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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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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丢包袱

  
      杜士仪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上至突厥,下至铁勒和奚族的民众当中,名声居然都很不错。突厥人对于他的好印象,来自岳五娘冒充突厥王女“招摇撞骗”,给他脸上贴金,散布了无数神乎其神的传奇。至于铁勒人和奚人对于他的好印象,则是他属于少数几个肯出面安抚他们这些异族的大唐官员之一,而且,他不单单是许人以好处,而是真真切切地给人以实际利益。所以,当他给了那老者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立刻被人恭恭敬敬地迎入了营地。

      在小丘上登高望远看不过数百帐,可是,等到真正进入营地,杜士仪方才体会到,这些营帐大多数已经老旧不堪,而随处可见的,几乎没有一个青壮。

      小则七八岁九十岁的孩子,老则五六十开外的老人,再有就是长相普通的妇人,那些圈养的牛羊马匹也不见多少,整个营地显得萧条而没有多少生气。即便是老者引他进入了一座外表上看起来最齐整的大帐,内间陈设也显得极其简单。唯有席地而坐的那块绒毯上,编织着精巧的花纹,仿佛来自西域。

      因为杜士仪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也就是铁勒语,所以亲自将杜士仪迎入大帐中的铁勒老者自然不会勉强卖弄自己那点根本没法见人的汉语,索性就用了铁勒语。恭敬地请杜士仪坐定,又吩咐了一个侍者去预备奶茶,他便笑着说道:“我是如今的拔曳固都督勒健略,见过杜使君。”

      所谓都督,是当初铁勒诸部禁不住突厥攻势,分裂之后请求内附大唐时,大唐天子李隆基给五部酋长的官号。说是都督,但其实只统辖本部族民,而且各出兵马,听从天兵军节度大使,也就是如今的河东节度使号令。然而,杜士仪对铁勒突厥奚族契丹都有相当的了解,见这勒健略垂垂老矣,少说已经七十出头,大帐前甚至都没有多少供驱使的卫士,他就知道,此人声称的拔曳固都督,不过是好听罢了。

      想到这里,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拔曳固在朔州境内的族民,还剩下多少人?”

      勒健略苦笑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杜使君既然垂询,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来杜使君一路过来,已经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朔州境内的拔曳固族民,只剩下老弱妇孺,如今的营帐看上去固然还不少,但已经有很多是空的了。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两千人。”

      两千人

      杜士仪想起开元八年安抚了同罗部,和张说一起回归并州的时候,曾经听张说说过,拔曳固曾经兵员上万,再加上老弱妇孺,号称有六万人,一万帐以上尽管被突厥一度打得溃不成军,但迁来朔州的不下一万五千口,如今却只剩下了区区两千。一时间,想起抵达朔州后得知的情况,他不禁看了看一旁的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后者索性毫不讳言地用汉语解说了起来。

      “杜使君,铁勒诸部原本就是群居于漠北,当初是因为被突厥打得无法存身,这才不得不依附于我大唐。如今突厥毗伽可汗不再是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突厥之主,而左贤王阙特勤又在年初去世了,所以,铁勒诸部自然都希望迁回故地。从开元十五年开始,大同军和横野军附近群居的铁勒诸部就不时有人马回返昔日故地,先是拔悉密,然后是仆骨同罗,最后才是拔曳固。拔曳固部应该是年初方才北迁了又一批人。据我所知,如今铁勒诸部大多数已经回归漠北,并站稳了脚跟。比如拔曳固部,把这两千人留下,也许是担心万一突厥大肆来攻,他们举步维艰,抑或者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听懂了其中不少话的,勒健略苦涩地笑了笑,作为被留在朔州的老弱妇孺之首,尽管号称都督,但他很清楚,朔州刺史之类的大唐官员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因为觉得他们这些铁勒诸部聚居于边境,反而需要提防守备,而如今主力徙居漠北,他们这些老弱妇孺就再不足为道了。可是,想到部族如今在漠北的处境,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期望。

      “杜使君,如今我拔曳固部已经迁回了漠北,但处境依旧堪忧。我拔曳固当年居于独洛河北,后来往东迁居,和同罗、仆骨相接,兵力胜万,人口八万,可因为当年袭杀突厥默啜可汗的,就是我拔曳固人,所以在后来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回兵复仇之际,我拔曳固的兵马也损失最为惨重。如今虽是迁回故地,但眼下漠北铁勒诸部之中,拔悉密和回纥两部最为强盛,拔悉密酋长阿史那施,回纥酋长骨力斐罗,两人号令一出,我拔曳固也好,同罗仆骨以及其余各部也好,莫敢不从。而当初附庸薛延陀的葛逻禄,如今亦是兵强马壮。我拔曳固既要提防突厥,还要提防这些部落,在漠北其实也是举步维艰。”

      这些隐情,就连窦明珍这个大同军副使都从未听说过,想来也是属于铁勒诸部迁回漠北后的机密,但此刻勒健略却对杜士仪和盘托出,他不由得惊异十分。再看杜士仪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也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窦明珍不禁面色一动。

      别说铁勒诸姓,就是奚人五部之中,也各有勾心斗角,所以,杜士仪明白勒健略缘何要对自己大倒苦水。他想了想便再次开口问道:“如今朔州只剩下了拔曳固部,那蔚州同罗部呢?”

      “同罗部和我拔曳固部不一样,当年至少还存留了主力,所以已经全数北迁了。”

      看了一眼杜士仪的脸色,勒健略知道恐怕蔚州刺史不知道是没当一回事,还是觉得同罗部的北迁只会对自己有利,所以没有禀报给杜士仪,他此刻也无心替自己这些老弱病残找麻烦,换了个郑重的坐姿之后,他就诚恳地说道:“使君,我们这些都是被部族抛弃的人。那些十二岁以上,或是从小就弓马底子好的,早就被部族给带走了,剩下就是我们这些老人和无用的女人,还有太过幼小的孩子。我这个都督是硬着头皮自称的,只为了统辖好部族……”

      “还有多少孩子?”

      杜士仪突然打断自己问了这么一句,勒健略犹豫了一下,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下来:“两千人中,五十以上八百余人,妇人七百余人,俱是体弱之辈。至于孩子,则是五百余人。最小的两岁,最大的十二岁。此外,便是羊三百头,毡帐四百顶,不能当战马的马匹四百匹,这就是我们拔曳固部的所有家当了

      一旁的窦明珍登时勃然色变。杜士仪问孩子,勒健略却把老人和妇人多少,财产几何也都说了出来,却惟独不提青壮,这无疑说明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就连他,这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竟然真的一狠心带走了所有能打仗的主力,抛下了这批老弱妇孺这些人杵在朔州左近,若是不管,这两千人能够撑到几时谁也说不好,而且会被指斥为罔顾道义;可若是管了,从前大唐对内附的铁勒诸部还算优厚,可那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兵力可供驱使,现在难道还要白养这些人?

      这个答案和杜士仪料想到的最差结果几乎仿佛。既然有所心理准备,他只能压下各州刺史对于诸部北迁所采取不作为态度的不满,目光犀利地看着勒健略,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些孩子,是孤儿?还是留下来的这些妇人之中,有他们的母亲?”

      “一半是孤儿,一半是母亲带着哺乳或者太过幼小不适合迁徙的孩子留下的。因为年初北迁的那一批人,是为了应付和我拔曳固部争夺水源的回纥大酋,所以不敢带上任何累赘。”说到这里,勒健略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真切的恳求之色,“我知道杜使君一向慈悲为怀。拔曳固北迁之后就算站稳脚跟,恐怕也不会来接我们这些族民,毕竟,我们这两千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人要平安回到漠北,要出动多少兵马?而这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有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我不求别的,只求杜使君能够继续庇护我们在朔州安居。”

      这个要求看似很卑微很简单,可杜士仪很清楚,如今放跑了能够打仗的拔曳固兵马,却留下这些需要照顾的老弱妇孺,对于朔州来说恐怕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所以,他想了想便推说要商量,先把勒健略打发了出去。紧跟着,他才看向了窦明珍。

      “使君,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部竟然丢下了这些人。”别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士仪本来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而且他一不留神还出了这样的纰漏,窦明珍自然有些无地自容,“半个月之前,拔曳固大约还有八百人驰归漠北,因为连月以来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我也没太在意,谁知道竟然……

      “你不用解释了。”

      杜士仪摆了摆手,心中仔细掂量着勒健略说的这些话。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他可以拒绝,而且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真正领了朝廷官爵的拔曳固都督已经北迁漠北了,其他族民还留在朔州于什么,他这个代州长史当然是应该“大度”地放他们去漠北,和他们的家人“团聚”。可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一时心狠手辣不要紧,可这种做法也不知道会逼死多少人,更何况也有人会指斥他违背道义。而且,要说老弱妇孺,他当初在云州的时候向奚人买奴隶的时候,不是特意申明不论老弱妇孺?

      “此事我不能立时答应你。”等到再次把勒健略召了进来,杜士仪硬起心肠答复了这样一句话,见那勒健略大失所望,他便语气平淡地说道,“待我巡视了云州和蔚州之后,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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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七章 亲情如水

  
      “什么,拔曳固部只剩下了两千余老弱病残?”

      朔州刺史齐峻见杜士仪面露寒霜,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亦是满脸凝重,即便没人回答他,他也知道这恐怕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朔州距离长安一千七百余里,大唐建国之初,从刘武周手中收服朔州时,因为刘武周起家便是马邑,连年征兵,朔州十室九空,隋时曾经颇为繁荣的马邑只余下了不到两千口人,其余各县也是凄凄惨惨戚戚,整个朔州的人口也只有四千多。尽管历经建国百年以来休养生息,但武后年间默啜可汗崛起,和突厥接壤的朔州亦是虏患严重,到现在朔州人口也只有区区两万。

      而大同军驻扎在侧,固然给人一点安定的感觉,可大同军所耗粮食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再加上不是府兵而是募兵,本地无法供给,从前是太原转运,现在是云州转运,而本州人户每年租庸调就已经足够一州刺史焦头烂额的了,现在拔曳固部拍拍屁股一走,却丢下了这么一个包袱下来,齐峻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同罗也好,仆骨也好,回纥也好,迁回漠北的时候,全都是一股脑儿把人带走,唯有这拔曳固实在是欺人太甚将两千不能打仗的部众丢给朔州,以为我大唐是专管收容老弱病残的不成?让大同军把这两千人衤出境,让他们自生自灭”

      窦明珍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脸色还是眼神,无疑都表示,他是赞同这一条的。他们两个掌管军政两头的既然都是如此意见,杜士仪不置可否,说是回程再议,次日便马不停蹄地北上云州。当他在傍晚抵达云州怀仁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云州长史任上离任不到一年,那时候的怀仁已经有十二坊之地,可如今重归故地,他已经看到了一座城池的雏形。尽管夯土的城墙并不高,箭楼等等亦是尚不完备,可是现如今的怀仁,已经可以称城了

      张兴和段广真都不是第一次到云州来。可他们多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云州还是废城,连固安公主都尚未徙居于此,更不要说现在的怀仁了。那时候的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甚至连一度从朔州直通云州的官道,都因为多年失修而显得破败。可他们从马邑出发进入云州之后,就发现一路的官道齐整平实,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可见客舍驿站,越是接近怀仁,大片大片的农田越多,而现在这座拔地而起的怀仁县城,更是让人惊叹这里的生命力。

      至于更让他们惊叹的,则是那位官居六品,迎上前来后竟是直接给了杜士仪一个熊抱的怀仁县令。尽管知道那是杜士仪的内弟,可对方身在官场如此大大咧咧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就连杜士仪,在崔俭玄又退后一步行了下属见上司的揖礼,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见过使君后,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就是改不了老性子今天晚上就住在怀仁县廨,我有的是话要问你。

      怀仁县从建立至今尚不到两年,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汇聚了超过三千的人口,甚至超过了不少中下县的人口标准。尽管出于安全考虑,杜士仪进城之际,南北向的进城主于道,以怀仁二字命名的怀仁大街已经封锁,但路旁还是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当杜士仪一行人骑马通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

      “崔明府迎了杜使君回来了”

      这样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到耳中,杜士仪竟是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他侧头一瞥旁边的崔俭玄,见其仿佛司空见惯似的,甚至还不时朝着路旁观望的百姓摇摇手,一时间还引来了别人一声声崔明府或是明公的称呼,他忍不住再一次感觉到,眼下的两人,不再是当初同求学于嵩山草堂的师兄弟,而是两个已经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然而,这种感觉,却在他于县廨前堂见过那些早先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却甘之如饴的属官,而后踏入后头官廨的一刻后化为了乌有。

      “舅舅,舅舅”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一个抓他的手,一个身量还不够的也不嫌弃他身上风尘仆仆,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先是摩挲了一下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见他们依旧用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突然一时兴起,索性竟是蹲下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全都抱了起来。

      “啊好高,和爹爹一样高”

      “舅舅真好”

      这喜滋滋的叫声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语。回头一看崔俭玄,这个年纪渐长却俊美依旧若女郎的内弟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平时常常把他们顶在头上带出去玩耍,所以他们一见客人就想央求人家把他们抱得高高的。只可惜,阿朋实在是太小了,只能留在长安,否则琳娘阿朗再加上他,三个孩子在一起,后头多热闹。”

      “是啊是啊,就是因为你这个太娇宠孩子的父亲,琳娘和朗儿读书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把你这个阿爷搬出来当挡箭牌”

      听到这一声娇嗔似的埋怨,杜士仪回头一看,就只见杜十三娘已经出了屋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个梳着惊鹄髻,身穿绯色方领大袖罗衫,外罩一件鹅黄色半臂,下穿石榴裙的少妇,奇异地与他印象中那倔强而坚强的少女身影重合了起来,以至于他任由一对外甥外甥女在肩头笑闹,等到杜十三娘急急上前呵斥的时候,才恍然回神把他们放了下来。

      “阿兄,都是崔郎太惯他们了,也是我没教导好他们规矩”口中一面如此说,杜十三娘一面露出了严厉的表情,眼见得崔琳和崔朗全都吓得躲到父亲崔俭玄身后去了,而后者拿出了一贯嬉皮笑脸的伎俩,她不禁没好气地别过脑袋不去看他们,却亲昵地对杜士仪道,“阿兄,这一路走得累了吧?我亲手下厨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肴汤羹……”

      眼见得杜十三娘硬是把杜士仪往寝堂中拉,崔俭玄这才低头看了看左右如释重负状的一双儿女,恨铁不成钢地在他们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没出息,一见你们阿娘就吓成这样别只知道躲在我后头,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顾不上你们了要是再不听话,小心阿娘几天都不和你们说话”

      “阿爷骗人,你和阿娘不是一直都说,舅舅是最好的?”

      “是啊是啊,阿娘也说,舅舅又亲切又能于,而且外头的人都对舅舅很尊敬”

      “说是那么说”崔俭玄抬头一看,见妻子果然是根本不理会自己就把杜士仪拉进去了,只能再次苦口婆心地教育两个孩子,“你们看,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不在乎我和你们了,要是你们还不知道乖乖地和阿爷我一块讨你们阿娘欢心,那这几天就休想她理会我们了赶紧跟进去,在你们舅舅面前撒个娇讨个好,千万别又像刚刚那样乱闹……”

      崔俭玄对崔琳和崔朗说了些什么,杜士仪不得而知,可等到他净手洗面,先换了一身衣服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却感觉到外甥和外甥女看自己的目光和最初不同——如果最初是好奇,那么现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那些无辜的小狗小猫,让他简直生出一种拿根肉骨头逗弄一二的感觉。而且两个小家伙非要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不等他伸筷子,年纪大些的崔琳就拿着筷子在他的碗中挟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菜,还眼巴巴地看着他。

      “舅舅,阿娘做的菜最好吃了,阿爷老是这么说,可有时候想吃也吃不上,所以老抱怨呢”

      “琳娘”崔俭玄顿时气急败坏叫了一声,见妻子没好气地斜睨自己,他赶紧给了长女一个警告的眼神,自己三下五除二拨拉完了碗中的饭菜,又一再催着杜士仪,最后就拉着这位内兄一块落荒而逃了。

      当杜士仪最终被人生拉硬拽到后头一座木屋时,他一进去便吃了一惊,却见这偌大的屋子中正蒸腾着氤氲热气,一个大汤池子占据了一半的屋子,紧跟着前头的崔俭玄就伸了个懒腰。

      “怀仁这地方,其他也就罢了,可就是没有长安那样的温泉。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引了水来烧一池子,如今天热,不费什么,若是赶在天冷的时候,十三娘却不许我用这个,说是耗费太大……可咱们怀仁近水楼台先得月,都是用云州运来的石炭取暖烧水,耗费什么啊,我自己掏钱还不行么?”唠唠叨叨说着这个,崔俭玄一转头瞧见杜士仪在氤氲热气中伫立不动,他不禁好奇地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杜十九,怎么又发呆了?”

      “我只是在想,你终究还是老脾气,再苦的地方也能被你找出乐子来”

      杜士仪笑骂了一句,终究一路风尘加上疲劳占了上风。当他脱下衣服,把整个人浸没在那热度刚刚好的池水当中时,就只见旁边突然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却原来是崔俭玄直接跳了进来。懒得理会这小子的他闭目养神好一会儿,随即才突然开口说道:“崔十一,倘若我要你收容两千拔曳固的老弱妇孺,你可有什么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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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八章 族消和同化

  
      怀仁县廨的后衙很不小,至少杜士仪等人如今安置的地方,距离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还隔着两个院子。可是大清早的,杜士仪就迷迷糊糊被一阵摇晃给弄醒了。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自己的外甥崔朗,他不禁大为意外,可还没等他问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崔朗就轻轻嘘了一声。

      “舅舅,别告诉阿娘我躲到这来了”小家伙的眉眼继承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优点,虽然一如崔俭玄那般俊俏,可没有那招人的凤眼,也就少了男生女相的担忧。此时此刻,他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往杜士仪那床上躲,直到杜士仪没好气地把他拽了出来盘问缘故,他才苦着脸说,“是阿娘要我背论语。

      杜士仪被这个理由气乐了,随即一板脸问道:“你这么小年纪,你阿娘能教你几条论语?怎么,莫非连你阿娘教的那些你都不会背?”

      “不是,阿娘何止广要我背诵,每次讲一大通意思,回头就要我明明白白地解说其中含义。”五岁的崔朗眼巴巴地看着舅舅,竟是伸手牵住了杜士仪的衣角,“而且说不出来,阿娘就要罚我。舅舅,你就救救我吧,阿娘好严格。

      杜十三娘竟然是严母,崔俭玄显然是慈父,杜士仪忍不住想起了王容对自己的评价,一时间顿时有些心虚。然而,正当有些心软的他打算答应小外甥的请求,替他去向杜十三娘求求情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妹妹那熟悉的声音。眼见得崔朗一听到那声音便面色发白,就连他也不禁设想杜十三娘沉下脸教训人的样子。果然,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声厉叱。

      “阿朗,你是哪里学来的规矩,一大早就来缠你舅舅我教过你的,学而时习之,你舅舅当年读书刻苦,抄书数千卷,这才有今天,你明明读书数遍能诵,却不肯用心理解其意,成天只知道偷懒,将来怎么给你弟弟做榜样?”杜十三娘走上前来,脸色越发严厉,“须知你宝儿师兄跟着你舅舅读书之后,每日读书习字,还要整理书房,抄写各种信函,其他杂务更是不计其数,哪有你这般惫懒的?”

      崔朗被母亲训丨斥得不敢言声,一时再也不敢赖在杜士仪身边,苦着一张脸下了床去。等到杜十三娘吩咐了竹影带他回去的时候,他却不禁仍然连连回头去瞅杜士仪,期冀这位舅舅给他求求情,可被杜十三娘狠狠一瞪,他就立刻老老实实什么小动作都不敢做了。

      直到儿子被人带走了,杜十三娘方才长舒一口气,见杜士仪面色微妙,她就叹气解释道:“阿兄,不是我要狠心当严母,实在是崔郎太过娇宠孩子了。成日里但凡琳娘和阿朗要什么,他必定什么都答应,读书功课却是常常说什么晚两年也不打紧,也不想想自己当年在草堂就老是临时抱佛脚我跟着老师殷夫人学经史的时候,老师就一直教导我,业精于勤荒于嬉,小时候若不能养成好习惯,虽有些人能在长大之后加倍勤奋弥补过来,但大多数人就会就此荒废了。”

      一大早被外甥痴缠,紧跟着妹妹又苦叹育儿经,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远比面色更加微妙。好在杜十三娘须臾便想起了正经事,当即笑道:“知道阿兄你一路奔忙辛苦,所以我特意吩咐晚些叫你,这才让阿朗溜了过来。昨天你到了怀仁,崔郎就让人送信去了云州城,今日也不知道是哪个会来。”

      会来的总脱不了是杜士仪最信任的那几个人,因此他点点头后,就立时更衣梳洗去用早饭。等到他上午在怀仁县内外转了一圈,又得知如今崔俭玄同样是仿照云州的例子,暂时不在城外设置定居点,以防突如其来的战事,他心里不禁有些计较。晌午时分,他回到怀仁县廨大门口时,正值几骑人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临到他身前几步远处勒马急停,为首的一匹马上,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一跃下了马背,随即快步上了前来。

      “杜师”

      “宝儿”

      尽管只是大半年不见,但杜士仪一眼看去,就知道陈宝儿又蹿高了一截。和当初在成都初见时那个青涩童子相比,如今这少年不但读书有成,而且历练颇多,哪怕是较之那些出身世家名门的年轻人,也丝毫不缺从容沉稳的气度。见陈宝儿竟是要下拜行礼,他连忙伸手将其搀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便欣慰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王子羽,或是苗司马中哪一个过来,没想到竟是你先到了。”

      “我本来早就想到代州去的,但杜师来信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我也就沉下心来。如今,云州培英堂欣欣向荣,不但有好些匠人愿意不收分文前去讲授,就连王长史苗司马他们,有时候也会前去为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讲些经史。而且……”陈宝儿说着顿了顿,竟是有些眉飞色舞,“因为云州集的缘故,到云州来游学的士人多了很多,就在前些天,杜师曾经提到过的友人王十三郎也到了云州,还带着一位友人孟公子浩然。”

      好嘛,李白正在他的代州做客,刘长卿代州拔解,这王维就带着孟浩然到云州来了,而这会儿王翰正是云州长史。若非盛唐,怎会有如此多的风流人物汇聚于一堂?

      “王摩诘和那孟浩然什么时候来的?”

      陈宝儿知道杜士仪素来好友,此刻便笑道:“王十三郎是五天前和友人到云州的,王长史亲自款待,崔户曹把臂与游。”

      听到崔颢的名字,杜士仪不禁迟疑片刻,随即才开口问道:“崔颢还在户曹任上?”

      陈宝儿从前就隐约察觉到恩师仿佛和崔颢有什么隔阂,此刻又听其如此问,他不禁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崔户曹业已休妻,已经因病请辞,打算这次和王十三郎以及孟公一道离开云州。不过,据苗司马所言,他不日会调回朝中,其兄苗五郎苗含泽会设法一谋云州户曹参军。”

      杜士仪对苗含泽的印象也还算不错——毕竟,那是他当年为万年尉时取中的万年县试第一,至于京兆府试苗含泽因泄题故大失水准,府试解送只得第七,那就得怪其父苗延嗣,而不能怪他了。尽管他和张嘉贞的嫌隙就是因为苗延嗣而起,但时至今日,潞州上党苗氏和他竟是关系不错,苗家甚至一个儿子调回去,又要把另一个儿子塞过来,这种热切让他再联想到苗延嗣当红不遗余力打压他的时候,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知不觉,他进士及第十一年,入仕十年了。姚崇也好,张嘉贞也好,张说也好,一个个曾经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在走下相位之后仿佛耗尽了人生所有的光和热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撒手人寰。反观宋憬源乾曜,倒是身体好精神佳,足可见虽为宰相,气度和追求不同,生活也截然不同。

      既然是陈宝儿来了,杜士仪带着人进了怀仁县廨,索性就又把崔俭玄一块找来,又叫了张兴旁听,再次把昨晚上仿若是随口一问的那件事又再次拿了出来。一时间,崔俭玄顿时死板着一张脸沉默了,而陈宝儿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那一日在拔曳固大帐时,张兴就在旁边,勒健略所求他当然清楚,而后朔州刺史齐峻以及大同军副使窦明珍的态度,作为河东节度幕下巡官与会的他也同样明白。而今杜士仪旧事重提,却不是在朔州,而是在云州怀仁,这分明表示,杜士仪并不打算强迫朔州接受那些老弱妇孺,而是打算把这些人迁到云州

      见崔俭玄不说话,杜士仪便微笑道:“我也知道,这是给你增加负担,但是,拔曳固丢下这些人,一来是因为漠北不好立足,所以不想带包袱,二来,却也是想保一条后路。如此首鼠两端之态,确实令人齿冷。但大唐妥善安置他们,对于漠北铁勒也好,突厥也好,奚人甚至契丹也好,却都是一种姿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何况,我并不是无条件接纳这些老弱妇孺。”

      昨晚上崔俭玄就对此抱怨连连,道是什么麻烦事都推给自己这个妹夫,这会儿他张了张嘴却没吭声,反倒是陈宝儿认真地问道:“那杜师接纳他们的条件是?”

      “拔曳固的这种做法,会让铁勒诸部之中原本就已经处于弱势地位的他们根基不稳,而我还会在他们那薄弱的根基上,抽掉一根大梁。被人打残了丢弃族民,这在草原上是常有的,可把老弱病残抛弃在大唐,又想甩包袱,又想留后路,这却实在是做他的春秋美梦我会让人将拔曳固丢弃族民的消息放出去,然后以河东节度的名义谴责拔曳固部,然后高调把这些人安置在云州,甚至为他们重新登籍,归为唐人。然后,宝儿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杜士仪见陈宝儿立时挺直背脊仔细听着自己的话,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按照云州培英堂的模式,把所有孩子都收拢起来,进行军事化管理和教育。我要的是洗脑和忠诚,而不是放养和散漫,妇人鼓励再嫁,老人可以⊥他们放牧为生,再老些就在怀仁设养老堂给他们养老。总而言之,漠北的拔曳固实力不够,再加上为我大唐唾弃,必然会被人吞并,完全消亡,那是他们自找的,只消三五年之后,世间再无铁勒拔曳固”

      崔俭玄一时瞠目结舌,随即本能地问道:“那勒健略若是不答应呢?”

      “想在大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而不是去送死,他应该知道如何抉择。更何况,他能够带着那些妇人上路,难道还能带得了所有孩子?换言之,带得了大些的孩子,难道还能带走两三岁三四岁什么事都不懂,根本无法生存的孩子?

      同化一族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同化一群半大孩子的目标并不难。更何况,宣扬一下大唐天子的仁义为怀,向来自大的李隆基是不会有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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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故人再见鬓微霜



  尽管这是转任代州之后,杜士仪难得和妹妹妹夫以及小外甥的团聚,但他毕竟因公务而来,因此在怀仁只留了一rì便在陈宝儿的陪同下赶赴云州城,也就是云州州治云中县。

  相比怀仁,云州城自然更见齐整,而杜士仪在这里的威望更高,倘若不是他早早让陈宝儿知会不许出城迎接,不许惊动上下,只怕从进城道路两侧会聚集起比怀仁更多的民众。即便如此,一入云州都督府所在的坊门,他立时被眼尖的人认了出来。随着一声“是杜长史”,原本是到云州都督府以及市易司缉私署等等地方办事的士绅民众一时间蜂拥而至,把赶紧上前阻挡的段广真给忙得满头是汗。

  好容易安抚住了那些问候道安叙别情的人们,一行人方才从那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云州都督府门前。亲自在外迎接的王翰见杜士仪下马而来,笑着揖礼见过后便说道:“都是你不让我们去城门口接,否则沿路派兵护持,哪会像你这样进退两难?难得衣锦还乡摆排场的机会,你倒好,一点尽尽心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王摩诘和孟浩然早就闻讯在都督府中等了,贵主也等着你回头去公主府见她。”

  杜士仪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后,便跟着众人进了这座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云州都督府。而张兴和段广真并肩走在最后头,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悄悄东张西望,眼见得从官到吏再到差役杂役服sè整齐,进退有序,竟有一种军队的感觉,两人心中不禁各有思量。等到了那座云州都督府议事的大堂时,他们就突然感觉到前头停了下来。须臾,就只见上至云州长史王翰,下到其他属官,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们。

  “这是段广真,他是代州西陉关旅帅,随我此次巡行各州,于此前岚州岢岚军叛乱之役中立下大功,练兵布阵俱是不凡。罗盈,霁云,希逸,你们不妨和他多交流交流,他少年从军,在军旅之中浸yín的时间,也许比你们的年纪还大。

  见罗盈和南霁云侯希逸纷纷点头答应,杜士仪又指着张兴道:“这是我征辟的河东节度巡官张兴,他本代州人,一度徙居深州,父丧之后回归雁门,一度隐居夏屋山。别看他身材像是武将,却经史兼通,此前署理代州州学,将一座本已经荒废的州学重新打理得风气一正,一时竟有铁面督学之称。此次在岢岚军安抚之时,他奔前走后,亦是功勋不小。”

  没料到杜士仪如此盛赞自己二人,面对云州都督府这些官员们或颔首打招呼,或饶有兴致的邀约,段广真也好,张兴也好,措手不及的同时,却也少不了有些兴奋。罗盈和南霁云侯希逸兴许在大唐那如云名将之中并不起眼,但都是起自微末,在河东道北部各州,他们都经由此前那一仗打出了名气。至于云州都督府那名士如云的超级豪华属官阵容,更是足以⊥张兴两眼发亮。所以,杜士仪示意他们一起跟进大堂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禁jīng神一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士仪落座之后,就摆手制止了诸曹参军汇报工作的打算,却是只问云州守捉的募兵以及训情况。得知七千人乃是足额,他自然不会去追问有没有空额的问题——在如今刚刚起步走稳的云州,上上下下又有多名他的亲朋好友,他自然信得过。只不过,因为岢岚军出了这么一件事,他对于军中军纪好坏,军官任免等等更加上心,末了甚至将乌罗艺恃功生骄,袭杀岢岚军刘大使后的野心也一并讲了出来,果然就只见罗盈三人面sè一正。

  “所以,用人要看心xìng。古人对有德无才以及有才无德的争论素来不少,尽管大多数时候人无完人,但这两种人,全都不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否则一旦出乱子就是大纰漏乌罗艺的事情,戒之慎之……”

  议事厅见完了人,杜士仪私底下把张兴和段广真托付给了王翰,让他带着两个人去四处转转好好交流交流,毕竟,如今在代州,这两个都是他最看重的人。随即他就单身去了后头官廨。

  当他进了一处月亮门时,只见院中一处葡萄架子底下正有两人背对自己并肩而立。一个白衫飘飘瘦弱得很,另一个却是衣着随便,连幞头都有点歪了。当他咳嗽一声之后,那两人方才转过身来,清瘦的白衫人笑着拱了拱手,另一人自也是行了揖礼,这一转身,两人皆是丰神俊朗,风仪无双,但两鬓都已微霜。

  “君礼,多年不见了”

  “襄阳孟浩然,见过杜使君。”

  杜士仪和王维两人一前一后,开元八年和九年分别状头及第,授官的时间却又仿佛,然而杜士仪一路辗转腾挪,从中枢到地方,仕途虽偶有波折,却大多平顺,而王维却在太乐丞任上遭人暗算,那一跤重重跌到了济州之后,就再也没有起sè。在赏识自己的裴耀卿离任之后,王维就辞官离开了济州回到家乡,偶尔也周游各州,这次拉着孟浩然到云州来,竟是走得最远的一次,还带上了正好在旅途中结识的友人孟浩然。

  “摩诘兄,真没想到竟然能有缘在云州遇见你。”杜士仪大步上前去,伸出手来和王维重重一握,随即就看向孟浩然道,“尊驾就是鹿门山孟浩然?我听说你曾在太学赋诗,名声赫赫,却始终缘悭一面,不想今rì终托摩诘兄之福,能够有幸相遇。”

  孟浩然开元十二年游历洛阳,先下科场,而后又遍谒权贵,结果名声倒是积攒起了不少,仕途却一无寸进,后来在离开洛阳向东游历的时候和王维一见如故。而两人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到云州来,却还是因为孟浩然的撺掇。

  要说云州奇迹早就为之传开,云州集上署名的王翰王泠然崔颢等人一时名声大噪,本就在河东道蒲州的王维早应该来了。然而,阔别多年,王维的心境早就和当年的意气风发有了很大区别,越发信佛参禅的他一想到昔rì和杜士仪一起时的激扬意气,就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惘然,因此时至今rì,还多亏了孟浩然的提议方才成行。

  王维信佛,杜士仪口口声声有缘,他不禁欣然笑道:“一别就是十年,你每到一处便是偌大的声名,我居于河东,你的名字更是自始至终如雷贯耳。夏卿居于长安,也多亏你一直照拂,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之后的话,他却会心一笑掐断了。当初他被贬,是受了岐王的牵连,但往深处说,还是因为张嘉贞和张说的明争暗斗,苗延嗣背后出主意所致。而后不到两年,张嘉贞罢相,苗延嗣同样贬西南,王缙也有信给他,他怎会不知道在这偌大的一场政治角力中,看似不起眼的杜士仪也出力绝大?

  见这两个老朋友一见面就打哑谜,孟浩然不禁颇为纳罕。杜士仪刚刚一见他便直呼鹿门山孟浩然,这让从小就对鹿门山感情深厚的他大为高兴,至于赞他诗赋出众,慕名多时,他就更加欣喜了。尽管杜士仪入仕以后,著述多是《茶经》之类的散集,诗赋很少,但前次的云州集还是摘录了不少佳句名篇,不但如此,杜士仪的官运亨通,更仿佛预示着其将来会成为如同并称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苏那样的高官。

  所以,他瞅瞅王维,瞧瞧杜士仪,突然笑道:“杜使君和摩诘这相对尽在不言中,却让我一头雾水了。”

  “浩然兄莫怪,实在是我和摩诘兄实在是太久不见了。”前头正事料理完,先来见故友的杜士仪笑着再次拱了拱手,随即便盛情说道,“不过,既然有缘能撞见你们,我就委实不客气地开口相请了。我督雁门尚不到一年,却曾经在代州州学答应过,请天下名士为他们张张眼界。现如今二位送上门来了,可否在云州之行后再去一趟代州,让代州士子见识一下天下名士?代州多豪俊,山水雄奇,自有一番风光,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尚未寒暄两句就先提出了邀约,王维和孟浩然全都为之一愣。前者毕竟和杜士仪曾经相交数年,知道他就是这等脾气,当下含笑不语。而孟浩然却在意外之后惊喜地嚷嚷道:“我正想去代州领教雁门风光,求之不得”

  “浩然兄,你太老实了。”王维见杜士仪一时神采飞扬,他就知道孟浩然上当了,“你不知道杜君礼习xìng,他惯会造势,当初京兆府试后等第十人同进同出,便是好大的声名,而后他不论是一县之长还是一州之长,做事必要发动四方,应者如云。可这等造声势之举,却是利在当地,利在百姓,云州和代州百姓何其有幸也,竞得他这般一州之长,治政公允不说,还不遗余力提携推介本州才俊。”

  孟浩然先听王维说杜士仪善于造势,而后又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禁大为感慨地点了点头:“若是人人为县官州官都能如杜使君,何愁治世不得,求进无门?杜使君,代北之行,王摩诘就是不去,我也会拖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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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章 不可无权柄


  访了旧友,和王维孟浩然敲定了他们去代州的行程,杜士仪方才轻车简从地离开都督府,前往公主府访固安公主。自从云州复置,城墙重修,城中聚居的百姓以及军人已经逼近一万大关,原本收拢的城外聚居点,也在悄无声息地放开,而那座曾经在云州赫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主府,现如今却渐渐显得低调而平静,除了那朱漆大门,门楼上朱砂御笔所赐的固安公主府牌匾,其余就只有区区四个值守在门前的卫士了。

  尽管离开云州还不到一年,但重回故地,杜士仪却还是有一种仿佛离开了很久的感觉。门上四个卫士在认出他之后慌忙又是通报,又是派人引路扈从,他踏足公主府后院的那一刻,不禁有几许微微恍惚。因为,那个满脸欢喜迎上前来的熟悉女子,这会儿赫然一身戎装,手上挽的漆黑大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

  “阿姊,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固安公主嗔了一句,上前想扶着杜士仪的臂膀好好端详一下来人时,她方才意识到手中大弓太碍事,慌忙将其交给了一旁的张耀。等到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方才微微皱眉道,“毕竟代州不是云州,你没有帮手,只有幼娘在身边,瞧着竟然清瘦了不少要不然,想些办法在代州都督府内再安插几个你信得过的属官?若是为州官者对下属不能如臂使指,终究还是有隐患的。”

  “阿姊,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我终究是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而且如今代州本地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对我服服帖帖,属官之中纵有阳奉yīn违,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就用不着继续动他们了。”见固安公主仍然风姿绰约,可眼角却已经露出了掩不住的鱼尾细纹,杜士仪忍不住话锋一转道,“阿姊,这么多年了,如今连李鲁苏都已经被人赶下了奚王的宝座,你莫非就真的不打算……”

  “废话少说”

  固安公主猛然把脸一板,见杜士仪果然不敢再提,她方才对张耀使了个眼sè。知道闲杂人等自有张耀去管束,她就含笑拉着杜士仪往里走,待到内中寝堂门前时,她方才回转头看着杜士仪道:“王泠然是对我表过仰慕之心,可仰慕也好,爱慕也罢,不能天长rì久,更何况,我已经是不能再生育的人?不论是哪家,长辈的要求都是绵延后嗣,娶了我一个曾经嫁过两次的和蕃奚族的公主,现在兴许尚能和睦一时,可今后呢?所以,阿弟你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提此事了。”

  见杜士仪yù言又止,固安公主又哧笑了一声:“至于如从前天后乃至于韦庶人那般养面首,我也没那个兴致。我看得上的,是能够跃马战场纵横不败的勇士,是文采风流傲世孑然的才俊,是能够治国安邦万民称颂的贤良……总之,那种只凭一张脸蛋招摇撞骗的男宠可入不了我的法眼。”

  “好,当我没说,回头我就告诉幼娘,她的托付我算是完不成了。”

  固安公主看到杜士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等到门前亲自打起锦帘请杜士仪进去,跟进来的她见杜士仪打量着那偌大的地方,她就懒洋洋地说道:“我不喜欢人多嘴杂,更不喜欢看到那些侍婢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所以大多数时候除却张耀,等闲人都进不了这寝堂。你远来是客,坐下等一会儿,我亲自烹茶。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别嫌弃我的手艺不如你”

  有这提前的提醒,杜士仪在喝了一口那又苦又涩的茶水时,即便他整个眉头都完全拧在了一起,但他还是唯有苦笑,没法出口抱怨。而固安公主仿若没事人似的喝着那浓浓的苦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托阿弟你的福,茶叶方才能够一时如此风行。长夜漫漫,有这苦茶相伴,也就没什么难熬了。对了,还不曾恭喜你,王大将军自掘坟墓,一时身死族消,你rì后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还有人虎视眈眈。”

  “没有我,王毛仲的煊赫也只会是一时而不会长久。”再次听到王毛仲这个名字,杜士仪的反应却很平淡,就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缘何会对这样的一位曾经生死大仇如此漠然。但只是一瞬间的沉吟过后,他终究憋不住心里那一腔话。

  “当今陛下的为人,最是过河拆桥。当年唐隆政变以及接下来铲除太平公主的那些文武功臣,如今剩下的可都没几个人了。刘幽求,王琚,乃至于张说,全都在开元之初贬的贬死的死,若非张说xìng子坚韧能够承受逆境,只怕也熬不到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至于接下来的姚宋二相,需要的时候信赖备至,纵使缺点也能容,一旦觉得用不着了,便罢相以平息众怒。”

  这些话他除了对王容曾经透露过一星半点,其余亲信也好友人也罢,全都不曾露出过毫分。因为,这是毫无疑问会被归到怨望的诛心之语。

  而尽管爵封公主,看似荣宠已极,固安公主对李隆基这位天子也谈不上多少好感,听到杜士仪这么说,她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人人称颂,道是风骨无双诤谏名臣的阿弟,竟然对陛下是如此观感。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好,我还生怕你有时候太过执拗违抗圣意,迟早会恶了陛下。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太宗陛下的所谓容人雅量,也是做给人看的,私底下在文德皇后面前没少发脾气。是魏征成就了太宗陛下的虚怀纳谏之名,可何尝不是太宗陛下成就了魏征的诤谏无双之名?说到底,还是双赢。”

  固安公主旁若无人地把杜士仪常常挂在嘴边的双赢两个字拿了出来,见杜士仪一愣之下笑得欢畅,她须臾便收起笑容道:“阿弟不愿意留在朝廷中枢,而一再谋求外放州县,想来也是因为对陛下这般观感的缘故了。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我这等和蕃公主,想要归唐还不得不让你殚jīng竭虑,最终方才谋得了云州这栖身之地,你总不可能永远掌控这代北六州之地,你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告诉阿姊?”

  “我?”杜士仪反问了一个字,突然自嘲地笑了,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阿姊可知道,宇文融是怎么死的?”

  固安公主对宇文融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曾经是杜士仪的盟友,jīng通财计,但却听闻在任上有些贪赃枉法之事。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而后又流岩州这段rì子的种种,听到赤毕奉命而去相随期间吃的那些苦头,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满脸凝重的表情。

  “党争之烈,让人心寒,若不是窥破了陛下想要借此给宇文融一个重重教训的!心思,旁人又何至于敢如此明目张胆?就事论事,我只要一想到将来一着不慎就可能落得宇文融那般结局,就有一种辞官归隐,再不问世事的冲动。”

  然而,不等固安公主规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阿姊不用劝我,我只是那么想想。就好比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归隐的山野田园风光再好,可盛世之下隐逸固然能够生活无忧,万一兵灾乍起,倘若手上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只会被人碾为齑粉”

  安史之乱殉唐的臣民固然不少,但投靠安禄山的同样众多,其中甚至还有张说的儿子,至于几乎半归隐而名噪天下的王维,不是同样被裹挟于乱军之中,亏得其弟王缙以官职相赎,这才在事后免遭追究?反倒是拥兵自重的薛仁贵之孙薛嵩,至少自己终其一生,rì子是过得很滋润的

  固安公主没有问什么兵灾乍起是怎么回事。对于杜士仪,她素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她就轻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继续谋求外任,积蓄自保之力?可是,不是阿姊泼你凉水,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陛下素来对你器重,可倘若你总是在外,一旦有人进谗言,仍然自身难保。这河山天下是大唐的河山天下,而大唐是陛下一人所有,如你我这般忠心有限的终究是极少数。”

  “阿姊”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心头一暖,一时间将那一盅浓浓的苦茶一饮而尽。良久,他方才开口说道,“阿姊可知道,吏部侍郎李林甫这个人?”

  尽管回朝的次数不多,每次留在两京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对于朝中重要人物,固安公主仍然有着相当的了解:“是李十郎?他是宗室,由千牛起家,因为灵巧善媚,再加上姻亲皆强力,又颇得源相国信赖,所以官途极其顺当。宇文融不是还一度荐他为御史中丞,引为同列?”

  “没错,不但宇文融,而且裴光庭拜相之后,对他也信赖备至,所以他才能那么快由御史中丞而刑部侍郎,由刑部侍郎而吏部侍郎。”

  见固安公主点头表示了解这些,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说:“我在从代州出发之前,得到长安送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宣扬张九龄暗害宇文融的事。赤毕虽对我如此说过,但兹事体大,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断然不会宣扬,所以我思来想去,会做这种事的人,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李林甫了。”

  从来没有当过外官的李林甫,以及更希望在外为官的他,将来恐怕是一场全新的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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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一章 张九龄


  长安修政坊西南隅,有一座并不太起眼的宅邸。宅子的主人张九龄虽在开元初年资历浅年岁轻的时候,就曾经被天子赏识,颁赐下了这样一座得以在长安城安居的宅邸,但此后多年官路却是机遇和风险并存。他先是在前途无限的左拾遗任上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姚崇,于是索xìng在任满之后辞官回乡,而后因为修路有功回朝任右补阙,一路升迁到最为清贵的郎官,又因为张说的赏识以及同姓之谊而官拜中书舍人。

  只不过,作为张说一手提携而又极其器重的人,在此前宇文融掀起的那一场巨大风波中,张九龄也受到了极大牵连,由中书舍人而左迁冀州刺史、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兼岭南按察使,一贬就是四年多方才终于回朝任秘书少监。然而,从岭南千里迢迢一回到长安,他就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当时宇文融整下了张说之后更轻松。当政的两位宰相,裴光庭也好,萧嵩也好,对他都是冷淡疏远,而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另一种说法。

  宇文融之所以会在流岩州途中死在半道上,是被他整死的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宇文融在半道上生病去广州休养,结果合理的要求却被广州都督耿仁忠驳回,以至于后来大赦令颁布的时候,宇文融已经死在了半道上。

  倘若宇文融还是那个让天子一怒之下雷霆发作的流人,那么,对这样一种说法,张九龄嗤之以鼻后就会不放在心上。可问题在于,宇文融死讯传到京师之后,天子却追赠其为台州刺史,由此可见情意犹存。别人不管不顾把这样一个帽子径直扣在了他的头上,再加上台辅的排挤态度显而易见,他怎能不惊怒不紧张?

  秘书省如今早已经不是什么实权地方了,甚至连皇家图书馆的职能,都给集贤殿分去了大半,以至于秘书省校书郎不比集贤殿校书郎来得风光。而作为秘书监副手的秘书少监,就更加提不上是什么实职了。张九龄甫一回京就得知,张说在临死之前,都在向天子举荐他为集贤殿学士掌院事,尽管天子并未当即答应,可召他回朝却是由此而来。然而,集贤殿学士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以至于耿介如他,不禁生出了辞官归养的心思。

  他已经五十有四了,与其在朝中被人排挤,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将自己花费数rì写好的辞表放在案头,张九龄心中满是苦涩。平心而论,此次回朝,他是带着满腔热情和抱负的,可现状却让他迅速冷却了下来。姚崇当政时不待见他,宋憬掌权时倒是不偏不倚,张嘉贞虽刚愎,却也待他还公允,而张说则是给了他真正一飞冲天的机会。而后李元杜暹也好,萧嵩裴光庭也罢,许是因为张说把他当成接班人的态度过于明显,这些宰相都对他冷淡得很。

  “阿郎,阿郎”

  张九龄从沉思中回过神,见是一个老仆进来施礼,他便和颜悦sè地问道:“何事?”

  “外头刑部严侍郎来拜。”

  张九龄和严挺之素来交情极好,更何况严挺之因举发王毛仲之事而重得圣眷,从太原少尹任上回朝升任刑部侍郎,比他如今的处境还要好许多。因此,他连忙吩咐请进来,又藏起了那一份辞表,亲自起身来到了书斋门口。等严挺之快步进了院子之后,他就趋前相迎道:“挺之可是稀客啊。”

  虽是至交,但严挺之并不是喜欢没事就往别人家里跑的xìng格,再加上比张九龄还要耿介,因而敢和他亲近的人凤毛麟角。此刻,严挺之没有回答张九龄的寒暄,而是四下一看,竟是径直进了书斋。等到他委实不客气地坐下身来,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想来你应该听说过,有人把宇文融之死归结到你身上的说法。”

  见张九龄遽然sè变,他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又淡淡地说道:“不知道你可听说了近rì的另一种说法,道是代州长史杜士仪有意给宇文融抱不平,所以才让人如此宣扬。除非是曾经派了随从随侍宇文融左右的他,否则别人难以知道那么多细节。”

  严挺之这样直截了当捅破了这么一层窗户纸,张九龄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便摇了摇头道:“挺之,杜君礼这个人我虽然只是点头之交,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但只看广平郡公那等崖岸高峻的人,尚且都对他赏识备至,足可见他应不是这等人。他和宇文融相交人尽皆知,可宇文融起起伏伏,他待之一概如常,派人护持也是堂堂正正,甚至连遗稿都呈给了陛下。虽然我极其厌恶宇文融为人,但要说杜君礼因此事散布流言对我不利,我实在难以置信。”

  倘若杜士仪人在此处听到这话,必然会暗自庆幸——一直积攒的人品果然还是有效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能放心些。”严挺之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喜听风言风语,此事还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王夏卿提醒我的。我知你素来惋惜其兄王摩诘昔rì被贬,王夏卿和他那兄长一样,和杜君礼相交多年。他对我说,外头流言蜚语暂且不提,但据他所知,杜君礼在给他的信上,确实对宇文融之死颇为惋惜,而且,他写信给王夏卿时曾经提到,他那护持宇文融一年多的义仆告知他,耿仁忠之所以会逐宇文融,是因为你举荐的周子谅撺掇。”

  是周子谅?

  张九龄一下子愣住了。他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提拔了周子谅为推官,对其刑狱处断能力大为赞赏,所以方才举荐其入朝,如今周子谅已赫然官居御史台监察御史。他一直都以为,宇文融之死这件事,不过是有心人故意要和他扯上关系,谁知道竟然是因为周子谅之故那是因为周子谅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于脆只是纯粹为他抱不平,于是做的太过苛刻,抑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周子谅这人行事太过偏激,又好名,你提拔了他,就是他的荐主,rì后他有什么事难免会牵连到你。此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

  当送走严挺之后,张九龄不禁心情烦乱。翌rì到秘书省时,他少不得仍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书库中去找寻一册旧书的时候,竟险些翻倒了架子上堆起来的一摞书卷,幸亏旁边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而当他侧过头打量对方时,那年轻人方才从容一揖。

  “张少监。”

  “原来是王校书,适才多谢了。”

  秘书监上上下下的人,张九龄任职不到一rì就已经都记全了,自然不会不认得校书郎王昌龄。他微微颔首之后谢了一声,原本转身要走,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打量了王昌龄两眼。

  记起曾有人对自己提过,王昌龄能够在进士及第后早早得到校书郎美职,是因为杜士仪指点其去见源乾曜等当政的宰辅,而王昌龄诗赋又是一绝,故而关试之后几乎未曾守选便释褐授官。想到这里,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少伯和代州长史杜君礼相交不错?”

  王昌龄xìng子粗疏豪爽,在秘书省人缘素来不错,并不是喜欢凡事多思量的人。见张九龄突然问自己这个,他也没多想,便笑着说道:“是杜君礼折节相交,我没想到他是那样一个没架子的人,不过只见了一面就一心一意为我提点谋划。别人也能像他这样交游广阔,但能够如他这样待友赤诚,急人所急的,却是少见。只不过我是要辜负他了,我这xìng子太过粗疏,得罪人多,这一任之后,就算候个三五年,也不敢再去麻烦了。”

  他这说法反而让张九龄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与王昌龄交谈了几句后,他欣然点头离开,可没走多远就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走神,要取阅的书卷竟是忘记了,只能转身折返。可刚刚到那架子面前的时候,他就听到王昌龄仿佛在和别人说话。

  “少伯,你刚刚对张少监说什么你和代州杜使君相交,谁不知道张少监最近正因为流言焦头烂额,指不定怎么恨杜使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张少监应不是那等人,再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杜君礼对我有提携相助之恩,我若连这点交情都不敢明说,岂不是有违道义?再说了,张少监的事,我看极可能是有人因为他很可能将继掌集贤殿院事,将来甚至可能入主政事堂,所以编造了这乱七八糟的流言来中伤他杜君礼远在代州,与张少监无冤无仇,怎会害他?定然是朝中朋党所致”

  “嘘,你小声点真是的,什么时候都这般大大咧咧,你这任期一满,小心知选事的人给你穿小鞋”

  “不就是李十郎吗?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安身,我怕谁?他不过一口蜜腹剑之辈,宇文融贵幸时yīn附,宇文融被贬时撇清,如今赫然为裴相国谋主,谁能比他更见风使舵?”

  王昌龄越说越激愤,张九龄却悚然动容。他没有惊动正在谈话的两人,默然伫立了片刻后,便转身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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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二章 老吾老,幼吾幼


  杜士仪在云州停留了短短一rì,就启程转赴蔚州,却把张兴和段广真暂时丢在了云州,让他们能够和自己从前那些云州体系的部属们有所交流助益。至于蔚州横野军之行,他只带了陈宝儿以及吴天启。正如他在拔曳固部得到的消息一样,昔rì那散居蔚州安边县东面的横野军,如今已经不见了同罗部那曾经绵延数千帐的胜景。同罗部已经全数迁徙得于于净净,据横野军大使刘捷所言,虽说迁徙是从开元十五年开始,但真正意义的大迁徙,却是今年年初的事

  突厥左贤王阙特勤的死,就犹如一根导火索一般,将一度被突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铁勒诸部重归故土的热情全数点燃

  “所以,如今的横野军,只余下汉兵三千人,马八百匹,好在不用提心吊胆,再担心这些降户什么时候作乱了,未必不是好事”

  杜士仪很清楚,不但横野军大使刘捷当面对自己这么说,朔州刺史齐峻,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全都这么想,故而降户出走反而长舒一口气。然而,这些铁勒降户不再居于大唐国土,看似是一件甩包袱的事,但原本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这些部族,如今一放出去后,固然会和突厥互咬一气,保大唐边境一阵子平安,但等到互相蚕食整合之后,真正合为一体,那时候,强盛一时的突厥也许是没有了,但新的漠北强者也会重新崛起

  所以,当杜士仪回到云州后,又在第一时间去见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

  尽管此前幽州长史赵含章出兵大破降了可突于的奚人以及契丹联军,但并没有对其造成实质xìng的威胁,因而,度稽部仍旧难归故地。由于杜士仪赴任之前就下了严令,云州都督府对度稽部可谓是恩威并济,平rì的粮食和肉类交易价格公允,茶依旧是按照从前的价格供给,但若是度稽部中人有犯法之事,一律严惩不贷,因而吉哈默一面很想回归故地,一面却又很放不下居于云州的便捷。当他被杜士仪邀请,出席这一rì的都督府例会时,几乎想都不想就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然而,这一次的例会却让他简直意外到了极点。杜士仪竟然打算让云州怀仁县接受拔曳固部丢下的那两千余老弱妇孺更离谱的是,在激烈的争论过后,云州都督府上上下下的属官尽管有些勉强,可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于是,当散会时,跟在杜士仪后头出门的他忍不住开口叫道:“杜使君

  “俟斤可是有话对我说?”

  吉哈默见其他人都向自己看了过来,他不想就此被别人窥破心思,当即笑容满面地说道:“我新得了两匹良驹,想请杜使君品鉴品鉴,不知道杜使君可愿意和我出城一试马力?”

  这话虽然婉转,但杜士仪还是听出了,吉哈默是有什么事单独和自己商量。于是,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因杜士仪只打算带几个随从,南霁云就借口段广真还要去观摩云州军中练兵,自告奋勇随充护卫,吉哈默也知情识趣地只带了两个人扈从。当两人骑乘着各自那一匹确实脚力上乘的骏马,一口气疾驰了两刻钟方才徐徐停下的时候,后头的所有人已经被抛开了老远。

  “杜使君,今rì你在都督府集议上,竟然说服了别人收容拔曳固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弱妇孺,说实话,我真的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吉哈默当年就会说汉语,现在在云州一呆就是一年有余,他的汉语就说得更加流利了。见杜士仪但笑不语,他突然犹豫了片刻,随即把心一横道,“其实,云州虽好,我又把三心二意的人都给摒除了,但如今的度稽部还是有一种呼声,那就是打回去,夺回被契丹占据的我族故地。阿会氏既然已经不行了,那就让度稽部入主牙帐

  这种**裸的想要夺权的心思,杜士仪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心中哂然一笑,随即摇摇头道:“朝廷暂时没有用兵东北的心思。”

  宇文融之死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纵使如今的户部侍郎裴耀卿亦是财计专家,可仍然没能理清楚户部那笔烂帐,大唐哪里能这么快腾出手来用兵东北?

  吉哈默顿时噎住了。如果没有大唐出兵相助,就凭他帐下的过万军马,和可突于的契丹兵马及其裹挟的奚族兵马硬拼,就算一时惨胜,也只会被别人捡了现成便宜,他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低声问道:“那么如果我想将部族中的妇孺托付给杜使君,杜使君可能够答应?”

  果然,这才是吉哈默今天想要问的最关键的问题

  杜士仪当即收起笑容道:“若是到时候朝廷有令要出兵讨伐可突于,度稽部也好,客居幽州的其余两部也好,必然都要同受征召,那时候,度稽部那些没有战斗力的妇孺,云州自然会善加照拂。”

  尽管杜士仪加上了条件,但吉哈默还是一时喜笑颜开。这时候,杜士仪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中原有一位哲人说过一句古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是,要如同尊敬自己的长辈那样尊敬别的老人,如同爱护自己的子女那样爱护别人的子女。奚族度稽部既然臣服于大唐,我自然会善尽职责。说到这个,不论鞍羯也好,新罗也好,甚至远隔重阳的rì本也好,都常常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大唐国子监留学。俟斤可有兴趣?”

  大唐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各国留学生素来很不少,甚至有鞍羯这样的东北小国也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其中,然而,这种做法入质的意味xìng很强,反而契丹和奚族因为时叛时降,一直以来都很少有这个传统。当然最关键的是,除非是从小就在大唐接受儒家教育,否则,像契丹和奚现在从所有部落之中遴选,怕也挑不出一个能够进得了国子监六学中去留学的人。即便要说有资格入质留学,那也是出自阿会氏的奚王,吉哈默这个俟斤还差几分资格。

  “杜使君这话实在是问得我无地自容了。唉,我膝下有六个儿子,但年纪大的已经太大,年纪小的却很小……”吉哈默口中这么说,眼睛却在观察杜士仪的反应,突然往后看时,他瞥见了那个初次见时还以为是无名小辈的南霁云正一马当先往这边驰来。这时候,他陡然想到,杜士仪在栽培年轻人上头,着实有一手。无论是这个南霁云,还是那个主管云州培英堂的陈宝儿,让人很难相信他们的年纪。

  战场上的本事学得快很容易,但要成为合格的部族首领,要学的远远不止这些。更何况,如今的大唐如rì中天,度稽部在奚族五部之中,从来就不是最强的,要想真正入主牙帐,那么,他需要大唐这样一个靠山既然大唐天子那个目标实在是高得遥不可及,杜士仪的善意他若是再不抓住,那就极其可惜了

  “杜使君,我有一个年方九岁的儿子,聪颖伶俐,可他只会说很少的汉语。就凭这样的底子,异rì也能进大唐的国子监么?”

  “只要花功夫,自然能。”见吉哈默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我首徒陈季珍的培英堂如今已经上了正轨,到时候拔曳固的那些遗孤,我也打算一并交给他。他的经史底子无可挑剔,只要俟斤愿意,可以把儿子送来让他先行启蒙,等他再大几岁,就让人来跟着我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好,那就一言为定”

  吉哈默登时大喜。他在诸子之中并无太大的偏爱,如果那个送出去的儿子成器,能够压服其他诸子,将来夺下度稽部俟斤之位,那么这笔买卖他不亏;可倘若这个儿子不成器,那么是杜士仪教导无方,可他臣服大唐的诚意已经释放出去了,要知道奚族五部之中,他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大唐总不会亏待了他?

  杜士仪自然不止和吉哈默敲定了区区一个儿子的前途之事,又轻轻巧巧说服其让几位族老同样送质入大唐——因为这个,他少不得又对吉哈默透露了大唐会在一两年内向契丹用兵,这自然让吉哈默为之jīng神一振——尽管杜士仪自己也并没有从官方渠道得到这个消息,但他很清楚,就凭李隆基好大喜功的xìng子,之前因为户部度支困难财用不足按下用兵东北,这位天子必然耿耿于怀,待户部上了正轨,李隆基能忍才是咄咄怪事

  离开云州之前,杜士仪最后去拜访的不是别处,正是宇文融的夫人韦氏。由于岩州实在太过偏远,宇文融长子宇文审是因为得知父亲配流方才奔波数千里赶过去的,而等到丈夫死讯传来,韦氏悲恸过甚,无法动身,又经固安公主前来亲自苦劝,最终决定等身体稍好便带着次子和女儿回长安,与扶柩归来的宇文审会合,却不想行期将近,杜士仪正好巡行到了云州。见面之际,她让女儿宇文沫扶自己起身,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见杜士仪连忙伸手搀扶自己,韦氏摇了摇头后执意不肯:“杜使君为先夫之事尽心竭力,若无杜使君代呈遗稿,只怕先夫入土尚要抱憾。如此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永生难报,只求杜使君受我这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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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三章 光风霁月

  
      韦氏这一跪,她留在云州的一双儿女自然全都跪下了。レレ而杜士仪无奈之下,只能躬身还了半礼,等到把韦氏搀扶起来之后,他就说道:“落葬之后,若是长安难以容身,抑或是住得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尤其是大郎此次纯孝探父,称颂者众,不若苦读诗书,异ri科场题名,想来也可告慰宇文兄在天之灵

      听到这话,韦氏险些又垂下泪来。摇摇yù坠的她紧紧扶着一双儿女的手,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杜使君既有此言,那我只想厚颜再求一事大郎资质虽寻常,然则一腔毅力却可嘉。杜使君和先夫之谊便如同兄弟一般,能否让大郎拜在膝下求学?”

      宇文审?他记得宇文融的这个长子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他小不了几岁,只是因为宇文融陡然罢相,正在商议的婚事告吹,如今又是热孝,这才耽搁了下来。他才比宇文审大几岁,这就要当人老师?更何况,须知他的首徒陈宝儿如今方才十七岁

      杜士仪简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韦氏那满面恳求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尤其是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那种无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如今长安城内那股莫名的风波。思量再三之后,他只能苦笑道:“若是嫂夫人真的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大郎论年纪……”

      “达者为师,更何况杜使君德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郎若能得君为师,必定能有告慰他父亲的一天”韦氏斩钉截铁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又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即要出门的时候,她本是带着儿女送到门口,可突然,她只听到身边的宇文沫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杜叔叔,害死我阿爷的,是不是秘书少监张九龄?”

      杜士仪原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此刻闻言陡然吃了一惊,一个急转险些绊倒。幸亏他赶紧一手扶住旁边的门,完全转过身后就盯着宇文沫问道:“此话从何处听来?”不知不觉的,他竟有些疾言厉sè。

      宇文沫平ri所见的杜士仪皆是和颜悦sè,温文尔雅,几时看到这样严厉的他,登时生出了深深的惊惧,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宇文汉因为父仇深重,抬起头毫无惧sè地说道:“是前两ri我家一个老仆从岭南逃回来,告知于我兄妹的。”

      这时候,连韦氏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于我?人几时回来的,当时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家法从事”

      杜士仪如此,母亲韦氏也如此,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这才双双惊骇了起来。宇文汉比妹妹镇定些,定了定神后就低声说道:“是三天前的事,来的是家中陪伴父亲前往昭州平乐的一个从者。他对我兄妹说,父亲之前在昭州多受人排挤,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配流岩州,又在路上因瘴气太重而发病,本想转道广州医治,谁知道因为桂州都督张九龄命人对广州都督耿仁忠打了招呼,以至于阿爷被逼上路,这才死在了途中。”

      兄长说了,宇文沫也就不再迟疑。作为女儿,她打听得更加细心,此刻更透露了从那从者出问出来的宇文融在昭州生活时的不少细节。杜士仪听着听着,突然摆手打断了两人,随即转身到外头高声叫道:“赤毕何在?”

      尽管赤毕从岭南回来之后因为瘦了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杜士仪一直让其多休养,但这次他巡行代州所督六州,赤毕还是跟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这一叫,赤毕立刻应声进来,见杜士仪招手示意自己进屋,又见宇文家母子三人皆是面sè怔忡,他顿时明白了杜士仪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宇文夫人和一双儿女想知道宇文融在岭南的那一年多生活?

      “这是我心腹从者赤毕,此前想到岭南瘴气密布,宇文兄又是贬谪,恐怕会遭人为难,所以我就让赤毕远行岭南保护,宇文兄的遗稿之所以会送到我这里,由我转呈陛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见韦氏和宇文汉宇文沫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母子三人立时郑重其事向赤毕躬身行礼,后者慌忙避开不迭,杜士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赤毕,宇文二郎他们兄妹,说是近ri曾经见过宇文兄旧仆,你听他们叙述一下形貌,看看是否宇文兄身边一直随侍有这么一个人

      见韦氏面sè煞白,宇文汉宇文沫兄妹亦是吃惊不小,他便冷笑一声姐解释道:“此前赤毕在岭南信息不便,而后我也不想再让三位烦心,故而不曾提过,随侍宇文兄前往岭南的仆从,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一直忠心耿耿随侍身边,其中一个还早于宇文兄死在了路上,剩下的另外一人,更是在岭南和大郎一块料理完丧事之后扶柩回长安,哪里能够分身到云州来寻你们?”

      杜士仪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宇文夫人韦氏终于又惊又怒。她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一双儿女,直到两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方才厉声问道:“既是宇文家旧仆,又对你们说了这许多,现如今人在何处?”

      宇文汉终于意识到之前别人对自己兄妹说的这些话十有**是别有用心的,而且,那老仆隔ri就不见踪影,和杜士仪的话一对照便显得极其可疑。当他老老实实把再去找人便已经不见其踪迹的话说出来之后,脸上立时被母亲甩了重重一个巴掌。

      “好,好,偏听偏信,若非你妹妹一时忍不住对杜使君说了出来,怕是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韦氏又气又怕地怒瞪着一双儿女,最终苦涩地摇了摇头,“你阿爷人都已经去了,却还有人想要挑唆你们恨上那张九龄,居心如何不问自知幸好,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看向杜士仪和赤毕的眼神中自然充满了感激:“所幸杜使君敏锐识破,也所幸这位义士正好随行,否则若是真的让人挑唆了这一双孽障去做什么事,我怎对得起先夫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杜使君一片苦心?

      韦氏出身京兆韦氏,陪着宇文融从寒微到腾达,见惯了风风雨雨,阅历自然远比宇文汉和宇文沫这一双兄妹来得丰富,眼光也更敏锐。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并没有再嘱咐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如何,而赤毕也在婉拒了韦氏的谢礼后,主仆两人又盘桓了片刻就离开了宇文家。待到门外上马时,赤毕就不禁轻声问道:“郎主,此事是有人想陷秘书少监张九龄于不义?”

      “张说临死都在推荐他,别人自然会担心他简在帝心,绊手绊脚。”杜士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身后的南霁云似懂非懂,他就含笑说道,“霁云,你已经不是一介护卫了,这几ri我进出你相随,就不怕耽误了公务?”

      “若非使君授我yīn符枪谱,又为我讲解兵法军略,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我的今天。如今我不能擅自离开云州,而使君难得回一次云州,若是不在左右相随,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南霁云又蹿高了小半个头,整个人身形魁梧而匀称,而若是捋起袖子裤管,那些结实肌肉的爆发力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州三将之中,要论武力,也只有在少林寺中习武多年,又曾经从张说出兵河西,而后在西域游历多年的罗盈能够略胜他一筹。

      杜士仪刚刚在宇文家中听到有人搬弄是非yīn谋算计的一腔郁闷,一时间因为南霁云这番诚恳的话一扫而空。他招手示意南霁云再上前些,随即开口说道:“你当年这学名就是我起的,而后你屡立功勋,我本该再送你一个表字,结果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在。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而你的枪法箭法无不正气凛然,光明正大,所以,我送你表字正明二字,愿你今后人如其名,光风霁月

      尽管南霁云已经年近二十及冠,又有了官职,却一直没有表字,也不是没有人打趣过他,杜士仪既然不在,云州名士如云,随便找个人给他起个表字都不会差到哪去,可他就是不愿意。今天杜士仪突然在此时此刻达成了他这夙愿,他在一愣之下慌忙翻身下马,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道:“多谢使君,霁云必将使君教诲铭记于心”

      “起来,快起来”杜士仪下马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南霁云眉宇间当年那股稚气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阔的豪气,他不禁大为欣慰。

      “正明,好好磨练,将来你必有一番大成就”

      不管将来是否有那样一场席卷北方前途莫测的兵灾,但南霁云既然已经早早显露出了光芒,那这一杆长枪就还有的是磨砺的机会

      南霁云紧紧握着身旁长枪,一字一句地答道:“使君放心,此枪当护云州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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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四章 论功行赏,时不我待

  
      “迁徙……云州?此话当真?”

      当杜士仪再次折返朔州大同军附近的拔曳固营地,见到了拔曳固都督勒健略的时候,他一抛出这个方案,勒健略在最初的发愣过后,随即便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レレ不比故土难离的汉人,铁勒尽管也有故土情结,但毕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扎营定居的地方一直都有变迁。更何况,从朔州到云州怀仁县不过是百多里的距离,即便是孩子也能够承受这样的迁徙,而且那里是杜士仪起家的地方,既然有杜士仪的承诺,当地官员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

      这是比定居朔州更好的选择

      “自然当真。”

      杜士仪看出了勒健略眉宇间的那一丝喜sè,紧跟着便把自己的具体方案给抛了出来。

      果然,听到所有孩子要由云州培英堂统一管理,不得阻止妇人改嫁,至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怀仁会设专门的地方给他们养老,每个月拨出粮米,勒健略的喜sè就渐渐消失了。即便没有读过书,但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美味佳肴,还是有毒的诱饵,他自然分辨得出来。如果这些拔曳固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是由自己来管理,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么,拔曳固就还能剩下生机勃勃的种子,可若是按照杜士仪这样的做法……

      那么拔曳固就完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铁勒诸姓之中,恐怕再也不会留下拔曳固之名

      “杜使君,虽说如今拔曳固只剩下老弱妇孺,而我也已经年老,但还是能够尽力管辖部族事务……”

      见勒健略还想做最后一点努力,杜士仪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此行从云州回来,云州守捉使罗盈的夫人阿史那氏正好从漠北回来,带来了一个消

      岳五娘即便已经是有夫之妇,却还是满天下乱跑的xing子,谁都管不着她,但神出鬼没的她却也能够带来别人很难迅速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因此,见勒健略听到阿史那氏四个字后,脸上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拔曳固和回纥的一位大酋争夺水源和牧场,结果大战了一场。拔曳固不敌,牲畜子民被掳劫不计其数。败兵为拔悉密趁火打劫击溃四散,恐怕不是沦为马贼,就是为人附庸。”

      尽管这是早就已经预计到的结局之一,但勒健略还是面sè惨白。见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想到本部大败,就算他们这些人勉强迁徙离开朔州,那么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中,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别人的食物;想到自己曾经在自立为都督的时候,答应过剩下的族人,会竭尽全力庇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在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之后,终于迸出了软弱无力的几个字。

      “我……答应杜使君。”

      拔曳固既然愿意从朔州迁出前往云州,朔州刺史齐峻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杜士仪如果真的强压他继续在朔州稳妥安置这些人,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在既然有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就不用为难了。不但如此,他还慷慨地答应,资助拔曳固族民迁徙所需的两百石粮食。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在杜士仪面前固然没有任何异议,可在私底下却少不得派人急奏长安——即便杜士仪自己未必就是先斩后奏,但他这个大同军副使的职责不可或缺。

      知道怀仁那边是崔俭玄负责接收,云州上下更有其他可靠的人可以帮得上忙,杜士仪并没有留下来监视整件事的后续发展,而是从马邑抄军路直奔西陉关。尽管到关城之前的路很不好走,又不是官道,但有熟悉路途的段广真带路,众人折返代州时,却比从岚州返回快了不止一星半点。风尘仆仆的杜士仪回到代州都督府后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和妻儿团聚,也不是见都督府负责留守事宜的司马司徒晓查问自己不在时的各种情形,而是召集其代州上下,宣布了两条人事任命。

      以张兴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以段广真为代州军兵马使。

      张兴是在事先就已经得了杜士仪明示,更知道此事已经报了太原府。而段广真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一时间愣在了当场。直到散去的时候,那些长袖善舞的代州都督府属官笑着恭贺他,还有的撺掇他摆宴庆贺,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本想再去求见杜士仪好好问一个明白,可一转眼看到张兴同样是受人恭喜,他想了想便少不得过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后就把人拉了出去求教。

      “段将军,你当初既然能够在粮秣的回执上动那样的脑筋,现在杜使君分明重用于你,你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张兴看透了段广真的茫然,笑着反问了一句。

      “可那时候岢岚军大使出缺……”

      “岢岚军才区区一千人,代州军却有整整五千五百人,孰轻孰重不用我教你?你如今说是兵马使,但以使君对你的信赖,只要你能够拿出实打实的本事来,使君自然会放手把代州军交给你,由你令代州军上下如臂使指”

      段广真终于恍然回神,再看身旁时,张兴却已经悄然离开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此行固然薄有功勋,可杜士仪用人竟然这样大胆,擢升竟然如此不遗余力,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一起便无法压下,最终竟是回转身对着官廨深处深深一揖。

      他郁郁不得志二十余年,至今方才遇到了伯乐,何其有幸也

      李量刚刚卸任太原尹以及河东节度使,接任此职的乃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尽管宋之问的人品可谓早已烂大街了,但以骁勇著称的宋之悌仕途固然屡有波折,可总是渐渐向上的。宋之悌和杜士仪并无交情,可他当年仕途不得意在江南西道小州任刺史的时候,却因缘巧合与李白结识,一老一少的交情相当不错。所以,杜士仪从长安把落魄的李白给请到了代州,又令其名扬河东,宋之悌也为忘年交感到高兴。再加上杜士仪所请擢升之人都是因功而起,他又怎会有半分为难?

      然而,这两桩人事顺顺当当,在杜士仪回到官廨寝堂,抱起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儿子杜广元,笑容满面地来到妻子王容跟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除却重逢的喜悦,竟依稀还流露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怅惘。

      “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是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

      “玉奴的阿爷……雅州长史杨玄琰故去了。”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杨玄琰自从调任雅州之后,一改从前十几年的碌碌无为,对于劝茶以及茶引等等都执行得颇为有力,而他当年离蜀的时候,也曾经提醒过杨玄琰注意养生,甚至还把司马承祯的坐忘法教了给杨玄琰。一转眼便是多年,杨玄琰一直太太平平活着,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再关切这件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开口问道:“那玉奴已经赶去了雅州?”

      “师尊和师叔都派了得力人手护送她去雅州。毕竟是父丧之痛,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能否禁受得住。更何况,她还没能赶得上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那种子yù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杜士仪前世里曾经体会过一次,即便如今连他的第二次人生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仍然在想到那件事时,就会心中抽痛。而玉奴更只是年方十三岁的孩子,骤遭父丧,曾经那个吵着闹着想念父亲的小女童,如今又怎么样了?

      “杜郎……”

      见杜士仪面sè变幻不定,王容不禁有些担忧地上前轻轻搂住了他那坚实的臂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要想太多了。”

      “你说的我知道,但有时候难免会不甘心。又或者说,在我心里,从来信奉的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之后,杜士仪突然看向了怀中的儿子,见其好奇地盯着自己这个父亲,突然咯吱咯吱笑着拉扯了一下他的帽子,他不禁微微一笑,继而便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时势至此,已经不容我退了茶行的事已经过了明路,依我看,你不要再沾手,就交给白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既然有你这天底下最擅长盈利的妻子,倘若让你就此在家相夫教子,岂不是可惜了?时不我待,我还需要一条财路,幼娘你可能帮我?”

      丈夫从前只利用那些风雅的文化产业,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的陪嫁也好,茶行所得也好,也足可让一家人几辈子都花不完。此时此刻,杜士仪却还说需要财路,王容不禁心头一动,双眸紧紧盯着杜士仪的眼睛。

      “狡兔三窟,当今陛下是出了名不念旧情的人,我需要一条后路,需要一支不为别人所知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大唐的风起云涌,会比从前更加激烈,到了事到临头再想应变,恐怕就未必来得及了。更何况,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河东”

      第十一卷城头变幻大王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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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五章 飞黄腾达
  
      十月中旬的幽州,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天前方才降下了一场初雪,幽州城从上至下,都换上了过冬的御寒之衣,有钱人家是皮袄以及丝绵絮的贴身小袄,至于家境寻常乃至于贫寒的,则自有江南所产的木棉夹袄,即便有些笨重,可御寒效果却很不错。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门前的卫士们,就全都是穿着这样厚厚的棉衣。当见到一行数骑人在大门前停下的时候,其中一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马背上的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前:“大帅一直都在催问,杜明府何时到,这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

      跳下马背的人已经五十出头,清瘦苍老,但此刻脸上神采飞扬。面对下头人的逢迎,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直进了大门,后头的随从收拾了坐骑马匹后,也被卫士们引了进去安置。这时候,刚刚急急忙忙上前打招呼的那个卫士方才轻轻哼了一声:“如此得大帅器重却这么小气,得意什么”

      杜孚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如此腹诽,他此刻心头压着太多的喜悦和兴奋,早已经把所有杂事都跑到脑后了。果然,等到他大步来到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赵含章的书房时,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位幽州之主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若虚,快来”

      杜孚先行了礼,随即快步上前在赵含章身侧站定,却见那宽阔书案上的,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幽州左近地图。其中,营州、平州、蓟州等等与契丹和奚人交界的州县都被用红笔画上了圆圈。想到信使透露的消息,杜孚强压心头兴奋,低声问道:“大帅,朝廷真的要出兵了?”

      “当初可突于初叛,陛下就打算用兵,只不过因为宇文融罢相,户部上下一团乱,这才拖到了今天,如今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我得到确切消息,明年年初,这一场仗必定会打。届时朝中固然会派人挂帅,但我幽州兵马必定是主力。若虚,你引摄渔阳令已有两年,又兼知判营田,功绩斐然,这次出兵,我属意以你为静塞军司马。你品秩不高,为免有人阳奉阴违,我已经派人奏请陛下,使你假绯佩银鱼,如此无人敢小觑于你”

      杜孚出仕至今,一直都是磕磕绊绊不得重用,赵含章是真正器重而且肯重用他的人。从一介县丞到摄县令,兼管支度营田,他几乎是夺了蓟州刺史一大半的权,如今再授静塞军司马,他可谓是连升数级,一步登天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滚热,退后数步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大帅提携之恩,孚必定竭力报效”

      “你久在幽州,对幽州的情形最清楚,我当初刚刚上任,倘若不是你,又哪里能够顺顺当当掌握上下,当好这个节度使?再者,你侄儿杜士仪年不过三十便已经督六州,官拜河东节度副使,你乃是他的叔父,才能不在其下,只不过素来无人所知而已。倘若此次征战你能立下赫赫战功,到了那时候,别人也不会提起如今的京兆杜氏时,只知道你那侄儿之名。”

      这话可谓说到了杜孚心坎里。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傲气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是因为没办法,现如今有赵含章这样一位恩主作为靠山,而且摆明了是真的器重自己,而不是因为别的,他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热血就别提多沸腾了。再次诚恳致谢了之后,他就留在书房中,陪赵含章制定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事的用兵方略,恨不得把自己在幽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各种人脉和信息全都一股脑儿用上,到最后大清早启程回归蓟州城,也就是渔阳县时,眼睛都熬得红红的。

      熬了夜疲惫不堪的他经过一整天的疾驰,赶在傍晚城门关闭前回到渔阳,自然是连下马都要人搀扶。他的妻子韦氏是去年方才从幽州跟到这渔阳任上,不为别的,只为在这里没有那许多上官的女眷需要应酬,反而她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此刻亲自出来迎接的她见丈夫下马之后一瘸一拐步子不稳,不禁吓了一大跳,上前用力扶住了他的一边胳膊,这才嗔怪道:“怎么熬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不要这么赶,在幽州再耽搁一天回来也是一样的。”

      “嘿,军情紧急,不得不赶”杜孚尽管脸上身上手上都冻得僵冷,但一颗心却是热腾腾的。一直忍到和韦氏并肩进了只属于自家人的地方,他才用压抑着欣喜的声音低声说道:“大帅亲口告诉我,已经奏请朝廷授我为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嘿,若是再立下战功,从今往后,在京兆杜氏我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真的?”

      韦氏只觉得一股狂喜油然而生,从丈夫口中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后,她竟是忘情地低呼了几声,直到进了自己的寝堂之后,脸上仍然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出自京兆韦氏旁支,而朝中韦氏之盛,纵使五姓七望尚且难以匹敌,以丈夫这样的微末小官,她根本就不被人放在眼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侄儿侄女一个官居高品,一个嫁入清河崔氏,对她这个婶娘都是爱理不理的,就连庶子杜黯之也已经脱离了掌控。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丈夫官当得小

      而现在,这种局面终于要扳过来了即便杜士仪如今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可只要丈夫能够再进一步,至少凭借长辈的身份,可以稳稳压住对方一头。如此一来,她的嫡亲儿子杜望之,异日也不用再屈居庶兄之下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即便回到屋子里,她一面张罗着给杜孚送上了滚烫的热茶,一面让婢女们去打热水来服侍杜孚擦脸泡脚,嘴里忍不住还是喃喃念叨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突然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阿娘,阿娘”

      杜孚和韦氏夫妻齐齐抬头一看,认出是唯一的嫡子杜望之,两人登时脸色一变。杜孚想到的是今天自己一路奔波回来,杜望之却并没有第一时刻出现;而韦氏想到的却是,杜孚素来深恨嫡子不喜读书,生性顽劣,这会儿固然心情好,说不定也会劈头盖脸把人骂上一顿。所以,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责备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今天你阿爷必定会赶回来,让你不要非得写完那些字再过来你看,果然又迟了”

      杜望之从母亲的口气中立刻听出了端倪,上前行礼后慌忙百般解释。杜孚心情既好,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很快就霁和了下来,却仍是恨铁不成钢地训丨诫了嫡子几句。然而,他毕竟年纪大了,大喜之下又劳累了一天一夜,韦氏勉强劝他喝了一碗粥,就服侍着极其困顿的他前去安寝。等到从里头出来,见杜望之仍然在那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不禁恼火地上了前去。

      “明知道你阿爷喜欢稳重,你还这么冒失亏得他今天高兴,否则不又得拿你出气?”

      杜望之压根没把母亲的责备放在心上,而是好奇地问道:“阿娘,阿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阿爷升任静塞军司马,假绯佩银鱼”

      见母亲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杜望之也一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静塞军司马?这可是真正的实职,虽说因为静塞军不到两万人,司马只有从六品上,可假绯服银鱼这样的待遇却是非同小可。纵使蓟州刺史,也得对阿爷更加礼敬几分

      “知道就好。”韦氏爱怜地为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道,“你阿爷官运亨通,你就不用愁了好好上进,可别给杜十九和二十一给盖了过去”

      母亲一提到杜士仪和杜黯之,杜望之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堂兄也就罢了,那样的经历找遍大唐也找不到第二个,可庶兄就不一样了。即便仕途算不得多么出众,第二任官也不过苏州户曹参军,可终究胜在平稳,而且,娶的又是元氏大族女,父亲母亲天天唠叨,他怎能不忌惮?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就拉着母亲到一旁坐榻上坐下,自己挨着其盘膝趺坐了下来,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阿娘,我也不小了,不瞒你说,今天我晚归,是因为瞧中了一位小娘子……”

      “什么”

      韦氏这一惊几乎不曾跳起来,可还不等她发怒,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打探过,是蓟州卢使君的嫡出千金。”

      卢氏范阳大姓,尽管如今在朝的官员并不算极其鼎盛,可蓟州刺史的女儿,这门第也好,官职也好,自然是极其显赫的。于是,韦氏一瞬间转怒为喜,嗔怒地瞪了儿子一眼,这才面带得色地说道:“回头我会和你阿爷商量商量,你给我小心些。卢使君和你阿爷不算十分和睦,纵使有赵大帅的面子,也说不定要考较你,你好好预备预备。”

      言谈间,竟打算以幽州节度赵含章的面子,去强压卢家答应这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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