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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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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策反(上)

      程立雪只说了一句话:“观主一直住在桃山上。”

      宁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看着庭间越来越大的雨水,说道:“赵南海想做天谕,你还没有死,这就说明了问题。”

      程立雪沉默不语。

      宁缺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天谕神殿里,你的话还是有份量的,不然你早就死了,桃山上那些人何必把你送到长安城来让我杀?我来与你谈,不是有什么故旧之情,只是因为你还能活着,这就证明了你的力量,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那么我甚至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力量,要知道西陵神殿里也有我的人。”

      程立雪哑然失笑,他知道宁缺说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他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可笑,只是他此时心情有些沉重,笑不出声来。

      宁缺问道:“忽然变得这么沉默,为什么?”

      程立雪想了想,打破沉默解释道:“沉默代表着意志,很可贵的某种意志,比如虔诚,比如坚定,比如……信仰。”

      宁缺摇了摇头,指着雨水上方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对昊天的信仰真的足够虔诚,她就应该选你继位。”

      西陵神殿三大神座的继承方式各不相同,裁决神座靠的是力量与杀戮,光明神座是指定继承,天谕神座领受昊天的意志,直接由昊天决定。

      “当年在荒原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舒成将军就说你已经晋入洞玄境巅峰,距离知命只有一步之遥,与隆庆差相仿佛,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隆庆早已晋入知命。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知命巅峰,而你呢?你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看着相同的风景,哪怕今年春天那场雨水,也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变化。”

      宁缺略带怜悯说道:“昊天早就放弃你了。”

      程立雪平静说道:“知命境的门槛本就极高险,迈不过去亦是正常,修行界有多少人能够知命,更何况我现在还年轻。”

      三十余岁,在修行者里确实还算年轻。能够修至洞玄巅峰,距离知命只差一步,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然而那是从前。

      “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人间吧。”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微嘲说道:“这些年变故迭生,夫子登天落了一场雨,春天她回神国又落了一场雨,在现在这个洞玄满地走、知命多如狗的年代,你这个堂堂天谕神殿司座还只是现在这种境界,丢不丢人?”

      程立雪笑了起来,笑容里没有什么苦涩的意味。因为苦涩的那些感受,早在春天的时候便已经尝够了。

      “如果是那场春雨之前,或许你真的能够说服我,但那场春雨证明了太多事情。我对昊天的信仰不得不重新变得虔诚坚定起来,所以我不敢被你说服。”

      他离开太师椅走到台阶前,转身看着宁缺微笑说道:“至于昊天会选择谁坐上天谕神座……你猜错了,她选择的是隆庆。只要隆庆完成清剿新教的任务,他便将继任天谕神座……赵南海当然想坐那个位置。但他不行。”

      “隆庆……”宁缺的声音在如雷般的雨水里显得有些飘渺,“这是让他杀叶苏破心障?叶红鱼会让他杀吗?”

      程立雪说道:“裁决神座能做些什么呢?还是说你一直等着她做些什么?你说你在桃山上有人,可以帮助我,想来指的也就是她,然而……你觉得这样便能让西陵神殿改朝换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

      宁缺说道:“再如何幼稚的想法也是想法,总比没有办法好,再说从道门决意摧毁新教的那一刻开始,她必然就会开始做些什么事情。

      程立雪说道:“你不信教,所以你无法理解很多事情。”

      “是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阶下被雨水冲刷到渐渐淡去的血迹,想着当年冒着风雨来到雁鸣湖畔的她,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回桃山,那么至少请帮我带封口信给她。”

      程立雪问道:“什么口信?”

      “让她赶紧逃。”

      宁缺说道:“不管她留在桃山是想帮叶苏,还是想做别的什么事情,不要尝试,不要布置,甚至不要想,赶紧离开,逃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程立雪沉默半晌后说道:“你或者……有些低估裁决神座。”

      宁缺说道:“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低估过她,我知道她肯定有她的想法,她的计划,她的沉默必然代表着某种事情即将发生,我知道她不会高估自己,但我很担心她会低估一个人。”

      “谁?”

      “观主……哪怕如今是个废人的观主。”

      宁缺说道:“以她现在的境界实力,想要和观主战斗没有丝毫胜算,她的谋划在观主的眼里连破鞋都不如,所以她必须赶紧逃。”

      程立雪并不赞同他的看法,说道:“难道你认为裁决神座这种人会低估自己的对手,而且还是观主这样层级的对手?”

      “我知道她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但她没有与观主战斗的经验,她不知道观主是一个怎样高估都不为过的真正强者。”

      宁缺说道:“我最担心她现在在算计……观主是不会落于算计之中的人。”

      程立雪说道:“当年长安一战,观主不就是落于书院的算计之中?”

      宁缺说道:“不一样,因为我的算计是天算。”

      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己的灵魂并不归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观主无法算到自己,但在程立雪听来,这句话未免对昊天有些不敬的意味。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书院终究不是道门的对手,唐国必然会覆灭,就算裁决神座离开桃山,与你联手,这种挣扎又有何意义?”

      “觉得是徒死的挣扎,所以你和天谕神殿的旧人不愿意加入?”宁缺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道门必然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从柳亦青一剑杀了南晋皇帝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便已经变了,战争的胜负变成了少数人可以决定的事情。”

      程立雪说道:“判断局势,从而也变成了一件简单的算术题,你想要策反我和天谕神殿,自然也就会变得困难很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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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策反(下)

      有能力影响整个人间的走势,这种人很少,程立雪才会说这道算术题很简单,宁缺却有不同的想法,所以想看看那个简单的答案。

      程立雪看着站在雨帘前的他,说道:“大先生只留在宫中,守在唐帝身边,直到你从悬空寺回来,他才能离开长安,但依然要跟着酒徒,不得自由。”

      “二先生用一柄剑拖住整个佛宗,令修行界震撼敬畏,但他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离开西荒悬空寺,他毕竟不是夫子。”

      他继续说道:“三先生行踪飘渺,看似无人知晓,但其实我们都清楚,她一直在草原上,和唐一道带着荒人部落的强者,在暗中狙杀东帐王庭的人。”

      宁缺说道:“东荒离燕不远,离长安也不远。”

      程立雪说道:“但她不会南归……当代魔宗宗主,怎么可能把时间耗在东帐王庭那些人的身上?她看的是贺兰山缺,书院想让荒人部落直入西荒,和镇北军夹击金帐王庭,这不可能瞒过观主。”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本就极难瞒人,关键在于能不能成功,你不能否认至少看上去,书院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你曾经在渭城从军,应该很清楚金帐王庭如何强大,何必自欺欺人?哪怕她是二十三年蝉,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战胜金帐,想要完成书院的战略,她哪有余力顾及中原之事?”

      宁缺说道:“我可不想让三师姐太累。”

      程立雪说道:“三位先生都不在,那么书院还剩下谁?陈皮皮雪山气海皆废。唐小棠随他四处逃亡,徐迟在勒布大将和数位大祭司的压力下只能苦苦支撑,就凭你和后山那几位先生怎么对抗道门源源不绝的强者?”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程立雪看着他神情平静的面容,微嘲说道:“观主。掌教,赵南海,隆庆,横木。无论谁,你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居然说都不是问题?”

      宁缺说道:“对阵不是棋枰之上对弈,这些道门的强者,在我看来都是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不是问题,其实你还漏了一个人……推着观主轮椅的那位中年道人,在我看来要远比赵南海、隆庆之流麻烦的多。”

      程立雪说道:“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神秘兮兮的人,看上去总是更可怕些。当然。我只是认为他比较麻烦。不会害怕,因为我依然认为,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能解决酒徒和屠夫。西陵神殿对我来说就是一间破屋,这便是我想给你的信心。”

      从开始到现在。书院对人间局势的判断始终清晰——助新教传播,长安备战,余帘入荒原,君陌剑撼悬空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举措都是为了撼动道门的根基,从而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灭掉道门,唯如此,才能断绝昊天力量的来源,才能帮助老师战胜昊天。

      想要在昊天的世界里毁灭昊天道门,必然要打很多恶仗苦仗——观主现在是废人,哪怕智慧依然无双,但已没有当年单身入长安时近神般的力量,春天那场雨哪怕让道门生出再多的年轻强者,也不可能是书院三位先生的对手。

      遗憾的是,昊天在离开人间回归神国之前,替自己的信徒找到了两位最强大的庇护者,为道门套牢了两条最恐怖的看家狗。

      “我说过,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只要在塾师那里上过两天学的孩童,都能算的清楚,谁会不知道书院想杀谁呢?”

      程立雪说道:“问题是,这是两个杀不死的人。”

      宁缺说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杀不死。”

      程立雪说道:“那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人。”

      宁缺说道:“观主当年神威如海,亦非凡人,一样被书院重伤将死。”

      程立雪说道:“酒徒屠夫和观主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们更擅长活着,他们能在昊天的眼光下存活这么多年,能够熬过漫长的永夜,似乎时间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便是夫子都没有出手,你们怎么能杀得死他们?”

      宁缺不再多言,说道:“杀死他们的那天,你和天谕神殿来归?”

      程立雪神情微凛,说道:“书院的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宁缺转身,望秋雨如瀑,沉默不语。

      ……

      ……

      南晋偏南,已是深秋,临康城外山上的树叶依然不是太黄,被晨时开始落下的这场雨洗过,青意渐泛,竟似重新回到了春天。

      酒徒与大师兄在山道上随意行走,没有并肩,用肉眼也很难分出先后,自然不会携手,但终究是旅途上临时做了个伴。

      观主现在坐在轮椅上,他们便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两个人,此时走在雨中山道上却很缓慢,显得极为潇洒淡然。

      “其实我很清楚,书院一直很想杀我,最想杀我,比杀屠夫更想,因为我比屠夫快,所以我对你们的威胁最大。”

      雨珠落在酒徒的长衫上,纷纷滚落,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他的声音也像这些水珠般,再没有平时的沧桑和腐朽意味。

      大师兄看着他长衫前襟上那抹血,说道:“也曾经是最想携手的人。”

      酒徒微笑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我们想助老师战胜昊天,便要灭道门。”

      酒徒说道:“那岂不是更应该杀我?”

      大师兄说道:“前辈和道门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若与书院携手,灭道门,只是一念之间,人间想来会少流很多血。”

      酒徒说道:“那是以前……从她出现在我身前那刻起,我与道门便有了关系。”

      大师兄说道:“她已经离开了人间。”

      酒徒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都说你是世间至仁至善至信之人,没想到今日却来劝我做背信之事,何解?”

      “信乃人言,她不是人,故难称信……”

      大师兄忽然沉默。

      隔了很久,他指着酒徒的长衫说道:“那些都是假话,背信就是背信,只是你若能背信,我便连太守的血都能视而不见,何况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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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修楼,看秋风

      秋雨如昨、如前,静静落着,山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有骑兵破雨而至,高声喊着什么,准备离开的大师兄,看了酒徒一眼。

      那骑兵浑身湿漉,神俊的战马满身湿泥,原本庄严华美的黑金盔甲,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显得狼狈至极。

      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看来应该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酒徒微微挑眉,对他来说这是少见的反应,因为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事能够让他动容了——在漫天秋雨里,想要找到他和李慢慢,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时来到山下的是一骑,西陵神殿只怕动用了无数万人在世间寻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啪的一声,那名神殿骑兵跪倒在满地雨水里,以额触地不敢起,用颤抖的声音传达神殿想要让酒徒知晓的那个消息。

      ——宁缺在长安城开始杀人。

      听着骑兵的话,酒徒的双眉挑的越来越高,大师兄的双眉则是敛的越来越平,彼此有彼此不同的情绪。

      西陵神殿不知道宁缺杀的人是谁,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开始杀人,而且根据唐国境内传来的情报,各州郡似乎都开始准备杀人。

      “你知道的,先前……我真的准备离开……去杀人。”

      大师兄转身望向酒徒,敛平的双眉里隐藏着深深的负疚与自责,说道:“但现在看来,小师弟还是要比我勇敢的多。”

      “这种决心与勇敢无关,只是习惯,他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用别人的性命去拼,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他是擅于拼命的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但先前我还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憎。所以宁缺的方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指着跪在雨地里那名神殿骑兵说道:“但对道门是有用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焦虑地寻找你,你或者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

      听到这句话,那名骑兵把头垂的更低,声音也更加颤抖,就像雨水里那些孱弱的黄叶,随时可能中断,显得那样可怜。

      “请您……再等等。”

      酒徒微讽说道:“不管宁缺昨日在长安城杀了多少人,不管他以后还会杀多少人,难道我会在乎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等待有什么意义?”

      大师兄说道:“杀死所有的唐人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你也在等待着被人说服,小师弟做的事情,只是给你一个理由。”

      酒徒说道:“这种理由未免太幼稚了些。难道你杀我来我杀你,最终彼此便不再相杀?难道他就真的不害怕人间大乱?”

      大师兄说道:“昊天要统治的世界,不是一个冰冷无人烟的世界,那样她也会灭亡,所以她更不想看到人间毁灭。”

      酒徒眼神陡然锋利。喝道:“难道他真敢灭世?不要说昊天,就算是夫子也会直接把他灭了!真是荒唐至极!”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做下的决定,从来没有人能改变,无论我还是君陌都不可能说服他,昊天对他也没有影响力,至于唯一大概能管他的老师……现在暂时还回不来。那么他若真的想要灭世,谁能阻止?”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声音竟是连天地间的落雨声也压了过去,数百神殿骑兵从临康城,从别的地方向秋山疾驰而来。

      大师兄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些神情焦虑的骑兵,说道:“观主很清楚宁缺的决定。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你。”

      ……

      ……

      深秋的某一天,大唐滁州太守辞世。

      同一天。长安城里杀死了五百三十一人,随后的数日内,唐国诸州郡暗中集体处决了一批囚犯,人数在两千以上,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是囚犯但不是死囚,他们被处死只因为一个原因。

      酒徒挥袖杀太守,令大唐震怒不安而且恐惧,宁缺杀了这数千人,便是要令道门震怒不安而且恐惧,这是对等的报复,是另一种形式的殉葬。

      收到消息的西陵神殿,果然如宁缺所推算的那样,陷入疯狂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之中,而当神殿得知前次战争留在唐国境内的数万名战俘,如今也面临着被秘密处死的境遇,这两种情绪顿时到了顶点。

      幸运的是,西陵神殿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秋山上找到了酒徒,并且在书院大先生的帮助下,劝说酒徒暂时等待。

      哪怕只等一天,也算是给了道门面子,寒雨不绝,神殿动用数千南晋民伕,只用了半日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山上修了座楼。

      楼外有风,秋风,秋风行于人间,有时西行,有时向东,谁也不知道东风和西风谁能压倒谁,谁也不知道局势会怎样发展下去。

      站在楼里看秋风,酒徒等的是消息,宁缺究竟杀了多少人的消息,以及道门怎样说服他,但实际上看的是自己内心的风向。

      大师兄在楼外等着,手里握着木棍,看着满山红叶黄叶还犹带青意的绿叶,若酒徒最终不愿意等了,他便会朝着秋风打下去。

      ……

      ……

      宁缺收了油纸伞,掸掉衣上的雨珠,望向南方,说道:“听说南晋秋天的雨水更多,如果我是神殿主事的人,可不能忘记给酒徒修座亭子,要这样一位大人物、大前辈无趣干等,总得好好伺候着。”

      程立雪解下头巾,满头雪般的银发披散开来,他走到城墙边缘,看着秋雨洗过干净无比的长安城,沉默片刻后说道:“前日说过,就算你能威慑道门,也无法影响到酒徒,道门能不能说服他,这本身也是个问题,你想要酒徒收手,那么你为何不能先暂时收手?要知道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

      “我只要确信自己的手段能够震慑道门就足够。道门怎么说服酒徒,是道门的问题,我相信观主的智慧和能力。”

      宁缺说道:“别的人我暂时可以不杀,但军部押过来的那数十人,我肯定会轮着慢慢杀,不如此不足以让神殿里的人发疯。”

      程立雪的眼神有些幽暗:“唐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把掌教大人的亲族抓了七人,你就准备这么舍弃出去?”

      宁缺说道:“熊初墨不能人道……他的外甥自然金贵,我自然会捏在手里好好地用,不会这么早就送去冥间。”

      程立雪皱眉说道:“那你为何要杀何家的人?”

      宁缺平静说道:“对大唐来说,有些人是必死的……早死晚死都要死,何明池和他的家人都在此列,既然如此,当然要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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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开赌,摆人头(上)

      数年前,举世伐唐,大唐东北边军在燕国成京遇伏,虽然于绝境里成功杀死燕帝,然则能够回到土阳城的唐军寥寥无几,基本上等于全灭,渭城等七城寨被金帐王庭攻破,屠城连连,无数军卒百姓变成白骨,其后惊神阵受损,长安城血火数夜,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总之,唐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那么在唐人的复仇名单上,自然会有很多必死的对象,不用怀疑,那些人必死无疑。

      复仇开始的很早,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早,在前次那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唐人就开始了他们的复仇,被列在必杀名单首位的何明池,带着数名亲信离开长安城,回到桃山后便被神殿派往南方,为的便是躲避唐国无处不在的暗杀,然而他的家人却没有这么幸运,军部和暗侍卫付出很多代价、付出难以想象的耐心,终于把他的家人抓回了长安城。

      前天宁缺在秋雨里杀人,军部押送过来的数十人全部都是这样的身份,有何明池的家人,有熊初墨的族人,还有西陵神殿别的大人物们在乎的人。

      “西陵神殿对何明池的家人保护的极为严密,如果不是军部的动作快,数年前抢在神殿把他们接回桃山之前硬生生抢回来,我便是想杀他们都很难。”

      宁缺看着程立雪说道:“为了抓何明池的老母兄弟回来,军部死了三百多个人,所以你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死?不杀他们我该杀谁?”

      程立雪叹息道:“付出如此大代价,只是为泄口怨气,值得吗?”

      宁缺看着城墙下那滩殷红血渍,看着那名倒在血泊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杀死何明池全家,死去的唐人们一定会很欣慰,那些牺牲了的唐军,一定觉得很值……人活世间,不管是闲气还是怨气,争的不就是这口气?”

      “道门必须清楚,这就是唐人的做事风格,也是我的做事风格。不管观主用什么方法,他都必须说服酒徒,不然酒徒杀我大唐一人,我就杀你们道门千人。”

      宁缺转身看着程立雪说道:“我知道,这般杀下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沦入无人可杀的境地,只是道门愿意等到我把人杀光?我今天能杀何明池老母,明天就能杀了熊初墨的舅甥,然后我会继续去杀你们的老母,你们确定能够忍下去?”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很清楚,这不是道门想要的局面。”

      宁缺平静说道:“酒徒要的是心境安宁,要我书院不敢再尝试杀他。道门是借势而为,要我大唐不敢援南晋清河,要我书院不理新教之事,所以酒徒杀人。所以道门看着酒徒杀人,既然杀人是表明态度以及逼迫对方表明态度的手段,那我自然也只好杀人,拿人头当筹码。只看谁能撑到最后,那么现在。我全部离手,道门敢不敢接?”

      程立雪紧紧皱眉,看着他问道:“全部离手?”

      宁缺离开城墙,走到另一面,望向苍茫秋色,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继续杀下去,直到无人可杀。”

      程立雪觉得手有些冰冷,说道:“你疯了。”

      宁缺没有回应这句话,说道:“按道理来说,能和酒徒拼命的应该是大师兄,但我不愿意大师兄去拼……这种事情不符合他的美学观点,和我倒比较合适。”

      程立雪说道:“那最后你准备怎么破局?”

      宁缺说道:“在没有确定把握干掉对方所有老母,杀光对方所有人之前,终究还是会妥协,我和观主再如何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其实也只是虚张声势,所以谈判是必须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只是给谈判加些筹码。”

      “人头作筹码?”

      “我说过的这句话虽然有趣,但不用重复。”

      “你还曾经说过,关键还是酒徒的态度,可为什么你表现的毫不在乎?”

      “把赌桌掀了,筹码落的满地都是……这不是昊天想看到的结局,她要保证赌桌上的筹码摆的整整齐,我却敢掀赌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缺看着清旷渐有肃杀意的北方,平静说道。

      程立雪说道:“为何?这和酒徒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宁缺没有解释深层的那个问题,那个他为何敢于掀翻整张赌桌的问题,只是笑了笑,对酒徒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昊天不愿意,他就不能做……因为他只是条狗啊。”

      他看着程立雪微笑说道:“我是人,为何要在乎狗的想法?”

      ……

      ……

      雨落秋宫分外寒,李渔坐在御书房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既然他说与朝廷无关,便与朝廷无关。”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株连杀俘都是不光彩的事情,这个恶名也只能由他来担着。”

      “大唐胜在有书院,书院胜在有不择手段的他。”

      李渔转身看着曾静说道:“这是很值得我们庆幸的事情,朝野间如果有人敢对此擅发议论,诸位大人应该清楚该怎样做。”

      曾静叹息说道:“理当如此。”

      ……

      ……

      秋雨持续,时歇时起,秋风持续,时起时歇,红黄二色的树叶,渐被积水泡至发软,快要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等待在持续,宁缺依然站在城墙上,盯着遥远的北方,前些天他一直盯着南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方向。

      他说酒徒是昊天养的一条狗,所以不在乎对方的想法,然而岂能真的不在乎——就算是狗,那也是条最凶恶的狗,而且跑的太快。

      这些天,唐国诸州郡还在不断地杀人,他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恶名与责任,只要求朝廷尽可能地保密,因为他不想让骄傲的唐人因这件事情而无法骄傲起来,同时他没有忘记让唐国以外的亿万民众知晓这件事情,因为他想要传播恐惧。

      死亡是传播恐惧的最佳方法,只是死讯的传播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媒介,他选择信得过的一些人来做这件事情。

      数日前,他便做好了选择,人选是禇由贤和陈七,这意味着二人要远赴西陵神殿进行谈判,同时沿途进行吓人的工作。

      没有唐人能拒绝书院的安排,只是反应有些不同,陈七临行前那夜,与最宠的小妾下了三盘五子棋,禇由贤则是在红袖招里醉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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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开赌,摆人头(下)

         车厢在秋风里微微颤抖,窗缝里传出呼呼的声音,雨点从风里飘了过来,很短的时间便湿了青帘,车里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灯光照耀下,禇由贤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那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坐在对面的父亲的脸比他的还要苍白,而且在哭。

       禇老爷子老泪纵横,抓着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车颤抖太厉害的原因,声音也颤的非常厉害:“这些年,千两万两白银流水似的花在你身上,家里就是想给你谋个好出身,结果谁成想,最后竟是把你送到了这条死路上。早知如此,当初我哪里会让你进书院?”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掀起帘布,指向风雨里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父亲,人这辈子其实就和这片天一样,谁也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天气,但我想的明白,总是要遇事儿的,那便要做大事儿,这次朝廷和神殿之间的事儿,往前看一千年,也是最大的一件事……”

       他收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而你儿子我,就是去办这件事情去,这个使臣的位置,别说几千几万两银子,就算您拿出一千万两银子,也别想买到。”

       “可你们去有什么用?”

       禇老爷子哭着说道:“不管朝廷还是书院,要和神殿谈判,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你们去也罢。不去也罢,谈还是他们谈,那你们何必要去冒这个险?”

       禇由贤没有解释的太清楚,说道:“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春天的时候不是说要修族谱吗?您可得把这件事情整好,万一我真回不来了,我的牌位可得供在好位置。”

       禇老爷子气极,斥道:“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可是我禇家的独苗,怎么能死?”

       禇由贤不以为意,说道:“只是说说可能。”

       禇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知道无法改变什么。强颜笑骂道:“就算你死了,在祠堂里还指望能争什么好位置?难不成你敢摆到你爷爷头上去?”

       禇由贤大怒说道:“我要死那就是为国捐躯,凭什么不能?”

       青帘微掀,风雨渗入。陈七面无表情走了进来。禇老爷子知道启程的时间到了。叹息一声。走出马车。

       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禇由贤沉默无语,最后父子笑骂。看似气氛松缓了很多,但他很清楚,父亲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整座长安城的人都很清楚,他们是去送死的。

       陈七没有理会他此时的情绪,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想死。”

       一句话里两个想死,意思自然不同。禇由贤看着这位鱼龙帮的智囊人物,叹道:“都说你智谋无双,但我真的不相信,你能在这条死路里找到生机。”

       陈七依然低着头,借着如豆的灯光看着卷宗上那些情报,说道:“那些是不重要的事情。”

       禇由贤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对,能不能活着回长安,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次出使西陵神殿,代表的是唐国和书院的意志,但他们没有官方身份,而是宁缺的私人代表,因为他们拿着的筹码是数千颗血淋淋的人头,而这些无法摆到台面上,不能污了唐国和书院的名声。

       那么如果谈判失败,他们自然也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人头留在桃山上,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城的可能。

       正如禇老爷子悲伤不解的那样,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朝廷和书院为什么要派他们去西陵神殿,谈判只在刀锋之间,在疆场之上,这种行为看上去完全是多此一举。

       车轮碾压青石板,发出喀吱的声音,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陈七和禇由贤不再说话,沉默异常。

       能不能回到长安,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此行西陵,除了沿途宣扬某人的冷血,用言语展示那数千颗人头,真正的任务是要替某人给桃山上的某人带句话。

       那句话很重要,不能落在纸上,不能传诸于口,要听到那句话的人在桃山深处,便是书院大先生都看不到她。

       所以哪怕前途危险,极有可能死亡,禇由贤和陈七依然义无反顾地坐上马车,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

       ……

       当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在秋雨里驶出城门的时候,那个要他们传话的某人,正在皇宫御书房里,看着眼前如帘般的雨丝,看着御花园里那些花嫩的菊花发呆。

       御花园里,少年皇帝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里向后殿行去,远远看着窗畔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停住脚步,极不符合礼法地长揖行礼,就像是对待那位漂流在外的老师。

       宁缺点头示意,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里,伸手关上窗户,把微寒的风雨尽数摒在外面,回身望着书桌后面那个愈发清减的宫装女子,说道:“空闲的时候,多出宫走走,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秋天没雨的时候多好看。”

       李渔脸色有些苍白,不是生病,只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当年叛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宫。

       听着宁缺的话,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不出宫的原因,因为对方什么都清楚。

       “曾经效忠于你的那些朝臣,已经没有人敢再有异心,所以你不用为了避嫌而把自己深锁宫中。”

       宁缺看着她神色不变,知道难以说服对方,眉头微皱,说道:“就算不想出宫,也要在御花园里多逛逛,湖上泛舟。湖畔摘柳,我不是说这种文艺画面多么重要,而是在陛下真正成熟之前,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

       李渔将书卷收好,平静说道:“我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倒是你今天怎么会下了城墙?难道你不需要盯着那些恐怖的大人物?你就不怕这段时间里会出事?”

       宁缺在城墙上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的铁弓和铁箭,震慑着四野的强者,就像酒徒用自己的速度和杀戮震慑着唐国的君臣将兵。

       “总得歇歇。”

       他说道:“而且有些事情总要确认才安心。”

       世间纷争未休,唐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大战将启。书院不在世外。自然要关心这些事情,宁缺信任李渔的治国能力,所以要从她这里得到准话。

       “以前便推演过无数次,如果书院不能解决酒徒。那么不要说胜利。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办法开始。”

       李渔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李渔说道:“这便是问题。”

       酒徒游于世间。不惮于杀人,这便是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能杀死此人。开战只是一句空言。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可以选择何时开战,而时机对战争胜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宁缺说道:“所以要再等一段时间。”

       李渔说道:“所以你让禇由贤和陈七去西陵神殿。”

       宁缺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影响不到酒徒,但能影响道门,我们只能希望道门能够影响到酒徒。”

       李渔说道:“如果不能呢?”

       “幸运的是,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包括无意义的杀戮,他们当昊天的狗,执行的便必然是昊天的意志,而解释昊天意志的人在桃山。”

       “你说的是观主。”

       “不错。”

       李渔转而说道:“禇由贤和陈七去了清河,诸阀会和他们谈吗?如果知道你杀了那么多人。”

       宁缺说道:“我杀的人越多,清河诸姓便越想和我谈,就算不谈,至少也会请他们吃顿饭。”

       李渔有些忧虑,看着他轻声说道:“但你杀的人越多,名声也越……即便是唐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杀戮。”

       宁缺想着先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幕画面,那名穿着明黄衣衫的少年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畏惧和不喜神情,难以抑止地自嘲笑了起来,说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兄那样的人。”

       李渔说道:“你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宁缺神情坚定说道:“我不要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因为那只是好人,却不是能与整个世界对话的人。”

       “与整个世界对话?”

       “不错。”

       “什么意思?”

       “当我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必须听到我的声音。”

       “以前有过这样的人吗?”

       “老师自然可以做到,大师兄也可以做到,但他们都没有做,因为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他们是好人。”

       “谁做到过?”

       “如果没有小师叔,莲生一定能做到。”

       “哪怕要毁灭这个世界?”

       “那是他的目的,不是我的。”

       宁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只是谈谈,他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有些拘谨谦卑,然而不知为何,李渔却觉得御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寒冷起来,甚至要比门外的秋雨更要寒冷,她走到宁缺身旁,推开窗户,任由风雨飘入,仿佛觉得这样还能得到更多的温暖。

       秋雨在御花园里不停落下,金花色的菊花依然夺目,仿佛在燃烧,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很多残枝落叶,湿漉的泥土半掩着将要腐烂的果子,如头颅一般。

       整个唐国笼罩在寒冷的秋雨里,道旁的枯树就像树下的行人一般湿漉,就像各州郡的行刑场那样,到处都是粘乎乎的血水,那些血水里泡着各式各样的头颅。

       今年秋天,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就像他对程立雪说过的那样,既然这个世界不肯安静倾听他的声音,那么他便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放了出去。

       那些在秋雨里坠落的果实,那些在血水里浸泡着的头颅,都在证明他的决心和意志。

       就在这样的局势下,禇由贤和陈七的马车驶出了青峡,驶过烟雨凄美的小桥流水,来到了清河郡。

       数百具强弩瞄准了这辆马车,数十名洞玄境的修行强者,在街道侧方的小巷里沉默待命。

       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这时候都不在富春江畔的庄园里,而是在阳州最大的那间酒楼里。

       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弩箭如雨落下,数十名强者齐出,那辆马车里的人不可能活下来。

       酒楼上死寂一片,诸阀家主沉默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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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上)

       酒楼名金萃,阳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极为讲究,有几例传承千年的古风菜,更是长安城里也吃不到。

       对于清河郡诸阀的大人物们来说,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他们的注意力也根本没有在桌上,没有人举箸,没有人举杯,盘中热气升腾,迅速被秋风吹散,渐趋冰凉。

       “家主,杀不杀?”

       单膝跪在槛外的管事,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已经无法承受房间里的死寂气氛,想要尽快得到一个答案。

       那辆马车里的两名男人,是长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与长安之间仇深似海,早已没有和解的余地,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诚,替神殿解决他们不方便解决的麻烦,他们没有留下这辆马车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这两个人活着,西陵神殿里还有一些人想要这两个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甚至已经能够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车轮碾压石板声,房间里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脸色或铁青或冷峻,嘴唇没有一丝翕动,便是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当年君陌带着木柚走进富春江畔的庄园,远在桃山的宁缺用一道铁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爷,从那天之后,清河郡诸阀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不复当初的锐厉,所以这些家主们在犹豫,在挣扎,没有人能够做出决断。

       必须要有足够的信息,才能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所以他们在等待,等待长安城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国各州郡传来的消息,他们想知道唐国朝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做了,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这么狠。

       数道尖锐的哨鸣声,划破阴晦的天空,撕裂淅沥的秋雨,传入酒楼里,同时也带来了最确切的消息。

       是的,长安城在杀人,固山郡在杀人,北大营在杀人,青峡后方在杀人,唐国到处都在杀人。

       数千名战俘被处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数被处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迟处死,就连神殿掌教熊初墨的亲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这场秋雨里死了太多人。

       酒楼里的人们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们没有忘记当年那场春雨里,就在唐国和西陵神殿达成和约之前,宁缺带着羽林军和鱼龙帮帮众,冲进清河郡会馆,杀光了里面所有人。

       当年死在会馆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的兄长,是他们的子女,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怎能忘记?

       诸阀家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就像是烈阳下的冰雕,浑身透着寒意。

       然而他们依然没有下令,对长街上那辆马车进行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楼间的死寂终于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如今诸姓里辈份最高的宋阀家主,看着楼外的秋雨,无力说道:“请贵客登楼。”

       ……

       ……

       没有战斗,没有杀戮,当禇由贤和陈七走进酒楼,拾阶而上,看到槛后那七位家主时,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场景,听到的是极温和的问候声。

       桌上的菜肴早已换了新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盘下点着烛火,纵使楼外秋风再冷,也能常保温暖。

       诸阀家主就像是活过来的雕像,脸上是温和矜持的笑容,眼眸里满是热情,有人携起禇由贤的手,分席坐下,开始回忆书院旧时的风景,有人与陈七对揖,然后对饮,开始讨论西城银钩赌坊哪位女荷官长的最漂亮。

       仿佛回到当年,诸阀在阳州城里小意而不失尊严地招待来自长安城的钦差,仿佛这些年双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师没有覆灭在大泽里,那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没有被他们悬尸在道畔,也仿佛宁缺当年没有进过清河郡会馆,那场春雨没有下过,今年这场秋雨也是假的。

       寒喧之后便是接风正宴,接的不是秋风,诸阀却很希望这场宴席迎接的是两个来打秋风的人。

       这两人代表的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自然也是朝廷和书院打秋风,不管打什么,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们的声音压的很低,被楼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阵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亲至,也不见得能听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么?”

       宋阀家主看着禇由贤和陈七,谦卑说道:“无论钱还是矿,哪怕是我这条老命,都是可以谈的。”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这个世界也想和他谈谈,当他在这场秋雨里杀了这么多人,向整个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正如他推算的那样,清河郡非常想谈一谈。

       人头已经摆了出来,清河郡诸姓,终究要考虑一下后路的问题,神殿或者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夹在唐国与神殿之间的他们,战后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以往当长安城想谈的时候,他们不想谈,现在他们想谈,就轮到长安城不想谈了,至少禇由贤和陈七不想谈,他们可以谈书院的风景和赌坊里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谈这些。

       因为长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怀抱,而这也是诸阀谈话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谈。

       见禇由贤和陈七只对着桌上的佳肴动手,宋阀家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样有意义吗?”

       陈七放下手里的乌木象牙筷,静静看着对方,说道:“您指的是什么事情?杀人?”

       “能让十三先生杀的人再多,哪怕数千数万,终究是有数目的,把那些战俘和人质杀完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宋阀家主以一种自己人的态度,忧虑说道:“他终究不可能一个人毁了这个世界。”

       陈七静静看着他,然后环视四周,看着这些身着锦衣,气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阀家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就像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说的那样,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杀的人越多,他们便会越温顺,哪怕他们的骨子里还在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但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笑意渐渐敛去,陈七的眼神回复平静,幽深至极,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席上的人们渐生不安。

       陈七想起了宁缺说的那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很直接地问了一句话:“谁想杀我们?”

       宋阀家主毫不犹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陈七和禇由贤坐在桌畔,想着先前那场宴席,想着诸阀提出的条件,对视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两边倒还是两边下注?难道他们不清楚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居然还敢奢望朝廷承认现在的局势,只输税赋不驻员驻军?”禇由贤嘲讽说道。

       陈七说道:“诸阀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提前释些善意,十三先生这番杀人,真是杀寒了不少人的胆,而且这些南边的家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觉得有底气获得一些什么,不然当初怎么会叛向西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十三先生最终想要什么。”

       他又想起宁缺说的那句话,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是那样的寒恻。

       禇由贤说道:“不知道王景略那边的情况。”

       陈七说道:“他已经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轻人谈了几年时间,我想,应该谈的不错才是。”

       酒楼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为宁缺的杀戳没有任何意义,殊不知在陈七看来,他们这场宴席才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想要谈话的对象,从来都不是诸阀家主,而是某些年轻人,他以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禇由贤和陈七再次启程,他们接受了清河郡诸阀的善意与金银,却没有留下任何话。

       诸阀家主站在岸边,看着渐渐消失在大泽水雾里的船影,想起昨曰酒楼上陈七的眼神,觉得有些寒冷。

       因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泽浩浩荡荡,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于汪洋之中,令人顿生渺小之感。

       禇由贤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干脆放宽胸臆,欣赏湖景,站在微雨里提着壶果子酒,学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样。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因为湖面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极为巨大,帆影遮天,行于水面竟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

       南晋水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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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中)

       由贤看着湖面的千艘巨舸,看着这支在大唐水师覆灭无敌手的舟师,脸色苍白。听着动静,陈七走出船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他没有想到,柳亦青杀死南晋小皇帝,剑阁远迁之后,南晋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稳定。对这场战争,大唐已经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眼下看来,西陵神殿的反应速度也不稍慢。

      南晋水师里响起极为雄壮的军号声,船队渐散,湖水拍打着坚实的船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艘巨船,缓缓驶至由贤和陈七前方数百丈外,惊起无数雪般的浪花,惊走数百只水鸟。

      数百名骑兵牵着骏马站在甲板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威严,这些骑兵身着黑甲,甲上绘着金线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战能力最强大的护教骑兵。

      由贤很好奇那些战马为什么会不惧风浪,陈七的注意力则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骑兵中间的某个人身上。

      隔着数百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这般敏锐,而是因为对方想让他看到。

      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厮,稚嫩的眉眼间写满了无法质疑的娇傲,天真的神情里满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感。

      稚嫩却娇傲,天真而残忍,似乎很不和谐,其实非常和谐,因为稚嫩的本就容易娇傲,天真的才会残忍。

      这名青衣小厮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间,就是这样和谐。

      陈七没有见过此人,但看着对方的形容,感知着这种感觉,便猜到了对方是谁——横木立人,昊天留给人间最丰厚的那件礼物。

      “我很好奇,宁缺让你们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说些什么,你们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横木立人看着陈七和由贤很认真的问道。

      由贤有些紧张,面对这位西陵神殿最年轻的知命巅峰强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随时会消逝。

      陈七却是神情不变,摇了摇头。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畏惧地轻轻摆荡起来。

      湖水摆荡的极温柔,不远处的一畦秋苇,却在瞬间碎成无数齑粉,被湖风吹成暴雪,然后被雨水冲入湖水里。

      由贤觉得嗓子很干快要冒烟。

      陈七依然神情不变,背在身后的双手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横木立人很强却没有想到强到这种程度。

      离开长安城的宁缺,能够战胜他吗?

      横木立人忽然笑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或者可以用莞尔这个词来形容。

      他看着对面船上的由贤和陈七,微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所以你们不用这么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爱,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感觉如天空里的眼俯瞰着地上的蝼蚁。

      陈七不喜欢这种感觉,说道:“人总是都会死的。”

      横木立人摇头,说道:“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事情做完之后,便会回到神国。”

      隔着数百丈,陈七要极用力才能把声音传到对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轻言细语,却像是雷鸣一般在湖上响起。

      湖风拂面,由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被这位年轻绝世强者的雷声所震,而是被嗝应了。

      陈七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说的一句话。

      听到宁缺的名字,横木立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肃然说道:“他要对我说什么?”

      陈七复述了那句话:“你们会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们。

      哪怕是横木立人,也没有资格让宁缺专门说些什么,他这句话的对象,包括横木,包括隆庆,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诸阀的家主们和那片草原上的敌人。

      横木立人微微皱眉,说道:“人都会死,我不会死。”

      陈七说道:“他说你们会死,你们就一定会死。哪怕你最后逃到神国去,也会死,因为他会追到神国去杀死你。”

      应该死的人,一定会死。

      哪怕你们去神国获得了永生,哪怕你们去冥界变成了幽魂,我依然会杀死你们,或者不止一遍——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的事情很多,陈七说的这句话,便是其中的一点。

      听完这句话,横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现在连长安城都不敢出,还谈什么神国?”

      登岸后,由贤余悸未消,一个劲地埋怨陈七,不该把宁缺那句话说出来,万一真的激怒了横木,他们肯定会比那片化雪的苇花下场更惨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贵,当着数万南晋水师的面说了不杀我们,自然便不会杀我们。”

      陈七说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让我们带的话,那么在知道之前,我们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个横木立人的神情?这种看似天真的家伙,往往都是变态,真发疯了怎么办?”

      由贤唠叨道。

      陈七却想着别的事情:“横木带着南晋军队北上,很快便会接手清河郡事务,那隆庆去哪儿呢?”

      做为曾经的西陵神子,隆庆皇子在道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极高,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宁缺和横木立人夺走,但陈七知道,在宁缺的心中隆庆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横木立人,他相信宁■的啷{断绝对不会出错,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忽然消声匿迹,并不是件好事。

      由贤说道:“天枢处的情报,说那位皇子殿下带着一队神殿骑兵去宋国追杀叶苏去了。”

      陈七说道:“叶苏带着数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庆没道理现在还没追到。

      由贤说道:“我更不明白叶苏神使为什么不去长安城,偏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宋国。”

      陈七说道:“用十三先生的话来说,叶苏是能够真正改变历史的人,这样的人哪里能用常理判断?”

      二人继续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渐渐凝结成霜·变成了雪,将南晋境内的道路渐渐染成白色。

      当他们抵达西陵神国时,已到了初冬时节,这片往年罕见雪迹的神眷之地·风雪如怒,极为严寒——这些年,人间变得越来越寒冷,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西陵神国的边境线上,两名红袍神官带着数十名神殿护教骑兵正在等待,人们的脸却没有什么善意,连表情都没有·带着浅浅冰霜的眉眼间满是冷漠与警惕。

      由贤和陈七是唐国的使臣,这样的待遇是应有之义,对方没有施展神术把他们烧成灰烬·已经让他们很是满意。

      行不得数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风雪终于停了,山峰青秀妩媚,远处的峰峦间隐隐可见一些巍峨庄严的建筑,应该便是传说中的西陵神殿。

      由贤望着远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做为昊天世界里的一名普通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虽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摇撼。

      陈七要冷静一些,做为鱼龙帮的智囊人物·他习惯性地观察西陵神国的军事防御,还有那些骑兵神官的精神状态,最关心的当然是笼罩着桃山的三座大阵。

      —他不是修行者,连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阵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着连书院大先生都没有办法破阵而入,难免关心。

      那两名红衣神官应该是受到了严厉的命令·一路从北行来,竟是没有与由贤和陈七说一句话·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们单方面安排,根本没有征求过陈七二人的意见。

      这等沉默,自然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由贤和陈七也不以为意,随着对方一道沉默,直到车队来到山前的那座小镇里,陈七忽然要求对方停车。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的眼光,陈七面无表情说道:“沿途都没有吃饱,我要去买些东西吃。”

      此处距离桃山不过十余里,小镇四周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道门强者,红衣神官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陈七和由贤离开马车,在那些护教骑兵的保护或者说看守下,沿着道路向镇里走去。

      小镇真的很小,加上饭时已过,几家食肆都关着门,他们能够买到的食物,只是烤红薯。

      站在那家烤红薯铺子前,陈七和由贤捧着滚烫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撕着皮,用嘴吹着气,模样看着有些好笑可爱,哪里像两名承载着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两个孩子。

      一不注意,陈七手指被红黄色的薯肉烫着了,他赶紧甩了甩手,又找老板要了点冷水。当那位老板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时,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道了声谢。

      手指在清水里划过,留下转瞬即逝的字迹——老板却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这个动作看似毫无深意,实际上如果把头颅和身躯分开,是在……摇头。

      回到马车上,陈七想着先前看到的回应,难免有些失望,对于完成任务的信心渐渐消退,摇头说道:“十三先生说这家红薯一定要吃,却不知道好在哪里。”

      由贤这才知道先前他与烤红薯的男人已经完成了交流,听着这话又知道事有不顺,情绪难免有些低落。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四周到处都是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天光落在他们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夹金的盔甲反射,透过车窗,让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

      由贤和陈七对视,眯着眼睛,沉默无语。他们来西陵神殿谈判,禀承的是宁缺的意志,代表宁缺和这个世界谈谈,按道理来说,神殿在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之前,应该不会杀他们,但在清河郡险些发生的战斗·说明有人想他们死,而那个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宁缺谈话的对象不是掌教大人,对掌教大人来说,这或者显得有些羞辱·但远不足以让他妄动杀意。

      如今看来,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么。

      陈七想着先前烤红薯男人摇头的画面,心情沉重说道:“如果连人都不见到,怎么传话?”

      西陵神殿没有安排他们上桃山,而是让他们住在山前的天谕院寓所里,这里离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是冬天·很难看到桃花满山的美丽画面。

      由贤对此非常遗憾,显得有些没心没肺,陈七知道他是装的·但也没什么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们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没有给他们更多不安的时间,第二天清晨,负责谈判的大人物,便亲自到了天谕院。

      **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脉的嫡系传人,是观主最强大的助力,这场战争之■′明神殿或者天谕神殿里的神座总有一方是留给他的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来与由贤和陈七这样两个普通人谈话应该算是给足了唐国颜面,也表达了足够多的诚意。

      但由贤和陈七并不这样认为。临行前宁缺说的很清楚,现在的昊天道门说话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够并且愿意响应唐国的意愿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谈,便只能和这两个人谈。

      “抱歉。”

      由贤歉疚之意十足,连连揖手,说道:“不是不想谈实在是没法谈。”

      **海久在南海,纵使回归道门数年肤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无风轻摆,气势慑人,不怒自威。

      “想谈的是你们,所以急的也应该是你们。”**海并未动怒,颇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什么时候想谈,那便再谈吧。”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十余名红衣神官飘然离去,竟是没有给由贤陈七二人说话的机会。

      由贤看着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说道:“连我们想和谁谈都不想听?居然警惕成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由贤和陈七被西陵神殿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整日在天谕院吃饭睡觉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来四季不败,但当年被夫子斩了一遍,又一个当年,被宁缺和桑桑折腾了一遍,早已变得孱弱无比,根本无法撑过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无人问津。

      由贤和陈七觉得自己就是桃花,没有人理会,没有人来探看,他们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没有人听,这场曾经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场谈判,似乎将要无疾而终。

      西陵神殿确实不着急,只要书院无法杀死酒徒和屠夫,道门便在这场战争里处于不败之地,无论宁缺杀再多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急的应该是对方。

      秋雨杀人,宁缺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道门和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为,同时也是在人间点燃了一把名为愤怒的火。无论西陵还是南晋、金帐王庭还是燕国,那些亲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将士民众们,都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战争动员做的极好。

      至于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间的局势越发对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许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们怎会不明白?

      能看明白这个趋势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帐单于,他很清楚这个漫长的冬天对于自己和部落里的勇士来说并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华丽夸张的巨帐里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浓郁,如云田般的部落帐篷四周被宰杀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帐王庭的人们都很开心,就像当年宁缺回到渭城时看到的那样,阿打本来也应该很开心,在人们看来,命运忽然转变的少年没有任何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

      阿打出身于草原上一个小部落,在与单于叔父的部落发生的冲突中被击败,部落里很多青壮被编进敢死军,而他因为年纪小,被王庭一名贵人收成了奴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活不过十六岁,因为活的太艰难。

      幸运的是,春天落了一场雨,当时他在草原上拾牛粪,被淋的很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雨停后他变得很强。

      那是真正的强大,来自仁慈上苍赐予的强大,摔跤大会上,王庭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恐怖的勒布大将,看着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而当时单于的眼睛在放光,国师看着天空沉默。

      那天之后,阿打成为了金帐王庭最著名的年轻勇士,成为了国师的记名弟子,成为了单于的亲卫,成为了一名先锋将领。

      王庭与唐国的战争时停时歇,虽然不复当初那般惨烈,但边境的局势依然严峻,夏天的时候,为了争夺向晚原东南方向的一块草场,更是暴发了一次极为剧烈的冲突。失去向晚原的唐军对此志在必得,由镇北军强者华颖上将亲自领兵,谁能想到,他居然输了。

      他输在了阿打的手里。

      阿打没有道理不开心,但他就是不开心,因为他那些被编入先锋军的部落亲人,被唐人俘虏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听说那些亲人,都被唐人杀了,全部都被杀了,一个都没留下来。

      眼看着自己变得如此强大,明年便能够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亲人与玩伴的时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该死的唐人。

      那个叫宁缺的唐人,该死。

      当天夜里,阿打带着十余名亲随骑兵,离开了金帐王庭,穿过荒废的渭城,向着南方而去,手里拿着单于的军令。

      阿打没有愤怒到丧失理智,他不识字但也并不愚蠢,他没有疯狂到想要去长安城杀宁缺,但他要代表单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就要杀唐人。

      当阿打来到两军对峙的前线时,看到的是满天风雪,看到的是紧缩防线的唐**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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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和这个世界谈话的方式(下)

   片草场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却更低,水草谈不上肥沃,唐军却愿意付出极大代价,顶着风雪驻营于此,保持着随时出击的态势。

       为什么?因为唐军现在快要没有战马了,他们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场抢回来,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风雪那面,唐营里到处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盖在战马的背上,唐军对这些仅剩的战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这只能让阿打觉得更加轻蔑,他永远不会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会同情那位曾经的手下败将一样。

       没有战马的唐军还是曾经凭铁骑横行世间的唐军吗?被杀死的男人还是那个曾经强大的名将吗?

       华颖正在唐营饮酒,打着赤膊的中年悍将,浑身滚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败给那名少年蛮子,其后伤便一直未曾好过,他违背军令也要饮酒,是因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双蒸里浓郁的酒精,才能让他压制住体内的伤,让他能够清醒并且强势地继续统领这两千多名骑兵。

       上次战争,唐国与西陵神殿缔结和约,付出的最惨重的代价便是把向晚原割让给了金帐王庭,为此公主殿下李渔向唐国臣民颁文谢罪,亲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国便失去了战马最主要的来源,随后数年,边境的小规模战斗却始终没有停止过。

       单于的手段异常毒辣狠厉,他就是要消耗唐军的战马,为此,他不惜让麾下的骑兵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代价,因为

       王庭的战马可以补充,唐军的战马又到哪里补充去?

       镇北军的战马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未曾停止过的战斗·急剧变少,到现在已经进入了绝境。

       身为唐军名将,华颖一身武道修为强悍异常,在镇北军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只在徐迟大将军之下·当年他麾下的铁骑便超过万数,恐怖的重骑兵亦有三千之数,然而现在……

       两千四百三十二人,配两千四百三十二匹战马,便是两千四百三十二名骑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骑兵。

       也可以说是镇北军最后的骑兵。

       华颖接受军令,把所有骑兵带到这里·与金帐骑兵大队从夏天对峙到此时,等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进来,因为唐军需要那片草场·他们要找到希望。

       唐国自然不可能只剩下这些战马,然而从南方调马来没有意义,因为数量并不足以改变当前的局势,更令镇北军感到不安甚至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华颖看着酒碗,两眼里仿佛有幽火在燃烧,当初是书院决定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也是宁缺承诺由他负责解决战马的问题,然而数年时间过去了·唐军在这片草原上流血牺牲,他和他的将士们被煎熬的有如厉鬼,马在哪里?

       “如果你是在骗我们·那么就算我死在雪地里,也会回到长安城里找你问个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着南方某处·对宁缺说道。

       就在这时,营外传来警讯,同时传来一道厉狠的叫阵声。风雪之中,那道声音清晰的狠,荡向四野。

       华颖收回目光,望向酒碗里那张脸,那张有些憔悴·不复当年英锐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亲兵服侍下·仔细地穿戴好盔甲,向帐外走去。

       走出帐外,还在营中,他再向营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没有融化,很快便填满了缝隙。

       唐军站在各自帐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来到营外,隔着风雪,看着远处那个蛮族的少年,华颖微涩说道:“将军肯定会批我一顿。”

       他当然记得那名蛮族少年是谁,夏天时就在这片草场上,他败在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里,伤势绵延至今。

       没有人知道金帐王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名强者,如果是败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将手中,华颖大概能够想通,但他想不通这名少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样强。

       直到传闻渐渐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隶,就像西陵神殿的横木立人一样,都是昊天留给这个人间的礼物,是天赐的强者。

       现在横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声想必也不会稍弱。

       知道事实真相后,华颖才明白自己输的不冤——昊天真的抛弃了唐国,就像千年之前抛弃了荒人那样——他不会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他望向远处风雪深处,在看不到的天边,那里有道雄奇的山脉把整片大陆分成两个部分,那里是岷山,也是天弃山。

       “被昊天遗弃……很可怕?”

       华颖微微一笑,仲手到空中,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朴刀,手掌里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名蛮族少年很强,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如果出战,或者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出战的道理。

       两军对峙,没有主将单挑的道理,战场之上,也从来不相信勇者胜这种说法,他若避战,没有人能说什么。

       但先前出营的路上,他看到了将士们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无尽的疲惫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着毯子、像病人一样的老马,他知道镇北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难以复加的程度。

       他若出战,即便败了死了,也有好处…···哀兵不见得必胜,但想来能够多撑些时间,一直撑到战局变化的那刻来临。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风雪那头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头,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着华颖,面无表情说道:“而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王庭的勇士杀到你们的长安城里·把那个人杀死。”

       华颖把盔甲上的雪线拍散,说道:“你或者能杀死我,但我也不准备让你活着回去,长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镇北军第二狒者的神情很平静,他没有信心战胜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但有信心换命。

       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自然不会畏惧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依次合拢,如铁铸一般,雪花飘落在上面,没有融化的迹象·因为他的手就是那样冷。

       从他的身体,到细长的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极为冷厉的气息缓缓释出,然后陡然提升。

       飘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这道气息的干扰,向着四周激射而去,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无表情抽出腰畔的弯刀,这刀是单于赐给他的宝刀,锋利至极,就像他此时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场重要的战斗之前那样·少年开始默默地祷告,请求长生天赐予自己力量,帮助他战胜所有的敌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仿佛听到他的祷告声,畏怯地减缓了速度,颓然的无力飘着·原野上的残雪渐渐融化,露出下面的残草。

       雪消草现,却不是生机勃勃,相反却给人极阴森的感觉。

       阿打看着对面的华颖,明亮如宝石、如刀锋的眼眸里,流露出轻蔑而怜悯的神情,然后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对。

       他抬头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里忽然生出无尽悲伤·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呻吟一般:“长生天啊…···”

       部落当初失败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悲伤,后来给王庭贵人做牛做马的时候,来不及悲伤,拾干粪的时候,没有力气悲伤,再之后他变成了不起的少年强者,便远离了悲伤。

       但此时此刻,那股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浓郁,瞬间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遥远某处,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虽然远隔万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正在对自己说话,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会死去。

       阿打犹有稚气的黝黑脸庞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不解,如果那个人真能隔着万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最令他感到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倨傲,而在这份倨傲之前,长生天都保持着沉默!

       而他开始恐惧!

       风雪里传来一声嘶鸣,不知是哪边的战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营,握着弯刀,不知是否会踏出那一步。

       南方万里之外。

       城墙上落雪纷纷,宁缺站在城头,背倚整座长安,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看着看不到的那片疆场。

       黝黑沉重的铁弓,搁在他身前的城砖上,惊神阵的阵眼杵,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识感随之而向四野散去。

       镇北军杀死金帐王庭所有的战俘,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这会给镇北军带去很大的压力,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和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除了秋雨里落下的人头,还有身后这匣铁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长安城的帮助,他能看的再远,也不足以看到整个世界,万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识海里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画面,只要金帐王庭的强者不愚蠢到把自己点亮,便没有意义。

       但他依然看着北方,仿佛随时可以看到那些灯,然后一道铁箭把对方送进冥界或者神国,或者,点灯的火一直在书院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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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谈话(下)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是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势,那么他谈话的对象里,便必然包叶红鱼。

       这是很多人不曾宣诸于口,却默然确定的一件事情,因为如今的裁决神座,在还是道痴的时候,便和宁缺相识,这二人曾经誓不两立,但终究没能生死不两立,这二人曾经战斗过,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她曾在长安城里雁鸣湖畔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门里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众人看来,裁决神座就算嫁给宁缺,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至于这会如何惊世骇俗,想必不在这两个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人,做的是惊世骇俗的事。

       更令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灭的新教由叶苏一手建立,而她是叶苏的妹妹。

       那么无论是从亲密关系,还是从别的方面考虑,叶红鱼都是书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对象。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陈七,猜忖着这名唐人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宁缺会说些什么,神情很是复杂,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惊与不解,还有很多担忧。

       难道书院真的想策反裁决大神官?难道宁缺要说的话,真与这件事情有关?然而……此时数千双眼睛看着,殿内道门强者云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说得?裁决神座又如何相应?

       想到此节,人们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些。

       做为当事人的叶红鱼。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美丽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那家伙……想说些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问道,神态很随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隐隐透着极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启间,却变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喧。

       殿内的人们再次望向陈七,想知道他准备说些什么。

       被数千道冷漠的目光看着。陈七很紧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数千道目光,而是因为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将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墓志铭。

       “宁缺他说……”

       说到此处,陈七微微停顿。禇由贤恨不得自己昏将过去。

       陈七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叶红鱼方向。沉声说出后面半句话。

       “他在长安城等你。”

       ……

       ……

       在长安城等你,等你做什么?虽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来嫁。那便是等你来降,或者等你来归。

       庄严神圣的道殿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变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话还在金色的光线里飘荡,飘进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在劝裁决神座背叛道门?宁缺真的敢这样想,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里这样说?他们都疯了吗?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七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

       说完这句话,陈七只觉咽喉干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随着那些水消失不见。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到了此时,先前或者还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听错了的神官执事,终于完全确认了宁缺那些话的用意。

       在桃山峰顶最神圣的道殿里,当着数千名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宁缺居然劝裁决大神官叛教!

       这是策反?世间有如此荒谬近乎儿戏的策反?或者,这是书院的挑拔反间?可是谁会相信呢?

       不对!书院怎么会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执事们,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推论。

       ——宁缺就是要当成千万人的面说这几句话,因为只要让这个世界听到,那么他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因为这根本不是谋划,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锋利的铁刀!

       神殿无法解决新教的问题,便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信任叶红鱼以及她领导的裁决神殿,宁缺做的事情,只是揭开了那层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厉,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生痛!

       痛会带来愤怒,神殿里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执事们愤怒地逼向陈七和禇由贤,如黑潮红浪,滔天而至!

       数千名神官执事的意念,集结在一处,拥有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力,陈七噗的一声吐血,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这时,叶红鱼终于睁开了双眼。

       就在陈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冷冽目光,让他感觉到稍微轻松了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一道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气息,从神殿深处生起,如海洋上的飓风一般,来到禇由贤和陈七身前,真正地扑面而至。

       就在此时,叶红鱼起身,站在了这道气息之间。

       神殿里的气氛随之一抑,变得异常紧张。

       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从人海里显身,如黑色的泡沫,拦在了那些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殿内:“叛教者死。”

       这道来自掌教大人的声音,平静而充满无可阻挡的神威。

       叶红鱼平静,说道:“既然已经开始说了,何妨说完?听故事听到一半总是最痛苦的事情,听听何妨?”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办,难道今日道门真的会分裂,就因为宁缺在千里之外说了那几句话?

       掌教大人缓声说道:“大逆之言,听到便是亵渎。”

       “我只是想听听,宁缺还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话,至于亵渎,听完后再把这两人杀死,那么就没有亵渎了。”

       叶红鱼平静说道,算是某作解释。

       掌教沉默,算是某种接受。

       叶红鱼看着陈七,平静说道:“继续。”

       陈七想着宁缺说的那几句话,心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此时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很诚实地复述了出来。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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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句话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会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

      ……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

      ……

      道殿里一片静寂,仿佛来到万物俱灭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这冬意怎么入得殿来?只有陈七的声音在飘来荡去,前面那三句话还在飘着,后面三句又至,如后浪推着前浪,撕破静宁的空间,撞到刻满宗教壁画的石墙上,摔个粉碎,却溅的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浑身雪沫,寒冷侵体。

      宁缺的话里透着如铁一般的生硬味道,又显得很轻佻,混在一处便是理所当然,书院的理所当然我在长安等你来,你便要来,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那么便必然发生。

      道门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严重动摇昊天的根基,无论叶红鱼做什么,都无法解决双方之间的这个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灭,叶苏必然死亡,既然叶苏会死,那么她就一定会叛。

      她迟早会叛出道门。

      迟叛不如早叛,因为早叛,或者还能给叶苏和新教带去生机。

      其实这些很多人都清楚。叶红鱼自己最清楚。只不过道门所有人都不去想,仿佛不看,太阳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这时,宁缺说了这样几句话。很粗鲁的几句话。而陈七和禇由贤完美地领会到他的意图。以死亡为代价,用更粗鲁的方式,让他的这几句话响彻整座西陵神殿。

      这几句话是莽汉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圣血袍,让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热的昊天神辉之下。

      这几句话是点题,他把这道题目直接点出重点,甚至顺便做出了解答,于是神殿里这数千人便是想装看不见,也已经无法做到。

      接下来便是道门的选择无论叶红鱼叛或不叛,无论她何时叛,道门都必须当作她已经叛教。

      掌教站在万丈光幕之后,高大的身影没有一丝颤抖,光幕却忽然颤抖起来,荡起一圈圈光纹。

      看着那道摇晃的光幕,禇由贤的心神也摇晃起来,他和陈七做出这个决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觉并不好。

      所有人都看着叶红鱼,等待着她做出决定,等待着西陵神殿历史上第一次有裁决神座叛变,等待着道门的决裂。

      人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解脱,有极大不安与恐惧,有好奇。

      明明群情哗然,却没有喧哗的声音,明明万众瞩目,她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静静站在原地。

      叶红鱼此时在想什么?

      青春作伴好还乡?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处的魔宗山门外,想着那道穿过云雾,把死地和现实联系在一起的铁索,想起铁索下的那个吊篮,想起当时篮内篮外的那几个年轻人。

      她微微眯眼,望向殿外远处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国,唐小棠这时候应该就在那里,就在兄长的身旁,隆庆消失了这么多天,应该也已经到了那里。

      她执掌裁决神殿,虽然没有办法控制隆庆、横木等人,却能查到对方的行踪,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要救援,怕是来不及了。

      当年铁索下的吊篮里,穿过云雾的时候还有谁?除了宁缺还有莫山山,曾经的书痴,现在的大河国女王,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叶红鱼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深意。

      当年的青年男女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大神官,宁缺更是成为了书院和唐国的代言人,而他现在正在强势地攻击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时仿佛还在殿内飘拂着的那六句话,就是宁缺手中黝黑的铁刀,前三道后三道,道道惊心动魄。

      “我一直以为,宁缺那个家伙是书院的耻辱。”

      叶红鱼终于开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压抑痛苦的安静,而她说的内容,很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他的格局太小,他总喜欢针对每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下手段,当然他的手段确实不错,如果换成别的人,被他推到这个位置,大概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叛了。”

      殿内安静无比。

      她笑意渐敛,面带寒霜说道:“但我不是别的人,我是叶红鱼。”

      “他指望用这几句话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厌那些痴呆文妇,听着这几句话便觉得恶心,又如何听得进去?”

      “青山不来就我,我就青山?不,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来就我,我为何要去就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她看着陈七面无表情说道。

      是就,还是救?

      陈七不明白,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失败。

      叶红鱼的容颜是那样的美丽,神情是那样的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宁缺的话,似根本不在意宋国那处叶苏的生死。

      为什么?

      陈七盯着她完美的脸庞,看的非常认真,他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眼眸里仿佛有野火在燃烧,把灵魂尽数化作勇气。

      他还没有认输,因为宁缺还有一句话。

      在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宁缺非常严肃地嘱咐过,不到绝望的时刻,不到最后的关头,绝对不要把那句话告诉对方。

      陈七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但从宁缺的态度中,他知道那句话必然是胜负手,一定有用,那么他凭什么不用?

      “宁缺最后还说了一句话。”

      陈七盯着叶红鱼的眼睛说道。

      叶红鱼神情漠然。

      “那个人……是熊初墨。”

      陈七的声音有些嘶哑,不是因为缺水的缘故,而是因为紧张,因为用力过猛,因为他的咽喉里开始渗血。

      这句话无头无尾,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没有人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熊初墨?什么人?熊初墨是谁?

      陈七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外人自然也不明白。

      神殿里,人海中,只有两个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那两个人是当年的当事人。

      万丈光幕不再摇晃,掌教的身影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神情渐渐深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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