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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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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再中)

  
      隆庆的信心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此时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门和东帐王庭的修行强者,不是普通的骑兵,宁缺即便是真正的万人敌,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强者的攻击。

      宁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诡异那些修行者面对自己的铁弓,竟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却暂避,而是舍生畏死、前仆后继地攻击。

      被他斩断手臂的的修行者,换了只手握着兵器再次杀了过来;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着继续跟着同伴继续攻击;那些人脸色苍白,每次跳跃便会溅出很多鲜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毫不在意,画面异常恐怖。

      恐怖的画面意味着恐怖的战斗意志。宁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将靠近自己的敌人一一射杀在湍急的河水里,神情不变,内心却起微澜:如此强大甚至不似人类的意志,怎么会出现在这些人的身上?

      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些修行强者的眼睛都有些问题,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蛮人常见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里的铅云。

      两百余名修行强者向着河水里冲来,围拢然后攻击,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的情绪都是那样的冷静,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们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只能看到噬人的杀戮欲望,甚至近乎于自毁的气息。

      看着这数百双灰暗的眼睛。宁缺觉得自己被数百只饥饿的野狼所围困,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生出强烈的警惕,双手的动作渐渐变缓。

      放缓动作并不是要减缓攻击,而是要求每次攻击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将对方腰斩或断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务求要切断对方一只脚,让对方行动困难,减缓对方狼群般的攻击密度。

      如此谨慎,是因为内心深处浮现的危机感。此时的河面上到处都是道剑与羽箭。天地气息被数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乱不堪。他的攻击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是一缕念力、一根寒毛的代价。

      再微小的代价累积多了,也会影响到最后战局的胜负。比如蚁穴于千里长堤。比如铁勺于坚固的囚房。宁缺必须谨慎小意,更何况这些饥饿狼群般的修行强者们灰暗的眼眸让他联想到隆庆修行的那种恐怖功法,他不会忘记。隆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隐在山林里的对方肯定是在等待机会。

      河水依然湍急,云雾散去无踪,天空里没有烈阳,只有清淡的光线,照亮山崖怒河里的厮杀以及不远处崖下碧蓝的腰子海。

      宁缺继续向对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铁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缓慢了很多,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庆确实是在寻找机会,而且他确定机会一定会出现他和宁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阴谋诡计那些手段没有太多意义,境界修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与阳光之下,所谓的局只能是明局,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的连续攻击之下,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必然会逐渐消耗,他再如何谨慎,也终究会露出漏洞。

      林叶洒落的斑驳树影在隆庆的脸上,仿佛增添了无数道伤疤,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河间的战斗画面,看着宁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来。

      宁缺控弦的动作依然那般稳定,脚步也是那样稳定,但……太稳定。

      他举手挥弦,投足入水间,节奏精确地难以想象,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精确的节奏,反而生出一种略显生硬的感觉。

      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宁缺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如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鲜血和残肢磨励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只能凭借精确来控制整个战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着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这就是隆庆一直等待的机会。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阴风,十余只飞鸟惊的呀呀乱叫四散飞去,却未能越过林梢,便被那道阴风冻僵了身体,摔了下来。

      地面出现一层浅浅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冻住了最先上岸的几朵浪花,然后生出千层雪。

      隆庆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现在宁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两道仿佛车辙般的印迹,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间河畔的冰雪异像,是因为他在这瞬间,毫不犹豫释放出所有的寂灭气息,暴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扑杀到宁缺的身前。

      其时,宁缺刚刚拉动铁弓弓弦,将一名强悍的东荒武者射成两半,他的右脚刚刚上抬,将要踏上前面那颗有些湿漉的礁石。

      他举手然后投足,其间自有节奏,不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剑意刀风所破,只要保持这种节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庆有力量打破他的节奏,而且正是在他节奏最关键的那个点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寂灭意味,居高临下,轰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的左手握着弓柄,右手刚刚离开弓弦,正在揽雀尾的后续动作里。

      电光火石间,宁缺收回右手,握住铁弓下端,左手握着铁弓中段,双手向前一顶,挡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料到隆庆会在此刻出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庆知道,一气呵成,并不是水到渠成,他的节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损,揽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终究还是欠了一分。

      隆庆站在礁石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脚稳定如生根。

      宁缺端在河水里,右脚还没有落到礁石上,摇摆难定。

      黝黑的铁弓,抵着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隆庆脚下那块黑色礁石碎成无数碎末。

      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扑涌而去。

      河面上出现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来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开的痕迹。

      那是宁缺被震飞时。双脚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迹。

      他像块石头倒掠过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间!

      烟尘弥漫,大地震动。

      河水重新开始流动,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庆站在河水里,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尘与河水。浑身湿漉。头发散乱披着。脸色苍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着极为狼狈。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那样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为他看着河对岸的山崖,烟尘已敛,那里出现一道黑黑的洞口。

      没有人知道,宁缺究竟被砸进山崖里有多深。

      隆庆知道宁缺没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次硬碰硬、没有任何花俏、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较量念力和境界的对冲里,获得了胜利。

      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后,山崖里传来宁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但还算稳定。

      “用这么多忠心的下属耗我的念力,然后再来偷袭……未免太过无耻了些,我看你现在微笑的模样,似乎还很得意?”

      宁缺走出山崖,看着河里的隆庆说道。

      他的前襟上满是血水,不是被铁弓震出来的,而是咳出来的。

      隆庆看着他微笑不语。

      那些饿狼般的修行强者,不待命令,越过他的身畔,向着对岸的宁缺杀去。

      河畔再次杀声震天,天地气息被剑与刀与箭切割成无数碎片。

      隆庆根本不会给宁缺任何冥想恢复念力的时间或者说机会。

      铁弓的声响再次压倒滔滔水声,开始收割生命。

      一切仿佛都和先前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宁缺的动作依然稳定,却更显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眼眸深处却有谁都看不明白的情绪。

      那些修行强者明显被隆庆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说被赋予了某种限制,眼睛变成灰色后,实力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增长,但意志却变得极其可怕,真正把死缠烂打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被杀死或者打烂,便会给宁缺造成麻烦。

      在很多人想来,只要境界实力够高,便可以杀死世间所有敌人,却没有想过,只要是人那么总会累的,而念力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刻。

      宁缺的念力逐渐消耗,还未枯竭,但已有征兆。

      便在征兆出现的那瞬间,死寂的气息再次出现在怒河两岸,水里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鱼都被冻僵,隆庆再次来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开,扑面而至。

      宁缺没有闻到淡淡的花香,也不会欣赏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着黑色桃花后的隆庆,正在揽雀尾的右手,没有强行收回去握铁弓,而是顺势后扬,于寒风凛冽里,握刀铁刀刀柄!

      呛啷一声!

      锋利的铁刀出鞘,岸畔的寒风为之一顿,然后撕裂!

      他看也未看那朵轰向自己面门的黑色桃花,只是盯着花后的隆庆。

      铁刀凛冽,越过黑色桃花,斩向隆庆的面门!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发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杀死隆庆所有的下属,隆庆掌握先手后,自己也很难活下去。

      怎么看都很难活。

      那么,只好一起死。

      他看着隆庆。

      发出邀请。

      ……

      ……

      (今天还有,慢慢写着,下章什么时候更出来,不是很确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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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下)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侣,有时候也会用来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敌,只不过那种时候一般会改个说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实上当杀红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往往最后都会一起去死。

      宁缺没有理会轰向自己面门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庆的面门,发出一起去死的邀请,却不是真的想和对方一起去死,而是坚信隆庆不肯随自己一起去死,那么必然要避,那么他便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对此他很有信心,因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间挣扎,比谁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的道理,而隆庆出身高贵,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巅峰,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便放弃所有?

      就算隆庆当年自深渊里爬起的过程里明白了很多道理,对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也应该清楚,论起身体的强度,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比宁缺更强,这种蛮横的互杀,他不可能占任何便宜,那么他也应该退。

      不管怎么想,隆庆都应该退,应该选择避开自己的铁刀。

      宁缺这样认为。

      于是当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坚定而肯定地破风而起,挟杂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轰到自己的胸间时,他很是不解。

      剧烈的痛楚从胸口传来,向四周散开,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他的肋骨断裂。鲜血不停地涌出,他眼前的世界变成血红的一片。

      在最后还能避免同归于尽的那个时刻,掌握着主动权的隆庆没有选择避让,而是沉默地继续攻击,只是不知为何黑桃落在了宁缺的胸间。

      轰的一声巨响,宁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无数碎片,鲜血狂暴地溅射,他的双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时,宁缺的铁刀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庆的额头上!

      极其恐怖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戴银面具。但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件无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挡着刀锋的切割,极其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隆庆的面容瞬间苍白。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

      一声厉啸从他薄薄的双唇间迸出来!

      无穷的天地气息被他召至。通过黑色桃花向着宁缺的胸腹间轰去!

      宁缺已经变成血人,被染红的眼睛,却还是那样的冷静。

      他承受着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铁刀上!

      锋利的刀锋,向着隆庆的面门再进一分,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隆庆的啸声变得更加凄厉,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种哀鸣。

      他的眼睛变得灰暗无比,他的眉毛随风而飘,他的容颜在狂喷的气息间,竟似乎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要变成另一个人!

      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却依然沉默,继续落刀。

      隆庆的啸声持续,面容不停幻化,竟仿佛可以随时变成无数个人!

      随着他的变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盖了他的脸,生生地挡住了铁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铁刀落下,生死虽然没有立见,却都站在了悬崖边,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实际上很短暂——怒河两岸的修行者根本来不及前去帮助隆庆,二人已分,战局已分,自然胜负亦分。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飞去,震起数道百丈高的水帘,水里满是青苔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然后碎裂。

      左岸河滩上出现一个极深的坑,宁缺倒在坑底,浑身浴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隆庆站在坑外,神情肃穆,满脸鲜血,宛如魔神。

      “你以为我怕死?”

      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弯下腰咳出两口血,然后厉狠地再次站直身身体,重复问道:“你以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现在体内有无数种念力,彼此挣扎冲突,我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怕死!”

      他对着宁缺愤怒地吼道,像是在发泄什么。

      “可你还是怕死。”

      宁缺扶着坑边,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受了如此重的伤,却依然没有倒下,已经与境界实力无关,只在于那口气。

      如隆庆所言,他的浩然气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场快意的风,但那口气还在。

      隆庆没有想到他还能站起,说道:“佩服。”

      此时河畔还有数十名修行强者,没有死在铁弓之下,还有战斗力,在二人简短对话的时间里,都涌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剑攻向宁缺。

      今天这场战斗看似是宁缺与隆庆之间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境界远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间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所谓附骨之蛆,不过如是。

      宁缺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鲜血,手掌下落的过程里,自胸腹间掠过,蘸满了更多的鲜血,然后伸到身前的空中,散开五指。

      血水顺着他手指的弹动,化作无数细微的血滴,向四周飘去。

      河风轻拂,他用血水在风里写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哪怕涂着的鲜血也无法掩盖。

      无数凌厉至极、锋利至极的符意,瞬间笼罩整片河滩。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发出痛苦而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绊马线拦倒的战马,断腿落臂,纷纷砸落在地上。

      痛嚎声与河水声混在一处,格外刺耳。

      隆庆神情不变。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毙在河水里的道门神官手里的道剑,应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斩断悄然袭来的最后一道符意。

      偷袭未能得手,宁缺神情不变,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还能再战。”

      隆庆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风里,说道:“请。”

      愤怒的河流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因为河滩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符意与剑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的符写完了。

      隆庆的身前。散落着百余柄断裂的道剑。

      两个人遥遥相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都很疲惫。

      修行界的战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两个人的境界实力如此接近。如此了解彼此。以至于只能硬拼。直至最后都油尽灯枯。

      真正的油尽灯枯。

      长时间的安静。

      河水哗哗,唱着一首不知什么意味的歌。

      “还能战?”

      隆庆问道,声音嘶哑到了极点。

      宁缺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血泊。

      “一直传说,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浑,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却是信了,我布置了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部属,才把你耗尽。”

      隆庆似笑非笑说道:“不过……终究还是耗尽了不是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念力呢?还能有吗?”

      隆庆被他看穿,却神情不变,说道:“先前那刀你没能斩死我,你就败了。”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过说明你脸皮更厚一些。”

      隆庆平静说道:“这也是优点。”

      “问题在于,现在我们都没有念力,你凭什么认为还能胜我?要知道当年我不会修行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杀人。”

      宁缺解下铁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时,脚踝骨都已经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么你现在能怎么躲?”

      说完这句话,他弯弓搭箭,准备射人。

      他此时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还可以射箭。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可以弹指杀人,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同样很擅长杀人,杀人,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

      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隆庆脚踝骨尽碎,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

      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宁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顺流而下,按照隆庆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他很配合,冒着险,受着伤,不停地配合,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双方都念力枯竭,变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时候,隆庆是燕国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隆庆微微眯眼,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宁缺神情平静,准备挽弓。

      他觉得挽这个字,真的很好。

      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是对方的克星,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

      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唯独他没有,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便不想再输给对方,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什么都强。

      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很多年后,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宁缺才真正看清楚。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戏谑、嘲弄、轻蔑、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

      一个念力枯竭、无法移动,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

      那些情绪,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黑色,没有白色,没有光明。也没有罪恶。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恶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悬在身旁。

      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奄奄一息。将要死去。

      忽然间。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

      隆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沉醉。

      他睁开眼时。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

      他看着宁缺挥手。

      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嗤嗤作响,如万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击打声响起,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

      铁箭落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无法站立,单膝跪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

      “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就不再是。”

      “我化身万千,念力无数,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隆庆举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

      他走到宁缺身前,摊开双手,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说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

      “我带着他们来杀你,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他们就是我的食物,本来也能是你的。”

      隆庆看着宁缺说道:“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

      “为什么不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来对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依然没有用。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日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

      ……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

      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

      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

      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自由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

      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

      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坚韧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滩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涂抹。

      宁缺闪电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后背,拉动铁弓,想要用弓弦将他勒死。

      隆庆倒提着黑色桃花剑,剑锋也已经快要触及自己的胸腹。

      他将识海里的念力尽数逼出,唤来无数天地气息,却无法脱困。

      宁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特别可怕。

      留给隆庆的道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被铁弓绞死,或者被自己的剑刺死。

      嗤的一声轻响。

      剑锋破衣而过,刺进了隆庆的身体!

      他却没有死,因为的胸腹间,有个洞。

      这柄幽黑的剑,穿洞而过!

      噗的一声!

      宁缺的胸口被剑锋刺破,鲜血狂飙。

      隆庆胸口的洞,是宁缺当年用箭射出来的。

      现在他用这个洞,在宁缺的胸口刺出一个深深的血洞。

      或者,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离隆庆的颈,只有一寸。

      黑剑距离宁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选择权,在隆庆的手里。如果他不用剑柄抵住铁弓的弓弦,剑锋便能继续深入宁缺的身体,只是那样,他的颈也会被弓弦割断。

      选择权,也在宁缺的手里。如果他不再继续试图用弓弦绞杀隆庆,那么隆庆的剑,也不会继续深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滩泥涂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们都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攀至怎样的巅峰,到最后的时刻,最终还是要像野狗一样互相厮咬。

      隆庆无法转头,喘息着问道:“刚才你铁弓一挥,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什么我怎么都避不开?既然和念力无关,为何你先前不用?”

      宁缺在他的身后,说道:“书院不器意。”

      隆庆带着一丝残忍意味问道:“现在怎么办?一起去死?”

      宁缺说道:“我不介意。”

      简短的对话过程里,二人实际上还在用力。

      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剑锋刺进宁缺身体,缓慢地深入。

      隆庆忽然说道:“你不敢,因为你不想死,你还要找她。”

      宁缺说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说这句话证明你怕死。”

      隆庆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暴喝道:“我怎么会怕死!”

      宁缺说道:“最开始你的本命桃花,没有击中我的面门,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为你低了头,你只敢用额头去迎我的刀,却不敢用脖子。”

      隆庆喘息说道:“那又如何?”

      “你低头了,我没有低头。”

      宁缺吸了几口带着泥腥味的空气,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死,我活。”

      话音方落,他暴发出全部的力量,残余的最后力量,向后拉动铁弓!

      隆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弓弦落在他的颈上,带出一道清楚的血线。

      黑剑的剑锋,刺入宁缺的胸膛,刺进他的心脏。

      一道难以言喻的绝对痛楚,传遍宁缺的全身,让他难以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雪,双唇铁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

      宁缺痛苦地喊着,双手不停地后拉!

      嗤啦一声轻响!

      隆庆的颈断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滩上。

      宁缺急促地呼吸着,眼瞳有些涣散,握着铁弓的双手不停微微颤抖,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松手,滚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心脏上有严重的破损。

      他痛苦地蜷缩作一团,环抱着双臂,不停地抖着。

      河畔的风,寒冷的沁人心脾,因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里。

      隆庆就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看着灰暗的天,满是惘然不解。

      此时,他的眼睛终于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这个漫长的故事比起来,结局竟是如此的简单,来的如此快。

      正如宁缺所说,如果隆庆不怕死,集合他和宁缺两个人的力量,他的黑剑绝对可以刺穿宁缺的心脏,只是那样他也会死。

      这些年,隆庆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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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

  
      厚云遮着天空,一片阴晦,远处崖下的碧蓝腰子海,宁静美丽,没有人打扰,山崖间那条溪河放肆地奔流着,发出轰鸣的声音,显得极为欢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颊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绪,用了段时间才真正地清醒,记起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手捂着受创严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很困难。

      如此简单的动作,便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带给他无数的痛苦。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烂不堪,浑身的鲜血已被寒冷的空气凝结,像是刚刚逃离地狱的厉鬼。

      战斗结束之后,大黑马便从山林里奔了出来,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时看他虚弱不堪的模样,赶紧踱到他身旁,用温热而坚实的身躯撑着他。

      宁缺用左手轻轻抚摩它的颈,艰难挤出笑容表示感谢,然后望向四周,只见河滩以及河水里到处都是尸体,只是水里的血已经被冲淡,很难看见。

      那数百名像饿狼一样恐怖的修行强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铁弓下,还有很多则是死在隆庆的手里,死者们的脸上都有一抹很诡异的死灰色,显得特别枯槁,应该是被隆庆吸取干净念力后的结果。

      宁缺注意到,几名神官尸体旁有数十只倒毙的飞鸟,那些飞鸟的喙里还残留着几丝血肉,看来这些人的身体里都被植进了某种剧毒。

      隆庆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依然瞪着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始终不肯瞑目。他没有替敌人收尸的习惯。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东西,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搜寻,在那件破烂的黑色神袍里一无所获,却意外地发现,隆庆的伤口里,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几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皱眉,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铁箭。用箭簇刺进隆庆的尸体,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来,才发现是极细的金线,而且不止一根,到处都是。

      宁缺只知道修行界有个疯子做过类似的自残行为——叶红鱼为了对付他的饕餮**,在身体里植了很多金线——没想到隆庆也这样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体里植入的剧毒,隆庆身体里植入的金线。自然是针对他的局,先前那场盛宴,隆庆用灰眸吸取部属们的念力,如果宁缺用饕餮应对,便会落入他的局中,其后的胜负生死。那便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宁缺看着隆庆死后却比生前更有光泽的眼睛,沉默不语——今天这场战斗,有很多重要的关键点,他始终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对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过这件事情。师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诣相差有如天地,但对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获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够进行这种讨论。是因为师徒二人都做过这种疯狂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见的时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着桑桑在百里赤地里逃亡的那种时刻,或者他依然什么都会吃,饕餮又算什么?

      他今天之所以没用,是因为他总以为隆庆还会有别的手段,最强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寻隆庆尸体的目的,不料却没有找到。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在宋国都城,他用这卷天书破了四师兄的河山盘,那卷天书还有残余,如今却在何处?

      书院现在很重视那七卷天书,准确来说,是道门手里的六卷天书,余帘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镇看屠夫的同时,也在看天书落字卷是否还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宁缺也是如此,而现在已经确认天书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边,那么必然是在观主手里,观主想用这些天书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极为重要。

      宁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复了些,拍了拍大黑马的颈。大黑马知道他准备离开,没有等他翻身上马,而是微屈前蹄,向侧方一拱,便把疲惫无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后踢踢嗒嗒踩着松软的河滩离开。

      他抱着大黑马的颈,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着血,想到隆庆的座骑不知所踪,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然后便被山崖间再次生出的云雾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马奔下山崖,沿着碧蓝腰子海继续北行,在热气蒸腾的温泉处停了一夜,宁缺泡在热水里调息冥想,确保伤患不会恶化,才放下心来。

      他靠在池畔,看着池上飘着的热雾,没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觉得这些雾和山崖里的那些云雾很像,没有任何区别。

      这场战斗很血腥惨烈,也有收获,比如他懂了一句话。

      山穷水尽处,有白云生。

      云深处有没有路,不需要去考虑,有没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猎寨都不需要去寻找——他挥出铁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恶才能战胜邪恶,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战胜暴力,不是只有饕餮**才能战胜灰眸,随心而行,或者便能见自由。

      这或者便是真正的书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让他在柴门后那块石头上看见君子不器四字的真义,那同样也是一种教诲,宁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这有多重要。

      如果未来的某天,他真要写出那个大字,便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这场战斗,同时也给了他某种心理上的暗示,因为太痛太苦太惨,所以他总觉得这应该是万里奔波求见天颜之前的最后一个关隘。

      他取出那块石像,看着的雾里静静侧卧着的桑桑,默然说道。你要等我来。

      ……

      ……

      离开碧蓝腰子海,宁缺骑着大黑马继续北行。东荒草原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帐篷以及战马的尸体,荒人击溃了左帐王庭最后的骑兵,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去找那些荒人寻求给养或者线索,显得格外小心。

      一路向北,来到贺兰城镇守的那道峡谷处,他才让大黑马停下,远观四野静寂无人。将手指放入唇里,吹出一声极清亮的口哨。

      哨声远远传到众山群岭中。

      有飞鸟惊起,有走兽低哮,然后有急促的蹄声向远方去。

      宁缺在原地等了三天时间。

      第四天的清晨,朝阳初升,一匹极为神骏的野马,迎着晨光疾驰而至。长长的鬓毛在风中狂舞,健美的身躯被汗水涂湿,格外美丽。

      “这可比你帅多了。”

      宁缺看着那匹野马,对大黑马说道。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黑马只是打了个响鼻,却没有更激烈的举动表示反对。比如撒娇比如卖萌。

      那匹野马奔至宁缺身前停下,低首送来一个消息。

      宁缺识得这马是黑驴破辇前的八骏之一,伸手拍了拍表示感谢,然后开始查看这份嘎嘎号令草原无数生灵打探来的消息。

      大黑马腆着脸凑到那匹野马前,试图交颈表示亲热。那匹野马昂着头,表示自己的骄傲与不屑。却也没有离开。

      宁缺这才发现,原来这匹神骏异常的野马是雌马。

      嘎嘎不知用什么手段,让某个人类懂得了它的意识,还让那个人类写了封信,信上的语句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

      “在寒冷的北方,最狡猾的雪狐和最警惕的雪鸡,正在纷纷死去,没有野马和雪狼看见那个擅于猎杀的猛兽,但一定会有这样一只猛兽。”

      宁缺看完那封信,望向北方。

      和石像预示的相同,都是北方。

      夫子曾经说过,所有地方的北方,都在一个地方。

      ——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但发现了一只猛兽留下的痕迹,那只猛兽,或者是一只青毛狗,或者说青狮。

      宁缺神情不变,握着信的手却变得有些僵硬。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向着北方而去。

      那匹神骏的野马,在峡口处静静相送。

      大黑马低着脑袋,显得有些不愉快。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想找个伴儿,但我得先找着我的伴儿。”

      ……

      ……

      一路北行,风雪渐骤。

      宁缺敛神静气,谨慎沉默,不与荒人相见,甚至很注意不在雪上留下什么痕迹,因为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从而发现她。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里前行。

      他是那个被昊天遗弃的人。

      或者说,他把昊天遗弃在了人间。

      现在他要去找回她。

      ……

      ……

      热海到了,毫无热气,只有厚厚的雪和刺骨的寒意。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在荒人废弃的木屋里,回想着当年老师带着自己和她来到这里时的情形,想着那场只有天地师见证的婚礼,心头微温。

      他怀里的石像也很温热,告诉他来对了地方,她应该就在这里。

      但她究竟在哪里?

      他走到一座木屋的窗边,看着黑暗的雪海和那座难以想象其高度的山峰。

      窗里有盏油灯,桑桑静静看着他,如银月般的脸庞被昏暗的灯光照亮。

      她能看到他。

      他看不到她。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宁缺在窗边站了很长时间,直至双眉被雪染成白色,才离开。

      走到雪林畔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树下某处,握着缰绳的手颤抖起来。

      ……

      ……

      (越写越慎重,越不想往下写,我真的很爱将夜里的人们,昨夜隆庆死后,我才能睡个安心觉,这是真话,我也很爱你们,这话也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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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一心安处

  
      (昨天请假条忘记发布了,真是……罪过,我虽然经常断更,但断更不请假的次数基本没有,因为我会担心读者等更,白耗时间,结果没有想到,犯了这么大个错,实在是抱歉,今天还有一章,会写的很慢,慢慢来写,认真来写,另外,这章写的挺酸,挺那啥,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调调。)

      ……

      ……

      树下有些吃剩的鸡骨头。

      宁缺看着那些鸡骨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黑马有些不安地打个了响鼻,回首望向那个木屋,情绪有些不安。

      宁缺忽然转身,牵着它重新走到木屋前,推门而入。

      屋内依然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人。

      宁缺松开缰绳,走到窗边,望向雪海。

      桌上那盏油灯亮着,桑桑静静地看着他。

      他还是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就在这里,所以他开始说话。

      “隆庆死了。”

      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在燕北,我杀了他……我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简单的结束,在我原先的安排里,我准备把他废掉,然后把他关进魔宗山门,让他永世不得解脱,就像小师叔当初对莲生那样。”

      “但后来一想,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他并没有太得罪我,除了当年对你的态度有些糟糕,而且曾经试图用你威胁我,而且那些都没有变成现实……莲生杀死了笑笑。他没有伤害过你,我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宁缺转身,望向黑暗的房间,说道:“从在那棵没有树皮的桑树旁拣到你,我这辈子最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你而起,最开始的时候杀爷爷,然后到隆庆,想起来最开始进渭城的时候,我为你打过好几场架。”

      桑桑与他隔的极近。如果没有那道屏障。或者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听着他的话,她的神情依然冷漠,睫毛却缓缓落下。似有些疲惫。

      “我去了烂柯寺。雕了很多石像……你的像。”

      宁缺从怀里取出石像。搁到窗前的桌上,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生病的你在禅院里说的那些话。但我还记得。”

      桑桑望向桌上,看着侧卧静眠的自己,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当然,我最先去的渭城,我总以为那里对你我有比较重要的意义,你可能会呆在那里,可惜没有找到你,嗯,我在那里杀了很多人。”

      宁缺忽然停止了述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想说了……痛哭一场,捅自己一刀,逼着你出来,那没意思,反正我来了……”

      他看着身前空无一物的黑夜,说道:“你出来。”

      没有煽情,不需要追忆,只是平静地要求,就像过去很多年里那样,你给我端茶,你给我倒水,你把脚搁到我怀里,让我好好地摸两把。

      安静的木屋里,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声音,仿佛最薄的纸被最锋利的刀割开,又像是最脆的琉璃从高空落到地面,碎了,然后开了。

      昏暗的光线,渐渐弥漫整个空间,从一丝直至万缕,最终照亮整间木屋,照亮桌上侧卧的石像,照亮宁缺的脸,也映出她的身影。

      宁缺看着久别的她,看着她臃肿的腰身,看着她身上简陋的兽皮衣裳,莫名心酸起来,上前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仰着头,显得极高傲,当然也可以说是木讷。

      “放手。”她说道。

      青狮从角落里奔出来,前肢低伏,作势欲扑,发出威胁的低哮。

      大黑马居高临下盯着它,眼神暴戾,意思清楚。

      青狮迅速收敛声音,变得老实乖巧起来。

      宁缺抱着桑桑,头埋在她的颈间,声音有些嗡,有些含混,却又极清楚——含混是音调,清楚是意思,不容质疑。

      “不放。”

      桑桑冷漠说道:“放开。”

      宁缺说道:“不放。”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说不放,就不放。”

      大黑马和青狮互视一眼,很懂事地走到角落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宁缺就这样抱着桑桑,仿佛要抱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沧海肯定还没有变成桑田,桑桑微微仰起的头,终于落了下来,于是两个人的脸颊便触到了一起,温温的。

      又过了很长时间,总之斧柄肯定还没有朽坏成尘,宁缺确信她不会再跑掉,终于松开了双手,又捉住她的右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牵着手并排坐在床边,不是为了等分果果,如果桑桑披上霞帔,看着有些像新婚当夜,他们当年本就是在这里洞的房。

      “跟我回家。”宁缺对她说道。

      桑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望着窗外的风雪出神。

      宁缺知道她没有出神或者走神,因为她是神,她还在这里。

      “跟我回家。”他重复说道。

      桑桑望向他,面无表情问道:“回哪个家?你最早那个家?”

      这一次轮到宁缺沉默。

      桑桑说道:“夫子想要破开我的世界,是基于他那不负责的、对自由的渴望,你如此执着地想要破开我的世界,就是想回到那个家?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确信破开我的世界,便能回到你的家乡?”

      宁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想了想后说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这一点,因为这里也有满天繁星。老师最后变成了月亮。”

      桑桑微微挑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他变成月亮,是因为那年你在海上对他说过月亮,他觉得月亮很美,仅此而已。”

      “有风雪。”

      宁缺指着窗外说道:“还有满天繁星,这些都是很没必要的东西……如果你的世界是封闭而自成系统的话,更加不需要四季,可早这些都有。”

      “你的世界和我来的那个世界很像。”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着她说道:“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个世界还是在我原来熟知的那个世界里,并且可以相通。至少可以观察。因为只有观察才能模仿,才能如此相似。”

      桑桑神情淡漠说道:“可以观察,所以我知道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说道:“那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桑桑说道:“那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

      热情的太阳播洒着生命,无垠的宇宙空间等着被探索。所以那里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但那里绝大部分空间充斥着绝对的寒冷和死寂。所以也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宁缺和桑桑的说法都没有错,因为彼此的立场不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人类的命运终究要由人类自己决定,你没有必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那样太累。”

      桑桑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爱世人,只爱爱我的世人,世人的先祖选择了我,我便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

      “这个讨论没有意义。”

      宁缺很强硬地中止这方面的对话,抓着她的双肩,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现在怀着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跟我一起回家。”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说道:“那天你坐着大船驶向彼岸的神国,我曾经试着想要做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做,你就应该很清楚我的态度。”

      桑桑说道:“但我同样警告过你,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集合体,如果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便没有办法再继续存在下去。”

      宁缺说道:“以前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因为神国里还有一个昊天,而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你不会有事的。”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怎么证明?”

      宁缺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说道:“这难道还不是证明?”

      桑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远方不知何处,说道:“新教在世间传播日久,道门逐渐衰败,我变得越来越虚弱,这又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也有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关系?”

      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怀孕的女人本来就容易虚弱,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在渭城,胖婶怀孕的时候,连骂人都没力气。”

      “可你没有办法证明。”

      桑桑转过身来,说道:“那么我还是可能会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显得平静甚至冷漠到了极点,然而宁缺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与哀恸。

      因为那份恐惧与哀恸,他的心都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怕死。”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从我在神国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害怕会死去,我不想死。”

      她平静地说着,泪水湿了脸庞。

      桑桑很少流泪。

      昊天从不流泪。

      宁缺忘了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流泪,或者好些年,或者好几千年。

      他再次把她抱进怀里,低声说道:“别怕,没事,我不会让你死的。”

      桑桑还是像先前一样任由他抱着,双手负在身后。

      但这一次,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都想要杀我……他们想要杀我,你们也想要杀我,我现在可以被杀死,所以我很怕,我很怕连你也要杀死我。”

      她神情平静,却不停地流着泪,奇异的悲伤。

      “不会。”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说道:“如果真的害怕,那就不做了,我们回别的家,不回渭城,就回长安,老笔斋的院子还在。”

      桑桑说道:“那你那个家呢?”

      宁缺说道:“早就忘了。”

      一心安处是吾乡。

      哪里能让你心情安宁,便是你的家。

      桑桑就是他的家。

      就像是她要去彼岸,却归不得神国。

      因为她的彼岸,就在他站立的地方。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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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话

  
      桑桑依然平静骄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历红尘时那样漠然,没有显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事实上她很不安——因为她知道观主想要做什么。

      她与道门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她是道门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门替人类选择的看门人,当道门决意毁灭她时,便意味着人间将要遗弃她。

      她正在渐渐虚弱,她现在能够被杀死,于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真切与悲哀,开始恐惧与不安,那些情绪最后都变成悲伤。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

      幸运的是,夜很黑暗,还有一盏昏暗的灯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这个人间对她来说已然一片黑暗,却还有宁缺这个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为他是她的男人,因为她给他斟过很多次茶,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同过无数生死,早已难分彼此。

      桑桑闭眼靠在他怀里,神情有些疲惫,眉眼间的漠然,却已被安宁代替,自归不得神国的那天开始,只有此时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宁缺从后面抱着她,说道:“明天我们就回,到了长安城,谁都伤不到你,别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对我那么凶,现在怎么这么胆小?”

      桑桑没有接他回长安城的话题,说道:“我现在没有以前强大,自然要小心谨慎些,至于你……你对我如此不敬,我都没有惩罚你。你应知足。”

      宁缺听着这话,手从她的鬓畔向下伸进她的怀里,握着那处说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宾也是在席上,我们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睁开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旋即却变得有些惘然,如果要变成人类,似乎他的行为没有什么问题?

      感觉着怀里那只手越来越热。越来越不老实。她那双细细的眉蹙了起来,明显有些不适应,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应对。

      这样的亲密,在她的人间记忆里其实很多。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到长安城。尤其是在那张棋盘里。不知亲密了多少次,她还是觉得很难接受。她在想是继续沉默假装不知,还是挥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轰进雪海深处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选择了沉默,为了驱散天心深处那抹不适应和羞恼,她选择与他讨论比较冰冷的话题。

      “陈某想要杀我。”她面无表情说道。

      如她所愿,在听到这句话后,宁缺的手虽然还是伸在她的怀里,但至少停止了动作,片刻后,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确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过去,便知将来。”

      “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条件,掌握所有规则,拥有绝对的计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结果,这我懂。”

      她知道这是宁缺那个世界习惯用的语言方式,听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愿问,重复说道:“所以,陈某要杀我。”

      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为所以,或者说神迹,七卷天书的明字卷,便是这种神迹的具体展现,便是她对整个人间的意志昭告。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和师兄师姐们也隐约猜到了,只是无法确定,因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桑桑没有说,但很显然,她对这件事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来,就像明字卷里写的那些话一样,你知道老师会化身成月,知道佛陀会隐于山间,知道观主会另觅道路,那么何必降临人间?你没能完全战胜老师,反而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危险。”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

      桑桑说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后的未来,曾经在过去看到的现在的未来,过于模糊,而无法确信,因为有变数。”

      “什么是变数?”

      “像你老师那样能够超出规则的人,就是变数。”

      “听着很强大的样子。”

      “你也是变数?”

      “为什么?”

      “因为你是局外人。”

      ……

      ……

      屋内安静了一段时间,窗外的风雪呼啸不停。

      桑桑没有说错,事实上多年前大唐国师李青山以寿元为代价卦算未来时,也同样看到了宁缺的特异之处——他从来都不在这盘棋局里。

      他来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观主也是如此。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体会你能这种身份很像是宗教里经常会出现的某种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还是黑暗的使者。

      还是过于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寻妻记大结局最后夫妻重逢之恩爱夜话的气氛,他决定把话题从桑桑那里再扭转回来。

      “什么时候生?”

      他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关心问道。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他怔住了,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么时候不来月事难道不清楚?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确实没法说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怀胎来算,他现在正戴着顶极绿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问了一个别的、同样重要的问题。

      “男的女的?”

      “你想要男孩女孩?”

      桑桑没有转过身来,眼睛却变得有些明亮,在这些天孤处寒域的日子里,看来她没少想这些问题,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宁缺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还是女孩好些。养起来有经验。”

      这里说的经验,自然是他小时候把桑桑养大的那段过往。

      桑桑点头表示知道,说道:“我不知道男女。”

      宁缺有些恼了,说道:“你咋这都不知道呢?”

      普通孕妇能知道自己的产期,但没有医生的帮助还真没办法知道怀里的胎儿是男是女,但像桑桑这种非普通孕妇则应该相反才是。

      昊天难道不应该无所不知吗?

      “因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声说道,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其实更像赌气。

      她依然高大丰腴,尤其是怀孕之后更是如此,但这般躺在他怀里赌气说着话。显得有些可爱。像小姑娘似的可爱。

      宁缺听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长安城里离家出走一般,只不过现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谁的醋。终究是吃醋。这是他这辈子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于是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当然。很小心地不会压到她的肚子。

      两个人在床上静静躺着。

      石像在桌上静静躺着。

      大黑马和青狮在房间角落里静静休息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时间算,清晨到了。

      宁缺起身,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带她离开。

      桑桑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要跟着他走。

      待收拾妥当,宁缺走到她身前,说道:“不要给我玩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那套,不管你走与不走,都要跟我走。”

      说完这句话,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大黑马极有眼力,闪电般蹿至,谦卑地低下身躯,等桑桑骑上去后,还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亲热。

      桑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宁缺,说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宁缺翻身上马,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握紧缰绳,在她耳畔笑着说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舍不得打我。”

      大黑马把头埋的极低,觉得这话肉麻的有些过份。

      青狮眼泪汪汪看着不再说话的桑桑,心想伟大的您怎么能堕落成这样?

      ……

      ……

      夫妻二人骑着大黑马,顶着满天凛冽的风雪,离开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后方紧紧跟着,吭哧吭哧跑的极为欢快。

      宁缺选择的路线要穿过雪海,被冻的极结实的海面上覆着足足两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马身高体健,行走起来也极为吃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这里走。

      如果有人能够从极高远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们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清晰的痕迹,与壮阔的雪域天地相比,这道痕迹确实很细,却没有被风雪重新掩盖,显得有些诡异,不知是什么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从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着雪海上那道风雪难掩的痕迹,沉默不语。

      宁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么,说道:“只是做些准备。”

      桑桑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气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气泡很薄,仿佛吹口气便会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啸的风雪不停吹拂,气泡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破裂。

      气泡上有两道极细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

      两道裂痕就像是两道笔画,一撇一捺。

      裂痕很细很浅,如果说气泡壁只有发丝的千分之一厚,那么这道裂痕只有气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

      宁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感觉到,如果这个气泡破了,这个世界便会毁灭。

      桑桑问道:“现在你能写出那个字?”

      宁缺说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诉我一声。”

      ……

      ……

      (我没写过悲剧结局,对吧?因为所以,科学道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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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边(上)

  
      宁缺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看着她身前飘着的那个气泡,想着自己和老师在海船上曾经做过的那些推测,有些不确定问道:“这就是世界的样子?”

      桑桑没有回答。

      风雪未减,大黑马的速度很快,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过了雪海,宁缺回首望去,看着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么。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有些微酸,而且是废话,但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却是很需要的朴素的道理,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变化,不就是那些痕迹?比如城墙、宫殿、田野、阡陌还有河堤。

      雪海上的这道痕迹同样如此,同时也是某个字的某个笔画里的某个部分,或者是开端,或者是结局,只是暂时无法确定,连宁缺自己也无法确定,除非他真的把那个字写出来,并且让整个人间看见。

      只是要写出那个字谈何容易?回顾这个世界的人类历史,无数劫来无数年,真正能够超越规则、达到无矩境界,终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总要做些准备,哪怕要准备数千年之久——在没有确定观主的真正目的之前,这些大概便是他现在能够做的不多的事情。

      现在来看,观主让隆庆烧死叶苏助其成圣,令道门分裂,暗助新教波澜渐阔,都指向让桑桑变弱,很明显他想对桑桑不利。

      根据书院推算,观主用来对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几卷天书。只是……

      为什么?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类的事情,这件事情逻辑都很难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门为什么要杀她、敢杀她?意义在哪里?

      桑桑没有说,宁缺也不问,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的家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解开这个谜题,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

      大黑马的速度奇快,在风雪里变成一道黑色的闪电,青狗在旁边的深雪里奔行。不时被雪掩埋。看着就像朵朵盛开的青莲,竟也丝毫不慢。

      数天后,宁缺一行便离开了寒域的范围,来到一片残留着些许青意的针叶林附近。在林间他看见很多被野兽吃剩后被冻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兽群的足印和被撞断的林木。确定应该是雪狼曾经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马的颈间轻点,大黑马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减速停下。她捧着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悦地奔了过来,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怀里。

      她抱着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宁缺看着她怀里那只大狗,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南方依然是风雪,桑桑却看了半个时辰,然后说道:“转东,12,8。”

      宁缺扶着她上马,轻扯缰绳,让大黑马改变方向,向东而行,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发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过了数日,到了一条冰河畔,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她望向某个方向的天空,神情依旧漠然,眼睛里却渐渐流露出烦躁的情绪,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算盘,开始拨打。

      除了当年在长安城里修房子的时候,因为涉及银钱数目太多,需要一种严肃的仪式感来增加信心用过算盘,宁缺很少见她用过算盘,有些诧异。

      雪原罕有人迹兽踪,除了呼啸的风声,十分安静,此时冰河畔,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桑桑的手指在算盘上带出道道残影,像在弹琴。

      过了段时间,她停止了打算盘的动作。

      宁缺望向她身前,只见算盘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个很有规律、但绝对没有任何意思的图案,看不明白,直接问道:“怎么走?”

      “西北,33,23。”桑桑说道。

      往西北等于退回,宁缺却没有任何疑问,轻提缰绳,让大黑马向着那个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溅冰,没有耽搁任何时间。

      暮时,大黑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盘,再次开始像弹琴一般拨打,待计算完毕,又给出一个新的方位,宁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问,更没有疑问,只是沉默平静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于计算路线这种事情,他绝对信任她。

      此后数日,这样的情况不停重复,最后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盘收进衣服里,而是搁在鞍前,不时便会拨弄几下,而且转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比当年弱了很多,天心难算世间一切事,但要说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类太多,转向与趋退没有任何规律,最后连宁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现在越来越南,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个人,还一直没有遇见。

      宁缺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后越危险,更因为他发现桑桑现在的精神越来越差,不知还能继续算多长时间。

      桑桑变得很疲惫,非常嗜睡,经常拨着算盘珠,便无声无息靠着他的胸口睡着,好在并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虚弱,更没有吐血。

      宁缺每次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难道是快生了?

      ……

      ……

      接下来连续两天都是依着天弃山南行,雪岭在碧蓝的天空里画出一道清晰美丽而起伏崛狠的线条,给大黑马指引着方向。

      贺兰城在丛山峻岭间若隐若现,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长时间,算盘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弹动,被她的手指拨回原位,又再次被拨出,显得非常凌乱。她的动作也变得有些乱,像乱弹琴。

      她脸上的漠然被烦躁取代,最后变成恼怒。

      啪的一声响,她的手落在算盘上,将勉强将要成形的图案再次弄乱,任由有些凌乱的发丝在颊畔乱飞着,说道:“会遇见。”

      宁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问道:“有没有机会?”

      桑桑说道:“没有。”

      他问的是夫妻联手、战胜观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清楚,一点都没有。

      这一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能不能绕?”

      桑桑说道:“不能。”

      连续听到两次否定。宁缺毫不怀疑她的判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山间而去,说道:“先想办法藏起来。”

      听着这话,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悦。

      她是昊天。居然因为一个人类而躲藏?而且那个人类以前是她养的一条狗?当然事实上。她在雪海畔已经藏了很长时间,只不过那时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现在却很难。她不想在宁缺面前显得太过弱小,需要他保护。

      当她的手下意识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宁缺没想到在这种时刻她还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牵着缰绳快速奔入山中,来到一片被寒树环绕的寒潭畔,说道:“就这里。”

      这里能够远远眺望到贺兰城,却很难被外界发现。

      桑桑挥动兽皮缝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闪现即逝,一道气息出现然后消失。

      宁缺没有查觉到任何异样,但他知道,她已经展开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这片平地还有自己和大黑马青毛狗,都在这个世界里。

      没有多长时间,他便看到了证明。

      潭畔的积雪渐渐融化,气温逐渐升高,泥地里竟有青草渐渐抽芽。

      天弃山里忽然下起风雪。

      宁缺望向外界,觉得好神奇,外面风雪如怒,此间却温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铁刀,干净利落砍了些树木,凭着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潭边搭了一个木屋。

      木屋有些简陋,但淡淡的木香,却可以宁神。

      桑桑捧着肚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劳作。

      “躲进小楼成一统?”

      她看着那个简陋的木屋,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

      宁缺说道:“能藏多会儿是多会儿……嗯,不要再对诗了,这些诗都是你小时候我教你的,再说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进木屋,让她靠在软软的被褥上。

      他低头靠着她隆起的腹部,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木屋外却传来了动静。

      青衣道人,出现在寒潭对面。

      他面带风霜,衣有风雪,不知在世间寻找了多长时间,找了多少地方。

      他静静看着寒潭对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没有离开。

      宁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靠着桑桑的腹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桑桑没有理他,看着寒潭对面,忽然说道:“我很想杀了他。”

      宁缺听到了胎动,正在喜悦,回答道:“你现在杀不死他,就别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说道:“杀不死他,才想杀他。”

      宁缺怔了怔,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杀谁随手便杀了,哪里还需要想?

      他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寒潭对面的观主,静静无语,就像看着镜中虚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场戏剧,或者一幅画。

      似乎很荒诞,很有趣,很安宁,事实上他和桑桑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这个世界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终有破碎的那一刻。

      当桑桑无法维持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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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边(下)

  
  事实上,宁缺见到观主的次数很少,都是在长安城,如今想来,每次相见,似乎都伴着风雪,极为寒冷,从外到里。

  以往,观主的青衣不染尘埃,更没有雪霜,飘然若仙,此时的观主,却满身风尘,满脸风霜,有些疲惫,是个寻常人。

  他在世间寻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无距境界纵横万里往复,消耗极大,依旧慢了一步——宁缺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胜过世间最强。

  他看着寒潭那头,看着那些积雪下干黄的旧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没有生起任何微澜,因为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就像过去那些天,他经过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时的感觉,所以他没有离开。

  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在风雪里变得越来越寒冷,观主静静站在潭畔,神情却越来越平静,仿佛有无形的清水淌过,洗去所有尘埃,脸上的风霜色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消失无踪,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弥不见。

  一道清静至纯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出,来到足下,融了积雪,绿了旧草,蔓延至潭内,融了冰面,荡起涟漪,春意渐生。

  春风绿了寒潭岸,瞬间便至对岸。

  桑桑静静看着他,手指轻轻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气息,注入大地之内,外面的春意与里面的春意相融相汇,难分彼此。

  没有彼此,便没有界线,无法被看到。

  暮色来时,观主离开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间通道的残留气息,消失无踪。

  宁缺确认他没有发现桑桑和自己,心情略松脸上却没有喜悦的神情,因为这只是暂时的事情,没人知道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现在能不能走?”

  他看着远处山峦里雄奇的贺兰城问道。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观主这时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顶看着大地,她如果打开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发现。

  算盘搁在她的膝头,她已经无法算出观主的位置。

  她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者说,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妇人,这个事实让她沉默,让她无奈也让她更加愤怒。

  她抓起宁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个受了刺激的母兽。

  宁缺看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很痛却没有呼痛,眼神里满是溺爱和同情。

  夜色来临,群山里风雪骤停,有风自东南方向的海上来,将天空上的那些厚云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数百粒繁星出现在眼前,同时还有一轮月。

  宁缺抱着桑桑靠着软温的兽皮倚着,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明月发呆。

  桑桑说道:“我想做爱。”

  宁缺微怔,低头看她脸上神情平静,才知道她不是在说笑话。当然,如果她真是在说笑话,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说道:“瞎想什么,先睡觉。”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睡觉。”

  宁缺怔住,说道:“困了?”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困觉。”

  她的情绪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不是那么认真,却格外认真。

  宁缺搂着她嗅着她的味道,亲了亲她的脸。

  过了会儿。

  他忽然说道:“能不能不要看?”

  桑桑看着某个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这算什么?人在做,天在看?”

  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有趣。”

  “有趣你个头。”

  “这话无趣。”

  “好吧,我说……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带点情绪?”

  ……

  ……

  清晨醒来,宁缺情绪不怎么好,因为他总觉得桑桑的情绪有些怪异,像是在和自己进行告别——刚刚重逢,难道她又要出走?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妥,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看着寒潭对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风冻凝的草地,警惕无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答,却不能让他稍微觉得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经验,但这件事情,他没有任何经验,桑桑曾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对这件事情,也很没办法。

  木屋里一片安静。桑桑捧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传来的动静,细眉蹙的极紧,脸色有些苍白,还没有开始阵痛,但快要开始了。

  生孩子很麻烦,更麻烦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极大干扰,再也很难维系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气里飘着游丝,宁缺知道那是裂缝。

  如果把这个世界缩小些,或者让这个世界里的物质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还能维系更长一段时间。

  宁缺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明白了清晨醒来为什么会感觉到分离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后,牵着大黑马走出了木屋。

  没有清脆破裂的声音,只有迎面一阵微寒的风,他便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站到了真实的寒潭畔,回首望去,无路也无屋。

  他决定离开这里,离寒潭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好,他明白了隆庆在那场战斗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原来他的寻找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来了。

  那个人回到了潭边。

  “她在哪里?”

  观主看着他问道,神情平静,不急不躁,不愠不怒,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水草在水里,潭影在潭间,天意在他胸怀。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抽出铁刀,向寒潭对面斩去。

  一斩便是数千刀。

  刀锋破空,化作无数残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笔画,两道笔画,便是一个字,他的铁刀,瞬间便在寒潭畔,写出了数千个字。

  数千个“乂”字。

  他脸色苍白如纸,识海里的念力为之一空。

  无数凌厉至极的符意,笼罩住寒潭。

  观主脚下,有几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绿青草,悄无声息碎成无数屑。

  潭畔的寒树,无声无息间,化作无数残片。

  寒潭边的世界是一幅画。

  宁缺将这幅画切成了无数碎片。

  观主是画中人,如何自安?

  ……

  ……

  (这章主要是“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微博上有位仁兄说:叫女朋友做爱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我当时看到后,就想到宁缺和桑桑做的时候,那算什么?以前写过天人交战,天人合一,但我一直想让她看,人在做,天在看,好酷……本来是很长很仔细的描写,但大家清楚最近的情况,所以简而化之,留取其意,难免有些遗憾,我始终还是以乡土流小说家自居的。多年前庆余年里范闲和战豆豆那段,我写的很用心,我想用别的手法再用心一次,可惜了哉,最后的这些章,必须章章用心才对,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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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

  
      如果山间的青草野花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观主确实是在画里,然而他其实也在画外,更准确来说,那幅画里仿佛还有一幅小画,他在那幅小画里。

      那幅小画是天地气息的夹层,是真实空间之间的次级空间,他就站在那处,看似极近,实则极远,看似其里,实则在里中之里。

      在观主四周数尺范围内,受到天地气息从夹层里涌出的影响,春意异常浓郁,树上青芽点点,草间黄花处处,宁缺数千记铁刀斩出的乂字符意,能够将青芽与黄花斩碎,却无法斩碎春意——春意本来就是无形的。

      春风轻扬,叶片轻荡,观主的身影瞬间遁至远处,来到寒潭后方约十余丈外,远离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暂时无法进入。

      就像是一座城墙,外面的人想进来却进不来,往往意味着里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无论城市还是寒潭,最终都变成了一间囚房。

      宁缺在长安城里自囚过两次,对这种处境不陌生。

      “你不该离开长安城。”

      观主看着他说道,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温和,与春风别无二致,仿佛洞悉所有世事的师长,做着诚挚的指点,“你再无一丝胜算。”

      宁缺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他最强大的武器或者说战胜观主和酒徒这种层级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师传给他的惊神阵——长安城,离开长安城。便等于把这份武器留在了万里之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自杀区别不大。

      但他必须离开长安。

      在那个风雪飘摇的日子,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他知道观主要杀桑桑,而只有他能抢在观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只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寒潭四周将天地遮蔽的凛厉符意,沉默思忖着稍后自己应该如何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离开。离开的越远越好,观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么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为了让桑桑有机会逃走,只是大概会断送自己的所有机会。他望向大黑马。想着它会随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马没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没有卖萌、扮傻、装憨。只是盯着寒潭对岸的观主,眼神锐利至极,就像决战之前的战士。

      宁缺有些感动,抚着它颈间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敛去,神情微变。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崭新的木屋,出现在寒潭畔,桑桑扶着腰,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回到了人间,她散开了自己的世界。

      “你出来干嘛?”宁缺很恼怒,问道。

      “有些不舒服。”桑桑挺着大肚子,在潭畔散着步,看都没有看对岸的观主一眼,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怪你。”

      “哪儿不舒服了?又关我事?”

      “都是你弄的,当然是你的事。”

      宁缺无语,心想不是你要的?当然,这种时刻、这种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争的,至于她出来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

      他不准备继续问,因为觉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却说了出来:“我不舍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习惯和你在一起。”

      习惯,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宁缺牵着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树桩上坐下,看着她有些疲惫、却散发着某种生命光泽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满足。

      能够听到她的这句话,胜负与很多事情,相对而言,不再那么重要。

      桑桑来到潭畔后,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向着她遥遥行礼,礼数依然恭谨,甚至显得有些虔诚,仿佛还是她的信徒。

      宁缺坐在树桩下冥想,希望能够尽快回复那数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时看着观主的行为,他微微皱眉,不解愈盛。

      “为什么?”

      观主为什么要杀桑桑?助叶苏成圣、新教燎原、道门分裂……破坏昊天的信仰基础,让她变弱,付出如是种种惨痛代价,只为杀她?

      道理何在?天理何在?

      这是书院的疑问,是整个世界的疑问。

      ……

      ……

      “道门与书院,本是同道,不是因为夫子曾求学于道门,而是因为我们都只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观主站在潭畔,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叶,看上去就像极小的笛子,“虽然同道而行,但最终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宁缺没有对这个问题发表更多看法,因为以前他曾经做过这种尝试,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观主静静看着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长时间,露出一丝难以说明意味的笑容,缓声说道:“我想教这日月换个新天。”

      敢教日月换新天。

      天是什么?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类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以及主宰,是道门的信仰。

      观主要换新天。

      他要换了昊天。

      桑桑静静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这是昊天的问题。

      观主平静说道:“因为你已经无法履行昊天的职责。”

      桑桑微微挑眉,声音却无情绪,说道:“愚蠢。”

      凡人或者说信徒来评价昊天的是非,从西陵教义上来说,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然而观主不接受这一点。

      “你已经败了。”

      观主静静看着她,眼神柔和,甚至隐隐带着怜悯,“多年前,你想为夫子安排那个局,从神国醒来,将意识投放人间,从那刻起,你就败了。”

      桑桑微微眯眼。

      宁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的紧了些。

      “你布那个局,真的就是想杀死夫子?难道天心难测,想不出别的方法,不需要你自己来到人间?不……或者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布置那个局,事实上是出于好奇,你想看看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观主看着她怜悯说道:“当你开始好奇,你就不再是昊天,你就开始拥有了人类的特征,你再也无法回到神国,就是证明。”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所以?然后?”

      观主平静说道:“道门苏醒你于混沌之间,是让你守护人间,当你无法再承担,道门自然有责任把你换掉。”

      “所以,我会想尽一切方法杀死你。”

      “然后,我会选择一位新的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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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实从来都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东西,水往下流,云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该换的时候,自然就要换。”

      观主看着宁缺,神情平静地做着解释。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什么以前你没有这样想?”

      “道门毕竟是昊天的道门,就像灵魂是人的灵魂,平静安宁生活着的时候,谁会想到杀死自己以换取新的灵魂?”

      观主的手指轻轻搓弄着那片青叶,有清新悦耳的声音响起,伴着他的话语,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这件事情,或者说,敢去想这件事情,要感谢叶苏……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悟出新的道路,创建新教,写下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告诉我可以这样去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我的老师。”

      观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说出下面这段很重要的话。

      “新教与道门的教义其实并不冲突,只不过是不同时间段的真理,无数年来,人类处于莽荒时期,需要您的庇护,然而人类终究在成长,千年之前出现了夫子,出现了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轲浩然、有莲生,也有我,种种事由都证明,人类已经成长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类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守护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饱受折磨,不需要忍受无数劫来在永夜与白昼之间无尽的轮回之苦。”

      寒潭依然凄冷,潭畔却如深春,山花烂漫,青树招展,被宁缺刀意斩成无数碎片的画面,被浓郁的春意渐渐修补如初。

      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观主指间悦耳的叶笛在不停鸣响,不是战场上鸣金收兵的意思。却像是人类敲击着战鼓。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看着对岸的观主,说道:“夫子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人类确实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书院以为人类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而道门依然认为要留在原地。”

      观主说道:“多年前我说过,这是理念差异。无法解决,我以为永恒来自平静肃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却总以为变化才是永恒。”

      宁缺说道:“变化,本来才是常态,不变,才是偶然出现的异态。”

      观主说道:“人类,本就是非常态的产物,难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态?”

      宁缺说道:“如果叶苏还活着,或者大师兄在这里,可以与您进行这方面的辩难,我不行,我最擅长的事情是战斗和杀人,不是理论方面……不过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这套理论里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观主说道:“请讲。”

      宁缺说道:“如果依然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那么就算没有昊天,依然需要一个集体意志来执行规则,谁来?”

      片刻安静,观主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来。”

      观主说道:“你看,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

      ……

      我来?来做什么?来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机……变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宁缺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些语句。

      他沉默低头,看着渐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开始有足够的精神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观主真的很了不起。

      杀死昊天,自己成为新的昊天,这不是大丈夫当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难以想象的野心图景,也是最强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体量足够庞大,便会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够大,也是一种伟大。

      观主在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师和小师叔那步,但他未曾怀疑过自己的过往,因为道门无数年的积累与底蕴,给了他足够的理念基础,让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天不行便把天换了,我自己来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胆子。

      桑桑面无表情看着对岸。

      除了宁缺,观主是整个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

      无论卫光明还是老天谕,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领悟天谕,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与她有过多次交流,自然知晓她想表达的意思。

      “您是道门树立的雕像,只是换个雕像,哪里需要胆一阵子?”

      观主看着她说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怜悯,平静里透着长辈的自然。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书院和道门,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后那段旅程之前,我们可以同道而行,还是说,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认为夫子为非?”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不,老师没有错,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人类确实不再需要一个昊天。”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观主继续说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问题在于,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关心,但老婆必须关心,旧的昊天去了,可以换个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难道可以换个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没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没有老婆。

      宁缺告诉观主,以及整个世界。

      观主有些遗憾,但未受影响。他寻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坚如磐石。暴风怒河不可撼动,就像满山的野花盛开之势,无可阻拦。

      “夫子会对你很失望……现在想来,当初在泗水畔,他应该就对你失望过。不管是破天还是换天,终究是人类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而你,却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当作人类?”

      观主手指微分,那抹青叶飘然落下。飘至鞋前。被残留的刀意斩成碎屑。

      宁缺神情微变,他记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师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他可以解决昊天的问题。现在他也能。

      “这是三观的问题。”

      他看着观主说道:“人生观、世界观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爱情观不同,我不会让她去死。师门要我杀她,我也不会杀。更何况是你?这个世界会如何,我现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会如何。”

      观主说道:“对世人的爱是大爱,你对她的爱,是小爱。”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但……那都是爱,不是吗?”

      他不再多言,取下铁弓,取出铁箭,沉默地开始准备。寒潭畔的符意渐渐消散,观主即将入画,谈话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刻,战斗必然会开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渐被天地同化,凌厉的刀意不复存在,那幅破落的画渐渐被修补完毕,观主从画的最深处走出,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桑桑缓缓站起身,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观主感慨说道:“你看……如果能够静穆不变,那该多美。”

      山野间无数鲜花盛开,无数青藤生长,无数青树招展,只是瞬间,春意便浓的稠密难言,直令人艰于呼吸。

      宁缺感觉如沐春风,却有些要溺毙的感觉。

      桑桑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漠然,眼睛却微微眯起。

      无量花海无量春,每朵花每缕春意,都是至高至强的杀意。

      宁缺举起铁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对岸的观主。

      观主平静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负着双手,并不警惕,在为他就在门槛上,随时转身便可以离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强,也射不中他。

      那些门是天地气息的夹层里的缝隙,是山野间烂漫开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缝隙,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观主会从哪扇门进。

      宁缺看着对岸,感受着弓弦在唇角轻微的颤动,有汗珠淌落,却无所觉。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一道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力量,进入他的身躯,瞬间补满先前写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巅峰状态。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说了两个数字,就像前些天在风雪里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凛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里那样。

      只不过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清稚了,而且这一次她与的两个数字很长,显得有些复杂,那么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确。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更准确地来说,他想都没有想,就像从前那样,仿佛一种本能般,指向寒潭对岸某个位置,松开了弓弦。

      铁箭破空而去,悄无声息。

      很奇怪,他瞄准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倾覆的大树,离观主的位置偏差极远,但观主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起来。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里,完全地消失,这是无距,他进入了天地气息的夹层,也是清静,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风都没有。

      直到此时,铁箭的嗡鸣声才在寒潭四侧传播开。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现在寒潭上空,冷凝的云絮,缓慢地流动。

      铁箭不知去了何处,那棵大树仍然在缓缓倒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远处的山崖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观主一样。

      这一箭,仿佛射进了虚无。

      下一刻。

      在十余里外的某座雪峰里,观主的身影显现,飘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铁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轻很柔。

      锋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里,未能深入,却有一滴殷红的血渗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静难持。

      观主微微皱眉,似没有想到这道铁箭,竟如此强大。

      能够射穿天地气息,射入虚无之中的夹层,追缀着无距境的强者,宁缺这一记元十三箭,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说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却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对你好,首先你得有个老婆,你想叫日月换新天,首先,你得胜过我们。”

      宁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弯弓搭箭,对观主说道。

      同时,也是对桑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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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齐天,一棍齐眉

  
      桑桑已经不是当年的桑桑,随着新教盛兴、道门衰败,失去亿万信徒信仰之力的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尤其是现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已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境界,但她帮助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却比光明祭时,宁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铁箭更强,为什么?

      因为光明祭时,宁缺是用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强行夺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启,把她的力量尽数揽入怀中,而这一次却是她的主动意愿。

      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宁缺在她身边,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寒潭对岸,数百里方圆里的天地,指向任意一处,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松开弓弦。

      满山的野花被风拂起,飘至高空然后缓缓坠下,看着就像是天女隐藏在云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间显露神迹,然而桑桑的脸却有些苍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叶般的眼睛更加眯了,显得有些愤怒,有些不悦,与没能射死观主无关,她的不悦始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她无法容忍自己这般弱小,需要和人类进行这样的战斗,甚至,还无法取胜。

      是的,先前帮助宁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间而动,消耗极大,此时再想算出观主的方位,有些不适,小腹隐隐作痛。

      这场战斗是最高层级的战斗,自人类历史开篇以来。便只有夫子入神国与昊天战引发的那场百日大雨更胜一筹,自然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

      桑桑没能在第一时间里算出观主的位置,宁缺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松开弓弦,观主没有错过第一时间,山风劲拂间,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边。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浓郁,他站在春意里,看着宁缺和桑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坚定而平静,甚至隐隐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边,并不孤单,因为他带来了一座山。

      绵延数千里。将北方大陆一分为二的。是岷山。在贺兰城北的岷山,惯常被称作天弃山,因为这里是魔宗的固有势力范围。所以这里是被昊天遗弃的山脉。

      观主是道门之主,按道理来说,他与这道巍峨山脉的气息并不相通,甚至相抵触,但现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经的同门——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样,他已经背叛了昊天,更准确地说,他遗弃了昊天!

      他和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融为了一体!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对岸,以清静境合天地,以无量举天地,手指间挟着整座天弃山的天地气息,直接砸向宁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难以想象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简单直接,那样的不讲道理,因为磅礴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满山满野的春意,尽数被碾压成了丝絮,那些被宁缺用刀意斩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间被碾的更加凄惨,直至变成无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数千里的山脉,破空而落。

      宁缺知道铁箭即便能射穿这道山脉,也无法挡住这道山脉的灭顶之势,他毫不犹豫撤弓,回身将桑桑搂进怀里,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撑!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气淬炼多年、又被桑桑强化千年的身躯,能不能撑住这道山脉,能不能撑住观主带来的这场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手自宁缺腋下穿过,像是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下一刻,她的手里,却一朵黑色的花盛开——那是一把破旧的黑伞。

      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不知去了何处的黑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手里,伴着一声响撑开,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脉。

      黑伞如当年一般破旧,伞面上满是灰尘与油腻,曾经被佛光照耀露出本体的伞面,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宁缺和她习惯叫黑伞为大黑伞,就像习惯叫黑马为大黑马,因为确实很大,哪怕黑伞撑开后看着极小,实际上却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马和青狮狗,惊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后,藏在黑伞下方。桑桑举着黑伞,抱着宁缺,倚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着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观主的手越过寒潭,来到对岸。整座天弃山脉,破开碧空,碾压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伞看着就像个不起眼的黑点。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地响起!

      无数烟尘,向着天空与四野的荒原喷射,无数石砾,像万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无数道痕迹,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抓着岩石的松树,都被震向半空,更远处雪峰下的那些蓝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画面。

      ——就像无数颗深蓝色的珍珠,离开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传到极远的地方,不要说燕国成京,就连宋国海畔著名的大堤里奇形怪状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觉到了遥远北方的恐怖震动,惊恐失措跳回海里。

      贺兰城距离此间只有十余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剧烈,两道山崖里出现了无数裂缝,到处都有岩石剥落垮塌,像瀑布一般,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两扇沉重高大的城门,阻挡了草原蛮人无数年,此时已经严重变形,扭曲,露出极大的豁口,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被陷落的军事要塞,眼睁睁地毁了!

      种种恐怖的声响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现的人间丽景,山崖渐倾,要塞被毁,都只能说明,观主落向寒潭对面的那只手,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终于渐渐平静,烟尘渐渐落下,被乱山碎崖间残留的冰雪吸附,空气缓慢地恢复了干净。

      山野里的青树已经被碾成齑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残留的冰渣和湖底的无鳞细鱼,都与土石融在了一处,只能等待无数年后,再被人发现。

      寒潭只剩隐约的形状,潭岸是一道印迹,由石粉重新碾压而成,圈起一块约摸数百丈方圆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变成块垒构成的单调世界。

      观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头,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颤抖,于是青衣也随之颤抖起来,荡起一道一道涟漪,如水般柔静。

      挟着整座天弃山,完全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击,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经不见,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静,如春意一般温暖,因为他很清楚,他用很长时间筹谋的这一击,必然重伤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伞,是她降临人间之前从黑夜里撕下的一片,用来守护她在人间脆弱的真身,依然无法挡住整座天弃山。

      潭岸石印那方响起簌簌的碎响,石砾隆起,然后分开,露出一把大黑伞,伞下大黑马和青狮狗神情惘然,明显还没有从先前那恐怖的震动里清醒过来,宁缺清醒着,脸色却极其苍白,他没有受重伤,但怀里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怀里,还有气息,脸色苍白如血,唇角溢出两道鲜血,如柳叶般的双眼不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明亮,有些黯淡。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马。

      残破的山崖里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以为还能逃走?”

      宁缺没有回答,此时桑桑已然重伤难战,单凭他,确实很难从观主的手里逃脱,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就一定会来——观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天地之间,都会有所感应,他便会知道自己在哪里。

      宁缺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对此,他是那样的笃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里,他和桑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定会来。

      有风起于山崖,观主神情微变,飘然御风而至,瞬间来到宁缺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所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大黑马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来的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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