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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雅骚(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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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险局

  吴阁老的寓所在太仆寺街,就在李阁老胡同的北侧,走过去不过半里多路,张原无奈,跟着老师杨涟疾步而行,心里很想说:“杨老师,天不会一下子就塌下来,不用这么急,慢慢来——”

  却听杨涟道:“朝中现在是奸人当道,善类为空,你刚回京,还不知形势何等险恶吧。”

  张原道:“已有耳闻。”

  杨涟叹道:“介子,朝廷党争你是避不开的,你想左右逢源哪里可能,如今东林君子已尽数被黜,奸党要对付的就是你和翰社。”

  张原含笑道:“学生出使朝鲜绝非避祸,而且翰社学子如何比得东林诸贤,翰社除了少数几个入仕之外,大多数还在苦研八股应付科举,三党要对付我们翰社,简直是抡大锤砸蝼蚁。”

  杨涟大步流星,侧头道:“方首辅可不这么认为,其子方鸿渐是因为你而被迫辞去尚宝司丞之职,这让方首辅脸面很不好看,再有姚宗文辈挑唆,而且方首辅也不是很有雅量之人,前几日收到辽东巡抚的奏疏,据说方首辅是喜形于色——”

  张原眉头微皱,说道:“李巡抚的奏疏就送到了吗,若整治辽东边备有这般神速就好了。”

  杨涟道:“吴阁老看了奏疏,甚是忧虑,所以我急着要你去拜会吴阁老,商议对策,不能让奸党把我等一扫而光,丁巳就京察如此结果,吴阁老心灰意懒,又欲辞回乡,他孤立无援啊,唉,介子你怎么落下这么个把柄让他们抓啊,这鼓动藩邦属国行悖逆之事的罪名着实不小。”

  张原道:“待见了吴阁老,容学生细禀。”+雅+骚+吧+有+爱+

  来福、汪大锤和舍巴、马阔齐跟着张原,随行的还有一个杨涟的仆人,走到太仆寺街东头时,一顶凉轿衬着夕照冉冉而来,轿中人向杨涟拱手道:“杨给事又去见吴阁老吗?”一面示意轿子停下。

  来人逆光,张原眯起眼睛一时没看清是谁,听到这人说话才知是姚宗文,不禁笑了笑,拱手道:“姚大人别来无恙。”社交礼节不可废,这与推到河里是另一码事。

  姚宗文是故意不理睬张原,也不认为张原会向他招呼,这时见张原向他行礼问候,便扭过头,洋洋不睬,意示羞辱,冷眼斜瞅着张原,张原却并无羞恼之色。

  杨涟哂道:“姚大人见过韩御史了,又欲弹劾谁?”

  姚宗文义正辞严道:“我辈言官,对朝政得失、百官贤佞,自当谏诤稽查,不然将为天下害。”

  张原当即讥讽道:“以姚大人的品行敢说这样的话,是喝多了玉河污水,失心疯满口胡言吧,真以为天下人好欺?”

  姚宗文方才见张原向他行礼问候,以为张原知道京察结果后对他心存忌惮,万没料到张原会当面提去年推他入河的事,顿时血冲脑门,气得直哆嗦,再也无法装着没看到张原了,指着张原道:“你,你,你放肆!”

  张原慢条斯理道:“姚大人在这次京察中蹿上跳下、污蔑忠良不遗余力,自己可曾借此升官?损人不利己,这就是姚大人说的谏诤稽查?”

  姚宗文在这次京察本来有望升为左佥都御史,但都察院堂官右都御史张问达对姚宗文观感甚劣,坚决不允,最后是齐党的礼科都给事中周永春升任左佥都御史,姚宗文甚感丧气,愈发仇恨张原,张问达之所以对他印象不佳正是因为去年他玉河落水之事,当时他说是张原推他入水的,张问达不信,认为他是污蔑,京中的士庶百姓也大都认为是他姚宗文攀诬张原,这真是千古奇冤哪!

  李阁老胡同和太仆街这一带都是官员宅第,当街争执有损体面,杨涟一扯张原袖子:“介子,走吧,闲话无益。”向气得浑身发抖的姚宗文略略一揖,从轿边大步走过。

  到了吴道南的小四合院门前,杨涟回头看姚宗文的凉轿还停在街口,不禁笑道:“介子,你可把姚给事中气得不轻。”又摇头道:“你还真是少年意气,何必逞这口舌之快,简直是当街对骂了,有失官绅体统。”

  张原微笑道:“既然冤隙难解,干脆激怒他,盛怒之下,言行必有失。”

  木门“吱呀”一声,吴道南的一个老仆出来了,将杨涟和张原迎进去,来福几个仆从就在门前等着。

  那边街头的姚宗文咬牙切齿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吩咐轿夫道:“去大时雍坊方阁老府第。”

   吴道南骨瘦如柴,精神尚可,见到张原,颇为高兴,寒暄数语后便道:“介子,你且把朝鲜之行始末详细对我说说。”

  张原当即将纳兰巴克什密会光海君、绫阳君拨乱反正、凤凰山遇袭之事一一说了,吴道南听罢缓缓点头:“介子行事甚正,考虑得也周全,既有朝鲜仁穆大妃的奏疏,又抓获了奴酋使者,证据确凿,姚宗文诸人想要在此事上弹劾你绝非易事。”

  杨涟道:“辽东李巡抚的奏疏对张原不利,姚宗文辈会借此大兴波澜。”

  吴道南从案头捡出一份抄录的李维翰奏疏递给张原道:“你看看,这就是李巡抚的奏疏,已于昨日送呈司礼监。”

  张原接过奏疏,只见上面道: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旨巡抚辽东臣李维翰谨奏:看得废立之事,二百年来所未有者,一朝传闻,岂不骇异!朝鲜王李珲袭爵外藩已十年,绫阳君倧即系亲派,则该国之臣也。君臣既有定分,冠履岂容倒置。即珲果不道,亦宜听大妃具奏,待中国更置。奚至以臣篡君,以侄废伯,李倧之心不但无珲,且无中国,所当声罪致讨,以振王纲——”

  看到这里,张原再好涵养也有些愤怒,说道:“李巡抚竟说要兴兵征讨朝鲜,真是滑稽,去年奴尔哈赤立国称汗、杀害汉民,李巡抚都没有这么义愤填膺,朝鲜只是换了一个国王,不,李倧暂时是权署国事,还在奏请大明册封,李巡抚就说要声罪致讨,这岂不是欺软怕硬?”

  吴道南道:“李巡抚也不是真的要征讨朝鲜,他是要把事态说得严重,目的是弹劾你。”

  杨涟问:“介子,你与李巡抚往日并无仇隙吧,为何去了一趟辽东,就让李巡抚对你如此不满?”

  张原极快地把李维翰的奏疏看完,说道:“奴尔哈赤的义子扈尔汗扮作马贼潜入辽东边墙,在凤凰山袭击使团,被连山关火枪手和随行锦衣卫击退,扈尔汗毙命,李巡抚不自责边备不严,反而怪我多事,认为是我在朝鲜抓了纳兰巴克什才导致扈尔汗来袭,如今扈尔汗又死了,李巡抚畏惧奴酋大举犯边难以抵御,就想把罪责推到我头上——扈尔汗扮作马贼是来抢劫的,并不知纳兰巴克什在我手里,建贼在叆阳卫就抢劫了一支山东商队,都有明证,而且即便扈尔汗是针对我而来,难道我就该束手就缚来平息奴酋的怒气,这样就能保辽东的平安了?奴酋称汗,早已不臣于我大明,去年以来建州天灾严重,小股建贼频频入境劫掠辽东百姓,李巡抚无法御敌不能保护百姓安全,却攻击我来卸责,真是无耻!”

  吴道南叹道:“这些官员只为自己身家计,全不顾国朝安危。”

  张原又道:“李巡抚奏疏中言‘即珲果不道,亦宜听大妃具奏,待中国更置’这更是可笑,仁穆大妃被光海君幽禁在冷宫,与自己的女儿都不能相见,如何向大明具奏?李巡抚这是推卸责任还倒打一耙,光海君屠兄杀弟、拘禁母妃、私交奴酋、阴怀二心,李巡抚为何不向朝廷奏闻、不警告光海君?”

  杨涟道:“李维翰昏愦无能,这等无理攻击本不足虑,但适逢奸党正到处收集介子和翰社的所谓污点,姚宗文诸人定会揪住介子不放。”

  张原对吴道南道:“学生此次出使,有详尽的日记,明日送给老师一览,老师也切莫灰心,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三党把持朝政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杨涟也道:“是啊,内阁若无吴阁老,奸党再无顾忌,群小当道,社稷危矣。”/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暮色降临时,杨涟与张原告辞出吴道南寓所,杨涟这时平静了许多,说道:“前日得知李维翰弹劾你,我是心急如焚,今日见到你之后,却不觉得焦急了,你似乎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已有应对之策?”

  张原道:“朝中言官大抵为三党把持,他们掌握着谏议通奏之权,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目下要做的就是让清议不至于泯灭,我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杨涟脖颈一梗,凛然道:“有杨涟在六科廊一日,就要与奸党抗争到底。”

  善柔不败,过刚易折,张原道:“杨老师不必与他们针锋相对,须知京官中非三党者甚众,要争取这些官员的支持。”

  丁巳京察后,三党尽黜东林,但京官数百,真正属于三党的也不过数十人而已,大多数京官既非东林,也非三党,当然,这些官员并未担任要职——

  杨链道:“那些官员多为墙头草,如今奸党把持要冿,那些官员如何肯为我等仗义执言。”

  杨老师太刚直,不善于团结人啊,张原岔开话题问:“杨老师猜想那姚宗文现在何处?”

  杨涟笑了起来,说道:“想必是去大时雍坊方阁老府第控诉你了。”


  姚宗文来到方从哲府上时,礼部郎中邵辅忠正向方从哲禀报张原出使和朝鲜奏请使之事,姚宗文不好说自己当街遭张原羞辱,只是道:“方阁老,下官方才见到户科给事中杨涟与张原去吴阁臣寓所,也不知密谋些什么?”

  方从哲捻须微笑,语带讥讽道:“张原连家都还没回就先去见吴会甫了,真是为国操劳啊——邵郎中,你且把朝鲜奏请使的奏疏念完。”

  邵辅忠展开他抄录的朝鲜使臣的奏疏,继续念道:“——光海既立,听信谗贼,自生猜怨,仇视母后,幽闭别宫,僇辱备至,而戕兄杀弟,屠灭诸侄,殄绝彝伦,无复人理。内作色荒,嗜欲无节;外营宫室,十年未已。更且阴怀二心,输款奴酋,背恩忘德,罔畏天命;又斥逐耆老,昵狎群小,繁刑重歛,下民嗷嗷,神人咸怒,宗社将坠。时有李贵、李适诸人,以昭敬王旧臣,不胜邦国危亡之忧,奋发忠愤,誓靖内难。乃于万历丁巳五月,纠合义旅,大集廷臣,奔告仁穆王大妃於别宫,宣教废珲,迎立昭敬王孙绫阳君倧,以王大妃命,权署国事。遣使请命于天朝,伏请皇帝洞察本国事情,恩降封典使绫阳君宗得奉国祀……”

  邵辅忠念毕,方从哲点点头,对姚宗文道:“朝鲜国仁穆王大妃和奏请使的奏疏中未提及张原参与颠覆反正,张原是超然置身事外啊,姚给事对此事怎么看?”

  姚宗文道:“这自然是出于张原的授意,正见其心虚处,不然,绫阳君犯上作乱之时,张原正在汉城,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方从哲道:“理虽如此,但朝鲜王大妃与奏请使写得明明白白,这是朝鲜靖内难,张原只是没有完成册封的使命而已,而且他还带回了奴尔哈赤手下号称建州之宝的纳兰巴克什,还在连山关外指挥若定,击毙建州五大臣之一的扈尔汗,出使还能立下军功,罕见罕闻哪。”

  邵辅忠不吭声,姚宗文则是连连冷笑,他听出方从哲言语里的揶揄之意,说道:“张原到哪里都不肯安分守己,童生时就敢鼓动华亭士子围攻董翰林,致董翰林家破人亡,中状元后更是目中无人,其所作所为方阁老也都看在眼里——”

  方从哲轻轻“哼”了一声,姚宗文心知方从哲不想提其子方鸿渐之事,便道:“张原出使朝鲜,竟敢推波助澜行犯上谋逆之事,这种无父无君的行径若不严惩,若何教化天下士子。”

  方从哲未予置评,却对邵辅忠道:“册封绫阳君之事宜缓,查问清楚再定不迟,你转告何侍郎,就说这是我的建议。”

  方从哲又对姚宗文道:“让人向那些出使朝鲜的随从小吏多了解一下实情,不要贸然弹劾他人。”

  方从哲既如此说那就是决心要对付张原了,姚宗文暗喜,这时忽然想到一个人——阮大铖,此人虽是翰社中人,但路上相逢对他甚是恭敬,似有阿谀之意,阮大铖是此次出使朝鲜的副使,定然知悉张原的隐秘,若能把阮大铖拉拢过来,那绝对能给张原致命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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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秋夜

  从吴阁老寓所出来时暮色已经缓缓笼罩下来,灰厂街靠东边那一侧高高的皇城红墙里还有稀疏的蝉鸣,所谓紫禁城里没有高大的树木是指宫城内,而西苑这一带则是花木繁盛,晚风拂过,张原能嗅出西苑太液池的水气还有秋菊、秋海棠的花气。

  北京的初秋似乎比盛夏还炎热几分,这也许是张原刚从北地回来的缘故,觉得格外的闷热;也许是京中的局势让张原感到了压力,奴尔哈赤宣布“七大恨”兴兵侵略辽东的日子很快要到来,而大明官员却陷在党争中无法自拔,对内忧外患缺乏认知——

  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并不好啊,张原仰天舒了口闷气,不管怎么样,朝鲜之行是大有收获的,而现在,他只想尽快见到妻儿,但老师杨涟却没有回会同馆住所的意思——

  杨涟觉得还有很多事情要与张原商议,也不待张原邀请,径自跟着张原从灰厂街踅进李阁老胡同,张原无奈,他很想关起门来与妻儿享天伦之乐,但杨涟是他乡试的房师,总不好把老师拒之门外。

  来福先跑回家报信,原本候在前厅的商澹然、商景徽、穆真真、素芝、李蔻儿等女眷就都进内院去,张岱摇着头笑道:“这位杨老师真是不近人情,在家门前把介子拖走,现在竟还又跟来了,有必要如此忧国忧民吗,也不想想介子有四个月未见到娇妻稚子了,方才左邻的詹事府庶子孙稚绳来拜访介子都被我挡了驾——”

  说话间,张原陪着杨涟进来了,张原向张岱道:“大兄代我陪一下杨师,我进去见见妻儿就出来。”说着向杨涟告罪。

  杨涟呵呵笑道:“是我打扰了。”虽这么说却没有告辞的意思。

  张原脚步带风从内院仪门进去,突然感觉腿边一绊,急忙收脚,听得“啊”的一声,暮色中瞥见一个比他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小童往后跌去,急忙探身伸手去捞——

  张原跟王宗岳练过一段时日,身手敏捷,在小童后脑勺着地的刹那拽住其前襟,随即将小童抱起,小童“哇哇”大哭,张原呜之道:“鸿渐,别怕别怕,是爹爹啊,爹爹回来了。”

  这两尺多高的小童除了一岁多大的张鸿渐又会是谁,张原一回家差点就把儿子撞倒。

  “鸿渐——小姑父——”

  “小少爷,小少爷——”

  十一岁的商景徽急步奔来,小鸿渐的奶娘周妈也是慌慌张张跑过来。

  张原怀里的小鸿渐“哇哇”哭了几声就止住了哭声,睁着乌黑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张原,张原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笑道:“仔细看看,还认得爹爹否?”侧头看着商景徽暮色下朦朦的小脸,问:“小徽,身子好些了?”

  商景徽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活泛清亮,这时上前拉着小鸿渐的手,抬睛看着张原,微笑道:“这两日好多了,小姑父出使朝鲜辛苦。”一边万福施礼。

  商澹然、素芝、李蔻儿、穆真真都拥到大天井来,有婢女将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在西厢房屋檐下,已是掌灯时分。

  小鸿渐看到商澹然过来,伸手索抱:“阿娘,抱。”一边还歪着小脑袋看着张原。

  张原笑着把小鸿渐递给妻子商澹然,说道:“我风尘仆仆,一身臭汗,鸿渐嫌弃我。”

  商澹然抱过小鸿渐说道:“鸿渐,这是爹爹,叫爹爹,你不是一直盼爹爹回来吗。”和儿子说话时,商澹然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夫君张原,灯光不甚明亮,但还是能看出张原黑瘦了不少,眼里不禁泛起雾气。

  小鸿渐在母亲的诱导下,终于开口叫“爹爹”,连叫了好几声,越叫越大声。

  张原大笑,心花怒放。

  小鸿渐叫个不停,商澹然忙道:“好了,好了,别喊了。”转头寻到穆真真,点头道:“真真过来,让张郎看看谦儿。”

  拥在张原身前的人多,穆真真就抱着孩儿站在后面注视着张原,今天爹爹和少爷张原一起回来了,穆真真喜不自胜,方才爹爹抱小鸣谦时小鸣谦笑出声来了,还伸手揪爹爹的黄胡子——

  穆真真上前,张原已经走过来,含笑打量着穆真真,穆真真依然有些羞涩,忙道:“少爷,鸣谦他又睡了。”穆真真叫“少爷”叫惯了,改不了口,张原也没刻意去纠正,称呼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好比后世大陆已婚妇女不再随夫姓,但女子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比保持传统的港澳台高。

  张原看着枕着穆真真肩头睡着的小婴儿,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一边嘴角还耷拉着一缕口水,说道:“谦儿都过了百日了。”伸手为小鸣谦抹去嘴角边的口水。

  穆真真含笑道:“他就是口水多,我们叫他口水大王。”

  张原开怀地笑。

  张岱的侍妾素芝和李蔻儿都在内院,这时一起向张原行礼,素芝身边的一个婢女抱着张岱的儿子张镳,张原抱过侄子逗了逗,半岁的张镳比张鸣谦大两个月,但个头比张鸣谦还小一些,绍兴俗语谓“娘大大一间”,就是说母亲个子大生的孩子就都大,穆真真的身量比娇小的素芝可高了一大截。

  张原与妻儿略略说了几句话,便到前厅陪老师杨涟和大兄张岱,又请王宗岳、穆敬岩和洪纪、洪信列席,王宗岳四人连称不敢,告罪坐了。

  张原听大兄张岱说方才孙承宗曾来拜访,便亲自去把孙承宗一起请来喝酒,孙承宗与他比邻而居,又都是东宫日讲官,平日关系颇好。

  孙承宗是朝中少数亲东林的官员,这次能平安度过三党把持的京察,与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不欲扩大党争规模大有关系,而王大智之所以如此,显然受到了与张原那次密谈的影响,京官中对此早有传言,孙承宗心知肚明。

  酒席间自然是张原讲述此次朝鲜之行的波折风险,并取出《丁巳朝鲜纪行》的日记册子给孙承宗、杨涟阅览——

  孙承宗二十年前曾在边城大同考察数载,通晓边备虏情,看到张原日记中有大量辽东军情记载,更且识见不凡,不禁大为赞叹;杨涟固然是忠义正直之士,但对军务边备不甚熟悉,杨涟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边备而是党争,若是奸党盈朝那边备再强大也无用,所以不能让奸党把正人君子一网打尽,尤其是张原这种对东宫和天下士子有影响力的人物,决不能被贬出京,不然的话,即使以后东宫即位,但那时朝中左右都是奸党,新君想启用君子之党也极困难——

  杨涟的想法当然是有道理的,孙承宗也表示认可,孙承宗就张原日记中提到的兵部拖欠辽东军饷之事说道:“拖欠军饷固然动摇军心,但辽东与延绥、大同同样的弊病是‘兵多不练,饷多不核’,再多的军饷拨下去也填不满边关文臣武将的贪婪欲壑。”

  杨涟点头道:“孙大人说得极是,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最为关键,没有忠臣良将保家卫国,即便控弦百万、粮草如山也只足以资敌,辽东巡抚和都指挥使皆庸碌之辈,那李巡抚弹劾介子的奏疏就极其荒谬,但朝中有人就要借此大兴风浪,我以为大明之忧不在天灾而在人祸。”

  张岱道:“想借这种事诬蔑介子那是黔驴技穷了,又有何惧。”

  四个人一边饮酒一边纵论朝政,宵禁鼓响时,张岱与杨涟起身告辞,内院的素芝母子还有李蔻儿也已用了饭,与张岱乘车回泡子河畔,杨涟回会同馆。

  孙承宗就住在张原隔壁,在杨涟、张岱走后他还坐了一会,对张原的这册《丁巳朝鲜纪行》日记爱不释手,要求带回寓所细读,张原道:“为表清白,破除谣言,这册日记我会尽快刊刻印行,让京中士庶都知道我张原去朝鲜做了些什么,是不是祸国殃民?——我要连夜把这册日记抄录一份,明日就交由书社制版,过几日再给孙大人阅览吧。”晚明的好处是文网极疏,没有太多禁忌,即便像李贽激进的思想言论也是禁而不绝。

  孙承宗对张原刊书引导舆论的作法很赞赏,却问:“府上何人代为抄录?”

  张原道:“只我和内人抄录。”

  孙承宗翻动手中的日记册子,说道:“你这册《丁巳朝鲜纪行》日记将近四万余字,抄录繁难,不如一分为二,分一半我带回去抄录,我有两个粗通文墨的家人可代劳,明日一早原书奉还。”

  张原喜道:“那就多谢了。”当即将书册一拆为二,孙承宗要了前半册带回寓所抄录。

  张原安排了王宗岳、穆敬岩、洪纪、洪信四人住宿,回到内院已经是戌末时分,鸿渐和鸣谦两个小孩儿已经在各自的纱帐竹簟睡下,商澹然、穆真真都还在等着张原。

  张原去后院洗浴时,穆真真跟过来服侍,张原笑道:“不用侍候,出使百余日,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了。”见穆真真有些不快活,又道:“别多心,的确是习惯了,穆叔在外面不都是一样吗,你如今就照顾好谦儿就是。”

  穆真真一直是自己照顾儿子,未雇用奶娘,商澹然让丫头玉梅帮着穆真真一起照料小鸣谦,不过玉梅很少有插得上手的时候。

  穆真真道:“爹爹是苦惯了的,少爷娇生惯养呢。”

  张原笑道:“我也很能吃苦耐劳——好了,你既爱为我擦身子那就来。”

  穆真真听张原这么说又难为情了,闲话间,张原已经洗浴毕,回到四合院,天气依然闷热,天井上方的天空暗云堆积,无星无月,也没有一丝风,穆真真见张原手中折扇不停,便道:“今天是格外闷热,夜里或许会有大雨。”

  张原立在天井边透透气,这是个长三丈六、宽两丈八的大天井,坐北朝南的正房阶前栽种着一些草本花卉,东西厢房台阶下有两个大荷花缸,张原瞧着眼熟,问:“这两只缸是从东四牌楼商内兄处搬来的吗?”

  穆真真还没答话,正房靠左第一间传出商景徽清脆的声音:“小姑父,缸子是从那边搬来的。”

  左边第一间是张原的书房,张原走进书房就见商澹然和商景徽并排坐在书案边抄录那半册《丁巳朝鲜纪行》,两个婢女在她们身后给她们扇凉。

  张原笑道:“啊,澹然雇了一个小书手吗。”

  商景徽“格格”的笑,说道:“我字写得不好,小姑父莫笑话我。”

  张原立在商景徽身后看她抄写,商景徽坐姿端正,整齐的额发纹丝不动,手里的小管羊毫流泻出一个个端丽的小楷,不禁赞道:“小徽的字大有长进。”

  商景徽身子扭了扭,歪过头看了张原一眼,眸子真亮,微微噘嘴道:“小姑父不要站在我身后,不然我会抄错。”

  张原笑着走开几步,问商澹然:“小徽前些时候得的什么病?”

  商澹然道:“肺热,咳嗽,这两日才好一些。”

  张原眉头轻皱,说道:“改日我寻个名医再给小徽诊治一下。”

  商景徽笔不停书,头也不抬道:“我病已经好了。”

  商澹然道:“小徽这页抄完了就去歇息。”

  张原道:“嗯,不要累着,秋天气燥,咳嗽容易再犯。”

  商景徽答应着,抄完了一页就回她的卧室了,商周祚夫妇离京时留下了一个绍兴老妈子和一个婢女侍候小景徽。

  张原坐在商景微方才坐的位子继续抄写,穆真真只会写大字,帮不上忙,张原对商澹然道:“抄一个时辰便歇息,我们比比谁抄得多。”

  商澹然嫣然笑道:“我哪有你写得快,你根本不用看原稿,你是默写。”又道:“修微还没回来,不然你可以歇着。”

  张原问:“王微去南京怎么还没回来?”

  商澹然瞥了张原一眼,笑问:“想她了?”没让张原回答,就说道:“修微代我们回山阴看望二老了,六月十九不是你二十寿诞吗,二老要在家里祭祖庆贺呢,上月底修微有信来,说了这事。”

  张原用笔杆敲了一下自己脑袋:“我都忘了自己二十岁生日了——看看日记,六月十九那天我在哪里?”

  商澹然道:“方才小徽翻看了,六月十九你还在广宁城。”

  突然屋外电光一闪,通室皆明,随即雷声响起,夜风鼓荡,这闷热的秋夜大雨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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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帝都之秋

  正午秋阳高照,十刹海景色明媚,秋水澄澈,清波荡漾,湖上有官绅女眷乘舟游玩,景象似与春日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岸边垂柳的叶子略显枯卷,没有了春夏季节的碧绿和舒展;仔细听,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已经显得凄弱衰残,再有一夜秋雨这些秋蝉就会销声匿迹;嗅一嗅,风中万物勃勃滋长的气息已被秋季特有的饱满成熟的味道取代;而最触目的是:玄武门外万岁山上的枫叶已经开始变红,万岁山是皇城周围最高处,从那山巅枫红再往上,就是分外高远青碧的天空——

  这就是万历四十五年的秋,后金侵明的前夕,秋景一如往年,歌舞依旧升平,张原乘车行在十刹海畔,小内侍高起潜有些拘谨地坐在马车一侧,偷眼瞧这位张先生,张先生若有所思,却没询问钟公公邀见有何急事?

  过了火神庙的水亭就是钟太监的外宅,张原这才恍然似的问:“小高,钟公公已经先到了吗?”

  高起潜探头看了看,答道:“没看到客嬷嬷的轿子,应该还没到,请张先生稍等,钟公公很快就会出宫。”

  张原在钟太监外宅前下了马车,命来福、汪大锤把送给钟太监的礼物搬进去,这些礼物都是从朝鲜带回来的,除了人参、貂皮和翡翠、宝石之外,钟太监是有文化的太监,所以张原还准备了不少高丽纸、济州扇、釜山铜器等等。

  在门厅小坐了片刻,钟本华和客印月急急忙忙赶到了,张原看这二人成双成对的样子莫非已成对食。起身施礼道:“钟公公、客嬷嬷。张原有礼。”

  钟太监和客印月赶紧还礼。客印月道:“钟公公先与张先生谈正事,小妇人等下再与张先生说话。”说罢,眸光在张原脸上一转,翩然出厅。

  钟太监让厅上侍女都出去,开口道:“张先生,方阁老他们不想让你再任东宫日讲官,今日已有奏章呈上——事情原委是这样的,昨日一早哥儿知道张先生已回京。就想见张先生,张先生是外臣,不能无缘无故进宫,于是杂家就奏请千岁爷说暑天已过可以重新出阁听讲,千岁爷就命詹事府择日开讲,张先生出使朝鲜,但东宫讲官一职依旧保留,这次重新开讲,张先生与孙先生、马先生都名列东宫日讲官,但今日一早有两道奏疏送至司礼监。其一是河南道御史韩浚弹劾张先生在朝鲜乱政谋逆、无德无行,既损大明国威。更是礼教罪人;其二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举荐南京翰林院掌印官温体仁为东宫日讲官,方阁老在奏疏后票拟说温体仁人品高洁、学识丰赡——”

  说到这里,钟太监闭了嘴,皱眉望着张原,看张原有何反应,河南道御史韩浚的奏疏极其尖刻锐利,今年的京察中很多东林官员都是在韩浚的拾遗弹劾下被贬黜,此时刀笔转向张原,咄咄逼人,而沈榷又适时地举荐温体仁,一唱一和,明显是要把张原排挤出东宫日讲官之列,方从哲票拟鲜明地支持温体仁任讲官,张原处境不妙,若张原不能保住东宫讲官之职,对钟太监也是一个沉重打击,所以钟太监比张原还着急。

  张原静静倾听,神色如常,说道:“我前日回京就去了礼部复命,将此次出使经过的奏疏交给了何侍郎,礼部还没上报皇帝吗?”

  钟太监道:“司礼监的李公公没有提及你的奏疏。”

  司礼监现任掌印太监是李恩,与王安关系不错,东宫之所以这么快就获知韩浚和沈榷奏疏内情,凡是李恩向王安透露的消息,王安对张原观感颇佳,所以让钟太监向张原通风报信好预作应对。

  张原沉吟片刻,问道:“如今皇帝几日批阅一次奏本?”

  钟太监道:“万岁爷龙体不比往日,如今是三日批阅一次奏章,而且是比较重要的奏章,一般无关紧要的都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张原道:“想必是礼部有意拖延不把我的奏疏呈递上去,我即去见吴阁老,请吴阁老派一位中书舍人去礼部催问。”

  钟太监道:“吴阁老在内阁当值,要傍晚才出宫,就由杂家去见吴阁老吧。”

  张原躬身道:“多谢公公。”

  钟太监道:“杂家这就去了,张先生稍待,客嬷嬷有事相问。”

  钟太监带了干儿子小高匆匆回宫去了,那边客印月转出来,向张原福了福,那双狭长的媚目盈盈注视,轻声道:“张先生黑瘦了许多,暑天奔波,着实辛苦。”话里颇有情意。

  张原含笑道:“多谢客嬷嬷关心。”心想:“这位叶赫老女倒是青春永驻的样子,看上去还如双十丽人。”又道:“奔波劳累也就罢了,最无奈的是一回京就焦头烂额。”

  客印月安慰道:“张先生勿虑,只要哥儿认准你这位讲官,那谁也排挤不了你。”

  张原笑了笑,心想客印月毕竟是妇人见识,慢说朱由校只是个没有册封的皇长孙,即便是皇太子朱光洛,也没有决定东宫日讲官人选的权利,就连万历皇帝也不能,很多人认为皇帝可以乾纲独断说一不二,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实在晚明,皇权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大臣们可以利用祖制和律法来争谏,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就是明证,万历皇帝算是很能坚持了,坚持了二十年,却无奈大臣们前仆后继以廷杖为荣,万历皇帝毕竟也是有理性的皇帝,不至于丧心病狂大肆杀戳,最终让步,国本之争以外臣获胜告终,所以说皇帝并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客印月轻撩宫裙,在张原身侧的椅子坐下,问:“张先生与小妇人说说我弟客光先吧,他去哪里了?”

  前天高起潜来见张原,张原让高起潜转告客印月,就说客光先要过些日子才回京,客印月的真实身份惊世骇俗,张原要为客印月保守这个秘密。

  当下张原把客光先随他出使的经过大致说了,客印月听说客光先在山关外射杀了一名建州骑兵,极是高兴,眉飞色舞道:“好极了,杀得好,杀光那些建州贼,生擒佟奴儿。”又道:“这么说大明即将对建州开战了吧?”丹凤眼清亮顾盼,斜飞入鬓的长眉轩动,显得异常兴奋,客印月以为只要大明对建州动武,那奴尔哈赤就必败了,最起码无力再攻掠叶赫部,那时叶赫就可伺机侵略建州,独霸海西了。

  张原道:“客光先回叶赫时我让他带去了一封信交与你的两位兄长金台吉和布扬古,信中有我对建州与辽东明军战力的预估,叶赫部必须配合辽东明军对付建州,若存有坐山观虎斗的想法就必定灭族,建州奴尔哈赤的八旗军实力强悍,辽东明军腐败,将会吃败仗,非倾全国之力则难以抗衡。”

  客印月吃了一惊,她居深宫中哪里了解得到大明军政的实情,只以为大明是天朝大国,国力强盛,若肯出兵对付建州,杀父仇人佟奴儿早晚束手就擒,叶赫部就可借机吞并建州之地,崛起于海西,现在听张原说辽东明军难敌建州的八旗军,自是令她惊心,若明军战败,佟奴儿就再无顾忌了,势必灭了叶赫,不禁急道:“那该如何应对,张先生?”

  张原道:“这事急不得,一步步来,与奴尔哈赤关系密切的朝鲜光海君已退位,这对大明有利。”

  客印月先前还朝张原一瞟一瞟的颇有媚态,这时蹙起乌黑细长的双眉,眉头不展了,又问:“张先生认为佟奴儿敢向大明动兵?”

  张原道:“这两年建州一带天灾频繁,奴尔哈赤只有向外侵略才能缓解建州的危机。”说到这里闭了嘴,心想自己与一个皇长孙奶娘纵论军国大事实在可笑,虽然这个奶娘身份特殊,但还是少说为妙,当即起身道:“客嬷嬷,在下从朝鲜归来,也给客嬷嬷备了一份薄礼,也不知客嬷嬷中意否?”走到厅廊上,让人把送给客印月的礼盒抬过来,有人参、翡翠,还有高丽白纻布、釜山铜镜等物品。

  客印月摸了摸那些雪白的高丽纻布,低声道:“很想用这白纻布裁一袭长裙呢。”叶赫女真尚白,女真妇女喜著白色左衽长裙。

  张原事务繁杂,向客印月道:“客嬷嬷,我先回去了,钟公公那边请客嬷嬷代为致意。”拱拱手,走下厅廊台阶。

  客印月跟了下来,忽问:“张先生的那串佛珠手链呢?”

  张原出使朝鲜之时,客印月命客光先赶来告知一些建州奴尔哈赤的隐秘,并送上一串上好的东珠手链——

  张原回身道:“怎么,客嬷嬷要那串珠子?”

  客印月笑道:“岂有此理,那是送给张先生的,只盼不要轻易遗弃。”

  张原乘车回到李阁老胡同寓所,朝鲜奏请使禹烟已经等候在门厅,禹烟今日在礼部受了冷遇,心中忐忑,特来向张原问计,张原明确地告诉他,大明必会册封绫阳君为朝鲜国王,这也是大明的利益所在。

  傍晚时,高起潜来传话,说钟公公已见过吴阁老,吴阁老遣中书舍人左光斗去礼部督问张原出使归来复命之事,若礼部再敢再拖延,就让张原和朝鲜使臣把奏疏交由通政司上呈内阁,上达的渠道并非只有一条。

  张原要的就是能有说话表达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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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风狂雨急能立

  这日傍晚散衙后张原步行回李阁老胡同寓所,一路上朔风凛冽,京城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看来今冬第一场雪很快就会到来,张原心道:“雪落后奴尔哈赤一定会率军返回建州,洗劫了抚顺及周边城寨足以让后金女真休养过冬了,后金这第一波侵略可暂告一个段落,但总兵张承胤兵败是在十月初六,今日是十月十七,这之间存在十一天的时间差,在这段时间里后金八旗军肯定还会继续攻占掳掠,只是消息尚未及时传到京城而已,北京的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李阁老胡同寓所到了,张原暂时抛开那些忧国忧民之事,迈步进门,就见门厅廊下悬着一个竹编鸟笼,笼里一只黑羽八哥在跳上跳下,张原大喜,大声道:“修微到京了吗?”

  精致鸟笼里的那只黑羽八哥应声叫道:“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张原哈哈大笑。

  从耳房里走出薛童和姚叔,还有姚叔的妻子林氏,另有四个张原不大眼熟的老仆和仆妇,一起来向张原见礼。

  “相公——”

  王微从内院仪门快步出来,盈盈拜倒,张原将她扶起,细看其容颜,肤白眸媚,不见丝毫风霜之色,王微是极善于修饰且不露铅华痕迹的。

  王微向张原介绍了那几个老仆老妇,都是她在金陵幽兰馆的旧人,这次王微回金陵把幽兰馆卖掉了,那些从马湘兰时就在馆中的仆人本来王微是打算分些银子遣散的,但这些人都不愿离开,表示要跟着王微,王微就只好都带到北京来了,京中盛美商号正缺人手,这些仆人虽然年纪都偏大,但都还能使唤。

  张原与王微进到内院,商澹然、商景徽她们正在阅家书、检点家乡礼物,这些都是王微从山阴和会稽带来的,王微六月初十回到了山阴,六月十九是张原的二十寿诞,东张举行了隆重的祭祖仪式,张瑞阳老夫妇先一月已从张原家书中获知穆真真生了一个男孩,更从王微这里仔细询问,两年获二孙,老夫妇喜得合不拢嘴——

  张原从王微口里得知家乡门庭依旧,老父张瑞阳谨守前年张原入京赶考前的承诺,不接受投靠献田、不出入公门揽讼,平日只管理阳和义仓和翰社书铺,对于地方公益则肯出力,在山阴名声甚佳——

  王微这次还带来了两船货物,是青浦的布匹绸缎、山阴镜坊的各种眼镜,还有翰社书局刊印的大量书籍,这两年来盛美商号、翰社镜坊和翰社书局发展迅猛、蒸蒸日上,这让张原很欣慰。-雅-骚-吧-威-武-

  正说话间,小厮白马来报说朝鲜国的禹老爷又来了,张原笑道:“来了就来了,不要加个‘又’字,这岂不是显得我们烦他上门。”

  商澹然几个都笑了起来,朝鲜奏请使一行滞留北京已将近三个月,大明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的诏旨迟迟不下,禹烟、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别无可信任的大明官员,只有张原可托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门拜访向张原问计。

  见到张原,朝鲜使臣禹烟一脸愁容,说道:“奴酋悍然攻占抚顺、掳掠边寨,只怕对朝鲜也会刀兵相向,而绫阳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册封,虽对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难行。”

  张原宽慰道:“禹判书请宽心,依在下愚见,本月之内,册封诏书必下。”

  禹烟、金中清几人以为张原得到了内廷消息,大喜,忙问究竟?

  张原道:“几位回到馆中静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对外透露,免生不测。”

  禹烟等人连连称是,喜形于色,张原既这么说,那肯定是有确切的消息了,叙谈半晌后告辞,张原送他们出门时,禹烟回身恳切道:“绫阳君殿下对张大人极是相敬,若皇帝册封旨意下,还请张大人莫辞辛劳,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烟是觉得张原还比较好相处,没有其他大明官员那种骄傲自大。

  张原忙道:“我若再去贵邦,反惹他人非议,对贵邦也不利。”出使的确是苦差啊,而且现在绫阳君主政朝鲜的大势已定,他也没必要再往朝鲜。

  禹烟也知道张原在朝中政敌不少,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当下不再多说,作揖回会同馆。/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夜里张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欢爱之后,二人枕上细语,王微细说此番江南去来的经过,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听,想找到当年寄存先君灵柩的那座佛寺,却一无所获。”说着幽幽一叹:“这都过去十余年了,先君灵柩想必都被寺僧焚弃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张原道:“客死他乡寄柩于佛寺很常见,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会将那些灵柩丢弃,因为一旦死者的后人寻上山门,那麻烦可不小——修微不要伤感,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帮你寻找,定让汝父入土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张原道:“朝中党争不断,我还是暂避锋芒为好。”心道:“万历朝就要结束,我不淌这浑水,且等新君即位吧——当然,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明与后金决战还是要尽可能出谋划策的,可惜的是决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溃败就是成功,这样的时局,只能徐徐图之。”

  王微听张原这么说,心里很欢喜,说道:“华亭陈眉公曾说‘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相公当得眉公这句清言。”

  张原无声笑笑,却听王微又道:“其实这北地我实住不惯,我还是喜欢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里,王微总要追随的。”

  张原笑问:“我若贬到琼州府修微也愿追随吗?”

  王微说道:“当然,无论天南海北。”

  张原轻抚她的细腰,说道:“不用预想得那么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赏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愿。”

  王微侧身搂紧张原,不再说话,两个人静听户外风声,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知初雪飘落了没有?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因为辽东的战事,礼部自右侍郎何宗彦以下都感焦虑,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气势汹汹,辽东总兵张承胤败亡之后,朝鲜对大明的态度就很是关键,一旦朝鲜被奴酋胁迫而不臣于大明,定然就会有台垣官追究礼部对册封李倧久拖不决的责任,为此,何侍郎两度拜访方从哲商议册封朝鲜国王之事,方从哲也担心辽东局势无法收拾,朝鲜是必须拉拢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册封,已报万历皇帝批复——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辽东巡抚李维翰再传紧急边情,后金八旗军在击溃张承胤的一万大军之后,随即围攻抚顺以北、铁岭以南的抚安、花豹冲、三岔儿,连克大小十一堡,原抚顺游击李永芳甘为建奴先驱,在八旗军进攻松山屯堡时李永芳卖力劝降,松山屯堡军民开了寨门投降,周围四个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血洗,抚顺周围数百里之地除了号称天险的清河城还在孤守之外,其余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抢来的人口和粮食全部被运走,临退兵时还放火把城寨和房屋尽数焚毁……

  十月二十六日,诏旨下,以詹事府左赞善徐光启为使者前往朝鲜王京册封绫阳君李倧为朝鲜国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团离京,张原一直送出崇文门外,京城前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崇文门外白茫茫一片,张原与师兄徐光启殷殷道别,徐光启对辽东形势的认识与张原相近,此行当能笼络朝鲜共抗后金。

  禹烟、金中清等人纷纷向张原告别,禹烟恳切道:“敝邦能拔乱反正,皆张大人之恩德,张大人清廉高表,远臣不敢以俗礼相谢,陶靖节诗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聆听张大人清言!”

  张原听禹烟引用陶渊明的诗,油然想起那个精通卜算、针灸、剑术又酷爱陶诗的盲处士,但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个美貌少女形象:黑纱斗笠、高腰白袍,眉毛细而上扬,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致的瑶鼻,长睫毛,尖下巴,神态楚楚动人——

  这是张原在平壤大同馆初见贞明公主时的印象,那五月鲜亮的阳光、少女脖颈上细小轻柔的寒毛清晰如昨。

  张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贞明公主失语之疾已愈,名位也已恢复,苦尽甘来了。”

 

  寒冷的冬季到来,辽东大地被冰雪覆盖,奴尔哈赤没有继续强攻清河城,于十月底押着掳掠来的数十万汉民和大量钱帛粮草返回赫图阿拉,辽东战火暂时平息,而在大明都城北京,一场针对后金的军事动员正迅速展开,泱泱大明岂容建奴嚣张侵略,必须予以毁灭性的还击。

  因抚顺城破、张承胤一军尽没,辽东巡抚李维翰难辞其咎,已有数位言官弹劾李维翰昏庸无能,必得另选得力的大臣经略辽东,于是,熟知辽事、赋闲多年的杨镐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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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汉奸可畏

  万历皇帝虽然怠政,外臣的很多奏章他都采取留中不发的消极态度,但对辽东边患还是极为重视的,自抚顺失陷的消息传至京城后,万历皇帝接连三夜做噩梦,每次都梦见一个异族女子骑在他身上挺枪刺他,惊醒时大汗淋漓——

  无须请臣下解梦也能明白这个异族女子代表的就是女真人,建州女真对大明政权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十月十六日更得知辽东总兵张承胤兵败的消息,万历皇帝坐不住了,自去年梃击案之后皇帝再未召见过外臣,这回不见外臣不行了,十月二十一日在文华殿召见内阁和六部九卿科道官,共议辽东危局——

  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禀报辽东缺饷,自去年秋至今已拖欠辽饷五十万两,恳请皇帝大发内帑助饷,以便辽东募兵应对奴酋的攻势,奴酋兴兵犯边,有蒙古诸部相助,一待开春,必再犯边,蓟辽总督汪可受虽已在选调蓟镇兵六千五百名,刻期援辽,但兵员还是不足,所以我大明征兵转饷,时刻难缓。

  万历皇帝一听要他内库的钱,即道:“内帑空虚,宫中用度尚不足,哪有余银助饷,此事还得兵部与户部共议筹饷,太仆寺可拨些银两购买战马。”支吾过辽饷,又道:“辽左覆军陨将,虏势益张,边事十分危急,尔部便会推总兵官一员,令克期到任,料理军务,一切防御驱剿事宜,着督抚等官便宜调度,务期殄灭。以奠封疆。其征兵转饷等事。即遵旨会议具奏。”

  方从哲启奏说阁臣大僚至科道缺官,一切当补,举荐熟知辽事的杨镐经略辽东,又指责辽东巡抚李维翰庸碌无为,应革职查办,以右佥都御史周永春代之,万历皇帝准了,命吏部立即征召杨镐入朝。

  ……

  三日后。署兵部事的薛三才上疏向皇帝禀报兵部诸官会议结果:一是征调保定、真定等地壮士三万人充兵员;二是各边废弁家丁皆许效用军前,可得数千人;山海关为蓟辽门户,须任命一大将提兵弹压,既确保京师无虞,兼为辽东声援,兵部会推延绥参将杜松驻守山海关,保定总兵王宣关内,张承胤战死后,辽东总兵任缺,拟起用废将李如柏。

  薛三才这道奏疏刚呈递上去。叛将李如芳招降松山屯堡的消息也传回了,抚安、花豹冲、三岔儿等十一堡寨尽数沦陷。建奴大肆劫掠后焚毁了村寨,押着汉民和牛羊等财物踏着今冬第一场雪回赫图阿拉了——

  在退兵之前,奴尔哈赤释放了两个在抚顺俘虏的商人,让他们送信给广宁的李维翰,这两个商人是鲁太监的手下,其中一人曾随张原去过朝鲜,名叫张儒绅、另一人名叫杨希舜,这二人将奴尔哈赤给大明的一封文书交给李维翰,奴尔哈赤在文书中以七大恨作为兴兵的理由,又要求明朝派官员与他大金谈判赴贡和罢兵事宜,其中提及归还纳兰巴克什以及扈尔汗首级之事。

  抚顺城破、张承胤战死,辽东军民损失极为惨重,作为辽东巡抚的李维翰当然明白自己要承担的罪责,为了减轻朝中官员对他渎职无能的指责,李维翰在转呈奴尔哈赤的文书的同时,给皇帝也上了一封奏疏,故意渲染奴尔哈赤七大恨的第七恨,把建奴起兵侵略辽东说成是张原所逼,这是李维翰想找替罪羊的卑劣心理,这时的李维翰还不知道朝廷已决定将他罢官。

  ……

  十月二十九日,吏部和兵部经过会推合议后向万历皇帝上书建议:起复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历佥都御史经略辽东;蓟辽总督汪可受率兵出关直抵广宁,相机调督;以周永春代李维翰巡抚辽东,巡抚行辕从广宁移驻辽阳,与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协力拒守,待大兵抵达后再图进取;设山海关军镇,由延绥参将杜松任山海关总兵,保定总兵王宣率本部兵马移驻关内,与杜松一起拱卫京师;军饷应尽快补发,皇帝要开内帑助饷——

  往日怠政的万历皇帝也知辽东事急,次日就批复,对兵部和吏部的建议尽数采纳,并且有所补充:“——汪可受统兵出关,相机进止,务期持重,以保万全;顺天、保定巡抚移驻山海、易州,互相应援;辽东兵员著速行召募充补;李维翰革职听勘;杨镐著差人催他星夜前来,共图安攘,毋再迟延误事。”

  对于发内帑助军饷之事,万历皇帝总算松了口,同意拨内库银十万两解燃眉之急,太仆寺也筹银六万两买战马,其余的还须兵部、户部自行筹措。

  ……

  十一月初三,这日傍晚祁承爜来到张原的寓所,祁承爜神情凝重,略品了品茶,便道:“介子,辽东李维翰有最新奏疏送到,内附奴酋的悖词,奴酋重申七大恨,并要求谈判罢兵赴贡,并提及送回纳兰巴克什。”

  赴贡就是到大明京城来贡献方物,奴尔哈赤打了胜仗还要来赴贡,岂不是怪哉?其实不奇怪,奴尔哈赤虽然攻陷了抚顺、全歼了张承胤的一万明军,但对大明帝国的国力还是极为忌惮,申明七大恨是给自己兴兵找理由,把自己说成是受迫害不得不反抗,罢兵赴贡是想让大明重开马市与建州贸易,毕竟奴尔哈赤对与大明全面对抗还不是很有信心,如果能够罢兵赴贡那是最好,反正已经抢了很多,从奴尔哈赤退兵后把抚顺城及周边村寨尽皆焚毁可知此时的奴尔哈赤尚无占领大明疆土的心思,他还只是一个大马贼,抢了就走,是辽东明军的懦弱无能助长了他的野心——

  张原道:“皇帝近来甚是勤政,调兵遣将、筹措军饷,要对建州发起总攻,愚以为不应操之过急,与老奴谈判何妨,可作缓兵之计——”

  “万万不可!”

  祁承爜悚然道:“介子切勿对他人提及这等罢兵和谈之语,建奴攻陷抚顺、掳掠辽东,京师震动,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无不对建奴切齿痛恨,只欲提兵扫平贼穴、生擒老奴,以我泱泱天朝,岂能与建奴谈判!”

  张原默然,祁承爜说得对,他若在这个时候主张与奴尔哈赤谈判,即便是行缓兵之计,也必不为朝野舆论所不容,这时的大明士庶都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抚顺失陷和张承胤兵败没有引起他们多少警惕,只认为是一时疏忽为敌所乘,大明疆域纵横万里、人丁万万,而建州女真僻处海东,人口不过数十万,如何能与大明抗衡,待各路大军一到,建奴必狼奔豕突一败涂地,二十年前的万历三大征都是大明大胜,这次也不会例外,谁要是在这时说八旗军强大不易战胜,那肯定会被说成是“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汉奸”或者“明奸”这顶帽子就给你戴上了——

  祁承爜又道:“那李维翰为罪责,在奏疏中污蔑是你在朝鲜擒杀建奴使者导致老奴发怒兴兵——”

  张原冷笑道:“任由奴酋与光海君勾结就能避免抚顺城陷?李维翰好生无耻!”

  祁承爜道:“这等荒唐言语虽不值一辩,但在别有用心者推波助澜之下,恐对介子不利,介子还须小心谨慎,和谈之语再莫提起,不然正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张原点头道:“多谢旷翁提醒,张原知道其中利害。”

  祁承爜道:“那些科道官哪知兵部的艰难,缺兵缺饷,焦头烂额啊。”

  张原问:“皇帝不肯多发内帑银助饷,辽饷如何解决?”

  其实万历皇帝很会敛财,内府存银甚多,史载光宗朱常洛即位后立即发内帑银二百万两作为辽东和九边的军饷,这都是万历皇帝的积蓄,但现在万历皇帝只肯出十万两内帑充饷,兵部、户部再怎么请求都没有用,只有另想办法。

  祁承爜道:“今日兵部与户部会商,掌户部事的户部左侍郎李汝华援引往年征倭、征播州之例,按田亩加派,每亩加三厘五毫,如此全国可得赋银二百余万两,以此充作辽饷,辽东事平后,此加派即行废除。”

  张原心道:“辽东乱局是旷日持久的,这二百万两辽饷就能解决奴尔哈赤的八旗军,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了。”但现在对祁承爜说这些也没用,祁承爜只不过是一个兵部郎中而已,问:“汪总督出关未?”

  祁承爜道:“汪总督犹在山海关逗留,要等山海杜总兵率军到关。”

  张原道:“这冰天雪地的,建奴也回老窝避寒御冬去了,我军暂不必急着出关,购置健马、新造盔甲、火枪,积极备战才是,请问旷翁,那新式燧发枪已造了多少支了?”

  祁承爜道:“大约有五千支,各边已领走了两千支,军械司尚存三千余支。”

  张原道:“三千支太少,还得加紧打造才好。”

  祁承爜道:“商丘杨侍郎明日就将进京,杨侍郎奉旨经略辽东,调兵、征饷、打造军械,皆有决定之权,介子可向杨侍郎进言献策。”

  七月间,张原曾派武陵持他书信去商丘见杨镐,不到四个月,杨镐复出了,杨镐是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的决策人物,比之杜松尤显关键,张原必须对杨镐施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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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雪夜论兵

  十一月初四傍晚,暮色下漫天大雪飞舞,一辆单辕马车冲风冒雪驶进正阳门,拖着长长的辙痕直入大时雍坊,在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寓所大门前停下,一个戴圆帽披狐裘的男子下车进了方府大门,那马车就在门外等着,驾车的马不时原地踏动四蹄,将地下白白的积雪踩黑一片——

  车辕上的马夫盘腿坐着,袖着手缩成一团,雪花无声飘落,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流逝,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圆帽狐袭的男子出来了,坐上了马车,马夫不待吩咐立即掉转马头往千步廊方向驶去,却听那男子道:“去李阁老胡同。”

  马夫答应一声,驾着马车转了一个圈,驶出大时雍坊,横穿西长安街,沿石厂街来到李阁老胡同东头,这时已开始宵禁,皇城周遭这一带又是巡查重地,便有巡夜的军士拦车盘问,车中男子出示一块腰牌,盘查的军士立即躬身退后放行,车夫却向那军士问:“请问军爷,那张状元的寓所是哪一家?”

  张状元当然就是指张原,军士道:“从街口进去第四个大门就是。”

  车内圆帽狐袭的男子便让马车在街边飘檐下避雪,他独自往张原寓所行去,刚到那金柱大门边,就见西街那边有两个人往这边快步走来,右边那个身量略矮的提着灯笼照路,圆帽狐袭的男子微微一笑,心道:“真是巧了。”拱手道:“小武管事——”

  提灯笼的正是武陵,闻言挑高灯笼一看,陡地睁大眼睛道:“是商丘的杨老爷。杨老爷。这就是我家少爷。”

  跟在武陵身后的张原这时抢步上前。作揖道:“风筠先生吗,张原有礼。”

  风筠就是杨镐的号,杨镐也是少年成名,弱冠进士,今年五十七岁,仕途可谓跌宕起伏,因蔚山兵败遭弹劾论罪、罢官蛰居近二十年,如今因辽东危局而被起复。至京城拜见了方从哲之后即来访张原,可见杨镐对张原的重视,张原四个月让武陵带去的信起作用了。

  杨镐虽年近六旬,但看上去颇矫健,小方脸,浓眉黑须,微微眯起的双眼精悍有神,打量着张原,对这个毁誉参半的年少状元郎很是好奇,还礼道:“状元公。杨镐特来请教。”

  张原道:“不敢不敢,风筠先生请进。”左右一看问:“风筠先生冒雪前来。尊介何在?小武,去请杨老爷的马夫一并进来喝杯热茶御寒,马匹也喂些草豆。”

  进到大厅坐定,略一寒暄,杨镐便直言道:“七月间蒙状元公书信赐教,杨镐感佩,杨镐获罪闲居已二十载,实未想到状元公会以长信赐教。”

  张原谦恭道:“风筠先生切莫以状元公相称,在下年少学浅,释褐已属侥幸,在前辈面前何敢以及第自傲——在下出使朝鲜,沿途多听朝鲜民众称颂风筠先生当年功绩,朝鲜士庶对先生立功蒙冤深觉惋惜,为先生立生祠,由其国王手书‘再造藩邦’匾之,蔚山之役虽不利,但稷山大捷之功岂能抹杀,朝中某些官僚,不知战争凶险,未曾亲历,却高谈阔论,不论功绩,专挑弊病,在下在翰林院读当年邸报,甚为先生不平。”

  蔚山之败是杨镐一生的污点,若非时任首辅的赵志皋的营救,杨镐就要下狱论罪,但杨镐对这污点是很不服很愤懑的,蔚山之战明军的确遭到了重大挫折,却并非某些官员指责的“大败”,所以现在杨镐听到张原这样公允评价他的功过,岂能不感动,说道:“飞鸟尽良弓藏,那时倭人已退兵,朝中已不需要杨镐在藩邦领兵,三大征耗费国力,加征军饷以致民怨沸腾,必得有人平息这民怨,杨镐适遭败绩,问罪贬官也是当然。”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虽是初次见面,但杨镐觉得张原是可以倾心交谈的,杨镐细读了张原的《行路难——丁巳朝鲜纪行》,知张原见识不凡,可让他疑惑的是:张原不会无缘无故远道派人送信与他论辽东局势,张原怎么会知道他将复出?方才他与方从哲交谈时获知起复他的建议是方从哲上月二十一日提出的,此前京中并无关于他复出的风议——

  杨镐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却见张原微笑道:“方阁老举荐先生复出,而朝中少有异议,为何?正是为先生熟谙辽事,曾指挥过抗倭援朝之大战役——在下出使朝鲜,粉碎了奴酋交结朝鲜的阴谋,更从奴酋使者纳兰巴克什口中得知建州老奴的野心,料想辽东将有战事,而据在下所见,辽东明军战备松弛,实难与八旗军相抗,上月抚顺城陷、张总兵战死实乃多年积弱之恶果,如今辽东危急,非先生无以主持大局,在下从朝鲜归国后就料定先生要复出。”

  杨镐心道:“这简直是孔明复生神机妙算啊。”虽觉张原的神算甚奇,但听来却是心情愉快,这简直是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张原预测之准正表明他杨镐众望所归能力挽狂澜啊。

  杨镐不动声色,徐徐道:“张赞善智慧如海,在下敬服,在下年近六旬,又在野多年,对辽东、对建奴、对蒙古之边事已疏离,时过境迁,今之辽事已非复二十年前的辽事,当年朝廷赐奴尔哈赤官职,谁能想到此人会成为我大明的大患!”

  张原暗暗点头,杨镐还是很清醒,有自知之明的,后世纸上谈兵者只知以成败论英雄,杨镐在萨尔浒战败就被贬得一无是处——

  只听杨镐又道:“皇帝下旨急召,在下星夜赶来,傍晚刚入内城,第一个拜访的是方阁老,从方阁老府中出来就赶来拜访张赞善,就是想听听张赞善对辽事的高论。”

  张原含笑道:“风筠先生应该知道张原与方阁老有些龃龉,先生若与在下交往过密,恐遭某些人非议。”

  没等杨镐有什么表示,张原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深沉了一些:“但在下有些话必得对先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党派恩怨不应牵扯到朝廷军政大事,先生经略辽东,面临的是极大的难局,敢问先生有何策略?”

  杨镐道:“我闻山海关兵部主事邹之易有三路进兵之议,我大军分三路,各以大将统领,一路从广顺间道直走宁宫以捣其巢;一从叆阳、清河堵截敌前;一出辽阳,或走蒲河,或走武靖,以横遏其冲突,如此,可获大胜。方阁老与兵部堂官皆赞成这分进合击之策,不知张赞善以为如何?”

  张原沉默片刻,却问:“朝廷要大举征讨建奴,就不知能动用多少军马?”

  杨镐沉吟道:“总要有十万军马才好调度,兵部已催调宣、大、山西、延、宁、甘、固诸镇兵马,再征朝鲜二万兵马,十万大军应可调集,但对外则要号称四十万,以震慑奴酋。”

  张原道:“那先生以为奴尔哈赤能有多少兵马?”

  杨镐道:“从此番抚顺兵败来看,之前对建奴步骑的估计偏少,原以为步骑不过五万,现在看来总数应不下六万。”

  张原道:“在下出使朝鲜时,曾听朝鲜探报说建奴有长甲军三万,步骑四、五万,皆能征惯战,而上月张总兵一军尽陷,九千匹战马和七千副甲胄尽归建奴,建奴凭此又可组建上万骑兵,在下估计,到了明年开春,建奴披甲骑兵应有四万骑,步卒亦等之,总数近八万,而我大明以仓促调集的十万军与敌八万对抗,兵员并不占多少优势,奈何分兵拒之,岂不给敌以各个击破之机?”

  杨镐在认真听张原的分析,听到说会被各个击破,乃微笑道:“我知老奴善于用兵,但我几路军从哪里出击、何时出击,老奴又如何能预先得知,他的骑兵虽然行动迅捷,毕竟不能插翅而飞,又如何能东南西北各个击破!”

  张原这时还真没法说服杨镐,皱了皱眉,说道:“十万军分成了几路,若遭遇建奴主力,只怕凶多吉少,一路败亡,其他几路就会人心惶惶乃至草木皆兵,张总兵与建奴的遭遇战,一万军士只逃回几百人,而据说八旗军只折了数十人,建奴铁骑的冲击力极为恐怖啊。”

  张承胤的一万军大败这是事实,杨镐必须重视的,面色凝重道:“我会仔细向辽东败兵询问当时交战的实情,了解建奴的战术,其实分进合击也是因地制宜之策,各路军本不在一处,建奴老巢赫图阿拉正是我大兵集结兵锋所指之处,可惜的是现在各路军尚未赶到,不然乘大雪进兵正可扬长避短,雪地可阻建奴骑兵的冲锋。”

  张原道:“各路军相隔数百里,难以统一指挥,更难保证按时赶到赫图阿拉,建奴比我军更得地利,分进合击之策我以为大大不妥。”

  杨镐问:“那张赞善计将安出?”

  张原道:“不必仓促进兵,而应徐徐图之,先派人与奴酋交涉,以纳兰巴克什交换降敌的抚顺游击李永芳,此人开了我大明将领投降建奴的先例,并且为敌先驱,在各堡寨蛊惑招降我军民,影响极劣,若能换回此人,问罪正法,从此以后明军将士必不敢轻易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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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谋事在人

      厅内火盆哔啵轻响,户外大雪无声飘落。

      张原与杨镐促膝长谈,他要努力向杨镐表达他对辽东局势的忧虑,躁进易败,稳守反击方是上策——

      “不论老奴肯不肯交换李永芳,只要消息传出,李永芳必惶惶不可终日,可增强大明将士的斗志;抚顺城破后,清河独当一面,已成抚顺周遭数百里的孤城,守城参将邹储贤忠义果敢,守城有功必须嘉奖,更要借冬季建奴退兵之隙增强清河城的守卫,清河原有戌卒五千二百五十人,应急调八千惯能守城的步卒增援,配备火炮、火枪,严令坚守,不许出战,只要能守住清河,奴酋就不敢深入辽东,然后我军徐图重建抚顺城——”

      杨镐眉头微皱,说道:“若以坚守为拒敌之策,皇帝也不会把我从商丘召到京城了,时论皆言要战、要速战、要大胜,我若主张据城坚守,必被指责为畏敌怯弱,不待出山海关就会被罢官。”

      张原默默点头,杨镐所言极是,现在京城朝野是众口一词要开战,对建州老奴敢冒犯天朝龙威侵略都是义愤填膺,一个个显得忠肝义胆,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杀敌一般,这些人既不知彼也不知己,盲目自大,这时若有人主张坚守,被骂作懦夫是肯定的——

      张原道:“守只是守清河,守清河正是配合我大军出击,开战是肯定的,但万万不能仓促动兵,从张总兵败亡可知,我军的火枪火炮几乎没有杀伤力,所以整顿军备不能忽略,对八旗军的长甲兵的防御力要加以研究,如何能给敌人以最大杀伤。还有,各路军马如何统一指挥也是一个难题,在下以为,明年秋冬之际用兵乃是好时机,在此之前要据险坚守。”

      杨镐点头道:“张赞善计虑稳健,我会参考张赞善的建议,此战许胜不许败啊,若败,全辽就非我大明所有。北关叶赫也不能保。”

      张原心道:“只要不是大败就不至伤我大明筋骨,想要凭此一战彻底消除建奴的威胁,这就是轻敌自大了。”但言尽于此,再多说也没什么用了,很多事不是他张原能左右的。就是奉旨经略辽东的杨镐也不能事事作主,朝野舆论逼人啊。

      ……

      从张原寓所出来,杨镐坐上马车向李阁老胡同外行去,这时已是正亥时,雪落得疏了,但气温愈发寒冷,马车缓缓驶过积雪皑皑的西长安街。杨镐忽道:“再去方阁老府。”

      夜深寒重,年过六旬的方从哲此时已经上床,侍寝的老妾正给他捏脚,听到家人叩门来报说杨侍郎又来求见。方从哲立即就起床了,辽事危急,杨镐去而复来必有要事,他不敢怠慢。

      见到方从哲。杨镐告了叨扰之罪后就把他方才与张原的长谈直言相告,杨镐知道自己处境的微妙。他离开朝廷中枢已经二十载,人脉已稀,方从哲与他是同门,更是内阁首辅,在外领兵若朝中无大僚支持,那有功也是白搭,稍有过错就会被论罪,所以杨镐固然对张原的神算和洞察很惊讶并且佩服,但张原说的御敌之策与京中舆论相悖,颇难实施,而且张原与方从哲的怨隙也是他要考虑的,他更注重方从哲的感受,他不能失了方从哲的信任,否则什么事都做不了——

      方从哲用指尖梳理着他的长眉,听杨镐说完,半晌道:“张原此人心机如此之深,实在出乎我之意料——京甫贤弟可知张原的用心?”

      杨镐没敢轻易答腔,怕领会错了方从哲的意思,说道:“张原的策略可谓独树一帜,弟还在思忖中。”

      方从哲冷笑一声:“他这是想借机扳倒老夫。”

      杨镐倒吸一口冷气,不明白方从哲怎么会得出这么个结论!

      方从哲放缓语气道:“京甫啊,你以为张原见识不凡,被他巧舌迷惑也不稀奇,此子为人也小有才,但不行正道,专施暗计,仿佛当年严分宜之子严世蕃再生,可惜他没有一个严分宜的爹,想行奸计也不是易事——”

      杨镐噤若寒蝉,静听方从哲猛烈抨击张原,只听方从哲道:“张原野心不小,中进士才一年余就想揽权,翰林院本是读书养望之地,他却是不肯安分,活跃异常,屡屡想插手朝政,出使朝鲜就把朝鲜搅个天翻地覆,也不知他如何会料知你会起复,预先作长信与你让你惊叹他有先见之明,但他的用心是想让你和老夫陷入困境,奴酋兴兵,皇帝震怒,屡下旨意要求发兵讨伐,京中民众也亟欲复仇,而张原却献妙计要固守,到时这畏敌如虎和畏缩不前的罪名却是要你这个主将来承担的,你又是老夫举荐的,你若获罪,老夫还有何颜面在内阁行走,张原的座师吴道南就可名正言顺为首辅了——贤弟可明白这其中利害?”

      杨镐额角冒汗,听了方从哲的话他才深切体会到朝中党争之烈,方从哲对张原的成见和怨气已无法化解,但杨镐并非人云亦云的庸人,与张原一席谈,张原的报国忧国之心让他动容,方从哲说张原全是私心阴谋实难让他认同,只是他也不能为张原辩解,不然的话他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

      方从哲目光炯炯,杨镐必须表态,杨镐郑重点头道:“方兄所言极是,张原关于固守辽东之计并不可取,我若行之,必致千夫所指。”

      方从哲捻须微笑,说道:“张原之计也并非全不可取,增兵清河刻不容缓,清河一定要守住。”

      杨镐心弦略松,应道:“是,年前赴援的兵马就要赶至清河,守住清河城对我几路大军的总攻有很大益处,可牵制建奴的兵马。”

      方从哲点点头:“皇帝用兵之心甚切,你会同兵部堂官与赴援诸将,在年前制订出进军的具体方案。”

      杨镐道:“弟在野多年,军中诸将大都不熟悉,只恐有令不行。”

      方从哲道:“这个你放心。皇帝既委你重任,必不让你受人掣肘,我会向皇帝请求赐尚方宝剑以重你事权,总兵以下敢不听命者,你可以军法处之,不必事先奏闻。”

      杨镐大喜,离座拜谢道:“杨镐必殚精竭虑为国经略辽东,不负贤兄厚望。”

      ……

      万历四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从蓟门、宣、大、山西、山东、四川的明军冒着严寒向京城、山海关一带集结。腊月十二,新任山海关总兵杜松率一万六千大军抵达山海关,大军入驻山海关,杜松自己率亲卫数十人星夜入京向兵部报到,并参见主帅杨镐。杨镐已获赐尚方宝剑,临阵可斩总兵以下将官,杜松向杨镐慷慨陈词愿为先锋直捣敌巢,杨镐知道杜松是一员猛将,嘉勉之,命其回山海关整顿军马听候军令——

      杜松在回山海关的前夜悄然拜访了张原,随同他来李阁老胡同的是穆敬岩和洪纪、洪信三人。穆敬岩已从试百户升任正职六品百户,再见女儿和外孙,穆敬岩自是欣喜,但穆真真却是心有隐忧。她从张原那里得知辽东局势凶险、建奴骑兵凶悍,她爹爹已是大明军官,此番当然要追随杜总兵出征,战场上刀枪无情。爹爹生死难卜啊——

      穆敬岩却不象女儿穆真真那样忧虑,他与杜总兵一样斗志昂扬。安慰穆真真说他定能获胜而归。

      与杨镐的将信将疑不同,直爽勇悍的杜松对张原是心悦诚服,自三年前在江南贞丰里结识张原,张原对他说的话俱已应验,现在他已是山海关的总兵,即将开赴辽东与建奴交战,他当然要再次请教张原,看他杜松能否立下大功?

      张原道:“杜将军勇冠三军,威名赫赫,建奴素闻将军之名,必严防将军所部,战场风云变幻,在下亦无有胜无败的良策,但我要请杜将军牢记‘六个字’——”

      杜松忙问:“是哪六个字,张状元请讲,杜松无有不遵。”

      张原道:“毋分兵、毋冒进——杜将军切记,如此或能立功,否则尸骨难归故乡。”

      杜松惕然道:“建奴兵有这么厉害?”十年前他也是辽东总兵,那时的奴尔哈赤对大明还是臣服的。

      张原道:“不是我夸敌自贬,八旗军征战多年,战力远胜明军,八旗军集中,明军松散,所以杜将军切勿轻敌,与另几路明军尽量保持联系,不要为争头功冒进。”

      杜松皱着浓眉想了想,点头道:“我听张状元的,张状元神算,不会错。”

      张原笑了笑,说道:“当然还是要听杨侍郎指挥,只是临阵时不要忘了在下送杜将军的这六个字。”又与穆敬岩说了一会话,将二十副望远镜送与杜松以便行军时加强哨探,随后便送杜松、穆敬岩四人出门,回来时见穆真真抱着小鸣谦立在门厅外,问:“我爹爹他能得胜回来吗?”

      张原摸了摸儿子脸蛋,对穆真真道:“以武艺博取军功挣出身是穆叔之志,没有危险又怎能称作战场。”

      ……

      万历四十五年的寒冬就在调兵遣将、厉兵秣马中过去了。

      万历四十六年正旦朝会,万历皇帝依旧没有参加,这位老皇帝以前不参加朝会是因为怠政,现在是的确力有不逮,头晕目眩,经常腹泻,手中无力……诸般症状都发作起来,哪里还能视朝,但辽东战事万历皇帝还是很关切的,天子守国门,建奴已经威胁到他大明的根基——

      万历皇帝命皇太子朱常洛代他主持新年正旦朝会,朝鲜谢恩使呈上的贺表让大明君臣大为高兴,新近受大明册封的朝鲜王李倧上表请求出兵协助天朝征讨建州叛奴,并请天朝派使者驻平壤督军——

      大明要大举进攻建州,本就打算向朝鲜征战马、调炮手,由翰林院代拟的万历皇帝给朝鲜国王的敕谕正待加急送往汉城,不料朝鲜主动请求出兵助战,更请天使驻平壤督军,杨镐尤为喜悦,当即与朝鲜使臣商议,征调朝鲜五千枪炮手、三千弓箭手和八千步卒渡鸭绿江听用,兵部又奏明皇帝由赴朝鲜册封尚未归国的徐光启暂驻平壤督军,协调明军与朝鲜军,以便统一征战辽东。

      到了二月初,各镇援军俱已到齐,杨镐的作战计划也得到了兵部、内阁和皇帝的批准,依旧是分进合击之策,分四路:西路以山海关总兵杜松为主将,保定总兵王宣、赵梦麟为左右协助,以分巡兵副使张铨为监军,统兵两万八千,将经由抚顺出击,从西路进攻建奴老巢赫图阿拉;

      北路以开原总兵马林为主将,副总兵麻岩、铁岭游击郑国良诸将为辅,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为监军,会合北关叶赫部派出的兵马总计两万五千出靖安堡,攻击赫图阿拉的北面;

      南路又称清河路,由辽东总兵李如柏任主将,辽阳参将贺世贤、游击张应昌诸将为辅,分守兵备参议阎鸣泰为监军,统兵两万三千出鸦鹘关,进攻赫图阿拉的南面;

      东路又称宽甸路,由四川总兵刘綖为主将,宽甸游击祖天定、南京六营都司姚国辅诸将为协助,海盖兵备副使康应乾监军,计一万八千步骑,还有朝鲜援军一万余人也归刘綖统辖,这一路从凉马甸出发,从东面进攻赫图阿拉。

      四路大军,十万余人马,号称四十万,择日进发。

      二月初九,辽东积雪未化,四路大军也还未进发,奴尔哈赤先发制人了,他已得知明军要大举进攻赫图阿拉,所以不待天气转暖积雪融化,率先出兵鸦鹘关,要在明朝大军进逼之前拔掉清河这座孤城,这样可以阻遏明军经由清河出鸦鹘关进攻赫图阿拉——

      去年十月抚顺陷落后,清河守将邹储贤就已开始修筑堡墩、寨台,以防御建奴攻城,年前辽东经略杨镐派游击张旆率五千军来帮助守城,整个清河城有军士万人,防御力量远比抚顺为强,但奴尔哈赤对清河城是志在必得,亲自率领四旗主力共四万兵马要在三天内攻下清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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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决战前夕

      原抚顺游击李永芳骑着一匹火红大马出现在清河城外,离城楼两百余步,在火枪和弓箭的射程之外,向清河城守将邹储贤喊话劝降——

      李永芳现在的身份是大金国三等副将,因为家眷都在辽阳,奴尔哈赤就把自己的孙女也就是阿巴泰的长女嫁给李永芳为妻,一个月前在赫图阿拉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以此笼络李永芳,此前奴尔哈赤视汉民为仇,抓到汉人就杀,现在接纳皇太极的建议,要安抚汉民为其所用,李永芳作为大明朝第一个降将,当然要恩抚重用,从抚顺掳来的汉民重新编户后都归李永芳管辖,李永芳的权势胜过当抚顺游击时,额附李永芳对奴尔哈赤自是感激涕零,逢战皆为前驱,利诱劝降,让八旗军兵不血刃拿下了不少堡塞,此番奴尔哈赤围攻清河,李永芳鼓唇摇舌又是威吓又是利诱,劝降邹储贤诸将,要为大金立新功——

      城头邹储贤高声回话道:“李永芳,无父无君的鼠辈,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摇旗呐喊,你可知奴尔哈赤已准备用你来换回纳兰巴克什?”

      隔得远,李永芳没听清,问:“邹副将,你有何条件尽管说?”

      邹储贤哈哈大笑:“此乃机密,我不说第二遍。”

      李永芳便问跟在他马前马后的的亲卫,这些亲卫都是他的家丁,其中一人耳朵尖,答道:“回额附大人的话,这邹副将说英明汗要用大人你换回纳兰巴克什。”

      李永芳的脸色霎时铁青,低头思索邹储贤所言是真是假,他知道纳兰巴克什是奴尔哈赤最倚重的文臣,这些日子他都听奴尔哈赤几次提到纳兰巴克什,深恨张原抓走纳兰巴克什。若明朝提出以纳兰巴克什来换他,奴尔哈赤是不是会同意这很难说——

      一骑从后奔来,叫道:“李永芳,父汗问你劝降得如何了?”

      来人是李永芳的新岳父阿巴泰,阿巴泰比李永芳还小一岁,对这个老女婿不大看得惯,说话向来没好口气。

      李永芳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城楼上的明军将士,说道:“邹储贤不肯降——”

      话没说完,城头邹储贤大叫道:“李永芳。朝廷有恩旨,只要你肯回归,那就既往不咎,你也可与辽阳的家人团聚——李永芳,你可要想清楚。到时被交换回来就没有这样的恩遇了。”

      阿巴泰一听李永芳招降不成反要被招降,狠狠瞪了李永芳一眼,喝道:“退下,这些南蛮不见刀头不知畏惧,你不也是城破时才投降的吗!”

      李永芳大惭,灰溜溜退下。

      奴尔哈赤不想再浪费时间,立即下令攻城。有了攻陷抚顺的经验,后金军这回准备更加充分,城头驾云梯、城下挖墙角,攻势异常凶猛。

      清河堡为防备建奴攻城已准备了数月。清河地处抚顺东南山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清河守军有万人。比抚顺的守军多了数倍,但攻城的后金军队也比攻抚顺时人多势众。身披重甲的后金死士奋不顾身不断发起冲击,城头的明军也以火炮、火枪、弓箭、擂石还击,火炮对攻到城墙边的后金披甲士已经没有威胁,可火枪、弓箭对这些身裹三层厚甲的后金死士的杀伤力也极为有限,还不如滚木擂石,清河保卫战从一开始形势就极其凶险,邹储贤、张旆等明军将领这时才感到对建奴的战力还是估计不足,这时也不容多想,只有督促士卒拼死守城,李如柏的南路大军前锋贺世贤已到了叆阳,只要坚守两日,就能等到援军,邹储贤早得杨镐严命坚守——

      清河堡之战极其惨烈,参将邹储贤、游击张旆、守堡官张云程率各自亲卫家丁上城督战,从午前直至傍晚,建奴死士十余次攻上城头,都被守军以数倍的伤亡遏制住。

      天黑下来了,但城外积雪与天上将圆的明月相映,城内城外历历可见,守城的明军已经疲惫不堪,战死的军士都无暇拖下城楼处理,但建奴攻势不减,四万建奴夜以继日轮番攻城,对建奴八旗军来说,长途行军、连日鏊战是常有的事,但对守城的明军将士而言,这样艰苦的战斗是生平第一次,全靠一股血气在拼,原本以为到夜里建奴会暂时退兵,那样明军就可稍事休整,而现在,只有鼓勇再战——

      二鼓时,守堡官张云程战死,邹储贤心急如焚,督军死守,粗略估计守城的一万士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而击毙击伤的建奴不过数百,守城伤亡大过攻城的,这城难守了,现在只有盼叆阳的贺世贤能尽快率军赶到,辽东副总兵贺世贤是赫赫有名的猛将。

      城内的邹储贤苦苦支撑,城外的奴尔哈赤也是心急火燎,清河堡明军抵抗之顽强超过他的预想,攻城的八旗军主力已折损四百余人,这些都是随他征战十年以上的精悍猛士,若照这样折损下去,他耗不起,他的披甲军死一个就少一个,短期之内无法补充,不比明军,虽然战斗力有限,胜在人多,但这座清河堡必须要攻下——

      明月西坠,黎明前的黑暗笼罩,攻守双方巨大的嘈杂声响因这黑暗而暂时平息,突然,清河城南爆起一阵呐喊:南城墙角被挖穿,后金军攻进城中了!

      邹储贤心头一凉,急命游击张旆在东城督战,他率众赶往南城,想要堵住这个缺口。

      建奴长甲军强悍,缺口一被打开就再难堵截,已有百余名建奴冲进城南,邹储贤自知城破难免,下令斩马烧粮,清河堡的粮草早在一月前就集中保管,正为万一城破不落到建奴手里。

      火焰熊熊,杀声震天,参将邹储贤率数百家丁与建奴战于城南,拂晓时,东城亦被攻破,游击张旆战死。邹储贤亦战死,清河堡一万守军无一人降敌,尽数捐躯。

      奴尔哈赤发现粮草被烧,大怒,下令屠城,清河堡与附近的碱场寨的民众未及逃脱的尽遭屠戮,那些逃出死地的百姓在离清河堡百里外遇到率五千军来援的辽东副总兵贺世贤,贺世贤闻知清河堡已陷,大惊。一面派人急报李如柏,一面催促军士赶往清河——

      李如柏闻报遣人快马追上贺世贤,命贺世贤驻军观望,建奴野战极强,莫与其争锋。去年张承胤就是救抚顺而一军尽殁——

      此时贺世贤距离清河只有三十里,哨探报知建奴已撤退,尚留一支军在拆毁清河与碱场的城墙。

      贺世贤当即决定追击,在清河城破的次日黄昏赶到清河堡外,但见满目疮痍,废墟中犹有腾起的黑烟,清河堡的东城和南城已基本被毁。留下拆城的三千后金步骑正准备撤离,见有明军驰援,当即迎战。

      贺世贤挥舞大刀一马当先,冲破建奴军栅。杀敌百余,建奴不敢恋战,乘夜色遁走,贺世贤担心中伏。亦未追击,留下数百军士为清河堡战死的将士收尸。领军而退。

      ……

      现已移驻广宁的杨镐二月十五日接到清河堡城陷军殁的消息,大惊失色,急召李如柏、贺世贤至广宁共同商议对策,清河堡在有一万守军的情况下连一日一夜都未能守住,而且据逃生的清河百姓说邹参将英勇敢战,麾下一万将士全是战死的,这让杨镐有些心惊肉跳,那个雪夜与张原的长谈又浮上心头——

      张原在获知四路出兵的作战方案后,曾上书杨镐,说马林、李如柏皆难当重任,这两路的主将人选还须斟酌,杨镐不以为意,认为张原从未与马林、李如柏相识,何由知其可用与否——

      但反对马林为北路军主将的并非只有张原一人,北路军监军潘宗颜也说马林庸碌胆怯,不以堪当一面,请易他将为帅,以马林为后继,不然必败。

      潘宗颜是马林一路的监军,监军说主将不堪当一面,这就让杨镐为难了,马林是开原总兵,久驻北关,由马林任北路军主将是最合适的,所以杨镐并不打算另易他将,但清河堡的陷落让杨镐要重新考虑后金军的战斗力,清河守军火枪火炮杀伤力之低也让杨镐忧虑。

      在与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巡按陈王庭商议之后,杨镐决定推迟出兵之期,原定是二月二十二日,现在暂缓半月,多派间谍、哨探打听建奴的军情——

      原定的进军日期、路线和主副将人选已经上报朝廷,杨镐就以更换南路军主将为由派人急报兵部,以辽东都指挥使韩原善代李如柏为南路军主将,当年杨镐曾与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一道入朝鲜抗倭,那时的李如柏骁勇敢战,给杨镐印象颇深,时隔二十年再见李如柏,年过六旬的李如柏头发斑白、体躯肥胖,哪里还有半点英锐之气,言语之间对此次进剿赫图阿拉似无信心,杨镐思忖再三,与其换马林,不如把家居二十年放纵酒色的李如柏换掉,清河堡失陷,李如柏也有援救不及之过,正是临阵换将的理由。

      二月十八日,奴尔哈赤在攻破清河堡之后派人给杨镐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若是皇帝责备辽东之人,并撤回出边之兵,以我为是,解我七恨,再给我王子敕书,则战争何以不停?将旧赏于我抚顺的敕书五百道、开原敕书一千道,给我的官兵;另给我以及以我为首的诸贝勒大臣绸缎三千疋、白银三千两、黄金三百两,则我不再犯边,各守边界——”

      杨镐看了奴尔哈赤的来书,不禁大怒道:“逆贼着实狂妄,还敢来邀赏。”正待命人斩了送信者,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与汪可受、周永春商议以纳兰巴克什换回李永芳,此前他已放出风声,这才有邹储贤与李永芳在清河城头的对话。

      汪可受不置可否,周永春却是皱眉道:“我大明岂能与建奴交换俘虏!”周永春早知这是张原给杨镐的建议。

      杨镐道:“纳兰巴克什对我大明而言毫无益处,养他徒费口粮,而叛将李永芳却为敌驱使招降我辽东汉民,罪大恶极,若能换回此人处以极刑,正可为辽东诸将戒。”

      周永春道:“奴酋不会作此交换。只会招惹非议。”

      杨镐道:“即便奴酋不肯换,李永芳听闻也必胆战心惊,嫌隙一生,就会有变,这对我方有利。”

      周永春见杨镐坚持,便道:“杨侍郎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

      杨镐便让送信者带他口信回去见奴尔哈赤,宣称大军四十七万将横扫建州,命奴尔哈赤早早自缚面降。这当然是虚张声势,用意是在建奴当中造成恐慌——

      奴尔哈赤自不会被吓住,但听到以纳兰巴克什来换李永芳,还是有些心动,当即与儿子代善、皇太极商议。代善主张交换,皇太极坚持反对,二人争执不下,奴尔哈赤道:“先不要管这事,如何对付明朝大军才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若胜了,大明就要恭送额尔德尼回来。我若战败——”

      奴尔哈赤没再多说,只是道:“你们都明白。”

      代善道:“杨镐不过十二、三万兵马,哪有四十七万,据西边抚顺、南边栋鄂的哨探还报。这两路都有大批明军集结,看来明军是要几路来攻。”

      皇太极道:“还有东路的朝鲜军、北路的开原与叶赫联军,或许叆阳之西还有一路军,估计有四到五路明军从东西南北夹攻赫图阿拉。”

      奴尔哈赤目中精光闪烁。冷笑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皇太极道:“要多派侦骑哨探。掌握明军进攻路线和日期,先集中兵力击溃其主力一路,其余几路必溃逃。”

      奴尔哈赤道:“听闻明朝起用李如柏为辽东总兵,看来明朝真是无可用之将了,那李如柏比我还大了六岁,而且闲居多年,哪里还能打仗。”

      皇太极道:“杜松也被起用,此人勇猛敢战,要严加提防,儿臣建议派人到萨尔浒以西的界藩山筑城以防备明军从西路直逼赫图阿拉。”

      奴尔哈赤准了,同时也命八旗大臣做好撤离赫图阿拉的准备,奴尔哈赤对明军的这次进攻是极为忌惮的,“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作战方针其实也是为了留后路,一旦交战不利,奴尔哈赤就打算放弃赫阿拉,领着八旗军退往虎尔哈,只要主力骑兵还在,那就有东山再起之时。

      ……

      所谓竹竿打蛇两头怕,杨镐这边在仔细察看询问张承胤兵败和清河堡陷落的实情后,对后金八旗军的战力深为忌惮,必胜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辽东副总兵贺世贤这次还带回几副建奴长甲军的盔甲,尝试以火枪和弓箭射击都难以有效洞穿予敌以杀伤,当然,这种重达百斤的盔甲也不是一般军士能披挂的,要强悍有力者才能披此重甲进行战斗,女真人中强悍有力者多。

      二月二十二日,兵部回复,同意以韩原善为南路军主将,同时催促杨镐尽快进兵。

      二十九日,内阁首辅方从哲写信催促杨镐发兵进攻,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每隔两日就发红旗催战,说师久饷匮,利在速战。

      杨镐被催逼不过,决定三月初五大军起行,三月十一日四路军同时出边,十二日于二道关前合营前进。

      ……

      此时的奴尔哈赤也已侦知明军共有四路军,召集诸贝勒大臣商议对策时,大贝勒代善认为清河这一路的主将是李如柏,李如柏年老胆怯,必不敢率先出边,所以这一路先可不必守,可集中兵力对付沈阳、抚顺这一路,这一路主将是杜松,杜松有勇无谋,又喜争功,必会孤军冒进,可与萨尔浒一带伏击歼灭之——

      奴尔哈赤诸人并不知道清河这一路的主将已经不是李如柏,而是临阵换成了韩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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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萨尔浒!萨尔浒!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十一日凌晨子时,火炬燎天,兵器铿锵,大明山海关总兵杜松率两万八千士兵从沈阳出发,当日过抚顺关、越五岭,午前抵达浑河左岸。

      杜松先派哨探渡河侦察,其余军士随后渡河,统领车炮营的参将柴国栋向杜松禀报说:“浑河水深流急,车兵入水,空手犹难,车辆火药,尽不能渡。”

      杜松对张原送他的千里镜很感兴趣,几路哨军的正副队长都配备了千里镜,他自己也随身带着一副白铜千里镜,这时正用来隔河观察,见对岸南山有虏骑出没,便下令加快渡河抢占对岸高地,车炮营可稍缓,让柴国栋另想办法渡河。

      但柴国栋在杜松渡河与敌军交战时并未积极设法渡河,径自下令在左岸扎营,也未派人向对岸的杜松通报。

      杜松渡河后,前锋部队立即进攻南山上的后金军寨,这两个军寨有四十名后金步卒把守,游击汪海龙奋勇当先,率部攻克两寨,击毙建奴二十六人、生擒十四人,明军亦有数十人伤亡。

      从建奴俘虏口中获知奴尔哈赤正派人在前方萨尔浒运石筑城,有骑兵保卫,明军派去哨探的斥候也回报说萨尔浒东北方的界藩山有上万民夫在筑城,山下有骑兵警戒,人数不详,估计不超过五百人。

      杜松与保定总兵王宣、援辽总兵赵梦麟、监军张铨商议要尽快占领界藩山,扫清通往赫图阿拉的道路,不然就无法按约定之期赶到二道关与李如柏的南路军会合。

      众将官皆无异议,杜松当即与王宣、赵梦麟领军前进,监军张铨在后督促辎重火器,这时才发现车营参将柴国栋连同火炮车辆都还在对岸,而且也未采取任何让车炮顺利渡河的措施。

      张铨大怒,骑马渡河去严斥柴国栋,柴国栋这才匆匆忙忙率众或拉或扛渡河。有些火炮和车辆被河水冲翻冲走,这时也不能多顾及这些损失,要跟上主力大军才行。

      ……

      杜松的西路军一出沈阳,就被后金的哨探侦知,杜松率军过抚顺关时,屯军在一百里外赫图阿拉西郊的奴尔哈赤就已得到明军杜松部进攻的确切消息,当即命代善、皇太极率精锐骑兵共一万五千人连夜从赫图阿拉出发赶往萨尔浒设伏,他自己随后率一万五千铁骑增援。这三万披甲骑兵是奴尔哈赤能调动的全部骑兵主力了,其余三路明军他只各派了两百骑兵去防守,起的是哨探阻截的作用,不让明军迅速威胁到赫图阿拉,留在赫图阿拉的还有两万五千步卒,整个后金能调动的军队尽数集中在赫图阿拉西线——

      就在奴尔哈赤准备赶往萨尔浒之际。南边栋鄂传回一个消息:南路军主将不是李如柏,而是韩原善。

      这让奴尔哈赤有些意外,韩原善是辽东都指挥使,并非武将出身,而是进士文官,明朝文官领兵不稀奇,奴尔哈赤素来看不起大明文官,所以虽知南路军临阵换将,也并不认为因此就会增加了多少危险。他已决心力拼杜松这一路,只要击溃杜松的西路明军,他的骑军行动迅捷,依旧有时间对付逼近赫图阿拉的其他三路明军。

      三月十一日午前,代善率军过了扎喀关,一面派哨骑往萨尔浒侦察,一面驻军等候皇太极和奴尔哈赤,皇太极因为在赫图阿拉南郊杀牛祭天而晚了一个时辰赶到扎喀关,见代善止步不前。便道:“杜松一路进逼甚急。我界藩山筑城的步军和民夫缺少军械,难以抵挡明军的进攻。我们要赶紧驰援,界藩山上的守军见援兵赶到,必拼力死守,如此可上下合击,杜松必败。”

      代善道:“我军隐蔽于此,待天黑伏击明军,可获大胜。”

      皇太极道:“此战我军非胜不可,而且要大胜速胜,杜松不过三万人马,而我八旗军精锐尽集于此,何惧之有,当耀武扬威擂鼓向前,界藩山守军见我大军威武而来,士气必振,自会奋勇争战,今夜就在萨尔浒歼灭杜松,明日挥师北上对付开原马林一路。”

      于是,一万五千后金骑兵向四十里外的萨尔浒加速前进。

      ……

      大明西路军前锋游击汪海龙辰时初就已抵达萨尔浒山谷谷口,午前哨探到谷口有数百敌骑,但这时一个都不见,运送石料的民夫也都收缩到界藩山上,汪海龙谨记杜总兵不得冒进的严令,派人向杜松请示。

      杜松策马来到萨尔浒谷口,察看地形,远处是巍峨险峻的铁背山,浑河与苏子河在山下交汇,铁背山西麓与界藩山相连,界藩山上建奴修筑的城墙依稀可辨,在界藩山靠东边一端,耸立着绝壁千仞的吉林崖,浑河由东向西绕界藩山而过,河南这一片谷地就是萨尔浒,地势起伏,林木茂密——

      杜松取千里镜遥看,见界藩山筑城的建奴正向吉林崖聚焦,这当然是要据险自守,再仔细看时,这些筑城的建奴并非民夫,而是建奴的步卒。

      总兵王宣建议立即进攻吉林崖,占领界藩山,击溃建奴步卒,同时分兵八千占据西面的萨尔浒高地,以防备建奴骑兵突袭明军后路。

      这种占据高地、互为犄角是很常见的步兵战术,杜松这一路军虽也有六千骑兵,但明军的骑兵与后金骑兵没法比,只起到一个加快行军的作用,骑射冲击力甚弱,所以行军布阵都是采取步兵战术。

      杜松绰号“狂夫”,作战勇猛却短于计谋,但这次出兵沈阳以来,行军却颇谨慎,很重视哨探,这时听王宣说要分兵,便道:“多遣哨骑侦察,看奴酋前来阻击我军的步骑现在何地,若离得尚远,我军就先拿下界藩山,进攻界藩山要先渡过界藩河,若一时攻不下,强敌袭我后路,我军进退不得岂不腹背受敌。”

      王宣有些诧异,杜松一向是喜欢抢功劳的,此番为何如此持重。须知界藩山上建奴步卒的人头可都是军功啊!

      杜松当然有些考虑,近三万大军出沈阳进逼赫图阿拉,除非奴尔哈赤是死人,不然怎么也得知消息派兵来迎击了,不可能让明军直逼赫图阿拉,所以杜松早有恶战的准备,还有,年初张原曾让人带信来提醒要防备建奴集中兵力对付抚顺这一路。对此杜松是半信半疑,四路大军进逼赫图阿拉,奴尔哈赤当然是要分兵迎敌的,若是专对付他这一路,那其他三路如何应对?

      ——杜松绝不相信奴尔哈赤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歼灭了他的三万大军,然后挥师北上又击溃了马林的北路军。再截击东路的大明与朝鲜的联军,萨尔浒之战会以明军四路出击三路溃败而收场,张原也没对杜松提过这种可能,因为这样只会让杜松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而现在,杜松对张原还是相当敬服的,虽说不大相信奴尔哈赤会集中兵力在赫图阿拉西路,却也不敢大意,行军都是哨探先行。随时准备遭遇战——

      众将正说话间,一骑探马急驰来报,有大队建奴骑兵在四十里外的扎喀关,皆是披甲骑兵,总数不下万人。

      杜松叫一声:“来得好!”命大军迅速占据萨尔浒高地,掘壕挖堑修筑防御工事,又派人催促车营参将柴国栋加速前进,车营火炮要在高地列阵,准备迎敌。经过张承胤的失败。明军对与后金的野战加倍警惕。

      在萨尔浒谷口负责警戒的四百后金骑兵探知明军到来,乃设伏于界藩河畔。只待明军渡界藩河向山上守军进攻时突然冲出袭扰,不料明军并未来攻界藩山,而是占据谷内高地开始修筑防御工事,看着源源不断到来的大批明军,这四百后金骑兵不敢擅动,现在只有等援军到来再两面夹击明军。

      午后未时初,代善和皇太极所领的一万五千骑兵过了太兰冈,这里离界藩山只有二十里路,哨探来报说明军驻萨尔浒高地,并未进攻界藩山,这让皇太极大失颜面,他一向料事极准,这回却失算了。

      一向与皇太极在奴尔哈赤面前争宠的代善心里冷笑,面上道:“杜松似已知我大军动向,不敢攻界藩山,现在当如何应对?”

      皇太极果断道:“趁明军立足未稳,立即发起进攻,更遣信使前往界藩山,命山上的步骑一起夹攻明军,此一路明军一定要在明日破晓之前扫灭,不然赫图阿拉将受攻。”

      代善虽与皇太极明争暗斗,但当此明朝四路大军进逼之际他自是不会故意与皇太极唱反调,他也知道此战利在速胜,大声道:“那就战吧!”将一万五千骑兵分为左右两翼,皇太极左,代善右,不惜马力,向萨尔浒长驱而来。

      代善、皇太极所领的这一万五千骑兵乃是八旗军精锐,都是一人双马,行军时一匹,冲锋时改乘另一匹,所以极具冲击力。

      萨尔浒大战从黄昏时分开始,界藩山晚霞如火,山上一万五千名后金步军跟在四百骑兵后渡过了界藩河,守在萨尔浒谷口,这是要截断明军的退路,而代善所领的右翼四旗兵开始向萨尔浒高地上的明军发起进攻。

      明军此时已结成三道阵营,最外一道是车阵,数百辆战车相连,每辆战车配备有佛郎机短炮三门,可轮番射击,虽然仓促应战,但居高临下,火炮连发,对冲锋的后金骑兵颇有杀伤,这种火炮发射的是霰弹,杀伤力不小,后金骑兵虽然个个身披重甲,但也难挡霰弹的冲击,尤其是马匹,防护更差,代善指挥的前两轮冲锋都被打退——

      天色渐渐黑下来,激战仍在继续,奴尔哈赤率一万五千骑兵赶到,听代善、皇太极说明了情况,奴尔哈赤眉头紧皱,大金国运在此一战,今夜若不能击溃杜松的军队,他就无法挥师迎击北路的马林与叶赫部联军,据最新探报,马林率军从三岔儿堡出边,昨夜屯于稗子峪,稗子峪距离萨尔浒只有一百二十里、距离赫图阿拉两百余里,而现在这一路军行进到何处尚不得而知,若是快的话离赫图阿拉也不远了,距离萨尔浒则更近,大金的形势危如累卵,不拼命更待何时,当即下令连夜猛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冲破明军的阵营尽歼此路明军,明军不足三万人,而他有三万骑兵和一万五千步卒,以他对明军战斗力的了解,只要突破明军的车阵,明军必溃败。

      ……

      这夜的月色与清河堡失陷的那夜相似,清亮皎洁。不同的是地上没有皑皑积雪相映,从萨尔浒高地望出去,漫山遍野都是后金的八旗军,这时杜松终于知道张原又一次言中了,奴酋果真把主力集中到了西路,要歼灭他杜松所领的西路军——

      战斗异常激烈。不断有后金骑兵冒着炮火突入阵营,皆被第二、第三道防线壕堑内的火枪手、弓箭手消灭,但这些冲上来的后金骑兵极为凶悍,在被击毙之前往往能杀伤明军数人甚至十数人,而且因为明军阵营庞大,车炮营的数百辆战车火炮也无法形成环形的防御圈,高地靠近浑河这一侧就由保定总兵王宣率八百家丁守卫,监军张铨则不断给将士们鼓劲,只要在这高地坚守两日。其他三路军就会到来,那时内外夹击,将立下不世奇功……

      杜松手握长矛,在建奴骑兵进攻最猛的东侧指挥杀敌,战斗的激烈和血腥让他浑身发燥,车营参将柴国栋向他禀报说一千两百门佛朗机短炮已经有两百多门无法使用,更有百余名火炮手因为火炮自炸而死伤,随着战斗的继续,短炮的毁坏会更多。只怕坚持不到天亮。这些火炮就会全废——

      杜松脾气暴躁,大骂柴国栋。

      一边的穆敬岩对杜松道:“将军。杨侍郎想必还不知道将军在萨尔浒遭遇建奴主力,其他三路军自然更不会知道,只恐一时也不会来援,卑职可与一名识得此间道路的军士冲出重围去北路寻找马总兵的人马,请马总兵火速来援。”

      杜松看着漫山遍野的八旗军,皱眉道:“你们冲得出去?”

      穆敬岩道:“有俘获的建奴衣甲在此,卑职二人穿戴上,从浑河那一侧设法突围,请将军给卑职令箭为凭。”

      这时大约是亥夜时分,明月已经偏西,枪炮声、弓箭声、嘶喊声如沸,后金步骑的进攻潮水一般,明军布下的三道阵营能否坚持到天亮实在很难说,阵营一破,那就是短兵相接,后金军战力远胜明军,而且人数也占优,那时就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

      杜松凝视眼前这个黄须汉子,微一沉吟,说道:“好,望你能立大功。”

      穆敬岩与一位名叫周庆虎的总旗官穿戴上后金步卒的衣甲,穆敬岩持了杜松的令箭和短信,二人从浑河那一侧翻滚下去,进攻的后金步骑以为是被明军打死的八旗兵滚落下来,夜战场面混乱,也未及查看,竟让穆敬岩二人爬起奔出数十步跃下浑河,这一段浑河水流湍急,周庆虎是辽人,不识水性,穆敬岩若非生长于绍兴水乡,又且力大,实难在黑夜中带着这么个壮汉泅水上岸。

      穆敬岩二人爬上浑河北岸,俱已精疲力竭,听得远处的厮杀声撼天动地,都明白军情紧急,不敢多歇,只喘了几口气,便起身向北觅路疾行。

      穆起岩从军之前是山阴轿夫,脚力甚健,那姓周的总旗方才泅水时喝了好几口水,颇为萎靡,穆敬岩又走得快,他奋力跟上,一口气走出二十余里,体力不继,被绊了一跤,手足酸软,一时爬不起来。

      穆敬岩心急如焚,他又不认得路,拽起周庆虎负在背上大步就走,周庆虎急道:“穆百户,这如何使得,容我喘口气,我自能走。”

      穆敬岩道:“你就在我背上喘口气,缓缓劲,我们不要耽搁。”

      就这样,二人在山野间穿行,四更天的时候赶到尚间崖,正遇马林军的斥候,若不是斥候箭术稀松,穆敬岩差点被冷箭射死。

      开原总兵马林率领的两万五千明军在距离尚间崖十里处安营,此地离萨尔浒大约五十余里,离此五里还有女真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布扬古的四千骑兵——

      验看过穆敬岩呈上的令箭和杜松的手书,又仔细询问了萨尔浒战况,开原总兵马林浓眉紧皱,踌躇不语,穆敬岩跪求道:“马将军,杜总兵率两万余步骑占据高地,尚在苦守,若将军立即驰援,可解萨尔浒之围,清河一路韩指挥使的大军也能随后赶到,数路夹击,建奴必败,请马将军立即发兵!”

      马林久居开原,深知奴尔哈赤骑兵的厉害,奴尔哈赤既已集中兵力对付杜松一路,那自是势在必得,清河堡的邹储贤据城坚守都没能支撑到天亮,他这时率军赶往萨尔浒,若杜松已被击溃,那他的北路军就要与士气正盛的建奴步骑对决,马林自忖难以抵敌——

      马林道:“待本镇与潘监军以及叶赫部首领商议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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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兵临城下

  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听闻抚顺路杜松遣信使来求援,马林却畏惧建奴凶猛,对于赴援萨尔浒踌躇不决——

  当此之时,一寸光阴就是几百条明军性命,早一刻赶到萨尔浒或许就能让杜松部避免被全歼,潘宗颜赶来见马林,力主火速驰援,骑兵先行、步卒与车营火炮随后。

  上月潘宗颜上书杨镐说马林庸懦,不堪当大任,若用马林为将,必败,要求易将——这事不知怎么就被马林知道了,自是羞恼愤恨,闻言道:“潘监军,此地离萨尔浒有五十里,而且是山地居多,我军又大半是步卒,车营辎重累赘,即刻动身,赶到萨尔浒最快也是午后了,潘监军敢担保杜总兵能坚守到那时候?”

  不待潘宗颜回答,马林又道:“若我步骑长途赶到萨尔浒,杜总兵所部已败,以我疲惫之师能与士气正盛的建奴对战否?”

  潘宗颜道:“杜总兵既能遣使突围来此,那即表明建奴围攻有疏漏,杜总兵两万八千兵马大都来自延绥,延绥军士以刚毅敢战著称,现坚守萨尔浒高地,主力未损,车营俱在,守到今日午后岂无可能,且我军可令骑兵先行,击鼓鸣枪,大张声势,让萨尔浒守军知道我部来援,自会军心大振,奋勇死战,届时内外夹击,当可击败建奴。”

  马林冷笑,认为潘宗颜这种文官是纸上谈兵,全不知晓建州女真的凶悍,八旗军主力既已尽数集中在萨尔浒,那总数当在六万人左右。杜松的两万八千人马经过这一夜轮番攻击。即便没被全歼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他的开原军步骑总共两万五千人,如何能与五、六万八旗军野战,他不能冒这个险,杜松一路溃败已然注定,他只求保全自己这一路兵马那就有功无罪,说道:“潘监军莫忘了清河邹参将是如何败亡的,我部若仓促前去,正中奴酋奸计。依我之见,我部应立即原地修筑防御工事,一面派人与韩指挥、刘总兵联络,争取合兵一处,这才是必胜之策。”

  潘宗颜厉声道:“马将军,抚顺军遣使求援,你却按兵不动,贻误战机致友军陷没,该当何罪?”

  潘宗颜既已撕破脸,那马林也就不客气。冷冷道:“潘大人,我若听从你的愚见。致我开原军于万劫不复之地,那罪责更大。”

  潘宗颜气愤至极,他是监军,掌军中功罪赏罚,却并无调兵遣将的权力,虽然车营火器和辎重后勤七千人由他统领,但都是步卒,若无马林率领的主力支持,他这一支军贸然赶去萨尔浒,那就真被马林说中要与杜松的军队一起败亡了!

  杨镐远在辽阳,八百里急报也来不及,潘宗颜心急如焚,与马林在军帐中大声争执,这时卫兵来报:叶赫部贝勒金台吉、布扬古求见马将军。

  金台吉和布扬古带了几个贴身侍从进到马林军帐,马林和潘宗颜起身相迎,马林见那个姓穆的百户也跟在布扬古身后,不禁有些奇怪,只听布扬古道:“马将军,赶紧驰援吧,我叶赫部四千铁骑愿为前驱。”金台吉不会说汉话,只是连连点头。

  马林一愣,一旁的潘宗颜大喜,赶紧道:“马将军,兵贵神速,北关骑兵不逊于建奴,两位贝勒更是勇猛无敌,杜总兵主力尚在,击败建奴立不世奇功正今日也。”语气恳切。

  这下子马林尴尬了,北关叶赫的两大首领都力主救援,他这个北路军主将若执意按兵不动,不管最终战局如何,他必受弹劾惩处——

  跟在布扬古身后的穆敬岩闪出跪下道:“马将军,救兵如救火,迟延不得啊。”

  布扬古道:“若等佟奴儿击溃了杜总兵,必北进来攻马将军与我叶赫部,其势不两立,晚战不如早战。”

  马林终于松口,答应全军赴援,以叶赫部的四千骑兵为前锋,开原副总兵麻岩率六千明军骑兵跟进,其余大队车马随后,同时派人往清河一路寻求韩原善的南路军火速赶赴萨尔浒参加大会战——

  五更天,铁岭至抚顺这一带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山野间寒气犹重,林间宿鸟被澎湃的马蹄声惊得飞溅而起,在空中盘旋随即往两边山谷散落,北关叶赫部的四千骑兵已然启程。

  叶赫部与建州女真恩怨纠缠数百年,为敌时多,为友时少,三十年前曾有短暂的和睦相处时间,所以叶赫大贝勒金台吉之妹就成了皇太极的生母,但现在,这两个女真部落已是不共戴天,建州强大,使得叶赫必须寻求明朝的庇护来求得生存,此番明朝四路大军进攻赫图阿拉,金台吉和布扬古大感振奋,认为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厉兵秣马积极参战,因为得到出兵的时间比较仓促,所以只带了四千骑兵随开原明军出征,另有一万步骑屯于开原路中固城——

  穆敬岩骑马跟在叶赫贝勒布扬古身畔,低声回答布扬古的问话,在他身后,那个披坚执锐的昂藏汉子正是客光先,客光先的真实身份是布扬古的表弟尼雅哈,也是客印月的表弟,此番叶赫部积极参战当然与客光先有莫大干系。

  一个时辰后,叶赫部前锋骑兵已经绕过了铁背山抵达苏子河北岸,这时就听到前方萨尔浒高地的火枪鸣响,监军潘宗颜与铁岭游击郑国良领了一队火枪手与叶赫前锋同行,听到远处的枪响和厮杀声,潘宗颜心中大定,杜松的军队尚在坚守高地,并未溃败,但只听到火枪声没听到火炮声,显然火炮已经尽废,第一道阵营恐怕已被攻破,当即急命火枪手向天鸣枪,好让萨尔浒高地上的明军知道援军已至——

  ……

  已经激战一夜的杜松此时已疲惫不堪,千余门佛朗机短炮没坚持到天亮就全成了哑炮,第一道阵营已被攻破。建奴步骑可以冲到很近处向高地上射箭。对明军造成很大杀伤。而明军的火枪对披甲建奴的威胁不大,不断有建奴骑兵越过明军挖的壕沟冲入明军阵营,短兵相接时更显明军的劣势,粗略估计明军伤亡已近万人,漫山遍野,血流成河,援辽总兵赵梦麟被冷箭射死,保定总兵王宣亦受伤——

  素以悍不畏死的著称的延绥游击汪海龙这时也萌生惧意。他对杜松道:“将军,此地无险可据,再死守下去我们全军将尽殁,不如集中兵力突围?”

  杜松抹了一把脸上血水,神情有些狰狞,喝道:“死守,待援。”

  监军张铨也道:“此地浑河环绕,四野尽是敌军,若弃此山丘下到谷地,更难抵挡建奴骑兵的冲击。只有死守,等待开原兵的救援。这是唯一生路。”

  大批八旗兵越过第二道壕沟冲入明军阵营,混战开始,杜松和王宣各率亲卫家丁拼力死战……

  此时的奴尔哈赤是两眼通红,他的虎将额亦都被明军炮火击伤,已被抬下去救治,即便不死,也是废人了,他亲眼目睹额亦都的一条腿被炸烂,额亦都是大金五大臣之首,随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今日在萨尔浒受此重伤,奴尔哈赤心痛如绞,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他的百战之兵在这一夜间伤亡已超过两千,正白旗和镶黄旗损失尤为惨重,镶黄旗有两个牛录几乎伤亡殆尽,这实在是他无法承受的损失,这些披甲战兵都是随他征战四方的勇士,一个个弓马娴熟,以一当百,现在却接连毙命在这山谷,而且高地上的明军依然死守不溃——

  哨骑来报,有大批明军自北而来,前锋很快就要到铁背山!

  代善、阿敏、皇太极诸人都是骇然变色,这一路想必就是开原马林统领的北路军,为何如何迅捷就逼近此处?

  奴尔哈赤生平所历大小战事无数,从未有过败绩,心中虽然波澜万丈,面上却是凶厉狠辣,喝道:“来得正好,免得我八旗兵跋涉去寻他,就让铁背山做他们的坟场。”当即下令皇太极、阿敏领正白、镶蓝二旗五千骑兵去截击马林这路军,其余六旗精锐继续猛攻萨尔浒高地的明军——

  高地上的杜松听到了铁背山那边传来的枪击声,随即见山谷里的建奴骑兵向铁背山下苏子河调动,杜松狂喜,高叫道:“众将士,我们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死守高地的明军士气大振,原本都已力竭的士兵这时也生出新力,奋不顾身与建奴死战——

  援军虽到,但尚不到缓解杜松军队的危机,建奴的攻势愈发猛烈,阵营已全线被攻破,明军伤亡惨重,鲜血当红了浑河。

  ……

  叶赫与开原路联军暂驻苏子河北岸,主将马林摧马赶到,见对岸漫山遍野的八旗军不禁大为惊惧,立即下令临水布阵,绕营挖壕三道,设栅墙以阻遏后金铁骑的冲击,而车营火炮则列于壕沟外,准备隔河炮击对岸的八旗兵。

  马林也是一员老将了,这种步兵方阵战术用得很老练,他没打算去救五、六里外萨尔浒高地上的杜松,只求自保。

  监军潘宗颜心中焦急,但看到对岸秩序井然的后金铁骑,他也不敢贸然率军渡河,这是大忌,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杜松被歼灭,然后再让建奴从容转身来对付他们?

  陡见一骑淌水驰过苏子河,苏子河在此处水流平缓,水深不过两尺,河宽二、三十丈,那人很快就纵马过了苏子河,手挺一杆长枪,单人独骑迎向奔腾而来的后金正白、镶蓝二旗的铁骑——

  “是穆百户!就是来报信的那个穆百户。”

  北岸的明军纷纷大叫起来,急于复仇的叶赫部骑兵也冲过苏子河迎击建州骑兵,开原副总兵麻岩率三千明军骑兵紧跟北关骑兵渡河战斗,主将马林则拒河自守。

  叶赫部与建州女真征战多年,战斗力虽不及奴尔哈赤的百战兵,比之辽东明军却是强悍得多,这次随金台吉、布扬古出征的四千骑兵更是部族中的精锐,骑射俱精,一时间,双方战马嘶鸣,羽箭如飞蝗,奔驰的战马迎面对冲,巨大的撞击声震撼人心——

  奴尔哈赤见正白、镶蓝二旗无法迅速击溃渡河的叶赫与开原路的明军,立即增派一千骑兵加强这一路的攻势,萨尔浒高地上的杜松的士卒稍微缓了口气。

  七千后金披甲军很快压制住了叶赫部与开原副总兵麻岩所领的骑兵,明军不断后退,很快就退到了苏子河边,有些马匹和军士栽倒在河里。

  “砰砰”巨响,北岸明军车营的火炮开始发炮,马林不顾金台吉和麻岩的骑兵还在对岸与建奴骑兵混战就下令炮击,马林是担心建奴骑兵趁联军骑兵后退时一举冲过苏子河,那时敌我混乱,明军的防线就要崩溃。

  昨夜杜松部的火炮给八旗军杀伤不小,所以皇太极见对岸发炮,即命部下退出火炮射程外,苏子河畔的战斗一时僵持不下。

  ……

  奴尔哈赤率八旗军主力在萨尔浒鏖战,但对其他几路明军的动向是密切关注,三月十二日午前,他派去监视东路刘綖部的哨骑来报,刘綖部两万余人与朝鲜枪炮手一万多人从宽句、怀仁之间直插赫图阿拉,担负阻截这一路明军的五百大金骑兵无法抵挡,只有且战且退,已有一个牛录额真被杀,这一路军挺进甚快,昨夜其前锋就已抵达距离赫图阿拉一百二十里的阿布达里冈,照此进度,今夜就会逼近赫图阿拉南郊——

  还有,南路的韩原善部的前锋贺世贤的五千兵马已经过了虎兰冈,虎兰冈距离赫图阿拉只有八十里,好在这一路俱是崎岖险路,军队行进不快,但明日午前也会进抵赫图阿拉南郊,赫图阿拉城的女真人已经出现恐慌情绪,有的已准备出逃,还有些汉民奴隶开始作乱反抗——

  奴尔哈赤脸色赤红,他必须立即作出决断,否则将面临都城被攻破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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