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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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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一点浩然气

  
      无数双眼睛,看着大黑马像闪电一样劈入敌营,然后像道轻烟般直入阳州,那些人有唐军,有城上诸阀的大人物,也有富春江里的死者,桥上树上悬着的死者,很多人死了却不肯瞑目,直到看到宁缺,才终于闭上眼睛。

      阳州城门后是条笔直的长道,大黑马狂奔而南,瞬间便去了数里,蹄声渐缓,答答答答,那是宁缺准备对清河郡里的死者做出回答。

      数百丈外的街道中间,有座巨大的神辇,幔纱在微热的暮春风里飘拂,隐隐露出最深处那位年轻大神官的容颜,依然平静,带着天真残忍的笑容。

      “如此着急,看似风雷不可挡,我却觉得有失书院的风度。”

      横木立人看着他说道。

      宁缺翻身下马,没有接话,右手伸到肩后,握住刀柄,向神辇走去。

      此处距离神辇数百丈,他缓步而行需要千步。

      “按照你的战斗风格,向来不会给对手太长的准备时间,这千步究竟是留给谁的?留给你自己的?看来你也很清楚这场战斗会如何发展。”

      横木立人满意地微笑起来,说道:“在荒原上,你轻易战胜阿打并不出人意料,因为符师本就天然无敌。更何况你还有书院本事,再加上魔道兼修,本就是修行界现在最强大的数人之一,遗憾的是……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

      说话间,宁缺已经向前走了数十步。

      横木立人笑容渐敛。盯着他渐近的身影,稚嫩的眉眼间闪过一抹戾色。寒声说道:“符师同境无敌?五境以下神符师天然不败?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应该很清楚,我早已越过五境那道门槛,你如何能胜得了我?”

      宁缺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握着刀柄,沉默而认真地向前走。

      横木立人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生出轻视之心,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凝重了些。身体微微前倾,然后缓缓坐直,严肃说道:“当然,我承认你也已经足够强大,今日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就像当年的青峡之战一样。都必将撼动整个人间,必将写在史书之上,所以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宁缺足够强大,才能衬托出他的强大。

      他的感激里,透着的依然是绝对的自信。

      宁缺却并不这样认为。

      今日阳州长街一战,他觉得和当年的青峡之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现在的他或者勉强能及上当时的二师兄,横木又哪有资格和柳白相提并论。

      横木立人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甚至认为自己是昊天的亲生儿子,那又如何?柳白是敢向昊天拔剑的世间第一强者,那才是真正的强者。

      宁缺始终沉默。横木立人终于有些不喜,严肃凝重的神情里。多了些恚怒,他以为像自己和宁缺这样的绝世强者之间,总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才是,然而宁缺却始终不肯回答自己的话,这让他觉得有些被无视。

      “你很有自信能够战胜我?”

      他看着宁缺嘲讽说道。

      “没有。”

      宁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望向神辇,平静说道:“在每场战斗开始之前,我从来不会有战胜对方的绝对把握,哪怕对手是名不会修行的婴儿。这种心态,只有我和叶红鱼这种人才懂,所以,你永远不会战胜我们这样的人。”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说道:“这……就是为战斗而生的人吗?”

      宁缺此时距离神辇还有百丈,他握着刀柄的手,五指微松然后骤紧。

      横木立人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眼眸深处神辉莹然,说道:“那么,像你们这样的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战斗吗?”

      宁缺微微挑眉,没有回答,因为没有意义。

      横木立人缓缓站起身来,神辇四周幔纱无风而动,露出他的身体,只见他穿着一袭青衣,气息宁静而强大。

      一道悠远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阳州城里,傲然而肯定。

      “我是昊天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这个人间,我是为了这个人间而战斗,为了昊天而战斗,所以我必将获得永恒的胜利!”

      听了这话,宁缺忽然松开刀柄,将黑色的院服衣袖卷起,说道:“我虽然不喜欢这种巧合,但必须承认,我也一直是在为了她战斗。”

      话音方落,他便到了神辇之前。

      万重幔纱骤然被风拂起,然后被风撕裂成无数碎絮,碎絮刚刚起势,未能成舞动之形,他破辇而入,站到了横木立人身前。

      直到此时,长街上的青石板才片片碎裂,烟尘微作,然后有风呼啸而起,他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发挥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狂暴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横木立人。

      事实上,这是他和横木立人第一次见面,除了那次以铁箭相见,自然不会打招呼,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这个道门少年的模样,便一拳轰了过去。

      他的拳头,像岷山那般重,如果落实,就算是天空,也会被砸出裂缝来,即便横木立人再如何强大,也只能接受惨败的结局。

      拳风袭来,横木立人稚嫩的脸上刚刚流露出惊愕的神色,他对宁缺很重视,却依然没有想到,对方来的如此快,如此暴烈。

      是的,宁缺要做的事情就是抢攻,要用自己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去欺负这个拥有强大境界、却不知战斗为何物的道门少年。

      所以他舍弃了刀,选择了拳头,只有自己的身体才能控制的如此完美,才能发挥出绝对的速度,才能抢在所有的变化之前,结束那些变化。

      宁缺相信。横木立人或者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做些什么,但他绝对没有办法天启。那么他便没有办法抵抗自己的拳头,他的拳头真的有沙钵那么大。

      轰的一声巨响,在阳州城的街头绽开,比先前横木立人出言如春雷的威势要恐怖无数倍,神辇四周的幔纱碎絮,像箭一般向四周射去。

      横木立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唇角挂着嘲弄的微笑,他的身体已然被一层极薄而澄静的清光覆盖。他的双手撑开,对准着天空。

      宁缺的拳头没能把他击垮,甚至没能真正地接触到他的身躯,那层薄薄的清光微微下陷,像不可摧毁的盔甲,把无穷的力量挡在了外面!

      两团纯洁的昊天神辉之火,在他的掌心里熊熊燃烧!一道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而来,正在不断地灌注到他的身体里,这便是天启!

      宁缺没有想到,自己用连续的沉默做伏笔,用刀柄做前提,起势立势最后暴起。发挥出绝对速度和力量的拳头,能被横木立人挡住。

      因为他没有想到,横木立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天启。

      他与天启境的强者战斗过,也曾经听桑桑说过卫光明临死前天启的画面,此时才发现。横木立人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卫光明和熊初墨。甚至快要与那年长安城里的观主差相仿佛,这是什么样的境界?

      横木立人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小丑,一个死人。

      五境是道极高的门槛,槛内槛外是两个世界,天启是五境之上至高境界,宁缺却依然在五境之下,此时横木已然天启,如何能够战胜?

      “或者,你可以试试那道符。”

      横木立人看着他,眼神如此说,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宁缺曾经在长安城里写出过那道难以想象的符,但在阳州城里绝对写不出来,因为那些心向故唐的人,那些愿意与他一道杀敌人,都已经被杀死,被悬吊在桥上和树上。

      宁缺为了今天这场战斗做了很多准备。

      横木立人何尝不是如此?

      便在这时,长街尽头忽然隐隐响起数声凄切的蝉鸣。

      横木立人神情微凛。

      宁缺神情不变,他知道师姐没有来,那是真正的蝉,在迎接皇后的到来——要打倒横木立人的只能是他,必须是他自己。

      当年他借着整座长安城,写出那道符,才最终胜了观主。后来光明祭时在桃山,他借着桑桑的力量,才把熊初墨射成了废物。

      如今他已经离开长安城,桑桑无论去了神国,还是隐匿在人间某处,总之不在他的身边,那么他如何才能战胜横木这名天启境强者?

      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间。

      宁缺的拳头还停留在横木立人的胸口。

      他忽然松开了拳头,像横木立人一样摊开掌心。

      这里不是桃山,昊天磅礴的力量没有灌注进他的身躯。

      他的掌心里,忽然多出一滴晶莹的液体。

      那液体透明清澈,却粘稠细密,迎风而化,变成一点气。

      一点浩然气。

      浩然气在他的手掌里开始猛烈地燃烧,散发着无穷的光与热,和横木立人掌心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看上去没有任何分别。

      这个画面看上去有些诡异。

      啪的一声,宁缺反掌拍在横木立人的胸膛上!

      与先前情况不同,覆盖着横木立人身体的那道薄而澄静的清光,似乎认为浩然气是完全相同的神圣光辉,没有做任何阻拦。

      那点熊熊燃烧的浩然气,就这样灌进了横木的身躯。

      如何战胜天启境强者?颜瑟大师用的方法是割裂空间,让昊天的磅礴力量无法完全落到施术者的身体里,余帘用的方法是割裂世界,把对方纳进自己的世界,隔绝对方与昊天之间的联系,宁缺做不到这些,所以只能考虑别的方法。

      当年崖洞闭关、完全继承小师叔衣钵后,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如此相似,那么如果不去思考宗教性和神性的问题,这两种能量会不会就是完全相同的事物?天启是接受昊天的神辉力量,那么对施术者的容纳范围有一定限制,如果有人再灌注进更多的神辉力量,会不会让对方难承其荷?

      这便是他的方法。

      横木立人天启,身躯里充满磅礴的昊天神辉,他无法阻止这个过程,却可以在烈火上淋一勺油,在漫过大堤的江里下一场雨——他相信自己灌进横木立人体内的神辉,已经超过了引起质变的那个数量级。

      一点浩然气?那是他数年来日夜苦修不辍的修为,看似一点,实则近乎无限。

      反掌轻拍后,宁缺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脸颊看上去似乎都变的瘦了很多,可以想象他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多少的力量。

      横木立人的脸也变得白了起来,却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一种至为圣洁的白,更像是玉石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瞳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眶,纯净的幽黑一片,神圣至极,却隐隐有痛苦之意。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

      长街之上烟尘大作,阳州城上空乃至更远处的天地元气撼动不安,引来无数飞云成为乱絮,神辇再也无法支撑,瞬间化作灰烬。

      仿佛宋国东面风暴海上恐怖的飓风,忽然降临到此间,世界变得昏暗无比,呼啸声凄厉有如鬼哭,近处的房屋,尽数被变成废墟!

      烟尘渐敛。

      横木立人站在原地,神袍破烂不堪,裂口里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口鼻间的气息更是干燥到了极点,似将倒下,却最终还是没有倒下。

      “愚蠢的人类。”

      他看着宁缺,神情冷漠而轻蔑地说道:“这就是你想出来杀死我的方法?神辉是昊天的力量与意志,是不可计数、不能计数的存在,浩瀚如沧海,你又到哪里再创造出一片海来?无限的一倍还是无限,又如何能够漫堤?”

      说完这句话,他一拳轰向宁缺,拳上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在昏暗的街头,拖出一道明亮、甚至刺痛人眼眸的火焰。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倒飞而退,半条街道的民宅,被尽数撞毁。

      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横木立人收回拳头,看着上面的神辉火焰,很满意于自己的强大。

      然而长街那头,忽然响起细碎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推开木梁石砾。

      横木立人微微眯眼,望向那处,有些诧异,很是不解。

      宁缺在废墟里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胸口处更是被横木的拳头轰出一个极恐怖的伤口,甚至隐隐能看到心脏。

      受了如此重的伤,一般人早就死了。

      即便意志再坚强,也无法站立。

      他却站的很稳,脸上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看来故事里的那些法子确实不行。”

      他抹掉脸上的血,望向街那头的横木立人说道:“那我只好试试新学的方法,或者也不好用,但也有可能好用。”

      ……

      ……

      (宁缺看的那个故事叫庆余年,法子是庆帝对付苦荷的法子,他学的新法子就是前些天的法子,另外章节名不想用下阳州下了,因为不美型,所以我决定用一点浩然气,明天用烟花三月,后天用千里快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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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千里快哉风

  
      横木立人的拳头挟着昊天的力量,直接落在宁缺的身上,却没能把宁缺打死,这件事情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宁缺浑身是血,伤口处处绽裂,就连心脏都明显破了,却还能站立着,这是为什么?

      大黑马奔至宁缺身边,低首凑到他的右手旁,让他把手搁到颈上,助他能够站稳,宁缺轻轻摸了摸它的鬃毛,表示自己无碍。

      “我忘了莲生说过的那句话的顺序,是欲修魔先修佛,还是欲修佛先修魔,但其实道理都一样,只有金刚不坏才能不沾尘埃。”

      宁缺把手上的血水擦在院服的前襟上,望向街对面的横木立人,说道:“你对我很了解,却似乎不知道我修的时间最长的是什么。”

      在修行的世界里,他最先接触的是符道,然后是浩然气,接着是莲生的魔宗功法,最后才在烂柯寺里观尊者像学佛。

      可事实上,他修佛的时间最长——这里的时间,不是真实世界的时间,而是佛祖棋盘里的时间,在那里,他修了千年的佛,最后将那座山般的佛像,修成了桑桑的模样,而在那个过程里,他一直与桑桑在一起。

      桑桑一直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心上,他的身心早已拥有了某种神性,从这方面说,他修佛的同时,也是在修魔,早已极致。

      棋盘世界里的千年往事,是他最不想记起的回忆,除了大师兄隐约知道一些。其中的细节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道门视他为大敌。收集了无数情报,却也不知道,现在的他,除了那些震撼世间的手段之外,还有佛法。

      横木立人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听懂宁缺的这两句话,却下意识里生出强烈的不安,漆黑如夜的眼瞳深处涌出极浓的警惕。

      如他这种程度的强者。心意动便是天地动,阳州城内飓风再起,天空里的云层绞动不安,天地气息变得极为紊乱。

      横木立人借风而掠,瞬间来到宁缺的身前,燃烧着熊熊圣火的右拳,化作一道明丽的流火。如天外来的陨石般,轰向宁缺的面门!

      暮春也是初夏,除却那些被悬挂在桥间树头的死者,阳州城内外的风景极好,野草青幽,野花盛开。被薄雾染成烟花盛景。

      先前大黑马在原野间奔驰,在城内树荫下奔驰,鬃毛间不知何时落了一朵极不起眼的小黄花,此时在风里瑟瑟发抖。

      宁缺的右手正在抚摸它的鬃毛,摸着那朵小黄花。很随意地拾了起来。

      他用手指拈起那朵小黄花,迎向满街的飓风。还有那记像流火般的拳头。

      狂风里,小黄花的花瓣向后倒下,却始终不肯离开柔弱的茎。

      一道极慈悲的气息,从花瓣里释出。

      横木立人的拳头,渐渐慢了下来,无法落到宁缺的身上。

      宁缺没有变成一尊佛,他请出的是身外法像。

      一座似有若无的佛,出现在他身后。

      那佛没有宽额大耳,而是个微显丰腴的女子模样。

      不是佛祖,不是明王,而是桑桑。

      这就是他千年修成的佛。

      横木立人说自己为了昊天而战斗。

      宁缺说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为了她已经战斗了无数年,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也可以让她为自己战斗。

      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依然缭绕着横木立人的拳头,光明无限,他的脸颊被照耀的异常苍白,眼睛里满是不安和愤怒不甘的情绪。

      天启是昊天的赐予。

      他如何能够用昊天赐予自己的力量去伤害昊天?

      那是亵渎。

      “那又如何!没有信仰之力,你如何请得来真正的昊天!”

      横木立人暴怒地喝道,声音如连绵的春雷,在阳州城内外炸响,他将自己的境界提升至巅峰,继续向宁缺指间拈着的小花轰去!

      他的身形骤然间变的极为高大!

      他披散着头发,浑身散发着白色的热雾,看上去就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天神,如果不是肃穆的神情里有很多愤怒,或者会更像。

      “她不是昊天,只是你心里的佛!佛最虚伪!最假慈悲!首座拿着锡杖也不会杀人,被君陌砍成一条狗!就算你真的变成了佛,又能拿我怎样!”

      宛若天神的横木立人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格外暴戾。

      宁缺的身体不停淌着血,桑桑的化身佛像在他的身后自默然无语,用悲悯的眼光看着长街,不知道是在看横木,还是在看宁缺。

      横木说的没有错,没有信仰之力为源,宁缺佛法再如何精湛,只要不能请来真正的桑桑,最多只能自保,却无法伤害到他。

      阳州城不是长安,这里所有心向故唐与书院的人,愿意及敢于思及帮助宁缺的人,都被横木杀死了,或者被他杀的噤若寒蝉,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宁缺写不出那道符,也没有办法集聚信仰的力量。

      “书院不喜欢把那种力量叫做信仰。”

      万丈佛光与天神般的横木,在长街上做着凶险至极的抗争,宁缺和他指间的小黄花,在其间显得有些渺小,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平静。

      “我们习惯称之为信念。”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手指,任由那朵小黄花被拳风吹走,散而无踪。

      同时,他身后的法像也随风破灭,佛光骤敛,没入他的体内。

      他的手握住铁刀的刀柄。

      无数若有若无的、极淡渺的力量,从阳州城内外无数地方生出,然后沉默地飘来,逐一进入他的身躯。

      横木立人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不解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那些力量。就是他所以为宁缺永远不可能在阳州城得到的信仰的力量,或者用宁缺自己的话来说。是信念的力量。

      就算佛祖复活,又怎么能够得到死人的信念?

      宁缺挥动铁刀,向横木立人斩了过去。

      佛不会砍人,他会砍人。

      铁刀简单地落下,因为带着清河郡无数死者的执念,所以很不简单。

      狂风大作,佛法与圣光交相辉映,然后互相撕扯成碎絮。

      横木立人暴喝如雷。以生命为代价燃起熊熊的昊天神辉,想要挡住这一刀。

      宁缺当年在长安城里,对信仰没有任何了解,之所以能够利用阵眼杵写出那两道符,是被动接受了长安城里唐人们无畏的信念。

      现在他对信仰的了解极深,没有长安城,没有足够的力量写出那道符。却可以凭借佛法获得足够的力量,再次斩出千万刀。

      横木立人或者能挡住他的刀。

      但没有办法挡住他的千万刀。

      长街之上,烟尘弥漫,空气撕裂的恐怖声响不绝于耳,其中隐隐夹杂着横木立人恐惧、绝望、愤怒不甘的痛嚎!

      瞬间。

      佛宗所言刹那。

      横木立人挡住了宁缺砍出的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宁缺砍了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所以,有整整一万刀。落在了横木立人的身体上。

      烟尘渐敛。

      前一刻如天神般的横木立人,被砍成了普通的寻常人,浑身是血,低垂着头,眉敛气平。就像两年前天谕院那个砍柴的青衣小厮。

      呛的一声,宁缺收铁刀归鞘。

      受声音激荡。横木立人已被斩的七零八落的道心,再也无法保持完整,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胸腹处的伤口,迸出如金似玉般的内脏!

      他低着头,看着那些恐怖的刀口,神情惘然。

      下一刻,先前被宁缺拍进他体内的浩然气结晶,顺着他身上那一万道刀口猛烈地喷发出来,嗤嗤凄厉啸声里,狂风横行长街,然后向远方而去。

      这阵狂风卷起大泽上的芦苇,惊起临康城外的鸟,直至来到千里之外的西陵神国,归于桃山之间的那片殿宇,才靠停歇。

      宁缺站在萧萧风中,神情淡然疲惫,没有任何快意,他没有理会横木立人,盘膝坐下开始调息,大黑马站在他身旁,警惕看着四周。

      数百名神殿骑兵,已经包围了长街,却惊恐地不敢靠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横木立人低着头喃喃说道,声音显得极为痛苦。

      “你确实很强,而且准备的很充分,你知道铁箭并不是我最强大的手段,为了破除我那个手段,你甚至不惜杀死了这么多人。”

      宁缺说道:“但你不知道我已修佛,更不知道我在荒原上学会了一个道理——死人活人都是人,你杀死那些人,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原来如此。”横木立人抬起头来,看着他苦笑说道:“看来为了杀死我,你也做了很多准备,如此想来,我还算是甘心。”

      宁缺说道:“你想的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翻身跃上大黑马,向着四周眺望,只见阳州城内外,有小桥流水,烟花盛景,有老树昏鸦,悲惨世界,就是没有她的踪迹。

      横木立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甘地嘶喊道:“都已经到最后了,你就不能承认我是特殊的?我是昊天的儿子!怎么能和其他被你杀死的废物一样!”

      宁缺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总说自己是她的儿子,问题在于我从来不记得和她生过你,怎么让我承认这件事情?”

      黑马挟起烟尘,向阳州城南而去。

      横木立人艰难地看着他的背影,惘然若失,终于明白,然后死去。

      烟花五月,宁缺再杀一人。

      唐军下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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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灭佛中

  
      七念看着他,神情复杂说道:“我佛与你书院究竟有何仇怨,从你到宁缺,似乎都直欲灭而后快,如何都不肯罢手。”

      君陌说道:“书院不替天行道,不替人间问话,只做想做之事。想之一字里便有我们的道理,你等对这世界无益,何必存在?”

      七念指着崖坪某处说道:“无人知晓的山间盛开的梨花,极美丽,却无人能看到,对人间全无益处,何必存在?”

      君陌摇头,说道:“那梨树要吸噬土壤里的养分,要贪婪夺取阳光,树下的野草想法必与你不一样。佛宗不事生产,只知让人间诡,与道门并无两样,只不过他们是蝗虫,你们是蛆虫,难分高低,同样恶心。”

      七念不赞同说道:“佛国乐土,无数前贤大德静思数千年,自有精神美果,有思想美玉,不求你尊重,但至少应该留叙种。”

      “佛国乃诸僧之乐土,诸氓之炼狱,美果美玉,只能你等享用,形而上者谓之道,要在人间论道,首先要让大多数人活的像人。”

      君陌继续说道:“你想用小师弟的话来说服我,我也赠你两句小师弟的话。他曾经说过:馒头会有的,米酒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可以重生……比如你们的美果美玉,比如那些道。”

      七念沉默良久,问道:“还有一句?”

      “还有一句话是:秃驴都该死,师兄你说的有道理。”

      君陌补充说道:“他这句话里的师兄,是我。”

      七念哑然失笑,笑的很痛苦。

      他今日惨败于铁剑之下,戒律院诸僧或死或重伤。僧兵和部落里的贵族武装再难抵抗数百万奴隶形成的狂潮,悬空寺或者说佛宗,真的要灭亡了吗?

      作为佛宗天下行走,对于看到这协面,七念很痛苦。很不甘心,像他一样痛苦不甘的还有很多,那些在菩提树下呻吟的年轻和尚,那写着寺庙大火痛哭流涕的老僧,没有人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杀声震天,黑压压的义军像潮水般顺着山道涌了过来。快要淹没整座般若巨峰,冲在最前方的人,已经看到了山道上的画面。

      看着那些曾经卑贱的奴隶像疯子一样砸烧着寺庙,看着他们放肆地奔行,七念觉得这些人已然疯癫,眉眼间露出坚毅神情。盘膝坐在山道上,开始念经。

      他念的是往生咒,不知是不是在给自己送行。

      平静的颂经声,从山道处悠扬而起,传到峰间无数崖坪,无数寺庙里。

      浑身是血的年轻和尚挣扎着坐起,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在树下坐正,随着七念开始颂读佛经,老僧擦去皱纹里的泪水,开始颂读佛经,峰顶悬空寺正殿废墟里,数十名奄奄一息的戒律院强者,也开始颂读佛经。

      不知何处忽然又响起悠扬的钟声,与这些颂经声相伴,像是伴奏。

      颂经,变成佛唱。

      整座山峰回荡着佛唱声声。一道悲悯、解脱却又格外庄严神圣的气息,从无数僧人和无数寺庙里释出,弥漫在天空的云和地底的原野之间。

      在山峰的最深处,那个被沙石封死的崖洞底部,被铁箭锁死在墙壁上的讲经首座缓缓睁开眼睛。他听到了峰外传来的佛唱,知道悬空寺和佛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的眼中流露出不舍,然后渐渐化作淡然。

      首座艰难地举起枯瘦的双手,在胸前合什,枯槁如干柴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虽微,却似天龙吟于九霄云上。

      山峰无数崖坪里的佛唱声,最终来到崖洞深处,与首座虚弱的颂经声融为一处,无数僧人的禅念与他的禅心融为一处。他虽是人间佛,也无法承载如此多、如此复杂繁复的信念,他的五官开始缓慢地渗出血水,整个人开始散发淡淡的佛光,然后在佛光里渐渐褪去肌肤,露出血肉与白骨,神形恐怖。

      生命之初不过是滩血,或者是脓水,佛宗用这种方式来让信徒认识无常,他们自身也做这种认知,唯如此,才是真正的纯净。

      首座闭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最轻微的颤动,他似已经死去,又或者还活着,他正在回到生命之初……的死亡,他在化为脓血。

      答答答答,最纯净最污秽的脓血滴落在崖洞的地面上,顺着一道肉眼都无法看到的细缝,向山峰深处渗淌流去,一直渗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地底。

      地底是炽热的岩浆河流。

      河流里飘着一方棋盘。

      那是佛祖的棋盘,桑桑登上那艘巨舟时,将它隔着万里掷回山峰,将它镇压在峰底高温的恐怖岩浆里,如果没有外力,永远无法苏醒。

      直到今日悬空寺将灭,无数僧人死去,神魂飘入棋盘中补其精神,又有首座以身化血相饲,于是这张棋盘终于醒了过来!

      山道上,七念浑身淌着血,带着数千名僧人,与难以计数的起义奴隶对峙,佛唱声声里,山峰的崖体开始剥落,到处烟尘阵阵,簌簌大响。

      这座山峰名为般若,是佛祖的遗蜕所化。

      般若峰崖坪渐毁,山崖渐平,渐渐显出模糊的模样。

      那是佛的模样。

      忽有白鹤自西方飞来。

      忽有天花自云间乱坠。

      佛光,照亮天坑底的世界。

      佛祖死了,但还活着,无法寻找。

      桑桑和夫子都没有找到,也没有办法完全抹掉他的存在。

      佛祖自棋盘里醒来,托体于巨峰,静静看着人间,看着那些敢胆毁灭自己的蝼蚁般的人类,全无悲悯之意,只有威严之怒。

      义军们看着峰顶方向,满脸惊恐步安,看着万丈佛光里那张威严的面容,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极度苍白。

      那是真正的佛。

      他们没有懂过佛经,却是自幼便虔诚地信着佛,直至君陌出现。

      他们开始怀疑佛祖是否存在,即便存在,有无意义。

      今日,佛在人间出现。

      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敬畏,让他们艰于思考。

      他们下意识里松开手中的兵器,对着山峰化成的佛,恐惧地跪倒。

      佛唱声声,万僧肃穆。

      没有人敢站着。

      君陌站着,微低着头,神情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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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灭佛下

  
      君陌身着僧衣,发极短,袖管在风中轻飘,看着就像个年轻的僧人.

      他站在山道上,于佛光之中正对着峰顶,仿佛就在佛祖眼前.

      他沉默不语,也没有举起铁剑再战.

      他不畏惧任何敌人,哪怕是佛祖.

      棋盘被昊天镇压多年,就算此时佛祖复活,借山峰重临人间,相对佛祖真正全盛时期,也要弱上无数倍,至少先前,他有机会打断那个过程.

      佛祖也许真的是等待着道门和书院两败俱伤,然后回来.

      但他不在意,他不再在意,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负着手,铁剑在身后,非常疲惫.

      他的眉很直,像剑,可以战,像尺,可以量.

      他不想战了,因为战遍人间,依然孤单.

      峰间,所有人都跪着,那些跟随他苦苦战斗了多年的人们,在佛祖现出真身的那瞬间便跪了,他一个人站着,真的很孤单.

      他也不想量了,因为人心真的很难量清楚.

      他眉间生出层浅浅的霜那霜来自心底,有些冷.

      佛唱声里,他就这样低着头站着.

      所有奴隶都低着头,恐惧地以额触地,不敢直视佛光,更不敢去看佛祖的真颜,自然看不到他有些萧索的身影.

      就像是一群蚂蚁,一群沐浴在佛光里,不敢动弹的蚂蚁.

      但是.

      然而.

      千万年来,相信蚂蚁群里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

      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不.

      只有看见,才不会恐惧.

      一名年轻的奴隶,用颤抖的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难以抑止住心头强烈的好奇和关心,恐惧不安地抬起头来,向山道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光里孤单落寞的君陌,他也看到了佛的容颜.

      原来,佛长那个样子.

      原来.佛就是那个样子.

      看着佛光里的君陌.他忽然觉得很惭愧,觉得很丢脸.

      一种说不清楚来源的勇气,来到他的身体里.

      他用颤抖的手摸到剑柄重新握住,然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

      他望向四周的同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号召他们像自己那样勇敢地站起来.却发现没有人望着自己,雄浑庄严的佛唱声里,他的声音太小.

      他觉得有些孤单.于是明白了君陌的孤单,以及骄傲.

      他想对君陌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望向万丈佛光,看着那座佛,看着那叙的弟子们,想要和他们辩论一番,却发现自己连他们唱的佛经都听不懂.

      他越来越烦躁,挠着头,有些着急.

      越着急,越觉得那叙唱很烦人,直至烦心.

      他的胸膛不停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最终,所有的情绪汇集到一起,变成三个字,从他的双唇迸了出来.

      他望着万丈佛光里的佛,大声喊道:"闭嘴啊!"

      就在这一瞬间,佛唱仿佛停了片刻.

      有很多人听到了这三个字.

      君陌低着头,眉眼间的疲惫不知为何淡了些,唇角微微牵起.

      七念想起自己多年前在荒原上,和叶苏的那段对话.

      "首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会飞的蚂蚁最终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不到天空."

      "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更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个蚂蚁垒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七念悚然而惊,浑身寒冷.

      叶苏最后开始相信蚂蚁,开始带着那些蚂蚁向天空飞去.

      他却早忘了当年说过的话,相信过的道理.

      他望向那名站在佛光里的奴隶,忽然绝望.

      这只是第一只蚂蚁,还会有更多的蚂蚁站起来.

      是的,跪在佛光里的奴隶们,互相看着,眼光虽然惘然,却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有的人喊着闭嘴,更多的人沉默.

      但他们站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奴隶,在万丈佛光里缓缓站起,像黑色的潮水.

      越来越响亮的喊声,在天地间回荡.

      闭嘴!

      闭嘴!

      君陌低着头,听着,唇角越来越高,最后变成笑容.

      起始是微笑,然后是展颜的笑,最后是开怀放声大笑,他笑的快意无比!

      哈哈哈哈!

      终于还是站起来了,那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你听到没有?"

      他看着七念,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喝道:"闭嘴!"

      .[,!]

      他的声音像钟声般,飘荡于峰间,清人心脾,震人心神!

      万峰一时俱寂!

      七念和无数僧人喷血倒地!

      佛唱就此终止.

      山峰化作的佛祖,依然静静看着眼前的他.

      君陌看着他,喝道:"你就算真是佛祖,又如何?我修佛,我便是佛,这世间众生,只要愿意,皆可成佛,那还要你这佛作甚!"

      峰间峰下,天上地下,没有唯我独尊,只有数百万的老弱妇孺,浑身伤疤的奴隶,饱受羞辱的妇女,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

      所有的力量,都追随着他,跟随着他,因为信任而交付给他.

      一道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充斥着他的身躯.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向佛斩去.

      在这一刻,他有如天神,但他不是天神,他的剑仿佛来自幽冥,但他不是幽冥的使者,也不是人间的代表,他只是书院里的一名书生.

      那名路见不平,便要拔剑的高冠书生!

      天空里出现一道清晰的剑影,云层被切开一道大缝,阳光从那道缝里洒落,冲淡了峰间的佛光,却让世界依然明亮.

      铁剑落下.

      佛,被铁剑所斩!

      多年前,他在烂柯寺里,将佛祖石像斩成无数石头.

      多年后,他真的把佛祖斩成了无数石头.

      如雷般的轰鸣声,不停地响起.

      山崖迸裂,泥石俱下,树木连根被拔,寺庙摇摇欲坠.

      到处是僧人的痛哭声,惨嚎声.

      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峰,远在数十里之外,看着不停崩塌的崖体,神情微惘,被这画面震撼到不知如何言语.

      七念还有很多僧人,都没有走下山道.

      忽然间,天地间响起一道极为刺耳的声音,那是地底深处岩石与岩石的摩擦声,是沉重山体破裂,然后滑动,在断面上产生的异响!

      巨峰从根部断裂,然后向着东方缓缓倒下!

      山峰实在太高,起始时的速度很慢,直到最后才缓缓加速,当山体最终落到原野上时,没有砸中人,然而引发的地震,却带来了很多麻烦.

      满天烟尘,仿佛提前进入黑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烟尘渐敛,人们才能看清楚眼前的画面,再次被震撼的无法言语.

      巨峰,就像君陌手里的铁剑,把大地斩出一道极夸终的数十里宽的口子,峰体本身则变成了那道口子上铺着的道路.

      峰顶所指的正东方,陡峭的崖壁被震垮出一个极大的豁口,与山峰遥遥相对,看上去就像是两道桥梁,只要走过那片盛开着野花的田野,便能相通.

      奴隶们惊愕地看着那处大豁口,有胆大的人开始向那边走去,在西面的人们,则是登上了巨峰化成的桥梁,也开始向那边行走.

      走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到崖壁下,走到那道已经变成缓坡的豁口前.

      数百万奴隶,顺着那道山坡,向上方行走.

      他们走的很沉默,从日暮一直走到清晨.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地面是什么,却依然期待,然后紧张,甚至有些畏惧.

      沉默的行走,只有脚步声,密密麻麻,沙沙沙沙.

      任何看到这幕画面,听到这些脚步声的人,都会因之而动容.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道光线,落在最前面一名少年的脸上.

      他张大了嘴,眼睛微眯,被光线刺的有些迷糊.

      噢,爷爷,太阳居然在地面上,和我们一样高.

      迎着朝阳的光线,世代生活在地底的奴隶们,终于走到了地面的世界,就像那个孩子一样,人们赞叹,人们沉默,人们哭泣,为了那些永远没有来到地面,看到这样的太阳的祖辈.

      原来,天空很近.

      原来,大地没有边缘.

      原来,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痛哭与狂欢的舞蹈,从清晨开始,再到日落,再到满天星辰出现,还有那轮明月,人们的狂欢,始终没有结束.

      君陌走到那株菩提树下,开始休息.

      他看了眼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没有说什么,又抬头望向明月说道:"在这件事情上,老师你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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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石像与鸡汤


      当年宁缺和桑桑被修行界围攻,通过佛祖棋盘去到西荒,秋雨里的烂柯寺,承受了书院的愤怒,君陌铁剑破空而去,便把瓦山峰顶世间最大的那尊佛祖石像斩成无数碎块,那些碎块从峰顶滚落,堆满了山谷,碾破了半座旧寺。

      幸运的是,那些巨大的岩石没有对小镇造成灭顶之灾,这些年被海雨天风不停浸润,渐渐覆上青苔,反而变成了一片难得的风景,在盂兰节会停力,烂柯寺香火渐衰的当下,已经成为吸引游客唯一的办法。

      小镇居民现在最主要的收入,便是来自这些佛祖石像变成的石头,人们把这些巨石破开成无数小块,然后雕成佛像,卖给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当然,想要把巨石破开,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再沉重的铁锤和再锋利的铁刀,都无法帮助居民简单地达成目的,人们最常用的方法还是火烧水淋。

      火是镇外田野里干草点燃的野火,水是从瓦山那面汲来的海水,小镇东南方向的采石场里,从早到晚都冒着薰眼的烟,热气蒸腾,被烧至微微发红的岩石,骤然遇着寒冷的海水,发出嗤嗤的声音,一次两次无味地重复,终有某刻,那些坚硬的岩石上会迸出清晰的裂口,而那便是破石的关键。

      宁缺站在采石场旁的山坡上,看着居民破石的过程,沉默观看了很长时间,看着那些火与水的交替,看着那些覆着青苔的巨石上出现的裂痕。发现绝大多数裂痕出现的时候,都依循着一定的规律。两道斜斜的裂口在某处交会。

      两道裂缝组成一起,很像那个字,他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在天弃山峰深处、在那片大明湖底看到的那些石头上的剑痕,小师叔当年用剑在魔宗山门外写出无数个字,从而让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留下的块垒大阵变成了废物。

      岩石被破成更小的石块,接着被成年人用铁砸开,又有孩童轰的一声涌过去,拣回他们能够扛动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再进行仔细地挑选,按照石块的大小和石纹的走向,分门别类区隔好,最后才会送到石匠的手里。

      当然,镇上的石匠大多数都是半路出家,就像宁缺也是修行到一半才开始接触佛法,只是每日每夜雕刻不辍。人们的手艺已经变得极为娴熟,一块尺许见方的石块,只需要十余个日夜,便会变成雕工精美的佛像。

      宁缺看完破石,再看石匠雕佛,看了三日后。他开始跟随那些工匠学习雕佛,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成了瓦山雕工最好的那个人——在佛祖棋盘最后的那些年里,他把整整一座山都修成了佛的模样,那些石块对他又能有什么难度?

      只是他雕出来的佛像与小镇石匠们雕出来的佛像很不像。石匠们赞叹于他的悟性手艺之外,也多次提出过意见。他只是笑笑却不解释。

      宁缺手里雕出来的佛像,没有宽额大耳,更谈不上什么悲悯情怀,而是一个微胖的、梳着发髻的少妇,明显可以看出那少妇的神情极为冷漠。

      某日烂柯寺落下小雨。宁缺在寺外抱着一块石头继续刻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有些散漫的声音:“她这是减肥成功了?”

      “在棋盘里的朝阳城里减了些。”

      宁缺将石像放到旁边十余个石像里,搁下刻刀,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那人说道:“一千年时间就减了这么点?昊天看来也不是无所不能。”

      宁缺笑了笑,转身与他相拥,说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她?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刻薄?也不符合现在你新教之主这么高大上的身份。”

      陈皮皮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说道:“那你是喜欢她高大上,还是以前那样?”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个答案倒确实明显,无奈笑了笑,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唐小棠,发现她还梳着马尾辫,有些意外,说道:“还没成婚?”

      唐小棠并不害羞,说道:“等我哥来。”

      陈皮皮叹息一声,说道:“我就不指望等父亲同意了。”

      宁缺再次望向他,看着他身上那件略显宽松的青衣,想起在长安城见过两次的穿着青衣的观主,发现他瘦后和观主确实很像。

      三人走到近处亭内。秋雨淅淅沥沥地落着,落在亭檐,积蓄了很久很久,才变成极细的水流,顺着廊柱淌下,打湿了亭下的地面。

      陈皮皮说道:“写完了吗?”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封卷宗,递了过去,说道:“如果让叶苏或是大师兄来写,或者更合适些,你知道我终究还是个无信者。”

      这是他在烂柯寺静修观石的同时写的一些文字,如果能够被通过,那么便有可能成为新教教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卷。

      陈皮皮接过卷宗,说道:“大师兄来做,成功的机会自然更高些,我来做会比较辛苦,不过放心,你的心血,不会在我手里被糟蹋。”

      宁缺说道:“时间确实已经不多,要抓紧些。”

      陈皮皮翻开那封卷宗,看着上面有关新世界、有关神国或来世的说法,眉头缓缓蹙起,说道:“真是很壮阔的画面。”

      宁缺说道:“从老师到师叔,再到我们这一代,书院用了整整一千年时间来准备,如果还不能出现一个壮阔的画面,那多不好玩。”

      陈皮皮收好卷宗,看着他眉眼间掩之不去的疲惫憔悴,想着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做的那些事情,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说道:“需要的时候就吃了。”

      闻着瓷瓶里隐隐透出来的药香,宁缺的神情微显异样。因为他吃过这种药,很清楚这种药的珍贵程度。说道:“到了你我现在的境界,一颗通天丸只能给我们提供可能的机会,实在是没有必要浪费。”

      “这颗药本是替叶苏师兄留着,想助他破五境。”

      陈皮皮沉默片刻,说道:“只是没想到他不能再修行,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再留着又有什么用?就算不能助你破境,至少可以帮你修补身体里的那些隐患。万里杀人听来潇洒,实则辛苦到极点,你在烂柯寺这些日子似乎在将养,实则也是在继续耗神,无论书院还是新教,都需要你能够一直站着。”

      宁缺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将瓷瓶收入袖中。

      唐小棠说道:“如果小师叔觉得这礼物太重,无以为报,还些礼便是。”

      宁缺微笑着说道:“你还没嫁给他,就开始替他管家了?说吧,想要什么。”

      唐小棠指着亭外那排被雨水打湿的石像,说道:“送我一个。”

      宁缺有些没想到。走出亭外拾起一个自己最满意的石像,递给他说道:“又不是没见过真人,何必看这冷冰冰的像。”

      唐小棠接过石像,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雨水,珍重放进行礼。说道:“如果你能把她找回来,何必刻这些冷冰冰的像?”

      宁缺有些尴尬。说道:“我主要是在学怎么破石头。”

      唐小棠拍着胸脯,说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多年前在长安城的街上,有个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

      时隔多年,她还是那般豪气干云。

      宁缺想起当年的画面,有些感慨。

      他做为师叔,不方便看她的手落处。

      陈皮皮却没这方面的忌讳,喃喃叹息道:“本来就不大……”

      在烂柯寺外,有数千名新教信徒在等着陈皮皮和唐小棠,他们将要前往宋国,就像宁缺万里杀人,他们正在万里传道。

      那卷文字已经托付,宁缺不再耽搁他们的时间,将他们送出寺外。

      陈皮皮和唐小棠走后,他继续雕佛像,好吧,桑桑的像。

      他做了数百个桑桑像,依次在殿前排好,那些桑桑像或低头沉思,或举头望天,或负手观人间,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面无表情。

      秋雨时不时地落着,桑桑像时不时地湿着。

      他眯着眼睛,瞪着眼睛,扶着腰,环抱着手臂,欣赏着石像在秋雨里的变化。

      世间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继续发生着变化,战火纷飞,杀机盈野,唐国与道门之间的战争互有胜负,西陵神殿的战略起到了一定作用,最关键的依然在于,唐国或者说书院,始终无法找到踏过那座小镇的方法。

      事实上宁缺并不是很在意那座小镇,能够猜到他想法的人不多,隆庆是其中一个,他站在萧瑟的秋风里,站在燕国成京城头,静静等着宁缺的到来。

      有很多人一直以为宁缺和隆庆之间的这场战斗无可避免,应该随时会发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宁缺迟迟未至,战斗始终没有发生。

      宁缺在秋雨里的烂柯寺看桑桑。

      桑桑现在在看什么?

      极北寒域里的黑夜那般的漫长寒冷,热海早已被厚雪覆盖,荒人部落遗留下来的毡房里的那点灯光,仿佛都要被冻碎。

      桑桑坐在灯旁,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的指尖有一个气泡。

      气泡表面光滑,反着灯光显得格外晶莹,又很透明,形状极其完美。

      青狮趴在她的脚下,看着那个气泡,眼睛里满是好奇的情绪,却又本能里感到无比恐惧,总觉得自己如果挥爪打破这个气泡,世界便会毁灭。

      宁缺在烂柯寺里看岩石表面的两道裂缝。

      桑桑指间的气泡表面仿佛也多出了两道极小的裂缝,破灭只在下一刻。

      就像烂柯寺里那数百个石像一样,她的脸上依然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并不代表着冷漠,更像是平静。

      她轻轻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毡房角落里传来香美的汤味。

      清晨,青狮猎了一只雪鸡。

      她在熬鸡汤。

      ……

      ……

      (忽然不想用胸口碎大石,或者下章继续用也可能,嗯,今天比较辛苦,好在,最后还是生龙活虎地坐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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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人算不如天算

  
      桑桑指尖的气泡是完美的,但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圆,有曲线起伏,有难以言说的美感,就像她隆起的腹部,看似脆弱,却又无比坚固,是空间的本身。

      她面无表情,但不是冷漠只是平静,仿佛那个气泡上的两道裂痕以及隆起如气泡的腹部所蕴育的事物或指明的未来,正在不停地改变着她。

      寒冷的雪海畔,树林边缘忽然出现了一位穿着青衣的道人,他改变了风的走势,也改变了场间的温度,他是现在人间的最强者,拥有最智慧和深远的眼光,然而神奇的是,明明毡房里有着微弱的灯光,他却视而不见。

      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真的没有看到,他没能看到那盏油灯,没能看到锅里雪鸡汤升腾的热气,没能看到窗畔的桑桑,因为桑桑不想他看到,心意一动,便把海畔的那片毡房木屋与真实的人间隔离开来。

      那是昊天的世界,即便是他也无法观察。

      陈某静静站在早已被冻死的林畔,看着热海表面那些像烟尘一样狂舞的雪,看着渐被风雪覆盖的那些兽类的足迹,虽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却未离去,因为冥冥中有种直觉,他苦苦寻觅的她应该便在这里。

      桑桑静静坐在窗畔,昏暗的油灯光线照耀在她微胖的脸颊上,她的手落在隆起的腹部一动不动,她没有去看林畔的他,什么都没有做,便是思想也没有。

      这是陈某第七次来到寒域雪海寻找她,他每次来时都会距离她更近一些,不知道下一次他来时,会不会看到她的容颜,接近她的世界。

      深秋的北方黑夜极其漫长,仿佛没有中断,只有某刻太阳才会吝啬地露出容颜,陈某在林畔站了整整一夜时间。眼睛被微红的阳光刺的眯了眯,他再次望向雪海四周的那些毡房木屋,确认没有她的踪迹,再次消失。

      毡房角落里,趴在炉边的青狮一动不动,它本能里对那个人类感到恐惧,尤其是看到女主人数次来的沉默。更是意识到对方的可怕,整整一夜时间,它连大气都不敢喘两口,更不用摇着尾巴乞求主人赏它一根鸡腿吃。

      好不容易那人走了,青狮松了口气,四足着地站起身来。摇了摇脑袋让微麻的身体变得活泛了些,准备凑到桑桑身边卖乖,却发现她依然保持着昨夜的姿式,静静坐在窗畔一动不动,不思不想,仿佛不知道陈某走了。

      太阳出来不久便再次落入那片黑暗的海洋里,桑桑看着窗外寒冷的世界。直至油灯燃尽,那抹青衣果然再次在林畔出现。

      桑桑依然静静地坐着。

      陈某再次离开。

      她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不眠不食不语不思不想不动。

      又有不属于大自然的寒风轻拂,天地气息微微变化,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出现在林畔,向四野望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满身风尘,容颜憔悴。消瘦至极,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歇息过,寒冽的雪风,似乎随时可能将他吹倒。

      桑桑终于动了,她转头将目光从满是烟雪的海面上移到林畔,落在那名书生的身上,漠然的眼眸里出现了一些很复杂的情绪。

      她忽然想走出毡房——这个自己的世界。因为她觉得那名书生值得信任,可以信任,却又有些畏惧和厌恶,于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大师兄离开后的第二天。酒徒也终于到了,这位经历过永夜的至强者,腰畔的酒壶在风雪里轻摆,似乎里面的酒水已经被喝光。

      桑桑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不似陈某出现时那般沉默慎重。

      终于都走了。

      桑桑在窗畔站起身来,走到炉畔,看着那锅早已被熬干的鸡汤,闻着刺鼻的糊味,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那夜不回家让自己把鸡汤喝光免得坏了。

      那锅鸡汤,最后究竟喝了没有?

      桑桑想起那张便笺,右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忽然觉得很孤单,很想有个人能陪着自己,这一切就发生在,她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这里是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依然在流逝,鸡汤会被熬干,腹中的生命在不停地生长,她在变得越来越虚弱。

      如果她保持不住这个世界,那便是危险到来的时刻。

      她把那锅糊烂的鸡肉搁到青狮面前,也不理会它可怜兮兮的模样,从桌下取出一张算盘,开始计算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以及解决的方法。

      要为腹中那个小生命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又要与人间隔绝,她已经没有足够的能量来像当年一样计算——她的围棋依然无人能敌,她在牌桌上依然举世无敌,无论陈皮皮还是宋谦等人类天才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无法天心天算,她需要依靠人类的计算工具,来推理计算那些重要的东西。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是来到人间后,沾染了红尘意,速度却反而及不上那三个人类,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如果需要逃亡,怎么才能快些?

      啪啪啪啪,昏暗的毡房里响起清脆的算盘子撞击声,听上去就像一首欢快的乐曲,青狮啃着焦黑的鸡骨头,眉飞色舞地摇着尾巴。

      桑桑的右手在算盘上高速移动,带出一道又一道残影,神情专注而平静,她的左手里再次出现那个完美的气泡,气泡绷紧而平滑的表面上,出现了十余个光点,如果和人间地图对照,那些光点分别是贺兰城、长安、西陵、宋国、烂柯寺、西荒深处……那些空间通道的起始或者终结处。

      ……

      ……

      最后一场秋雨落下,中原寒冷异常,人间的战争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唐国重组水师,万舸竞速直入南晋,被宁缺斩君杀臣弄至惶然惊恐的南晋,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再加上剑阁的声望,十数日内,临康城便开启了大门。

      大河国的军队也越过滔滔黄河北上,神辇与王辇带领着数万大河子民,做着世代无人敢想的事情,向西陵神国进军。

      唐军已入西陵神国边境,距离桃山不足两百里,裁决神辇已至南方的木鱼镇,离桃山只有三百里。西陵神国被南北夹攻,虽然召回了所有的道门强者,数万神殿骑兵在桃山四周,布下数道防线,但谁都清楚当前的局势——神殿危矣。

      桃山顶峰白色神殿的露台上,熊初墨看着山下被秋雨笼罩的人间,枯槁瘦削的脸颊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似乎到了最后的时刻、应该开始总结的时刻,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应该如何总结。

      观主究竟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昊天始终没有回应虔诚信徒的祷告?为什么眼看着那些渎神者获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却迟迟没有天遣到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统治这个世界无数年的道门,难道真的要毁灭吗?

      熊初墨因为绝望而暴怒,最污秽的话语、最恶毒的诅咒,从他的嘴唇里迸发而出,像雷一般响彻整座桃山,那些话都是送给观主的——然而即便已经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不敢说出观主的姓名,显得可怜到了极点。

      有山风拂来,将连绵如雾的雨丝吹的稍疏了些,露出山下远处那座小镇,在秋风秋雨里,那座小镇依然宁静如天空,不受任何影响。

      看着那座小镇,熊初墨情绪渐渐平静,即便观主不回来了,但只要那个人在,唐国和书院便不能靠近桃山,那么需要担心什么?

      需要担心的事情还很多。

      熊初墨看着秋雨里的远山,仿佛已经看到了徐世的帅旗,还有唐军令世人畏惧的玄甲重骑,觉得肩头的重量变得越来越重。

      “隆庆还不肯带着剩下的那些人回来,他在做什么?难道他真要抗谕不遵?再说他留在燕国做什么?等着被宁缺杀死?”

      熊初墨愤怒地低声吼道。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旁,神情平静说道:“如果他真的能把宁缺拖在燕国,对神殿来说,也算是立下了一场大功。”

      熊初墨冷笑道:“那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中年道人平静说道:“如果他不行,那大概便没有别的人行了。”

      熊初墨微微蹙眉,转身望向他,没有想到他对隆庆的评价如此之高,斟酌着用词说道:“横木……都被宁缺杀死,隆庆还没有过五境,如何是他的对手?”

      “当年在观里,我看着隆庆从深渊里爬起来……如果横木与隆庆战,死的也只能是横木,隆庆与宁缺究竟谁强谁弱,谁能获得这场较量最后的胜利,别的人已经没有评判的资格,只能让他们最后再战上一场。”

      中年道人平静说道,他在道门里始终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他知道的事情要比很多人以为的更多一些,所以他更加平静沉着。

      熊初墨沉默片刻,说道:“敌军压境,道门总需要做些事情。”

      中年道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秋雨里那座小镇,说道:“我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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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雨中小镇


      人间只有一位屠夫。

      中年道人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油腻却没有汗水的屠夫,说道:“前辈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事情才是。”

      屠夫正在分猪肉,听着这句话,望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哑问道:“你师兄真的准备做那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中年道人平静说道:“何谓大逆不道?首先我们要确定道的概念……前辈和酒徒前辈在昊天的眼光下躲藏了无数万年,何尝不是违背了她的道?”

      屠夫如墨般的粗眉缓缓挑起,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中年道人说道:“帮助师兄,对你们也有好处。”

      屠夫说道:“要帮助你师兄,我只需要留在小镇,不来此地便是……因为你我都清楚,帮助你师兄和帮助道门是两回事。”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说道:“昊天与你们之间的约定,依然有效。”

      屠夫沉默了更长时间,始终没有说话,最开始的时候,是他需要时间思考观主究竟想要自己做些什么,后来则是因为有人来了。

      听到脚步声,他却开始发问:“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中年道人静立槛外,没有回头去看那渐近的人影,说道:“唐军玄甲重骑,无人能阻,不求神殿万世太平,只求能存些楼阁殿堂。”

      屠夫放下手里的刀,神情漠然道:“仅此?”

      中年道人说道:“若书院诸人。前辈能杀之,自然最好。”

      屠夫和酒徒,是人间活的最久的两名大修行者,要比佛院和夫子更久,从来隐居不出,直到夫子登天,昊天降世,才被迫显露行踪,在这数年里,酒徒已然出手数次。便让书院压力骤增。无法轻动,屠夫却一直没有出手。

      他自然很强,甚至应该是世间最强,和已经随般若巨峰陪葬的讲经首座不同。他的人强。刀则更强。因为他很擅长杀人。

      无数年来,他杀猪杀羊杀牛也杀人,他的强就在于杀字。这些年隐居不出,杀的人少了很多,不是心境改变,而是夫子的要求……

      屠夫神情漠然说道:“不过是些猪羊罢了,杀之无妨。”

      话音琢落,小镇里响起一阵蝉鸣。此时秋雨凄寒,雨水里的蝉声自然更显凄切,蝉鸣声声里,一名穿着黄裙的小姑娘,缓缓从镇那头走了过来。【哈十八 ha18.cc】

      她走到肉铺前,向里望去,马尾辫末端的雨水像细碎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飘落到槛内的地面上,然后她的鼻尖好看地皱起,很可爱。{哈十八 ha18cc}

      她觉得肉铺里的血腥味太重,很难闻,就像屠夫说的话一样臭不可闻。

      “他人为猪羊,你却是条狗,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像你和酒徒这样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愿意做狗呢?这件事情,难道真的这么有意思?”

      余帘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探询的神情,因为认真,所以显得很可爱,黄裙被雨水打湿,却不狼狈,还是可爱,黑黑的马尾辫,自然最可爱。

      她就是这么可爱又可怕的小姑娘。

      在荒原与金帐国师那场大战受的伤已经全部养好,她未作停歇,万里南下来到西陵神国,桃山外围的数万名西陵神殿骑兵,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直至她来到小镇肉铺门外,西陵神殿才注意到她的到来,尖锐的示警声划破雨丝响起,蹄声乱作,无数人来到小镇,却不敢踏上长街一步。

      屠夫看着肉铺外的这名小姑娘,猜到了她的身份来历,面无表情说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这是你老师当年在镇上对我亲口说的话。”

      余帘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把刀上,随意说道:“他说的又不见得是对的。”

      屠夫说道:“听说你是这一代的魔宗宗主?魔宗讲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和我当年自悟的道理有几分相似,如此算起来,我应该是你们这一门的老祖宗……不过看你连夫子的话也不在意,想来也不会在意这点。”

      余帘背着手,踮起脚尖向肉铺里望去,就像那些学大人作派的小姑娘,看着很是可爱,随口说道:“欺师灭祖这种事情,我大明宗向来很擅长。”

      屠夫神情漠然说道:“你这个小孩子很有意思,很多年已经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了,你或者可以骄傲一下。”

      他在世间已经活了无数年头,单以年龄论,所有的人他都可以称作小孩子,余帘也不着恼,看着他说道:“我也觉得你很有意思。”

      屠夫问道:“哪里?”

      余帘悠悠说道:“除了老师,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想来多年前用我这种态度和你说话的人也是他,如此看来,还是他厉害些。”

      屠夫沉默片刻,忽然随手将手里那把刀掷了出去。

      满是血水与油的屠刀,重重地落在槛外的地面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烟尘骤起,石砾射入渐密的秋雨里,仿佛有座山从天上落到了人间。

      “如果你能拿得动这把刀,我们再来说别的。”他说道。

      余帘背着双手蹲下,看着这把传说中的刀看了会儿,然后她仔细地卷起袖口,又取了块手帕,只用两根手指隔着手帕,捏住刀背。

      她用两根手指,把这把世间最重的刀,缓缓提离地面。

      随着她的动作,铁刀的重量传到她的脚下,只听得啪嗒两声脆响,肉铺门槛外的青石地板上出现两团蛛网般的裂痕。

      在这个过程里,她始终蹙着眉尖,神情很凝重。

      然后她把铁刀放下。

      “很好,你有资格和我说话。”

      屠夫看着她冷漠说道:“虽然有些吃力。但你毕竟提了起来。”

      余帘摇摇头,用手帕认真地擦拭着手指,说道:“你们这些老人家总喜欢自说自话,我只是觉得太脏,难道你以为真的很重?”

      她皱眉,凝神,是不想手指染着一点血腥味或者油花。

      屠夫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确实很强。”

      “多谢前辈认可。”

      余帘说道,她说的很随意,毫不认真。她的强大。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认可,哪怕那个人是传说中的屠夫,也如此。

      “如果给你与我相同的岁月,不。哪怕只给我一半、甚至十分之一的时间。你或者都能胜过我。甚至可能得到真正的不朽。”

      屠夫看着她说道:“遗憾的是,你再也不会有那些时间,所以你不够。你们书院无论谁来都是不够的,因为你们不够强。”

      余帘说道:“你多年未入世间,不知道书院最强的,便是那个强字。”

      屠夫说道:“你想说继承了轲浩然衣钵的那个宁缺?他确实还可以,可惜阳州城里起了千里风,现在的他……差口气。”

      话音方落,他的眉再次挑起。

      秋雨里再次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定,在屠夫这样层级的强者里,自然能听出那人的身体重心有些问题,却依然如此稳定,那便意味着可怕。

      来人穿着一身破旧的僧衣,短发如怒松,神情却极平静,自雨中行来,每步之间的距离,都仿佛是事先用尺子量过,没有任何偏差。

      君陌,本来就是个不会行差踏错的人。

      屠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或者,你也要来试试能不能拾起我的刀?”

      君陌自余帘手里接过手帕,认真地擦拭掉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地上那把刀,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余帘看着屠夫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道:“说你不问世事,就是不问世事,你根本不知道书院最强的人,从来都不是宁缺。”

      确实,书院最强的一直都是君陌和余帘这两个人。

      屠夫,或者是修行界甚至是整个修行历史里最强的那个人,这里的强不是指境界修为,而是特指强度与力量,于是书院最强的两个人来会他。

      被两名书院的晚辈如此眼光看着,如此无视,屠夫的情绪自然不会太好,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却没有说话。

      余帘问道:“现在够了吗?”

      屠夫说道:“够了,你们加起来,可以试着与我一战。”

      余帘说道:“老师说过名正则言顺,言顺很重要,君陌喜欢先礼后兵,所以既然够了,那么我们或者可以先聊些事情。”

      屠夫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做好无数年来真正大战的准备,却生生被余帘用言语顶了回去,郁结的情绪,化作一个字:“说!”

      余帘说道:“今天似乎有些不方便。”

      屠夫眯起眼睛,双眉微挑,盯着她,不言不语。

      余帘说道:“我又不怕你,盯我有用?”

      然后她转身,望向中年道人说道:“你知道哪里不方便吗?”

      中年道人叹道:“想来是因为我在这里?不过诸位大能,何必理我?”

      余帘说道:“自然是因为你很强。”

      中年道人微笑说道:“从开始到现在,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

      余帘平静说道:“正因为如此才了不起……直到现在为止,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得不说,这很让人佩服。”

      对于人间来说,她是一场大雾。

      然而这位看似平静无害的中年道人,默守知守观数十年,连她都看不清深浅,真实面目仿佛还隐藏在雾里,自然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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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河的两岸(上)


      中年道人没有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仿佛余帘的看重、君陌的沉默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便在这时,雨水变得小了些,街上再次传来蹄声与车轮碾压道石的声音,镇那头的烤红薯铺关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和中年男人父子俩坐着牛车冒微雨而行,在肉铺前稍作停留,儿子捧了两个热糊糊的烤红薯出来。

      余帘和君陌接过烤红薯,点头致意,老人家抹掉白发上的雨珠,轻拍黄牛的粗颈,说道:“今后想再在镇上吃就难了。”

      他家一直在桃山前的小镇烤红薯,烤了整整千年时间,由祖辈传到当代,从未断了传承,除了替书院看着神殿动静,最重要的原因是夫子喜欢吃他家的烤红薯,还必须是原来的炉子,在原来的小镇。

      大战即将开始,烤红薯的父子撤离了小镇,那些隐在雨水里、小镇外的神殿骑兵竟是没有人敢拦阻,沉默地让开了道路。

      余帘撕开烤红薯微焦的硬皮,用小指头挑出些红色的薯肉递入嘴里,抿着细嫩双唇咀嚼半晌,觉得虽然好吃,但也不像老师说的那般夸张。

      君陌想了想,没有当场就吃,而是用手帕把烤红薯仔细包好,放入怀里,然后望向那名中年道人,目光穿透秋雨,不知落在何处。

      余帘在他身旁提醒道:“那帕子是我的。”

      君陌说道:“那是师兄的。”

      余帘有些恼火,不再理他,拿着烤红薯,望着槛内的屠夫说道:“道门能否存续,观主不关心,你更没道理关心。”

      前一刻说红薯及手帕,下一刻便谈道门与人间,生活与神圣从来都不那么容易统一和谐,所以她的言行便显得有些可爱。

      今日小镇落秋雨。她似乎刻意让自己在往可爱的路子上走。

      屠夫微微挑眉,说道:“你这后辈如何能懂?”

      余帘看了看四周,发现街边没有垃圾桶,随手将不想吃了的烤红薯扔到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说道:“不就是两边下注?”

      屠夫浓墨般的眉挑的越来越高。

      余帘说道:“酒徒跟着观主去了,不管是助拳,还是阴恻的窥视。就算他押注在那边,你来桃山,自然是想跟着被观主抛弃的道门下注,我很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们就没一个愿意跟着我书院下注?”

      屠夫嘲讽说道:“因为书院没有昊天。”

      余帘面无表情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难道道门有?不要忘记两边下注,最容易两头落空。”

      屠夫沉默片刻,说道:“如果我杀死你们,可以站在河岸上等着结局出现,无论谁胜,对我都没有任何坏处。”

      余帘说道:“你一定要看到结尾?”

      屠夫说道:“是的。”

      余帘带着几分恨其不争的神色说道:“果然已经腐朽不堪!除了旁观,除了像条狗一样地等着。就不敢做些别的有趣的事情!”

      屠夫走到出肉铺门槛,拾起地上那柄刀,看着被秋雨切割成无数细条的灰暗天空,说道:“等你们活的足够久了,也会像我们一样小心。”

      君陌一直没有怎么说话,此时听到他的这句慨叹,开口说道:“那样小心的活着,活的越久。或者越没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余帘向镇外走去,秋雨洒落在师兄妹二人的身上,微显湿意,街上的雨水被脚步踏出啪啪的响声。

      站在秋雨里的镇口,君陌说道:“我没有看到。”

      余帘眉间隐有忧色,说道:“按照叶红鱼的回忆。那卷落字卷应该还有残余,如果不在那道人手里,现在是在哪里?”

      此时中年道人在远处说道:“二位远道而来,何不上山为客?”

      余帘转身。看着他说道:“恶客不用人请,今日免了。”

      中年道人说道:“二位先生总要有所见教。”

      余帘说道:“我是千年来深入西陵、离桃山最近的魔宗宗主,只凭此点,我便很满意,屠夫如果不动手,我为何要动?”

      君陌比她要直接的多,看着中年道人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传一句话与神殿诸人,自今日起,桃山只能进不能出。”

      中年道人神情微变。

      便在此时,天空雨云里忽然响起一道雷鸣。

      小镇内外的千余骑西陵神殿骑兵,还有那些隐藏在山野树林间的神官及执事们,听着君陌的这句话,听着这声雷,怔然不知如何言语。

      平淡寻常随意的一句话,却是霸气到了极点。

      仿佛是要替君陌的这句话做证明,秋雨深处隐隐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大地微微颤动,水洼里积着的雨水颤出点点轻波,明明还在远处,因为来势太过凶猛,竟给人一种风雷席卷大地,连秋雨都要吹走的感觉。

      北方,徐世亲自领军的大唐铁骑,于晨时突破西陵神殿的三道防线,抵达距离桃山四十余里地的桥边镇。

      东方,观海僧率领的数百名烂柯寺僧兵,冒着秋雨沉默地行着军,至于那几位弈道大师在内的佛宗强者,应该会到的更快一些。

      西方,满头银发的程立雪,在雪树乡召集天谕神殿旧属,已然快要接近,他望着桃山上那座自幼生长的天谕神殿,沉默而感慨。

      南方,无数秀剑闪出剑光,阴晦的山谷里,无数被雨打湿的树木迎剑而断,血色肃杀的神辇和梨花白的王辇,在数万大河军的拱卫下,缓缓靠近桃山,沿途遇到的西陵神殿执事们,连话都不敢说。

      桃山已然被围,西陵神殿危在旦夕。君陌说,自此刻起,桃山只能进不能出,不是他太霸气,而是书院现在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令人感到震惊不解的是,书院方面并没有马上开始向桃山发起进攻,或者与小镇上的屠夫有关系,似乎还因为别的一些什么原因。

      书院好像在等什么。同时也有很多人注意到。在这样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后的时刻,宁缺居然不在,而隆庆竟也不在。

      ……

      ……

      之前的某日,宁缺在烂柯寺里结束了自己看石头破裂的修行感悟过程,看着雨中殿前那数百个桑桑像,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挑出一个自己最满意的石像放进怀里,那是一个桑桑侧睡像。她睡在滚烫硬直的炕上,却依然冷地缩在一起,想要钻进某人的怀里,她的脚露在被褥外面,洁白的像是两朵雪白的莲花,嫩嫩的令人好生怜惜。

      他在秋雨里离开瓦山。再次踏上寻找桑桑的旅程,只是这一次他要显得有信心很多,似乎在冥冥里有所感知,直接便向着北方走。

      瓦山之前便是宋国,宋国与燕国的交界处有座很不出名的小镇,他走进小镇的那天,天空里忽然飘下雪来。听闻是今年的初雪。

      小镇唯一的那家肉铺已经关了,书画铺还在,因为喜欢喝酒的酒徒不知去了何处,所以铺子里面只有茶香与墨香。

      宁缺走进书画铺,把在前个小镇买的炸鸡搁到桌上,望向那个背影有些微微佝偻的老板说道:“陪我喝两杯?”

      朝小树转过身,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取了两个酒盅。

      张三和李四听到声音。赶到前铺,发现是他,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里到处望去,又用最快的速度扛起门板店关上,这才来与他见礼。

      “见过小师叔。”

      宁缺点点头,示意他们自己拿碗来盛米酒。说道:“屠夫在桃山,酒徒在追师兄,不用理会那些事情。”

      朝小树说道:“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个局布置好。”

      宁缺说道:“所以再如何谨慎也应该?好吧。我承认我今天来就是想破这个局,我不想你们继续这个局。”

      朝小树说道:“你能杀死他?”

      宁缺沉默,以酒徒的无距无量双重境界,就算大师兄和三师姐联手,也不见得真能杀死,更何况是他。

      “我要去北方一趟,我总觉得此行有些问题。”他静静看着朝小树说道:“回长安城吧,嫂子孩子还有老爷子都在等你。”

      朝小树没有应下,举起酒盅,说道:“喝了这杯酒。”

      宁缺一饮而尽,表示诚意。

      朝小树说道:“然后走。”

      ……

      ……

      宁缺被赶出小镇,只好揣着石像继续向北行走。

      他无法确知具体的位置,但知道在北方。

      小镇在宋燕之交,出了小镇不远,便进入燕境,在这里有一条与泗水平行的河流,由北向南流入大泽,再入大河,最终入海。

      宁缺骑着大黑马,在河东岸的田野丘陵间疾走。

      时值初冬,河水湿意被凝,常见雾气深重,尤其晨时,极不似人间。

      宁缺觉得在雾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河上的雾,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

      直到朝阳渐高,雾气渐散,他才发现,雾里没有藏着镜子,河那面并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骑着马的人。

      那人也穿着黑衣,骑着黑马,和他非常像。

      区别只在于,宁缺穿的是黑色的院服,那人穿的是件黑色的神袍。

      那人是隆庆。

      ……

      ……

      (其实我很想让朝小树说:走一个?宁缺说:走着,然后喝了杯中酒,等朝小树喝的时候,朝小树说:那你走啊……各种不舒服,但这章写的好,这个我可以确信,所以稍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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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两岸

  
      这条河有很多名字,在绕过唐境的二十里地里,被称为渭水,在燕国被称作易水,又名拒马河,在宋国被称为通天河,因为有条支流直接流进了风暴海里,而宋国始终坚持认为那才是主河道,完全无视这条河流到大泽还有七百余里地。

      没有人叫它大河,因为人间南方已经有条大河,但这条河其实很大,水量颇丰,波浪很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养育了无数人类。

      尤其是在燕境前后这段,河面极宽,隔着数百丈的距离,视力再如何强大,也很难看清楚对岸人的容颜,自然也没办法认出对方是谁。

      但宁缺往河对岸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是隆庆,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就像是大河入海一般自然,或者说理所当然。

      世界如此大,易水如此寒,战事频仍,烽火连天,该逃难的人早已逃走,行走在荒野间,罕见人迹,却有人出现在河对岸。

      那个人理所当然是、只能是隆庆。

      大黑马停下,宁缺望向对岸,便在此时,隆庆也停下座骑,向他望了过来,两个人的眼光在滔滔河面上相遇,没有那般文艺地叙说:原来你也在这里,而只是简单地告诉对方,我看到你了,那么你便不能离开了。

      沉默对视片刻后,宁缺轻扯缰绳,继续向北疾行,隆庆在对岸也同样北行,他座骑明显也非凡物,竟能跟上大黑马的速度。

      冬日临正空,宁缺有些腹饿,在一道河湾处停下,取出干粮,就着河水开始吃饭,隆庆也停下,取下酒囊饮了数口以解渴。

      暮色笼四野,宁缺停下。拾了些树枝生起篝火,任由大黑马去四处游荡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烤野麦子,烤至微微焦香,然后扔进唇里开始咀嚼。没有过多长时间,对岸也燃起了篝火,在初至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晨光照大地。宁缺醒来,走到岸边掬起一捧寒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抬头望去,只见隆庆正在用皮囊汲水,对方看也未向这边看一眼。

      宁缺继续向北赶路。隆庆在对岸继续随行。

      两个人没有说话,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没有目光威胁,甚至连敌意都没有流露出一丝,自然更没有破空飞去的剑与箭,桃花与神符。

      来到燕境深处,河水转向西方进入一片并不高的山峡地域。河面比昨日变得窄了很多,对岸的人也看的更清楚了些。

      宁缺和隆庆依然沉默地前行,就像是河的两岸。

      无论左岸还是右岸,其实河流的岸沿看上去总是相似的,会有水草,会有沙砾,人烟多处会有石阶,有捶洗衣服的青石。会有船上人家扔到河里的废弃物,会有漂在水面的烂菜叶子,也会有弯弯曲曲的线条。

      和河岸最相似的只能是河岸,但河的两岸却永远平行蔓延,除非倒溯到源头或是直到进入大泽或沧海,才会有相遇的机会。

      和你最相似的往往是敌人,你和他竞争厮杀了很多年。看似很了解对方,但其实你们不曾真正地接触过对方,你们只是看着彼此。

      越往上游风越萧瑟,易水越寒。河面越来越窄,宁缺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隆庆的眉眼,看到那道已经淡了很多的伤疤,想来隆庆也能看清楚他脸颊上那几个非常不起眼的雀斑以及他肩头铁刀刀柄上缠着的草绳。

      入燕北山脉两日后,直至山穷,便到了水尽处,那里有无尽浓雾,便如白云自地面生起,仿佛仙境一般美妙,也遮去了彼此的身影。

      有愤怒的水声,从云雾里传出,撞到山崖里,碎成无数声音的碎末,可以想象看不到的河流,在山谷里变得多么陡峭。

      宁缺翻身下马,看着雾里的对岸,不知道隆庆在不在那里。

      便在这时,雾里响起隆庆的声音。

      “你写的是什么字?”

      ……

      ……

      宁缺与隆庆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生之敌。事实上,他们的命运这些年也一直纠缠在一起,二人相见次数极少,但每次相见都会走到生死关头,每次胜负都会影响他们、甚至是更宽广范围的命运以及将来。

      在易水畔相遇,在两岸沉默前行,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篝火对照,直至走入山穷水尽云生处,看不到彼此,才开始谈话,只是宁缺怎么也没有想到,隆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内容,这让他眼瞳微缩。

      宁缺在渭城外的草原上用蛮人的血水写的是什么字?他去烂柯寺在秋雨里看石头破成三半,可曾落笔?如果有落笔,那么写的是什么?是那卷交到陈皮皮手里的新教最终卷教义?还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西陵,你为何来了这里?”

      宁缺没有回答隆庆的问题,虽然隆庆第一句话便点破他的心思,让他感觉那句俗话确实有些道理——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云雾里再次传来隆庆的声音:“因为你在这里。”

      宁缺神情不变,解下肩头的铁弓,似要在这里歇足片刻。

      隆庆表述的意思很清楚,对于道门或者说人间来说,西陵神殿那场最后的决战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没有宁缺的行踪更重要。

      “很多人都在猜测,我什么时候才会去成京城杀你,但其实我没有这种想法,除了不喜欢被人看热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把握杀死你……”

      “我知道你不会去成京城找我,所以我一直在边境处等着你。”

      “世间无数蠢货,总以为你我之间必有一战,难道你现在也变得如此愚蠢,非要按照故事里的那些套路行事?”

      “我说过,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而且……我杀了阿打,又杀了横木,依着顺序这般杀下去,很是无趣单调,不符合书院的审美。”

      宁缺神情平静地看着摊在膝上的铁弓。不知何时,箭匣里的一枝黝黑的铁箭,已经被他握在手中,整个取箭的动作,竟没有发任何声音。

      他说的是真话。

      现在隆庆确实很强大——一个连大师兄都看不透的人,如何不强大?更关键的证明在于——观主把杀死叶苏助他成圣这个最重要的使命交给了隆庆——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好杀的,那么他为何要冒险去杀?

      可是。宁缺清楚自己也很强大,按照那句俗语的意思,隆庆应该更清楚自己的强大以及不好杀,他不想与隆庆战,隆庆为何要来拦自己?

      “你满世界杀人,其实是在找人。别人不懂,我懂……你杀横木和阿打,只是想找到她,你总以为,既然他们自己说,整个人间也在传颂,他们是她留在人间的礼物或是子息。那么你杀死他们,总能获得一些信息。”

      云雾深处,隆庆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再次响起。

      “我不同,我不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从当年那一刻开始,我更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儿子,当然。现在我对这种名号也没有太大兴趣,我什么都不是,我背弃过她,我只信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你就算杀死我也没有意义,何必冒险?”

      宁缺的手指轻轻抚着坚硬如石、稳定如山的弓弦。说道:“是的。”

      隆庆说道:“你不会来杀我,但我要来找你……因为我感觉到,你离找到她越来越近,我和老师的想法不一样。我以为你最有可能找到她,我不能让你继续,我也不管你最终要写什么,我不能让你再写。”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云雾深处,说道:“你很看得起我。”

      隆庆的声音传来:“看不起你的人,都死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以前很看不起你,在你要当她婢女的时候。”

      隆庆说道:“是的,回望当时,想想她的身份,我何其愚蠢狂妄白痴。”

      宁缺说道:“你先用了白痴二字,很强,让我无话可说。”

      隆庆说道:“多谢。”

      宁缺继续说道:“后来,在雪崖上我射了你一箭,结果你却活了下来,不要脸地活了下来,你开始让我警惕,因为我也是这样活下来的人……事实上红莲寺那场秋雨,你只差一点就真的杀死了我。”

      隆庆的声音显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能杀死你。”

      宁缺说道:“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天意。”

      隆庆表示认同:“当年昊天一直在你身边,天意自然归你。”

      宁缺说道:“如果我是你,也会不服。”

      隆庆说道:“没什么不服。”

      宁缺说道:“不然,你为何现在会在这里?”

      他先前问过这个问题,隆庆也已经回答过。为了不让他找到桑桑,为了不让他写出那个字,为了道门或者人间,为了很多光辉的、伟大的、正义的……

      但他再次问了一遍。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

      “是的,这是场不必要发生的战斗。昊天、道门、人间……以及你写的那个字都是借口,我只是想看看现在能不能杀死你,因为我……不服。”

      云雾里,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扯去外衣"ci luo"着全身在河边玩泥巴的顽童,终于获得了自由与快乐,真实到令人感慨。

      静寂一片,唯有水声滔滔。

      宁缺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云雾里的声音起处,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隆庆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世界很大,他们见面不多,却次次铭心刻骨,酒宴之上要侍女,二层楼登山比高低,雪崖上破境一箭,连续三次,都是宁缺获胜。

      因为那道铁箭的缘故,隆庆生死不知成了废人,舍了未婚妻,投入黑暗成了魔,学了灰眸功法叛出道门,以为神功大成,在红莲寺前伏击宁缺,哪里想到宁缺学会了饕餮**,就算像两条野狗一般撕咬,最终胜利的还是宁缺。

      其后还有很多故事,慷慨的、辛酸的、风光的、沉重的,两个人按照各自不同的命运,在两岸分别行走,艰难地活了下来,继续散发光彩。

      真至在这山穷水尽处相遇,坐而论道。

      论的是不是生死之道,只是两个字。

      不服。

      既然世间有宁缺,为何还要有我?

      隆庆,不服。

      这个故事已经太久太长,是时候了断了。

      理由,或者没有理由,都无所谓。

      宁缺静静看着云雾深处,感受着那道意志,很是感慨。

      那道意志,他曾在很多地方感受到过。

      比如大明湖底,比如书院后山的崖洞。

      他没有想到,隆庆不甘的意愿竟是如此强烈。

      他很尊敬对方。

      他举起铁弓,瞄准通过对话确认的位置,毫不犹豫满弦。

      嗡的一声,铁箭离弦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神情还是先前那般平静,平静的冷血无比。

      说了些话,追忆了些过往,生出些尊敬与感慨,但是,我还是要杀你。

      既然已经不服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就请继续不服下去,直至幽冥。

      ……

      ……

      (并不像昨天老婆说的偶感风寒的感觉,虽是偶感,但风寒极重,嗯,好在今天用了一天的时间,把这段情节熬出来了,搁在将射未射的时候中断,自然会有读者不是很愉快,但实在是写不动了,主要是因为这段情节本身,在我看来是完整的,更重要的情节,写完之后,有种严重的任务完成感,感觉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巴拉巴拉,嗯,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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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 盛宴(上)


      云深雾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是交心谈话、回顾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时刻,不说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应该惺惺相惜,有些带着文艺气息吁嘘一阵,然后才会正衣冠,以剑相向,以平等的姿态完成一生的厮杀。

      谁能想到宁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铁箭,在这样美妙的时刻,用的是最无耻的偷袭手段,如果有观众,想必会因为他的无耻而惊叹。

      嗡的一声轻响,来自铁弓稳定如山的弦,铁箭破空而去,转瞬消失不见,隐在云雾里的河流哗哗作响,云间出现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对岸,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那道铁箭直接掠过对岸的浅丘,飞到了遥远至极的地方,或者落进了风暴海里。

      宁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血的偷袭,没有任何收获,因为他今天的敌人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无耻与冷酷,必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处。隆庆一直在那里说话,宁缺一直盯着声音起处,他如何确定宁缺什么时候发箭,从而提前避开?

      箭洞渐渐消失,被挟持着的天地元气向四面散流,卷来无数絮般的微风,万絮微风合在一处亦成狂流,呼啸声里,云雾渐散。

      看着渐渐清晰的对岸,宁缺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河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间藏着的幽灵。这些人身上流露出强大的气息,眼眸灰暗冷幽,数百道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画面极其诡异而恐怖。

      这些跟随隆庆的修行强者们,此时很像饥饿了很多年的狼群。

      宁缺看到了隆庆。

      那个前一刻还静静说着不服、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谋求与宁缺公平对等一战的人,此时正站在数百名修行强者的最后方,很是谨慎、极度危险,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气息,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的的感觉。

      铁箭落空,却像是一道信号。战斗就此开始。

      数百名修行强者。在震天的杀声里,冲进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刚刚没膝。一时间。水花乱溅。声势极为骇人。

      宁缺没有抽出铁刀,而是握着铁弓一端,沉默地等待着。

      最快来临的自然是飞剑。数柄闪烁着异彩的道剑,破开微寒的空气和残余的雾丝,嗤嗤声响里,刺向他的身体。

      宁缺没有看这些道剑,只是盯着人群后方,渐要向山林深处退去的隆庆,当那数柄道剑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数抹亮痕时,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数柄道剑几乎不分先后刺中他的身体。

      喀喀数声很怪异的声响在岸边响起。

      那声音很大,甚至在某个瞬间里,掩盖了愤怒湍急的河水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个孩子拿着一把钝刀试图将薰了整整十年的腊猪蹄斫开,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刀锋在坚韧的表面滑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锋利的道剑,根本无法刺破他的皮肤。

      瞬间接触,宁缺用昊天神辉烧灼断了这数柄道剑与剑师之间的联系。伴着那些怪异的声响,道剑变弯,然后像废铁一样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见,雾散后的山谷那头,竟是一道悬崖,崖下是一片碧蓝的腰子海,看着极为眼熟,仿佛他曾经去过那里——是的,他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从桑桑离开人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她以及人间其余的那些姑娘们,但今天云消雾散现碧湖之后的这瞬间,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隆庆,哪怕离开河岸?虽说青山处处皆可葬骨,但若死在这里,也算不错,所以可以稍稍回顾一下。

      那些踏河来攻的修行强者,都是道门真正的高手,跟随着隆庆在东荒燕国厮杀多年,战意心志皆不寻常,此时见着宁缺的身体坚若钢铁,竟能完全无视道剑的切割,也未让他们生出任何恐惧,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放缓片刻。

      愤怒的河水被脚步踏碎,数百名道门强者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他们召回在空中潇洒飞舞的道剑,紧握在手里,刺向宁缺的身体。

      这便是轲浩然、柳白教给世间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剑与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联系才真正紧密。自己要离敌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无视所有防御。

      一名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握着剑,神情漠然跃至宁缺身前的半空中,毫无花俏地一剑当头劈下,剑速太快,竟是连撕裂的空气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这剑有些意思,很强大。

      宁缺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样的剑。

      他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这是当年叶红鱼逐出裁决神殿的一名骑兵统领,也正是后来令人间畏惧的所谓堕落统领之一。

      宁缺直接举起铁弓,左手握紧弓臂,右手行云流水般落在弦上,随意一拉,便是嗡的一声轻响,弓弦轻振回位。

      那名骑兵统领不解,因为铁弓上没有箭,如何杀人?

      下一刻,骑兵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暴喝声里,回剑护在了身前,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铁弓的弦上没有箭,但有杀意。

      宁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厉的杀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那名骑兵统领手里的剑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蚀痕,啪的一声从中断裂,紧接着,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仿佛熟透的果实脱离枝头,骑兵统领的手落到了地上。

      宁缺举起铁弓,将一名自侧方偷袭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顿地再次拉开弓弦,对着刚刚落地的那面骑兵统领松弦。

      嗡的一声轻响,有人在弹琴。

      那名骑兵统领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那道血线从左肩处一直画到肋下,深刻至极。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体从下半截身体上滑落,就像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两岸,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

      ……

      (今天咳的太难受,就先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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