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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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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大王


      一人突兀破墙出城,在墙外才拾回一把把剑池藏剑的剑客都吓了一跳,认清那年轻人半生不熟的面容后,才如释重负,他们起先还以为是心目中当世剑道前三甲的宗主被人打出了城外。这趟倾巢出动离开剑池,一小拨跟随李懿白去快雪山庄,他们这一大拨精锐则跟随宗主秘密行事,临近此城,才轮流传递一幅画像,宗主言简意赅,见到画中人杀无赦。附近几骑乘马剑客也都迅速围上来,随着响起剑宗独有的弹剑秘术,不断有剑客闻讯往这边策马疾驰。那名近在咫尺的画上人物似乎身受重创,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站起身,席地而坐,容貌枯槁,气色晦涩,分明陷入了魂魄精气神都在剧烈浮动的凄惨迹象。

      他没有理睬缩小包围圈的剑池剑客,双手握拳撑地,盯住城墙窟窿另一面的锦衣老人,常年在天下首善之城内养尊处优,位居高位,让年迈老者积威深重,城内城外两人气象厚薄,立判高下,光线阴暗中,身材雄伟不输北地青壮男子的柳蒿师缓缓走出,让剑池诸人都感到透不过气的窒息错觉,剑术修为最是拔尖的几人,才止住胯下坐骑后撤趋势,大多数剑客都不由自主跟随马匹往后退去,柳蒿师心中冷笑,这小子精明鬼祟了二十几年,甚至上次在太安城都活着离开,没想到得意忘形,昏招不断,结果只能自寻死路,方才要不是他挡在那女魔头身侧,柳蒿师就可以跟宋念卿灵犀而至的地仙一剑配合,给予逐鹿山新任教主重伤,如果这小子聪明一点,早些干脆利落的出城逃亡,任由洛阳拖住他与宋念卿,虽说九死一生,毕竟还有一线生机,既然这小子自己不求死,柳蒿师也就不跟他客气了,四五里路程,身为天象境高手的柳蒿师不光打散了那小子拼命护住体魄的充沛气机,还顺势斩草除根,凭借敏锐的天象感知,直接将他体内半开的那株大黄庭金莲给扯出了丹田,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见惯风雨的柳蒿师都忍不住要仰天长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京城围杀那名女子剑仙功亏一篑,这么多年他一直寝食难安,如今不但徐瘸子十有**大限将至,如果还能宰掉这个当年本就该胎死腹中的年轻人,那才是真正没了后顾之忧,奉他为老祖宗的南阳柳氏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成为春秋硝烟之后新崛起的一座高门豪阀。柳蒿师从城内走到城外,从剥离大黄庭根基的金莲那一刻,暗中就没有片刻停手,出袖双手不断隐秘叩指,将年轻人四周溃堤奔走的气机完全撕碎,不再能够成就新气候。

      太安城两大高手,韩貂寺在明,柳蒿师在暗,两人身份迥异,手段大不相同,可有一点极为相似,那就是都懒得讲究江湖道义,很务实,一如碧眼儿张巨鹿的治政手腕,柳蒿师不因什么前辈身份就优柔寡断,不因胜券在握就掉以轻心,眼睁睁看着那白头年轻人的气数在自己曲指下逐渐淡去,柳蒿师眼神炙热,如启封一坛窖藏二十多年的醇酒,一口悉数饮尽,那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徐凤年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观的柳蒿师虚空一脚,好似踢中脸面,往后坠去数丈,柳蒿师继续前行,每一脚踩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都会牵动天地气象,重重踩在徐凤年的身体和絮乱气机之上,柳蒿师平静说道:“帮你在太安城逞凶的阴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龙虎山初代天师紫金气运,此时饱腹难平,尚未消化完毕,正值它阴阳交替的衰弱关头,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对付老夫的杀手锏,那就乖乖避让锋芒,老老实实装你的孙子,为何还要帮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击?哪怕再熬过几炷香,也好过现在这般它眼睁睁跟你一起遭罪,却只能躲在一旁束手无策,不停灌输你修为去徒劳续命,任由老夫一脚一脚,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这头阴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虽说杀人无数,成名高手不计其数,跟那只人猫联手硬生生压下离阳江湖一头,仍是头一回如此随意虐杀同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师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凤年四周就传出一声闷响,扬起一阵尘土。

      柳蒿师停下脚步,重重一踏,徐凤年身躯顿时陷入一座大坑,已经主动远离的剑池剑客只见到一只手在土坑边缘,沾满鲜血,犹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递出。生性谨慎的柳蒿师以密语传音,微笑道:“听说你这个北凉世子孑然一身赶赴北莽,还被你一路杀人,连谢灵和第五貉都被你阴死,回到离阳,铁门关那场牵动京城局势的截杀,更是连杨太岁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脑子灵光得很,怎么算计来算计去,这么一颗聪明脑袋,反而自己主动去让驴踢上几脚了?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北莽女魔头,连世袭罔替北凉王都不顾了?连北凉三十万铁骑都不要了?”

      柳蒿师脚尖一拧,伸出土坑的那只手鲜血溅射,年迈天象境高手一脸狞笑,用阴毒语气反问出第三个问题:“连你娘亲的仇也不报了?!”

      一口口呼吸,带来一次次痛彻骨髓,徐凤年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沉重呼吸声,柳蒿师的三问,耳膜震荡,更如撞钟一般轰然撞在心口。徐凤年一直不敢断开与朱袍阴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婴失去控制后一意孤行,那只会死在他前头。破墙坠地后,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借机锤炼徐婴体内的紫金气运,既能拖延时间,也能让徐婴提前恢复境界,不料柳蒿师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脚都玄机重重,只伤根本不伤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龟缩时间最长的一只老王八,徐凤年翻了个身,平躺在土坑内,强行扯断跟徐婴的神意牵挂,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视线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认定想要什么,那就一定会步步为营,怕死惜命,故而无所不用其极,练刀养剑两不误,一线金刚后偶得大金刚,伪指玄,拼去全部气运强入伪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连沾沾自喜都来不及,此时再蓦然回首,才发现这几年做成了许多练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壮举,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想起徐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谁一开始就该死,也没有谁不可以死。

      徐凤年脑中猛然闪过一幅春神湖之后拼命想要记起却始终没能记起的图画。意识模糊的徐凤年瞬间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画面之中,那是一个视野所及尽是金黄麦穗的丰收秋季,一望无垠,清风习习,小径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纤手在成片麦穗上轻轻拂过,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徐凤年所在的躯壳,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大秦国祚定当绵延万世的豪情,“徐凤年”低头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麦穗,猛然抬头,女子恰好转头,就在即将看清她容颜的时刻,那幅画面瞬间支离破碎,一切都随风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越是用力,越是徒劳无功,耳边只听到两个口音腔调似乎十分陌生却又矛盾到仿佛听过千万遍的字。

      ————

      分明已经醉死过去的黄龙士缓缓睁开眼睛,烛火灼烧,偶尔发出类似黄豆崩裂的细微声响,早已不见闺女的踪影,老人心中叹息,在他被赶出上阴学宫后,他这辈子跟春秋诸国的帝王卿相说了无数其心可诛的言论,偏偏他们都爱听,如痴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愿意说些真心话的闺女,却又不爱听他唠叨。黄龙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夹了一筷子十分入味的红烧鲤鱼,百味辣为先,不辣便无滋味。他这次给逐鹿山和西楚做了一次媒,在中间牵线搭桥,曹长卿担当逐鹿山客卿,逐鹿山则为西楚复国出钱出人出力,忙忙碌碌,不过是拖延赵家取得一统天下的时机,黄龙士自知这辈子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势二字。

      黄阵图,王明寅,轩辕大磐,李淳罡,杨太岁,韩生宣,宋念卿……算上接下来多半无法善终的柳蒿师,赵黄巢,顾剑棠,等等。屈指算来,离阳江湖老一辈好像一夜之间就死得七零八落了。

      他黄龙士在中原海晏清平之后,将天下气运转入江湖,沸水滚滚,看似热闹,不过是拔苗助长和涸泽而渔罢了。

      大兴科举,独尊儒术的庙堂越来越讲规矩,而苟延残喘的江湖越来越归于死寂。

      百姓得太平。

      黄龙士从头上抓下貂帽,瞥了眼横放在桌上的那杆向日葵,苦笑道:“闺女你去凑什么热闹。我还想着剩下个人,将来能给我清明上坟。”

      一名少女奔出沈家坊,鸦鬓斜钗。

      在离阳广袤版图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城外,洛阳比柳蒿师预料之中要快了些许光阴摆脱宋念卿。

      这点在往常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分,在这里就足以翻天覆地。

      天下历朝历代所谓跻身陆地神仙的剑仙,仙人之剑寥寥无几,许多剑仙一生中仅有一剑一招达到地仙境界,前朝百年前被刘松涛挂尸山顶的剑仙魏曹,便是如此。宋念卿这一剑递出,一往无前,在柳蒿师看来哪怕是王仙芝和拓跋菩萨对上也要头疼,撼大摧坚必定只能缓缓破之,宋念卿那一剑已是臻于剑道巅峰,柳蒿师久在天象境界耳濡目染,若是他自己遇上,就只能一退再退,当年在太安城,那名女子强入陆地神仙,硬是凭借那半递半收的一剑全身而退,足见地仙一剑的无上威严。宋念卿这毫无征兆直破两境的一剑无疑让柳蒿师收获颇丰,也让徐凤年和白衣女子吃尽苦头,原本在柳蒿师计划中,既然察觉到洛阳的存在,那就只能浑水摸鱼,入城后不论是击杀还是重伤徐凤年,只能一击便退,绝不恋战,柳蒿师自认遇上能够合拢天地作一线剑的洛阳,没有任何胜算。

      之前遇上她是如此,可不惜全盘扛下宋念卿一剑的她,柳蒿师就不觉得是如此胜负悬殊了。

      白衣女子放弃并拢天地的一剑威势,掠至徐凤年身边,眼神晦涩不明。

      缩袖十指偷偷勾画的柳蒿师嗤笑道:“堂堂天下武评第四的魔头洛阳,竟然也会如此鲁莽行事?”

      背对柳蒿师的洛阳默不作声。

      墙头有一袭终于现世的鲜艳朱红袍子,阴物五臂捧住脑袋,抓住双面,尖锐指甲钩带出鲜血,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城中,全身血肉模糊的宋念卿踉跄坐地,颤颤巍巍伸手,艰辛脱下那双破损严重的布鞋,轻轻捧在怀中,就此死在江湖。

      与洛阳相依为命的一尾青鱼已经在城内剑气中消散,另一尾同是从大秦帝陵带出的长须赤鱼凭空浮现,洛阳折断所有龙须,龙须迅速融入手心血脉。

      柳蒿师双手猛然抖袖。

      白衣洛阳背后如遭重击,剧烈震荡摇晃之后仍是不倒,悠悠吐出一口不绝于缕的金黄雾气,轻声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给我的,我今日一并还你。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大秦皇后洛阳。你与她以后如何……”

      洛阳咬了咬纤薄嘴唇,不再说话,任由后背次次被柳蒿师牵动的气机倾力撞击,口吐数百年积淀下来的浑厚修为,化作一团金黄雾气,弥漫徐凤年全身。

      柳蒿师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就开始回掠后撤。

      “徐凤年”缓缓起身,双眸金黄,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个懒腰,然后安静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阳?”

      女子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开始消散在风中,她泪流满面,却是笑着弯腰敛袖,犹如八百年那一场初见,他尚未称帝,她在田野之间还不曾入宫,用魔头洛阳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娇柔嗓音,她百转千回轻呼一声,“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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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去洛阳


      我有一壶,江湖做酒。我有一掌,可托五岳。我有一口,吃掉春秋。数百年一位武林前辈定下了一品四境的规矩,曾用这三句话来赞誉天象境界,说的就是天象高手能够跟天地共鸣之后,会有何种睥睨天下的巍巍气象。柳蒿师看了眼天色,笑意浓郁起来。想要在江湖上成名,只要是个江湖儿郎就都藏有几手压箱技艺,像宋念卿这趟江湖行就带了十四剑十四招,柳蒿师当然也不例外。这一招雷池,原本是打算作为一份大礼,就等着超凡入圣的曹长卿下次赴京,曹官子的三过皇宫如过廊,次次都打在他的脸上,柳蒿师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不曾想到头来先用在了那小子身上。

      黑云如墨,柳蒿师静等天雷滚滚。

      柳蒿师见过许多靠终走南捷径博取帝王青睐的聪明人,沽名钓誉的本事很是高明,青词宰相赵丹坪就是之一,可在太安城,柳蒿师侍奉过离阳三代皇帝,始终都是那座京城的中流砥柱,哪怕赵丹坪也无法瓜分柳蒿师对赵室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分。柳蒿师习惯了靠境界碾压对手,这次背负皇命前来绞杀徐凤年,他跟宋念卿只是一招先手,万一没能得手,让徐凤年逃过一劫,还有万无一失的后手,故而柳蒿师没有拼命的兴趣,可泥菩萨也有火气,更何况柳蒿师跟北凉那是不死不休的局势,这个徐凤年浑身上下冒着一股邪气,柳蒿师就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还背着洛阳的徐凤年好整以暇,等着天劫落地。他只有一炷香,如果柳蒿师执意避而不战,也没有太大把握抓住这只老狐狸的死穴,天象境界高手本就是天地宠儿,极难捕获气机流转,一心想逃的话,因为没有跻身可以引来天劫的陆地神仙,甚至躲过疏而不漏的天网恢恢,好似那条昭昭天理之外的漏网之鱼,徐凤年即便追得上柳蒿师,却耗不起光阴。可天底下就没有无懈可击的招式,只要柳蒿师托大,有胆子落地生根,徐凤年不介意扛一扛所谓的池中滚雷,然后伺机而动。

      天上黑云猛然下坠,漂浮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幅人世转换云海的玄妙画卷,让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徐凤年上半身露出云层,齐腰高的黑云连绵翻涌动荡,四周云雾中电闪雷鸣,电光逐渐交织成网,徐凤年缓缓行走,立即成了被撒网渔夫盯上的游鱼。云海中眨眼间浮起一颗颗紫雷,一眼望去,粗略计算就有不下五十颗,大小不一,大如井口,小似拳头。紫雷之间又有一条条不断跳动的雪白闪电牵连,还真是一作名副其实的雷池。

      脚步不停的徐凤年胆大包天,伸手握住一颗紫雷,整座雷池翻转,五十多颗紫雷顿时渐次飞掠而来,徐凤年右手五指钩入紫雷,紫气萦绕手臂,左手也没闲着,轻轻挥动,每次恰好拍掉一颗颗砸来的紫雷,不过这座雷池霸气十足,加上被徐凤年死死攥紧那一颗,毫无颓势,惊世骇俗的壮阔景象根本没有半点折损,五十多颗紫雷去而复返,被拍掉之后,不过弹出二十丈外就迅猛旋回,来势汹汹,速度不减反增,慢慢行走的徐凤年就像被围困在一座随之移动的雷池之中。

      背后女子拿下巴抵了抵他的肩膀。

      徐凤年柔声道:“记得当初答应要陪你去昆仑山巅看云海,可几次巡狩天下要么忘记要么错过了,后来下定决心时,你已经不愿意。今天就当弥补一些。”

      她柔声道:“比起你送给那狐媚子的举国狼烟,云海算什么。”

      徐凤年侧了侧脑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那颗始终没有松开的紫雷放入嘴中,一口吞入腹,大笑道:“当年整个天下都被我吃掉了,小小几颗天雷算什么。”

      徐凤年一手拎住一个紫雷,纷纷放入嘴中,当他吞掉一半紫雷后,云海消散,雷池也就荡然无存,站在三十丈外的柳蒿师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家伙会是以这种蛮横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诣造就的天象秘术。五十颗借天地借龙气借气运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说颗颗都是价值连城,为此北宗附龙练气士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几名大宗师的修为甚至直接被榨干。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没了一半,柳蒿师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涨的恶獠还打了个舒舒服服的饱嗝,对柳蒿师露出一个讥讽笑脸,懒洋洋问道:“还不跑?”

      柳蒿师干净利落就开始撤退。

      “难怪整整五十年都没能成就地仙境界。”

      徐凤年眯起眼,冷笑道:“要是刚才一直不停脚,我还未必能拿你怎么样。不过现在嘛,已经晚了。”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割出一条细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柳蒿师顿时头颅裂开一般,从额头开始凭空出现一条从上往下触目惊心的裂痕,满脸血迹,狼狈不堪。但这并不是最让柳蒿师胆战心惊的恐怖,随着脸面上淌血不止,他的天象境界竟然像是洪水决堤,江河日下,一泻千里。柳蒿师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后眼睁睁看着湖水干涸,却完全无法阻挡湖面下降。柳蒿师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是匪夷所思,天象境界的精髓便是与天地共逍遥,是跻身陆地神仙超然世外的前兆,哪里听说会作茧自缚,难不成那家伙有与天地并肩的成就,能够强行吸纳别人的气数,自作天地?若说是剑斩六国气运的洪洗象,柳蒿师还会有几分将信将疑,可身后那小子就算继承了洛阳的修为,也绝对不至于如此骇人。

      柳蒿师几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势如破竹的险境中,硬是趁势崩碎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天象境界,在跌入指玄的瞬间之前,壁虎断尾,任由剩余一半紫雷滚落,如同陆地神仙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抛开那个让他输得一败涂地的疯子。徐凤年停下脚步,心中叹息,只要柳蒿师稍稍犹豫,再晚上一点点时间,他就有把握宰掉这条老狗。抬头看了眼天空,嘴角冷笑,离阳赵室不愧是如今的正统,连给赵室看门护院的一条走狗都身具相当可观的气数。徐凤年转身望向十里之外,密密麻麻的剑气,阵仗宏大。

      徐凤年默默将一颗颗紫雷纳入袖中,融为气机。

      洛阳挣扎着落在地上,平静道:“你去吧。”

      徐凤年牵着她的手,转头跟她对视。

      她凄然决绝道:“你要天下,我只要你。我不能独占,我宁肯不要。八百年是如此,八百年后还是如此。”

      徐凤年突然笑了,“大秦皇后了不起啊?”

      洛阳一脸震惊,后退一步。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洛阳神情复杂。

      徐凤年蹲下去,示意她上背,柔声道:“洛阳,回北凉之前,咱们去洛阳城看一看吧?”

      洛阳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

      摔了个狗吃屎的徐凤年继续蹲着,轻声道:“当年大秦铁骑没能踏平如今叫北莽的大漠,这辈子补上。拓跋菩萨敢欺负我女人,我……”

      不等徐凤年说完,洛阳轻轻趴在他后背上。

      徐凤年站起身,“回头跟你慢慢算账。”

      洛阳说道:“你先打赢了王仙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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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王仙芝退去一千丈


      东海武帝城。

      城外有一剑悬停,停了许久,以至于起先看到千里飞剑一惊一乍的江湖人士,都渐渐失去了耐心兴趣,一些无聊的江湖人就自己找乐子,坐庄赌博那柄剑到底要停几日,押注早的,大多输了大把银子。城内有人说是那柄飞剑是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挑战书,很快就会骑驴入城。也有人说是东越剑池宋念卿新悟出的一剑,也有人信誓旦旦扬言吴家剑冢的老祖宗要出关了,要为吴家枯剑正名。看热闹凑热闹的说到底就是等那个闹字,可既然这柄剑不闹,雷声大雨点小,就对城外停剑习以为常,只有一些在武帝城土生土长的顽劣稚童,时不时攀上外城墙头,拿弹弓去射剑,期间有个想一鸣惊人天下知想疯了的佩剑游侠,掠到剑身上站定,耍了许多蹩脚剑招,结果遭来白眼无数,他也觉得尴尬,悻悻然跳下,灰溜溜出城。几乎没有人留意城中来了个双眉雪白的老家伙,他进城以后,深居简出,只是偶尔去那面插满天下兵器的墙壁下站定,看上半响就安静返身,墙上每日都要有一柄名剑消失无踪,只是墙壁上的名剑利器实在太多,不可计数,像宋念卿当年携带十二柄剑登楼挑战王仙芝,除去碎裂六剑,其余六柄都按照武帝城输人留下兵器的老规矩插在了墙上,这一留就留了许多年,结果其中一柄昨天就悄然不见。

      双眉及膝的独臂老人又独自来到墙下,瞧着墙上较高处的一柄无主遗剑,砸吧砸吧嘴,看上去有些嘴馋,别人都是馋美色馋美食馋美酒,他就显得格外特立独行了。墙上兵器无疑以名剑居多,将近占据了半面墙壁,这也不奇怪,剑林之盛,一直是独茂武林。老人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缕白雪长眉,正打定主意今晚拿那柄新近瞧上眼的长剑下嘴,咦了一声,转头望去,一名气态出尘的负剑道士正好对他对望。

      长眉老人问道:“龙虎山的小道士,本该挂在武当大庚角的吕祖遗物为何会在你身上?”

      一身素洁普通道袍的年轻道士反问道:“前辈为何人入城内,却停剑城外?”

      老人笑道:“老夫此生最后一剑,力求圆满,才好去问一问当世百年最强手,本来差不多可以入城了,可姓王的竟然破天荒出城去了,反倒是把老夫晾在一边,也无妨,等他回城就是。你是?”

      道士平静答复:“小道龙虎山齐仙侠。”

      老人哦了一声,“听说过,江湖上有小吕祖的说法。”

      下武当后一直游历江湖的齐仙侠问道:“王城主是去拦阻来自西域的无用和尚?敢问前辈是?”

      老人微笑道:“什么无用和尚,是逐鹿山的刘松涛。至于老夫姓甚名谁,无关紧要,你只需知道世间仍有一剑,有望将王仙芝变成真正的天下第二。”

      齐仙侠温温淡淡笑了笑。

      老人手指松开长眉,“你虽是道人,却也是剑士,老夫他日若是输了,就由你跟上下一剑,十几二十年后无所谓,只要别太久,久到王仙芝飞升。”

      齐仙侠轻轻作揖,然后转身离去。

      ————

      柳蒿师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像一条落水狗,五十年天象底蕴,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成了过眼云烟。确定那家伙没有追杀后,仍是一口气掠出十几里路才停下脚步,他这辈子哪里想到自己也有成为惊弓之鸟的一天。武道进阶,越是后面越是难如蜀道登天,行百里者半九十,三品到二品是一个大门槛,坐拥秘笈名师丹药的门派豪阀子弟,大多数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习武本就是极其吃苦的行当,既需要根骨天赋打底子,也靠滴水穿石的毅力,跻身二品,成为一般意义上的小宗师后,马上就遇到一座更高的门槛,高到让不少恒心不足的天纵之才都会知难而退,柳蒿师见过太多具有先天优势的年轻人,不得其门而入,蹉跎到老,更别提一品四境的攀升,正因为知晓路途艰辛,即将登顶的柳蒿师才痛心疾首自己的跌境。恨意滔天的柳蒿师颓然坐地,双手插入地面,十指成钩,划出一条条泥沟。

      柳蒿师心神激荡缓缓趋于平稳,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巧古檀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开盒之后,露出一小枚丹药,没有香气弥漫,反而恶臭扑鼻,可柳蒿师却郑重其事地慢慢伸出双指,试图去拈住丹药,这颗不起眼的刀圭饵,传言脱胎于大秦皇帝出海访仙而得的半张仙药秘方,道教典籍有密言“既然不得刀圭饵,且留人间做地仙”,意思是若得此药,便可飞升,哪里需要做什么陆地神仙。柳蒿师当然清楚盒中饵药没有这等灵效,不过可以帮他稳固现有境界争取到那一丝重返天象的天大机会。柳蒿师猛然缩回手指,盖好盒子,站起身环视四周,仍然不放心,绕弧而掠,确定方圆两里之内没有一人,这才盘膝而坐,吞下那枚刀圭饵,闭目凝神,逐渐进入“尸居龙见渊默雷声”的境地。

      “呵呵。”

      轻轻两字,在柳蒿师耳畔骤然响起,如同真真切切的炸雷。

      ————

      王仙芝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慢性子得很,但当这个江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脚下捷径多得乱人眼,到头来脚踏实地的王仙芝反而成了异类,入主武帝城之后,他的境界修为始终在稳步上涨,他既不是当时最年轻的二品高手,更不像李淳罡在跻身一品境界后数年破一境,势如破竹得无法无天,王仙芝也从未有过一步跨境的惊艳举动,相比那时直追四大宗师的一拨武学奇才,王仙芝只能算是大器晚成,可在他成就金刚体魄之后,在同等境界之中,王仙芝就逐渐有立于不败之地的趋势,何况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当年只配一旁观战的高大年轻人,大器晚成得如此之久,尤其是他徒手折断被誉为无坚不摧的木马牛,更是让王仙芝真正登顶江湖顶峰,那以后,直到被人习惯性称作王老怪,王仙芝始终未尝一败。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就那么孤零零站在武帝城楼顶,冷眼俯瞰江湖,倒骑毛驴拎桃枝的邓太阿傲然登楼,输而下楼,让赵家天子寝食难安的曹长卿登楼,也是输而下楼,以至于到最后,少有人是冲着打败这个老怪物去的,只是想着快些登楼就知足,如果侥幸能与老家伙见上一面,讨教一些武学心得无疑是意外之喜。王仙芝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等待那小丫头第二剑的武帝城城主挑了下眉头,不知是惊讶还是怒气。

      她这一剑,让王仙芝古井不波的心境泛起一丝涟漪。

      剑开天门!

      天开一幕,流华绚烂。

      天门一柱轰然落地。

      当另一根柱竖起,天门才算开启。

      叠手拄剑的姜泥面无血色,那柄大凉龙雀被她一寸一寸推入大地。

      为了阻拦王仙芝前行,这女子竟然强开天门,显然此门是为王仙芝而开,分明是要自作主张,送眼前这位举世无敌的武帝城城主一程。

      姜泥嘴角渗出血丝,仍是继续推长剑入地,拼死去牵引另外一根天柱下落。

      世间寥寥几人知道真相,她当年只是一个搬书上山就疼得以为自己会死的女子,只是一个只因为怕吃苦就不敢去练剑的胆小女子,只是一个读书挣些铜钱就心满意足的女子。

      什么御剑,什么复国,什么剑开天门,她都没有想过,这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从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她就想趁着他哪天不注意,偷偷一剑刺死他。然后这辈子就算完事了。

      王仙芝依然没有阻拦她的开门一剑。

      我王仙芝不想过天门,天门大开又如何?

      就在此时,王仙芝突然一脚后滑,做出拒敌姿态。

      一道身影破开天门流华,一拳砸向王仙芝。

      王仙芝倒滑出去整整三百丈。

      第二根天柱在即将支撑起天地的瞬间,烟消云散天门闭。

      姜泥甚至顾不得吐出一口鲜血,痴痴望向那个身影。

      身影一闪而逝,直扑王仙芝。

      又是简简单单一拳。

      王仙芝虽然仍是身形不倒,但狠狠倒退七百丈!

      世间从未有人,能让可杀仙人的王仙芝倒退一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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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女侠和钱囊


      周亲浒不想跟这个浑身上下云遮雾绕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红狐皮皮帽下的两缕灰白发丝,想着就要托辞离开。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恻然,习武之人都知道思虑太过则神耗气血,不易充养骨髓,年少鬓白。周亲浒却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习的武学,断然不会入他法眼。正在犹豫之间,看到一名腰间悬酒壶的年轻游侠大步行来,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着徐奇的名字,然后顺势转头对她恭维道:“周姑娘的黄梅剑,在下澄心楼不记名弟子黄筌,如雷贯耳。”

      徐凤年看到周亲浒疑惑望来,笑着解释道:“黄老哥是我赶来快雪山丘路上认识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传身教,教会了我不少门道,为人厚道,值得结交。”

      其实黄筌刚才就在旁边静观事态,当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帮豪侠玩弄于鼓掌,就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心思,只怕惹祸上身。可没想到近日随徐瞻一同名声鹊起的周亲浒会主动走向湖边马旁,顿时就有些心热。听姓徐的说他厚道,黄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盘笑纳了。周亲浒听到徐凤年的言语后,这才对这个流里流气的江湖游侠礼节性招呼了一句。徐凤年提起马缰,准备沿湖前行,去找龙宫那个曾手持象牙白笏装神弄鬼的林红猿,除了可有可无的拓碑指玄,徐凤年还有一件新近获知的有趣秘事要当面试探林红猿。只是不给徐凤年脱身机会,徐瞻和邓茂林已经携伴而来,这位辽东冯家的庶子显然卖了徐瞻一个颜面,主动让年幼爱子给徐凤年致歉一声,然后说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观战徽山紫衣的新一轮湖上守擂,数座擂台都建在离湖数里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观战,船只数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银子,只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声,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楼名妓献艺,快雪山庄为了造势,庄主尉迟良辅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数江湖看客都没本事登船,只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间见缝插针,只是乘小舟与坐楼船,天壤之别,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经过徐瞻言简意赅却富含机巧的引荐,徐凤年知道冯茂林出身辽东豪族,另外两对神仙侠侣家世伯仲之间,一对是两淮大族,一对是南唐士族,士族与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对大多数草莽龙蛇的江湖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这就像同为风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价。黄筌跟徐凤年同行的时候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会儿拘谨局促得很,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尤其是毛遂自荐时还没说完,就被邓茂林给打断,转移了话题,黄筌也不以为意,乖乖跟在众人屁股后头,趁着前头正主们瞧不见,这家伙趾高气扬,斜眼看旁人,那叫一个顾盼自雄。登船时徐凤年有些犯难,本想牵马登船,可打理那艘楼船一切事务的快雪山庄小管事,根本就没把什么辽东冯家当回事,哪里肯让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弄匹劣马去船上惹人厌,更何况知道一个座位如今能卖出多少银子吗?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两!而且有价无市!徐凤年也没有横生枝节,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将马匹缰绳递给一名山庄杂役,塞了一块银子到他手上,对他说道:“我是龙宫的左景,麻烦小哥儿去与龙宫一个叫林红猿的女子知会一声,就说我在这艘丙字船上,让她有功夫的话回头就在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听到龙宫两个字,顿时高看这位年轻公子哥一眼,东越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继离去,这会儿庄子里头龙宫已经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门大宗,这里面的人物,就算是阿猫阿狗的货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悄悄收敛了倨傲神色,掂量了下银子分量,故意一脸为难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劳苦命,一时半兴许走不开,就怕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徐凤年笑脸不变递出第二块银子,“麻烦小哥了。”

      不曾想那年纪轻轻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络的角色,推回第二块银子,洒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两银子,不跟银钱过意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着趁机沾沾仙气,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钱眼里喽,咱们快雪山庄规矩森严,要是万一被管事的知晓,还不得打断小的手脚,万万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个心,小的这就跟你报信去。公子的宝驹,小的也顺路让马房喂饱了去。”

      这便是高门大族的底蕴了。一个下人耳濡目染,为人处世也或多或少透着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龙椅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十大豪阀始终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长房偏房以及这些门户后头方方面面的日积月累。徐凤年看着牵马离去的年轻杂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一个精于钻营的家伙,起于贫寒,有朝一日会不会跟类似尉迟读泉那样的大家闺秀,生出丁点儿风花雪月?徐凤年摇了摇头,返身登船。双层彩船收回梯板,破开幽绿湖面,缓缓驶向擂台,远处七八艘彩船中有两艘有三层楼,估摸着该是乙等楼船,徐凤年站在船尾,双手插袖,默默抵御湖面清风拂面的彻骨寒意,黄筌厚脸皮,讨好不了那几对难以接近的夫妇,就去跟三个孩子嬉戏,踢了徐凤年一脚的那个孩子说想要骑马,黄筌便手脚朝地当牛做马,被孩子骑在腰上,笑脸灿烂。就像一条狗。徐凤年以前经常在肚子里笑话黄筌的拙劣卖弄,这一次却独独笑不出来。

      周亲浒受不了徐瞻一行人充满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来透口气,站在徐凤年附近的栏杆旁。徐凤年笑问道:“周姑娘都闯荡出黄梅剑的名号了?”

      周亲浒起先以为他在嘲笑,但见他笑脸恬淡,不知如何作答,就没有搭腔。她虽懂人情世故,却不愿违心做事违心说话,才让人觉得性子冷淡疏远,其实能够护送黄裳赴京,就看得出这是个古道热肠的心善女子。徐凤年双手藏在袖内,轻轻趴在栏杆上,眯眼笑道:“我小时候成天想着要当扬名立万的大侠,就是走到哪里都有女子为我倾心的那一种。所以经常跟我两个姐姐讨论以后闯荡江湖,该取什么绰号,当初在纸上写了密密麻麻几十个,觉得都不满意,要么不够威严吓人,要么太含蓄晦涩。也想着能找个水灵女侠当媳妇蛮好的,后来才知道当女侠太不容易,常年习武,很难细皮嫩肉,别的不说,骑马一事瞧着威风八面,屁股瓣儿都有老茧了。还得烦心那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跟屁虫,万一遇上本事高超的采花贼,或者是专好女侠这一口的纨绔子弟地头蛇,更是头疼。记得我第一次走江湖的时候,见着一个小有名气的,浓妆艳抹得几里外都闻得到,浑身上下从头上钗子脸上胭脂到手上镯子,身上衣裳到脚上靴子,都是有来头的,事后得知这些店铺每家每年少说都要支付给她一两百两银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信什么女侠了,觉得喊一个女子为女侠,就像是在骂她。”

      周亲浒嫣然一笑。

      徐凤年感慨道:“江湖其实很像旧西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定蜀未定。春江水暖鸭先知,庙堂中枢动荡,不可避免会波及地方,甚至在中枢尘埃落定之前,江湖上就已经风声鹤唳。武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早找婆家早享福。晚嫁不嫁的,往往就没那份家底支撑,多半要受气。小到小鱼小虾的鱼龙帮,大到铸剑世家幽燕山庄,无一幸免。听说襄樊城里头的年轻靖安王有意纳妃,也不知道快雪山庄能坚持多久。”

      周亲浒突然开门见山问道:“徐公子,冒昧问一句,东越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一起离开山庄,跟你有没有关系?”

      徐凤年反问道:“周姑娘这么看得起我?你怎么不干脆问是不是我请下了真武大帝?”

      周亲浒正要开口,徐凤年笑道:“对了,我暂时是旧南唐龙宫的小喽啰,叫左景,如果以后有好事之徒问起,周姑娘就这么回答。”

      周亲浒点了点头,徐凤年转过身,看到彩船外廊远处爬行的黄筌,神情平静。周亲浒竟然没有从他那好看至极的双桃花眸子里看到一丝波动,不要说情理之中的不屑讥讽,甚至连怜悯同情都没有。周亲浒告辞一声,走入温暖如春的船舱。徐凤年重新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于是轻声哼唱一首北凉流转广泛的无名小调,君不见北冥有鱼扶摇几万里,君不见昆仑之巅仙人过天门。君不见男儿轻骑出凉裹尸还,君不见女子红妆倚门到白首……

      既然有死士寅暗中护驾,徐凤年就没有刻意压抑悄然泛起的困乏睡意,下巴抵在还算被双手捂暖的袖口上,闭上眼睛。

      一艘乌蓬小舟急速划破平静湖镜,一名身着青绿执白笏的女子跃上彩船,遥遥站在船尾另一侧,眼神复杂,轻轻喊道:“左公子。”

      徐凤年睁开眼睛,转头不转身,“林小宫主大驾光临,恕不远迎。”

      在快雪山庄一直没有以林红猿这个身份现世的年轻女子,眼神比起初见时的接连吃亏,仇恨之外,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红猿心中,赵凝神这样初代龙虎山祖师爷转世的天纵之才,以后板上钉钉会成为天下道统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么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还来得有分量。林红猿就是一个既不记好也不记打的女子,只是真打得重了疼了,还是会稍稍长点记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处,次次机关算计,都被识破,那家伙更不会怜香惜玉,如今林红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点还是怕他多一点。换了张龙宫女官面皮的林红猿才想要挪步,徐凤年就一语道破天机,“我得到密报,燕敕王赵炳的嫡长子就藏在这趟龙宫出行阵仗里头,应该不是那个虬髯客,所以你还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让堂堂世子给你肩扛床舆。”

      林红猿猛然脸色苍白。

      徐凤年望向尾随彩船的乌蓬小舟,蒿师是个普通的健壮汉子,徐凤年朝他招招手。

      那年岁不大的汉子犹豫了一下,跃上船尾,不再遮掩之后,顿时意气风发英气凌人。

      他对林红猿挥挥手,让欲言又止的女子噤若寒蝉。

      偌大一个广袤南疆,纳兰右慈可以对燕敕王赵炳挥之即来挥之即去,唯独对这个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视为同辈友人。

      评点天下帝王膝下皇子以及几大藩王世子,论口碑,这个叫赵铸的世子殿下比大皇子赵武还要更胜一筹,如果是前几年,谁要是把赵铸跟北凉徐凤年相提并论,无异于是侮辱燕敕王的世子殿下。

      赵铸咧嘴笑道,“小年,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丹铜关,那个死活要跟你娘学剑的小叫花子?”

      徐凤年平淡道:“不记得。”

      赵铸一脸怨妇幽怨,蹲在地上咬手指,唉声叹气。

      林红猿看得瞠目结舌。

      在南疆,曾有密语在小范围流转,说是纳兰先生之所以愿意待在燕敕王府,是看中了赵铸的北上之志。

      赵铸十二岁从军,自打他的父王为其彰显军功,帮他筑起第一座数颗头颅的小坟冢,随着赵铸的杀人如麻,聚集敌尸,封土高冢如楼,这些年连筑京观二十一座。

      南疆蛮夷,无不臣服。

      赵铸最爱做的事情,从来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带上数十扈从,偷偷南下,往往一去一返就是个把月,将一个个深藏蛮瘴之地的敌对寨子拔去,不留活口。

      每当需要世子殿下出席的筵席盛事却没有出现,那所有人立即就明白了,咱们世子又溜出去宰人了。

      可这时面对徐凤年,赵铸不知为何温良恭俭得一塌糊涂,抬起头哀伤道:“小年,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脱下裤子跟我比大小的好兄弟了。”

      徐凤年骂道:“有欠钱十多年不还的兄弟?”

      赵铸马上嬉笑起来,朝徐凤年丢过去一袋子铜钱,“还你。那会儿咱俩离别时,你说你要当大侠,还语重心长跟我说千万别从小叫花子变成老叫花子,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这袋子铜钱,我一颗子儿都没舍得花。”

      徐凤年接住那只缝补厉害的布制钱囊,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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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白龙鱼服


      周亲浒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了两张生面孔,好像是那人的故交,就要了两壶温好的黄酒送来,林红猿笑着双手拎过,道了一声谢。徐凤年跟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赵铸一人一壶,席地而坐,靠着船板慢慢饮酒。林红猿就算以当下龙宫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来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只是主子不开这个金口,她哪里敢自作主张。在离阳几大藩王辖境最为宽广的南疆,世子赵铸在市井尤为有口皆碑,白龙鱼服,曾经在边境上当了半年的卖酒汉子,恐怕除了燕敕王和纳兰先生,没有谁知道这个世子殿下图谋为何。赵铸此时喝着酒,有些神色惆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边那家伙说话,只得讪讪然说道:“我这些年想了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哥俩抱头痛哭流涕?还是把臂指点江山?可怎么都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不给面子。”

      徐凤年无奈道:“跟你没熟到那程度。”

      赵铸灌了一口酒,哧溜一声,不再说话。

      恐怕只有京城九九馆女掌柜洪绸,敢放话要下砒霜,敢对赵家天子怒目相向的女子,才知道丹铜关曾经幽禁了一双娘俩。关内十步一禁不说,关外更有数百铁骑终夜轮流游曳,城中百姓多是军卒家属,那时候徐凤年遇上了一个叫嚣着要学剑的小叫花子,年龄比他要大上两三岁,不过徐凤年小时候就老气横秋,两人相处,反倒是徐凤年说道理说得多,徐凤年在丹铜关里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能说上话的同龄人,也就是面冷心热。回头再去看待当年那座牢笼,才知道当时除了他这个北凉世子,其实还有几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刘英那个离开丹铜关后早夭的长子便是其中之一,当时离阳已经怀拥整个北方,朝廷上下对于先帝的南下决策都心知肚明,只是以张巨鹿恩师为首的庙堂砥柱们分为两派,开始争执是先绕道平西蜀还是长驱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见保守,毕竟大楚势壮难摧,军心安稳,展露峥嵘的儒将曹长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战于大楚境外。因此离阳朝廷许多人都希望把问鼎江山一战拖到最后,到时候离阳胜算更大,以免功亏一篑,否则说不定沦为南北割据整整一代人,可是皇子中赵炳赵英赵睢三位,加上徐骁顾剑棠在内的功勋将领都不赞成此法,力求举全国之力一战功成,大殿上吵得热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皇帝最终站在了徐骁一边,一锤定音,老首辅出殿后气恼得头撞徐骁,就出自那时的微妙态势,虽然后者在庙堂上赢了骂战,但是这些皇子武将大多都秘密留下质子在丹铜关。徐凤年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小叫花子会是如今的世子赵铸,难怪到北凉后,徐骁跟徐凤年以及李义山闲谈时对其余几位藩王都是冷嘲热讽,对赵炳则一直乐意说上几句良心很足的好话。

      这边沉默寡言,舱内就要热闹喜庆太多,饶是脾性相对冷清的徐瞻也经不住轮番劝酒,面红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冯茂林那三对夫妇相谈如炉上煮酒,十分火烫。冯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汉子,言语粗粝,粗中有细,荤话说得尺度刚好,既能热络气氛,也不至于让在场三名风韵各有千秋的妇人觉得不敬,旧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蒋,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时也打开话匣子,口若悬河,又有与徐瞻近邻的两淮豪侠一旁穿针引线,为徐瞻找话题,谁都不寂寞。自打有江湖传首以后,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庙堂泾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愿非议朝政,相聚一起,说来说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这场酒席便说到了吴家剑冢的当代剑冠,京城温不胜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诡谲悬剑,以及那个北凉世子毫无征兆的改换脸面,突然就成为了一位不容轻视的高手。北凉徐家发轫于两辽,直到朝廷三番两次派遣庙堂大员重臣亲赴两辽,才好不容易拔除了北凉余孽,借着酒意上头,这帮人言谈无忌了许多,尤其是冯茂林顺势聊起了诸多秘闻,其中又小心翼翼夹杂提到冯家当年跟徐家关系不浅,父辈中就有人曾经跟尚未发迹的北凉王一同戎马征战,有次北凉王还差点借宿冯家,言下之意,那就是冯家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牵连的,言及于此,冯茂林完全不掩饰他满脸的倨傲之色。姓蒋的旧南唐士族对北凉王没有太多恶感,毕竟南唐是给如今已经荣获大柱国勋位的顾剑棠灭了国,说及那位让全天下谈虎色变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惧。冯茂林说到最后,拿袖子胡乱擦去嘴边酒水,玩笑着说徐家祖坟在辽东,以后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指不定就要衣锦还乡祭祖,到时候他冯茂林一定要厚着脸皮去拜会,至于新凉王见与不见他,就得看天意了。

      冯茂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的儿子,前不久才在湖边结结实实踹了那家伙一脚。

      临近湖上擂台,一行人起身来到外廊赏景,想要用湖上冬风吹淡满身酒气,冯茂林蓦然瞪大眼睛,怒气盈胸,那个看在徐瞻份上才捎带登船的废物,身边多了个物以类聚的废物汉子,竟然胆敢一脚踢飞了他的宝贝儿子,还说了句老子不教我来教的混账话。那一脚用上了巧劲,冯茂林的孩子看似高高抛起,其实并未如何伤及肺腑经脉,只不过恰好被撞见,打人脸面太过生疼,邓茂林的媳妇一个纵身,就捧住了孩子,脸色铁青,丰满胸脯恼恨得颤颤巍巍,脾气暴躁的邓茂林也没闲着,大踏步而出,抽出软鞭,就一鞭摔向那衣衫言辞皆粗鄙的年轻汉子。林红猿对上手腕阴毒的徐凤年讨不到半点好,在权势彪炳的赵铸身前温驯如家猫,可在外人面前没有顾忌,判若两人,身形轻灵横掠,一手抓住软鞭,往身前一扯,一拳砸在冯茂林额头,然后一脚踹在这辽东豪侠胸口,这还不止,欺身而进,高高跃起,一记膝撞狠辣撞在冯茂林下巴,然后转身鞭腿扫出,冯茂林毫无还手之力就坠向湖中,好在姓蒋的士族冲出,堪堪在栏杆附近接住好友身躯,才没有让冯茂林去春神湖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洗澡。

      赵铸很有恶人先告状的嫌疑,冷笑道:“这小娃凑上来满口脏话,拌嘴吵不过后,就对老子一顿拳打脚踢,老子要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老子也就忍了。”

      冯茂林忙着呕血,根本没法子说话。抱住孩子的妖娆妇人怒道:“好大的本事,对一个孩子出手,你个王八蛋怎么不去当武林盟主给老娘看看?!”

      之所以忍着满腹恨意没有出手,不是她涵养出众,而是那青绿持笏女婢的出手太过凌厉,让人心生忌惮。

      赵铸手指拎住酒壶,轻轻旋转,哈哈笑道:“你想当我老娘?要不你去问问我爹,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答应你。”

      那孩子看上去吓得不轻,低下头时,眼睛里闪过一抹阴鸷,哭哭啼啼道:“这混蛋胡说八道,说他昨晚跟娘亲盘肠大战八百回合,不分胜负,打了个平手,今晚上还要在床榻上再战。”

      三位妇人都同仇敌忾,死死盯住那浪荡不堪的登徒子。

      林红猿笑了笑,这孩子还真不简单,小小年纪就知道盘肠大战了,而且火上浇油的时机抓得天衣无缝,世子殿下哪里说了这些话,眼下情形,就算世子出口否认,谁信?

      赵铸斜瞥了一眼邓茂林的妻子,白眼道:“黑灯瞎火才跟这种姿色的娘们干那活儿,天一亮老子才醒悟吃了大亏,原本打赏几十两嫖资的心情也没了。”

      姓蒋的男子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望向林红猿,对她手上所持有的象牙白笏,记忆犹新,嗓音颤抖问道:“姑娘可是出自咱们南疆龙宫?是采骊官还是御椟官?”

      林红猿讥笑道:“呦,碰到老乡了,既然知晓我来自龙宫,还不滚一边凉快去?”

      抱住孩子的丰腴妇人悲愤道:“龙宫的人就能在快雪山庄无法无天了?我这就下船找尉迟良辅说理去,我就不信庄主会偏袒你们龙宫!”

      赵铸伸出一只手掌,一脸地痞无赖笑道:“众位高风亮节的大侠女侠放宽心,老子不是龙宫中人,也不认识什么嵇六安啊程白霜啊林红猿啊。”

      姓蒋的差一点吐出血来。嵇六安是龙宫宫主,程白霜则是头号客卿,更是南疆一双手就数得出来的顶尖高手,林红猿一直有林小宫主的美誉,随便拎出一尊,都是高不可攀的大菩萨,蒋家烧香拜神都来不及,哪里有胆量去挑衅。这乖戾汉子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他娘都不认识了还朗朗上口一大串。龙宫大人物出行,都会有捧笏女官开道,而且这女子说话乡音熟悉,这才让姓蒋的后知后觉,不得不出声提醒冯氏夫妇不要不自量力,丢了面子不说,还会害得他的家族被秋后算账,排挤打压得无法在南唐道上立足。谁不知道龙宫算是纳兰先生的宠爱丫鬟,万一传入天仙似的先生耳中,吐口唾沫,也就淹死了他们整个家族。

      赵铸指了指妇人怀中的孩子,“要去找尉迟良辅评理,没问题,这小娃娃留下,回头把尸体往尉迟良辅跟前一丢,你们肯定不占理也占理了。”

      徐凤年出声道:“差不多就行了。”

      船尾顿时寂静无声。

      赵铸老老实实喝酒,林红猿也不作声,冯茂林也识时务,权衡利弊后,选择当下哑巴吃黄连,挣脱开好友的搀扶,踉跄退回船舱,依循祖传功法,运转气机,吐故纳新。

      徐凤年问道:“赵铸,你当年怎么成了乞儿?我记得那时候几位龙子龙孙虽然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可好歹衣食无忧。”

      赵铸把空荡荡的酒壶抛入湖中,揉了揉脸颊,笑眯眯道:“一言难尽呐。反正如今我几个弟弟私下肯定都会想,当年我这个大哥怎么就没饿死在丹铜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一念起,既拗口又心酸。

      林红猿站在远处,如释重负,既然姓徐的跟世子殿下是旧识,关键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实打实的瓷实交情,不是什么虚与委蛇,那教不教姓徐的那招龙宫世代秘传的拓碑,就无关轻重,不用忧心以后被人抓住把柄。只是林红猿又有些悄然失落,看来这辈子都指望不上把姓徐的做成人髭了。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不在南疆好好作威作福的家伙,“你吃饱了撑着来给林红猿当扛舆仆役?”

      赵铸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我没怎么在江湖上厮混过,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至于给林红猿打杂,就当学你的怜香惜玉了。我总不能大大咧咧四处招摇,说老子是赵铸,江湖好汉们,有本事你们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徐凤年会心一笑,“这个我深有体会。”

      赵铸轻声道:“本来还想偷偷摸摸去一趟北凉的,想着去姑姑坟上,怎么都要上三炷香,我爹也答应了的,说捎上他那一份。不过看来是去不成了,你也知道西楚复国在即,我爹临时打算让我领着八千精骑北上趁火打劫。你要是再晚来两天,咱们就要擦肩而过。”

      徐凤年自嘲道:“又要不太平了。我就不懂为什么曹长卿要复国。”

      赵铸举目远望,淡然道:“不奇怪啊,就像世人也都不懂咱们赵家如此刁难你们徐家,为什么徐叔叔还是不愿叛出离阳,直接投奔了北莽。”

      徐凤年笑道:“且不说投降北莽,三十万铁骑能带去几成人马,但是做人还是要有些底线的。”

      赵铸转身斜靠栏杆,问道:“小年,你知道我最佩服徐叔叔哪一点吗?”

      徐凤年把才喝了小半的酒壶递给赵铸,赵铸仰头灌了一大口,又丢给林红猿。

      徐凤年说道:“是他没有划江而治?”

      赵铸重重嗯了一声,感慨道:“我独自掌兵以后,经常跟纳兰先生推演战局,每次我都作为徐叔叔一方,采取划江称帝,无一例外皆是一败涂地收场,起先以为是我的计算不够缜密,可即便是去年,还是输。我才承认徐叔叔的铁骑不论如何战力甲天下,可输就输在那到底还只是一支孤军,孤士子,孤民心,孤正统。一旦称帝,还会孤军心,不称帝,寒了不少将士心,一旦称帝,一开始还不显眼,只要没了势如破竹的士气,很快就会颓势毕露,墙倒众人推,根本不用奢望去东山再起。纳兰先生曾经说过,一介草民想要坐上龙椅,只有等寒族真正习惯了掌权,因此少说也得再有三四百年的火候。徐叔叔生不逢时啊,否则现在我就是跟太子殿下聊天说话了。”

      徐凤年陷入沉思。

      赵铸冷不丁笑问道:“小年,你怎么成了没火气的泥菩萨了?北凉那地儿太冷的缘故?”

      徐凤年平静道:“当年徐骁拉起一支人马出辽东,没银子肯定不行,就去跟很多人借了银子,很多人觉得这钱借不得,肯定要打水漂,干脆闭门谢客,就只有冯家跟其余两家当时脸皮比较薄,熬不过徐骁的死缠烂打,加在一起施舍了六十几两银子。虽然徐骁成名以后,偷偷还了他们几次不小的人情,可仍然总是跟我念叨当初那几十两,说是比以后到手的什么黄金万两都还来得重。如果不是那点可怜的碎银,他当时差点就没有决心离开辽东。”

      赵铸点了点头,感叹道:“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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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四章 武当桃符


      江南多丘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余家村不到百户,一栋栋简陋黄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后是山,面对还是山,河流在山脚潺潺流过,余家村又被夹在两个村庄之间,余家村一直不出人才,举人秀才老爷都没出过一个,更别提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一直被其余两个村子欺负得厉害,每逢夏季稻田抢水,少不了受气,只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开邻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坝头,灌入自家田地。这边有舞竹马的乡俗,余家村寒酸到骑竹马讨钱的都不乐意进入村子,每次村子里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后头,冒着被欺负的风险去邻村看热闹。余家村少有不姓余的,因为汉子娶媳妇,只能在自己村子里寻觅,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两个村子,每年都外地人媳妇风风光光嫁入。天生痴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余,一对亲家分别在村头村尾,不过端碗饭边吃边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门,三伢子长得秀气,用土话说就是投胎的时候喝多了迷魂汤,这辈子没能开窍。他爹娘带孩子去几十里外远近闻名的神婆招魂,也没能把魂从阎王爷那里求回来。

      不过哪个村子没一两个惹人笑话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认命了,好歹是个带把的,以后多花些钱,随便找个女子娶回家,再不济也能继承香火。不过余家村这段时日都在啧啧惊奇,三伢子不知怎么的就开窍了,以前见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干干净净,还知道辈分不差跟村里长辈问好。隔壁相对富裕殷实的宋村才有一间茅舍村塾,不属族塾宗学,所以对外姓子弟都愿收下。本名余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听先生授课,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画符,后来村人才知道那确实是书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没有功名在身的塾师二十年前在村子里落脚,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授课业也不过是“三百千”这启蒙三板斧,并不稀奇,从未有惊人之语,应该只是个粗通文墨的腐儒,何况外乡口音浓重,让入学稚童很不习惯。花甲之年的塾师不知怎么对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张小板凳,在闲暇时还有意无意传授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视听等诸多儒生入门礼仪,既然没有去跟余福爹娘索取贽见礼金,也就更没有让孩子行叩拜入学礼。

      宋村村头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临水不知几百年。反正宋家谱牒上溯四百年,宋氏这一脉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长。一名背负桃木剑和棉布行囊的年轻道士走在弯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树下一眼望去,豁然开朗,三座村庄连绵而去。冬日小溪水势颓然,许多处水落石出,有乡野罕见俊雅气质的道人沿着众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径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沁凉溪水,轻轻洗了把脸,耳中有鸡鸣犬吠,满脸笑意,站起身,岸上蹲着几个年龄不同的村童,胆子大一些的,问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驱鬼的神仙,袍子素净的道士笑意温醇,摇了摇头,失落的孩子们顿时鸟兽散。道士步入村庄,屋前有许多老人拎着内嵌铁皮装有炭火的取暖竹笼,懒洋洋坐在树墩子上晒着太阳,遇上不易见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质朴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礼数,生怕惹来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脸相向。眼神清澈的年轻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没有如何刻意还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一直循着琅琅读书声走到村塾前,看到那个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摇头晃脑的余福,背影瘦小,浑然忘我。年轻道人驻足不前,收敛视线,悄悄振衣拂尘,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余福身边,一起听那数声。塾中老学究定下读书段落后,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余福另一侧窗口,一手负后一手拿书,时不时点点头。孩子们背诵完书,年迈塾师正要开口,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脸讶异,快步走出简陋茅屋,年轻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当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师受宠若惊道:“原来是武当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许亮,愧为人师,有误人子弟之嫌。授业解惑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许先生言重了。小道这次游历四方,回山之前斗胆寻觅一桩机缘,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叨扰。”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严厉的许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啊。”

      当今朝廷崇道尊黄老几乎就没有一个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骗愚夫愚妇钱财的野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观林立,又以龙虎山和武当山两座仙山执牛耳,在乡野村夫眼里,只要是这两个洞天福地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这个自称李玉斧的道士太过年轻,肚里确有一些墨水的许亮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至于什么祖庭之争,以及仙人飞升,这些村子哪里顾得上,就算听说也只能咋舌。眉清目秀的余福从板凳上站起后,也没有离去,就在一旁安静聆听。许亮看了一眼这个他以为有灵气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寻机缘来了,赶巧儿瞧一瞧这孩子,姓余名福,姓与名都普通,可叠在一起,就不俗气了。余福余福,余生积福,多好的名儿。许某年轻时也学过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觉得虽然谈不上如何富贵,可就是打心眼觉着喜气,李真人,要不你开一开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视那个不怯生对自己对视的余福,轻声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没能听到溢美之词的老人有些遗憾,不过历经风雨,也知道很多福缘强求不得,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寂寥,在这个村子当穷酸塾师。

      然后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李的道士,他也没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时光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编织竹筐竹篮,分发给村里百姓。若是有村人送来自酿米酒或是饭食,他便还上一大筐冬笋。还不厌其烦地帮许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们吹笛。村民有一些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灾小病,这个年轻道士也都会主动去深山采药,甚至像个郎中,帮人望闻问切,默默疏导经脉。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几个村子,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坟冒青烟,竟然能让一位年轻的神仙留在后山结茅修道。许亮得闲时就去竹楼跟李真人讨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爆竹声中辞旧岁,去把新桃换旧符。一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余福爹娘觉得极有面子,因为李真人竹门所悬那幅春联,是他们家小子写的,自打李真人来了以后,又跟余福亲近,余福爹娘在村子里说话嗓音都大了几分。村子几个生得还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里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轻道人,都会眉眼弯弯,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过,又会悄悄回首。一些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就断然不会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轻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捣衣时,言语无忌,每当她们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妇人都会相视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脸皮薄的俊哥儿,以后若是他还了俗,谁家女子能嫁给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气喽。

      一转眼就是冬雪消融,蓦然春暖花开,杨柳吐嫩黄,青鲤来时溪声碎碎念。

      每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爬上山头,早起农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带领下,一帮孩子有模有样在竹楼前一起打拳,说是练拳,其实也就是在那儿画圆,不过远远看着真是好看。

      日复一日,春去夏来,李真人除了相貌太过雅意,其余方面都已经跟村夫无异,采药卖药所得都给了村里几位年迈孤寡,只要村子里有忙碌不及的农活,让孩子小跑几步去知会一声,他肯定会出现。先前谷雨之后有插秧,几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间看到他弯腰的身形,竟是无师自通,插秧娴熟。约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经常要为抢水一事大动干戈的三个村子,如今也和颜悦色许多,多了几分将心比心,少人许多仗势欺人。塾师许亮熏醉后总跟村人长辈唠叨别因为那些农活,耽搁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后来见李真人还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间有人说亲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里一站,那头山中之王就乖乖掉头奔回深山老林了,见识浅陋的村人愈发觉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余福和塾师许亮都在竹楼前坐着乘凉,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孩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曾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就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坚定道:“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李玉斧温暖笑道:“再等等,无妨的。”

      许亮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李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玉斧点头道:“先生请说。”

      许亮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当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确是开门便可见山。李玉斧平静道:“正是小道。”

      许亮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许亮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又一年换桃符,李玉斧来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联来了,余福他爹厚着脸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几幅春联,连老丈人家和几个远房亲戚家都一个没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转身离去时,余福的爹就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妇几次使劲拽他的袖口,这个汉子都没胆量开口。

      汉子也知道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听说书人讲过杀人不过头点地,汉子挠了挠头,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只袋子,咧嘴憨憨说道:“李真人,我媳妇那个,又有了。而且这会儿世道太平,山里人也不怕多生几个娃,都养得起。我就想着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万一这小子有了出息,咱们余家也跟着福气。李真人,家里没什么银钱,就积攒下这些,知道真人不图这个,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钱,咱以后也肯定还上。”

      李玉斧推回钱袋子,然后牵起余福的手,一起朝这对夫妇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汉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还不给师父磕头!”

      李玉斧松开余福的手,往后退去三步,双手叠在小腹。

      余福跪地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余福磕了第一个头后,李玉斧就已经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脸庞上的泪水。

      这一年武当大雪,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个叫余福的徒弟。

      年轻掌教背着孩子上山时,昏昏睡去的孩子手里攥紧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鲜红糖葫芦。

      登顶武当后,背着徒弟的年轻道人远望,哽咽道:“小师叔,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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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狗刨江湖


      彩船这边也算耳目灵光,在林红猿显摆龙宫身份后,立即就请去二楼一间素雅舱屋,赵铸进屋后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绿蕉叶上,怀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润,女子姿色并不出奇,只是生得纤细,风情柔弱,惹人怜惜。箜篌大抵起于西域,盛于南唐,止于离阳,因为当今朝廷某位女贵人不欲箜篌声传于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澜,诋毁箜篌靡靡之音可误国,因此逐渐被相似的古筝压过一头。春秋名将之首叶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称于世。赵铸快步走近蕉叶女子,一屁股蹲下,对清瘦女子摆摆手,示意她拨弦发音,闭上眼睛倾听,在女子指下后,缠绵悱恻,赵铸听得入神。徐凤年对这家伙刮目相看,林红猿挥退婢女,亲自斟茶时,小声解释道:“咱们殿下精通音律,琴筝笛鼓箜篌,都是行家老手。”

      屋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响,林红猿起身开门,快雪山庄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动,尽量以平声静气的语调说道:“禀告龙宫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轩辕青锋在主擂上挂起生死状,谁能在她手下撑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随意挑选三本,如果谁能胜过她,徽山便奉谁为主。徽山山主还扬言如果今日无人应战,或是无人将她打落擂台,那么武林盟主就落入轩辕世家囊中。但是今天只要有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丝毫留情。这会儿已是群情激奋,就等咱们庄主开擂。”

      林红猿点了点头,那位管事低眉转身匆匆离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庄的贵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敌江湖,不论最终输赢,都是天大的噱头,反正对快雪山庄来说有利无弊。二十余艘大船渐次抛锚停下,围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猎猎,一艘艘庞然大物之间又杂有上百艘略显寒碜的乌蓬小船,三教九流,气象雄浑,武林藏龙卧虎,江湖波澜壮阔。徐凤年跟赵铸林红猿都走到二楼船头,比起一楼的拥挤,二楼就要空荡许多,几个讲究架子的江湖豪客还兴师动众搬来了椅子,对徐凤年三人都有打量,不过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绿捧笏的林红猿还算有点风范,其余两位都不像是什么有斤两的货色,也都没有上心。赵铸摸了摸有些冻红的鼻梁,低声道:“本来还想着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个杀手就好了,我这趟走江湖,除了给林小宫主做没半颗铜板工钱的苦力,就没见到什么大场面,再看看你那几次惊心动魄,人比人气死人啊。”

      擂台上一袭紫衣盛气凌人站在中央,还真有那么点风华绝代的意思,今后注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要对这一幕难以释怀了。

      徐凤年收回视线,讥笑道:“你在南疆筑起那么多京观,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赵铸憨憨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今年可就没怎么闹腾了,纳兰先生说得好,与人为善,要与人为善呐。”

      徐凤年一笑置之。

      赵铸猛然一个熊抱,抱住徐凤年,使劲拍了拍徐凤年后背,“兄弟,哥这就先回了,见过你,也就够了。再不赶回去,纳兰先生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他要是铁了心不放过你,能不喝一口茶水说上几个时辰。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裹脚布说教。”

      徐凤年愣了一下,问道:“不看徽山山主怎么大杀四方了?”

      赵铸松手后摇头道:“杀出个武林盟主又如何,杀出个天下第一又如何,没意思。”

      徐凤年送赵铸林红猿来到一楼船尾,彩船一直系住那条乌篷小船,赵铸离去前从钱囊掏出一枚铜钱,塞到徐凤年手里,笑脸灿烂道:“我赵铸也算是个半吊子的天潢贵胄,这辈子也就只跟你小子相识相交于贫贱,不管你念不念旧情,总之赵铸不会忘,不论以后这个天下是好是坏,只要你愿意来兄弟身边,有我赵铸一口饭吃,就不会饿了你徐凤年。除了媳妇儿子不能送你,什么都没问题。”

      徐凤年握住那颗铜钱,没有说话。

      林红猿轻声对徐凤年歉意说道:“世子殿下,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时候想办法送往北凉,还望见谅。”

      徐凤年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于这个擅长算计的女子,谈不上有太多反感,加上赵铸的缘故,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下。王朝几大藩王中,胶东王赵睢坐镇两辽,但距离太安城实在太近,称不上天高皇帝远,其实也就徐骁跟燕敕王赵炳是名符其实的封疆裂土,如果赵铸不是赵炳的嫡长子,这番暗藏玄机的肺腑之言,反而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赵铸远比徐凤年要更早羽翼已丰,只要他在这场西楚复国的跌宕中立下军功,离阳王朝浮现第三个世袭罔替也就名正言顺。徐凤年等赵铸跳到小船上,抓起那杆撑蒿竹,笑道:“小乞儿,万一再度礼乐崩坏,来北凉,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儿。”

      赵铸一脸苦相道:“是该说借你吉言好,还是骂你乌鸦嘴好?”

      徐凤年哈哈大笑,挥挥手:“滚回你的南疆。”

      赵铸横臂握拳拍了拍胸口,悠悠然撑船而去。

      小船驶出一段湖面后,林红猿小心翼翼问道:“殿下,还是奴婢来撑船吧?”

      赵铸把撑蒿竹竿抛给林红猿,双手环胸,傲然站立。

      林红猿敢跟一锤子买卖的徐凤年耍心眼,可没胆魄去跟战功显赫的世子赵铸拿捏架子,南疆地利人和已经齐备,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深思,更不敢放在嘴上。

      纳兰先生只是在等那“天时”两字。

      赵铸轻声道:“我要是当上皇帝,不信鬼神信人心。”

      林红猿几乎握不住撑蒿杆子。

      赵铸笑道:“怕什么?”

      林红猿脸色苍白道:“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

      赵铸自言自语道:“我要是让徐凤年用北凉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跟我换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及世代簪缨,他会不会换?”

      林红猿噤若寒蝉,死都不肯搭腔。

      彩船外廊,以往哪里热闹就削尖了脑袋往哪里去的黄筌,就算那袭紫衣已经在擂台上露面,依然失魂落魄蹲在外廊墙脚根。先前给冯茂林的爱子当马骑,膝盖上的灰尘尤多,当时船上一些个江湖人士的白眼,黄筌也浑然不在意,只要搭上了冯茂林这条大船,虽说远水不解近渴,可毕竟意味着趁势搭上了在两淮江湖很有声望的那对夫妇,他们那个垂髫女儿,黄筌做马的时候,也喊了很多声谄媚的姑奶奶,小妮子没什么好脸色,始终对他爱答不理,可黄筌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现眼,既然是混江湖,怎么混不是混,只要混出了头,谁在意你落魄时的像条狗?再说了,狗不一样会狗刨?但让黄筌心死如灰的是,在他眼中高不可攀的冯茂林三对夫妇,就那么给姓徐的朋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黄筌一直把那个偶然结识的家伙当做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能够认识徐瞻和周亲浒,已经很让黄筌大吃一惊,恨不得去大吃几斤牛肉大喝几斤好酒压压惊,可空有酒囊,却没有买酒的钱啊。当冯茂林一伙人灰溜溜打落牙齿和血吞后,黄筌就知道什么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姓徐的那边,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任由他骗吃骗喝,冯茂林那边,说不定还会迁怒他这个方便欺负的小卒子。

      有人混江湖,混着混着就出人头地,更多人一辈子都在被江湖混。黄筌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就怕看不到一点点有望混出人模狗样的机会。

      大侠,有多大的本事,才配得上那个侠字?神仙,有怎样的神通,才称得上神仙?

      一直在蝇营狗苟的黄筌有些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一直就没进入过江湖。

      呆若木鸡的黄筌靠着木质墙壁,总算还魂回神了一些,揉了揉脸颊,猛然发现光线有些昏暗,抬头侧望,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戴着那顶滑稽红狐皮帽的姓徐的,双脚打结,双手插袖斜斜靠着墙壁。

      徐凤年平静问道:“黄筌,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黄筌以为这哥们要跟自己秋后算账,要痛打落水狗了,苦笑道:“当时是小的有眼无珠,跟公子要酒喝。”

      徐凤年摇了摇头,“当时在酒楼,有个乞儿不知死活溜进楼行乞,想讨到些吃食就赶紧跑,然后被眼尖的店伙计揪住,有个食客见乞儿满手冻疮裂血,还倒了半碗酒在乞儿手上,一楼喝酒的人,也就你犹豫了很久,实在看不下去才帮着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那乞儿这才没被继续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玩耍。那会儿,我想起了一个已经离开江湖的朋友。这才请你喝酒,当然你也没含糊,心安理得吃吃喝喝了我一路。”

      黄筌嘿嘿一笑。

      徐凤年看到一艘威武楼船突兀靠近,看到站在船头的老人,略微失神,压了压狐皮帽子,转头对黄筌说道:“等徽山的轩辕青锋赢了擂台,当上武林盟主,你敢不敢凑到她跟前说一句话?”

      黄筌目瞪口呆,尴尬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话了。”

      徐凤年走向栏杆,“你就说一个叫徐凤年的人让你去徽山混口饭吃。”

      黄筌眼睁睁看着那个没有自称徐奇的家伙跃过栏杆,飘向另外一艘尤为气势雄壮的巨大战舰。

      徐凤年?

      谁啊?

      黄筌一头雾水,不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撞一撞运气。大不了就被徽山山主一巴掌拍飞而已,多半死不了人。

      许多年后,一位即便有徽山做靠山,但仍是没能混出大出息的老人,临终前都还在跟孙子念叨,爷爷当年是跟那人一起混过江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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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要官不成


      徐凤年独自来到在北凉规格仅低于清凉山的经略使府邸,对李府熟门熟路,都不用管事带路,就到了徐骁和李功德歇脚的后花园,院内有槐树蔚然成荫,北凉官场知道李功德近年喜好植槐,许多外乡大槐都被移到府邸内,屋前种槐富贵满宅,有科第吉兆的意思在里头,李功德本身才学不显,如今科考多在槐秋时节,月份也称槐黄,可见李大人对于当年自己多次落第仍是耿耿于怀,徐凤年走在一枝枝蜀葵夹道的幽深小径上,看到树下摆了一张檀木长榻,徐骁正在独饮绿蚁酒,李功德在北凉王身前跪多坐少,如今当了经略使,就站在一边捧着酒壶帮忙倒酒,别的藩王辖境,经略使作为与六部尚书品秩相等的一等一封疆巨宦,找不出李功德这样卑躬屈膝的人物,不说西楚道经略使孙希济,广陵王赵毅数次亲自拜访都被闭门不见,就像那两淮道经略使戴玉珍,堂而皇之欺压得淮南王赵英喘不过气,足可见经略使权柄之重。徐骁一看到徐凤年出现,立即就要把檀木榻让出来,徐凤年没理睬,请袁左宗跟府上管事要了两张椅子,跟李功德一起坐下,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又有几杯绿蚁酒下腹,驱散了许多寒意,李功德这辈子就从没有在经书注诂上花费什么心思,都用在揣摩人心上了,看到世子殿下去而复返,就知道有事,不过发现这个见面总不吝啬几声叔叔的年轻人不急着捅破窗纸,他也只好陪坐着喝酒,说些陵州趣闻轶事,插科打诨,顺带拍几句马屁,都是在说世子殿下京城之行如何深得人心,徐骁心底信不信另说,但听在耳朵里总归是舒服的,多了几分和煦笑脸,徐凤年笑眯眯看在眼中,百感交集,当年严池集和严东吴的父亲严杰溪身为陵州刺史,官位与当时尚未并入幽州的丰州刺督李功德大致相当,如今严杰溪已经叛出北凉去太安城当了皇亲国戚,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朝国丈,李功德也不差,没能当上京官,却在地方官一系做到了极致,其实当初徐凤年更亲近严伯父几分,对这个口碑奇差的李叔叔也就面子上过得去,不过严李两家各自鲤鱼跳过龙门,但这两家的女子还是依旧对他这个浪荡世子憎恶得很,女学士严东吴算是攀上高枝,已经贵为太子妃,李负真则“鬼迷心窍”,摊上了个寒门士子,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凤年跟李翰林和严池集狐朋狗友了那么多年,不一样没讨到他们姐姐半点好脸色。徐凤年倒不是真对她们有非分之想,只不过当初半真半假的轻佻,就喜欢逗弄逗弄大家闺秀一本正经的她们,严东吴还会跟他争锋相对,李负真更绝,刻薄冷语都欠奉,常年冷眼冷面,徐凤年懒散靠着椅背,忍不住笑了笑,李叔叔对待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寒士,颇为开明,非但没有棒打鸳鸯,还几次暗中铺路搭桥,为其篡改抬高谱品,由寒门入士族,再由小吏升迁为入流官员,品流两字两事,都给大度摆平了,就是不知道这次陵州官场翻天覆地,会不会趁机再次出手?徐凤年没有要为难那名寒士的意思,虽说当初在停马寺外见识了那书生的嘴脸和城府,那家伙还被徐北枳阴险算计了一次,觉得李负真所托非人,可既然这位李翰林的姐姐乐在其中,徐凤年懒得去指手画脚,甚至如果说那寒士真有为官的能耐,徐凤年都不介意给一顶稍大的貂帽,对北凉而言,是不是清官不重要,是不是能吏才关键,再者那书生也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功德,谁敢说李负真就一定看错眼,女子傻,兴许就有傻福。

      徐凤年见喝酒喝得差不多尽兴,这才半熏半醉望向李功德笑道:“李叔叔,知不知道龙晴郡有个叫徐北枳的年轻人?”

      一喝酒就伤面的李功德不见任何字斟句酌,捻须笑道:“当然当然,徐北枳虽说官职不高,仅是记室,从属龙睛郡主薄,可李叔叔却知便是龙晴郡太守钟澄心,对徐北枳也是恭敬有加,缘于此人学富五车,更难的是学为己用,能够熟稔治政,不是那自诩清高的书呆子,钟澄心多次不惜忍痛割爱,向李叔叔竭力推荐此人,如果不是殿下提起,李叔叔已经决定来年开春以后,就将徐北枳提拔为陵州劝学从事,担任一州学官,以便于人尽其才。”

      徐凤年嘴角翘起,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一直笑眯眯不插嘴的老人,“徐骁,劝学从事跟典学从事哪个官大?”

      徐骁执意要做甩手掌柜,举杯指了指李功德,“别问道于盲,爹也是门外汉,得问你李叔叔。”

      李功德连忙笑道:“品秩相当,不过典学从事总领一州学政,比劝学从事俸禄略高。”

      李功德一拍脑门,啪一声很是清脆,这一下力道绝对不轻,一脸恍然大悟,“瞧李叔叔这记性,陵州典学从事杨千里年纪不小了,前不久还跟李叔叔抱怨体力不济,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念头,赶巧赶巧,李叔叔觉着徐北枳干脆就别当什么劝学从事了,典学从事就很好嘛,陵州学政确实只有让徐北枳来主持打理,李叔叔才能放心。”

      徐凤年又给李功德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醉眼朦胧道:“李叔叔,你有所不知,徐北枳被我骗来北凉的时候,我许诺他要在地方上当个大官,可到底有多大才算大官,也没个准数不是,侄儿对军旅之事还算略懂皮毛,到了官场就一窍不通了,什么劝学从事典学从事,我估摸着也就六七品左右,岂不是跟下州别驾上县县令差不多?就算徐北枳不嫌弃官小,可侄儿既然当初夸下海口,就怕失信于人啊。再说我又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个陵州将军显摆,要是徐北枳成了典学从事,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好意思跟他喝花酒了,李叔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离阳官职,按律三品以下,品不但分正从两阶,品又分上下两级。例如同为四品,实则有四个等级,京官与地方官,主官正职属官副职,实缺肥缺与清水衙门,都藏有玄机重重。当官,入流品一事是第一座龙门,别管是不是从九品,官吏之别,无异于一道鸿沟,接下来四品是第二座更为高耸难跃的龙门,当下所谓封侯拜相,大多在四品以上,多半都能算得上,想要爬到这个位置,靠家世靠机缘靠本事,都不能缺,像那宋家大小夫子,父子联袂称霸文坛二十多年,其中小夫子也不过是从三品的国子监右祭酒。因此别看李功德在徐骁面前如何温驯谦卑,在陵州打个喷嚏都能让那些个郡守胆战心惊。

      此时李功德仍是没有半点正二品大官的气魄,小鸡啄米频频点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殿下一诺千金,哪能食言,要怪都怪李叔叔考虑不周,当下还有陵州黄楠郡郡守与丰裕县县令两个位置,适合徐北枳,殿下怎么看?其中丰裕县是咱们北凉道第一大县,品秩特殊,与一郡太守相当,离咱们陵州州城也不远……”

      徐凤年突然打了个哈,放下酒杯,起身满脸惫懒说道:“黄楠郡太守宋岩正值壮年,口碑好像也不差,至于县令什么,虽说丰裕是北凉首屈一指的大县,毕竟听上去就不好听,算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这件事情李叔叔不用着急。侄儿就是个混日子的陵州将军,要是对陵州政务喋喋不休,就怕下回登门,李叔叔家都不给蹭吃蹭喝了。”

      李功德重重一拍大腿,徐骁和徐凤年都起身,他哪敢端架子坐在那里,匆忙站起小声说道:“殿下,既然徐北枳当过龙晴郡兵曹参军,要不由他来做陵州别驾?”

      徐凤年笑道:“再说再说。”

      别驾作为一州首脑的重要佐官,在刺史巡视辖境时,可自带车马随行,这才有了别驾之称,也算是名副其实。官员出任别驾一职,只要不在任上犯下大错,一半都能顺利进阶成为刺史,离阳在道之下设置三十州,作为刺史候补,别驾也算是极为权重的地方重臣,无人小觑。徐北枳从一郡属官一跃成为一州别驾,等于轻而易举跨过了官场上第二座龙门,便是整座北凉道也要为之侧目。可让李功德忐忑不安的是世子殿下仍是意态阑珊,看似心不在焉很好说话,却让向来掌握火候妙至巅峰的李功德心中都没了底。徐骁没有让李功德送行,经略使大人深谙马屁精髓,就不去打扰父子结伴出府的清净了。

      徐骁绕过影壁之后,笑道:“是你胃口不小,还是徐北枳胃口大?看中了李功德兼任不肯松手的刺史位置?搁在平时,李功德也不至于这么恋恋不舍,可如今小一千的士子涌入北凉,大半都会留在陵州,很多话经略使其实反而不方便说,但很多事情陵州刺史却是更方便做,这叫县官不如现管,李功德就算这会儿还没回过味儿,但以他的眼力,很快就能猜出你到底想要什么。爹多嘴一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北凉军务方面,哪怕你往死里闹腾一个卸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也不算多大的事,你说当陵州将军一样可以当,可文官这边的圈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更为盘根交错,光靠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麻烦事情,这也是爹对地方政事一直不爱搭理的根源,实在是顾不过来。官场是江湖,大家都身不由己。官场也不是江湖,不能只以力服人。”

      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知道轻重。其实那黄楠郡守宋岩是李功德的得意门生,这个官位,很有诚意,徐北枳去了黄楠,李系的门生故吏哪怕不会扶持,也不至于捣乱。可陵州别驾就可笑了,我比谁都清楚经略使大人就等着翰林那小子衣锦还乡,这个位置根本就是给儿子量身打造的,日后成为陵州刺史就在情理之中,换成别人,哪怕明知是被我器重的徐北枳,也注定做得不顺当。不过说实话,翰林将来由参军升陵州副将再迁将军也好,或是走县令别驾刺史这条路子也罢,我都乐见其成。我再不近人情,对翰林这哥们还能没点私心?李叔叔啊,还是略显小家子气了。”

      徐骁伛偻前行,笑道:“格局大小,不是一成不变,升迁之后视野开阔,可能会有所帮助,但仍然不如有些人的天生格局。李功德当上经略使,不是他有多大能耐,而是他适合这个位置而已。话说回来,不是李功德的小家子气,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说到这里,爹就又要唠叨唠叨些经验之谈,很多人可能当下做得不好,但你还是得多点耐心,不说别人好了,就像爹,可不是一开始就有如今这份心胸的,从军之前,还不是天天跟市井青皮斗殴置气,后来当了校尉,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那些高不可攀的庙堂阁老平起平坐,跟他们哀求兵马钱粮的时候,照样没剩下几两重的脸面,也就只差没有下跪了。其中的艰辛,就算当初跟那帮一起离开辽东的老兄弟们,爹也从没有说过半句。”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骁毫无征兆哈哈大笑,欣慰道:“刚才见你跟李功德在那儿推磨,一边喝酒一边勾心斗角,爹真是一想起来就乐呵。”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自嘲道:“结果还是没能拿到手陵州刺史,我还愁着怎么去见徐北枳,刚才信誓旦旦,跟这家伙撂下豪言壮语,结果大冬天的,一转身就端了一大盆凉水往自己头上浇。”

      徐骁笑得更开心了,“要不爹给你去徐北枳那儿撑撑场面?”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你先回凉州,我到时候肯定赶回去吃年夜饭就是,在年后和边境校武大阅之前,我都会在这里老老实实当吓唬人的陵州将军。等陵州事了,我再回清凉山,应该也用不了多久。”

      徐骁点了点头,走出李府大门,徐骁玩味笑道:“被你小子连累,祸害得李负真那妮子躲在影壁那儿,见着我这个伯伯也不喊一声,你就不回头看一眼?”

      徐凤年没有转头,径直把徐骁送上府外马车,狠狠瞪了他一眼。

      袁左宗在一旁骑马护驾,徐凤年抬头叮嘱道:“袁二哥,路上别让徐骁多喝酒,真馋了,最多让他喝一杯,再多不行。”

      袁左宗难得有不板着脸说笑话的闲情雅致,卧蚕眉笑眯起,望向车厢问道:“义父,这件事左宗到底该听谁的?”

      车厢内老人笑声道:“以后你都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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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阴风阴雨


      徐骁前脚才走,陵州的杂号将军和校尉都尉就逐渐聚拢在一座府邸外,跟将军门房递交名剌门状,多是昂贵名笺材质,泥金书写,不能奢望这帮将门糙爷们有何高逸古风,在这条街上,经略使府邸门槛最高,照理来说访客最盛,但是陵州将军新府的车水马龙,让人叹为观止。府内徐凤年正在跟徐北枳聊天,没料到徐北枳听说在李功德那边要官不得后,非但没有奇怪,反而说了一句这才合情合理。徐凤年也不看透这家伙是在夸他油滑,还是讥讽他狐假虎威都不成事,不过既然以后要戴刺史官帽子的徐北枳都不着急,徐凤年就借坡下驴,乐得静候消息。府上管事郑福禄是从清凉山抽调来陵州的王府旧人,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以前世子殿下重金买诗文,银子都是郑福禄过的手,办事很牢靠,这会儿满脸喜气小跑到书房门口,跟世子禀告府门外的热闹喧沸,捧了一大兜的拜谒名帖,剐下上头的金粉,估摸着都能去陵州虎丘楼吃上一顿不跌份的花酒,徐凤年跟郑福禄摇手道:“全推了,就说一个都不见。”

      郑福禄弯腰应了一声,没有任何疑惑多嘴,屁颠屁颠原路折回,说了句陵州将军今日不见客,然后直接就把府门关上,连侧门都没放过,摆明了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让所有人彻底死心,这些在陵州横行霸道的武人吃了闭门羹,也没多少灰头土脸的丧气神色,本来就是呼朋喊友成群结队来瞎凑热闹的,谁还真指望靠那个当不了几天的陵州将军给自己加官进爵?说到底,还是北凉世子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放低身段来喝这次西北风。而且北凉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幽州大抵是燕文鸾的,大半个陵州则是钟洪武的私宅后院,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拨人大多是怀化大将军的旧部,一些个深受钟大将军恩惠的嫡系心腹,更是连露个面都不乐意,像几位副将之下的实权校尉,就都心有灵犀地聚在一起围炉煮酒,私下腹诽,这世子也忒心狠手辣了,才折了钟老将军的颜面,竟然还不肯见好就收,大摇大摆来陵州把老将军已经掉在地上的脸面又踩上一脚,没他这么不讲究的年轻人,一个个义愤填膺,为老将军打抱不平,一两个脾气暴躁的校尉当场拍案而起,几个城府深一点的,喝酒时也是面沉如水,眼神阴鸷。要他们造徐家的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过这些年在官场浸淫后,也知晓了许多诀窍,逢事怠工,信手拈来,而且他们不光是武人抱团,在场诸位谁跟陵州官场的文官老爷们没点姻亲关系,这些坐在官衙文案后的老油条深谙规矩尺度,甚至都不用说什么气愤话,陵州官场的运转也就不灵光了,关键是谁都挑不出毛病,你们外地士子不是来陵州抢饭碗吗?夺人官帽本就远甚于横刀夺爱之恨,这些校尉们交头接耳一番商量权衡,离开后都笑容阴森。

      北凉少士族,故而更多是寒门出身的胥吏,这帮人其实不缺才智,天然热衷钻营,如果说高官是台上威风八面的阎王,那么这拨人就是更加难缠的看门小鬼,一些个胥吏若是手段高明,甚至能够架空官员,操控官场,让其顶头上司成为摆设,张巨鹿治理朝政,其中一项便是针对胥吏弊端,直截了当视为有伤国祚的祸端,可是张首辅公认治国有方,唯独梳理胥吏,一直不见起色,朝中重臣也多有非议讥笑,尤其是一些寒士出身的庙堂砥柱更是选择冷眼旁观。士子占据主流的朝廷尚且如此磕碰,北凉自然更难幸免。近千士子赴凉,枝蔓触须不算粗壮,但却渗透官场每个角落的陵州胥吏无疑首当其冲,于是正值一年收尾的陵州很快就鸡飞狗跳,文案逐渐堆积,帮派闹市械斗,狱中犯人相杀,官府粮仓不是无故失火,就是霉烂了几寸,所有琐碎事情都跟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别说那几位郡县长官焦头烂额,生怕过不了一个清净年,就是连经略使李功德都开始疲于应付,每天都有下级登门诉苦,反倒是黄楠郡显得鹤立鸡群,大小政事条理清明,龙晴郡截然相反,处境尤为凄惨,八面漏风,据说太守钟澄心事必躬亲,忙碌到夜夜挑灯,都已经愁出了几根白头发。

      陵州官场一团乱麻,陵州将军府前门庭冷落,跟寒冬时节很应景。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出陵州州城,驶往黄楠郡,马夫身穿黄狼皮短衣,身材越是魁梧,越是显得寒酸,恐怕没人敢信这位是陵州副将。

      车厢内除了徐凤年,还有婢女呼延观音,这些天徐凤年都在连夜详细翻阅陵州官吏履历,多有朱笔圈画,没怎么理睬这个如果早些来北凉十有八九要登榜胭脂正评的年轻女子,这趟出行,徐凤年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才决定让郑福禄去喊来她随行出城,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呼延观音还不如草原上深陷困境时来得活泼生气,神采黯淡,不复当初灵性,徐凤年想着返回陵州之后,有机会就将她送往一个安稳宁静的地方,总好过在高门深宅里头病怏怏,慢慢毁掉。有些女子,不是死死攥在手心就是真的珍惜,反而是暴殄天物,原本如果呼延观音适应北凉,徐凤年自然不介意养在身边,吃不吃无所谓,瞧着赏心悦目,养养眼也好。徐凤年这趟乘车也没闲着,手头有一份黄楠郡几位主要官员的身世背景,这些密密麻麻的秀气小楷,都是梧桐院那帮二等丫鬟通宵达旦整理出来的心血,哪些是出自绿蚁之手哪些黄瓜笔下,跟她们朝夕相处多年的徐凤年一眼就能辨别。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放下那叠信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掀起帘子,凉地独有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徐凤年久久没有放下帘子,呼延观音出城以后有些犯困,蜷缩坐在车厢角落熬不过睡意,微微打着瞌睡,被风一吹,骤然清醒,悄悄望向他的侧脸,咬了咬纤薄嘴唇,鲜艳欲滴,让人误以为她的牙齿稍加用力,就会咬出几滴鲜血来。

      徐凤年见她有些不适应风寒,很快放下帘子,温醇笑道:“昨天晚上睡不着,在府上游魂一般胡乱逛荡,见到你屋子窗口摆了盆凤仙花,明明早过了花期,怎的还能在天寒地冻的时分开出花朵?”

      呼延观音眨了眨眼睛,柔声道:“奴婢刚进府邸的时候,见到府上墙角根有几株花,不像是府上种植,就壮着胆子移植了一株在小盆里,也不知它叫凤仙花,更不知道花期。”

      徐凤年点头笑道:“它啊,跟咱们北凉当下给我惹事的胥吏一样,不入流品,不过别看瞧着娇柔,到哪儿都能生长,北凉这样的贫寒地方,也不例外,一些花不起银钱买胭脂水粉的女子,在夏秋时候就喜欢用它的花汁涂染指甲,很惹眼。虽说这种话被推崇名菊牡丹的江南名士贬斥为贱品,更取了个菊婢的刺耳别名,不过我觉得别管是不是菊花的婢女,既能供人观赏,还能染指甲,就算物尽其用了,我倒是很喜欢。我家那边,就有很多,满地乱长,其它名花名木挡都挡不住,不过从未见过它在冬天开花,想必是没有人乐意栽在盆里搬回屋里的缘故,被你误打误撞拖延了花期。对了,这凤仙花很皮实,我二姐就给它取了个昵称,叫‘急性子’,烈日曝晒下,风一吹,或是你拿指甲一捏,种子就会弹出去很远,我小时候每次惹二姐生气,她就跟我黑着脸几天都不说上一句话,我总喜欢拿急性子去弹她的脸。我宁愿她翻脸骂我,也不愿意不搭理我。”

      结果徐凤年看到呼延观音直勾勾望向自己,徐凤年尴尬说道:“你又没犯错,我哪里舍得骂你,再说我目前就是手头事情多,很堵心,不是不愿理会你。我这人制怒自省四个字写倒是会写,写得还不比书法名家差多少,可惜一直做得不好,经常迁怒于人,你是没见过我跟我爹发火的光景,当年不懂事那会儿,只要有不顺心事,都往他身上发火,能拿着扫帚追杀他十万八千里。不过如今回头想一想,幼稚归幼稚,其实也没太多愧疚,谁让他是我爹,是我最亲的人?是吧?再说那时候他腿脚还利索得很,跑得贼快,别人都尊称他为北凉王和大将军,我就偏偏喊他跑路将军。”

      呼延观音瞧着他咧嘴一笑,那份笑容,竟然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呼延观音低敛眉眼,不跟他对视。

      徐凤年见她怯怯然退缩,有些自嘲,难道自己长得像脑门刻有淫贼二字的歹人不成,记得草原上她所在的整个部族都把自己当神仙看待的,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徐凤年收回思绪,也低头继续拿起叠放在膝盖上的信笺,很快专注凝神,给了经略使李大人好几天时间,大概是陵州官场突如其来的阴风阴雨,让这位李叔叔忙于政务,暂时顾不上徐北枳的提拔。虽说不合心意,徐凤年对此还是愿意再忍一忍,当年严家连夜拣选小道逃离陵州,如果不是自己暗示徐骁,严杰溪未必能那么顺利离开北凉,徐凤年告诫自己以后切不可如此心软了。黄楠郡是李功德发家之地,李功德虽说为官声誉不佳,但识人用人的本事都不小,任人唯亲是自然,不过有几位门生都算北凉道官场数得着的能吏,李功德如果不是这几人帮他长脸面,光靠徐李两家的香火情,徐骁也不会大方到让李功德成为一人之下经略使。黄楠郡太守宋岩便是其中佼佼者,并无显赫师承,自学成才,法术势并用,若非对徐骁多有异议,加上跟李功德其余“狗腿”尿不到一个壶里,做不到相互帮衬,否则绝不会止步于一郡太守。这次李功德之所以真正上心,火急火燎,恰好在于黄楠郡的不寻常,这在往常是一笔亮眼政绩,可在新任陵州将军陷入泥潭的境况下,黄楠郡岂不是成了刺眼的出林鸟?世子殿下在泥泞里裹足不前,你宋岩在高高枝头上算怎么回事情,就算你分明没有出声,也会让有心人觉着呱噪。李功德心疼陵州刺史,装糊涂便是,不算什么罪过,怕只怕因为黄楠郡的缘故,被第一次走在北凉台面前的世子殿下记恨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眯起眼沉思。不出意外的话,宋岩肯定收到了一两封经略使大人苦口婆心的密信,要这个门生赶紧自污名声。

      手底下的人太会做人做官,都顾不上做事了,真是头疼啊。如今有钟洪武做前车之鉴,没谁会傻乎乎跟他这个陵州将军硬碰硬,如此一来,就都是些避其锋芒的阴柔招数,反而愈发恶心人。徐北枳这家伙也不仗义,没能拿到陵州刺史,就回到龙晴郡看戏去了。一枚已经不在市井流通的铜钱在徐凤年五指间慢慢滚动,呼延观音目不转睛看着铜钱翻滚,枯燥乏味地来来回回,她偏偏看得津津有味。以至于徐凤年抬起头看向她,这女子也没察觉。

      徐凤年收起燕敕王世子还给他的铜钱,轻声说道:“除夕前我要回一趟凉州,到时候你也一起离开陵州好了,你是想回北莽草原,还是去江南看一看?”

      呼延观音仿佛后知后觉问道:“跟你一起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当然是你独自一人,我哪里脱得开身。”

      她眨了眨眼,又低下头。

      徐凤年伸出手指在她头上一敲,气笑道:“陵州整座官场串通一气都跟我玩阴的,怎么,你也现学现用了?信不信我赶你下马车?”

      她抬起头,还是沉默寡言。

      徐凤年灵光一现,愣了愣,小声问道:“你就想让我跟你说说话?”

      呼延观音俏脸绯红。

      徐凤年捧腹大笑,伸手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细腻脸颊,然后无奈道:“我是该说你傻啊还是说你笨啊。你这么闷葫芦,我当然以为你在我身边过得不开心,才会想着让你去个能开心起来的地方。要知道在草原上,你都敢主动羊入虎口,骑在我身上撒野,再看看现在,死气沉沉的。”

      她羞赧地欲语还休,徐凤年叹息一声,让她侧坐在腿上,一手绕过她圆润肩头,下巴搁在她脑袋上,继续翻看那些信笺。

      这就叫做圣人的坐怀不乱。

      老子这辈子做不成陆地神仙真是没天理了。

      侧身而坐的女子向前靠了靠,胸脯挤了挤他的一条手臂。

      徐凤年起先还没有太在意,只当她不自在,可当手臂愈发清晰感受到她那份不太安分的挺巧,很快就有自知之明,似乎做不成陆地神仙也不奇怪。

      徐凤年将那叠信笺放在地上,仅是捡起一张,另外一只手滑入她领口,仅仅隔着一层薄缎子,握住一团滑腻饱满,五指轻微下陷。

      呼延观音脑袋后仰,枕在他握有信笺的手臂上,媚眼如丝,仰头望向这个家伙,不知所措,幽幽发出一丝娇柔鼻音。

      徐凤年道貌岸然得令人发指,故作镇定。

      懵懂女子为了不发出声音,咬住一根青葱手指。

      这份天然妩媚,才诱人至极。

      徐凤年低头望去,扪心自问,要不今天就先别想着做陆地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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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卖官鬻爵


      黄楠郡太守宋岩的宅子空旷疏淡,仆役稀少,冷冷清清,其实这栋宅子是黄楠郡数一数二的高屋豪门,以宋大人的家底财力,原本根本无法入住,别说买,便是租借也难,只不过由于是栋无人胆敢接手的凶宅,才落到了两袖清风的宋大人手里,上任家主是位从边境退下来想要含饴弄孙的老将,曾是燕文鸾燕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属于年轻时候都能跟北凉王同席饮过酒的功勋将领,不知为何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一夜之间府上七十余口人都给杀得一个不剩,不论妇孺老幼,皆是给人一刀割去头颅,惨绝人寰,至今仍是北凉道上一桩大悬案,有说是绿林寇匪所作所为,也有说是仍在北凉边军中任职的政敌下了狠手,不管怎么样,传言每逢雪夜便有妇人鬼哭饮泣声响起的宅子空置多年,后来不信鬼神的宋岩成为黄楠郡主官,没有做什么水陆道场也没有开坛设醮,就带着亲眷搬入府中,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宋岩虽然推崇法术势,却有个黄老沾边的别号,菜根道人,郡守大人的妻子早逝,留下一个如今待字闺中的独女,叫宋黄眉,在黄楠郡境内策马扬鞭,挎刀挽弓,极为英姿飒爽,不输北凉游侠儿,当宋岩察觉到向来把涂抹胭脂视为天下头等恶事的女儿开始跟他要些银钱,也不是去购置弓箭,而是偷买了许多胭脂水粉,几次在府上撞见,女儿脸上都没有擦拭干净,宋岩就知道这闺女有心上人了,宋岩对此也乐见其成,从不揭穿女儿一次次的蹩脚掩饰,太守府邸的书楼毗邻花园,宋岩捧了一卷书悄悄站在窗口,园子里女儿跟两名情同姐妹的丫鬟欢声笑语,嗓音格外清脆,人近中年两鬓微霜的宋岩微微一笑,女儿故意这般大声言语,还不是为了让墙外站了得有大半个时辰的那个年轻男子听见?

      宋岩让人探过那年轻后生的家底,出身市井底层,血气方刚,投靠依附了黄楠郡一座不上不下的宗门,几次帮派械斗里都靠着不要命的搏杀,成了一位宗门大佬的嫡传弟子,多年人情历练世故磨砺,待人接物,比起那些黄楠郡目高于顶的膏粱子弟要高出许多,宋岩一次闲暇时有意无意的微服私访,跟这个后生同桌喝茶,随口聊了几句,年轻人少有故作惊人之语,谈吐朴实,本xìng不差,对于他跟女儿之间的情思,宋岩也就默默退一步,听之任之,宋岩本身就不是士族门第,也是起于贫寒陋巷,故而深知寒门后生出人头地的不易,不过如果此人是个读书人,哪怕功名无望,宋岩也早就请入府中,大大方方认了翁婿关系,可是个刀口舔血的帮派子弟,宋岩心底并不看好,至多不反对,想要他这个黄楠郡太守主动示好,那也太为难宋岩了。

      宋岩见女儿鬼鬼祟祟走向院墙,不忘四处张望,显然是脸皮太薄,生怕被爹抓个现行,又很清楚她这个爹见微知著的本领是出了名的,不好糊弄过去,宋岩只得苦笑着从窗口退回书架附近,宋岩把那本法家著作《五蠹》放回书架原位,坐回文牍如山的书案,案上有青铜香炉,用作焚香提神,宋岩瞥了眼那两封接连从经略使府邸送来的密信,面无表情,伸出手指抚摸青铜器上寓意驱鬼的饕餮纹路,宋岩闭上眼睛感受指尖的灼烫,缓缓缩手。他对于恩师李功德在信上的叮嘱,不以为意,恰恰相反,这次黄楠郡的一鸣惊人,正是宋岩自立门户的先兆,给李府当门下走狗,随着李功德高居二品,宋岩跟着水涨船高,但是四品太守已经是极致,如今北凉有了改朝换代的气象,宋岩自知在北凉王那边印象很差,此时如果再不做些事情,以后十几二十年仍是没办法在官场上更进一步,一步迟步步迟,正值壮年素有雄心的宋岩不想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些残羹冷炙,可是现在宋岩不确定那个陵州将军有没有容人的肚量,有没有亲自来见一见他这块官场茅坑硬臭石头的魄力。

      在宋岩沉思时,楼外园子里传来女儿的呼喊声,宋岩无奈站起身,这个闺女,没半点女子贤淑,以后怎么嫁得到好人家,宋岩没有应声,走下楼,绕路从园子后门走入,看到恩师的女儿李负真竟然赶来了黄楠郡,身边还有一张陌生面孔,以宋岩的老道经验,当即就猜出身份,李负真心仪的寒族男子,郭扶风。宋岩对此人没有太多好恶观感,瞧见女儿宋黄眉对这个男子使劲打量,宋岩使了个眼sè,郭扶风倒是处之泰然,对宋太守毕恭毕敬深深作了一揖,宋岩点头一笑,也没有作声,实在称不上热络客气,即便此人以后成了经略使大人的乘龙快婿,宋岩也是不太看好,何况以宋岩的身份,哪怕郭扶风rì后步步青云,想要跟他宋岩并肩而立,少说也要二十余年的辛苦经营。李负真牵住小她几岁的宋黄眉,但神情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带着郭扶风出现在父亲门生面前,别人还好说,兴许会卖她经略使之女一点面子,宋岩在李系门生故吏里本就以不近人情著称,很怕太守大人直接板着脸就下了逐客令,这次赶赴黄楠郡密会宋叔叔,是爹委实没有办法了,不知郭扶风怎么得到了小道消息,跟她磨了半天嘴皮子,说了许多挖心掏肺的良苦用心,李负真这才犹犹豫豫带上他一起前来宋府,她与宋黄眉打小就关系不错,一直被这丫头当妹妹看待,宋太守宠溺女儿,世人皆知,而这丫头又跟一个身世比郭扶风还不如的江湖儿郎关系晦暗,这也是李负真敢壮着胆子让郭扶风正式在陵州官场“水落石出”的关键所在,只是想到这里,李负真又有些无处倾诉的难言悲哀,什么时候她也要如此处心积虑去了?不过见到宋叔叔虽然神情恬淡,可最不济对郭扶风没有恶言相向,李负真也就稍稍心安几分,没心没肺的宋黄眉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手心怎就有了汗水,一行人去屋内围炉而坐,宋黄眉借口要去铲些添火木炭回来,一溜烟小跑出屋子,宋岩哪里不知她是去给情郎道别,少不得做出一番叠椅站墙头的动静,女大不中留,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宋岩才落座便接到几封管事送来的名贴,都是黄楠郡士子晚生来请教经世济民的学问,实则不过是拜谒他这个太守大人以便混个熟脸,宋岩让管事递还门状,还顺带回赠了几本书楼藏书,那几人没能见上面,但也算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少不得跟同辈炫耀。宋岩随手处理了这桩小事,望向李负真笑道:“宋叔叔的俸禄都拿去买书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想要在这边大鱼大肉可就难喽。”

      李负真历来不善应酬,只是展颜一笑。郭扶风不愿当陪衬,主动开口说道:“历朝历代的藏家子都爱书如命,而且信奉借书如借妻,还不如直截了当赠人书籍,犹如风流名士赠人美妾,传为美谈。太守大人深谙其中三昧。”

      宋岩神sè淡然置若罔闻,没有附和。郭扶风脸皮也厚,全然不觉冷场。才略微松口气的李负真就又有些坐立不安了,生怕郭扶风不知官场规矩忌讳,惹恼了xìng情寡淡的宋岩。好在宋黄眉适时端来一盆黑炭,无形中帮她解围,宋黄眉在自己家里言谈无忌,皱眉道:“爹,铁崖方才跟我说墙外街上来了几个外地人,耐着不走有些时分了,大冬天的在空荡荡的巷弄里做什么,莫不是歹人?”

      宋岩轻声笑道:“大路朝天,爹就算是太守,也管不住行人的腿脚,有人乐意在墙外挨冻,就算呆上个把时辰,爹也不能拿头上的官帽子去仗势赶人。”

      宋黄眉咂摸出爹言语里的味道,脸蛋蓦然一红,低头拨弄炭火。

      府上管事站在门口,有些惊慌失措,宋岩起身走到屋外,闻讯后不动声sè,转身对李负真说了一声有些紧急公务缠身,再让宋黄眉帮着招呼客人。等太守大人步履匆匆离去,脚步渐渐消失,郭扶风低头伸手烤着炭火,脸sè有些yīn霾。扬起头去看李负真与那太守女儿两张各有千秋的俏脸,窃窃私语,说着亲昵的闺房密语,郭扶风也是迅速转变为笑脸温暖,没有因为郡守大人的怠慢而心生不满。李负真与宋黄眉说完了女子悄悄话,就开始yù言又止,眼角余光瞥见郭扶风不容拒绝的眼sè,这才说道:“黄眉,你知不知道黄楠郡有多座不合礼制的yín祀,被人捅到了我爹那儿,说是宋叔叔非但没有禁绝,反而任其香火鼎盛,这几座祠庙其实都被人暗中cāo纵,成为敛财的手段,有伤风败俗之嫌,我这趟来这里,就是想跟宋叔叔知会一声。”

      宋黄眉惊讶啊了一声,然后眯起眼眸儿笑道:“什么伤风败俗,反正咱们北凉就这样了,有啥风俗好去败坏的,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看那些刻意诋毁中伤我爹的混蛋,就是吃饱了撑着。要么是怕我爹的位置太稳固,我爹不挪窝,他们就没法子往上爬升了嘛,升官发财,不升官哪来的发财,说到底都是银子给闹的。我在酒楼听说陵州几个郡都把矛头指向那位陵州将军,故意把水搅浑,也就咱们黄楠郡太平无事,我爹可不就成了箭靶子。”

      李负真嘴角泛起苦笑,郭扶风瞧了这姑娘一眼,有些惊奇。

      宋黄眉有意无意斜眼了一下气态风雅的郭扶风,对李负真说道:“姐姐,翰林哥如今可真是了不得,出息得无法无天,都当上了边境上游弩手的标长,听说杀了数以百计的北莽蛮子,马背上都挂不下头颅了。翰林哥哥今年回家过年吗,要是回来,千万记得要请他来我家做客,我得跟翰林哥哥说一说我心中滔滔不绝的仰慕。男人,可不就得跟翰林哥哥这般去沙场杀敌,否则就不算男人了。”

      听到这几句旁敲侧击,郭扶风心中冷笑,脸面上依旧平静。

      李负真小心翼翼看了眼郭扶风,转头牵强笑了笑,说道:“咱们出门转一转。”

      郭扶风自然而然留下。姐妹俩出门以后,李负真伸手拧了拧宋黄眉的耳朵,“死丫头,都敢教训起姐姐来了?先前不是给你在信上清清楚楚写了,不要给他摆臭脸,你倒好!”

      宋黄眉撇嘴道:“反正我第一眼就不喜欢那人,我爹说读书人不能有太多奴骨酸气,这样的读书人没啥大出息,我瞅着那姓郭的就两样毛病都不缺,姐,你听我一回,你当初都拒绝了咱们那个北凉混世魔王,多解气的壮举,怎么到头来越来越不济事了呀,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当时就从了姓徐的sè胚,以后当了藩王侧妃,咱们经略使大人还不得笑得嘴角咧到后脑勺啊。再说了,翰林哥哥都能浪子回头,指不定那姓徐的哪天也能幡然醒悟,真去边境上阵杀敌……当然啦,我觉得以那无良家伙的秉xìng,要他去跟翰林哥哥那样亲手杀人,难如登天,也就只敢欺负欺负女子了。我真不知道当下那些人给他说好话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什么北凉老卒恭送入京啊,什么去闯了北莽一趟啊,什么在离阳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啊,谁信啊……”

      李负真使劲敲了一下喋喋不休的宋黄眉额头,恼火瞪眼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两人行至拐角处,看到远处一行人安静走在府邸青石路径上,除了太守宋岩身穿公服没有佩刀,其余几位男子大多腰悬一柄惹眼的北凉刀,平添了几分冬rì肃杀气氛。

      最喜欢凑热闹的宋黄眉赶忙扯了扯李负真袖口,啧啧称奇道:“呦呦呦,这位头发灰白满身杀气的俊哥儿是谁啊,负真姐姐你瞧瞧,我爹多傲的一人,走路的时候竟然都要比他差一肩距离,不行,我得找个由头去拜会拜会这位英雄好汉!”

      李负真神情复杂,晦涩难明。

      宋黄眉到底还有些义气,没有抛下她的负真姐姐独自离去,她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从小就痴迷舞枪弄棒,为了可以私藏一柄北凉刀,跟她爹念念不休了好些年,宋岩最后不得不答应在她出嫁时弄来一把,因为北凉有条铁律,只要退出了军伍,哪怕是将领也不得私佩北凉刀,哪怕被封赠一把,也不得携带出门,当然遵守不遵守是另外一回事,许多北凉纨绔子弟都以佩有凉刀为荣,只要不被揭发不被撞见,多半不会有事。但私自佩刀与正大光明挎刀,天壤之别,北凉在职文官,至今还没有谁有资格佩有北凉刀,这就像是在京城佩剑上殿的殊荣了。宋黄眉哪怕贵为太守之女,对那些靠自己本事佩有一柄北凉刀的甲士,仍是发自肺腑的佩服,她如今喜欢上的那个帮派子弟,也跟她信誓旦旦说以后娶她之前,一定会是佩着北凉刀跟老丈人登门求亲。

      宋岩把这几位不速之客领进后屋议事厅,挥退下人,亲自斟茶倒水,礼数很足,不过神sè之间仍是没有半点惊惧。

      哪怕眼前坐着的年轻人是北凉世子殿下,是新近横空出世的陵州将军。

      徐凤年接过茶杯,平静说道:“当年北莽江湖在蛛网李密弼授意下想要渗透北凉,专挑软柿子的文官来杀,借此扰乱北凉根基,结果还没入境就在边关被截杀得七零八落,不过仍有一些漏网之鱼,成功混入幽凉二州,当时为了安抚民心,许多起无端祸事都给遮掩下来,陵州相对要好一些,但还是发生了这座府邸里的惨案,这些年北凉谍报,大多都盯着北莽死士这一块,隔三岔五就有看似莫名其妙的血案发生,只是老百姓不知道而已。”

      宋岩笑道:“去年黄楠郡就有一起凶杀案,惊动别郡一支戊守骑军越境剿杀,将一个帮派连根拔起,几乎满门抄斩,当时本官不知其中隐秘,差点就要亲自骑马拦截,跟那名校尉兴师问罪,后来是褚将军麾下的谍子给本官捎来一句军令,本官这才知晓其中凶险。”

      徐凤年说道:“黄楠郡有塞外江南之称,是北凉粮仓所在,宋大人作为咱们陵州的挑粮人,想必肩上担子很重啊。”

      宋岩语气平淡答复道:“本官职责所在。”

      徐凤年冷笑着哦了一声,“禁绝郡内不当祭拜的大小yín祀,也是郡守大人份内职责,宋大人在陵州一直以雷厉风行为人称道,怎就玩忽职守了?黄楠郡三座人鬼祠庙,供奉牌位,既非北凉英魂,也非朝廷赐额封号的神明,明摆着有违礼制,可其中一座楹联还是宋大人的手笔,难道宋大人是仗着有经略使大人庇护,明知故犯?听说宋大人嗜好藏书,新搜罗了六十几本孤本古籍价格不菲,不知那座违制祠庙今年年关,给了宋大人孝敬了多少香火?”

      宋岩喝了口茶,说道:“五百两而已,不值一提,好些眼馋相中的善本,都没能收入囊中,引以为憾事。”

      徐凤年笑道:“辖境yín祀泛滥,贪墨三百两以上,两罪并罚,可就是掉脑袋的死罪,宋大人就这么想着用自己的脑袋,帮本世子在陵州树立威严?”

      宋岩不愧是陵州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竟是笑道:“既然殿下带刀登门,宋岩也认了罪,那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徐凤年放下茶杯,“你我心知肚明,你这回忤逆经略使大人的意愿,有心要浮出陵州官场水面,让我好留意到你这个曾经惹恼徐骁的家伙。你遇到当官的瓶颈,想要改换门庭,好更上一层楼,我在陵州也四面树敌,束缚手脚,急需一人打破僵局,就需要你这个官职不小又有些声望的黄楠郡太守,只要你愿意在黄楠郡‘揭竿而起’,让外人误以为是经略使下定了决心,要向陵州将军低头,那么很多胥吏就会识趣地收敛小动作,毕竟真要被秋后算账,出主意的大爷们手脚干净,亲手做脏活的他们保不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虽说法不责众,可杀鸡儆猴谁不会,总归是要有几只运气不好的鸡被拎出来,这帮刁钻油滑的刀笔小吏其实心底也怕。宋岩,你是不是觉得我缺了你们黄楠郡就要陷在泥塘里,就算上了岸也是满身泥泞,只能灰溜溜跑去凉州跟徐骁诉苦。”

      宋岩摇头道:“殿下不缺破局的手段,就是缺时间。毕竟殿下就算乱杀一通,也能杀出个口服心不服,以后等到军旅心腹一一就位,加上一些陵州本地官员和外来士子的相互制衡,急火加文火,陵州官场也就慢慢被驯服。但殿下似乎暂时没有这份狠辣果决,也等不起。这一点,在殿下亲自来黄楠郡找我后,宋岩就更加确定了。”

      见徐凤年不说话,宋岩继续缓缓说道:“如果我做了陵州刺史,既可以给殿下当扫除污垢的马前卒,也可以明面上安抚经略使大人,双方都有台阶下,暗中削弱李大人在陵州的掌控……”

      徐凤年笑着打算郡守大人的言语,“太守大人高估自己了,陵州刺史只能是徐北枳,不是你宋岩,你至多当个陵州别驾。不过本世子倒是可以跟你说句敞亮话,以后哪天徐北枳成了北凉道经略使,你有希望担任陵州刺史,不过那还早,你有的等了,因为北凉不会去动有功无过的李大人,徐李两家,积攒了两代人的香火,不说李大人的苦劳,仅凭我跟李翰林的交情,就足以让经略使大人过足官瘾,而且卸磨杀驴的缺德事情,还是能别做就不做。当然,你宋岩要是真有本事,有徐北枳挡在你身前,陵州刺史做不成,但还有幽凉两个刺史座椅去让本世子斟酌斟酌。离阳三十州,咱们别去说徐北枳这个异类,你数一数,有几个不到四十岁?宋大人,你就知足吧。”

      宋岩脸sèyīn晴不定。

      徐凤年结果来了一句让宋岩哭笑不得的言语,“还有,想升迁陵州别驾的官油子大有人在,你宋岩想当,得把楼内藏书送我一半,许多士子到了北凉,我好用来收买人心。”

      不等太守大人点头,徐凤年站起身,自言自语道:“他娘的,难怪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做起卖官鬻爵的勾当,都能这么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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