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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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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了眼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猛地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跃过那些乱石断崖,向着不远处的贺兰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线,跟在后方。

      残破的山崖间,只剩下两个人。

      观主看着大师兄,说道:“殊为不智。”

      大师兄右手执棍,平举,礼数甚谨,很谨慎:“何解?”

      观主说道:“书院与昊天合流,战我道门?此为大不解。”

      大师兄说道:“道门都能背弃昊天……今年,什么事情似乎都可能发生。”

      观主说道:“你拦不住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道清新的气息,从观主的身体里向四野散发,残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间,又有春意勃发。

      山崖外围还残着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却是寸草皆无,但随着这道清新气息的散播,有无数青草,顶翻上方的岩石,在风里探出身躯。

      青草间有别枝,那些枝头微微湿润,然后生出花苞,迎风招摇,便即散开,散成十余花瓣,瞬间,整片山野便又有万花盛开。

      观主要杀桑桑,便要越过身前的那根木棍,他为了那记挟山一击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难。至少也要很多时间,所以他决定直接离开。

      每朵花便是一扇门,他可以随意择一门进出。

      大师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击下,却有万道残影。

      这根木棍再如何强大,骤然间分成无数,便会显得很淡渺,不过这已经足够,道道棍影轻触花瓣,并不是击打。更像是抚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师兄温暖的手指。

      轻轻触着花瓣,轻轻抚着发畔。于是花便敛了。少女便转过头去。

      观主神情微凝。这根木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关键在于。他能在满山满野的花里,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这说明至少在对天地气息的了解上,对方已经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观主看着举棍齐眉的大师兄,忽然消失。

      大师兄也随之消失。

      ……

      ……

      下一刻。

      观主出现在山崖间,凌空而飘,青衣飘飘。

      大师兄也出现在山崖间,踏崖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东海畔,身后风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师兄也出现在东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南海,碧海上渔舟点点,海鸥轻翔。

      大师兄也出现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袄轻摆。

      无论观主去何处,大师兄都会同时出现,站在他的身前,手里的木棍齐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却过不了他,便不能近贺兰城。

      最后,观主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师兄也回到了原地,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山野间的花还在烂漫着。

      “你能拦我多长时间?”

      观主看着远方山崖间快要接近贺兰城的那道黑线,问道。

      大师兄说道:“当年您最强时,我也能拦你七日,现在我比当年更强,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书,我也能拦你七日。”

      观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李慢慢,你现在很自信。”

      大师兄说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现在要与您为敌,我必须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胜利。”

      观主问道:“你觉得你很强?”

      大师兄说道:“我只是第二强。”

      他这句话里的第二强三字,指的不是小镇或村舍塾学里的第二。

      是世间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师兄这样低调温和不争的人,说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观主平静说道:“遗憾的是,我还是天下第一。”

      是的,这也是肯定的事实。

      自从夫子离开人间,入神国与昊天战后,观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宁缺砍至半死,被桑桑变成废人后,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师兄和观主之间的这场战斗,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间的战斗,问题在于,既然已经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别,胜负似乎已经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拦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时间。”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至于最后的胜负,我不在意。”

      观主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七日后,小师弟就回长安了。”

      宁缺带着桑桑回到长安,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推算出来,有了惊神阵的帮助,观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义。

      观主沉默片刻,忽然举头望向天空某处。

      那是东南方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国不朽。”

      天空深处,云层遮掩着的某个地方,或者在群山里,或者在小镇上,总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清啸。

      那声清啸极长极亮,回荡在人间的天空里,显得极为欢喜。

      听着远处传来的清啸,大师兄神情微变,有些凝重。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得道者,多助,你和书院焉能不败?”

      大师兄叹道:“利益使然,与道字何涉?”

      ……

      ……

      听到这声清啸的人很多。

      贺兰城里的唐军。从先前那场恐怖的震动里醒过来,正在四处扑火,场面有些混乱,这声清啸响起,却让他们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声清啸里蕴藏着的欢愉以及绝然,欢愉到了极致处,便是疯狂,绝然那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绝然,那是极度的自私。

      宁缺也听到了这声清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着身前刚刚睁开眼睛的桑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低声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重伤之余无力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宁缺低头。不与她的眼神接触。解开二人间的系带。然后跃起。

      大黑马知道他的意思,继续向着贺兰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宁缺跃下马背。脚刚落在地面,便向后方狂奔而去。

      他的脚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迹。

      坚硬的皮靴,迅速变成柔弱破败的丝絮,然后被风吹走。

      他像颗石头,被投石机砸出一般,轰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轰轰声响,是他的身体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却依然慢了。

      当他奔回山崖间时,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观主与大师兄,正在花海间对峙。

      一棵青树破空而至,压向大师兄。

      大师兄以棍为剑,带动天地迎起。

      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彼此牵扯,无法擅离。

      这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人。

      花海里没有花香,却有浓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现在大师兄身后。

      他的左手拎着只酒壶。

      他的右手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

      他一剑刺向大师兄的胸口。

      如果说观主天下第一,大师兄天下第二,那么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对着观主和他的合击,尤其是如此阴险的偷袭,大师兄无法避开。

      鲜血飙射,落入花海里,将黄色的野花,染成了红色。

      宁缺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脏话。

      他悄无声息,就像颗真正的石头,敛去了与空气磨擦的声音,不去看师兄背后流淌的血水,眉眼间冷漠的像寒冰一样。

      他的赤足踩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来到青衣文士的身后。

      他没有抽出铁刀,因为那会被人感知,也没有用铁箭,因为那人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袭。

      青衣文士神情骤变。

      毕竟是经历无数世事,境界极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宁缺来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让他心境有所触动。

      青衣文士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抽剑,便准备离开。

      他是世间活的最久的两个人之一,那么,也就是最怕死的两个人之一。

      不要说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能不能杀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险,他便想要走。

      大师兄不让他走。

      这便是书院同门的默契。

      他知道宁缺回来了,那么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师兄半侧身,将酒徒的壶中剑留了下来,右手举棍,迎着观主的无量,左手自棉袄畔摆起,指向酒徒的眉间。

      天下溪神指。

      这是陈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声怪叫,掩面而退。

      这一退退的极妙,避开天下溪神指,更关键的是,抢先把自己送进宁缺的怀里。

      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差别极大。

      这一退,便至少能够让宁缺的杀势弱上三分。

      宁缺看着那道在大师兄体内弯曲的剑,想象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压制怒意。

      他像石头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后背!

      他环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里跳去,然后狠狠向着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宁缺管不了那么多。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被师兄后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他杀红了眼。

      他对着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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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来去去

  
      先前大师兄来了,宁缺毫不犹豫离开,因为他要带重伤的桑桑走。这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不是反复,虽然他时常说自己是小人。那是因为他知道大师兄即将面临绝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长安,直至最后赢了这场战争,平了众生愿,师兄却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地看那个人间?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回来的晚了,他没有听到观主说的那句话,自然没有想到那句话对酒徒的意义,他也没有想到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居然会如此无耻,会如此阴险地对大师兄进行偷袭。

      看到大师兄流血,看到那柄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壶中剑,他仿佛感同身受,痛的愤怒到了极点,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着酒徒,像块石头般轰向山崖。

      酒徒脸色苍白,做为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巅峰强者或者像宁缺余帘这样的魔道强者近身,而此时,他被宁缺偷袭锁死,如何能够避开扑面而来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这位经历过永夜,对如何活下来拥有最丰富经验或者说智慧的大修行者,暴发出了罕见的能量。

      一声厉啸从他唇间迸射而出,天弃山脉里本已稀薄到了极点的天地气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层层叠叠铺在他面前的空气里。

      每层天地气息都很薄。比纸还薄,但无数层天地元气叠加起来,就像无数张纸叠加在一起,非但拥有了厚度,而且极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酒徒召引并且重构了数百层天地气息,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展现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境界!

      坚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沼泽。

      宁缺抱着酒徒,像颗流火的石头,轰进了这片沼泽里。

      一声巨响。在山崖间响起。因为撞击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嗡的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锤。击打在厚厚的纸上。

      如果是那么厚的石头。或者也会被锤击碎。

      但如果是无数纸叠在一起。却无法击碎。

      酒徒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打湿了那三缕潇洒的须。

      宁缺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在燕境腰子海处被隆庆伤到的肋骨旧患,再次折断,胸口处的衣裳被血染湿。

      两个人都没有死。

      崖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两个人便在网中央。

      宁缺一脚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缝,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带着酒徒的身体,再次向着坚硬的崖石地面坠落!

      坠落之势极速!

      同时,他用双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骤然发力,前额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后脑,右膝阴险地提起,袭向酒徒的会阴!

      他最擅长近身战,生生打死阿打,轰死横木,直至在那条怒河畔杀死隆庆,他最后靠的都是身体,除了叶红鱼,根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问题在于,论修行境界,他与酒徒的差距极大,如果是正常的战斗,他连靠近对方身边都做不到,如何攻击?此时靠着偷袭以及大师兄那记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极难得地与对方靠在了一处,他当然要珍惜这种机会。

      珍惜,自然手段尽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数百丈距离里,足够他用铁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头,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厉啸连连,左手里的酒壶骤然间变大,挡住宁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壶里抽出一把剑,从各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向着宁缺刺去。

      因为酒壶挡着,宁缺的双臂无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壶代表着无量境。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竟也无法触及酒徒的身体!

      因为那柄该死的剑。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壶,而是壶中的剑,今日他终于正式出剑,第一剑便重伤了大师兄,可以相见其强。

      崖壁间剑光乱闪,并没有纵横之意,只是显得格外犀利诡异,那些锋利的剑意,从酒徒自己的腋下穿过,甚至有的从他双腿之间穿过,刺向宁缺。

      宁缺袭向酒徒下阴的脚,被剑挡住,但他的额头,已经快要砸到酒徒的后脑,就在这时,酒徒的剑,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到了。

      酒徒横剑,仿佛自刎,剑锋却自颈间掠过,妙到毫巅地刺向宁缺的眉心。

      面对这样一柄剑,任谁都要避,哪怕是本能里,看着眼睛里渐近的剑影,也会想避,但宁缺没有,因为他的眼已经红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酒徒的剑,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剑断了。

      宁缺的眉心被剑刺出一蓬血水,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红。

      虽然受到了那道剑的隔绝,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攻击到了酒徒,虽然最后残留的力量,已经无法直接将酒徒的头砸碎。

      酒徒暴怒厉啸,难掩痛楚。

      厉啸骤止,因为他们已经落到了地面。

      轰的一声异响,崖石乱飞,烟尘弥漫。

      宁缺的身体被震飞。

      烟尘渐敛,景象渐清,只见酒徒左手握着酒壶,酒壶半陷在坚硬的崖石里,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尤其是后脑处,鲜血流淌不止。

      宁缺的脸上,身前,也都是血。

      两个人看着都极惨。

      酒徒看着他,唇角溢着血,眼神极其冷漠恐怖。看着实非人类。

      “你……居然……敢偷袭我?”

      他的声音也极其冷漠,仿佛不是人类。

      因为他此时已经愤怒到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未能逾越五境的后辈,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更令他愤怒的是,自己真的险些被对方杀了!

      这一切,他认为都是因为宁缺是偷袭,不然凭什么?

      宁缺真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他向来自称书院之耻,但也觉得对方太过无耻。

      偷袭……难道你先前没有偷袭我家师兄?

      “你……居然……敢偷袭我?”

      听着酒徒居高临下,冷漠愤怒而依然自恋骄傲所以断续的质问。宁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应道:“我还敢**逼,又怎样?”

      ……

      ……

      能怎样?不能怎样。

      如今的宁缺,境界较诸世间最巅峰数人,仍然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不在长安城的他。很难战胜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但是宁缺也有很特殊的优势,因为他入魔修行浩然气,更因为他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双修数千年。他的身躯格外强大,从脚趾头到腑脏,都很难被致命地伤害,当初在长安城头看着离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脏都很困难,更何况是被敌人所伤?

      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

      隆庆为了杀死他,准备了无数手段,最终也只把他杀到失血过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虽然展现了藏在箱底的诡异剑道手段,但真想把宁缺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尝试,更是宁缺想要看到的画面。

      此时山崖间有四个人。

      观主、大师兄、酒徒还有宁缺。

      桑桑已经进了贺兰城。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入贺兰城,但很显然,她有信心,只要进入贺兰城,便能摆脱观主和酒徒的追缀,成功回到长安。

      “杀了她。”

      山崖间响起观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这句话是对酒徒说的。

      酒徒看了宁缺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因为他看到了酒徒离去之前那个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残忍,意思很清楚,我现在就要去杀她,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我杀死。

      山崖间紧接着响起第二句话,来自大师兄。

      “走!带她回长安!”

      宁缺望向浑身是血的大师兄,看着他依然平静举在眉前的木棍,看着他身上那道残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偷袭酒徒,只获得一半成功,接下来,他想的是和师兄联手,以生死悍意寻找机会,至少也可以保证桑桑平安远离。

      观主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他的安排。

      观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远。

      现在山崖间最弱的一环,并不是宁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现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杀她去了。

      宁缺能怎么办?

      留下来帮助重伤的大师兄,还是去救重伤的桑桑?

      顾此,便要失彼。

      大师兄又说话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观主的局。

      “我不会死。”

      师兄从来不骗人。

      宁缺相信这点,也相信这个故事的结尾,自己不会哭着喊着说师兄你一辈子不骗人为什么最后要骗我,因为,大师兄真的不会骗人。

      他跳下山崖,向着贺兰城奔去。

      今日山崖间,他离开又回来,回来又要离去。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也是这样。看似繁复,甚至无趣,却不得不做,因为无论离开还是回来还是再次离开,都有我们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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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里,树不摇,鸟不叫,两人相对而立,举棍的举棍,拔剑的拔剑,用剑的观主不见得比不用剑的观主更强大,但那代表了某种意思。

      棉袄已经被血浸透,大师兄清楚自己无法再撑七日时间,自然也不可能把观主再留七日时间,但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宁缺和桑桑不见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长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尽力而为。

      观主看着手里剑,神情平静说道:“夫子教你以仁爱,本以为你与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终究还是书院的弟子。”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插在肋间那柄壶中剑,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身后的地面上,他说道:“书院弟子向您请教。”

      简短谈话间,山崖远处那些残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炽热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间的积雪,火势却未减弱,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了尘世之外。

      森林里的火很难熄灭,因为那些火的本质是昊天的神辉,是最纯净的力量,是宁缺离开的时候,刀锋和身上流出的鲜血化成的。

      宁缺正在向贺兰城奔距,一纵便是数百丈,落脚处坚石崩裂,手里提着的铁刀与身上溅飞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轰鸣声响彻群山。

      除了无距境,没有谁能追上另一个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宁缺没有任何机会,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贺兰城,那么他还有一线机会,因为他的速度早已超过最神速的苍鹰。

      数纵数跃,只是眨眼功夫。他便从山崖里奔至贺兰城前,毫不停顿地冲进破损严重的城门,却没有看到大黑马的踪影,也没有看到酒徒。

      贺兰城的城门已经严重变形,两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巨石滚落,城上的箭楼军寨,有很多处已经都砸毁,浓烟阵阵里,隐约可见数十个火头。

      驻留贺兰城的唐军,依然不肯放弃。四处奔走着,试图扑灭火势,将这座要寨保存下来,宁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对贺兰城里的唐军来说,宁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乱里。只是看了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虽然不知道十三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却下意识里开始听从他的命令,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开始向城外撤去。

      宁缺站在陡峭的石阶下,抬头望向贺兰城上方正在逐渐倾塌的箭楼。感觉到了什么,双腿发力,像道轻烟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楼,在箭楼下方的一处密室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并非完美球状却给人一种完美感觉的气泡,与前些天宁缺看到的那个气泡不同,除了那两道轻微的裂痕之外,气泡表面还有十余个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的是天地元气的稳定通道入口。

      气泡表面的光点有一个正在散发光彩,显得格外真切。因为那个光点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脚下,是由繁复符线构成的一座传送阵。

      天地元气之间有夹层,可以直接连通两处距离极其遥远的地理位置,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捷径,但只有像观主、大师兄和酒徒这样层级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间的规律,并且有力量打开那道夹层的大门,从而自由来往,万里纵横。

      除了无距境,人类对于天地捷径的利用,还有别的方式,那就是传送阵,唐国和西陵神殿,在人间都建造过传送阵,只不过囿于境界,人工建造的传送阵只能用来传送信息或者极轻的一些事物,最关键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样,建造传送阵、甚至开启一次传送阵,都需要消耗极其恐怖数量的珍稀资源,所以人间传送阵的数量极少,而且渐渐变成鸡肋一样的存在,战略意义变得越来越弱。

      桑桑对于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来,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气泡上面的那些光点便是人间的传送阵位置,其中有些传送阵甚至已经废弃了数万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知晓,哪怕是观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复而美丽的符线中央,脸色苍白,身上有斑斑血迹,看着就像是受伤的仙女,不再如当年那般漠然伟大,显得有些可怜。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怜悯情绪,因为它们这时候确实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伤,却被男人抛弃,怎么看都很可怜,不然她为什么低着头站在符阵中央不说话,身形显得那般落寞萧索?

      桑桑不知道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她不再无所不知。

      她不是在伪装孤独、模仿绝望,也不是重伤之余,生出悲戚之感,宁缺走的时候,她已经醒来,当时她没有阻止,便代表她没有意见。

      她只是在等着符阵开启。

      如果人类要开启这座符阵向长安城传送信息,需要大量资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矿石,或者还需要等长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

      桑桑没有这些,也没有时间,但她有人类没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从她神躯里流出的鲜血,便是天地间最珍贵、最纯净的能量来源。

      她的血像雨般洒落在符阵上,看着有些血腥恐怖,实际上数量不是太多,符阵里的那些符线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再等一会儿便会启动。

      下一刻,她便会出现在长安城皇宫里的那幢小楼里,或者说,回到长安城。

      宁缺还没有赶回来,她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似乎并不在意,这落在大黑马和青狮狗的眼里,未免有些冷漠无情。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听你的话回了长安,那么你就应该做到你承诺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长安,不管你怎么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间里忽然拂起一阵微风,墙壁上的积尘被拂落,然后吹至角落。

      一个人出现在符阵外。

      桑桑抬头望去,发现不是宁缺,神情微惘,然后平静如前。

      酒徒看着她。却无法保持平静,先前在战斗里受了伤,一直有些轻微地呕血,此时看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来。

      当初在小镇里见到她。在南海那座岛上见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额触地,浑身颤抖,谦卑到了极点,因为她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人间躲了她无数年,那份恐惧便缠绕了他无数年。让他的精神日渐朽坏,直入骨髓,根本无法摆脱。

      此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弱,硬接观主那座山脉一击后,再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他还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着浑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静。却自然有股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的蝼蚁,就像看着一只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癫狂,有些疯狂。有些色厉内茬,却又充满了狂妄的杀意,情绪十分复杂,复杂到再精致的语言都很难形容。

      一个农奴翻身当了主人开始"qiang jian"主人的女儿,一个前朝的太子复国杀了三万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个学生将唠叨不停的教书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是的,就是这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都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与凌虐渴望,想到马上这一切都会变成真实的,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酒徒大声笑着,甚至笑出泪来,声音依然像旧铜器摩擦那般难听,仿佛真的有无数铜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疯狂的笑声里,他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猛地向桑桑刺了过去,无论是踏步还是平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夸张,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挥手,一道清光如水帘般落在身前,构筑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声,以无量境召集无量天地气息,灌注于剑锋之上。

      噗哧一声脆响。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壶中剑,破清光而入,刺进她的小腹。

      噗哧一声。

      房间里死寂一片。

      天地间死寂一片。

      桑桑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看着那把锋利的剑,看着那里缓缓渗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没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无敌于人间的剑圣柳白,也只能把剑刺进她的世界,让剑锋来到她的身前一尺,便变成了岁月化成的灰。

      但现在,酒徒如此疯疯癫癫的一剑,便轻易地破开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紧了些,因为不悦,也因为痛楚。

      痛楚的感觉,她曾经有过,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时间里曾经感受过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来真的来自于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过她无法挡住自己的剑,然而当自己手里的剑,真的刺进她的身体,带出那道血水之后,他依然有些无法相信这幅画面。

      我战胜了昊天?

      我刺伤了昊天?

      ……

      ……

      轰的一声巨响,密室墙上被撞出一个大洞。

      宁缺出现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剑。

      他转身望向脸色苍白的桑桑,双唇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怪你。”

      是的,她变得越来越弱,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她能够受伤,她受了伤,都是因为他不在她身边,都是因为他让她变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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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对(上)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不是月亮惹的祸。

      你什么,你什么,你什么,你才什么。

      这是青年男女间常见的对话,但很少会出现在宁缺和桑桑之间,无论是曾经的少年与女童,名义上的主仆,还是后来的夫妻时段。

      桑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幽怨,更不是撒娇,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然而宁缺却觉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娇,于是他整颗心都微微颤动起来,怜惜的无以复加,因她而痛的厉害。

      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鲜血从剑刃与掌心之间不停淌落,发出嘀嗒的声音,就像那个世界里的钟,催着他做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静,似不觉痛,眼神里有极为坚定的杀意。

      酒徒先是偷袭,刺了大师兄一剑,然后刺了桑桑一剑,他最敬或爱的两个人,都重伤在他的剑下,桑桑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自夏侯死后,宁缺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杀死一个人。

      酒徒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神,疯狂地笑着,眉眼都扭曲了起来:“你看到没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时,他手里的剑也在扭曲,宁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鲜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壶里不知藏着多少把剑,每把剑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炼无数年,锋利至极,以至于连他的身体强度也顶不住。

      宁缺抽出肩后的铁刀,斩向酒徒。

      铁刀锋前,是炽烈而纯净的昊天神辉。

      一道异香浓郁的酒水,从酒徒腰间的壶里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无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水,瞬间便将铁刀上的神辉浇熄。

      酒徒看着他寒声说道:“难道你还以为能伤到我?”

      宁缺没有说话,低头用左肩撑着摇摇yu坠的桑桑。

      酒徒的剑,摩擦着他的手掌,向桑桑身体里缓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来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复华美的符线上,符线明亮的速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就在下刻,符阵便会开启。

      “来不及了,你们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杀意与戏谑。

      宁缺的手掌顺着锋利的刀刃,向前闪电般探出。

      剑锋割破手掌、割断筋肉与骨头的声音,很难听,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体一样坚硬如铁,所以那声音更难听,更恐怖。

      他被血染红的眼睛,依然腥红一片,如野兽一般,盯着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个小铁罐。

      轰的一声闷响。

      密室里气浪大作。

      宁缺与酒徒的手掌之间,发生了一场爆炸。

      无数锋利的铁片,嗤嗤破空飞舞,将遇着的所有血肉筋骨尽数削去。

      一道凄厉怨毒的厉嚎,响了起来。

      房间四周的墙壁,尽数被震垮。

      宁缺的手掌鲜血淋漓,完全看不出来还是一只人类的手。

      至于酒徒更惨,他的手,已经被完全炸没。

      手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再握剑,自然无法再把剑刺进桑桑的身体里。

      酒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断开的右腕不停地喷着血。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发都看的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却断了一只手。

      整整的一只手!

      “我要杀了你。”

      他看着宁缺说道,神情漠然,眼神癫狂。

      他用左手自壶中再次抽出一把剑。

      宁缺此时念力枯竭,已无再战之力,但他必须要战。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剑。

      剑柄上残着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来,将那剑洗的干干净净,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个恶心的法子?”

      酒徒看着他,毫无一丝情绪说道:“妄想!”

      嗤的一声轻响。

      锋利的壶中剑,刺进了宁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伤了肺叶。

      宁缺痛苦咳着,喷出血沫。

      他却很快活。

      因为他感觉到了脚底下传来的强烈至极的天地气息变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温度,这证明符阵已经正式启动。

      一道至为磅礴的清光,从石质地面上的那些繁复符线里生出,将宁缺桑桑还有大黑马以及青狮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骤变,左手执剑,于空中画出一道甚至快要违背物理规律的痕迹,绕过宁缺的身体,刺向桑桑的眉心!

      此时宁缺已经无力再战,桑桑更是要靠着他的左肩,才能勉强站立,谁来阻止酒徒这道明显凝聚毕生修为的一剑?

      没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断。

      一声压抑了很长时间、却依然雄浑肃穆的狮哮,响彻整座贺兰城!

      青狮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壶中剑的侧面!

      两道黑影,从清光里闪电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

      酒徒一剑刺空,又遭重击,闷哼一声,连退三步!

      此时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虚化!

      酒徒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很清楚,如果让昊天活着离开,意味着什么,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一声厉啸,冲破密室的残墙,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还站在原地,但身影却骤然高大起来,瞬间百倍,直至千倍万倍!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响起!

      密室被震垮,箭楼被震塌,整座贺兰城都在坍塌!

      无数烟尘被激震而起,渐要掩盖峡谷上方的天空。

      刚刚撤出贺兰城的唐军,回首望向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幕有如神迹天罚般的画面,震撼的久久无法言语。

      整整过了半日时间,烟尘才渐渐敛没。

      雄奇无比的贺兰城,现在只剩下了半截残城,看着异常凄凉。

      那座隐藏在密室里的传送阵,随着这座雄城的毁灭而毁灭。

      除了满地废墟石砾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踪影。

      ……

      ……

      桑桑看着四周那些壁画,觉得有些眼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壁画上面的神将金龙,都是她曾经的意志在人间显露的神迹。

      这里是一座道殿。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她的身边,宁缺却不在。

      她看着眼前那个气泡,看着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国都城的某座道殿里,做为道门源头的宋国,果然有道门暗中布置的传送阵。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缘由,没能直接从贺兰城回到长安,是因为传送阵最后启动的那瞬间,受到了酒徒无量一击的影响,当时天地元气的变动太过剧烈,以至于传送阵把她送到了宋国。

      宁缺没能一道到这里,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确认了宁缺的方位,知道他没有什么事情,不再担心,心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忽然间,她的眉紧蹙起来。

      她看着腹上插着的那把剑,确认那种一阵一阵如chao涌来的痛楚与此无关,而是来自腹内更深的地方,想必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胎儿。

      她很疲惫,缓缓坐到地面上,苍白的脸颊上,神情依然漠然,过往如星空般的眼睛里,却多了很多惘然与不安。

      青狮狗在旁不安地来回看着,不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黑马瞪圆了眼睛,显得极度紧张,它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的时间更长,看出女主人明显是要生了,低嘶一声,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这时,道殿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密集的脚步声。

      桑桑靠着柱子,疲惫地坐着,鬓间尽是汗珠,那把刺伤小腹的剑,还在不停地带来血水与痛苦,与小腹深处的阵痛合在一处,很是难受。

      “谁?”

      十余名神官执事走进了殿内,他们发现庄严神圣的主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个孕妇,不由好生震惊。

      想到最近都城里势头渐盛的新教,想起那些传说里产妇胎血是最污秽的说法,这些神官和执事们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亵渎道门供奉的昊天!

      “妖孽!”

      一名最虔诚的老年神官,愤怒地冲到桑桑身前,指着她的脸骂道:“我要把你烧死!你这个不要脸的jian货!”

      桑桑闭着眼睛在休息,听着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那些围着自己、神色可怖的人类,微怔片刻后,才知道这些人骂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语。

      道殿她很熟,在神国时曾经看过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国里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着人间道殿的样式修建的,只不过更华美纯净。

      道官她很熟,她受过无数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经以为人类都是自己最虔诚的信徒,所以她设计神将的时候,也是按人类的形象设计。

      现在,她浑身是血躺在道殿里,被道人们用污言秽语辱骂。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昊天了。

      一声狮哮,响彻道殿。

      青狮摇摆间,身形骤然变大,变成一头雄壮威武的青色巨狮,冷冷地盯着那些道人,等着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里见过这等画面,骇的连连倒地,腿软的根本无法站起。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青狮明白了,没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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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

  
      看着怀中拼命吮着奶的两个孩子,桑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故事里常会提到的什么母性的光泽,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为这个画面证明她真的越来越像人类,无论是喂奶这件事情,还是有奶可喂。

      两个孩子吃饱后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搁到旁边,扶着神座的扶手,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蓝的天空某个方向,从怀里取出那块算盘,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弄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酒徒正在人间寻找她,宁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绪有些不悦,她的不悦来自从神到人的过程里的点滴变化——这种过程她经历过,但痛楚和弱小却未曾体会过,真切而令人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处逃亡,那种羞辱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生产的缘故,这种羞辱感变得异常浓烈,那种想要守护自己领地和尊严的渴望异常强烈,她很快做了个决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着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稳婆,如以往以及习以为常的那种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道:“我赐你永生。”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清光没有茶,也没有那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命运轨迹的改变,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说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赐你永生。”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舒服,脸有些发热,心想难道变成人类后这么容易生病,想做些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见了那把铁钳。

      那把被中年稳婆称为助产钳的铁钳在她的眼里,做工自然谈不上精致,但前端弯成的那个圆形里却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说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谁这是谁设计的便在这时,她看到了铁钳上那个眼熟的标识——是的,那个标识她很眼熟,因为那是书院院办工坊出产的标识,她之所以会这么熟,是因为她当年在书院后山做过很多顿饭,那些菜刀上都有这个标识。

      ……

      ……

      桑桑用了极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从外形上看终于可以勉强称之为襁褓,但从两个孩子微蹙的细眉尖来看,并不怎么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心神把两个孩子系在大黑马马鞍的两侧,自己骑到青狮背上,便向都城外围走去。

      暮色浓郁的像是火,因为战争而有些凋蔽的街巷里偶尔还有行人,看着那头巨大的青狮和青狮上的桑桑,人们惊恐地叫喊着逃散。

      经过某片广场的时候,桑桑让青狮暂时停下。广场上面有数千民众,正在朝着一座小院跪拜祈祷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这是新教的信徒,从各地赶来参拜他们的圣地,追思他们的圣人。

      如今新教势力渐渐增强,宋齐梁陈诸国风雨飘摇,道门维持极难,随时可能被抛弃,根本不敢像当年那般,对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杀。

      桑桑知道叶苏就是在那座小院里被烧死的,那些堆着的木灰里,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弱的趋势再也无法挽回。

      望着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压压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会儿,没有太过愤怒,对已死者的愤怒,没有意义,只是心境难免有些轻微的波荡,腹部的伤患受到影响,迸裂开来些许,她低头看着渗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皱眉,然后想起,这些天自己皱眉的次数,比过去无数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走吧。”她轻声说道。

      青狮缓缓向城外行去,大黑马带着两个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广场里的新教信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人,大概是因为专注,也是一种虔诚。

      她骑在青狮上,看着已非昨日的人间,神思渐渐发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慈爱,却有某种神性,有光从青衣里缓缓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听宁缺说过什么菩萨,似乎也是坐在青狮上巡游世间,这青狮本就是她在棋盘里从哪位菩萨手里夺过来的,此时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萨,听宁缺说,那菩萨很是坚毅慈爱,是个好菩萨,因为他爱所有世人,无论世人爱不爱他——她微微挑眉,驱散这种感觉,心想自己怎么能变成比佛陀那个秃驴还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国都城,青狮和大黑马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应该怎样走,怎样才能避开正往这边追过来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颗星辰,她记得自己命名那颗星叫天狼。

      “就去那里。”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间西北方向有座小镇。

      她现在是宁缺说过的唐僧,只有神格,却没有剩下什么神力,在观主和酒徒这种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诱惑,那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长安城又太远,归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镇。

      她忽然想到,宁缺说过的那个叫唐僧的家伙,后来好像也变成了佛,那个家伙很唠叨,但也很执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逃?

      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严,不允许她再继续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镇,把酒徒杀死。

      ……

      ……

      小镇在宋燕交境处,现在很是荒芜冷清,唐国新组建的东北边军,已经攻入燕国腹地,据说已经围困成京城长达十日时间,逃难的队伍早已越过小镇,向更南的地方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废墟。

      镇上唯一的那家肉铺关了,唯一的那家书画铺却还开着,铺子里的老板一直在等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他准备做的事情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但在最后确认之前,老板决定一直等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个爱喝酒的人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到铺前,越过门槛,看着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类通家之好的礼数相见,显得有些笨,或者说别扭。

      朝小树觉得很别扭,看着她叹息说道:“弟妹不用多礼。”

      他是很风流潇洒天才不羁的人物,他也很自信,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必将看到很多风景,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昊天的大伯。

      张三和李四也知晓了桑桑的身份,脸色瞬间变白,惊慌失措,不安到了极点,看到马鞍畔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这是你们……”桑桑想了想,说道:“小师弟和小师妹。”

      书院后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师姐是唐小棠,接着便是张三和李四,宁缺生的儿子女儿,理所当然便是小师弟和小师妹。

      听着这称呼,张三和李四终于醒过神来,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赶紧上前与她见礼,笑嘻嘻地喊着小师婶。

      从都城来到小镇,距离不远,青狮与黑马快如闪电,暮色已然尽退,黑夜来临,小镇上死寂一片,只有书画铺亮着灯光。

      只有一家铺子,几个人,但还是要吃饭。

      张三和李四胆子极大,不然当年也不会拿着菜刀,便向观主的头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师婶三个字喊个不停,然而当桑桑亲自主厨做了几个小菜,端上几碗清汤面的时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说惶恐。

      昊天亲自做的菜?谁吃过?谁有资格吃?

      “你们师父师叔师姑都吃过,而且吃过不止一顿。”

      朝小树微笑着说道,笑容里却有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面条上铺着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鸡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面条的时候,你没给我做。”

      “后来还是做了。”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葱,也煎了鸡蛋。”

      朝小树来小镇做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却瞒不过她。

      当年那个春雨夜,朝小树走进老笔斋,宁缺背着刀便跟他去杀人,两个人杀完人后,桑桑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这碗煎蛋面,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杀人,或者说,把命交给对方。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拾起筷子开始吃面,吃的很香。

      张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面汤,喂刚刚醒来的孩子。

      ……

      ……

      小镇上其实不止书画面铺开着,还有个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无亲无戚,至少在饱受白眼与欺凌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人——当垆卖酒,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佳话。

      桑桑牵着大黑马,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杀了你,他或者会很痛苦,虽然只是暂时的情绪,但我还是决定把你杀死。”

      那名美貌妇人神情惊恐,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隐隐猜到她说的他是谁,因为她与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难了,她没有离开,就是因为她也在等他回来,她相信他会带她离开。

      桑桑现在很虚弱,但要杀这样一个普通妇人,依然只需要动念。

      大黑马侧着头,不肯上前,青狮隐藏在夜色里,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将那名卖酒的妇人吞噬。

      于是,酒徒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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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雨

  
      今夜有云,没有星也没有月,小镇漆黑一片,只有街那头书画铺微弱的灯光漏了些许出来,到酒肆处时,已经极淡,但足够照清楚人们的模样。

      酒徒的身上有些风尘,但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并不焦虑,因为他还有心情洗澡,换了衣裳。

      贺兰城垮塌,传送阵启动的最后时刻,他的无量境界成功地干扰到了天地气息的运转,他知道昊天和宁缺都没能回到长安,那么他便不再需要焦虑,他相信在漫长的旅程里,没有人能够比无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远,就像这场漫长的修行生涯一样,没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远。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先被宁缺偷袭,又炸断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伤,即便是他,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

      “我到处在找你。”

      酒徒看着桑桑说道,远处昏暗的灯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着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兽。

      “却没有想到你来了我的家。”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找我做什么?”

      酒徒肃然说道:“你让我恐惧,所以必须尽快杀死你。”

      桑桑说道:“你不会让我恐惧,但我也想杀死你。”

      听着这句话,酒徒笑出声来,似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徒有神格、却无丝毫神力的昊天,其实。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大黑马鞍畔,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向那边看了眼,微微蹙眉,没有想到,这时候孩子会忽然饿了,看来面汤这种食物,确实现在不适合用来当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声微顿,然后变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声显得极为放肆,充满了嘲讽与怜悯。“如果让人间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个孩子,会怎么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国都城里遇到的那些神官执事。

      酒徒笑声微敛,看着她皱眉不解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人?不要说夫子。也不要说宁缺。更不要提叶苏。就如观主说过的那样,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桑桑说道:“我没有想过。但既然会变成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酒徒从酒壶里抽出一柄锋利无双的剑,看着她说道:“人纵有千般好,万种苦也都算作好,但却有一椿不好,怎么也逃不了。”

      桑桑问道:“什么?”

      酒徒说道:“人,是会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也会死。”

      酒徒微笑,说道:“怎么死?被你杀死?你能怎么杀?”

      桑桑望向夜色里某处。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

      酒徒平举壶中剑,指向那个曾经与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难解情义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问道。

      话音方满,一道凌厉至极于是无形无痕的剑意,破开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狮黑马都反应过来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处。

      如盛酒玉壶般的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酒娘睁圆双眼,看着手执锋剑的酒徒,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下一刻,头颅落进了垆间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着随酒起伏的酒娘头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实也做过……书院号称仁义无双的大先生,居然也会用无辜嫂子的性命威胁他的敌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酒徒一剑斩杀自己疼爱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执带血的壶中剑,看着她说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会接受这种威胁,结果你也想来尝试一次?你已经堕落人间,神国将会变成我们永恒的乐土,我们将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无尽荣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爱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

      他在人类社会甚至说整个人类历史里的地位其实都很高,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就是活着的神佛,但此时,手执血剑的他更像个魔鬼。

      桑桑她本以为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些事情是重于自己的生命的,现在看来,那只是她的误解,或者是因为,她所深入接触过的人类,都是书院里的、渭城里的、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别的人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酒徒是何种人,又甚至他已经不再视自己为人,总之今夜,她都要杀死他,她从怀里取出那把算盘,开始拨打。

      很简单的动作,指尖轻移算珠,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上下两格间的隔木被算珠敲击出清脆的响声,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战鼓,似助舞兴的手鼓。

      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

      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

      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

      ……

      (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和搏斗,我决定,还写一章,但肯定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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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

  
      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来人的速度要比自己还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轰隆雷声,掩盖了箭簇破空的声音。

      极轻微的嗤的一声,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轻挥衣袖。便向那枝羽箭卷去,嘶啦一声轻响,青色文士长衫的广袖上被撕开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羽箭上传来的力量。他判断出。宁缺离小镇已经很近。不过数里,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三箭又来了!

      这枝羽箭并不比前两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种画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种质量感,旋转的箭簇仿佛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轨迹极为灵动!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弹,一道清光布于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坠落,落入地面的污水里,像是被杀死的天鹅,再也不复先前的灵动,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变得僵直无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觉到这枝羽箭的不凡之处。

      宁缺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小镇长街那头。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凝结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伤口,又流出了新血,旧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风尘,看着很脏,就像个被同伴痛揍了无数顿的可怜的乞丐,就像是曾经当年的隆庆。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来,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调息,不顾伤势,早已濒临崩溃,然而他手执铁弓,静看酒徒,却自有一种岷山撼不动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宁缺,看着铁弓上那把铁箭,酒徒的神情渐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声清啸里,身影骤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归来,出现在桑桑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护在桑桑身侧的青狮,满头鬓毛如箭般散开,一声极其狂野的狮哮,响彻天地之间,死寂的小镇上瓦片乱飞!

      酒徒身周散开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过清光,挟着无量天地元气,击碎无数如利箭般的鬓毛与瓦片,精确至极地点到青狮头顶。

      青狮狂哮,唇间不知喷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刚杀意,然而就像那些鬓毛与瓦片一样,竟都拦不住酒徒这根指头!

      一声怒嚎,青狮溅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盘瞬间散裂,数十颗算珠嗤嗤破空而飞,尽数穿过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间,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噗噗声响。

      酒徒唇角溢血,脚下却依然如电如魅,一指继续点向她的眉心,决意杀她,甚至就连算珠写成的符开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会!

      指未至,指意已至,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酒徒的手指,刺向……不,应该是轰向桑桑的眉心!

      这一次,他竟是连壶中剑都弃之不用!

      桑桑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是以前,面对这样的搏命攻击,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应付,然而现在,她需要他人的帮助。

      鲜血,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显得特别可怖。

      酒徒继续向前,只需刹那,便能将桑桑灭于指下。

      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差了刹那。

      因为宁缺的箭到了,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铁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数百里。

      然后他回来。

      他看着左肩上那道铁箭留下的伤口,看着滴落到地面,汇入污水的血,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已经站到桑桑身边的宁缺。

      他在街的这头,距离酒肆的废墟有数十丈,距离书画铺很近。

      先前那刻他决意抢杀桑桑,是因为宁缺的铁箭很麻烦,现在他没能成功,也没有什么焦虑的神情,因为他必须平静。

      只有绝对平静,才能避开宁缺的铁箭。

      他伸手掸了掸右肩,仿佛掸灰一般,将血掸落到地上。

      宁缺的铁箭再至。

      铁箭未离弦时,酒徒已经感知到下一刻宁缺手指的动作,他提前动作。

      嗡的一声闷响。

      长街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汽,在满是雨后清风的夜色长街里,看的并不清晰,反射着书画铺里的微光,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间的酒壶,递到唇边痛饮数口,不顾酒浆淌落满身,然后他静静看着宁缺,从壶中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剑。

      铁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来。

      他看着宁缺身后的箭筒,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还有几根铁箭?”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满是污垢与鲜血的脸上,神情平静地令人惊叹。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无法借取惊神阵磅礴的力量,桑桑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支持。

      没有师长的遗产,没有昊天的启迪,只有自己。

      酒徒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回答,他知道宁缺只剩下一根铁箭,胜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宁缺的箭,根本无法射中自己。

      宁缺继续发箭,普通的羽箭。

      小镇里,响起凄厉的羽箭破空声,箭声是那样的密集,竟仿佛没有断绝处。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离开弓弦,以恐怖的速度,准确无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气,撕破黑夜,无数箭影,甚至要将昏暗的小镇照亮。

      箭影箭风箭啸里,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无论宁缺的箭再快,再如何准确,就是射不中他。

      因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静。

      到处都是箭。

      当铺的破檐里,斜斜插着箭。

      米店的石阶里,深深插着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能够射进坚硬的石头,可以想象宁缺的箭道,现在究竟霸道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箭法,却依然没有射死酒徒。

      宁缺保持着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准着酒徒,没有松弦,双臂因为先前的连环射消耗过剧,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箭筒里,只剩下数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铁箭。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射不中他。

      因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宁缺没射,也没有放下铁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来回无距的那个瞬间。

      酒徒站在书画铺前,铺里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斑驳,看着就像是秋天没有离开梢头,却被秋雨浸了数日的树叶。

      忽然间,有道强大的阵意,从他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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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剑(下)


      斑驳的光影,来自窗纸上的缕花。

      门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实不然,窗只能让目光通过,更多时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阁里的小石窗,意味着绝望。

      那道阵意,也是囚禁,全无征兆地生出,瞬间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从脸到青衫再到他脚上那双布鞋,一朝阵成,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宁缺在街那头,举着铁弓瞄准他,如果他无法离开原地,被这道阵意锁死,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无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驳光影形成的阵意刚刚生成的时候,酒徒便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雨水微溅,光影疏离,然后散开,随着被他一脚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开,紧接着,书画铺前的石阶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喀喇乱响声里,书画铺的铺门上出现了数道极大的豁口,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在瞬息之间变成碎木与片纸,梁木破折,烟尘大作。

      整间铺子,在烟尘里坍塌,只是因为酒徒向后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时机异常精妙准确,正在那道阵意生而未成之时。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间书画铺子里有座阵。

      烟尘微落,一地瓦砾,满目狼藉,张三和李四倒在废墟角落里,浑身都是血,身上满是灰尘,竟是被震飞到了后院。

      两名年轻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稍一移动,便痛的难以承受,但他们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砖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菜刀。

      酒徒转身。望向两名年轻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张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难站起。

      “这是书院的局,还是你的?”

      酒徒望向数十丈外肉铺废墟旁的桑桑,双眉微挑,微有笑意。因为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笑话。接着,他笑意渐敛,望向从书画铺残墙里站起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杀我?”

      朝小树走到残破的石阶旁。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着,向酒徒平静行礼,说道:“我是朝小树,自然要杀你。”

      他是朝小树,朝小树是唐人,那便有要杀酒徒的无数种道理。

      “我。当然知道你是朝小树。”

      酒徒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小镇上做街坊,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朝小树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早已知晓。为何到了现在?”

      “因为我很好奇,你,或者说书院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那两个帮工,徒有莽勇。也不会修行……是的,对我来说,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场游戏,有趣的游戏。”

      酒徒说道:“活的久了。难免会有些无趣,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想多看些时间,想看看这游戏的玩法。”

      然后他望向桑桑,说道:“我想,您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人类的感觉。”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理解。我开始活后,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无趣的地方。”

      她说的他,自然就是宁缺。

      酒徒微惘,然后失笑,摇头感慨说道:“是啊,昊天嫁人,还生了孩子,这个世界如此疯狂,哪里会无趣呢?”

      “那你呢?你为我准备的这场游戏,趣味在何处?”

      酒徒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就这道阵法?那我会很失望。”

      朝小树说道:“确实简单了些,但我们都觉得应该有用……你最大的弱点在于身体,你的身体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区别,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两个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们的身份,也不会警惕……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陪我们玩这场游戏,那么我们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说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还是二先生?”

      宁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开口:“是三师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摇头说道:“她确实找到了我的弱点,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你们确实也足够多出手的机会,因为我不会随时动用无量境界来警惕你们,心意动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但她弄错了一件事情……这道阵法太弱。”

      他看着宁缺说道:“如果是樊笼,或者还有些希望。”

      宁缺说道:“就算当年我们能请动叶红鱼出手,她出现在小镇上的那一刻,便是你发起攻击,或者飘然远离的那一刻,没有意义。”

      酒徒说道:“所以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却没有力量杀死我。”

      宁缺说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说道:“是的,所以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从来不喝朝老板的茶,因为我怕他下毒,我还是更习惯喝我自己的酒。”

      宁缺说道:“你的习惯其实不好,难怪没朋友。”

      酒徒笑了笑。朝小树却没有笑,他想起最近两年酒徒已经开始喝自己的茶,想着其间隐藏着的意思,沉默不语。

      酒徒笑容渐敛,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是的,我没朋友,屠夫更应该算是伙伴,我也想要朋友……我听说过当年春风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你去老笔斋找那个小家伙时的感觉很不错,你们之间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与你成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东西也好。”

      春风亭雨夜那个故事,随着宁缺朝小树二人在世间的声名渐显,早已传播开来。甚至已经变成了传说,很巧的是,三名当事人今天都在。

      他们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镇,也是为了杀人来的。

      宁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树站在酒徒身边。

      “骗我无所谓,但你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树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处隐隐有暴虐的情绪。“既然你骗不了我,又杀不死我,那么,还活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冷酷,实际上却很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无数年的漫长生涯,不是那么好捱的。

      “我是个愿意结交朋友的人。”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

      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这句话,整个人间都知道,朝小树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结交朋友,他诚挚而大气。不疑人,潇洒无比,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与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称,也能在路边书画铺里随便一拣,便拣了个宁缺这样的兄弟。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与你成为朋友,虽然你的辈份太高、年龄太大,但朋友这种事情。向来与辈份年龄无关,只与意趣相投有关。”

      朝小树继续说道:“我承认来小镇便是为了设局杀你,但这数年时间下来,那个局其实早已不成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树,难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树?所以虽未言明,但已经没有欺骗。我甚至还想过,能不能说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亏欠。”

      “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

      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

      ……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

      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

      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

      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

      ……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

      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

      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

      他愤怒地痛嚎,自壶中抽出十七把剑,胡乱地向朝小树和张三李四刺去。

      夜色里,忽然响起桑桑的声音,她说了两个数字。

      烟尘那头,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中酒徒的膝盖。

      鲜血飙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声,难以保持身体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壶里抽出的十七把剑,就像是散开的叶子般,散落到地上。

      轰的一声,烟尘破散,夜色俱乱。

      宁缺掠至场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右脚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响里,酒徒胸骨尽碎。

      酒徒喘息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还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唤着天地元气,试图脱困。

      宁缺拉开铁弓瞄准,铁弓弯如满月,弦上铁箭寒冷如霜。

      事实上,不需要瞄准。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着酒徒的眉心。

      无论是谁,不会射偏。

      先前战斗里,酒徒对他说过,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这时候说道:“有本事,你就躲开这一箭。

      嗡的一声轻响。

      铁箭离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镇街面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箭洞。

      铁箭入地无踪。

      酒徒的头颅也消失无踪,化为一片血水。

      ……

      ……

      (我喜欢朝小树身体里的那把剑,我喜欢一箭射中酒徒的膝盖,我最喜欢抵着酒徒的眉心射箭,编故事,真是好工作,虽然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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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当空(上)

  
      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

      宁缺看着她问道。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

      ……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

      ……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

      ……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

      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

      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桑桑说道:“就算我愿意帮你,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宁缺说道:“我清楚情况。”

      “然后?”

      “没有然后。”

      宁缺看着她,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去死,哪怕所谓的为了整个人类,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没有然后。”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阵眼杵握的很紧,指节有些发白。

      对宁缺来说,长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观主到来,也无法做些什么,但这场战争没有结束,观主与大师兄以及西陵的胜负,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有波澜难定。

      ……

      ……

      小镇上空那片绞动不安的云,像极了人类痛苦的脸。这张脸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的每一处,于是能够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贺兰城外的山崖间,观主与大师兄相隔数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残破,棉袄上更是有很多血迹,两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在这片山崖里发生的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也没有记录者,不然,一定能够排进历史里的前五,无论是层次还是程度。

      观主看着南方那片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对这个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师兄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观主转身望向他,说道:“他们回了长安,你不需要再拦我。”

      大师兄平静举起木棍,再次横在眉前,没有说话,却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宁缺和桑桑终于摆脱重重阻碍,回到了长安城,观主又进不了长安城,那么按道理来说,他不需要再继续燃烧生命拦阻才是。

      观主问道:“为何?”

      大师兄回答道:“老师看过七卷天书。”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大师兄说道:“关键是,我知道您想怎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横于眉前的那根木棍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但如果认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间隐藏着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长安城或者可以帮助宁缺战胜观主,却无法阻止观主夺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过七卷天书,知晓道门的一切秘辛,其间自有道理。

      观主若有所思,然后消失。

      大师兄随之消失不见。

      这片旁观了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之间战斗的山崖,依旧沉默无言。

      ……

      ……

      从这个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后都会走到那座雪峰下。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数年前,因为那颗如流光般落下的陨石,雪峰断成两截,上半截落入山后那片黑暗的海洋里,但这座雪峰依然还是世间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问世间,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问世间,观主和大师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后战场选择在这里,真的非常合适。

      观主的剑映着满天星光,来到大师兄的面前,夜穹里的繁星是那样的美丽,令人眼神迷离,这把剑也同样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么来的。

      大师兄也看不出来,所以他没有看,握着木棍,就这样简单地向前刺出,只听得嗖的一声,棍头便已经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满天繁星随剑而归,挡住了这凌厉至极的一棍,剑面上有颗星跃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师兄握着木棍的手上,鲜血微溢。

      棍挡住了,棍意却在继续向前。

      嗡的一声轻响。

      观主道髻上的乌木叉应意而折。

      黑发披散在肩上,随雪风而舞。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李慢慢,今后谁还敢说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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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当空(中)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处或者说意义。比如宁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当然,像翠花、二丫这种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为他很慢,他说话行事的节奏很缓慢,他走路很慢,就连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师弟师妹们相提并论,当然,在那之后他忽然就变得很快,只用了三个月便洞玄,然后,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这样一个人,起始极慢,然后极快,走的极慢,却世间最快,同样,他以前从来不会打架,无论面对叶苏还是谁的时候,他都承认过这一点,只不过从来没有相信那是事实。后来他学会了打架和杀人,于是慢又变成了快。

      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掌握了无数种打架的方法,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宾意,浩然剑,还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观主的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剑。

      这样的剑当然不慢。

      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观主站在雪峰上,举头望向夜空里被繁星包围着的那轮明月,赞叹说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儿。”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虽然是晋入清静境的大修行者,对世间一应贪嗔痴爱已可看淡,但看淡终究不是无视,观主依然有所追求。自败在夫子手下,他便没有奢望过能够赢过对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够赢过夫子的学生。

      事实上,他教出来的两个学生确实都很了不起,叶苏创建新教,最终成圣,然而他很清楚,叶苏的转变离不开李慢慢在长安城里的点化。还有隆庆走上了一条从来没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终却还是死在了宁缺的手里。

      听到赞美老师,大师兄微微躬身回礼。没有想什么。在他看来这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然观主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拜在夫子门下?

      ……

      ……

      夜色渐浓,是真实的夜色,也代表着自北方蔓延而来的夜色。就像过去几年那样。人间正在慢慢地变冷。往年哪怕隆冬时节也温暖如春的西陵神国,此时已经落了好几场雪,青青山峦已然被白雪覆盖。

      雪笼四野。来自北方的唐军与南方的大河国军队。于十余日前攻入西陵神国,神殿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退守桃山周遭方圆数百里的范围,桃山通往人间的通道,尽数落于唐军和大河军队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余天时间,唐军始终没有发起最后的攻势,代表书院前来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没有走进过小镇,不知去了何处,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攻破笼罩着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或者是因为镇里那位屠夫?

      时间持续越长,被围攻敌方的军队来说并不是好事,率领唐军的是徐迟,按道理来说,他不会犯这种错误,那么这说明是书院在主事。

      就像过去的那些夜晚一样,今夜依然风雪缓落,小镇四周静寂无声,仿佛又要无事无扰地过去,到第二天清晨再来煎熬这一天……

      镇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从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门槛,望向缓缓走来的君陌,神情显得异常漠然,或者说冷酷。

      “你是来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举起单手为礼,说道:“酒徒死了。”

      遥远北方小镇那片如痛苦人脸的云,还在夜空里飘浮着,其实并不太高,按道理来说,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够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来自北方那座小镇,怎能看不见那片云?他与酒徒在这个世界里一起生活了无数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讯?

      他没有说话,沉默看着君陌,就像看着个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这样的人物用这种眼神看着,都会感到恐惧,至少会有些不安,或者说寒冷,但君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复说道,语气很平静,不是刻意点出这个事实与重点来激怒对方,而是在讲述一个客观事实,包括下一句。

      “你也会死。”

      屠夫浓眉微耷,说道:“如何?”

      君陌说道:“我们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会活这么多年,但他死了,证明他是错的,你如果不想死,就应该与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说道:“他随观主去,我守道门,本就不同。”

      君陌说道:“世间大路千万条,不止这两条。”

      屠夫说道:“还有什么?”

      君陌说道:“歧路你怎么选?筹码你放哪一边?那两条路不通,还有第三条,昊天现在回了长安城,你没有道理不选这条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确实应该选你们这条路,我没见过神国的昊天,但见过人间的她,我从她那里得到过承诺,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想这么选。”

      君陌隐约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礼,说道:“请教。”

      屠夫握着刀柄的手微松微紧,就像他此时的声音,微有起伏,却始终那么坚定平静:“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总以为他是相对潇洒的那个人,而我却是相对嗜杀残酷的那个人,但事实上这几万年我很少杀人。”

      君陌说道:“确实。”

      屠夫说道:“不杀人是因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这么一个伴,他被你们书院杀了,我总得替他做些什么。”

      君陌沉默。

      屠夫说道:“因为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彼此为伴,只怕在漫长无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长无尽的藏匿人生路里早已走丢,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孤单。

      好在他们彼此可以为伴。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么,便没有人做。

      君陌认为屠夫的话很有道理。便不再继续尝试劝说。

      他向来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笔直的铁剑。说道:“请。”

      屠夫举起那把油污满身的屠刀,说道:“我会砍出一条路。”

      没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条路来。

      屠夫举刀向君陌砍了过去,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觉不到刀上带着丝毫的天地气息。看着就像,不,就是简单的一刀。

      这一刀当然很不简单。

      如果有人每天拿着重若小山的屠刀挥砍数千记。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这种日子一直重逢了数万年,那么他砍了多少刀?

      没有人这样做过,只有屠夫这样做过,也只有他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活的足够长,于是他修行的时间便足够长。

      都说修行在于天赋与勤奋,屠夫的修行天赋自然是历史上最好的数人之一,他的勤奋也是最好的数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着什么?

      数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数万,这是多少刀?

      意味着,这一刀无敌。

      柳白复生,也无法硬接这一刀。

      观主,也不会想硬接这一刀。

      除了轲浩然,从来没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那两个字,很耀眼。

      小师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这一刀。

      如果他双臂完好,或者他真的会接一接。

      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手臂,铁剑一端在手,另一端却在夜雪里。

      那便是无根的柳。

      他眼睛里的光泽微黯,然后再亮,一切归于平静。

      君陌退后一步,倒提铁剑,抬膝,左脚向上踢出。

      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为蹬天踢。

      他一脚踢到了铁剑的剑首上。

      铁剑呼啸破空,却未离去,仿佛变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里,另一端在他的脚下。

      铁刀砍在了铁剑上,弦弯,而未折。

      铁剑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闪电般,顺着长街疾退百丈。

      最终,他没有选择硬接屠夫的刀。

      因为今夜,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他是骄傲的君陌,但更是书院的二师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缀着他。

      伴着恐怖的声响,铁剑急剧地弯曲。

      最终触着他的冠。

      他的发还没有回复到原先的长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顶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气息的巨浪里航行,不侧不翻自不覆。

      君陌继续后退,一直退出小镇,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绝,只听得嗤啦一声响,他的胸口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铁剑上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这把铁剑,在极西荒原的天坑底,带领农奴们与悬空寺战斗数年,未曾折断,只是有些变形,后被修复如初,今夜却险些被屠夫一刀砍断。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无敌。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变成了入岩松,如钉在地面一般,再不后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并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着血,看着再次破夜而来的第二刀,神情却宁静到了极点。

      他挡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数百丈,依然受了伤。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来这里。

      一声凄厉的蝉鸣响起。

      仿佛有只巨大的蝉,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笼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进入了蝉翼的世界,那是与昊天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

      即便是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见得都能创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这两片透明无形蝉翼构成的世界,竟是显得牢不可摧。

      “区区寒蝉,焉能困我!”

      屠夫须发俱飞,暴喝声里,一刀斩向透明的世界屏障!

      嗤的一声厉响!

      透明的蝉翼上出现了一道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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