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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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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血凤鸣桃山(中)


        熊初墨站在神辉之前,无情地扼住那只火凤的咽喉,炽热的道殿里回荡凄厉的鸣啸——那啸声越来越厉,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痛苦。

        火凤愤怒地挣扎!

        无数炽白的光浆从它的身体上剥落,落在地面,点燃一片无源的火海,那道肃杀的剑意,隐藏在它的身体里,不停暴发!

        熊初墨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却依旧漠然,瘦矮的身躯,在那道磅礴力量的加持下,仿佛天神般威严无比,显得那样的强大。

        有很多人始终无法理解熊初墨的强大,比如叶红鱼,既然西陵神殿掌教的称谓并不能带给修行者先天强大,那么他的强大来自哪里?这个猥琐恶心的矮子凭什么能够拥有五境之上的境界?就因为他是昊天的一条狗?

        有人试图做出解答,但那些答案都是猜测,熊初墨依然站在万丈光幕之后,无比强大,扼住命运和火凤的咽喉,令人觉得不公的继续无敌。

        熊初墨的巨掌继续前移,桃山上方的夜穹,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也向地面靠近了一分,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拍了下来。

        火凤一声凄鸣,光羽四散,那道自它身躯内暴射而出的绝世剑意,也无法抵挡夜穹的压力,啪的一声碎作了无数片!

        剑意被熊初墨的手掌生生拍碎!无数细碎的剑意,激射而飞,尽数落在了叶红鱼的身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上。出现无数裂口,里面隐隐有血水渗出。

        这便是恐怖的反噬。

        叶红鱼的脸色很苍白,眼眸深处的星辰流失灭亡的过程,骤然加速。

        血红色的右袖在天启的力量之前。尽数化作虚无,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腕,剑意已然尽灭,但她的手里依然握着剑。

        黑发不停飘舞,如狂风下的瀑布。

        她看着熊初墨,眼眸无情无绪,没有灵魂。

        她的灵魂在燃烧,她的生命在燃烧,她身躯上无数伤口里流出的鲜血在燃烧,她用西陵神术把自己的肉与灵。尽数燃烧成圣洁的神辉。

        她要拥抱近处的熊初墨。

        与很多年前被羞辱的拥抱不同。她的拥抱没有别的意味。不狂热,不冷酷,只是平静。平静地邀请他一道死亡。

        熊初墨看着燃烧的叶红鱼,眼瞳微缩,感觉到其间隐藏的大恐怖。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声如雷般的暴喝迸出双唇!

        “奉天斩!”

        他是西陵神殿之主,他的声音便是雷鸣。

        深夜的桃山,雷鸣响彻峰巅谷底,震醒大地泥土深处冬眠的生物,惊了夜穹里那些不再挤出雪花的厚云,直至来到夜穹深处不知方位的神国。

        夜穹向着地面缓慢地碾压过来。

        裁决神殿里那道霸道、不可阻挡的力量。变得更加清晰而直接。

        熊初墨的手掌,最终破开了叶红鱼最后残留的剑意,扇开那些圣洁的光焰,落到了她的肩上,实实在在地印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

        叶红鱼的右肩处衣料尽碎,露出赤裸的肌肤。

        她的肩在炽热的光焰与恐怖的力量里,依然溢着清新的香。

        赤裸的香肩,在圣洁与恐怖之间,很是诱人。

        熊初墨的手掌,落在了这片香肩之上。

        瞬息间,他想起很多,回忆起很多,眼神微变,眼瞳更深,如豆,如如豆般的油灯,有些幽幽,有些满足,有些贪,有些叹。

        掌落,她便死了。

        即便她是叶红鱼,被昊天的力量击实,也必然要死。

        唯一令熊初墨有些不解的是,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的漠然。

        修道如痴,难道真的能痴狂到无视生死?

        下一刻,熊初墨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如此平静。

        因为她不会让他的手掌像当年那样,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的右肩上绽开一道伤口,就如身躯上别的地方一样,鲜血淋漓,裁决神袍四裂,然而就在血水之下,在伤口深处,有金线闪耀。

        这根金线,这些金线,便是她与普通修行者最大的区别——修行界无数强者,她和宁缺是真正的异类,他们是真正的狠人。

        她修道如痴,痴者狂也,她没有痴狂到无视生死,但她痴狂到把自己的身体修成了一把剑,那才是她真正的道剑。

        裁决神袍裂了。

        剑鞘裂了。

        她,这把剑,正式出鞘。

        金线,美妙地弹起,曼妙地飞舞,轻轻柔柔来到熊初墨的手掌上。

        与巨掌相比,那道金线,比秋天最细的稗草还要细柔。

        但那是她的本命,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韧,不可断,不可绝。

        嗤的一声轻响,熊初墨将要触到她肩头的食指上,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血水从线里溢出,瞬间便见白骨森然,然后断绝。

        熊初墨的食指,如熟透的果实般,落下枝头。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瞳深处,涌出无尽的痛楚。

        他瘦削的脸庞上,涌现出无尽愤怒。

        然后,瞬间尽数归为平静。

        他面无表情,手掌继续下压。

        便是五指尽断,手掌齐腕而落,他也要把叶红鱼拍死!

        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叶红鱼不可能再给他机会。

        叶红鱼闭眼。

        紧接着,她敛了全部的剑意。

        残破的裁决神袍,如枯叶般卷起,裹住她的身躯。

        一丝剑意,都不再泄出。

        甚至连生机都不复存在。

        前一刻,还像是一把剑的她。这一刻,变成了无知无识的顽石。

        就像是多年前,魔宗山门外明湖底那些布满青苔的顽石。

        那些顽石上刻着两道剑痕。

        更多年前,那些剑痕是轲浩然留下的。

        后来。有些新的剑痕是她留下的。

        现在,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些石头,身上的伤口,亦和剑痕一般。

        她想做什么?

        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分析。

        熊初墨的手掌,终于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喀喇一声巨响,她的肩骨尽碎,鲜血狂飙。

        熊初墨不解,赵南海不解,不解她为何宁肯重伤。也要承受这一击。

        便在这时。神殿那头的中年道人。抬头看了一眼。

        ……

        ……

        她就像颗真正的石头,被来自天穹的力量击飞。

        力量,决定速度。

        她承受了无人承受过的力量。便拥有了难以想象的速度。

        除了无距,人世间再没出现过这般快的速度。

        她在裁决神殿里飞掠,残破的裁决神袍拖出道道残影,与空气剧烈地摩擦,甚至开始燃烧起来,顽石便变成了陨石,拖出了火尾。

        或者,这也是火凤的另一种形态。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中年道人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直至此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抬头看殿内的神辉海洋,看光影之间那道身影,看那颗砸向自己的陨石,看那只沉默而肃杀的火凤,想明白了她要做些什么。

        叶红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

        不是赵南海,也不是熊初墨,就是他。

        与赵南海的神术比拼,只是热身。

        硬接熊初墨的天启,只是加速。

        这两大强者的全力出手,对叶红鱼来说,只是借势。

        她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把自己的状态调到最强,最狂暴的那一瞬。

        为什么?就为了杀死自己?

        叶红鱼来的太快,中年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便到了。

        火凤燎殿,陨石降世。

        即便是观主在场,也无法避开。

        中年道人发现,观主还是自己,依然低估了叶红鱼的能力。

        年轻的裁决神座,真的是万法皆通的天才,她的神术造诣竟胜过赵南海,她竟把自己的身躯修成了本命道剑,而她最后把自己变成顽石,那更是传说中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领悟出来的块垒阵意!

        当今世间,懂得块垒阵意的,只有如今的大河国女王,她又是从哪里学的?中年道人想不明白,但他必须接住对方。

        不然,这只火凤便将飞出裁决神殿,破开桃山,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是道门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中年道人伸出右手,一指点出,动作很迟缓。

        火凤来的如此之快,快到前无来者。

        他的动作如此缓慢,却抢在了火凤之前。

        他的神情凝重,手指也沉重到了极点。

        知其,守其,为天下溪。

        知守观绝学,天下溪神指。

        中年道人的天下溪神指,比起当年的陈皮皮,不知高出多少层次。

        一指出,天下皆宁!

        裁决神殿里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仿佛被冰冻的火焰,不再摇晃!

        那道来自天穹的力量残余,仿佛感受到了指间的意味,也平静了下来!

        火凤的焰尾,瞬间敛没!

        狂暴的陨石,忽然间露出了真实的面容,那些青苔,何能伤人?

        中年道人施出了自己最强大的手段。

        他御光明而来,一指点出。

        火凤一声鸣啸,有些绝望。

        叶红鱼的神情却依然是那般漠然,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她握剑,然后,出剑。

        火凤光羽四散,她根本不理会。

        殿内劲气四溢,狂风席卷,火凤骤然散去,只剩下她的本体。

        她一剑刺向中年道人。

        很普通的一剑,却是最强大的一剑。

        如箭中重革,如石落幽潭。

        一声响,有回响,念念而响。

        中年道人的手指,与她的剑终于在空中相遇。

        风骤息,尘渐落,裁决神殿瞬间回复幽静。

        数道金线,从叶红鱼的身体里迸出,然后飘落,似真正的枯叶。

        她握着虚剑,面无表情站在中年道人身前,裁决神袍半散,卷落在腰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血水从完美的曲线间淌落。

        此时的她,浑身血污,半裸而立,似很狼狈,实际上是极美。

        那是一种神圣的美,圣洁的美,纯洁的美。

        但这种美很诱人。

        诱人与神圣,其实并不抵触,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的身上。

        血水从她的身上淌落,落到她的脚下,流进石板里的缝隙中。

        那些缝隙渐渐被血水灌满,然后开始发光,就像是一道道的线。

        血海里,有光线飘拂,光线起,便是一座樊笼。

        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变了,因为他,正在樊笼中央。

        ……

        ……

        (明天似乎可以多写点吧?感觉状态正在快速恢复,哈哈……话说,叶红鱼上半身赤裸,浑身是血那个,可以参照一下某些油画,当然,要换成东方女性这种,这要拍电影,应该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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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血凤鸣桃山(下)


      今夜一战,叶红鱼先战赵南海,再战掌教,最后对中年道人出手,这种选择很嚣张,哪怕她是惯常嚣张的叶红鱼——因为那三个人太强,强到她没有任何战胜其中一人的把握,这嚣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有些绝望。

      但叶红鱼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那么她连环三击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变过!她根本没有想过逃走,她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裁决神殿!非但不逃,她还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换一条命!毫无疑问,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赌命。但她就这样做了,因为她不惜己命,因为她要那条命!

      因为,她有樊笼。

      今夜之战,她没有天时,因为昊天已经抛弃了她,她没有人和,因为观主已经抛弃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双脚所立之处。

      她此时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决神殿。

      她就是裁决。

      今夜,她把这座肃杀的神殿,变成了一座樊笼。

      樊笼,不再仅仅是裁决神殿最强大的道法。

      而变成了真实的囚牢。

      前代裁决神座,立木为栅,用樊笼把前代光明神座关了十余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关进去,然后镇压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后一袖拂出,精纯至诚的道门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着斑驳血迹,正是樊笼的本体。

      道袖如锤,在裁决神殿的空中,砸出数声轰隆的雷鸣,却无法撼动光幕丝毫。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发沉重。

      赵南海和掌教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高速掠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叶红鱼的安排,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必须在樊笼真体成形之前。抢先打破。若真的让她把中年道人关进樊笼,今夜结局难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鸣悠悠而出。那道磅礴的力量,自天外而来,落在他的身上,继而随雷鸣而出,轰击在樊笼阵间!

      赵南海紧随其后,神情肃然双掌绵柔而至,昊天神辉再次猛烈地燃烧,似要把那座起于殿底的樊笼阵生生烧融。

      樊笼阵里的中年道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种形状。如蝶般扇动!

      三道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种形式呈现,几乎完全同时,落在了叶红鱼的身躯上,落在樊笼阵法上。

      无数光亮浩翰而来,瞬间照亮裁决神殿里的每个角落,把樊笼阵最细微的光线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里仿佛多了无数颗太阳。

      极盛时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双眼皆盲,无论处于光明正中央的叶红鱼,还是其余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叶红鱼赤裸身躯上的伤口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流的血越来越疾,她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樊笼里的中年道人,虽然看不见,却依然盯着。

      血水淌落地面,顺地缝而流,唤醒裁决神殿隐藏无数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击的樊笼阵,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愈发牢固。

      某一瞬间,盛极的光明深处,仿佛响起一声庄严的断喝。

      樊笼阵,终成。

      她终于成功地将这座裁决神殿,变成了樊笼,困住了最强大的敌人,护住了自己,或者这也是一种自困,但她心甘情愿。

      就在那瞬间,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缓缓抬起头来,光明渐黯,他看清了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然后有两道血水从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间,他便在樊笼阵的镇压下受了极重的伤。

      但他依然平静。

      叶红鱼也很平静。

      她上半身未着寸缕,美好的曲线毫不遮掩地让夜穹、让夜穹里的月与星,让夜殿里的人们看着,袒露了所有,神情却很坦然。

      她松开剑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道剑出了两记,根本未能伤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出剑。

      熊初墨和赵南海罢手。

      因为樊笼已成,她只要一动念,中年道人便会死去。

      中年道人隔着那道肃杀的光幕,静静看着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有些复杂,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怜悯。

      “没有意义。”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熊初墨和赵南海,只是两条狗,如果拿着他们的性命,自然没有意义,但师叔……你不同,观主会想你活着。”

      中年道人看着她怜悯说道:“就算如此,现在时间也已经晚了,隆庆在宋国应该已经动手,就算观主垂怜,想让我活着,也不再有意义。”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沉默不语。

      “而且……你关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进怀里,看着她感慨说道:“所以,没有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秀眉微挑,说道:“你打不破樊笼。”

      “当年卫光明叛离桃山时,曾经说过,我心光明,樊笼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强大,你这座樊笼,较前代裁决更加强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现时,手里多了一卷书。

      那卷书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战斗里,竟没有被气息对冲碾碎,也看不出来新旧。隐隐透着股高妙的气息。

      中年道人看着手里的这卷书,有些犹豫,有些遗憾。

      叶红鱼隐约猜到这卷书的来历,神情骤变。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终下定决心,缓声吟道。

      随着他的吟诵,他手里那卷书,也缓缓掀开了一页。

      那卷书掀开了第一页,那页瞬间燃烧成灰。

      一道磅礴的力量,极似于天启的力量,从那页消失的纸里迸发出来,轰击到了樊笼阵法上,只是要比天启来的更加真切!

      轰隆一声巨响,樊笼阵微微颤抖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那卷书里神奇的力量。叶红鱼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神情剧变,寒声道:“你们竟敢以天书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里那卷书是天书!

      天书落字卷!

      一页落。而惊天下!

      何况樊笼?

      叶红鱼双臂一展,裁决神袍无风而舞,如瀑的黑发也狂舞起来!

      她竟是要用裁决神殿这座樊笼,硬抗天书!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发现,一页天书,并不足以冲破这座樊笼。

      于是,天书继续燃烧!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落着,落地便成灰烬。

      仿佛无穷无尽的最本原的力量。随之释放,向着夜殿四处袭去!

      中年道人看着天书落字卷,在自己手里越变越薄,神情愈发痛苦。

      道门弟子,亲手毁去天书,谁能舍得?

      樊笼与天书的战斗,依然在持续。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燃烧着,裁决神殿不停地颤抖,石壁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有石砾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一般。

      战斗至此进入最恐怖的时刻,先前被掌教天启所慑,此时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桃山上的人们终于被惊醒。

      数千上万名神官和执事,站在各处山峰,站在各处道殿之前,看着崖畔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看着神殿在夜穹下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至极。

      人们惊慌失措,人们震撼无语,人们很惘然,不知该如何做。

      轰的一声巨响,裁决神殿东南角,应声而塌!

      无数石砾激射而起,山腰下方坳里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无数神官执事痛哭着跪倒,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裁决神殿里,烟尘弥漫。

      熊初墨站在战场之外,神情复杂至极。

      这是天书落字卷和裁决神殿之间的战斗,这是昊天与道门之间战斗的缩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难加入到这种层次的战斗里。

      看似很久,实际上很短暂。

      天书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烧毁了约半数书页。

      樊笼阵,终于还是破了。

      裁决神殿似乎下一刻便会垮塌。

      叶红鱼被天书的力量强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裁决神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论是中年道人,还是熊初墨、赵南海,都没有说话,看着墨玉神座旁浑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还有些惧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

      面对着道门如此强大的狙杀阵容,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然只差一点,便能逆转局面,甚至让整个局面导入她的想法里。

      如果中年道人没有拿着天书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领受观主的命令,以近乎亵渎的手段,把天书当作了道门的兵器,那么叶红鱼或者真的会胜利。

      现在她败了,真的败了,但她面对如此强敌,最后逼得对方底牌尽出,生生毁了半卷道门至宝的天书,她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并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还是没有能赢。

      叶红鱼脸色苍白,不是因为受了重伤,不是因为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败了,那么叶苏便会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换叶苏一条命。

      中年道人说这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必须这样去做,因为叶苏——她的兄长,对她来说,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是她活着的所有意义。

      中年道人以虔诚的神情,把天书落字卷重新纳入怀里,然后看着叶红鱼,非常诚恳地说道:“你很美丽,也很强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着她,看着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倔强,仿佛看到小时候观里那个喜欢爬树,喜欢欺负陈皮皮的小姑娘,怜惜渐生。

      “很遗憾,你必须死。”

      裁决神殿坍塌了一角,叶红鱼受了重伤,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赵南海,依然看着她,站在三个角落。

      她败了,便只能死,因为道门没有给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后是无尽的深渊绝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这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愤怒与不甘,显得有些疯癫。

      她和叶苏兄妹替道门卖命多年,最终会没命。

      她不甘心,她尽力地去做,却没能挽回。

      但她会认命吗?不,像她和宁缺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极虔诚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书院,但实际上,他们永远只会相信自己。

      这一点,即便是昊天都无法察觉,即便是夫子都没能看穿。

      她的笑声很冷,很寒冷,如锋利的道剑,被雪海畔的冰冻了无数万年,然后被人拔起,回荡在裁决神殿里,似在向四处劈斩。

      下一刻,她不再发笑,说道:“我要活着。”

      熊初墨看着她嘲弄说道:“或者,你可以试着求我。”

      叶红鱼没有理他,平静重复说道:“我要活着。”

      中年道人说道:“你不能活。”

      观主决意杀死叶苏,毁灭新教,那么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后,她若活着,那么熊初墨便会死,道门会沦入火海之中。

      叶红鱼说道:“我会活着。”

      她说的很平静,因为不是乞求,不是恳求,只是通知。

      她告诉这些强大的人,告诉观主,她想活着,便会活着。

      鲜血在她赤裸的身躯上流淌着,流经精致的锁骨,美妙的胸脯,汇入迷人的肚脐,仿佛在完美的身躯上,走完了无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离开,是因为我想做些事情,现在看来,我没有成功,叶苏大概会死了,那么我自然会离开,你以为你们能留住我?”

      她看着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说道:“半卷天书,还杀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觉得似乎有些问题。

      熊初墨看着她说道:“你如何能够离开?”

      他指着她身后的绝壁悬崖,微讽说道:“当年宁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桃山绝壁,高远入云,最可怖的是隐藏在里面的阵法,还有深渊底部那些难以想象的危险,当年即便是卫光明,也从来不敢奢望这般离开。

      宁缺跳下去没有死,那是因为昊天也随之跳了下去。

      叶红鱼再强,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裁决神殿一片安静,露台上残雪映月,很是美丽。

      叶红鱼看着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转身走向露台。

      一路鲜血流淌,雪与她赤足上的血相触,便告融化。

      来到露台畔,凭栏片刻,然后,她纵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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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烟


      月光如前,狂风不再,残雪依旧,雪上血痕清晰的惊心动魄,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只偶尔有石壁剥落的声音响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赵南海也走了过来,三人看着栏下无底的深渊,看着月光照耀下的薄雾和绝壁上那些积着雪的老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们各自离去,没有交谈,也没有对视——宁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叶红鱼也跳下去了,宁缺和昊天能够活着,她不可能活着。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结局,那么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还没有完,她是裁决神座,她的死亡会引发很多事端,道门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开始着手准备镇压裁决神殿的怒火,赵南海要从旁协助重新稳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拢道门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随着今夜这场战斗,随着叶红鱼的死去,道门开始正式着手覆灭新教,与唐国、书院之间的战争也将正式开始。

      三人离开,破损严重的神殿,再次回复无人的寂寞,自然,会有人被安排到绝壁下方,去确认叶红鱼的死亡,寻找她的遗体,只是到了那日,就算她能够重新回到裁决神殿,这座肃杀的神殿,也无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

      ……

      黑夜深沉,月儿被掩在厚厚的云层后方,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桥、桥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阳州城外的田野被冻的有些结实,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声闷响,有人从城头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冻实的地面砸出了数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顿时断裂,然而在这样的痛苦下,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景略的眉拧的极紧,纵使黑夜深沉,也无法掩去脸上的苍白之色,无数颗汗珠从他的身体里逼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为足。在地面上艰难向前爬行,待钻进一片灌木丛里,确认不会被人轻易发现。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在这时,城墙前再次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拔开灌木向那处看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个人,那人身上尽是血污,明显已经死了。

      城墙上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数十根火把被点燃,只是瞬间,漆黑的夜色便被驱逐一空,城头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昼。

      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颜,脸上满是血,但勉强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体微震,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因为他识得那人,准确来说,他和那人很熟。

      过去这几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阳州城里暗中联络那些心怀故唐的年轻人,取得了很多进展,此时死去的那名年轻人,便是其中一人。

      阳州城头变得扰嚷起来,有喊杀声,有兵器撞击的声音,王景略艰难地抬头望去,知道城墙上面,那些忠于长安的年轻人,正在被神殿的强者们追杀,他的拳头握的越来越紧,却无法做些什么,不由心生绝望。

      又有人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被冻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溅出血花,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眼眸里满是后悔,他后悔没能发现,自己的计划全部被神殿掌握,后悔没能预计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后悔让这些年轻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这些人,是他在诸阀里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轻人,用宁缺的话来说,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轻人的骨头再硬,终究还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红了,嘴唇被咬破,开始流血。

      他盯着阳州城头那些神殿骑兵,看着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丧家之犬,却不敢唁唁。

      他转过身,像狗一样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处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须活着离开清河郡,他要把今夜发生的事情,告诉青峡那面的唐军,告诉宁缺,书院的计划已经失败,告诉长安,战争已经开始。

      宁缺没能想到,他也没有想到,西陵神殿,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他们的事业,清河郡的年轻人们,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但是,我会回来的。

      当我回来的那天,铁蹄将会踏碎这片艰难寒冷的田野,火把将会插满富春江畔的庄园,死去的年轻人的英魂,将会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着漆黑的夜里爬去,背离阳州城里的火把光辉。

      有雪忽然飘落,洒在那些死去的年轻人身上。

      也洒落在像狗一样的他的身上。

      ……

      ……

      阳州城最直的那条长街,被灯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辇在街中间缓慢移动,辇旁十余名侍女不停向夜空里洒着花瓣,那些花瓣与新落的雪一混,然后一同落下,圣洁纯净。

      雪风微作,掀起辇前的幔纱,露出横木立人犹带稚气的脸庞。

      长街两侧,成千上万的阳州民众,纷纷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诸阀的阀主同样双膝跪地,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今夜的阳州城,到处都在追杀,到处都在死人,鲜血灌进青石板的缝隙,流进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数年前叛乱后最血腥的一个夜晚。

      忠于长安城的年轻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于那些没能被神殿发现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后。也会沉默很多。

      横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余名唐国天枢处的强者,尽数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鲜血。他的意志更是让鲜血涂满清河郡。

      他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于西陵大神官的权柄与威严。

      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着神辇,在散播的花与雪中缓慢前行,享受着凡人的敬畏与爱。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与唐国的战争终于开始了,那个叫宁缺的人还能安坐长安城吗?

      宁缺,你什么时候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请来与我一战。

      请来被我杀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横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掠过青峡。落在长安城。微笑想着。

      ……

      ……

      中原处处皆雪,无论桃山还是阳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后宋国也将落下一场雪,那场雪必将名留史册,而在这之前,本来风雪连天的草原,却忽然间雪停了,云散雪消,露出那轮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数千座帐篷正在被拆除,无数牲畜正在被驱赶,金帐王庭的勇士们正在给座骑佩鞍。数万名精锐骑兵即将启程,场面很壮观,却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鸣叫,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做为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在过去这些年与唐国的战争连获胜利,金帐王庭的贵族子民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得意,但此次的情况不同。

      今夜,金帐王庭即将整体南迁。

      南迁便是南侵。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意味着将与统治世界千年的唐国你死我活,便是金帐最骄傲的勇士,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先离开渭城南下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车队,车队由十余辆大车组成,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辎重,所以走的轻松。

      对金帐王庭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车队。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胸前挂着的骷髅头项链,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洁白的像是纯洁的玉。

      国师胸前挂着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平静微笑,不知想些什么。

      对于中原修行界来说,他是化外的蛮人,哪怕带领金帐王庭投到昊天的怀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离在正统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这不影响他的强大,也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很向往那轮明月,他很想去南方,体会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长安城,他想去书院,当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来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着那轮月亮,被风雪连续洗了好些天的空气,格外洁净,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静,于是那月亮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和国师不同,阿打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觉得那轮月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金帐王庭总动员,十余万铁骑即将南下,单于的决心很大,动作很迅速,阿打却还是有些不满意,他急着去南方。

      他要杀死那名叫华颖的唐将,他要冲垮唐军最后的骑兵,从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为他开拓的疆土。

      在这个过程里,他将和车队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那枝铁箭的到来,等待着余帘的到来,他要折了那箭,杀了那人。

      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

      ……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落到东方,不知是日起处,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喃喃重复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座城市是宋国的都城,在大陆上并不出名,无法和临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长安,但这座城市,对道门来说,意义很深远。

      这里有大陆上最古老的道观,有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为西陵神殿奉献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观里的人们,更与这里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观主陈某,也是此间人。

      宋国,是道门的源头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叶苏选择在这里传播新教,将此间当成新教的大本营,想来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要在最险恶处前行,要在深渊里见天日。

      便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钟声起处,应是宋国的道殿。

      隆庆神情微凝。

      待他看见道殿处升起的白烟时,确认那个消息终于到了。

      肃穆的钟声,一道袅然直上云层的白烟,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离开人间,回归昊天神国。

      叶红鱼死了。

      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死了。

      隆庆站在院墙后,看着那道白烟渐散于天际,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无语很长时间。

      他和她出身天谕院,共事于裁决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绝世道痴,他从来都不如她。

      当他为了力量选择背叛道门,变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叶红鱼面前,他始终是个失败者,就像在宁缺面前一样。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潜意识里,依然在叶红鱼面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惧,所以在书院登山的幻境里,他会在她的面前一剑刺死了陆晨迦,他会把她和叶苏视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终于死了,隆庆的心里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反而有些空虚,或者,那是因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缘故。

      他再也无法弥补这种遗憾,这很遗憾。

      幸运的是,叶苏还活着,还有机会被他亲手烧死。

      ……

      ……

      肃穆的钟声,从道殿处传到广场上,传到数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执事们的耳中,洗去他们的疲惫与紧张,把他们的目光引至道殿处。

      那里升起一道白烟,圣洁无比。

      死寂一片,做为虔诚的以及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新教的信徒,还是神殿的神官执事,又或者是宋国朝廷的骑兵,都因为那缕白烟而沉默起来,久久未能化解心头的震撼。

      如果是别的时刻,人们应该会对着那道白烟跪倒,表达自己的悲戚和追忆情怀,但现在,这道白烟更是一个信号,开战的信号。

      小渔举起手里的道剑,遥遥指向高台上的人们。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道门强者,还有更多的神官执事,缓缓向前走去,广场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宋国骑兵。

      屠刀已经举起,孤立无助的新教信徒们,恐惧地挤在一处,向后方退去,死亡的威胁,让他们从白烟带来的震撼中醒来。

      叶苏坐在案后,右手落在书卷上,侧头望着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烟,久久沉默,逼近的敌人和邻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为他死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对她很严苛,甚至冷酷,因为陈皮皮的缘故,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但她却对他一如幼时。

      她是人间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去了。

      叶苏沉默,无言。

      “你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说道:“老师要我死,我便去死,你们活着,那就很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看着那道白烟,他悲伤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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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天空与大地之间,是唐小棠


      陈皮皮跪坐在叶苏身边,看着那道白烟,神情微惘,有些痛。

      对他来说,叶红鱼的死讯,也意味着很多东西,童年的记忆,观里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没有分享的同伴,同时这意味着,父子反目的悲剧。

      “不是终结。”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那为何要走?”

      说话间,来自西陵神殿的强者已经杀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诚,也不可能减慢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鲜血罢了。

      陈皮皮站在叶苏身后,开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废物,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却显得很平静,很有信心。

      离开临康城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们每次都能冲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会例外,哪怕那道白烟已经升起。

      因为他相信她能保护师兄离开。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叶苏之前。

      剑阁弟子正在与那些道门强者厮杀,剑光纵横间,不时有鲜血挥洒。

      她只是站在叶苏和陈皮皮身前,没有去别的地方,手持铁棍,遇着有人来,便是一棍砸将过去,伴着雷鸣般的撞击声,敌人喷血震飞。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当关时,同样无人能过。

      看着这名穿着单薄的棉衣、明明年纪不小却依然像少女般梳着双马尾的魔宗女子,小渔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敌意。更多的却是震撼不解。

      她对唐小棠的敌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颠沛流离,新教众人在道门的追杀下艰难度日,真正倚仗的强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她曾经受的那些伤去了何处?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确实很疲惫。

      离开临康城后的这些天里,她带着众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线,她遇到了二十一场战斗,她杀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强者,受了十四次伤无论战局险或平淡。她都是主将。无论伤势轻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坚持了下来,没有倒下,带着叶苏和陈皮皮这对雪山气海皆废的师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来到了宋国都城。

      她已疲惫至极,她摇摇欲坠,但她还是手持铁棍将人打。站在台下,唱着这出漂亮的打戏,无论谁都无法逾越一步。

      剑断人飞马蹄乱,几名从斜侧方趁乱突袭高台的宋国骑兵,被唐小棠扫倒在地,伴着沉重地撞击声,连人带马摔倒不起。

      小渔挑眉,眼眸骤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里微飘,手里的道剑,变成一道笔直的线条,刺破晨风与寒意,瞬间来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剑,都是飞剑,但她的剑没有离手,腕与肘,也是那道线的一段。

      从轲浩然开始,再到柳白,剑道的历史已然改变,真正的剑者,再不肯轻易地让剑离开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对真正强敌的时候。

      剑锋冰冷,映着广场地面的残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没有闭眼,眨都未眨,盯着仿佛带着咸湿海风味道而来的道剑,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海雨天风意味,沉默挥棍而出。

      面对知命境的小渔,她没有留手,娇小的身躯变成灼热的石头,明宗功法榨取体内每一丝的力量,尽数投注到那根铁棍上。

      她手里这根铁棍,原本是刀,是魔宗圣物血色巨刀,在当年长安一战里,余帘用这把刀割断了观主的彩虹,血刀被烧融成了铁棍。

      她投身书院,拜余帘为师,成为书院第三代的大师姐,其后这根铁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着像铁棍,本质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间,曾在后山绝壁挖天阶,也曾把那张棋盘砸的轰天响,曾于光明祭时,在桃山上杀得西陵神殿骑兵乱作一团,杀的群雄侧目,不敢乱动,也曾在陋巷破屋里切过白菜梆。

      此时铁棍再次全力挥出,纵然小渔的道剑携来海雨天风,也骤然被破之,万千雨点挥洒不见,柔韧天风被切成无数碎絮。

      道剑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后极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丽面容上,神情不变,铁棍继续前行。

      小渔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悸意,急速后掠,手里的道剑弯折变形,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鲜血在咽喉里蕴积。

      只是相遇瞬间,她便告败,受伤。

      剑折而未断,恐怖的劲意顺剑身而上,落在小渔的身躯之上,顿时把她击飞,掠过下方的涌涌人群,向着后方坠落。

      唐小棠没有收手,脚掌一踏地面,踩碎周遭十七块青砖,身体骤然腾空,如飞石般追杀而去,手里铁棍直袭她的胸膛。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神官执事,惊的不行,面露恐惧之色,纷纷向小渔落地处涌去,一时间,广场拥挤的人海里竟拱起了数道潮水。

      小渔是**海的亲女,是观主最亲信的下属,身份地位特殊,人们哪里敢让她受到任何损伤,不知多少道剑凌空飞起,想要拦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变,专注地看着前方飞掠的道门女子,任由那些飞剑斩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将对方砸死,一门心思地砸将过去。

      嗤嗤嗤嗤,无数声尖锐的利响,在空中响起,只是瞬间,便至少有七道飞剑,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却没有血落下。

      身为魔宗圣女,她的身体已被天地元气焠炼的坚若钢铁。

      那些道剑再如何锋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肤,留下些极细而淡的伤口,剑意入体,让她唇角渗血,却无法阻止她的去势。

      铁棍举起,成燎天之势。

      铁棍落下,便要将小渔生生砸死。

      小渔落在地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先前涌出的那些红晕。早被当下的危险逼散。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惧意。

      唐小棠神情宁静,似乎也猜到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果然,有异变发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广场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并无实质。纯由天地元气凝结而成。美丽至极,却不娇媚,只是一味肃杀。黑色的花瓣里,散发着湮灭一切的味道,显得极其强大。

      黑色的桃花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尽数落在它的上面,因为它正好盛开在她的眼前。

      她并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从昨日到今晨,道门表现出来的态度很绝然,随着那道白烟升起,战争正式开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间,道门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门强者,还有宋国骑兵,阵势看似强大,但哪里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强者在旁窥视,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谁。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人始终未曾出现,这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做出誓杀小渔的姿态,就是要逼出那人来。

      所有的专注,其实根本不在小渔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绽放的刹那。

      轰的一声巨响。

      黝黑的铁棍,准确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无形无质的黑色桃花,应声而散,瞬间化成无主的天地元气,向着广场四周流散而去,如云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见。

      唐小棠脸色微白,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当铁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间,她便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她败了。

      那个人不是隐藏起来,准备最后的一击,那个人现在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等待时机,他只是静静等着,然后出场战胜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砖,右臂微微颤抖,望向某片院墙。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两根黑色的马尾辫,在身后微微摆荡。

      她的脸色很苍白,明显受了重伤。

      十余名神官执事,向着唐小棠攻了过去。

      小渔疾掠向前,弯折的道剑,骤然重新笔直,再次一剑刺向她的眼睛。

      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如此重的伤势里复原。

      这是杀死唐小棠最好的机会。

      便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广场上的寒风,被她尽数吸入腹内。

      那些空气,在她的肺里迅猛地燃烧。

      有些黯淡的眼神,骤然间回复明亮。

      那些伤势,似乎瞬间便被治好。

      铁棍破风而起,击中小渔手中的剑。

      一声清脆的鸣响,那柄道剑终于碎了,铁棍却沉默坚实如前。

      小渔闷哼退后,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这名魔宗女子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为什么受了如此重的伤,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回复如常!

      唐小棠挥棍砸死了从侧后方袭来的一名黑衣执事。

      她向着那堵院墙走了过去,遇者筋断骨折,无人能挡。

      她要去那里,谁都拦不住她。

      一路行来,铁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鲜血从天空洒落,滋润大地。

      她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一个人向前走着,身影很孤单,四周都是敌人,她没有帮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够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受伤,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没能给她留下任何伤害,似乎人间根本没有谁能够伤到她。

      看着这幕画面,道门强者和宋国骑兵们,震撼沉默。

      便在此时,远处响起数道凄厉的鸣啸。

      噗的一声,一枝弩箭。射进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体,锋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肤,不多的血渗出,染红了衣裳。

      但这至少意味着什么,或者是种安慰。

      本已绝望的神官执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没有不会受伤的人,这个事实,让他们醒过神来,变得极为兴奋。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杀了她!”

      清晨的广场上,到处是神官执事还有宋国骑兵们的喊叫声。人们仿佛疯了一般。唐小棠却是充耳不闻。握着铁棍,继续向那堵院墙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终于走到那堵院墙之前。

      悄无声息地,那堵院墙塌了。砖石悄然落地。如枯叶落在雪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庆站在院墙缺口处。静静地看着她。

      远处传来凄厉的声音,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所有的城门同时被打开,数千名隐藏在城郊山林里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纵马而入。

      唐小棠听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着垮掉的院墙缺口,看着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着他脸上的那道疤,看的异常专注。

      她清楚,只要杀死这个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来,都没有意义,如果杀不死对方,那么就轮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静,广场忽然变得很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边,陈皮皮如此,便是叶苏也看着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院墙后方那堆干柴堆,那些干柴已经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齐,上面那个十字架似是熟练的木匠做的。

      陈皮皮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叶苏只是沉默,仿佛看见命运。

      隆庆走出院墙缺口,看着唐小棠说道:“你比我想象的更强。”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强。”

      忽然间,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

      一名剑阁弟子认出隆庆,想着剑阁覆灭便是此人的手笔,想着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带着道门强者逼死,热血上涌,悄然便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很决然,带着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强大。

      隆庆神情不变,右手自胸前拂过,如长安城香坊里那些耍戏法的人一般,手里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将将迎在那道剑光之前。

      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气所凝,有真实形质,似是廉价的绢做的。

      那柄剑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剑,却像是受了风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剑身上涂满了锈迹,仿佛陈放了数千年。

      剑锈而折,那名剑阁弟子的气息骤然衰败,满是愤怒的脸上,多出了很多斑点,仿佛老了很多岁,就此倒地而死。

      看着这幕画面,唐小棠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柳叶般寒。

      她发现隆庆已非当年,邪恶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对视,也能夺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为,强大到了一种恐怖的境地。

      知命巅峰还是什么,对于现在的隆庆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唐小棠神情凝重,却依然不惧,因为恰好,她也是一个可以无视修行境界区隔的强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试着战胜对方。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请。”

      唐小棠吸气,胸膛高高耸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广场上半数的寒风,此时便将剩下的寒风尽数吸进身躯里,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云都吸下来。

      空气在她的身躯里燃烧,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当年在书院后山,她被余帘逼迫着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向瀑布下跳去,而是向天空里跳去。

      轰的一声,无数块青砖破裂,最中间那几块已然碎成齑粉。

      院墙前一片尘土飞扬,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唐小棠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隆庆没有闭眼,待尘砾落地后,抬头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会逃走,那么无论跳的再高,总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于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

      他看着天空,翘首,以待。

      场间所有人,都随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从东面的海上洒过来,雪云是那样的白,偶尔露出的天空是那样的蓝,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没有人影。

      片刻后,天空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人影。

      天空里忽然有尖锐的鸣啸声响起,那声音传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国王宫里的琉璃瓦,哑了道殿里的那口古钟,惊了林里无数的眠鸟。

      很多人听到那道鸣啸,痛苦地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那道鸣啸是磨擦的声音,是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的声音,那物事必然极为坚硬,不然在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见。

      很难想象,那是人的身体。

      黑点迅速扩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长曾经做过的那样。

      就像她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她举起铁棍,带着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砸向隆庆的头顶。

      那道力量,来自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

      没有人能够无视这段距离,也应该没有人能够无视这道力量。

      当那道尖锐的鸣啸声到了最大时,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颗陨石一般,轰向院墙缺口前的隆庆。

      她的皮靴已经开始燃烧,带着火星,在空中拖出十余道细细的火线。

      下一刻,天空与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变形,那些青砖像蛛网一般裂开,在隆庆的脚下变成无数细小却威力十足的石砾,伴着凄厉的撕裂声,四处激射。

      院墙旁一颗不知名的冬树,瞬间被射成木屑,随风飘舞。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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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他不是一个人


      地裂,树碎,然后声音才来得及开始传播。

      剧烈撞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恐怖的轰鸣声,直接将那棵树残余的部分再次碾碎,顺道碾平了残存的院墙,隔得稍近些的人,直接被掀翻至十余丈外,昏迷不醒。

      幸亏场间的人们都捂着耳朵,不然他们可能被撞击形成的轰鸣声直接震死,饶是如此,也有很多人被震晕了过去。

      至少数万斤的石屑与泥土,被恐怖的撞击震起,抛向天空,瞬间遮住远处的朝阳,黑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清楚场间的画面。

      昏暗一片里,石砾如雨般簌簌落下,打的残叶啪啪作响,碎成絮状,打的院墙里的柴堆有些凌乱,有的落入井中,像是数百只青蛙在跳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雨渐停,烟尘渐敛。

      院墙前,多出了一个坑。

      青石地面很坚硬,下方是相对松软的泥土,但更深处是更坚硬的花岗岩,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坑,一个很深的坑。

      烟尘渐敛,坑底两个人影渐渐显现。

      唐小棠手里握着铁棍,铁棍有些变形。

      铁棍的前方,是一只手,一只泛着淡淡灰色,仿佛不是人类的手。

      隆庆以手握棍,脸色苍白,眼眸灰暗到了极点,唇角有血渗出,半跪在坑底,看着有些狼狈,但终究没有倒下。

      唐小棠的脸色也很苍白,魔宗圣物的铁棍都已变形,她的腕骨更是被直接震碎,右臂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下一刻便会握不住。

      喀喀声响,隆庆缓缓站了起来,道衫下摆尽碎,满身尘土。

      他看着唐小棠说道:“你不应该这么强大。”

      唐小棠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双唇。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胸腹里积着鲜血喷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握着铁棍,而不被看出虚弱的真相。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齿间尽是鲜血,形容看着有些恐怖,如剑般的眉也挑了起来,衬着灰暗的眼眸,很漂亮,也很诡异。

      “但你再强大也没有意义。”

      隆庆微笑说道:“因为……我更强大,你甚至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强大的人,因为,亲爱的小姑娘。我早就不再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伤势,而显得有些兴奋,甚至有些疯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真的有很多道声音在与自己相和。

      多年前。他在知守观里炼药修身,窃取天书沙字卷,学了卷中的邪恶功法灰眸,然后他夺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重获新生。其后他叛出道门。一路逃亡,一路吸噬道门强者的功法,直至到了东荒深处,又吸噬了左帐王庭诸多强者的精魄,终于修至知命上境,那时他的身体里便有了很多人。

      其后,他重新被道门接纳,回到桃山,那时他的境界已经开始如叶红鱼推算的那样不稳,甚至有了崩溃的征兆,当时留给他的选择不多,或者散去功法,从此变成一个普通人,或者继续强行攫取他人的修为,把毒药当成美酒痛饮,终有一天会出问题,但至少可以帮他撑过更多时间。

      隆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需要强大,因为他曾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过太多时间,他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

      对于他来说,极为幸运的是,当时西陵神殿正领奉着观主的意志,开始整肃道门内部的势力,光明神殿和天谕神殿以及忠于掌教的势力里,不知多少人被关进幽阁,于是那些道门强者,最终都成为了他那双灰眸的牺牲品。

      魔宗创饕餮**,其后被道门改成灰眸,前后数百年间,只有隆庆将这功法修到极致,因为只有他拥有如此机缘,拥有如此多的“食物”,现在的他境界是知命巅峰,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修为,成为修行历史上最特殊的存在。

      当初在临康城皇宫前,大师兄便看出了隆庆的强大,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惊讶,却没能看出他的强大来自于何处。

      隆庆的强大,正如他此时此刻对唐小棠说的那样,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是很多个人,或者说他已经是一个非人的存在。

      唐小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隆庆的强大,当她从天空里落下,像陨石般落向地面时,哪能想到他竟只凭一只手便挡住了。

      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对于隆庆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吗?

      她皱眉,把铁棍从对方手里抽出,然后再次举起,神情有些痛苦。

      她的腕骨已经碎了,但人还站着,那么便能再次战斗。

      隆庆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变得极为幽深,灰暗的颜色就像是乌云占据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球,道衫下的身体开始散发寂灭的意味。

      唐小棠微低着头,马尾已被震散,黑发飞扬在眼前,遮住视线。

      她沉默地抵抗着灰眸的吸噬力,幸亏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精魄与强大的身体合而为一,不容易被分离,不然已败。

      隆庆深深地吸了口气。

      先前唐小棠与神殿强者战斗时,曾经深吸两口气,吸尽广场上的寒风。

      而此时,随着隆庆的呼吸,院墙后方那棵完好的老槐树开始颤抖起来,经历了几乎整个寒冬依然倔强地没有落下的树叶,悲惨的簌簌落下。

      隆庆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无数天地气息,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来,卷起树叶与残雪,来到断墙前的坑底,进入他的身躯。

      不尽数量的天地气息,被他身躯里那些庞杂的灵魂吸引,带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意志,从他的胸间迸发而出,瞬间穿过那件看似单薄的道衫。

      他的胸腹间本身就有个洞,宁缺射出来的箭洞。黑色的洞。

      一朵约三尺方圆的黑色桃花,在他的胸前出现,幽幽然,漆黑如夜,气息寒冷。仿佛来自最阴森的深渊。带着无穷的怨念。

      黑色桃花瓣瓣绽放。

      隆庆的右手,在黑色的花瓣间伸出,落向唐小棠。

      唐小棠眼眸变得无比明亮。因为她知道到了生死那刻。

      她手里的铁棍变了方向,不再击落,而是横于身前,如大江上著名的风景,那片黑色崖石前的铁栏,把滔滔江水的危险拦在人类身前。

      隆庆的拳头落在铁棍上。

      啪的一声!已经弯折的铁棍再次从中间弯折,弯的更加厉害,形成一道曲线,似乎只要再被孩童吹一口气。便会真正折断。

      唐小棠的胸口也出现了一道曲线。

      不骄傲,不漂亮。

      因为那道曲线是向里的。

      她的胸膛瞬间下陷数寸,看着极为恐怖,似乎只要再被贪吃的孩童轻轻摸一摸,胸骨便会全部碎裂,从中断开。

      唐小棠的脸色苍白的像是雪。然后迅速生出两团腥红。

      她再也无法闭紧双唇,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向空中。

      喷着血,她向后飞坠。

      娇小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坑的边壁上,将那些花岗岩和青石砸的再碎几分。然后重重地弹起,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落在数十丈外的地面。

      一声闷响,那里的地面,再次被砸的微微下陷。

      脚步声响起,很有节奏。

      隆庆从坑底走了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唇有些青,身上有些血渍,神情却很平静。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剑阁弟子还是新教信徒,或是西陵神殿方面的神官执事,人们的神情都很震撼,震撼到不敢言语。

      看着隆庆的身影,很多人的情绪很复杂。

      很多年前,他就是修行界最出名的年轻天才,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书院二层楼的入院试里,他败在宁缺的手里,从此一败再败,再也不复当年的风采,最终成为了故事里那些最常见的可怜角色,为了活着和复仇徒劳地挣扎着。

      哪怕隆庆最后活了下来,境界更胜当年,还成功地回到道门,甚至成为了观主的关门弟子,也已无法引起修行界的关注,

      如果是以往,像他这样年轻的知命境,当然很了不起,但现在不一样,因为道门还有叶红鱼,尤其是那场春风化雨,昊天给人间留下了一些礼物,道门多了横木立人,草原上多了位叫阿打的蛮人少年,更何况宁缺始终都在,一直在长安城里看着天下,和这些人相比,他显得那般的普通寻常。

      所以隆庆很沉默,很低调,甚至渐渐要被修行界所遗忘,他和横木带着神殿的护教骑兵清剿新教,人们也只注意横木,而不会注意到他。

      直到今日,他再次出现在整个修行界面前,出现在宋国都城,一手举起了落向地面的天空,一拳打弯了魔宗的圣物,人们才想起来他曾经荣耀无比的过往,想起他曾经是远胜宁缺的道门天才,才懂得他的强大。

      叶苏在这里,这里便是道门清剿新教最关键的地方,隆庆一个人负责这件事情,或者可以说明,他现在在道门里的地位,以及道门对他的信心。

      就像他对唐小棠说的那样。

      他现在真的很强大。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修为念力磅礴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身躯里有无比庞杂的强者意识,他可以是魔,也可以是神。

      隆庆向着数十丈外走去,神情平静,在人们眼中,却如魔神。

      紧接着,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以为不可能发生的画面。

      唐小棠,正在试图重新站起来——她双手扶着地面,手指深入泥土,被血汗打湿的头发,在额前无力疲惫地摆荡,身体痛苦地颤抖。

      她受了重伤,她疲惫到极点,但她想站起来,她还想战斗。

      于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就像过去这些天的数十场战斗那样。她倒下,然后站起,倒下,再站起,无论倒下多少次。她最后总会站起。仿佛没有人能真正击倒她。

      就算强大如魔神的隆庆,也不行。

      隆庆神情微异。

      他知道唐小棠受了多重的伤,就算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身躯坚若钢铁,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应该能够重新站起。

      联想到先前唐小棠在战斗里表现出来的复原能力,联想到她的实力超出道门的推算,他不禁微微蹙眉,开始思考。

      当他走到唐小棠身前时,她已不再痛苦地喘息,胸口的伤势好转了很多,只是百步的距离。她便似乎重新拥了战斗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的能力能够做到的事情。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上面记载着修行界所有的功法,他很清楚,根本没有一种修行功法,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这只能是神迹。

      “我明白了。”

      隆庆看着她,感慨说道:“这是昊天给你的礼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惘然,有些感怀,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向昊天靠近,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在追随。

      然而到了今日。他却发现自己离昊天越来越远,相反站在他对面的敌人,道门的敌人却得到了昊天的恩宠,他怎能不惘然。

      然而在惘然之后,他开始悲哀,有些自嘲,却也愈发坚定——因为观主要他们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离昊天远去。

      唐小棠没有说话,沉默便是承认。

      当年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桑桑说要赐她永生,她没有在意,虽然对方是昊天,她依然以为这是玩笑话,昊天给普通人开的一个玩笑。

      当时离现在不过数年时间,还不够时间来证明,她现在是否真的能够永生,但在接连不断的战斗里,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经证明了,桑桑当时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玩笑,而具有真实的力量。

      在那些连绵不断的战斗里,她受了很多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元气之间仿佛建立了某种神奇的联系,失去的力量能够得到最快的补充,再重的伤势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复原,死亡总喜欢和她擦肩而过。

      这或者,就是永生的意思。

      当然,虽然神迹在身,她毕竟不是神,只是个普通人,她不可能真正的不死不灭,只是死亡对她来说,变得遥远了很多。

      换种方式来理解,她现在变得强大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能一路护送叶苏和陈皮皮这两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可怜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间,才能一直胜利到此时。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面对着强大如魔神的隆庆,她也有一战之力,虽然被重伤,却没有当场死亡,甚至迅速地回复,能够勉强再战。

      “被昊天庇护的感觉……或者很不错。”

      隆庆静静看着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正在迅速恢复,说道:“遗憾的是,昊天不能一直庇护你,所以今天你注定会死去。”

      唐小棠说道:“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隆庆微微一笑,脸上那道伤疤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淡淡的嘲讽意味,说道:“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你恢复的速度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快了。”

      唐小棠再次沉默,因为隆庆说的没有错。

      这证明了什么?昊天不再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们?为什么?

      “当昊天连自己都无法庇护的时候,又怎么能庇护你们?”

      隆庆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愉悦感。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我不在意。”

      是的,她不需要在意,她自幼在荒原深处长大,她干净简单,她苦练不辍,在那句赐你永生之前,没有任何奇遇,她没有拾到过任何秘笈,没有吃过通天丸,修行界年轻一代里,她的运气最差,但她还是强大了起来。

      有那句话之前,她是她,那么没有那句话,她还是她,她还是那个不知道失败怎么写的穿兽皮的小姑娘,那么何必在意?

      她双臂用力,将弯曲的铁棍扳直了些,因为这个动作,她胸口剧痛,咳了两口血,然而她重新握紧铁棍,指向前方。

      隆庆看着她,微笑说道:“魔宗中人,果然疯狂。”

      欲灭亡,必疯狂,魔宗里出现过很多想要灭亡世界的疯子,唐小棠不是那种人,但她在战斗里经常发疯,比如前些天,比如今天。

      唐小棠向前踏了一步,脸色苍白一分。

      铁棍破风而起,破风而落,如同那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依然在人间安好,不再被昊庇护的她,依然沉默而坚毅地迎向敌人。

      隆庆神情骤敛,道衫在清晨的寒风里猎猎作响,拖出道道残影。

      只是瞬间,他便不知道攻击了多少次。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广场被切割的很整齐的青石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隆庆和唐小棠的人影骤聚骤分,站在两头对望。

      隆庆脸色苍白,唇角一道血水缓缓淌下。

      唐小棠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坐倒在地。

      隆庆擦去血水,静静看着她。

      她疲惫至极,已然脱力,一滴力量都不再有。

      隆庆确认她不会再起,转身向着高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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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刀锋渴着血,我想着马


      那个家伙的神情也是那般惫赖,那个家伙也曾经这样偷偷瞄过她,无论是在书院的湿地畔,还是在红袖招,或者是燕北那片碧湖畔,他的目光经常扫过她的胸腰臀腿的曲线,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说。

      司徒依兰想起的人自然是宁缺,她不是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忽然回忆过去的青春,便开始思春,而只是想从中获得某种力量营地里的那些老兵和宁缺很像,他们都有难以想象的坚韧,能够做出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只是令她有些心酸的是,那些老兵漫不在乎的神情深处,依然有不甘,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她的亲兵牵着的战马时,眼睛里的羡慕与不爽清晰可见。

      是啊,还是那个问题。

      司徒依兰低头想着,当年朝廷与西陵神殿谈判,为什么会同意割让向晚原给金帐王庭,为什么会同意用战马补偿金帐和燕国?是的,当时的局面确实很严峻,但难道朝廷不知道,如果同意对方的条件,便等于自杀?

      那道黑色的绞索,在空中缓慢降落了数年时间,现在终于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镇北军每个士兵的身前。

      连长安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朝廷里那些大臣自然也知道,亲王李沛言甚至都因为此事自绞而死,司徒依兰很清楚,这都是书院的决定。

      更准确地说,这都是宁缺的决定。

      当年书院为什么会同意?

      走到营帐。看着桌旁的一男一女,司徒依兰的情绪有些怪异,她是书院的学生,这两个人才能真正代表书院,想着先前对书院的不满,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木柚最习惯穿的淡黄色衣裙,早已被实用的棉衣代替,六师兄还像在书院后山时那样**着上半身,只穿着件皮围。

      司徒依兰对这两位书院先生无法说出任何恶语,因为在这些天里。本应像神仙一样端坐云头的他们。像普通的士兵一样生活、一样战斗。

      战争的形态早已发生了改变,修行强者对敌方主将的刺杀,从来没有断绝过,一直在上演。如果不是木柚组织阵师。在营地里布置了数道精妙的阵法。如果不是六先生拿着铁锤挥舞风雷,不知多少唐将会在金帐王庭不惜代价的暗杀下死去,至于六先生彻夜不眠修复着唐军的武器。那些事情更不需要多提。

      司徒依兰发现帐里少了一人,问道:“四先生去了哪里?”

      书院四先生范悦现在是镇北军前锋的智囊,华颖将军对他极为信任,一应布营接应以至战场上的规划,都是出自他手。

      木柚从盆里拎出毛巾拧至微干,走到她身前,把她脸上的灰尘尽数擦去,怜惜说道:“管他去了哪里……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虽然没办法打扮,也得弄干净些。”

      司徒依兰哪有心情去理会自己的容颜,闻言不由苦笑,待她想起先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金帐王庭的阵势,心情回复沉重,看着木柚低声问道:“三先生什么时候出手?明宗的强者和荒人什么时候能到?”

      当前的战局对镇北军极为利,她怎样想都想不出来变化,然而徐迟大将军依然那般平静,她自然以为书院肯定布置了很多后手以及强手。

      连续很多昼夜布置阵法,木柚的眉眼间满是疲惫之色,听着司徒依兰的话,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不知道师姐的行踪。”

      听着这话,司徒依兰失望之余,复又惘然。

      “按道理或者说原先的计划,在初春的时候,她就应该平定东荒,来到这里……她应该会出手,此时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自有原因。”

      木柚揽着她坐下,让她赶紧把早餐吃了,安慰说道。

      ……

      ……

      一切违背常理的事情,必然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对于军队来说,常理便是对胜负的客观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冷静应对。

      华颖站在营帐外,看着如血的朝霞,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金帐王庭的无数帐篷,总觉得大将军的应对不合理,那么原因是什么?

      一名参谋军官把一副望远镜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望远镜,望向金帐王庭的方向,然后又望向东方北向数十里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始终一言不发。

      望远镜是书院做的,由六先生带至前线,如今镇北军重要的将领,几乎人手一副,将领们一旦用上,顿时视若珍宝,再不肯让它离身。

      华颖很感慨,有书院的帮助,可以把金帐王庭的兵力调动看的清清楚楚,对方却是毫无察觉,如果放在当年,这场战争镇北军必胜无疑。

      尤其是现在,单于冒着奇险,催动全族南下来袭,他想打一场灭国之战,竟是根本不顾任何后路,行军布阵锋锐无双,但在成熟的唐将眼中,也同样是漏洞百出,只要能够派出一支强大的骑兵,绝对能够打的对方痛不堪言。

      “如果……给我一万……不,哪怕八千。”

      华颖放下望远镜,看着北方,声音微颤说道:“给我八千匹好马,我便能守住谷河,甚至能够把他们赶到渭城北边去。”

      单于的选择太过自信,在华颖看来,这是太好的机会,所以他的声音才会微微颤抖,失去这个机会,在他看来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徐迟坚信镇北军能够在野战里战胜金帐王庭的骑兵,这令华颖很不解,他不会质疑军令,只是痛苦地想着,如果能多一万匹战马便好了。

      但那不会有。

      就算昊天重新降临人间,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唐国变出一万匹受过军事训练,能够成为骑兵座骑的成熟战马。

      金帐王庭敢于举族南下,单于的行军布阵如此自信甚至嚣张,对明日最后的原野决战毫无惧意,不正是因为知道唐国没有马?

      很多唐军幻想着,朝廷会不会是偷偷养了很多战马,等着在最后战场上给予敌人最沉重最突然的打击?但那终究是幻想,单于不会这样想。

      养马需要很多草料,需要马厩,需要人力。需要很多资源。如此大数量的战马,不可能被偷偷养在唐国各州郡里,又能瞒过道门无所不在的眼线,就算能。那些未经训练、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骏马。又有什么用处呢?

      马。战马,久经沙场的战马。

      司徒依兰在想,曾经的骑兵们在想。华颖在想,所有人都在想,都在心里绝望地、愤怒地喊着,为什么没有马?

      不用久经沙场的战马,哪怕就是一匹普通的马也好,只要能够带着骑兵移动便好,不管是骏逸的公马、雍容的母马、调皮的马驹,不管是河套马、大河矮马、草原马,什么马都行!只要马都行!

      因为没有马,大唐就要真的不行了。

      ……

      ……

      镇北军里,只有大将军徐迟,依然保持着最后的信心。

      余帘没有出现在这片草原,金帐王庭的国师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依然没有来到前线,而是在后方,被草原骑兵重重保护中。

      徐迟的信心并不是来源于余帘或者那位魔宗行走唐,他早已收到贺兰城发来的情报,荒人部落在东荒被来自燕国的神殿骑兵牵制,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来援。

      这自然是个极坏的消息,幸运的是,数十日前,他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那个消息来自书院,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春风拂面。

      无数辆大车,早已离开北大营所在的城镇,运到了谷河后方,隐藏在镇北军主力的辎重营里,为了保密到最后,就连华颖都不知道。

      ……

      ……

      黎明还没有来临,明月早已沉睡,东方浮起淡淡的白,西方的夜幕上还残着几粒黯淡的星辰,草原上的人们已经醒来,金帐王庭连绵如云的无数顶帐篷里,到处是孩子的欢闹声以及女人担忧的低语声,当然最多的还是弯刀与皮甲撞击的声音以及战马不安的嘶鸣声还有干草噼啪燃烧的声音。

      按照草原骑兵惯例,出征之时没有谁敢带着家眷,但此番金帐王庭举族南侵,是真正的举族,所有男人都带着妻子孩子还有奴隶,令单于和贵人们感到欣慰的是,因为事先做了很多准备,所以这些没有变成勇士们的负累,反而成为激励他们奋勇向前斩杀唐人的最好存在。

      金帐的勇士们已然整队完毕,神情肃穆,眼神坚毅,各部落的骑兵也正在奴隶或家人的帮助下穿戴皮甲整理刀箭,快速列队。

      这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节,但金帐骑兵并不是想趁着黑暗偷袭南方的唐军,因为黑暗对所有人并不公平,骑兵因为速度太快,反而更需要良好的视野,现在金帐骑兵占据了绝对优势,自然不会冒这种风险。

      之所以这般早便开始集结列阵,是基于战争的需要,也是所有草原骑兵印入血脉里的战斗经验,今天必然是一场极为辛苦的长期战斗,人可以靠精神意志坚持,战马却无法做到,所以在进入战场之前,必须把战马喂足喂好,要用最精美的草料甚至还要掺些昂贵的谷物豆类,补充足够的清水,最后,还要喂盐。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必须在正式交战之前两个时辰完成,而在两个时辰之后,金帐的铁骑便会席卷而去,吞噬所有的所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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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天地之间有野马


      单于走出金帐,看着四周的画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颜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满意于部属们的平静,更满意于用很多天很多年才营造出来的今天。

      在他看来,严重缺少骑兵的镇北军,根本不可能是金帐骑兵的对手,前些天双方之间的战斗进行的那般胶着,一方面是因为镇北军的战斗力确实出乎意料的坚韧,唐国的军械以及修行者发挥了超出想象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帐骑兵并没有全力出击,更多的是试探以及消耗。

      步骑交战,不理会谁有先天的优势,只说心理上,必然是骑兵占优,步卒想要抵挡骑兵的攻势,必然要在体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价。

      前些天,金帐骑兵就是在消耗唐军步卒的体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渐磨去对方的意志与勇气,同时提升己方的士气、坚定必胜的信心。

      今天便是决战日。

      金帐骑兵将倾其所有攻击,将不留后手攻击,将不留活路攻击,必要将数百年的屈辱还赠给唐人,必要将镇北军的主力完全击溃。

      这是很冒险的战法,在单于看来,却是必胜的战法,通过前些天的试探,他非常确定唐人没有隐藏什么手段,那么便堂堂正正地碾压过去吧。

      黎明渐渐来临,东方天边的鱼肚白渐要占据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单于的脸上,让他脸颊的线条显得更加坚硬强大。

      他看着南方的原野。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唐营,仿佛看到稍后,金帐的铁骑黑压压如潮水般涌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开始震动。然后就像前些天那样,唐营处各种军械齐发,投石器发出沉闷的声音,营栅前的长矛那样锋利,壕坑里的铁刺那样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剑光闪烁,阵意不停涌起。天地元气将在天地之间剧烈地变化。然而那些……终将被他的铁骑所淹没。

      勒布大将走了过来,看着这位草原历史上最英明的单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声音微颤说道:”今日之后,您就将是整个人间的君王。“

      单于不再微笑。平静如常。因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静。他的视线越过南方的唐营,望向更南方的某个位置,听国师说。那里就是长安。

      那位温和却令人畏惧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儿还活着,单于默默想着,等打下长安城,自己一定要杀了她,然后把**插进她的尸体里。

      阿打也出现在金帐外,昨夜他没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结,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招惹着野草里的蚊蝇来袭。

      贵人们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奴隶,现在金帐最强大的勇士,眼睛里满是厌憎和惧怕的情绪,根本不愿意站得离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战场上受了伤,为了记住这次受伤,他刻意没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记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记住自己应该向对方学习。

      那天他隐藏在冲阵的金帐骑兵中,突破了唐军的壕沟矛栅,然后借着同伴的尸体藏匿,试图在战后暗杀镇北军前锋主将华颖。

      阿打一直想杀死华颖,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报复宁缺在长安城发起的那些血腥杀俘行动,后来则是因为他一直没能杀死华颖,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样让他痛苦,让他冒着这样的危险进行了这一次暗杀。

      他的暗杀失败了,因为从一开始的时候,更准确来说,从他隐藏在冲阵骑兵队伍里冲到唐营前的那刻开始,他的行踪和目的便一直被一个人算的清清楚楚。

      华颖始终没有出现,来的是一道铁锤,然后是一道阵法。

      阿打陡遇奇袭,顿时受伤,但他毕竟是现在金帐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终还是成功地突破唐军重围,逃回了金帐,只是狼狈到了极点。

      他不顾伤势,在深夜里拜访国师,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计划的是书院四先生范悦,挥动铁锤,壮猛无双的勇士是书院六先生,而那个将阵法运用的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书院的七先生。

      这三名书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巅峰,放在世间修行界里来看,当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对于阿打这样的真正强者来说,他完全可以一个打对方十个,最终他却败的这样凄惨,这让他很不理解。

      经过整夜的思考,阿打没有变得更加愤怒,被愤怒冲昏头脑,反而变得冷静了很多。这是他第一次与书院正面在战场上交手,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对书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毁灭书院的决心也坚定了很多。

      所以此时看着晨光下的唐营,他的神情才会如此平静,哪怕被那些贵人厌憎着畏惧着,他依然平静,今日金帐必将获胜,应该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样是坚信金帐必将胜利,所以单于和阿打很平静,更多的草原男人则显得很狂热,他们看着南方的唐军,眼睛里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战胜唐国,金帐王庭便将是整个人间的霸主,在新的世界里,他们将占在中原最繁华富庶的城镇,披上最光滑的丝绸,占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软的白面饽饽……

      这些,都是长生天的恩赐,不接受,会被天谴的。

      ……

      ……

      单于和阿打还有无数金帐骑兵看着南方的唐营。

      在唐营里,华颖将军和部属们也在看着北方,在更远处的临时将军府里,徐迟也在看着北方,看着晨光晨风里的那群饥饿的恶狼。

      人们感觉到了危险。

      前面十余天的战争已经极为惨烈,金帐骑兵不能说没有出全力。只是镇北军的防守极为坚韧,所以才会打成均势,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金帐明显是要拼命了,那位单于和他的臣民们已经做好准备,将整个部族的命运都压到稍后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当中。

      华颖的脸色铁青一片。

      有望远镜的帮助,他能够看到金帐王庭那里的所有动静,他看到那些草原蛮子正在给马喂食,喂水,喂盐,甚至还能看到锅里煮着的羊棒骨。

      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唐将。他很清楚草原骑兵的做战习惯。最多还有一个多时辰,那些吃饱喝足的战马,便会带着那群狼般的蛮人向自己扑来。

      这是草原骑兵最正规的作战法则,这也正是他脸色铁青。无比愤怒的原因单于和他的草原骑兵根本不惮于让唐军看到这些画面。便等于说。他们将今日战斗开始的时间确定好了,并且通知给了唐军。

      这是何等样的自信,对于唐军来说。又是何等样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华颖早在观察到第一个画面的时候,便已经派出骑兵前去突袭,攻敌之不备,必然能够取得份量足够的战果。

      但现在不行,因为他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更不可能像镇北军全盛时那样,按照时间分批准备着随时可以出击的战马……

      如果。

      那句话,那个判断,再次在华颖的脑海里浮现。

      如果,现在大唐还能拥有一支真正的骑兵,还能拥有足够数量的战马,单于还敢如此妄进吗?不,今天等待金帐王庭的,必将是灭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够有如果,人世间又哪里会出现那么多的如果呢?从来就没有如果,所以金帐王庭今天不会灭亡,单于和他的草原骑兵才敢如此嚣张暴戾的突进,镇北军才会面临如此的结局,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结局二字上面惨淡的颜色,嗅到了结局二字上面绝望的气息。

      和华颖将军不同,普通的镇北军士兵依然神情坚毅冷静,他们不知道那些秘密的军情,不知道沙盘推演的结果,也不知道或者说懒得去理会这场战争胜负的成算,他们只知道战斗,并且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无惧。

      看着四周默默准备战斗的唐军,司徒依兰眼帘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后迅速抬起头来,振奋精神,不想让自己影响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气。

      她忽然注意到,近处锅灶旁的一名唐军,此时所有的唐军都已经快速吃完了早饭,开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军依然站在锅旁,左手拿着大碗,右手拿着木勺,大口地吃着菜稀饭,吃到里面的肉块后,更是高兴地咕噜着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司徒依兰走到锅灶旁,看着那名唐军说道。

      那名唐军士兵的年龄并不大,但从他捧着粥碗的手指间的老茧和眉宇间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这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那名唐军看着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个军礼,报告道:“前锋营斥候四队队正王五,见过将军。”

      “王五?很干净利落的名字。”

      司徒依兰说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够利落,难道你没有看到别人都已经回到营里开始备战,你为什么还没有归队?”

      王五表现的对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着害怕,他用很诚恳也很搞笑的态度解释道:“斥候暂时不用出战,再说了,那些蛮子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打过来,何必太着急,今天的粥里放了这么多肉,不吃干净多可惜。”

      司徒依兰微微挑眉,说道:“果然是个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颈子,嘿嘿笑着说道:“您过奖。”

      司徒依兰说道:“大清早的胃口就这么好,看来你对今天这场战斗的胜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样,或者……”

      说到或者二字时,她戛然而止。

      王五脸上惫赖的笑容,也忽然敛去,看着她平静甚至有些冷漠说道:“将军,或者什么?或者能够有奇迹?你知道的。没有奇迹。”

      司徒依兰目光微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说什么。”

      “今天粥里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还多……虽然我镇北军的伙食向来极好,但这种待遇还是好的有些过分,这让我很怀疑。”

      王五毫不畏惧她的目光,平静说道:“或者,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餐饭,所以大将军要让我们吃的好些?”

      司徒依兰寒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五指着不远处营帐里沉默备战的唐军将士们说道:”我知道,今天这场仗必输无疑。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司徒依兰闻言沉默了很长时间。

      王五说道:”您如果觉得我动摇了军心,可以把我当场斩杀。“

      司徒依兰说道:”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王五说道:”因为我要想告诉徐大将军,告诉朝廷。告诉书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输。我不明白为什么镇北军会落到如此下场。“

      司徒依兰沉声说道:”为国守边疆,是我大唐军人的使命,你有什么不甘的?“”问题在于。徐大将军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决战?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着去死。“

      王五忽然变得愤怒起来,把手里的木勺重重掷进粥锅,冲着司徒依兰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让的,这战场是将军府挑的,为什么让我们去死?为什么让我们输着去死?你们这些将军,就算让我们去死,难道就不能赢吗!“

      司徒依兰伸手阻止身旁亲兵拔刀,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名老兵愤怒的质问,是啊,朝廷要让唐军拒敌于国境之外,唐军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会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让他们赢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那你究竟想怎么做,想我们怎么做?“她看着王五问道,问的很认真。

      王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向自己的营地里走去。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大概猜到了这位年轻的老兵想要什么,那同样也是她想要的,是整个镇北军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营帐,对着帐篷外的半袋干草,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他是斥候,是镇北军里极少数有马的兵种,然而在两年前,他的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座骑。

      没有座骑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经常这样想,在这两年里,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确实不如狗,因为狗还能吠两声,他能做些什么?

      王五踢开干草,准备洗把脸,当他看着水桶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眉头微微皱起,忽然开始厌憎自己现在的情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底的那些绝望和愤怒尽数压下,从鞘中抽出那把从渭城带出来的大刀,喝斥着下属开始准备稍后的战斗。

      没有座骑的斥候……还是唐军,哪怕是绝望的战斗,也要战斗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帐大营,忽然想起渭城。

      当年渭城被金帐骑兵屠城,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他便是其中一个。

      回到镇北军,经过身份审核后,他重新拥有座骑,然后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经拥有一座渭城,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王五经常怀念当年跟着马将军去草原狩猎的日子,更怀念跟着那些剽悍的前辈去梳碧湖杀马贼抢金银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惫赖神情下面,是从来没有熄灭过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样噬咬心脏的仇恨,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着镇北军一道击溃那些草原上的蛮子,收复渭城。

      但是那很难。

      而且看今天的局势,似乎那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想要一匹战马,一匹神骏的战马,他想骑着战马,向着敌人冲杀,如果他有战马,他的战友都有战马。那么他的心愿便会实现。

      这种执念不停地折磨着他。看着金帐王庭如云如野的马群,他快要发疯了,这时候只要有人给他马,他愿意付出所有的财产以至于生命,他甚至愿意给那些浑身酸臭的草原蛮子洗脚,稍后再杀死对方便是。

      如果有人给他一匹马,他愿意为对方做牛做马。

      可惜,还是没有如果。

      王五低头准备洗脸,稍后必然是千年来最血腥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将由无数场战斗组成。将会有无数人死去。镇北军或者会败,那么所有的唐军必然都会殉国,他不想死的时候,脸上还有脏东西。嘴里还有青菜叶子。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盆里的清水颤抖了起来,他的眉眼在水里变幻成奇怪的模样,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觉到远处传来震动的,还有数十里外的金帐王庭诸人,十余万草原骑士正在紧张地备战,正在给座骑喂清水,忽然发现,那些英勇但极为驯服的战马,忽然间变得极为焦燥不安,有的马拼命地摇晃着头颅,不肯低头喝水吃草料,有的马惊恐地望向某处,不安地踢着前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地面传来的震动是虚假的,而不是它们本能里最畏惧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开始震动起来,从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双方军营里的大车车轮吱呀作响,有些没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稳。

      阿打跳到一辆大车顶上,眯着眼睛望向震动起处,他的眼力极好,应该是场间最先看清楚那边动静的人,于是他也是第一个被震撼至无语的人,那张稚嫩却惯常骄傲冷戾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动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扬起,他的手开始颤抖,湿毛巾落到盆里,溅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样,营内外的斥候以及更远处的镇北军将士们,都感觉到这道震动,望向西北方向,军营里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

      更多的还是隐隐的激动和期盼。

      朝阳之下的原野清旷无比,没有大风,尘土不起,视线极为清楚,只见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至。

      之所以是缓缓压至,不是因为黑云移动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黑云遮蔽的面积太过广阔,从而给人的错觉。

      那片黑云很迅速地飞掠十余里地,来到了谷河边原野的边缘,所有人都已经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烟尘!

      那些烟尘,都是马蹄带起的尘土!

      无数匹野马,正席卷而至!

      朝阳映红了天,暖暖的光线进入那片烟尘,仿似把朝霞从天空上采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马群仿佛正在燃烧,美丽夺目至极!

      根本没有人能数清,那片朝霞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野马,没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马才能造成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

      人们只知道,天地之间忽然多出了一群数量难以想象的野马。

      这群野马……正在向着唐军奔来!

      草原上依然鸦雀无声,于是远方野马的蹄声显得更加清晰,如惊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军先锋营的所有将士,都停下了备战的工作,哪怕是再严苛的军纪,再强悍的精神,也无法让他们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铺天盖地的野马的目光。

      有的唐军开始揉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是眼花了,可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因为这画面确实难以置信。

      有的唐军则是连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着渭城酒馆里小姑娘一样盯着朝霞里的野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马便会消失不见。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花白,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不是幻觉,但她不确信那些野马真的是向唐营来的,如果……如果稍后这群野马忽然奔向东方辽阔的草原,像忽然来临一般忽然消失怎么般?如果它们只是路过怎么办?

      唐人们的心情就像他们的神情一样复杂。紧张、渴望、震撼、担心甚至恐慌,他们看着那片朝霞越来越近,看着充斥天地间的野马群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张。

      朝霞终于散去,回复烟尘的模样,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风沙遮蔽,金帐王庭部落处的十余万战马惊慌地嘶鸣着,阳光被隔挡,很难看清。

      司徒依兰闭着眼睛。然后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马。正在身前看着自己,那匹棕马的眼睛里充满像是人类婴孩一样的好奇,天真澄静至极。

      烟尘渐敛,唐营里一片欢呼。将士们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高亢。很难用词语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变成某种发泄般的呐喊!

      这一切都是真的。

      踏着朝霞来到唐营的,确实是马。是野马,是无数的野马。

      那些野马在唐军的军营里随意踱着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长长的鬃毛在晨风里轻轻飘舞,神骏异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马,它很不理解,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流泪。

      野马们不理解,这些人类为什么要欢呼,为什么声音那般嘶哑,为什么要搂着自己的颈,不停地摩娑,为什么他们要笑,为什么又要哭。

      那是因为它们不理解,对于唐人来说,它们的到来,就是真正的神迹。

      十余日来,这一年来,这三年来……唐国从君到臣,从普通百姓到浴血奋战的士兵,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着能够拥有足够数量的战马,但他们知道那是奢望,因为向晚原没有了,因为道门不会给唐国机会。

      眼看着这场将会决定整个人间走势的大战即将开始,像华颖将军、司徒依兰、王五这样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念着,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件事情,他们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与尊严,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给唐国一个机会。

      唐国需要马,需要战马。

      昊天仿佛真的听到了所有唐人的心声,仿佛她忘了唐人对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处,对着荒原深处那片泥塘说了三个字。”要有马。“

      于是,唐人有了马。

      ……

      ……

      唐营瞬间进入某种癫狂的狂欢状态,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金帐王庭的数十部落,那里依然鸦雀无声,所有草原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苍白。

      金帐王庭敢于举族南侵,与唐人进行国战,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犹豫地跟随单于的脚步,都是基于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唐军缺马。

      然而就在大战之前,无数匹野马从草原深处狂奔而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野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部落长年生活在草原里,却根本不知道这些野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够养活这么多野马?

      有些部落的长老和寥寥无几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数十年前开始的某个传闻,据说在西荒深处那片连狼群都不敢轻易进入的大沼泽里,生活着一群可以踏水食云的天马,那群天马是长生天的座骑,只是生活在人间……

      难道南方那片黑压压的野马,便是传说中的天马?

      如果真是长生天的座骑,为什么它们会去唐营那边?

      老人脸色苍白的仿佛要昏厥,旅行者身体不停颤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弯刀的刀柄,妇人们开始用惊恐的语气念经,想要得到长生天的庇护。

      看着南方铺天盖地的野马群,草原人忽然觉得自己被长生天抛弃了。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辆停留在后方的马车里,金帐国师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变了,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数名祭司已经奉命前往金帐,他则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结成了一个车阵,他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因为他忌惮余帘和唐,他一直劝说单于不要如此冒进,因为他总觉得书院和唐国不会这般简单,遗憾的是,他没能说服对方。

      今天这场战争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了。

      但有人并不这样认为。

      看着南方烟尘一片的唐营,单于英俊的脸上依然神情冷峻。做为一代草原霸主,他以无上魄力推动金帐王庭举族南侵,冒着劳师远征被唐军诱深包围的危险,也要硬碰硬打这场国战,是因为他坚信自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他要替自己的兄长复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统治整个人间,他要让自己的部属变成中原每个国家的贵族,要让自己的子孙永远占据南方美丽的山河,所以他必须胜利。这是观主承诺他的。也是他承诺给观主的。

      直到现在,哪怕看着无数匹野马踏着朝霞而来,他依然没有丧失信心,更准确地说。除了脸色难看一些。他的意志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勒布大将喃喃说道:”道门传来的消息。据说……长生天不见了,中原人都在寻找,会不会是我们违背了她的意志。所以才会派这群天马来帮助唐人?“

      单于眸里寒光乍现,盯着他冷冷说道:”愚蠢的东西。“

      勒布不敢争辩,沉默退下,他以为自己清楚单于的心意……这场谷河草原上即将开始的野战,将是决定性的一场战斗,金帐承受不起失败,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价,因为金帐的骑兵南下的太远了,回家的路也太远了。

      既然不能认输,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骂愚蠢的东西,也自沉默。”这和士气无关……唐人根本不可能赢。“”为什么?“”唐人泣血顿首也想要的是什么?“”马。“”错了。“

      单于看着南方,神情冷漠至极,自信至极,”唐人要的不是马,是战马。“

      是的,虽然司徒依兰和王五他们每天默默想的是,无论什么马都好,只要有马就好,但事实上,骑兵需要的只能是战马。

      战马,必须要经受长时间的训练。

      而现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群野马……

      野马没有见过血,没有上过战场,没有鞍,没有辔头,怎么骑?如何战?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数万匹野马训练成能够做战的战马。

      清晨甫至,马上便要上战场,那些野马……除了看,还能有什么用?

      听着单于的话,勒布大将的脸色瞬间变得明朗起来,他本就是统率王庭骑兵的大将,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纯粹是被那幕万马奔腾的画面给震昏了头脑。

      金帐王庭开始加快集结冲锋的准备,先前被野马群骇的有些心神不宁的战马,在主人的安抚下变得平静了些,开始披挂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时候,金帐的战马们还是显得有些不安,队列有些乱。

      但正如单于冷漠而正确的判断,现在南方唐营更是混乱。终于从狂喜和泪水里清醒过来的唐军,听着远处斥候传来的军情声,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准备战斗,却发现镇北军先锋大营里没有足够的骑具……已经过了整整三年没有座骑的日子,镇北军官兵们确实没有任何人在事先会想到这个问题。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唐军们发现那些野马虽然对自己表示出了相对友善的神态,却极为抗拒被系上缰绳,更不要说套上骑具……唐营里到处都是撒蹄子乱跑的野马,到处飞舞的杂色鬓毛,甚至有野马撞翻唐军夺路而去……

      虽然看不到唐营里具体的画面,却能听到那里传来嘈乱声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乱的烟尘,已经知道单于英明判断的草原骑兵们,向着唐营方向发出嘲笑的呼哨声,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尽情地表现着自己的轻蔑。

      便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了一声极难听的嘶叫。

      那声音像极了两块粗石头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风厢,给人一种后继乏力的感觉,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却始终没有停歇。

      难听的嘶叫声,划破了天地。

      金帐王庭十余万草原骑兵的嘲笑声,被强行压制下去。

      唐营里野马不忿的啸鸣声和怪异的得趣喷鼻儿声,瞬间消失。

      数万匹野马。仿佛听到最恐惧的声音,再不敢动弹,齐齐望向那声嘶叫起处,高高地昂起颈首,仿佛等待被检阅的士兵。

      原野西北方的烟尘,正要完全落下。

      里面隐隐有什么走了出来。

      那是八匹人间罕见的神骏野马,拖着一座破辇。

      破辇里坐着一头黑驴,驴身上的皮毛剥落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怜,但它神情却显得很惬意。或者是天生豪气。又或者是因为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关系。

      那头黑驴睥睨着原野间的所有马,野马和战马,如真正的君王。

      唐营里的野马,低首。

      金帐王庭的战马。惊恐。

      木柚和六师兄走出营寨。向着那辆破辇走去。

      这时候他们才看到大黑马拖着那辆黑车。跟在破辇的后方,神态憨喜,身肥肉壮。看来这三年跟着长辈,厮混的很是不错。

      木柚笑了笑,因为草原空气太干燥的缘故,唇角裂开,流了些血。

      她和六师兄,对着辇里的黑驴行礼。

      黑驴很矜持地点点头,回礼。

      大黑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着头便准备往她怀里蹭,忽然想起那个现在只剩一只胳膊的家伙,强行扭开。

      木柚摸了摸它的颈。

      大黑马肃容后退,低首,对着她和六师兄行礼。

      紧接着,唐营后方传来车轮声响。

      不知多少辆大车,从辎重营里面出来,来到先锋营里,车上满是各式骑具和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师兄范悦。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荒原上,终于相遇。

      ……

      ……

      鞍上马背,缰绳渐紧,野马平静。

      镇北军的骑兵们,轻轻摸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骑具,感慨至极,他们曾经的座骑逐渐老去直至离去,只有这些还像从前那样,虽然旧了些,但依然好用。

      王五捧着清水,凑到自己的座骑前,喂它喝水,看着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马,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我真的会为你做一辈子牛马……

      现在,让我们先去杀敌。

      是的,让我们去杀敌。

      金帐王庭的骑兵,已经率先攻过来了,如潮水一般。

      极度不安的草原战马,在主人皮鞭的乱抽下,在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发出了血性与悍劲儿,忘记了本能里的某种敬畏,开始冲锋。

      唐军却比先前要显得沉默很多。

      他们没有上马,他们牵着那些野马……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战马,踩着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缓慢而坚定地向北方走去。

      他们是唐军。

      天下最强的骑兵,从来无敌。

      他们牵着的战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泽里,横行了数十年,同样无敌。

      金帐王庭骑兵虽强,在他们面前又算得什么?

      烟尘覆盖了草原上方的天空。

      终于到了上马的时刻。

      司徒依兰翻身骑上棕色的野马,缓缓自鞘里抽出寒刀。

      她举起刀锋,指向对面如潮水般的草原骑兵。

      她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她身旁的亲兵忽然怒吼起来。

      所有的唐军,在这一刻同时怒吼起来。

      长达数年的郁闷,伴着这声怒吼,化成战意。

      然后便是沉默的冲锋。

      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冲锋。

      有很多镇北军骑兵,对冲锋这件事情已经有些陌生,但当他们举起刀,轻夹马腹催动座骑向前冲刺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很快便回来了。

      那种感觉叫做无敌。

      无数道烟尘,切开了草原,无数道铁流,向着金帐冲去。

      一时之间,杀声便已震天。

      祁连城方向。

      谷河侧方。

      镇北军所有的骑兵,不知何时从那里狂奔而出。

      黑色的铁流,从三个方向沉默地向金帐处汇集,如果有人能够从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会被这幕壮阔的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

      寒风吹拂着司徒依兰脸颊畔的发丝。

      她想着,为了胜利。

      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神异常坚毅。

      他想着,为了渭城。

      金帐王旗下。

      单于的脸色异常苍白。

      勒布焦急劝他赶紧后退,与后方的国师会合。

      单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国师为什么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险的决定。

      书院……宁缺……好狠。

      金帐败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

      噗的一声,他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摔下马背。

      谷河草甸上。

      宁缺放下望远镜,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沉默无语。

      他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的徐迟大将军。

      徐迟看着他问道:“隐忍多年,就为了今天?难道你不觉得很冒险?“

      宁缺想了想,说道:”只有这样才行。“

      徐迟说道:”如果你能早些把这些马交给我,一样可以胜。“

      “但不能杀光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向草甸下走去。

      司徒依兰为了胜利。

      王五为了渭城。

      他也同样如此。

      所以从最开始的时候,他想的就是要……杀光他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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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残阳如血,深海如墨


      残阳如血,大唐镇北军先锋大将华颖,站在猎猎风中,看远方烟尘渐去,终于放松下来,身形摇摇欲坠,被身边的司徒依兰扶住。

      谷河外百余里方圆的原野上,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只是被北方来的劲风吹拂了整整一天,腥味已经不是太重,但天地终究还是血色的。

      这场战争从清晨开始准备,到午前骑兵开始接触,一直厮杀到了暮时,才最终分出胜负,获得最终胜利的,理所当然是唐军。

      金帐王庭骑兵死伤惨重,单于昏迷不醒,派到前线的数名大祭司在混战中纷纷死去,最后时刻,年轻的奴隶强者阿打被国师强行召回,护送着身受重伤的勒布,带着残兵撤退,从而逃过了被铁骑碾杀的命运。

      ——徐迟大将军为了这个少年奴隶准备了七百玄甲重骑,一直等候在战场边缘,为的就是等此人殿后时直接冲死他。

      金帐王庭向北溃败而走,有唐军开始追击,有唐军开始打扫战场。

      这场千年来最惨烈的野战,自然也造就了最惨烈的战场,到处都是被朴刀砍断的手臂,到处都是开膛剖肚的尸体,到处都是渐乌的血泊,到处都是扰人的蚊蝇,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

      唐军的医护队在原野间不停地穿行,骑兵用精湛的骑术架着担架,将受伤的同袍送到军营,伤势最重的士兵,则会用大车拖回谷河军寨,做进一步的治理,人们争夺着时间。争取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打扫战场除了救治同袍,收集兵器盔甲,还有别的一项重要使命,那便是受理投降,收集俘虏以及那些无力再战的伤兵——数百名唐军牵着战马行走在原野上,奇怪的是,却看不到俘虏。

      一名草原蛮人躺在野草里。瞪着灰暗的天空,眼神异常绝望,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没有死去,苍白的脸上到处都是血污。

      有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紧接着落下的是刀锋。

      一名金帐骑兵被自己座骑的尸体压住。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肺叶,血沫不停从唇间喷出,一时不得便死,痛苦的连连哀嚎。

      当他看到那些手持带血朴刀的唐军走过来时,非但没有恐惧绝望,反而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用草原话喊着什么,满是乞求的神情。

      镇北军普通士兵都能粗通蛮语,走过来的那几名唐军听明白了这句话。对视两眼,有些犹豫,便在这时,王五一瘸一拐走了过来。面无表情举起刀,直接把那名垂死的金帐骑兵砍死,顺便割掉了他的头颅。

      一名唐军说道:“我们只是不想给他痛快。”

      “他痛不痛快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砍掉他的脑袋,也不是要表现我的仁慈,只是……还有这么多脑袋要砍,我没有时间等你们。”

      说完这句话。王五牵着战马,向前方那片尸体更密集的草甸走去。在他后方,有辆大车跟着,上面已经堆满了草原人的头颅。

      王五和他的战友们确实不想给那些身受重伤的草原蛮子痛快,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出于人道考虑,只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些人头。

      他们要这些草原人的头颅,与计功无关,纯粹是因为大将军府发了铁令,所有草原人的脑袋,都必须被砍下来,然后被集中。

      至于收俘……今天的战场上没有俘虏。

      看着四周原野,看着如血的残阳和如血的天地,华颖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然后他咳了起来,胡须被血溅红。

      做为先锋大将,他今天立下的战功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他真的不在乎这些,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以后再也不需要在乎这些了。

      “你应该很清楚,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在边疆苦熬。”

      华颖说话的声音有些断续,显得很疲惫,但却有着一股清透的精神。

      司徒依兰沉默不语,扶着他在草甸上坐稳。

      华家忠于李渔,在数年前的皇位争夺战里,曾经扮演过很不光彩的角色,却被宁缺和先皇后强行镇压,华山岳死,华家也迅速没落。

      相信这场战斗之后,那些过往都将被遗忘。

      但华颖很难忘记那些过往。

      “书院……或者说,十三先生,真的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看着四周惨烈的画面,他想着华家的悲惨遭遇,想着那数十名被派到前线送死的固山郡儿郎,摇了摇头。

      “如果他提前让镇北军接收那批野马,哪怕只是提前和大将军或者我说一下,我想这三年也不用死那么多人。”

      司徒依兰沉默不语。

      做为书院前院的学生,做为宁缺曾经的友人以及现在的追随者,她并不同意华颖的看法,但此时此刻她无法辩解什么,因为整整三年里,因为缺少战马的缘故,唐军付出了太多代价,今天也有太多人死去。

      “不过……我很喜欢。”华颖忽然笑了起来。

      他充满佩服和感慨继续说道:“金帐,真的很强大……他的方法应该是死人最少的……只是在过这个过程里,他必须要冷酷到底,唯如此,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打赢这场国战,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这段话很复杂,甚至有些逻辑不清,但司徒依兰听懂了。

      华颖看着远方暮色下的草原,看着那些烟尘,看着那些慌乱逃跑的敌人,看着在后方不远不近缀着的北大营亲兵,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满意的微笑。

      彻底击败金帐王庭的骑兵,看着那位雄才大略的单于和深不可测的国师像狗一样逃走,对一位唐将来说毫无疑问是最美好的事情。

      能够看到这幕画面,自然可以瞑目了。

      司徒依兰伸手到他鼻前停留片刻。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松开手,将遗体平搁到草甸上,示意一直等着的军医上前处理。

      她站起身来,依然是猎猎风中。

      大唐王旗在惨烈的战斗里,被烧损了一部分,焦黑难看。但里面的金线,在暮光里依然夺目灿烂,似将永世长存。

      她着残旗下,环顾四周,又望向北方。

      金帐王庭的残余势力。正在全力北逃。

      镇北军击溃王庭主力,不代表全歼。

      华颖临死前没有提醒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定不能让单于跑了——这种遗言,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金帐王庭不会再重获生机。

      因为那些草原人举族南下,下的太南。

      如果草原人还是停留在七城寨一线。而不是以这种猛烈野火的姿态来袭,即便被击败,也有很大机会逃回草原深处。就像数百年间那样。

      茫茫草原,入夏后便极难作战,更难寻觅,到那时。唐军很难全歼对方,但现在草原人南下太深,甚至穿过了向晚原,他们怎么逃回去?

      司徒依兰不认为草原人还能逃回去,也不会允许草原人逃回去。

      她看着北方那些凌乱的烟尘,说道:“休整,然后准备追击。”

      ……

      ……

      镇北军先锋大营里很嘈杂。麻沸散的味道到处飘着,靠东面那排铁炉房里,敲打兵器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没有太多人说话。

      整整一天的血战,让将领和士兵们都疲惫到了极点,唐军也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便是连华颖大将都最终因为失血力竭而死——于绝境里重获希望,然后大胜强敌,军营里的气氛自然不错,但却比较沉默。

      先锋大营后方最平坦的一片草甸,已经被隔绝起来,要比营地处更加安静,于是黑驴嚼葡萄的声音都显得很清楚。

      四师兄走到破辇前,指着师弟和师妹,向黑驴介绍道:“那是六师弟和七师妹,我入门比他们早些,排在第四。”

      黑驴还是很矜持,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幸好遇着的不是大二三,不然若以入门时间论,岂不是要自己向他们先见礼?

      大黑马摇晃脑袋,兴高彩烈地跑了过来,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低下头去,显得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小师弟在哪里。”四师兄解释道:“……事实上,从他离开长安城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这场血腥惨烈的大战,那位神秘的国师一直没有出手,一开始就接应住单于,然后带着王庭最精锐忠诚的三万朵儿骑迅速北撤。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宁缺也没有出手,直到战后也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过去的这个春天一样,他再次失踪。

      大黑马有些失落,踱至草甸上方,看着渐要被地面吞噬的太阳,沉默无声,它知道那轮太阳,其实是被北方那片黑色的海吞噬的。

      ……

      ……

      草原不落的太阳,最早的时候是荒人帝国的皇帝,然后是创建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再后来便是金帐王庭的单于。

      单于一直认为自己是太阳,就算落下去,明天依然会再次爬起来。但今天他觉得自己似乎可能很难再爬起来了。

      三万最忠诚的朵儿骑护送着他来到渭城,勒布大将的伤势稳定,并且在大祭司的帮助下迅速复原,少年奴隶阿打沉默地站在自己榻前时,他还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多的强者,他还有国师。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冰冷的海底挣扎,随时都会窒息。

      因为,他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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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王庭主力骑兵溃败,很多部落不再追随他的脚步,在草原上向着四周散去,必将成为唐军骑兵的俘虏,甚至可能被那些肮脏的马贼拣便宜。

      这让他害怕。

      前一刻便马上成为整个人间的君王,下一刻便在登基的道路上被一道暗箭射穿了双颊,鲜血横流,而且流的很难看——无论是谁,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信心和雄心一道被碾的粉碎,碎的不能再碎。

      这让他害怕。

      最让他害怕的是,当看着数万野马踏朝霞而来,看着那些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他才明白这些年的意气风发,策马中原的宏愿,实际上都是个骗局——这是书院的局,是那个人的局。

      数年前,西陵神殿与唐国和谈,金帐王庭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利益,无论是向晚原的割让,还是交出战马,怎么看都是往唐国的脖子上套了根皮索——现在看来,这却是唐国示弱,诱使王庭冒险举族南下的举措。

      “宁缺,宁缺,宁缺……”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很多遍,遍遍入骨。

      他不明白——书院的这个局其实很冒险,如果稍有些问题,草原骑兵便能挥鞭南下,横扫中原,那么书院为什么要这样做?

      除了让金帐灭族,还有什么值得唐国冒如此风险的目的?

      书院何时变得如此冷血?

      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与自己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单于思索了很长时间,情绪渐渐变得平静。

      他有雄才,也有大略,虽然在谷河外被唐人击败,甚至已经看到了灭亡的深渊真实图景,但他终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怎会甘心?

      重新变得冷静起来的他,决定做一次冒险。

      既然唐人可以设局。可以隐忍三年,可以冒奇险而成不世之功。

      他为什么不能冒险,为什么不能成功?

      他相信,长生天没有抛弃自己。

      没有过多长时间,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阿打、勒布大将、做为国师代表的大祭司,都来到了他的房间里,看到单于对着沙盘沉默的背影。

      单于指着沙盘上面一座起不起眼的小城。平静说道:”我知道唐人和部落里很多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已经结束,那天的战斗便是决战,但我不这样以为,这里是我们脚下的土城,也是我选择的决战地。“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王庭已经远不是唐国的对手。就算想要拼命决一死战,对方又怎可能给自己机会,换句话说,王庭哪里来的资格?

      “唐人……或者说书院的目的,是要灭了部落,他们要杀光我们,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脱离唐人的追击,回到家乡。”

      “我们没有粮草。”

      “七城寨里存着些,我已经派苏勇去调了。”

      “那些粮草不够支撑我们回去。”

      “数十万人自然不够,但如果只走三万人,还是够的。”

      “唐人会一直跟着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让唐人变得混乱起来的决定性的胜利,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能保住部落最后的火苗。”

      单于看着沙盘上那片平坦的原野。和上方那七座遥相呼应的城寨,沉默片刻后说道:“徐迟想杀光我们,便只能集兵以线向北横推,阵形无法做的太厚实,如果有一万朵儿骑突破中腹线,杀到北大营,甚至更南一些的地方……你们说唐国会不会动荡?书院会做出什么反应?”

      勒布大将说道:“唐军主力明晨便至。徐迟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世间最擅守的名将,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但那是以前……就像本王以前也不会犯全兵冒进的错误一样。”

      单于摇头说道:“我没有看穿书院设下的局,徐迟则是不得不按照书院的路数去走。因为书院要我们所有人都死,他就只能如此执行。”

      房间里静寂无声,所有人都觉得不妥:单于的决定不是冒险,是疯狂的赌博——不,连赌博都不是——这更像是绝望深渊之前回身愤怒无助地呐喊,就算徐迟真的将唐军阵势摆成最易凿穿的线状,就算朵儿骑真的能够突破到南方,也无法改变整个局面。

      阿打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完全明白了单于的意思。单于根本没有想赢,他只想带走两万多精骑,那么输掉这场战争,却没能让唐国如愿,待休养生息,道门稳定住南方之后,或者可以再次赢得整个人间。

      勒布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去。”

      没有人与他争,因为这不是战功,也不是殉王庭,而是冰冷的现实考虑,无论阿打还是那些祭司,都不是能够指挥大量骑兵的将领。

      大祭司说道:“国师大人会与我们一道,护送单于归原。”

      阿打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当那朵儿骑突破唐军防线,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进入南方草原甚至北大营附近烧杀劫掠时,唐军会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击单于所在的王庭——最快的速度需要最近的距离,最近的距离是直线,这好像是书院传出来的道理。

      王庭要从渭城北归,唐人便要从渭城追击。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渭城那条唯一的街道上。

      阿打对着单于躬身行礼,转身离开,走到那条街道上,推开尘封的一间旧铺子,在桌旁坐了下来,然后再没有离开。

      其余的人都纷纷离开房间,开始准备逃亡和南下事宜。

      国师知道单于的计划后,自然也要做相应的安排。

      人去屋空。单于转向窗外,望向夜空里那轮明月,从那些温暖而慈爱的光辉里,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

      渭城被屠后,绝大多数的房屋都无法住人,草原人也习惯住在城外的帐篷里,他今天住的地方,是相对僻静处的一个小院。

      他并不知道。这个小院曾经属于谁,不知道谁曾经属于这座渭城,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杀死他——如果让他知道长生天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或者他的想法会有更多的不一样。

      ……

      ……

      发生在谷河外草原上的那场战争,是自唐国击败荒人之后,整整千年来最壮观、也是最惨烈的一场骑兵战争。

      参加这场战争的金帐王庭骑兵数量。要超过唐军的骑兵数量,而且唐军骑兵这些年里很少进行骑兵方面的训练,所以按道理来说,王庭占据着优势,但唐军却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尤其是在镇北军两路伏兵出现之前。先锋大营的骑兵硬生生地挡住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王庭骑兵,那是因为唐军比王庭骑兵多了口气。

      那是剽悍之气——唐军有这口气,他们身下的野马也有这口气,在草原春天的风里,唐军挥舞着朴刀,沉默地砍死一个又一个敌人,那些野马踩着野花与草屑。放肆地奔驰着,竟也学着唐军的模样,把王庭的那些草原马欺凌的极为难堪。

      谷河之战注定要留在瑰丽壮阔的历史画卷上,事后来看,这场骑兵战争或者不能算是整个人间的定鼎之战,但绝对是最重要的一场战争。

      在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之后,金帐王庭就算还有再战之力,也没有办法对唐国的根基产生任何威胁。更直观一些说就是,那日之后的金帐王庭就算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也没有办法让唐国灭亡。

      对于整个人间来说,更重要的是,唐国解决了横亘在北方多年的心腹大患,现在长安城里的君臣可以把全部的精神与资源都投向南方,如果能抢在道门解决内部纷争之前定势。桃山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压力。

      数日后,司徒依兰带着先锋大营的骑兵,来到了七城寨一线,此时的她和所有的唐军。都已经确认了胜势,但他们想要获得更大的胜利。

      这段时间里,北大营的亲兵以及半年前悄无声息从葱岭调至此间的征西军某部,拼着惨重的牺牲,像狼一般咬着金帐王庭骑兵,狠狠地、哪怕浑身流着血也不肯松口,向来以灵活机动著称的王庭骑兵,生生被减缓了北撤的速度,昨天才进入七城寨一线,便被唐军主力赶了上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撤退至七城寨里的草原骑兵根本不敢贸然离开城寨向草原进发,因为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那些可怕的唐人——就连在渭城结营的朵儿骑也不敢如此做——那必然意味着覆灭。

      十余万残余的草原骑兵,借助七城寨结营,试图暂时稳住局面,形成对峙之后,再寻觅时间撤退,摆脱唐军的追击,逃进草原深处。

      然而那些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的部落们,根本不知道单于已经做出了冷血而唯一正确的决定,他将用这些部落骑兵吸引唐军的主力,尽量拉薄唐军的阵形,然后再派出一万精锐朵儿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再次南下!

      这些布置,将会让超过十万的草原骑兵死去,如果一切顺利,可以换来两万朵儿骑以及单于等大人物成功逃回草原深处。

      这种交换很残忍,看似很吃亏,却必须要做。现在唐军有了战马,王庭骑兵想要撤回草原,便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唐军明显已经发疯,比草原人更像恐怖的狼群,如果让唐军专心追击,王庭骑兵不敢回头拦截,只怕走不出三百里地,便会全军覆灭!

      在单于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唐军包围了七城寨——说包围并不准确,因为北方的草原看似浩瀚无垠,随时可以进去——那是活路,是唐军留给王庭骑兵们的活路,也是真正的死路。

      镇北军骑兵主力与七城寨里的各部落骑兵形成对峙之势,这种局面却没有维持更长时间,没有任何预兆,双方之间的战斗再次猛烈地开始,似乎绵绵无绝期地厮杀,不停地收割着双方士兵的生命,到处都在乱战。

      三日后王旗招展,烟尘漫天,唐军中军帐也来到了渭城之南。

      大唐镇国大将军徐迟。终于来到了最前线。他没有迟到,只要能够赶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能够看到金帐灭族,那么就不算迟到。

      令人吃惊的是,无论徐迟还是渭城里的单于,都没有对横亘在大陆北方数里百战线上的这场血战发布任何直接的命令,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骑兵不停地冲杀。不停地死去,然后向着开平等其余城寨补充着兵力。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国战,不可能一天时间便打完,在没有打完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天喘息的时间,只有你死我才能活。这便是真谛。

      所以徐迟不管,单于也不管,只是将彼此的儿郎投入到战场上,让他们杀敌或者被敌杀死,尤其是对于唐军来说,他们已经获得了胜势,便要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既然要灭族灭国,这也是真谛。

      简单的几段话,远不足以描述这场发生在七城寨一线的血战,不足以描述金帐王庭残兵面临的压力和唐军付出的牺牲。人们只需要记住,短短数日的围城战里,死去的人便已经快要超过那日在谷河原野上的数量。

      与开平、渠城等数座城寨不同,本应是真正主战场的渭城,却显得很宁静。没有血腥惨烈的骑兵冲杀画面,连马蹄声都听不到。

      金帐王庭在此,唐军中军帐在此,战斗却似乎离此地远去。

      徐迟看着望远镜里那座灰朴朴的土城,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真正还能战的是三万朵儿骑。”

      一名参谋军官不解说道:“根据计算,渭城周边至少还留着一万朵儿骑。单于难道真准备守城?”

      渭城是七城寨里最小的一座土城,别说草原人不擅守城,这座小土城也根本没有办法容纳两万名骑兵,现在那些朵儿骑都在城北的草原里扎营。却没有趁着唐军到来前撤走,难道准备在这里决一死战?

      徐迟看着那座土城,忽然说道:“他们要重新南下。”

      中军帐里的军官们,听着这句话纷纷抬起头来,很是吃惊。

      刚刚经历如此惨痛的失败,那些草原人难道还敢南下?就算朵儿骑突破大军防线,进入向晚原后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他们还敢去长安城?

      忽然间,有人意识到了问题。

      “中军帐的防御太薄弱,应该马上让司徒将军来援!”

      一名参谋军官急声说道:”不然真让朵儿骑突过来,中军帐的安危是大问题,最关键的是,一旦混乱,还真有可能让单于逃了!”

      “不用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徐迟看着那座土城,想着那人的承诺,说道:“你说那些朵儿骑会从哪里攻过来?”

      “绕城而攻,太耗战马脚力,而且容易被我军弩阵有效杀伤。如果我是单于,真的想再南下制造混乱,一定会选择从城里穿过来。”

      徐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帐后走去,准备睡会儿。

      连续数个昼夜,他也没有怎么闭眼,确实已经累了。

      至于单于的深谋或者远虑,令人赞叹的决断和魄力……既然已经被他看穿,自然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因为有人承诺过,不会出任何问题。

      徐迟这夜睡的很塌实,醒来时,天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他起床洗漱,接过一碗马奶饮尽,然后穿戴盔甲、牵着座骑走到营畔地势略高的草甸上,自鞍旁解下望远镜,向那座土城再次看去。

      黎明时分,天地静悄悄。

      土城城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灯光,仿佛一座鬼城。

      徐迟却清楚,单于最强的骑兵,稍后便会从那道城门里冲出来。

      他在将士们面前表现的很平静,其实还是有些忧虑,不然不至于清晨便来观测敌情,想要更早确认敌军来袭的时间。

      镇北军主力骑兵都已经调往开平、渠城等战场,中军帐正对金帐王庭主帐,当一万朵儿骑冲过土城来攻时,怎么抵挡?

      徐迟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完全信任那个人。

      但,看着静悄悄的黎明前的土城,他还是有些不安。

      土城不高,城门上的箭楼距离地面只有三丈的距离,当晨光来临后,视力稍好些的人,甚至能够看清楚地面黄土里夹着的那些倔强的野草。

      徐迟看着土城的时候,也有人在城上看着他。

      金帐国师看着远处草甸间唐军中军帐的营帐,看着那些低头食草的战马,与王庭骑兵传回的军情相应照,苍老的脸上依然没有重获平静。

      唐人中军帐很宁静,联系到其余城寨处的惨烈场景、王庭骑兵苦苦支撑,便知道徐迟已经猜到了单于的用意,那他为什么如此配合?

      国师不想去推算单于冒险的战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既然王庭已经被唐人逼到了深渊之前,那么总要进行一下挣扎,不可能就这样堕落,最后的选择,便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是的,他知道这句话出自书院。

      徐迟的信心,大抵也来自书院。

      开战至今,书院还没有真正出手。

      那些真正的强者还没有出手。

      静悄悄的黎明里,国师看着天空,等待着某些人的到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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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晨光与风,野花与草,还有箭


      国师看着天空,是因为他知道,稍后会有人从天空里跳下来。

      书院的强者,不会理会向南方突袭的朵儿骑,因为那些骑兵的数量太多,除非没有断臂之前的君陌,没有谁能够拦下。

      一夫当关,万骑莫开,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几次,那与修行境界和实力无关,与某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气势相关即便余帘和唐出现在渭城南方,也做不到,或者说,以她和他的性格,不会那样去做。

      既然如此,书院不会理会那些朵儿骑,相反,书院会趁着王庭孤注一掷的时机,直接寻找杀死国师和十余名大祭司的机会,至于阿打和勒布大将,肯定也是书院想要刺杀的目标,而这恰恰也是王庭的机会。

      凶险的战场上,绝望的深渊前,所有看似机会的机会,实际上都有可能是陷井,没有人能够完全算清楚其间隐藏着的信息,除非昊天重新回到人间,那么双方较量的只能是决心、意志、速度以及最后的运气。

      他很清楚,只要朵儿骑能够抢在书院得手之前,冲溃徐迟所在的镇北军中军帐,那么这场围绕着渭城发生的战事,便会得出结论。

      就算最后书院强者齐出,击败了金帐王庭里的强者,也已经没有办法达到他们最开始的目的,灭族一事便会成为虚妄的笑话,而这便是单于和国师的目的。

      怎么看,金帐王庭今晨都有脱困的机会。

      国师默然想着。这时。黑暗的夜色终于承受不住时间的磋磨,缓缓地变薄,渐有淡光从后方透了出来,虽然朝阳还没有跃出草原地表,清晨已至。

      晨光照在国师苍老的容颜上,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进龟裂的田野,初初滋润片刻,瞬间便被吸噬,再也看不到丝毫。

      那片田野的裂缝,似乎深不可测。

      都说二十三年蝉余帘和西陵神殿掌教是修行界最神秘的两个人。事实上国师也一样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今年多少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只是很明显,他并不擅长草原蛮人祭司最擅长的那些法门。他的修行似乎融合了很多宗派的理念。却又不属于佛魔道任何一派。难以形容。

      事实上,就连国师他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这漫长的一生究竟修行的是何种法门。因为他……跟随草原里的大祭司长大,不是金帐王庭的大祭司,而右帐王庭的大祭司,所以他最开始的时候,学的是佛法。

      当他来到金帐王庭后,在一片乱草坡里,遇着被余帘当时还叫林雾的魔宗宗主重伤的熊初墨,他救活了熊初墨,熊初墨为表感激,将西陵神殿秘不外传的神术教给他,其后他甚至还去长安城游历过一番。

      佛、道、巫,这些都是他的修行,当世单以学识渊博论,他绝对可以排进前五,学贯三道,境界自然高深莫测,只是他还是想弄明白,自己最终要修的是什么,尤其是在收前任单于为徒,成为金帐国师之后,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这种渴望从何而来那是每个人都想寻觅到的归属感,或者说根。

      直到多年前,他感受到了昊天伟大的意志,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和灵魂都被雪水洗了一遍,变得异常干净,他终于明白,修行何种法门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归属感从来都与师门宗派无关,只与信仰有关。

      只有信仰是正确的,那么哪怕修行着邪恶的,又何妨?

      只要目标着正确的,那么哪怕实施着邪恶的,又何妨?

      或者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的境界变得愈发高深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走到哪一步,当年桃山光明祭一行,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因为当时宁缺挟昊天以令世间、太过强大,也因为他不想让人间知道。

      因为信仰的缘故,他必须战胜书院即便境界高深如他,想要战胜书院里那些难以想象的人们,依然要花很多心思,做很多准备。

      当余帘消失在东荒之后,他清楚那一天马上便要到来,他平静地准备了三年时间,那些渭城土墙旁静静搁着的车厢,也已经沉默等待了三年时间。

      既便不行,他也有办法把那两人困住。

      ……

      ……

      这场渭城故事,除了国师等草原强者与书院强者之间的等待与隐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朵儿骑究竟能不能冲垮唐军的中军帐。

      晨光熹微,土城内外一片静寂,看似所有人都在沉睡,事实上根本无人入眠,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警惕地盯着城门。

      伴着一声极低的吱呀声,渭城的城门缓缓从内开启,双层夹板木门的缝隙里迸出很多细微的灰粒,在晨光下像珍珠末般洒落。

      尖锐的警讯声,突然地划破静寂的天空,传向四面八方,城南的唐军军营顿时活了过来,早已准备好的唐军扛着各式军械,忙碌地准备着。

      唐国与金帐王庭最后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新意地开始了。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草原骑兵缓缓走出,骑兵与战马的身躯都被坚韧的皮甲包裹,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漠然而骄傲。

      草原骑兵手里握着加长的弯刀,颈间系着一道白色的大氅,晨风拂来,大氅不停拂舞,看上去就像是碧蓝天空里白色的云朵。

      因为氅如朵朵白云,故名朵儿骑。

      朵儿骑,这个名字便是这名骑兵骄傲的来源,是金帐王庭单于部最强悍、也是最忠诚的亲侍骑兵,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存在。

      过往数百年间,即便是最富有的金帐王庭。也只能供养最多六千名朵儿骑,便是这六千名朵儿骑对唐军铁骑形成了最大的威慑。

      随着金帐王庭的正式崛起,尤其随着道门统率下的中原诸国暗中源源不断地支援,如今的单于拥有整整三万六千名朵儿骑。

      在谷河外那场令天地变色的骑兵大战里,正是朵儿骑最后投入战斗,拼却所有殿后镇阵,才稳定住局势,没有让金帐王庭完全崩溃,为此他们有六千名骑兵的尸首,现在还在那片草原上随春风一道腐烂。

      北撤到七城寨一线后。单于命令两万名朵儿骑驰援开平、渠城。以此吸引唐军骑兵主力,只把最精锐、最强大的万骑留在了渭城。

      万骑并不少,放眼望去,必是黑压压的一片。可以覆盖好大片草原。

      但现在唐军看不到那万骑。只能看到一骑。

      他们只能看到渭城城门处。那名大氅在晨风里飞舞的草原骑兵。

      那名草原骑兵左手提起缰绳,靴跟轻轻在战马腹部击打一下。

      战马缓缓向前。

      嗒……嗒……嗒……嗒。

      蹄声很缓慢,很清楚。

      那名草原骑兵再踢马腹。

      战马缓缓加速。

      嗒嗒嗒……嗒嗒嗒。

      此时。已出城门二十丈。

      那名草原骑兵再踢马腹。

      战马再次提速。

      嗒嗒嗒嗒嗒嗒。

      一骑,冲向唐营。

      孤骑闯营!

      那名草原骑兵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不在乎。

      渭城城门内,隐隐出现一道黑色的墙。

      那道黑墙在向前移动。

      又有一道白墙出现。

      黑墙是骑兵与战马,白墙是骑兵系着的白氅。

      那是排成一排的朵儿骑。

      黑与白混在一起便是浪花,雪生于墨海之间。

      无数朵儿骑,准备跟随那名勇敢的骑士一道冲锋。

      渭城里,蹄声还未响起,但将要响起。

      如雷,那必然是闷雷。

      如鼓,那必然是巨鼓。

      最开始出城那名草原骑兵,已经来到草甸间。

      他露在皮甲外的眼睛里,漠然的神情,已经被狂热和暴虐取代。

      他举起了手中噬血的弯刀,准备真正地加速。

      下一刻,一万名草原骑兵,将会随着他,杀向唐营。

      到那时,万朵白云将会盛开在草原上。

      蹄声渐骤,气势渐起,谁能拦阻?

      ……

      ……

      大唐镇国大将军徐迟在中军帐里,帐下共有六千骑兵,还有一万训练有素的步卒,按道理来说,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但中军帐连夜追击而至,有很多辎重未到,最关键的是,有很多工兵和民夫还在半途,连夜草草布置的栅壕,很难像从前那般坚固。在这种时候,如果让草原上令马贼闻风丧胆的朵儿骑冲过来,谁都知道会出大问题。

      在渭城城门打开,那名草原骑兵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刻开始,中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望向了徐迟,不如何慌张,但有些焦虑。

      不慌张,是因为徐迟是世间最擅守的军事奇才,不然他怎么可以靠着镇北军便生生把金帐王庭封在七城寨之外十余年不能妄进一步?但人们依然焦虑,因为金帐王庭今天明显要拼命,如果应对稍有不慎,让朵儿骑起势,真的很可怕。

      唐军唯一能够说稳胜朵儿骑的骑兵,便是玄甲重骑,然而大部分玄甲重骑在南方负责抵御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北大营的千数玄甲重骑,两天前已经被徐迟调往开平,帮助司徒依兰荡清那里的草原势力,那么怎么拦住朵儿骑?

      那名草原骑兵正在加速,蹄声正在变得连贯起来。渭城城门里那些如黑海白浪般的骑兵,还没有开始冲锋,正在等待冲锋。

      那名草原骑兵和他的座骑,在晨光下的原野上带出一条笔直的线条,用勇气和胆魄写就的线条,他后面的万余朵儿骑,将沿着他用生命写出来的那条直线,暴烈地突进,无畏地冲锋,那便是金帐王庭想要的节奏。

      这种节奏是血战到底的节奏,是血流成河的节奏,起始平缓如微雨,继而恐怖如暴雨,连绵不绝,不可中断,如果让草原骑兵进入那种节奏,唐营危矣,到那个时候,就算杀死最先前那名朵儿骑,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现在看来,却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打破这种节奏,因为渭城距离唐营的距离很远,就算是最强悍的神射手,也无法提前射杀那名草原骑兵,至于唐营最强大的防御武器由阵法为基础的弩营,射程更是远远不足。

      那么只能准备迎接万余朵儿骑的正面冲锋了。

      人们望着徐迟,等着他发布命令当前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昨夜布置好的弩营从东西两侧,调至中军一旦弩营调走,草原骑兵有可能从城墙两边掩杀而至,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守住中路。

      徐迟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看着北方晨光下的那座土城,听着越来越清晰孤单却惊心动魄的蹄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将军!”

      “大帅!”

      营帐里的人们,焦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此时会如此沉默,难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妙计?还是说大将军担心两翼的问题,所以决定死守?

      徐迟没有理会部属们诧异不解、焦虑、甚至隐隐有些恼怒的眼光,只是依然静静看着北方的原野,看着那名越来越近的朵儿骑。

      单骑闯营,马蹄声自然单调。

      天地间一片安静,从渭城到唐营之间的原野,仿佛失去了所有颜色,青色的草变成了灰色的,晨光变的暗了三分,形成一面非常平坦而色调浅暗的背景幕布,那名勇敢的草原骑兵,是其间唯一的存在。

      那名草原骑兵已经出了渭城百余丈。

      单调的蹄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鼓点一般,敲打着原野,震的灰草落下灰砾,震的晨光有些变形,震的整片天地都动了起来。

      再过片刻,一万最精锐的草原骑兵,便将出城开始冲锋。

      到那时,鼓声将震撼天地,世界将会因此不安。

      谁能阻止这一切,谁能打破朵儿骑的冲锋节奏?

      渭城静寂无声,天地静寂无声。

      忽然有风起。

      那名草原骑兵倒了下去。

      那名在天地幕布上孤单勇敢坚毅沉默冲锋的草原骑兵在清丽的晨光里倒了下去。

      一道很细的血水,在空中飙散,被晨光照耀的异常清晰。

      世界恢复了原有的色彩,暗淡冷清的光线,得新变得温暖起来。

      明明是死亡来临,却温暖起来,或者是因为终于看到了热血。

      草原骑兵从马上倒下,身躯重重地摔到原野上。朵儿骑的马蹬是特制的,不会系脚,战马继续向前冲锋,一直冲了十余丈,才感觉到异样,缓缓停下脚步。它回首望向倒在原野上的主人,微微抬首,有些惘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名骑兵躺在城门前的原野上,没有弹动,没有挣扎,也没有痛呼,因为已经没有呼吸。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也没能留下气壮山河的遗言。他知道自己必死,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死的如此悄无声息,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朵儿骑和座骑全身覆着坚韧的皮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蓝的天空,生机已然消逝无踪,只有血水渐渐漫流。

      有根木箭插在他的眼睛里。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没有人知道这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四周安静的原野上,有晨光与风,有野与草,就是没有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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