这是晋王殿下日常活动之处

      不过晋王此刻没有在琴台书桌棋盘旁,而是坐在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上,他穿着一袭白袍,头发简单挽在脑后,在灯光下愈发显得修目美髯、俊美深沉,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深潭一般透着令人心碎的忧郁……

      王贤不禁暗暗郁闷,老子在富阳时,还觉着自己挺帅的,怎么出来混之后,见过的男人一个赛一个,都把老子比成家雀了……他也不想想,自己见到的都是什么人?这世上又能有几个?

      收起胡思乱想,王贤赶忙深深作揖道:“臣下拜见王爷,不能全礼,请王爷恕罪。”按说他是要跪的,但因着钦差身份,不能跪拜任何人,‘只好,改为次一等的礼节。

      好在晋王并不计较这个,他用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深深望着王贤,轻声道:“给上差看座。”

      顶楼上没有旁人,老太监只好亲力亲为,给王贤搬了把同样的檀木椅。老太监应该是有练过的,那么重的檀木椅,在他手里轻若无物。王贤谢过后坐下,老太监又搬了两个方桌,一个在王爷手边,一个在王贤手边,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老太监又洗净了手,悄无声息的温起了酒。

      “深更半夜打扰王爷了。”王贤抱拳请罪道。

      “谈不上打扰,孤也夜长梦多,难以入眠。”晋王微微一笑,忧郁的气质却更浓了,“正好和上差的把酒夜话,不亦乐乎?”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贤也笑笑道。两人温声细语说着话,看不出半分你死我活的架势来。

      酒很快温好了,老太监持壶,先为王爷斟上一盅,又为王贤斟上。晋王做个请的手势,“先喝一杯暖暖身子。”说着自己端起酒盅,先呷了一口,微笑着对王贤道:“我酒量不好,一般的烈酒不敢沾,唯有杏花村的汾酒,清纯的很,我还能喝一点。”

      王贤却不能只沾唇…其实他心里压力老大,这要是一杯酒鸩死自己,哭都没地哭。但估计晋王有一百零一种弄死自己的法子,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好若无其事的喝下去。登时面色一变……擦,这哪是什么汾酒?分明是能辣死人的衡水老白于

      “怎么,上差喝不惯么?”晋王关切道。

      “不是,我只是太感动了。”王贤深深吸口气道:“真是好酒啊”

      “好在哪呢?”晋王微笑道。

      “就像王爷说的,”王贤呵出一口酒气道:“其他酒或如艳丽少妇,或如浓妆重抹的青楼女子。这杏花村汾酒呢,则如窈窕淑女,淡梳轻妆,叫人从心底喜爱。”

      晋王的笑容更盛了,他看看老太监道:“上差是个懂酒之人,快给他再斟上。”又对王贤道:“你要尽兴,不要管我。”

      老太监便又给王贤倒了一杯,王贤心里大骂道,我就不信你喝不出这不是汾酒来,不耍心眼会死么?不就是指鹿为马把戏么?老掉牙了知道么……完事儿老老实实又喝了一杯。

      “今日的事情十分抱歉,孤给上差压惊了。”晋王说完,老太监又给王贤满上,这是要把他醉里灌的节奏啊。王贤连饮了三杯老白于,感觉脸微微发烫,再喝脑子就不太好使了……估计这也是晋王的目地吧?

      “上差……”晋王又要变着花样灌他。

      “王爷休要一口一个上差,直呼下官的名字便可。”王贤却先道。

      “还是称你台甫吧。”晋王笑道:“仲德,你来太原这么久了,孤因丧事,也没好生招待你,你不要怪我……”

      “王爷哪里话,老王妃仙逝,举国悲痛。”王贤说着垂泪道:“一想到老王妃的音容笑貌,下官觉着喉中的美酒,竟变得如胆汁一般得苦。”

      晋王和老太监不禁一愣,心里大骂道,你见过老王妃么?听过她说话么?还音容笑貌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不过大哥不说二哥,也没法鄙视人家。

      王贤都这么说了,晋王自然不好再劝酒,叹口气道:“既然喝不出味儿来,就换茶吧,咱们以茶代酒。”

      “下官失言,扫王爷兴了。”王贤扳回一局,马上请罪道。“不胜惶恐。

      晋王摇摇头,你胆子比狗熊还肥,惶恐个屁

      相互试探之后,发现对方都不是省油的灯,也就不再玩什么花招了。换上茶水之后,晋王呷了一口,缓缓道:“听说他们在仲德那里,见到龙姑娘?你们怎么会认识呢?”

      “是这样的,”王贤面不改色道:“龙姑娘是替他父亲,给下官送信来的

      “送的什么信?”晋王微微皱眉道。

      “无非就是给废王求情罢了。”王贤淡淡道。

      王贤变得如此坦白,晋王倒有点不适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是这样。”事情牵扯到他大哥头上,他还真是难以启齿。

      “不过王爷放心,在下不是来管闲事的。”王贤却笑道:“所以下官没搭理她,她便在府上赖着不走。”

      “……”晋王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其实以太子殿下和我大哥的交情,仲德也该管管才是。”

      “太子殿下自身难保,”王贤叹口气道:“哪还有能力去管别人?”

      这话又让晋王一阵沉默……王贤的意思并不隐晦,摆明了告诉他,我来山西是为了救太子的,至于你和你大哥那点烂事儿,我压根没兴趣掺和。

      这便去了晋王最大的心病,但他也不是三岁孩子,不可能就这么信了。他瞥王贤一眼,缓缓道。“这话传出去,怕是要寒了臣子的心。”

      “王爷此言差矣”王贤却正色道:“朱济僖是皇上下旨废的,罪名已昭示天下,金科玉律,断无更改之理太子是皇上的儿子,更无改弦更张之理怎会寒了臣子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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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五七章 谈判

  
      晋王府摘星楼上檀香袅袅,王贤和晋王相对而坐,进行着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

      这次谈话虽然有些突然,却是王贤早就准备好的。他回到太原自然要面对晋王,这是不可回避,也不能回避的。晋王这关过不了,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白搭

      而之前晋王,甚至根本没兴趣跟他这个小角色面对面。钦差大臣在一般官员看来还算是个人物,但在晋王这样的亲王眼里,他实在算不得什么,跟咸鱼没什么区别。

      是因为他从五台县的天罗地网中逃出来,还拿到了刘子进这张牌,晋王才对他重视起来。不过也只是重视而已,晋王仍相信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牌压倒他,用不着亲自出面……大不了就把王贤灰灰了,也不会翻了天,无非让京城的汉王和赵王多费点神罢了

      但是今晚的行动中,下面人禀报说,在钦差行辕中见到前任王府长史龙潭的女儿了,却让他一下子如坐针毡因为这意味着,王贤真跟他大哥搅到一起了……联想到朱济僖朱美圭父子出逃,杨荣、陈斌背叛,以及老王妃惨死,这一系列离奇事件,让他感觉有一张精心编制的大网,正朝自己头顶罩来

      朱济演意识到,自己就算杀了王贤也无济于事……因为搜查的结果显示,刘子进根本不在钦差行辕,那么他很可能是跟朱美圭在一起,而王贤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幌子,这个幌子被戳破,也不会影响到真正的杀招

      朱济演越想越觉着是这个理,全身立时被忧郁气质笼罩,他真的感觉到怕了,就算知道大哥父子逃走,知道刘子进逃走,他也没真正怕过。但现在,这些因素混合在一起,他终于真切感受到了恐惧

      虽然还参不透对方最终的杀招是什么,但光是想想太子父子和老大父子联手,破釜沉舟的一击,就已经让他不寒而栗了……

      这才有了摘星楼上这一番谈话。

      但让朱济演意外的是,王贤居然矢口否认太子和老大父子是一伙的,而且很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这让晋王殿下多多少的松了口气……

      朱济演用那双忧郁到让人心碎的眼睛,紧紧盯着王贤,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说法。又沉吟片刻,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亲手推开了窗户,深深望着窗外,窗外无风、雪落无声……

      “你看到了什么?”朱济演问跟过来的王贤。

      “雪。”王贤老实答道。

      “……”朱济演轻咳一声道:“透过雪呢?”

      “看不太清。”王贤使劲瞪大眼,还是看不出什么。

      “今日有雪,又夜深了,所以看不太清。”老太监忙替王爷圆场道:“否则站在这里,白日可看到太原城的街市,晚上还可看到万家灯火。”

      “孤常在这里眺望宫外,”朱济演轻声道:“这会提醒我,这里是我的王国,我要守护它。”

      “王爷是皇上册封的晋王,只要大明朝在一天,这里就是王爷和王爷子孙的王国,谁也夺不去。”王贤又给他吃颗定心丸。

      朱济演转过头来,定定看着王贤道:“孤可以相信你么?”

      “王爷只能相信我。”王贤轻声道。

      “你太自信了。”朱济演嘴角挂起一丝嘲讽道:“一个刘子进,还将不死孤王”

      “王爷误会了。”王贤缓缓摇头道:“下官的意思是,只有我能阻止太子把朱美圭当成救命稻草。”

      “……”朱济演的眼中,闪过一丝利芒道:“刘子进在朱美圭手里?”

      “这不重要,”王贤不置可否道:“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恨透了王爷,而太子并不想与王爷为敌。”

      “……”朱济演闷哼一声,良久方道:“可惜我帮不了太子。”

      “王爷帮得了。”王贤轻声道:“只要王爷置身事外,太子就无虞。太子无虞,则王爷亦无虞。”

      说心里话,王贤是做梦都想弄死这个王八蛋。正是拜这王八蛋所赐,他差点就挂在五台县了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岂能放过朱济演?但还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贤虽有一人单挑三晋之心,可他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想单枪匹马赢下晋王、山西官场,还有大同的将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手里有刘子进、朱美圭也不能够。更何况朱美圭在哪他都不知道……

      这种时候,唯有分化瓦解,择其一部击之,才有取胜的希望。按说该擒贼先擒王,但王贤审慎分析了局面,决定还是捡软柿子捏……因为另外两个实在太硬了。

      晋王是亲王,而且是新鲜出炉的亲王。想想就知道,以皇帝那种爱面子的个性,是万万不会在刚废了一个亲王之后,又把自己才选定的继任者也废了,那岂不说明皇帝的眼光太差?竟被坏人蒙蔽了?

      就算为了面子,皇帝也不会动朱济演的,至少几年内不会动。而且晋王和赵王、汉王瓜葛太深,就算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两人也会死保他的。以目前的态势看,后两者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太子能在这一场守住城门不失,就是天大的胜利了,想要一举翻盘是痴心妄想。

      所以现在跟晋王死磕,只会让汉王和赵王赤膊上阵,在目前还不具备决战条件的情况下,太子必输无疑。

      而大同将门更不消说,不仅跟朝中将门勋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不在自己的职权范围,自己的手还伸不过去……就算逞强伸过去了,也会被剁掉的

      思来想去,就只有山西这帮子官员好欺负……一是,做生不如做熟,他一直就在调查他们,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只差临门一脚。二来这帮家伙向来只认晋王,不是太子的菜。只要晋王不给他们撑腰,那别人想替他们出头都没理由

      当然前提是晋王真的放弃他们……

      但是让晋王放弃山西官员,又谈何容易?且不说他们为晋王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单说他们意识到自己被他放弃,会不会疯狂反噬,就让朱济演下意识要拒绝。

      可王贤的提议,实在不容拒绝……是和太子、侄子拼个玉石俱焚好呢?还是用山西的官员换个平安好呢?对晋王殿下来说,这根本不用选择

      不知不觉中,朱济演要考虑的已经变成了如何善后,如何不让自己受牵连了。还有更重要的,王贤如何保证他会信守承诺?

      “先把刘子进给我”拿定主意,朱济演狮子大开口道。

      “刘子进还不能给王爷,因为他还有用处。不过我这里有太子殿下的亲笔信,”王贤对他的想法了然于胸,不知不觉中手里多了个信封道:“王爷若是答应,这就是王爷的护身符了。”说着微微一笑道:“非但保证现在,还保证了将来。”

      看到那信,朱济演眼中凶光乍现,他身边的老太监也暗暗运功,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信封夺下再说。

      王贤却浑不在意的笑起来,信手把信就丢给朱济演,又一脸同情的看看老太监,摇头叹了口气。

      老太监这时候也想明白了,自己夺这封信,根本毫无意义。因为太子已经到了生死边缘,王爷不肯中立的话,他就会玉石俱焚,拖上王爷垫背,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要是王爷肯中立,那就没必要和王贤撕破脸……所以

      不论怎样,都根本没必要夺信。

      怪不得王贤同情的看他,他还真是犯傻了呢……

      朱济演接过信,只见上头漂亮的柳体楷书一笔一划写道,济演贤侄亲启。,他书法造诣很深,对太子的字也有研究,端详片刻,确定的确是朱高炽的笔迹,才走到桌边,拿起银质的拆信刀,将信封启开,掏出信瓤仔细读起来。

      这封信前面平淡无奇,无非就是叙旧啊,求情求助之类,但最后一句话让朱济演精神一振:

      ‘愿与贤侄冰释前嫌,今日同患难,他日共富贵,若违此誓,叫雷殛了我

      朱济演倒不稀罕‘共富贵,的许诺,太子自身都难保,谁把他的承诺当回事儿?令晋王感到振奋的,是‘他日,两个字——什么是他日?自然是皇帝驾崩之后的日子了若让朱棣看到了还了得?非得把太子点了天灯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这封信,朱济演确实不怕王贤和太子耍花样……

      考虑片刻,朱济演把太子的信收入袖中,谈性阑珊道:“终于困了,仲德先在回去,孤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

      “那就不打搅王爷休息了。”王贤也不多问,因为根本没必要问,朱济演把那封信收下,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老太监把王贤送下楼,又让轿子把他送回行辕去,便又回了摘星楼顶层。

      朱济演正定定出神,见老太监上来,才有些回神道:“你说,我怎么会答应他呢?”

      “因为王爷不安了,”老太监轻声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换做谁都会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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