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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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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三章 老卒


      酒楼这边起先都还有些忌惮那佩刀公子哥,不过当他起身后,也不见他如何气急败坏要让谁好看,就那么傻乎乎捧琵琶说书女子的身边,自然而然就给当成了一只有心要英雄救美却没力气拔刀相助的绣花枕头,这样胆子小的富家子弟,在北凉可不多见,那几桌丢钱砸人的兵痞子大多有些家世依靠,否则也不敢在巡城当值的功夫,跑来酒楼喝酒吃肉听人说书,再者,他们本就是在城内负责监视将种子孙是否违法乱纪的甲士,可以说那小子只要胆敢拔刀,他们就可以顺势擒拿,狠狠抽上几十鞭子再丢入大牢,没有两三百两银子根本别想把自己捞出去。怀抱琵琶的二玉仰头望着那个眼神涣散的公子哥,虽然相貌变了,可她确定他就是他,那个游历北莽跟她爷爷同桌而坐的公子哥,不知过了多久,自称北凉王的他似乎清醒过来,死气沉沉的眼神复归神采熠熠,转过身背对她。徐凤年对流露出如释重负神情的徐偃兵平静说道:“守住大门,皇甫枰很快就到。”

      那青丝挽起的女子,唤出六尊法相仍是没能阻止天人远游,脸色古怪,好似第一次认识了这个男子。徐偃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走到酒楼门口,闭目凝神,有酒客察觉到情况不妙,想要脚底抹油,只是尚未走近大门,就给撞飞出去。徐凤年缓缓走到那几桌纷纷起身的甲士附近,手指按住一柄从腰间解下搁在桌上的北凉刀,那名本该在城中管束世家子的幽州游骑,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抽走佩刀,十几名甲士以一位壮硕都尉为首,他眼力不差,知道碰上了扎手的货色,却也没有刻意示弱,沉声道:“这位公子,本尉黄弈,出身沂河郡黄氏,你自行掂量掂量。你我今日各让一步,本尉还能当你是个兄弟,走出这酒楼,你再在沂河郡境内喝酒,保证不需要你开销一颗铜板儿。”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这话,稍后你跟皇甫枰说去。”

      出自沂河郡望的都尉心头巨震,正要开口,就听到酒楼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显絮乱的马蹄声,听马知兵,这是老卒都该有的本事,这名都尉虽然作风跋扈,可一身战阵武艺并不马虎,幽州兵就算是比边军次一等的境内戊卒,比起那陵州还是要强上无数。都尉一咬牙,阴沉冷笑道:“幽州将军是官大,可家父当年跟随燕大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却也不是皇甫枰想惹就能惹的!”

      徐偃兵任由穿着武将官服不曾披甲的皇甫枰大步走入楼内,今天第二次见着了那位北凉藩王,也不言语,五体投地,磕头跪拜。

      徐凤年提起那柄普普通通的北凉刀,不理会满楼骇然的酒客,走到皇甫枰身前,问道:“我只问你一句,酒楼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皇甫枰趴在地上,颤声道:“官邸离此不过三条半街,末将有所听闻!只是末将身为幽州将军,只敢治理一州军务,不敢越界插手一州政务。”

      徐凤年笑了笑,“真是一个恪守本分的称职将军,把幽州军权交给你,本王想不放心都难啊。”

      堂堂正三品而且实权得不能再实权的幽州将军,就这么大气不敢喘一下地死死趴着。徐凤年伸出一脚,直接把皇甫枰本就紧贴冰凉地面的头颅一脚踩下,砰然作响,附近看客都瞧见幽州将军脸面触及的地面上,淌出血水来,可这位曾经在初春葫芦口大阅上登台露面的将军,仍是一动不动。徐凤年眼神冷漠望着皇甫枰的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给了你权柄,你既然不敢得罪人,本王自己来便是。”

      徐凤年突然伸出一臂,还来不及叩见北凉王的都尉黄弈,健壮身躯不由自主被向前扯出一个狼狈踉跄,北凉刀出鞘,地上多了一颗头颅,徐凤年随手推开颓然前扑的无头尸体,那些再傻也知道遇上了新凉王的甲士,拔刀相向是打死都不敢,北凉王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动弹,何况这位微服私访幽州州城的北凉王,都被说成是一个亲手宰掉提兵山第五貉的绝顶高手?他们的家世背景都不如都尉黄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保命符,那就只好跪下来恕罪求饶了。徐凤年抬起那柄北凉刀,刀身雪亮如光洁镜面,虽然还没有换成新出炉昵称“重孙”的第六代凉刀,可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锋锐第一战刀,随着徐凤年的双指抹过,那些跪着的游骑甲士一一脑袋坠地,加上头一个遭殃的都尉黄弈,十六人,死得一干二净。徐凤年将手中凉刀归鞘,丢在皇甫枰身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就跪着好了,然后对徐偃兵说道:“把幽州副将乐典喊进来。”

      一名青壮将军快步走入酒楼,跪在皇甫枰附近,不敢去看满地分尸的场景,更不去看那下跪得黑压压一大片的酒客,只听北凉王轻描淡写撂下一句言语,“楼内所有人,家产抄没,只要是有一官半职在身的,马上拖出去杀掉。地上这些游骑尸体,你派人挂在幽州将军官邸影壁上,你放话出去,本王就坐在将军府上,谁想见本王,收尸也好,求情也罢,将军府门那边都不拦着。”

      徐凤年走过去牵起二玉的手走出酒楼,女子怀抱着琵琶,她黯然无语。

      坐入马车,缓缓驶向那座幽州将军府邸,徐凤年正襟危坐,没有去看女子,只是轻声道:“为我说书,不值当。我方才这趟出窍神游,就是想知道你们爷孙二人,一个搭上性命,一个搭上女子贞洁,还是要为北凉说话,值当不值当,我走了很多个地方,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最后一处,见到了一家不知什么天下大势只知辛勤劳作的北凉老百姓,才觉得很多事情谈不上值当不值当。我已经对不起你们,就不能再去对不起那些良善百姓。二玉,我不敢奢望你开口跟我索要回报,以便让我心安几分,我只想跟你,还有你死去的爷爷保证,我肯定会死守边关,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这样的北凉百姓,就多一天安稳日子,多一天也好。”

      无怨言更无怨气的苦命女子,嫣然一笑,抬起头,望向他的侧脸,正要出声尊称北凉王,但是马上收住,摇头柔声道:“徐公子,你不欠我们什么。我爷爷说你是个好人,我也觉得是这样,二玉相信爷爷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就不去将军府了,让我下车吧?”

      徐凤年转头望向这名少女。她的笑容很干净,眼神清澈,掩嘴轻声笑道:“徐公子忘了?二玉只会说书给人听啊。”

      马车停下,少女跳下马车,走出了一段路程,转过身,她怀抱琵琶,朝马车那边微微屈膝施了一个万福。

      原先一直在附近屋顶跳跃的呵呵姑娘蹲下身,蹲在瓦片上,扛着那根不愿离身的向日葵枯杆子,默然无言。

      六珠菩萨等少女远去,这才进入马车,跟这位北凉王相对而坐,后者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沉声道:“滚出去!”

      烂陀山女子仙师并未生气,反而心平气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还有大自在可求。”

      徐凤年抬起头,冷笑道:“滚你娘的大自在!”

      这一日幽州将军府邸,陆续有将种家族前往或者收尸和或者劝谏,然后影壁上的尸体越挂越多,沂河黄氏更是一口气死了半数,很快沂河城外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副将乐典率领一千精兵杀得手软,杀到最后,都不忍心再举刀,是一个对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劳,随后杀到了幽州两名校尉也近乎叛变行径得拔营赶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亲兵不得不从一千骑猛增到三千,继续内讧对杀,胜负则是毫无悬念,两颗校尉头颅就给挂在沂河城正城门的墙头,再杀到大半的沂河权贵豪横要么跪在将军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宫”,要么逃出城外联合姻亲和城外权贵,一起用各种方式向那个人强行施压,城内权贵无一例外都被剥去官身,悉数抄家充军,以至于皇甫枰跟乐典的亲兵营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这场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动荡,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因为幽州军政两界自以为是的剧烈反弹,竟然引来了凉州八千大雪龙骑!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倾巢出动,直扑幽州边境!更别提还有从未出关的潼门关校尉辛饮马,也带着六千精骑紧急出动。除此之外,北凉都护褚禄山亲自调兵遣将,下令让宁峨眉领着半数铁浮屠重骑跟两千白羽弩骑,浩浩荡荡开拔,驻扎在幽州西边,虎视眈眈。

      如果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曾经是大半个陵州的影子主人,那么幽州从边军到境内驻军,从头到尾都算是燕文鸾大将军的私家护院,号称拥有八百将种门庭的幽州,绝大多数都算是燕文鸾这个老军头的徒子徒孙,他们愈演愈烈的反抗,终于让一个坐镇边关的老人坐不住,但是他没有兴师动众带兵南下,只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来到了幽州沂河城,马车停在城外,瞎了一只眼的老人独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满肃杀气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气浓重无比的将军府邸。老人本以为那个年轻的疯子会傲慢到拒不接见,甚至干净利落就把他这个北凉步军统领就地擒拿,最不济也会把他晾上个几天几夜再让他进门,可老人都猜错了,那个年轻人就孤伶伶坐在府外台阶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后,在北凉军中威望已是无人可及的老将军质问道:“徐凤年!为什么?”

      徐凤年双手笼袖,没有去看这个当年一心想要徐骁登基称帝的燕文鸾,望着街道尽头,平静说道:“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说法,陵州姓钟,幽州姓燕,只有凉州才姓徐,徐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点我知道,你燕文鸾知道,钟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为钟洪武一听说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儿子钟澄心,还给他一个大将军当一当,只要西楚复国揭竿而起,赵室就许诺他可以替淮南王赵英带兵,去分一杯羹,于是他就开始对幽州煽风点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后他好趁乱逃离北凉。这些天,我一直让鹰隼盯着你,但是你始终没有动静,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人进入沂河城。”

      老将军怒道:“大将军尚且可以一生不反离阳,我自是一生不反北凉!他钟洪武算什么狗玩意,能跟我燕某人相提并论?!你徐凤年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鸾从边境卷铺盖滚蛋,好让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当真以为燕文鸾霸着步军统领的茅坑不退,是贪恋权位?你徐凤年当真以为这把交椅,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谁都能坐稳当的?若非我敬你徐凤年还有胆子不收那狗屁圣旨,总算做了件不曾辱没大将军的对事,早就带兵十万,一举南下,到时候骑军步军分裂,你当什么北凉王?!拿什么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北莽铁骑?!”

      徐凤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将军不会这么做的。”

      老将军气恼得差点就要动手,一巴掌拍死这个狡猾的兔崽子。

      徐凤年拍了拍身边台阶,示意老将军坐下说话聊天,燕文鸾冷哼一声,徐凤年也不坚持,继续说道:“我师父跟碧眼儿斗法斗了整个后半辈子,老将军可知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哪一点?”

      提起李义山,燕文鸾情绪平稳了几分。

      整个天下,李义山最无愧北凉。

      燕文鸾虽然是阳才赵长陵那一脉的主心骨武将,对于仅是道不同才不相为谋的李义山,仍是没有半点不敬。

      徐凤年轻轻说道:“不是老将军想象的什么张巨鹿把赵家天下修补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独掌庙堂大权的手腕,而是在他发迹却未成就大势之时,就早早把父母家族迁往了太安城,不给任何人指摘他张巨鹿的机会,因为这位首辅大人当时就已经知道,只要他成为天下官员之首,不论他如何洁身自好,他毕竟还有家族,有亲戚,有子弟,一旦双方远隔千里,总归会有人借着他的名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诽,仍是不敢当面弹劾,可支撑着张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气,难免就要弱了。所以这才是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的地方,再回头来看咱们北凉,徐骁,我师父,其实不指望你们人人都有张巨鹿这样的胸襟和眼界,徐骁死前,还不放心,对我说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别人犯错,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在陵州官场,我忍着,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杀。”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只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两分。

      徐凤年继续自顾自说道:“可是我发现徐骁没有说错,但是也没有全对,我们脚下的北凉,名义上是徐家的,说到底还是北凉百姓他们自己的,我徐凤年其实可以完全不介意你们如何目无法纪,只要给我徐家在沙场上卖命杀敌就够了,我当这个北凉王也就当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还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说,在野史里或许侥幸会有几句好话。都说既然老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下了天下,那么坐天下就是老子应得的,我徐凤年也没说你们就不该享福,可享福没错,惜福总也不是坏事吧?老将军,你跟我,要不就当跟徐骁说句良心话,幽州陵州,还有凉州,这些个将种子孙,有几个是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凉山王府关起门来说风凉话,而是亲自在幽州走走停停,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实很想对北凉道所有当官的说一句,靠自己本事当上官也好,靠父辈功荫当官也罢,要享福,你们放宽心享福去,可别害人害得太惨,只是这种话,却是不可以放开了去公之于众的。而且这种话,就算我诚心诚意说给钟洪武听,他只会觉得是个不好笑的大笑话,我能如何?他自己寻死,我就只好让他去死了,哦对了,告发钟洪武的人,正是龙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儿子钟澄心。”

      燕文鸾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望向远处,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错,更是老将军你的错。当然,以后守不住北凉,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老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台阶,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脚下几级的台阶上。

      徐凤年突然笑道:“听徐骁说过,老将军当年做梦都想着骑着马,像先前进入北汉皇城一样,大摇大摆进入太安城皇宫。”

      背对北凉王的老人咧咧嘴,无声一笑。

      徐凤年轻声道:“这个老将军就甭想了。不过我前几天出窍远游北莽皇宫,那里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将军,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们争取去那里策马扬鞭?”

      燕文鸾转头,问道:“当真?”

      徐凤年反过来笑问道:“只是有这个想法,至于有没有本事,老将军,你真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鸾愣了一下,低下头,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将军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当年就骗我说只要跟他混,就能骑马骑到屁股都给磨光为止。老子就还真就傻乎乎上钩了……”

      燕文鸾停顿了许久,抬起头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将军真没骗我,不是吗?”。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站起身,沉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鸾已经老到骑不上战马,还希望北凉王你能让人抬着我去,如果我已经死了,既然北凉王都可以答应给为那个鱼鼓营老卒许涌关抬棺,那么不介意为燕文鸾抬棺一次吧?”

      徐凤年跟着起身,平静道:“徐凤年谢过燕老将军。”

      老人走下台阶,转过身,面对徐凤年,抱拳喝声道:“鱼鼓营骑卒燕文鸾,许涌关袍泽,参见北凉王!”

      老人然后转身,径直远去,离开沂河,离开幽州,远赴边关。

      徐凤年坐回台阶,揉了揉脸颊。

      一旁徐偃兵感慨万分道:“当初西垒壁一战,鱼鼓营只剩下十六人,连我也不知道燕文鸾是其中一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徐骁都没有说起过。”

      徐偃兵说道:“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个?”

      徐凤年笑道:“又不是抢媳妇,这有什么好抢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这位北凉王附近,眼神坚毅,缓缓说道:“放心,有你在,北凉就不止有三十万铁骑。”

      两人长久的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坐在徐凤年身后,不知为何那根如影随形向日葵杆子已经不知所踪,她双手托腮,安安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徐偃兵开始拍膝而歌。

      壮怀激烈。

      哪家少年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哪家儿郎不渴望那黄沙万里搏功名?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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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太安城春雨初霁,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干净了许多,庙堂再闹腾,那也是官老爷们的事情,老百姓该吃吃该睡睡,大多总还得老老实实过着起早贪黑的日子,不过也有些游手好闲的,不过这些被被贬低为顽架子玩主儿的货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头一等,玩名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该是去玩手钏盘核桃,最不济总得弄几只鱼虫撑场面。可位于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个年轻人,就彻底不入流了,不过既然住在了升斗小民杂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没能投好胎,就要得认命不是?这个年轻人跟满大街姓张的京城百姓一样,摊上了个离阳名列前茅的大姓,却没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见他做正事,除了跟人借钱喝花酒,就只会带着鸽哨瞎逛悠,却连只像样的鸽子都养不起,这搁在太安城,就叫打肿脸也要去穷讲究,连什么都不讲究的穷人都要瞧不上眼,张边关就是这么个谁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荡子,在街坊邻居眼里,这个家伙所幸剩下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能娶到个姿色不错的媳妇,张边关也从来不懂知足,依旧不肯呆在家里好好跟媳妇滚被窝,只知道天天往外边跑,早出晚归,空手出门空手返家,就这么浑浑噩噩一天是一天,时间长了,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渐懒得理睬,前不久,姓张的貌似还给人打了,鼻青脸肿得厉害,这几天才消肿,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正经,逢人就笑着打招呼,叔叔婶婶殷勤喊着,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来越热,穿得也就越来越清凉,张边关离家在外的时间顺势也就越来越长,毕竟京城这么大,街上能少得了妙龄女子?这一天临近黄昏,张边关游荡回了斜眼街不远处,听见了头顶那忽急忽悠的悠扬鸽鸣,习惯性抬起头,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只用绿丝缠绕着陈旧鸽铃,常年摩挲把玩。他就这么呆呆眯眼望着天空。他这个这么多年了一直被笑称吃剩饭踩狗屎都不会的末流之辈,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反正也没有人感兴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只知道这个没用的胆小鬼应该还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钱人一起玩那些上档次的风雪场所,到头来就只能看那些不用花钱的死物,多彩的阁楼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门,走粮的朝阳门,走酒的顶山门,鼓楼上那只离阳建朝几年便蹲了几年的石麒麟。游荡天空之上的鸽鸣有起便有终,张边关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觉着天色还早,没到回家的时候,想了想,就跑去斜眼街临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锁龙井边上蹲着,这口古井一直干涸,井口边上有一座黄泥砖头砌成的判官,市井传言说是离阳以火压天下之水,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张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烟就一股脑从泥塑判官口鼻中窜冒而出。

      张边关一如既往蹲在井边泥塑脚下,偶尔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时日他给人一伙人打得不轻,大概是误以为张边关的老爹终于要失势了,是时候教训这个给京城世家子丢人现眼的王八蛋了,不过拳打脚踢才过足瘾,第二天就发现离阳朝廷的天还是那个天,没变,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发狠,把几大拨人都给收拾得哭爹喊娘,那么靠着这几拨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来,都没胆量去跟张边关道一声歉,后来战战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没等到丁点儿报复,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聚在一起,愈发嘲笑姓张的是个大废物,白白有个他们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该他被当成一坨踩了都嫌脏了鞋子的烂狗屎。

      张边关唯一的长处就是开小差神游万里,等他蓦然发现身边多了个气态清雅的年轻人,瞥了眼,也没说话,等了半天,终于笑问道:“真不是来打我出气的啊?”

      那名士子模样的读书人笑着摇头,“哪敢揍首辅大人的公子,再说真打起来,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还手,任我打骂,也无非是被你当成了逗乐的傻子。”

      张边关咦了一声,“原来是个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这种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们干脆就不会来见我。”

      读书人问道:“你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了?”

      张边关嗤笑一下,自嘲道:“我这就算聪明人?那我爹该是啥了?”

      读书人点头道:“也对。”

      张边关趴在井口上,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井口,不再理会这个明白事理就没趣了的不知名读书人。

      读书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宫室阁楼的勾心斗角,因为它们只会相得益彰,比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祸害,要可亲可爱许多。我还知道你在离开张府自立门户的时候,在家里种下一棵桃树,太安城里的人,都喜欢院子里有树,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贵子的枣树,柿树椿树也常见,唯独不见桃树,因为桃字谐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离阳的根,树挪死,离阳百姓没了太安城,能逃哪里去?你张边关不笨,是种给你爹的,可你爹,我们离阳的首辅大人视而不见,他不逃,你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继续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着将来好歹能送个终,能在清明上个酒,那是更好。”

      张边关平淡哦了一声,继续看着井口。

      读书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个从北凉跑来跟坦坦翁求官的孙寅了。”

      张边关转过头,“孙寅是吧?那你说说看,鼓楼上那只石麒麟默默凝视天下数百年,到底在等什么?”

      孙寅如今已经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地进入中书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这棵参天大树,虽然是个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爷子的法眼,平步青云不是指日可待?寥寥无几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这一点,绝大多数的糊涂人也未必会一直糊涂下去。孙寅跟这个碧眼儿的幼子直直对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一只石麒麟在等什么,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摇大风起,吹起了狼烟,到头来生灵涂炭,如果说只换来穿龙袍的人换来换去,好玩吗?”

      张边关笑了笑,摸了摸胡渣下巴,“是不好玩。”

      张边关跟孙寅并肩而坐,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口气,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给孙寅看了那只朴拙鸽铃,说道:“我以前收了只别人赠送的鸽子,一等一的绝品,黑中泛紫,比起北凉王徐凤年的那头隼,价格也差不了多少。那会儿我爹还没当上首辅,才是个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没骂我,你应该清楚我爹这么个人,骂人那是抬举你了,除了桓老爷子,他这辈子几乎就没骂过谁。他就问我,这只鸽子是爹如今的身价,你张边关算什么东西,值这个价?你是蠢,还是,真蠢?我那年十四岁,一气之下就把鸽子还人,那个人,当着我的面,笑眯眯说他可没有收回礼物的习惯,然后用手掐死了鸽子,嗯,他就是当今太子殿下,赵篆。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再不跟这些人厮混。我宁愿跑去听小门小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也不乐意听他们相互奉承阿谀,我宁愿看那那些无人问津的死物,也不想看着那些放个屁都能当黄金白银售卖的权贵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喜欢带我玩了,我也乐得一个人清净。”

      说到了父亲张巨鹿,张边关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还记得爷爷奶奶在自己爹从翰林院脱颖而出后,早早从老家迁到城里后,在酷暑季节,两位老人就尤其喜欢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帮着膝下孙子孙女们摇扇子摇啊摇,一下复一下,一夏复一夏,摇着摇着,就只剩下奶奶了,再后来,都没了。他们的爹,也没守孝,朝廷比那个当儿子的文官还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夺情起复,他们这帮子女,也没从父亲脸上发现什么异样,张边关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太安城,一开始是满大街的流言蜚语,都说他们父亲为了当官都顾不得做人了。只不过随着父亲的官帽子越来越大,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无人提起。他张边关这么多年无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离家也晚,反而比两个哥哥看待家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张家的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同于京城事天下事了?张边关神情落寞,后脑勺搁在井口上,仰望着暮色中灰蒙蒙的天空,小时候,府外不远有座狮子桥,有一回一家人难得出门游玩,爹让他们去数一数桥上到底有几只石刻狮子,大哥最像爹,做什么都认真,数得一板一眼,二哥是个书呆子,反正从小到大爹说什么就做什么,大哥做什么他就学着做什么,他张边关年纪比妹妹张高峡只大了几个月,趁着爹娘打道回府,直接就带着妹妹去桥下结冰的河面上玩去了,玩累了,见大哥二哥还在那儿傻愣愣数,张边关直接就跑去无所不知的桓温桓伯伯那里问出了答案,结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见着他这个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后,吃过苦头的张边关就知道那些小聪明,不是什么真的聪明。不过事后娘亲偷偷给他带了碗热饭,爹撞见了,也没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句很多年后才明白的话,“你比两个哥哥聪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了张,这就不是好事。”

      张边关轻轻抽了抽鼻子,拿一只袖子覆盖住脸。

      孙寅正要说话,听到一串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就闭上嘴。

      见到一名佩剑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张边关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脚步,赶忙糊里糊涂随意抹了抹脸庞,笑脸灿烂,呦了一声,“稀客啊,张大女侠,要不发发善心,打发小的一些碎银子?”

      张高峡瞪眼道:“江湖上讲究一个救急不救穷,你觉得我会你这穷光蛋一袋子银钱?我跟你姓!”

      张边关白眼道:“咱俩本就一个姓。”

      张高峡嘴角翘起,说了句“所以啊”,然后高高抛出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张边关毫不意外,接过银子,开怀大笑道:“这位女侠果真菩萨心肠!以后肯定能找着一位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外加权倾天下更会心疼媳妇的如意郎君!在这之前,商量个事,女侠大人,要不你收了我吧,把我拖回家得了,管饭就行,有肉是最好,有酒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张高峡不去跟这个三哥插科打诨,冷冷瞥了眼她知根知底的中书省杂品小官,孙寅。

      孙寅独自站起身,留下张边关一个人坐着,望向首辅大人的爱女张高峡,无视她能把人剐掉魂魄的冷冽眼神,问道:“张姑娘,孙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高峡冷声道:“那你就闭嘴。”

      孙寅缓缓起身,抛着银袋子,一脸幸灾乐祸,过河拆桥说道:“孙寅啊孙寅,姚祭酒把你说成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可惜我这妹妹向来不喜欢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你就别奢望她会对你另眼相看了。要是非要说大道理呢,那就是你厉害是你的事情,我喜欢是我喜欢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真死心不改,想要娶我妹妹过门,我是无所谓,但你得先打过她,还得被她看得顺眼,再得是我爹钦点认可的女婿,这样凤毛麟角的年轻俊彦,上哪儿找去,你这个自己送上门的,肯定不算。”

      孙寅略显无奈道:“我喜欢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女子做什么?”

      张高峡冷笑道:“孙寅,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孙寅不以为意,平静说道:“我反正这辈子注定跟首辅大人说上半句话,能跟首辅大人的儿子说上一说,就当弥补遗憾了。至于你张高峡张女侠,只是意外之喜。放心,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我却不会跟你抢。”

      张高峡讥笑道:“你喜欢男人?”

      孙寅笑了笑,“喜欢是喜欢,却不是女子喜欢男人的那种,打心眼欣赏一个人,也算喜欢。打个比方,就像我很喜欢首辅大人没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绝好诗词,但他却脚踏实地做到了这件前无古人的壮举。六部衙门,总计四千间屋子,以后豪阀世族子弟越来越少,寒庶子孙越来越多,这不异于前辈李淳罡在江湖上的剑开天门,为后辈开山。”

      孙寅转身离去,悠悠然说道:“想当然觉得别人会喜欢什么,就送给对方什么,好像这就是付出了,却从不问一问对方想不想要,愿不愿收。这种人,再掏心掏肺,也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自个儿豁达大度问心无愧了,其实还是自私。是在讲男女情爱也好,是在说兄弟交往也罢,都可以去套。因为对人好,不容易,但不算太难,但真的能设身处地去尊重别人,就很难了。古人以知己这个说法来形容至交好友,因此如何才算‘知己’,是大学问啊。孙寅是个蠢人,不知将来千百年是如何一个世道,但是咱们身处的这个世道,还算看得透,浑人不少,可总归还是有些人不重利,不重名,不重好剑不重谥号,不重朋友的好心好意,不重死得其所,不重一家一姓香火传承,乃至于不重一人之社稷江山……”

      张高峡皱起狭长好看的眉头,问道:“这家伙胡言乱语什么,是在骂咱们爹,自顾自成全了忠义二字,却独独对不住了桓伯伯?可后头好像又在夸啊,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张边关漫不经心道:“恐怕他自己也犯迷糊,人太聪明了,就喜欢自己跟自己对着干,翻来覆去,两手空空。”

      张高峡瞪眼道:“孙寅胡说八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在骂咱们爹,我还听得出来!”

      张边关解下那只鸽铃,随手丢入锁龙井,做了个玩世不恭的鬼脸,笑道:“爹懒得骂我,我就偷偷骂他,你又不会告状去,我怕什么?”

      张高峡语气沉重了几分,问道:“你真不顺着爹的意愿,去辽东投军?”

      张边关轻轻摇头,“做儿子的,既然帮不上什么忙,总得送一送爹。生儿无非养老送终两件事,我这个儿子总得尽力做成其中一件吧。”

      张高峡坐在井口上。

      张边关一脸讶异道:“跟你说这种事,你也不哭一哭?”

      张高峡平淡道:“我不是那样的女子。”

      张边关嗯了一声,“其实我们都不如你像爹。”

      张边关似乎记起什么,说道:“你马上要离京游历江湖,听哥一句话,爹嘴上说不让你去哪里,其实就是心底最想你去的地方。”

      张高峡低下头,“别说了,再说我就真要哭了。”

      张边关伸出双掌狠狠拍了拍脸颊,“他娘的,你一个女子还没哭,哥哥一个大老爷们,就已经先扛不住了。有个人,有句话,说得果然是千真万确!哥哥这辈子就没听过比这句话更有道理的,张圣人听了也得甘拜下风!”

      张高峡抬起头。

      张边关眨了眨眼睛,“他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算个屁英雄好汉,天下女子每个月都流血不流泪!”

      张高峡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这才平复下想杀人的心情。

      张边关柔声道:“你去吧,天下大乱,到时候肯定会是英雄枭雄狗熊一窝蜂冒头的风景,你别错过,就当给咱们爹多看几眼。”

      张高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只是这一天,太安城不复再见那佩剑的张女侠。

      张边关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在夜色中走回斜眼街,院子里泛起昏黄灯光,是在等他回家。那个不算太漂亮的笨媳妇就算恼极了他的喝花酒,仍是这么等着,日复一日,大概她会觉得这辈子都没有盼头更没有尽头了。

      别的女子,不说嫁给了张家这样整个离阳王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高门,就算嫁给三四品官员的子弟,那也是风风光光,不光是她自己锦衣玉食,她将来的孩子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以后长大成人,想要鲜衣怒马就鲜衣怒马,想要经国济世就经国济世。

      张边关正要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推开院门,吆喝着要自己媳妇好酒好肉伺候着,没来由猛然蹲下,然后就听到行人脚步,又赶忙起身,推门归家。

      女子一如既往,默不作声,端上温热适宜的饭菜,小筷子夹菜吃着,偶尔打量一眼,那个一只脚架在长凳上,只顾自己狼吞虎咽的男子,从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了。

      却也从来不见她如何把幽怨委屈摆在那张清清秀秀的脸面上。

      张边关总喜欢说她之所以这般好脾气,是畏惧他的家世,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张边关再没出息,也是张巨鹿的儿子,她能不小心翼翼伺候着?只是每次说到这点,张边关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说花鸟鱼虫才用伺候这两个混账字。然后她就偷着笑,直到张边关瞪她,她才撇过头,只是嘴角那份淡淡笑意不见清减就是了。

      这一晚的深夜,张边关在她熟睡之后,悄悄呜咽起来。

      “我是怕自己喜欢你,更怕你喜欢上我,才这样的啊。”

      “我怎么会不想要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儿子女儿都很好啊。”

      “可我是张巨鹿的儿子,我做的越多,错的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说了,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里去?不逃,活得就能比当下更轻松了?你再笨,陪着我死的时候也会醒悟过来,可我宁肯到那个时候你再来恨我。只想着让你这会儿糊糊涂涂埋怨着我不争气,没出息,不当家。媳妇,这辈子就当我欠你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肯定还你……”

      张边关满脸泪水,胡乱擦干净以后,渐渐昏昏沉沉睡去。

      那个背对他面墙而睡,整夜纹丝不动的温婉女子,直到听到夫君的鼾声,这才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温柔依旧。一如她当年走下轿子那一天,被他掀起红盖头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张边关又没心没肺般吃过早点,大步出门离家。

      张边关出门之后,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轻声道:“高峡,一定要去北凉啊。只有那里才会是乱在一时,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辅大人幼子,依旧还是那个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静静做着一件又一件的琐碎家务,她手头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斜坐在内院门槛上,望向院门,等着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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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风声雨声读书声


      如果说去年的陵州官场,那会儿还是兼着陵州将军的世子殿下那番搅局,那仅是暗流涌动,最终是场雷声不大雨点更小的闹剧,那么幽州军政在新凉王的血腥铁腕下,完全就是一场导致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惨剧。[bixiaGe]春雨贵如油,北凉春季尾巴上的雨水,更是如此,雨水一落,血水一冲,也给幽州大小衙门省去不少麻烦。要知道这次北凉前所未有的变故,光是校尉就死了三个,实权都尉一双手更是都数不过来,剥去一身官皮充军边关的达官显贵则不下百人,幽州境内盘根交错的所谓八百将种门户,虽说肯定是个夸大的虚数,但三百户肯定有,结果大半都给波及,卷入惨案的家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其余那些耐着性子在等燕文鸾大将军雷霆震怒,更是心寒,大将军不光是袖手旁观这么“好说话”,更是亲自调动六营燕家嫡系精锐步卒,凭此控扼幽州北地几处关隘,这根本就已经是不但翻脸不认人,还算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子。有大雪龙骑渗入幽州腹地,凉州东边上还有老凉王义子齐当国亲自出马,陵州北方则有汪植和辛饮马两支属于北凉不同序列的骑军厉兵秣马,步军副统领顾大祖北凉“新贵”,以及刘元季尉铁山这些不管退位的在位的功勋老将,哪怕跟幽州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仍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时公开支持新凉王,这时候,幽州豪横将种就算不明白为什么新凉王在陵州那么好脾气,怎么到了幽州就如此不念旧情了,但都切肤之痛地明白了一件事,北凉姓徐。在北凉有本事有资历跟那个年轻藩王扳一扳手腕的老家伙老军头,就他妈的没一个肯给他们说句公道话。

      总之,一切都晚了。

      旧人去,新人来。而且一来就来了数批人,有的是被徐凤年喊来的,有的则是不请自来,后者还都不太客气,隐约成为北凉台面上士子领袖的黄裳就差没有跳脚骂人,上阴学宫的王大先生则悠哉游哉,劝说着黄裳怒伤肝这类废话,两位儒雅老人都是刚从边境欣赏过了大漠风光?风光,马不停蹄就匆忙赶往幽州沂河,不过越是临近沂河,王大先生就越是老神在在,照理说最该乐于见到此时此景的文人黄裳,成了那个骂北凉王得最凶的家伙,骂徐凤年戾气太重,还骂他才是真的人屠,比徐骁还心狠手辣,有本事去北莽杀人,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徐凤年没笑没恼没言语,只是在幽州将军府邸越俎代庖地一手全权处置军政,对黄裳的痛骂,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在王大祭酒跟黄裳两老之后,又有从流民之地火急火燎赶来的新任流州刺史杨光斗,这位墨家巨匠倒是没半点大动肝火的模样,只是说了两句话,“差不多就行”,“陈锡亮做的相当不错”,之后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热饭。除了这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剩下的就要起码年轻一辈,凉州刺史胡魁,白马斥候前身列炬骑的真正缔造者,他身边还跟了一个曾经写出过《凉州大马歌》的郁鸾刀,殷阳郁氏的长房长孙,这家伙单枪匹马去流民之地兜了一个大圈,似乎也没被杀,也没杀人。{b IxiAGe}还有才当上陵州别驾没多久的宋岩,以及陵州黄楠郡水经王氏家主王熙桦,这两位,曾经是一个郡内政见不同的对手,倒也谈不上是什么死敌,以一手道德文章著称北凉的王熙桦跟一心钻营事功二字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这一对那才算真正的死敌。

      等这些人都齐聚幽州将军府邸后,第二天清晨,风雨如晦,徐凤年喊上他们一起前往新建成的青鹿洞书院,最近都没有机会露脸的皇甫枰负责带一百亲骑护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悲喜,短短一旬内就摊上杀人如麻“乐大刽子手”这个骂名的幽州副将乐典更是忧心忡忡。只有那个幽州文官之首的刺史大人王培芳,吊尾在队伍后头,高坐马背,并不如武人健壮的清瘦身躯随着马背起伏,一晃一晃,难掩脸上的喜气。福祸相依,尤其是由祸转福,他王培芳就算定力再好,如何能够不倍感喜庆?

      幽州大乱,可青鹿山麓上的这座书院,称得上是幽州仅剩的一块净土,已经有将近百位士子书生入此安心求学,低头则埋首典籍,聚首则切磋学问,美中不足的恐怕就只有暂领书院领袖的两位先生,要他们每月都得拿出一篇有急功近利嫌疑的事功文章,字数多多益善,比如北凉盐铁应当如何,如何应对朝廷的漕运约束,如何根治党争桎梏,如何解决胥吏之祸,如何界定名相权相,甚至还有如何制衡相权,等等,许多题目无疑都是做学问之人的雷池禁地,可还是有士子实在抵不过每篇当月夺魁文章可得白银一百两到五百两不等的巨大诱惑。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且不说黄金屋,后两者难道不都需要真金白银?先贤不过是把话说得含蓄了点而已,其中的道理再实在不过了。青鹿洞书院虽然还只是个粗胚子,一座书院最重要的精气神更是空落落的,但黄裳在登山之后,心情显然大好,也顾不上对北凉王摆什么脸色,捻须笑吟吟,满怀欣慰,朝廷虽说不禁名士清谈,但北凉更是连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可以不加理睬,甚至反过来助长气焰,在老言官黄裳看来,这才是读书种子真正的土壤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口有所言,付诸于笔端,从而留在青史,任由后世评点,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真正的大幸事。

      黄裳站在书院门口,没有急于跨过门槛,仰头看着那块北凉王徐凤年亲手书写的匾额,驻足不前,一下子热泪盈眶,嘴唇颤抖,问道:“当真能容下我辈书生有一天像黄裳昨天那般,痛痛快快骂你徐凤年,骂北凉?”

      徐凤年点头道:“骂人无妨,只要你们读书人能够独善其身就够了,要是还能想着真心实意去兼济天下,更好。如果有一天,哪个北凉擅权的武夫敢拿刀杀你们,只要道理在你们心里嘴里,不在他们手上刀上,我就护着你们。”

      黄裳接连说了几个好字,大袖飘摇,与王大祭酒一同大踏步走入青鹿洞书院,走出一段路程后,猛然间发现那个年轻的徐家人并未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黄裳转过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说道:“从今往后,北凉武人只要是披甲佩刀,一律不得入书院半步,你们读书人,放心去做学问。我不奢望北凉境内的文人武人,明天就可以相敬如宾融洽相处,但最不济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读书人沽名钓誉,借此搏取名望清誉,我徐凤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敢以三寸舌和手中笔乱政扰民,肯定是要掉好几层皮的。到时候别说你黄裳骂我食言,就算你跟我拼命,我翻脸无情还是轻的,杀了你黄裳都半点都会不手软。”

      黄裳欲言又止。

      早早上了北凉贼船的王祭酒在黄裳身边轻声笑道:“黄老头,你哪来那么多迂腐酸气,要不得啊。书生穷不怕,可文人一酸,写出来的东西可就要比酸菜还不值钱喽。”

      黄裳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郁鸾刀想要跟着走入书院,凉州刺史胡魁悄悄拉住这名从豪阀门第里走出的年轻大材,轻轻摇头。不曾想郁鸾刀摘下家传名刀“大鸾”,交给胡魁,然后微笑道:“我就是无聊了想进去瞅瞅,我读书读了二十几年,读得够多了,以后就是战死沙场的命,按照北凉王的说法,这辈子多半都没机会再踏足这儿半步,还不得趁着没披甲又没佩刀,多看几眼书院?风声雨声,做什么都不耽误听见,马蹄声厮杀声更是能听到耳朵起茧子,可从小就熟悉的书院读书声,以后真没机会啦。”

      徐凤年望着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背影,从胡魁手中要过那柄刀,没有拔刀出鞘,只是屈指轻弹刀鞘,笑问道:“你叫郁鸾刀?”

      在广陵道上被誉为曹长卿之后“郁氏又得意”的年轻人转过身,笑道:“是啊。”

      这段时日一直给人阴沉印象的年轻藩王,轻声笑道:“哪怕你是离阳的谍子,就凭你的相貌,北凉也愿意捏着鼻子收下你了。”

      郁鸾刀一脸哀怨,“我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北凉王以貌取人,我委实开心不起来啊。”

      徐凤年把大鸾刀交还给胡魁,然后笑着摆摆手,示意郁鸾刀进入书院。

      等郁鸾刀慢悠悠走入青鹿洞书院,徐凤年转身走到书院前头的广场围栏,朝王培芳招了招手,这位幽州刺史身为正儿八经的文人名士,却没有进入书院,外头这帮人又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将,王培芳有些里外不是人的尴尬。要说以往,王刺史怕归怕,可那是怕徐凤年是大将军徐骁的嫡长子,是怕这个年轻人板上钉钉的世袭罔替,即使后来徐凤年成功上位,王培芳自认以臣子身份面对新凉王,还能留下点文人傲骨,可惜这点气魄,亲眼看着新凉王在幽州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之后,半点不剩了!

      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凉王身后。

      徐凤年眺望远方,“你跟胡魁对调位置,凉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阶,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发财,不过你与名义上贬官的胡魁,你们两人在本王心中的轻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额头渗出汗水,又弯腰了几分,小声答道:“卑职清楚。”

      徐凤年嗯了一声,“你去书院。”

      王培芳赶忙转身小跑进入书院。

      徐凤年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山脚。片刻后,开口对胡魁说道:“胡魁,你是武将出身,知道幽州这么个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镇的陵州,这里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将种门庭,这帮家伙都习惯了拿拳头拿刀讲道理,跟他们磨破嘴皮子,没用。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历经起伏的胡魁重重点头,没有半个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继续说道:“乐典,你明日就去凉州边境,给袁左宗打下手,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将乐典低头抱拳道:“末将领命!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好话,只愿为北凉效死!”

      徐凤年转过身,盯着皇甫枰,“你还是当你的幽州将军。其实那天在酒楼,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有些事,谈不上对错。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样,也不用说什么废话,把你摆在幽州将军这个位置上,该说的就已经说完了。但是有一点你该明白,皇甫枰已经不是那个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看人脸色的江湖人,在北凉,本王不给你脸色,谁能给你?谁又敢?”

      一直在徐凤年面前夹着尾巴做条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这几句话,让皇甫枰去油锅里炸上一百回,也赚回本了。”

      徐凤年不露声色,在斜风细雨中,独自下山。

      迎向登山两人。

      千里迢迢从京畿之南赶赴北凉的老宦官赵思苦。

      还有连那张开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剥落褪散的高树露。

      徐凤年知道这场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但是只有过了这一关,徐凤年才能心无杂念地面对北莽铁骑。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势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徐凤年停下脚步,对她摇头。

      她也摇头。

      徐凤年笑骂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这回竟是真的在笑。

      风声雨声还在,没有了临近书院的读书声,不过有呵呵声。

      徐凤年走近这个小姑娘,帮她摆正插在发髻里的一枚熟悉金钗,“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了。

      她看了他一眼,蹲在台阶上,不跟着他下山了。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按住春雷跟过河卒,毅然下山。

      离山脚不远处,高树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丢,飘然落回山脚,身子骨孱弱无比的年迈宦官毫发无损。

      高树露张开双臂,尽情呼吸了一大口气。

      然后他就将尚未坠地的山上风雨,全部给托回了更高的九天之上。

      与此同时,两袖青蛇从山上滚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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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高树露视野所及,皆是银河倒泻一般,从山上汹涌滚落的青色剑气,对其迎面扑来。高树露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退反进,继续拾阶登山,只是当他左脚踏及石阶后,右脚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剑气便扑杀而至,高树露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剑气就如洪水触礁,从高树露两侧滑过,但是他的双鬓发丝仍是剧烈飘拂,而悬空右脚也没能意料之中落在台阶上,而是撤回低于左脚一级的台阶上。高树露伸出右手,横向截住青蛇剑气的一些余韵,收手后攥在手心,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高树露低头望去,略微讶异咦了一声,如同行家见着了心动之物,又伸出一手,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形成一柄犹如剑胚的三寸剑气,高树露将这枚青蛇剑气凝聚而成的飞剑抵在食指指尖,轻轻凝视,这尊“苟延残喘”四百年的魔头,竟是目中无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与此同时,以两袖青蛇开门见山的徐凤年双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过河卒对着高树露就当头一劈,是那脱胎于剑气滚龙壁的开蜀式,高树露手指轻弹,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剑气精髓的三寸剑气烟消云散,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过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但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反复了不下六次,过河卒始终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有见血!这已经不仅仅是金刚体魄那么简单,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刚境与天象境的圆满契合,恐怕只有佛门圣人龙树僧人的大金刚才能媲美。过河卒受制于高树露纹丝不动的五指,但是这位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忘忧天人,也并非真的全然纹丝不动,最不济他一前一后的双脚就下陷一尺有余,被磅礴刀气压顶,最终踩裂了台阶。高树露的视线一直逗留在那柄将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显然在他看来,高手搏命对决,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势待发的后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巅峰,高树露见识过,拆解过,也就那么回事,四百年前杀光几乎所有的江湖顶尖高手,仅是陆地剑仙就有两位,他领教过的玄妙招数上乘手段还少吗?不过明知他是高树露,还敢如此近身厮杀的所谓高手,四百年前那座乌烟瘴气的江湖,屈指可数。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几寸,就蓦然收刀,不仅如此,头顶那柄长刀也被从指缝间拔出,高树露皱了皱眉头,一个胆敢出窍神游到他面前的家伙,空有不俗的开端,可这么快便技穷了?难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后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剥去开山符希冀着能够全力一战?难道真是来北凉不如去东海武帝城?不过懒得趁势追杀的高树露才皱眉就笑颜,不知何时他手背上有几尾形同赤蛇的红绳,如同初春雨后的荒原野草,长势疯狂,不光如此,九柄剑胎圆润如意的飞剑在自己四周嗡嗡飞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当然在高树露看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于隐藏于先前那当头一刀,从青色剑气滚落下山起,那年轻人就开始铺垫这一刀了。

      徐凤年身形倒退飘摇,面朝高树露,倒着飘掠上山,一步一个台阶,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春雷归鞘。归鞘之时,远处方寸起雷!

      高树露第一次双手同时挥袖,瞬间在身边连拍五次,云淡风轻,不像是什么杀机四伏的见招拆招,反而像是一个风流名士随意随心的指点江山,只是片刻过后,青鹿山五声雷响,炸出五处大坑,几欲震破耳膜。在高树露拍退方寸雷之后,剑阵收缩,高树露兴许是忙于剥去手背上的赤蛇红绳,并未出手阻挡,更多是躲避,竟是没有再度自负到不理不睬。徐凤年站在高处,双指并拢,驾驭飞剑,原本剑胎大成之后,飞剑随神意而动,不拘泥于剑招禁锢剑术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凤年这回以气驭剑,出乎寻常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而那高树露也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较方才出手驱散方寸雷,重视程度相当。徐凤年对此没有任何得意,两种手段,就招数而言,南辕北辙,但是追求的结局,如出一辙,顾剑棠的方寸雷要杀的就是陆地神仙,而邓太阿在东海以飞剑钉杀的对象,正是龙虎山出窍天人赵宣素!

      徐凤年下山,高树露上山,两人相逢之后,细数徐凤年的迎客之礼,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有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以剑气滚龙壁开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的压轴绝学方寸雷,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人猫韩生宣的红绳,更有邓太阿的飞剑术,徐凤年跟高树露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高大魔头还是挺客气的,躲过了钉杀天人的飞剑,高树露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怔怔出神,轻声感慨道:“天下武学,在高某看来,不过意气二字,大多数高人,难免或者意长气短,或者气长意短,尤其是剑道之剑气剑意之争,在高某名动天下之前的百年,吕祖便已有道剑法剑之分。意气俱是风发,殊为不易。当年与高某人同处一个江湖的高手,仅以剑而言,比较意气高低,似乎都要输给你偷师的两位用剑对象,先前剑气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气概,随后飞剑钉杀天人窍穴,更是真正到了剑术的巅峰。敢问这两位剑士,是谁?可还在世?”

      徐凤年平静道:“一位叫李淳罡,无师门无宗派,可惜已经死了。一位叫邓太阿,出自当时剑主为你所杀的吴家剑冢,现在出海访仙,尚未归来。”

      高树露微笑道:“剑道能够独茂武林,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千年以来,天下剑山,历来是一峰更比一峰高,从未有过崇古贬今的恶习。”

      高树露突然转头望向山外,“你养刀意的路数很罕见,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凤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连刀带鞘都刺入身后石阶中,不光如此,还把原先在手的过河卒也插入台阶,就只剩下过河卒的刀鞘还悬挂在腰间。徐凤年身无所依,但是气势却骤然攀升,居高临下,“一品四境的划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实出自你高树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伪境一说。”

      高树露自有大宗师的气度胸襟,哪怕此刻两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伪境不伪,大致相当于佛陀的显密两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径,却也不是人人可得,关键在于谁在修行。”

      高树露停顿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简单不过……”

      说话间,两人相遇之后,才跨上半步台阶的高树露瞬间长掠上山,直撞徐凤年,后者心有灵犀,记起当初在武当山上骑牛的那一手揽雀在手雀不能飞之势,高树露一手探出,却被徐凤年双手握住,脚尖一拧,高树露双脚离地就给甩出去,但徐凤年亦是没能挣脱高树露的牵引,两人一起离开登山石阶,往山外坠落,高树露被徐凤年一记仙人抚顶砸下,徐凤年则被高树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跃起,两人距离顿时拉到四十余丈,高低相望,高树露凌空而站,潇洒依旧,徐凤年身形高抛的势头趋于平缓,双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树露先前推回九天的万千雨点,随着徐凤年的下坠,同时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条直线的雨珠子,在气机牵引下,更高雨点坠落势头更为疾速,于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剑,若仅是成就一线雨水一柄长剑,那无非是叩指悟天机的指玄境界,可当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珠帘剑网,那无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弘气魄了。

      这还不止,徐凤年伸出一手,雨帘随之一扯,剑尖所指,就在手边,跟随徐凤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负手仰首的高树露。

      借法天地,往往势之所去,不由自己。这也是为何天象境之上还有陆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剑是指玄,雨剑成帘是天象,而下令剑帘所指,则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树露的天人手笔下,已经不复见风雨如晦的阴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独占光明,此时剑幕当空盖顶,黑压压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书院众人先前不闻风声,不听一滴雨水敲打屋檐声,本就觉得妙不可言,此时更是停下翻书声窃窃私语声,一起走出屋子,瞧见那条剑气龙卷急剧落下山去,都惊骇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是面无人色。郁鸾刀急匆匆跑出书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围栏旁边,抬头看着那名当空牵引龙卷的年轻藩王,这位广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轻世家子没,此时此刻有些呆滞,有些神往。

      郁鸾刀喃喃自语道:“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才算真逍遥。”

      高树露扯了扯嘴角,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终于出窍神游。

      高树露身躯瞬间落地,应当称之为神游天人的高树露则来到雨幕剑帘之上的九天云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则拍下一掌。

      你徐凤年有法天象地万千剑,我高树露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面前,有何陆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剑?

      这与洛阳那天地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暂时落尽下风的徐凤年毫无惧色,轻轻一笑,“你真当我不曾饱览九楼之上的风光?”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头,任由万千雨滴失去牵引,看似杂乱无章纷乱坠落,他则盘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闭上眼睛。你高树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时此举!徐凤年轻轻一挥手,如临书桌,一手推拂桌上杂物,之后又有抬臂五次,跟他与王仙芝一战后的逍遥游如出一辙,轻声道:“山岳,江河,城楼,草木,日月,众生。都且退散。”

      两尊高树露之间,天地气象,异常扭曲,那些雨剑都搅碎稀烂。

      只是这种乱象,却又在徐凤年说出一句话后,一语成谶,万千雨剑再度凝聚,“剑来。”

      万剑雨剑,仅剩一剑,一剑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开山,四百年后有一符封山。

      这一道符,来自李淳罡的两剑两愿,来自邓太阿的倒骑毛驴看江山,来自洛阳的雨水做剑,来自柳蒿师的雷池,来自韩生宣的无双指玄,来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剑,来自轩辕敬城的坦然赴死,来自曹长卿的观礼太安城,来自姜泥的御剑直过十八门,等等,来自徐凤年这辈子所遇世间风流子的一切风流,以及来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昆仑观沧海,他的练刀养意,他在春神湖上请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时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凤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窍神游,来到高树露身边坐下。

      这位神游天人没有任何气急败坏,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凤年轻声问道:“高树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试武道实力,我必败无疑,你为何要拣选境界来一较高低?”

      高树露淡然道:“必胜之局,对于我高树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尝一败,四百年后再多一场,又能如何?”

      徐凤年摇了摇头。

      高树露平静道:“登山之时,我只想知道这一代的忘忧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忧,说实话我先前对你并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忧,天底下就没有心怀忧虑之人了。我当初选择走火入魔来忘却一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谓我心忧,其实不过还是一知半解。四百年来,大概还是只有你真正知我。”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缓缓说道:“你高树露在四百年前,曾经是大奉王朝即将登基为帝的皇子,只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间帝王。才去访当时的道教祖庭武当山,问一个问题,仙字何解,当时吕祖转世尚未开窍,无人可解,你又去了龙虎山,也是无人可解,或者说只给出一字半解,直到后来那人应运而生,才帮你给出答案。仙之一字,有两解。如今两山,武当和龙虎,前者解半字人,后者解半字山,龙虎山想着成仙,就要上山,做个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会山下事。武当山则继承吕祖意旨,山上修道,但是得道于山下,修己更修他人,更契合你高树露所求,可惜当时山上道士分明有这个心,却没能说出这个道理,不过就算说明白了,也未必全合你心意。在你高树露看来,做仙不忘做人,过了天门,位列仙班,已不是人,这个仙,想要下山降世,亦是要遵循世上气运,哪里称得上逍遥天和地,所以你想要做的,是陆地之上独一无二的天人,而不是九天之上的山上之人。”

      高树露感慨道:“是啊,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徐凤年笑了笑。

      高树露收回视线,“海上有剑士返身,访仙归来,剑指南海某处,该是你所说的那个邓太阿了。我最后想问一问,你所求为何?”

      徐凤年双手笼袖,平静道:“不去想前世来世,今生无憾就足够。”

      高树露略微遗憾道:“四百年后的江湖有趣太多了,可惜支撑我四百年形神不坏的意气,终归是强弩之末。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几乎一统天下,却为北地蛮子踏破京城。要不?”

      徐凤年点头道:“就等你这句话。”

      徐凤年叩指一弹,解开那道封山符。

      地上高树露一跃而来,与天上高树露形神融合。

      徐凤年第十一次出神之后也回神。

      高树露站起身,回首看了眼天下,笑着向徐凤年走去。

      四百年前真正是一人就是一座江湖的高树露,跟徐凤年一个擦身,却无过,而是就此消散。

      来时无忧去无忧。

      我已知生死,又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已证长生,又不恋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就在此时,天雷滚滚,紫气结云,电闪雷鸣。

      青鹿山之上,隐约是大劫将至的惊人气象。

      似乎还有天人驾驭天龙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绕雷而出,要替天行道。

      徐凤年缓缓抬起头,嘴角冷笑不止。

      身后盘踞起一条气运凝聚而成的数千丈雪白巨蟒,身具九爪,张开足可吞山的大嘴,朝天咆哮!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因为很快天地之间便彻底寂静无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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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天下第二第三


      老宦官没有习过武,只是太安城皇宫里头从来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见多识广,眼力还是有些的,山上如此这般能教风雨雷鸣听命于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阵抽冷气,北凉春末的阴风阴雨,又尤为入骨,赵思苦就愈发难熬了,尤其是当老人看着那个修长身影缓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心口上,只觉得牙疼得厉害。等那个佩刀的年轻男子走到山脚,赵老貂寺抱着早死早投胎的悲壮心情,小跑上前,正要开口阿谀几句,不奢望这位北凉王伸手不打笑脸人,在他手下有个轻松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曾想那人拜了摆手,率先开口道:“本王替北凉谢过赵老先生,咱们这儿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锦,不过能让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脚地方,本王还是能给老先生腾出来的。”

      赵思苦愣了愣,就听到已经走近的那人继续笑道:“徐家欠了赵长陵太多,但是还无可还,既然老先生是咱们北凉赵阳才的故旧,此番又为北凉冒死建功,没有让本王的师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说这么多,其实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够放心。”

      年迈老人洒脱一笑,略带自嘲道:“咱家一个人人唾骂的宦官,也配先生这个称呼?王爷如此措辞,该不会是又要咱家卖命吧?真要是如此,仅凭先生二字,可不太够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说赵老先生不会真正放心的。”

      老人弯下腰,疑惑问道:“咱家真能在北凉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徐凤年微笑着点了点头,赵思苦重重叹气一声,抬头望向变作云淡风轻的青鹿山山巅,以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轻声说道:“既然王爷厚道,那咱家就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心里话,当初小主子看好陈芝豹,毕竟这位白衣兵仙没有掌权北凉,也不能就说小主子就看错人了,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会有太多愤懑。”

      徐凤年摇头道:“赵长陵要是不死,北凉多半就没有本王什么事情了。”

      赵思苦深深打量了一眼年轻藩王,感慨道:“王爷心性如何,咱家一时半会儿看不透,可说出口的话,倒是实在,听着舒服。”

      老宦官转头望向太安城那边,“那儿的人,可就喜欢云遮雾绕了,头顶着再好的天气,也让人觉着阴森森的。”

      徐凤年对此没有妄加评断,只是柔声道:“北凉这边常年风沙粗粝,冬天酷寒也尤为难熬,不过站在哪儿,视野都还算开阔,待久了,便是心里头有些郁气,大风一吹,大雪一压,总会少点。”

      老宦官由衷开颜笑道:“借北凉王的吉言呐,本来只当是完成了小主子的遗愿就知足,不曾想还能念着能多活几年。”

      徐凤年转身看到双手空空的呵呵姑娘,这位少女百无聊赖晃着手腕,徐凤年对赵思苦说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风景,到时候跟胡魁皇甫枰几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着腿脚还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过,老人自言自语道:“当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统南北的迹象,可到头来却开了被北蛮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后的历朝历代,就没一个能对北边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辅大人张巨鹿执掌朝政二十年有余,有一半时间都在盯着北地边境,联手大将军顾剑棠,也不过是把劣势拉到均势。如今离阳要自杀其鹿,天下又当如何?唉,这个世道,咱家一辈子都没看懂,读书人容不得宦官,读书人还容不得匹夫,读书人最后甚至容不得读书人,张家圣人的传世典籍,咱家一本不落,都看过,没瞧出这样的道理啊,思来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家倒真要睁大眼睛看一看这儿的书院,这里的读书人,是不是会稍稍不一样。”

      徐凤年低声笑道:“不愧是赵长陵所在家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着脑袋,徐凤年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咱们不想那么多。”

      她轻声道:“老黄想的更多。”

      徐凤年拉着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脚的马车,始终没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了一眼徐凤年,两人各自点头,尽在不言中。徐凤年难得能够真正喘口气,跟这位少女如同随口闲聊说道:“就谋士来说,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点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谋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谋士中排名一直要比我师父李义山,阳才赵长陵,还有燕敕王幕后的纳兰右慈,都要高出一筹,其实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学要高于其余几人,只不过他所站位置,注定了他可以有更大的谋划余地,手里头也能攥紧更多东西,这就像巧妇有了丰足的柴米油盐,做出来的饭菜,自会更为丰盛。我们北凉这边,目前有徐北枳跟陈锡亮,如果北凉能够不被北莽踏破,他们未来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说有多高,也很难,襄樊城的陆诩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也是钻研屠龙术的孙寅为何不愿留在北凉的症结所在,北凉池中有蟒无龙,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离阳朝廷,有好也有坏,坏处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实在太多,乱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陈锡亮这样的天纵之才,一来很难像在北凉这样迅速脱颖而出,二来正如赵貂寺所说,读书人难容读书人,文人相轻,赵室朝廷那边规矩又多,许多文人的壮志难酬,绝大多数都是无病呻吟,但到底还是真有些人,的的确确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黄龙士如果生在当下,恐怕别说成为春秋大魔头的黄三甲,就是想当个上阴学宫的大祭酒,都会难如登天。”

      徐凤年瞥了眼呵呵姑娘,有些无奈道:“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说你家老黄的坏话,夸他呢。我师父都说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我哪敢小看黄龙士。”

      徐凤年随即有些思绪飘远,“赵铸这家伙运气好到可以说成是气运好了,能让黄龙士、北莽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纳兰右慈这三位同时看上眼。死在铁门关外的那个赵楷,只有杨太岁和韩生宣两个师父,比起赵铸还是要差上好些气数。至于四皇子赵篆,已经是一国储君,不用多说,反正以后离阳江山的归属,就看这两位了。”

      返回沂河城内幽州将军府邸的途中,遇到了两拨以卵击石的刺杀,甚至不需要驾车和坐车的三位出手,就被鹰隼谍子截杀殆尽,北凉民风尚且彪悍,更不用说将种门庭豢养的心腹死士,这些门户里的武人,性子多半刚烈,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值钱玩意儿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都讲究一个你养我十几二十年我便能报答你一命,乐意把此视为义字当头,是豪气干云,是大侠风骨,这样的讲究,外人都不好说这是对还是不对。徐凤年期间掀起帘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谈不上什么恻隐之心,只是想到了很多北凉之外的事,就说那赵家天子,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为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后就要杀徐骁,如今更是要再杀离阳功臣张巨鹿,这并非是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风流,能容张顾两庐,能容八国遗民以笔墨兴风作浪,实在是当家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家之主的难言之隐,他再愿意为天下苍生去日夜勤政,终归还是先要为赵氏考虑得失,张巨鹿可以为不计自身得失,给天下寒士树起一道鲤鱼化龙的进阶大门,甚至可以说,碧眼儿不光是以一人死换来当世六部衙门的四千间屋子,更换来了此后的寒庶子弟在庙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赵家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浅之辈,就算他身后百年内,寒门士子依旧可以恪守君臣礼节,一心为帝王谋,但是两百年以后保证还能如此吗?若是庙堂之上,人人皆如张巨鹿这般兼顾赵氏与天下,甚至重百姓重过君王,以至于只顾天下不顾赵氏,这道大门已开,到时候谁能关门?这并非危言耸听,寒门士子不如豪阀子弟有这样那样的规矩,世族子弟穿习惯了好鞋子,就舍不得脱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脚的,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反正又有才学傍身,辅佐谁不是辅佐?甚至干脆我自己来坐龙椅又如何了?所以赵家天子杀张巨鹿,是杀离阳本朝头一号功臣不假,却更是把大开之门尽力掩回一些的无奈之举。

      这些事,师父李义山看得到,黄龙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张巨鹿本人更是如此。至于是好是坏,徐凤年不做皇帝,不用操这个心。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幽州这么一乱,离阳那边应该觉得是耗子扛刀窝里横。我刚好也要缓一缓,嗯,是得好好休养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掌,直勾勾望向头发灰白愈发转黑的徐凤年。

      徐凤年笑着摇头。

      少女弯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询问。

      四?

      徐凤年还是摇头。

      她又缓缓弯下一根手指。

      徐凤年继续摇头。

      她即将只剩下并拢两根手指的时候,徐凤年笑道:“没跟拓拔菩萨打过,第二第三不好说。”

      少女神采奕奕。

      徐凤年轻声道:“但是只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还是武评垫底的第十,都没有太大意义。”

      少女伸出手指,揉了揉徐凤年额心隐约浮现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时节向日葵花的金黄颜色,不过她还是挺喜欢。

      她小时候,家里除了那个只知道赌从不当爹的男人,就只有她跟她娘,还有那块田地里金黄金黄的葵花。那些被那个男人带回家的陌生男人,也曾经在田地里糟蹋她的娘亲,她就只敢躲在远处。每次娘亲穿好衣裳,理顺头发,走出田地,都会找到她这个哭都不敢哭的女儿,朝女儿轻轻笑,然后递给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家。后来娘死了,她就只能一个人看着那些向日葵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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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勿念勿等

  
      幽州动荡,沂河又是波澜跌宕的中心地带,这场惨剧,仅沂河一城,就有二十四个姓氏四十余大小将种家族遭难,当场杀死于沂河城内的地方豪横不下七百人,株连却未死之人,大多充军边关。当初识趣选择明哲保身的地头蛇,根据谍子密探的持续禀报,如今怨气倒是不大,很简单,死了人,就多出了地盘,除了大头给北凉拿走,剩下的残羹冷炙也相当可观,都由他们这些墙头草家族接手,给粮给钱便是娘的的扈从仆役,原本便心仪垂涎的别家妇人婢女,贱卖的珍玩字画,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徐凤年入城后,几次掀起帘子望出去,都能看到许多冰冷的眼神,麻木,憎恶,畏惧,仇恨,不一而足。

      徐凤年回到将军官邸,宋岩跟王熙桦还未回府,沂河的收尾,这两个临时调入幽州的陵州高官并不直接插手具体事务,更多是将军皇甫枰和刺史王培芳两位幽州主官主持,徐凤年也不知道他们这对政敌怎么就能凑到一起,当时下定主意要将这位一起拉壮丁喊来幽州,有意让宋岩担任幽州别驾,辅佐武将出身的新任刺史胡魁,倒不是信不过在凉州刺史任上事功极其突出的胡魁,而是未来北凉道四州,文武相互补充以及相互制衡是必然大势,这种趋势,不仅仅局限于表面上的将军刺史两职,至于文章学问在北凉出类拔萃的王熙桦,有点像是为腥风血雨白事不断的幽州“冲喜”,而且青鹿洞书院也需要拿得出手的文坛大家镇场子,万事开头难,士子赴凉,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都塞进北凉官场,这是一个相对循序渐进的过程,何况读书人之中不乏滥竽充数之徒,先在书院这只筛子里晾晒抖落一番,以便分出个大致准确的三六九等。徐凤年坐在皇甫枰那座异常简陋的书房,书籍没有几本不说,连装饰摆设都欠奉,是个寡淡阴冷的屋子,跟皇甫枰的性子确实相像。

      徐凤年在翻阅一本不入流的相书,头也不抬说道:“进来。”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谍子头目,跟北凉王禀报了今日搜集到的见闻,都是宋岩王熙桦两人的零碎言谈。原来这两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后,又知晓了事情缘由,对于沂河黄氏的处置并无异议,但是就酒楼听客的抄家一事,两人就有了严重分歧,王熙桦坚持认为那六十五人听说书之人,不论百姓还是豪绅,都罪不当北凉王如此重罚,一向推崇法家的宋岩则以为人人罪有余辜,两人赶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岩是担任幽州别驾,王熙桦则掌管一州学政,两人争执不下,就有了个赌约,若是王熙桦胜出,两人交换官位,而宋岩竟说他必赢无误,以后官职照旧,不过王熙桦以后见着他宋岩便必须执下官拜见上官礼节。

      听到这里,徐凤年放下书,笑道:“两位大人还真是有闲情雅致,难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询过去。”

      柳谍子轻声道:“并非如此,王熙桦只拣选了三人。”

      徐凤年点头道:“书生意气,是怕胜之不武。你继续说,拣选了哪三人。”

      貌不惊人的沂河大谍子恭声道:“分别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齐记绸缎铺的掌柜戚丰年,村夫韩来财。三人中曹升是静怡轩酒楼的老主顾,曹氏则是沂河将种门户的末流。戚丰年是个上门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风评不错。韩来财则是假意入楼买酒喝,实则囊中羞涩,躲在后头借机听那说书。这些事情,宋岩王熙桦赌约之后都曾仔细翻阅档案,王熙桦在一炷香内挑选出三人,宋岩点头认可。”

      徐凤年起身道:“王熙桦相信人心本善,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宋岩所学,却是人性本恶,两人之争,不是道德文章之争,说到底是书籍之外的人心之争。要我猜,输是肯定道德家王熙桦输了,但胜之不武的是老狐狸宋岩,若是换过来,从恶人堆中找寻善事善举,输的自然会是宋岩,只不过宋岩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赌约。”

      姓柳的谍子头目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在卑职看来,宋岩也非胜之不武,除了曹升身负两桩命案之外,像那富贾戚丰年与村野百姓韩来财,按律本就该有牢狱之灾。”

      徐凤年摇了摇手,“咱们北凉这种地方,侠气是重,但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难了。”

      谍子默然。

      徐凤年笑道:“这次沂河城许多家族都在忙着大捞油水,柳景兴,你不妨从他们手上截下些金银,就当犒劳你的兄弟们了,没理由你们辛苦做事的干瞪眼,不办事的占尽便宜,谅他们也不敢不松嘴吐出点肥肉。不过本王与你事先说好,这回只是特例,不是你们以后做事的新规矩。”

      柳景兴咧嘴乐呵,依旧没有半点外人印象中精明谍子该有的狡黠,倒是愈发憨厚朴实了,哪里像是一个直呼宋岩王熙桦名讳的阴冷谍子。徐凤年继续拿起书,柳景兴便识趣告辞,在他跨过门槛并且轻轻掩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吓了他一大跳,从头到尾,柳景兴都没有留意到这么个少女,她头斜金钗,蹲在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边,在跟柳景兴对视。柳景兴迅速收敛视线,低下头,彻底关上门。柳景兴走了没多久,暂时还是陵州别驾的宋岩敲门而入,徐凤年握住书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宋岩坦然坐下,徐凤年打趣道:“咱们王功曹还真自己一头撞进你的陷阱。”

      宋岩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谍子知晓,这段时日沂河城眼线遍布,加上他跟王熙桦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岩有些无奈道:“王熙桦本来算是北凉道上比较圆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见北凉之治,任重道远。”

      徐凤年对呵呵姑娘笑道:“劳烦拎两壶酒来。”

      少女悄无声息离去,果真给拎了两壶绿蚁酒回来,徐凤年跟宋岩一人一壶酒,徐凤年感慨道:“以前知道当家不易的道理,不过只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才能体会当家如何不易,与人斗,与恶人斗,沂河黄氏这样的,还要跟好人斗,黄裳,王熙桦这样的。更要与天斗,以往听雨赏雪,都是乐事,如今就得考虑辖境收成。我现在手头上就有一摞密信要处置,有说是王府管事宋堂禄勾结官员,为侄子纂改谱品。陆家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发,还有陆家一位长辈重金购置字画,竟然是赝品,退换不得,就要闹事。一名小宗师在凉州喝花酒,跟将种子孙争风吃醋,后者喊人围殴,前者痛下杀手,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照理说,两个都杀了才省心。更有步军副统领尉铁山的小儿子裹挟财物搬迁到邻居河州,光是违例的真金白银就装了**箱子,被巡关士卒扣押下,很快就传出边境甲士侮辱尉副统领儿媳妇在先的传言。还有顾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轻都尉,莫名其妙在关外就给人打得半死。”

      宋岩平淡道:“只要拖家带口,就会有矛盾,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尚有间隙,何况是这么大一个北凉?”

      徐凤年笑道:“以后幽州巨细政务,都交给你跟胡魁皇甫枰这两位大人一同劳心劳力了。经略使大人一直为你打抱不平,说你宋岩空有法术势,却没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后,能够有些用武之地。”

      宋岩点头道:“理当鞠躬尽瘁。”

      徐凤年不去拎起还剩大半的酒壶,站起身,跟宋岩一起走出书房,宋岩告辞离去,徐凤年找到暂居将军官邸一栋偏院的王熙桦,跟他说要去见一个人,王熙桦一头雾水跟着走出府邸,坐入马车,离开沂河城来到郊外,这里有一条灌溉沟渠,养育出一片还算茂盛的芦苇荡,北凉地产贫脊,用处还算颇多的芦苇就都成了千金草。芦苇荡附近有几座临河而聚的小村落,凉风习习,春晖融融,走在狭窄泥路上,空气中都是青苇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采撷嫩芽,徐凤年跟王熙桦缓缓来到河边的一座小渡口,一丛丛芦苇婀娜依偎,是北凉少见的柔情旖旎风光。徐凤年手中有一截青绿芦苇的空茎,形似一支粗糙的芦笛,徐凤年坐在鹅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响芦管,呜咽幽幽。王熙桦没有坐下,站在河边,心中想着,大概是年轻藩王不满于自己为何要跟宋岩立下那个赌约,为何要质疑他在幽州的举措,不过是念在自己还算半个心腹的情分上,才没有用常见的官场御下手腕收拾自己。

      徐凤年停下吹奏芦笛,抬头,伸手指了指东北,“有个北凉寒士,赴京七年,终于出人头地,前年已经做到了天子近臣的起居郎,去年又当上了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跟储相殷茂春主持京评,今年更是要参与大评离阳地方四品官员,初春跟太子赵篆私访南方,回京之后大婚,皇帝亲自赐下府邸,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同时出席,蓬荜生辉。新婚之夜,大红烛,红盖头,那女子是姓赵的金枝玉叶。这名读书人,以后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哪怕入阁拜相,也都指日可待。七年中,送给北凉的密信仅两封,一次是太子人选,一次是赵家皇帝的身体状况。这么一个有大功于北凉的读书人,只是在两封密信结尾分别写了两个字,让北凉转告一人。”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平淡道:“勿念。”

      “勿等。”

      王熙桦叹息一声。

      徐凤年继续缓缓说道:“在这名读书人飞黄腾达之前,这里就来了个赵勾谍子盯着,盯了很多年。所以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那个挂念之人,等候之人,仍是从不知道。”

      王熙桦轻声问道:“那痴情女子还在等?”

      徐凤年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渡口石头,“当初她就是在这里送读书人去京城赶考,然后不曾婚嫁,若是想念,就会来这里等一等,因为他当年亲口答应过她,不论能否考取功名,都会返乡迎娶她入门。”

      王熙桦由衷感叹道:“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女子,本该结成良人美眷,便是北凉王为他们亲自主持婚事也不为过。”

      徐凤年置若罔闻,说道:“去年年尾以后,女子就不再来渡口等人。”

      王熙桦愣了愣。

      徐凤年把芦苇空管抛入水中,没有转头,但是伸出手指,指向王熙桦身侧远处,“她死在了芦苇荡里,也葬在了那里。”

      徐凤年双手伸入袖口,“我来幽州,来沂河,就是杀人来的。你王熙桦在心底说我滥杀无辜,我想那些权贵人物再无辜,总不如这个女子无辜。何况,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惨事,幽州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读书人,口口声声一心为天下太平,我徐凤年觉得天下太平实在太远,身边太平这么近,总要先做好。”

      王熙桦脸色苍白。

      徐凤年起身抖了抖袖,面朝芦苇荡一座小坟头作揖。

      转身离去,留下颓然坐地的王熙桦,徐凤年沉声道:“有幸生而做人,却不把别人当人,既然自己不做人,在北凉,本王见一个杀一个。”

      芦苇荡有百余幽州死士现身,自以为逮住机会,要把这个落单的人屠藩王斩杀当场。

      徐凤年双手负后,一气呵成,把百人皆是一撞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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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新天下新江湖

  
      幽州胭脂郡因为靠近边境,跟沂河城有些远,便是有些牵连祸事,比起幽州腹地那边的血流成河,几乎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了,不过还是有些将种子弟给殃及池鱼,丢了官帽子,于是这段时日不断有外地士子带着官文涌入此郡,占据衙门大小位置,这些新登龙门的读书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黄裳这些文坛大佬的推荐信。胭脂郡郡守洪山东这一旬来迎来送往,忙得焦头烂额,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了多少壶降火茶,就怕怠慢了任何一个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凉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摆着的,在幽州大开杀戒,不都是武人?洪山东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摆架子,胭脂郡境内辖有七县,上县只有一个,离阳律例产粮十万石才属上县,北凉这儿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县了,这趟士子进入本郡为官,担当县令一人,县丞三人,主薄六人,县尉一人,所幸都在中县下县任职,算是没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窝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会一郡主官洪山东,是人之常情,也是该有的规矩,不过仍是有一位主薄一个县尉没有露面,约莫是文人风骨作祟,直接赴任当地,本就是读书人出身的洪山东也懒得计较这类繁文缛节,境内勉强有个糊涂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县是个鸟不拉屎的贫瘠下县,空有胭脂郡最大辖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势力抱团厉害,历来在这里县令当得憋屈,更别提什么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好事了,这回幽州官场巨震,碧山县从上到下,不用谁发话,县令到县尉自己跑了一干二净,能去别县高就是最好,没这份能耐的,也都趁机自降一阶去别地儿当肥差捞油水,结果这个县的那座老旧县衙,县令县丞主薄等父母官们汇聚一堂后,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县令冯瓘,是上阴学宫的读书人,才至而立之年,据说是连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凉道上自然成了一等一的抢手货,洪郡守收了此人的见面礼,却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礼。县丞左靖,名头上就要稍逊一筹,当初是跟随青州陆家一起入凉的读书人,无甚功名傍身,不过既然能跟“皇亲国戚”的陆家搭上线,也无人胆敢小觑。都尉白上阕,喜好悬佩一柄私家刀,正是那个没去拜会洪郡守的胆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县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个主薄,官职在一县内坐头几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职最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剑也不悬玉,年纪轻轻,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冯瓘恃才傲物,又是县令,对谁都不冷不热,左靖有过交好白上阕的举止,可惜后者不领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薄称兄道弟,总算没白费功夫,闲来无事就一起离开衙门去街上喝酒,不过言语中三番五次试探,获悉此人是跑来穷乡僻壤避祸的将种子弟,一开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东的酒席,就转为都让那位年轻主薄掏钱付账了,起先左靖还有些忐忑,生怕这个小将种身上草莽气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脚相向,后来喝酒次数一多,愈发关系熟稔,就确定这只官场雏儿极好说话,肯吃亏,但在左靖心底也就愈发看轻了,只当作一个冤大头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执掌北凉政务是大势所趋,你徐奇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小小将种子弟,日后有个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点很对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针砭时事的时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乐意竖起耳朵听他这位县丞大人的授业解惑。反正碧山县事务并不繁重,冯县令又抢着去做,白县尉则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左靖跟徐奇两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功夫,忙里偷闲?闲里偷忙还差不多!

      县衙正门对着的轱辘街不长,店铺也是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酒楼就仅有一栋,卖来卖去也就只有绿蚁酒寥寥几种,左靖实在是喝不惯入口烧喉的廉价绿蚁,今天就跟酒楼要了一壶刚到店里的剑南春酿,要酒时,特意瞥了眼徐奇的脸色,见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着笑意,之后大口喝酒的时候就愈发心情舒坦了。喝着解馋的好酒,左靖只觉得豪气盈胸,直扑牙关,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识趣地赶忙伸手倒满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于饮酒,悠悠然说道:“上回与你说到碧眼儿跟坦坦翁公然决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说上一说后续波澜,这位张首辅把持离阳言路,终于派上了用场,咔嚓一声,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虽未死人,却让有资格入殿朝会的庙堂诸公丢了两个爵位,外加十六顶官帽子啊!徐奇,你说厉害不厉害?”

      徐奇轻声笑道:“厉害,确实是杀了一记霸道至极的回马枪,不输给陈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问自答,被打断言辞,下意识就想瞪眼,不过迅速收敛,眼前所坐之人毕竟是与他相同品秩的实权官员,慢饮一口,酝酿了下情绪,这才继续说道:“庙堂群臣那是既灰头土脸,又惴惴不安,但是这不打紧,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喽,那位碧眼儿有意要开凿莲子河以决广陵水患,以修炼闭口禅著称的工部尚书破天荒直言上书,陈述利害,条理清晰,竟是竭力驳回了首辅大人!要我看啊,本朝两个站皇帝,人猫不管怎么个死法,终归是死了,还顶着首辅头衔的这位紫髯公,也已是摇摇欲坠的暮色光景。”

      说到这里,县衙之内最有望接任县令的左靖也是唏嘘不已,既是文人,不论嘴上如何置评碧眼儿,心中又如何不会心神向往?习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从文不识碧眼儿,何谈为官?左靖喝了口酒,啧啧出声。结果听到一句大煞风景的问话,“左大人,张首辅离我徐奇太过遥远,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难免腹诽你徐奇算什么个东西,别说碧眼儿,就是太安城都跟你离了十万八千里,至于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几分了?不过心中不屑归不屑,左靖喝人家请客的好酒,脸面上还是笑意吟吟,缓缓说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闻,虽未上心,可既然你问起了,给你说上几句闲话也无妨。恰逢朝局变动,从广陵道那边流传出了天下新三评,将相评且不去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与北莽董卓两位略有新意,单就说你问及的这份武评,委实是百年不曾有过的大手笔,由十人增添为十五人……”

      徐奇那厮又拆台笑问道:“这么多,是不是不值钱了点?”

      左靖冷笑道:“不值钱?这回比历届武评都要值钱!以往离阳武评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炉的武评,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吴家剑冢这些地方。这次的武评十五人,那才算真真正正的世间顶尖高手!”

      徐奇低头喝了口酒,然后眯眼笑着。

      左靖瞥了眼桌对面的年轻主薄,丰姿平平的左县丞肚子里难免有些愤懑,这个将种公子哥倒是生了一副容易拐骗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时酒楼的少东家也凑过来,也不知道带壶反正卖不了几个铜钱的绿蚁酒,就那么枯坐着,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着心烦,只得眼不见为净,不怎么想浪费口水,熬不过那寒酸少东家的渴望眼神,左靖抽了抽嘴角,见到徐奇又跟掌柜的要了壶剑南春酿,这才展颜一笑,说道:“王老怪王仙芝,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无人能撼动,哪怕是访仙归来一剑翻南海的桃花剑神,邓太阿也只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楼少东家一惊一乍,大声道:“咋回事,拓拔菩萨变作第三了?”

      左大人懒得理睬这只学浅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拔菩萨给邓太阿赶到了第三了呗,武道巅峰前三甲,位次有变,但人还是那三人,雷打不动。说过了这三位陆地神仙,接下来本官且说后五人,评点之人约莫是还有些忌讳,三教中的佛道领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经被封山的两禅寺白衣僧人,天下无禅李当心,北莽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武当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断矛邓茂,咱们北凉的徐偃兵,不分先后,并列占据这五席位置。若是搁在十年前,这五人谁不是稳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楼少东家乐呵道:“咱们北凉了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将军都上榜啦。哥今儿高兴,等下请你们喝酒,绝对是上好的绿蚁,找遍碧山县,保准都没一个地儿能卖!左大人,快说快说,还有那七位英雄好汉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乐,促狭道:“先拿酒来,否则免谈。”

      少东家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后一定请县丞大人你两壶绿蚁酒!小的还有胆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启封第二壶剑南春酿,左靖手中酒杯给倒满之后,也就不去跟一个乡野村夫斤斤计较,猛喝半杯,满脸惬意呲了一口,这才说道:“第四的西楚儒圣曹长卿,第五的逐鹿山魔头洛阳,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岩,第九的大柱国顾剑棠,第十的素王剑之主,吴家剑冢当代家主!”

      少东家愣神,扳了扳手指头,纳闷问道:“还有第六第七跑哪儿去了?县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家喝酒喝掉了?”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里夹一粒花生米,作势要打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从你们北凉走出去的新蜀王,陈芝豹。”

      那年轻人嘿嘿道:“啥叫你们北凉,县丞大人你喝酒喝糊涂了吧,是咱们北凉才对。”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劲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复神情泰然,微笑道:“第六嘛,则是咱们北凉王了。”

      年轻人张大嘴巴,瞪圆眼珠子。

      左靖斜眼这厮,不掩饰满脸的讥讽,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轻小伙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县丞左大人一个姓!”

      左靖忍不住开始掉书柜,显摆他的学问,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连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谱品上差了六十好几。”

      裴矩小鸡啄米狠狠点头道:“对对对,姓裴就是丢人现眼,走哪儿都不受待见,我现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家闺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赘改姓才好。”

      徐奇低声感慨道:“第六。看来是黄三甲有意手下留情了。”

      左靖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徐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不管第几,能登榜武评就很能吓唬人了。”

      裴矩面对鼻孔朝天的县丞大人,还有些老百姓对父母官该有的敬畏,对于这个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徐奇也就习惯了顺杆子往上爬,这些日子偶尔相处,一向大大咧咧,言行无忌。他抓了一把花生米到嘴里,含糊不清道:“何止是吓唬人,我要是见着一个,那还不得被吓破胆,要是没被吓死,就是抱着他们的大腿,也得哀求他们收下我做徒弟,侥幸学成了一招半招,再出门行走江湖,打谁不是打?打不过也能把师父搬出来撑腰镇场子,谁还敢欺负咱?那可不就是急着投胎?”

      徐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是练不成好剑,做不成高手的。”

      裴矩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我也不练剑,你看看,天下前三,练剑的就一个,算上十五大高手,就还有个吴家剑那个啥字来着的老家伙也练剑,还是前十里垫底。”

      徐奇笑道:“也对。”

      裴矩突然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那位才学渊博的县丞大人,猴急问道:“那胭脂评呢,有哪些大美人?”

      左靖到底是男人,会心一笑,小酌一口醇酒,回味片刻,说道:“这份胭脂评倒是没如何更改,无非是少了个殉情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多了个西楚亡国公主姜姒。”

      裴矩想了想,“这位,我晓得的,御剑直过皇城十八门嘛,以后谁敢娶。那咱们的武林盟主徽山紫衣呢,不都说她也生得祸国殃民吗?”

      左靖低声笑道:“西楚公主不敢娶,这位大雪坪女主人就有男子敢染指了?你要清楚,轩辕青锋虽未跻身武评十五人,却跟南宫仆射一起给点评之人单独拎了出来,说前者只差一关,后者只差一楼,都有望以女子身份登顶武林,就看谁更快一步了,谁慢了一步,便步步慢,再难并肩。要本官看呐,这作评的老狐狸,也是一肚子坏水,恨不得这两位大美人打起来才好。裴家小子,本官问你,不去说高不可攀的她们,就说你假使认识两位临街的美娇娘,你自己吃不到,乐意不乐意瞧见她们在大街上扭打起来?”

      裴矩只顾着嘿嘿笑,答案不言自明。

      既然有不用花钱的酒喝,左靖说话就多了,这之后又给孤陋寡闻的两个年轻后生说到了许多江湖新事,比如东越剑池的宋念卿无缘无故死了,西蜀春贴草堂的剑法大家谢灵箴也死得蹊跷,这些宗门失去了定海神针,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已经不复当年傲视江湖的盛况,被龙虎山吴家剑冢远远拉开,只得跟许多新崛起的宗门并列十大门派,北凉这回确是不折不扣的大赢家,在这一桩离阳是离阳北莽是北莽的评点上,又有一个原先谁都没听说过的鱼龙帮一鸣惊人,虽然是末尾,可第十又如何,出门在外,自报名号,那总是自称咱鱼龙帮是整个离阳江湖十大门派之一,而不会愣头青到说是第十的。县丞大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裴矩就已经寻思着是不是该跑去陵州加入鱼龙帮了。闲聊最后,裴矩一拍大腿,后知后觉问道:“左大人,那尊大魔头人猫咋不上榜?给人比下来了?落魄到前十五都挤不进去?”

      左靖哭笑不得,拿筷子指了指这个偏居一隅只能一辈子坐井观天的年轻人,“你傻啊!”

      碧山县主薄徐奇,一笑置之。

      裴矩突然捂住肚子,说要去蹲茅厕,脚底抹油就不见人影了。

      左大人等喝完最后一杯剑南春酿,这才猛然醒悟,这傻小子不是真傻,而是耍小聪明躲那两壶事先说好的绿蚁酒了。左靖笑了笑,起身离桌,那徐奇说要再坐一会儿,县丞大人便独自走出酒楼,嘀咕道:“傻便是傻,酒楼在这儿,能跑到哪里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本官堂堂六品县丞,别说要喝你两壶破酒,便是要你半座酒楼又有何难?”

      等左靖离开酒楼,年轻人马上跑回酒桌坐下,笑道:“徐奇,你说这家伙笨不笨,朝三暮四的道理也不懂,白读那些圣贤书了。”

      徐奇笑问道:“朝三暮四难不成还有额外的道理讲究?”

      裴矩翘着二郎腿,拎起剑南春酿的酒瓶,仰起头,就喝了瓶底几滴酒,也心满意足了,抹嘴道:“你读书肯定比我还少,朝三暮四是说啊,一个耍猴人给猴子早上三颗橡子晚上四颗,猴子不答应,耍猴人就说早上四颗橡子晚上三颗。我小时候一听这别人耳朵里的笑话,就觉得这猴子真他娘聪明,早上就能多拿到手一颗橡子,不是比啥都强?就算晚上真还能再拿三颗,早到手早省心,再说了,咱们这世道,做生意的人,谁不是鬼话连篇,所以说嘛,猴子聪明着呢,那位县丞大人就很笨了,也不晓得他咋当上的县丞,要我看,还不如我去当这个父母官。”

      徐奇望向窗外,平静道:“是你说的这个理。可其实有些时候做事做人,其实都不用这么聪明的。”

      裴矩呸了一声,讥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话没意思了啊,不聪明点,能出人头地?街上野狗,都知道逮着穷酸乞丐咬,你看它敢不敢咬我,咬县丞大人?”

      徐奇默不作声,走出酒楼。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大街上,他抬起头,任由阳光刺眼,无动于衷。

      裴矩趴在窗口,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一直嫉妒那个主薄衣衫相貌还有官身的酒楼少东家,撇嘴嘀咕道:“人模狗样有卵用,你也配跟老子讲道理?”

      徐奇独自走着。

      喂。

      温华。

      你的兄弟,已经是名义上的天下第六。

      如果将来那一天,我还能不死,你也还活着。那么你不要的那一份,我也自作主张帮你加上了。

      咱俩加在一起,弄个天下第一,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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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变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便是如此,礼制仿三省六部,碧山县就有三门六房,三门中皂门即为胥吏扎堆之处,皂吏皂吏,便出自于此,至于巡门捕门,如今北凉锦衣游骑的根子就在巡门,而捕门出捕快,通俗易懂,市井巷弄的三岁稚童也知,至于六房职责,就碧山县而言,县令冯瓘独占吏户工刑四房,只留给县丞左靖一个形同虚设的礼房,县尉白上阕还算捞到一个油水颇丰的兵房,至于三门,冯瓘更是揽入怀中,视为禁脔,尤其是皂门,更是唯冯县令马首是瞻,尤其让左靖难堪,其实徐凤年这个主薄,原本才是理当手握皂门,不过冯瓘连县丞左靖都打压排挤得不留情面,哪里会顾及“徐奇”的颜面,只是徐凤年的心思本就在观察一县衙门的运作环节上,至于他这个半吊子主薄到底有无权柄,无关紧要。

      虽然他这个不成气候的主薄无心争权夺利,不过闲来无事,还是会在县衙三门六房转悠转悠,刑房狱中就监押着十几名罪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无力养老故意惹事进来蹭口饭吃的老头子,有拐卖人口的贩子,有斗殴寻衅的青壮地痞,也有偷窃女子肚兜给扭送入狱的最下等采花贼,但是十几人中,就只有一个花甲老人给铐上枷锁,枷是大枷,锁是重锁,加在一起得有三十四斤重。徐凤年特意翻阅过刑房的狱讼档案,竟是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后来是请刑房头目喝酒,好不容易才套出话来,只知老头姓沈,是个在河州凶名在外的江洋大盗,好像是做一桩掉脑袋的大买卖,得手后分赃不匀,去年在幽州青案郡那里给黑吃黑,身负重伤,流窜到了本县,这一关就是大半年,原本就该在今年初春押解郡城去问斩,只是幽州那场变故,碧山县新人换旧人,就给拖延下来,至于为何没有在刑房入档在册,当时那个刑房小头目就算醉酒不清,依旧语焉不详,眼神闪烁。

      徐凤年反正无事可做,三天两头就来牢狱待着,拎壶绿蚁酒,捎带些零碎酱肉吃食,搬条椅子坐在过道中间,跟两边经受牢狱之灾的家伙们闲聊?闲聊,到后来,除了那名沈大盗,所有蹲大牢的难兄难弟都跟他这个吃饱了撑着的主薄讨要过绿蚁酒喝,徐凤年也少有拒绝,一来二去,竟然厮混得如同酒肉朋友一般,那个沈老头倒是一直冷眼旁观,偶尔睁眼看来,精光四射,用刑房当差的话说就是这老不死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有杀气,阴气重。

      身体干瘦的老家伙每次勉强撑开眼皮子,嘴角都有阴恻恻的冷笑,望向那个坐在牢狱外的年轻主薄,好似给他腾出手来,一只手就能把那颗脑袋从肩膀上拔下来。每当这种时候,这名碧山县唯一一位重犯隔壁狱室的中年男人,就都有些尽量掩饰的忧心忡忡,汉子姓王,一个瞧着就很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好像是惹恼了碧山县的大族,被拾掇得倾家荡产不说,还给丢进了牢房,这半年里那大族子弟来过两次,次次冷嘲热讽,还阴险至极地扬言肯定会帮忙养活那汉子的妻女,便是牢狱中的一些犯人,也觉得这家伙未免太凄惨了点,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一干二净,仇家在外边享受母女花,你这位兄弟难不成跟那些睡觉时候经常从脸上爬过的老鼠诉苦?怪不得生了一双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看着就是吃苦遭罪的命。

      今天徐凤年又坐到牢房跟那些犯人闲聊,昨天刚领到俸禄,大半都给裴南苇收缴,不知藏到哪里去,只余下些琐碎银子,说是一月的酒钱,自己看着办。不过如今风水轮流转,在冯瓘分权给主薄一个工房后,多是县丞左靖请徐凤年喝酒,因此徐凤年手头反而不似以往拮据,不过碧山县职掌屯田水利的工房,就只能捞些蚊子腿上的肉,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冯县令破天荒主动示好主薄,让县衙杂役都高看了主薄一眼,不过左靖在一次喝酒,有意无意提点过蒙在鼓里的徐主薄,匹夫怀壁,千万要小心引狼入室啊。徐凤年假意浑浑噩噩,左靖以为这小子鬼迷心窍,也就等着看笑话。

      徐凤年拉来两名早已关系熟稔的狱卒,三人一起就着熟肉下酒,若是有犯人眼馋,也让狱卒送去些酒肉,等到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拿香囊遮掩着鼻子走入牢房,难免有些讶异,过道中坐着三个喝酒吃肉的,犯人大多坐在靠近廊道的监牢木栏边上,大伙儿欢声笑语,荤话连篇,公子哥皱了皱眉头,徐凤年拿起一只酒杯,拿袖口擦了擦,笑着举起杯子,询问要不要来一口绿蚁,这名世家子斜眼了一下,不理不睬,两名狱卒知根知底,悄悄朝主薄大人丢了个眼神,然后指了指姓王的犯人,徐凤年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年轻公子径直走到那个庄稼汉子所在牢外,正要开口说话,在这家伙伤口上撒盐,有四名健硕捕快押着两位年龄悬殊的犯人,年长的贼眉鼠眼,年纪轻的衣衫褴褛,不过生了一双英气勃发的剑眉,使得他哪怕满脸污垢,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觉得跟这座大牢格格不入,不过他的步子稍稍慢了,就给捕快一拳擂在后背上,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年长的共犯赶忙搀扶,给几位捕快老爷们赔着笑脸。徐凤年笑问道:“犯了什么事?”

      四名捕快跟县令冯瓘县尉白上阕走得比较近,对于这个主薄一向不放在眼中,不过或多或少都在官场上积攒了些人情世故,为首一名捕快头领,挤出不冷不热的笑脸道:“回主薄大人,是两个不入流的蟊贼,贼胆包天,偷东西偷到朱老夫人的宅子里去了,没被当场打死都算上辈子积下的福气了。”

      说完之后,这名捕快快步走近那个用香囊遮蔽牢狱熏臭的公子哥,笑脸谦恭道:“这不是郡城的宋公子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宋公子尽管放心,那个不长眼的货色,兄弟们一得空儿就会招待他,保管他生不如死……”

      气质阴柔的公子哥掏出一只锦缎钱袋子,随手丢给捕快头目,轻声道:“别真弄死了,事不大,就是麻烦,本公子不怕事,只怕麻烦。”

      发了一笔横财的捕快嘿嘿笑道:“兄弟们有数的,每次揍他,都垫上两三层棉布,都见不着伤痕,都是内伤。”

      公子哥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姓王的汉子身上,伸手指了指,笑道:“这俩蟊贼,要不就丢进这里。”

      捕快毫不犹豫道:“这有何难。”

      公子哥转头望向那两个小偷,笑眯眯叮嘱道:“你们进去后,多照顾照顾那位老住客,照顾好了,自然有你们的大酒大肉。”

      尖嘴猴腮的老蟊贼咽了咽口水,瞥了眼主薄大人的那张小酒桌,怯生生问道:“这位爷,咱们能先赊欠几口酒不,小的肯定一住进去,就跟公子的旧识,好生套近乎一番。”

      公子哥望向徐凤年,在他看来,这种小事,一个下县的主薄,不会也不敢拒绝。就算是才在碧山县履新的外地人,也该知道胭脂郡郡城宋氏的名头。只是他很快挑了挑眉头,眉宇间浮起一抹阴沉戾气,那年轻主薄竟然伸手轻轻覆盖在酒杯上,摆明了是不给他面子!那多半喝不到酒的老贼看到这一幕,偷着乐,既然无意间煽风点火了一次,让一个当官的跟一个大纨绔起了间隙,比起痛快喝酒也不差。宋公子嗅了嗅香囊碎屑檀片的幽香,阴森森一笑,“好,没想到碧山县还有我宋愚请不动的人物,领教了。”

      从没有跟徐凤年如何搭讪过的姓王中年汉子抬起头,对这位丝毫“不识官场旨趣”的主薄感激一笑。

      胭脂郡宋氏子弟宋愚径直走出牢房,捕快在把两个蟊贼推入牢栏中,也大踏步离去,在徐主薄惹上宋公子后,连身为下属该有的告辞一声都省略。

      无意间树敌的徐主薄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头儿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这个官当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几杯酒,不嫌脏了嘴,来,给老子拿酒来。”

      徐凤年无动于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给狱卒。

      老家伙嘴上骂骂咧咧,眼神却跟两位新邻居对视上了,各自点头。

      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徐凤年在工房当值,工房与刑房同列却不同排,要更靠后些,不过离着监牢不远。别看碧山县是个不值一提的下县,但是巡门捕门跟刑房杂役多有好手,源于碧山县辖境大,是非多,而衙门名额就那么点,没点真本事来蹲茅坑,这座茅坑早就给那些歹人折腾得臭气熏天,县衙前任那一拨官老爷还算拎得清轻重,杀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积太多,就不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的小事了。工房就徐凤年一个人,他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酒,端酒走出屋子,“凑巧”撞到四人从牢房大摇大摆走出,都穿着不甚合身的狱卒衣服,瞧着有些滑稽可笑,徐凤年“一脸茫然”愣在当场,正要出声,就给那名脱去枷锁束缚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额头上,主薄大人倒飞出去,在重重坠地之前,又给那骤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赶上,抬脚搁在后背,轻巧卸去劲道,主薄大人的身躯悄然落地,无声无息,老人干枯十指交错拧动,嘿嘿笑道:“许久没动一动筋骨,一下子没忍不住,差点就误了金蝉脱壳的大事。”

      老人身后三人有两蟊贼,还有那个身世凄惨的王姓庄稼汉子,后者见到这个场景,有些于心不忍,前两位则神情冷漠,其中年轻人走上前,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碧山县主薄,轻声道:“沈前辈,此人有官身,不妨掳走当人质,碧山县的夜巡一向严谨,比较棘手,若是中途出了纰漏,也能有张护身符,等进了山,再杀不迟。”

      老人想了想,对那个庄稼汉子招手,说道:“王实味,你就还有些气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进山,以后你要寻那宋氏子弟报仇雪恨,轻而易举。”

      常年一脸苦相的庄稼汉子闷不吭声,背起徐主薄。

      四人加上一个被打晕过去的主薄,熟门熟路,劫狱的年轻人开道,遇上声响便停步藏身,实在躲不过,就跃上墙头,轻功了得,唯独王实味徒有几斤蛮力,谈不上武艺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轻轻一抓肩头,就捎带上两三丈高的墙头,这大概就是寻常老百姓所谓的飞檐走壁了。一行人有惊无险离开县衙,碧山县城并无深壕高墙,今夜也没有遇上一队巡城士卒,就这么轻松惬意远遁,在一处僻静小路,有三骑黑衣人接应,带了三匹无人骑乘的马,老者脚尖一点,便落在马背上,四下无外人,朗声笑道:“刘煜,你与王实味共乘一骑,顺便宰了那主薄,抛尸荒野即可,就当老夫留给碧山县一份临别赠礼!”

      庄稼汉子壮起胆子说道:“这位主薄人不坏,老前辈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难说,但既然是个好官,怎么都该死!王实味,你哪来的妇人之仁,狗改不了吃屎!活该你妻女被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族子弟凌辱欺侮,换成老夫,就算没有这一身把式,也能宰了今日那个拿香囊的娘娘腔!”

      汉子默不作声,欲言又止,见着被老前辈称呼为刘煜的年轻人走来,一咬牙,挪了挪脚步,退后几步,似乎打定主意护住背着的年轻官员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皱眉道:“王实味,老夫顺手带你出狱,是念你也是个可怜人,不要得寸进尺,老夫脾气确是比年轻时候好了千百倍,可江湖同辈赠予的剐心手绰号还在。你再不放下那主薄,刘煜要连你一并杀了,老夫也不会上心。何况想要在仙棺窟找个位置坐下,就得杀个人当作投名状,老夫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要么陪那狗屁主薄一起下黄泉,要么亲自宰了你背后那小子,风风光光上符箓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说上几句好话。否则你就算上山,也没人当你是棵葱,自己掂量掂量!”

      老实本分的汉子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碧山县牢狱出了这档子祸事,很快就惊动了披衣起床的县令县丞两位大人,冯瓘脸色阴沉,二把手的县丞左靖则面无表情,心中窃喜,让你冯瓘大权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脱且不说,毕竟起先便不曾记录在案,还能亡羊补牢,可那姓王的,是给郡城地头蛇的宋氏子弟惦记上的货色,否则也不至于耗费财力用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碧山县这边,你冯瓘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以后还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侥幸去了,就不怕宋氏给你穿小鞋下绊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到下人禀报宋愚连夜造访县衙,左靖微微偏过头,盯着堂上粗如婴儿手臂的大红蜡烛,有些难以掩饰的开怀笑意。只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高门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县衙杂人后,只留下县令县丞两位父母官,这才敛去倨傲神情,抱拳说道:“宋愚先前冒犯两位大人,还望海涵。那绰号剐心阎王的沈厉乃是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刑衙挂了一个身份,王实味则是青案郡的捕快大头领,一切谋划,都是想要故意放虎归山,查出那符箓山的老巢。除了王大人,还有白县尉,请来了弱江都尉的精锐斥候以及一百轻骑,到时候只需与王大人里应外合……”

      这时候,衙门大堂走入一个拎着食盒来送宵夜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这女子姿色绝美是生平罕见不去说,为何可以直入戒备森严的衙门重地?便是哪位官员的家眷,也不该如此莽撞啊。

      县令冯瓘和县丞左靖心情不约而同大好起来,冯瓘悄然抚平才翘起的嘴角,一脸忧愁道:“徐夫人,徐主薄给劫狱歹人掳走,暂时生死不知,不过恳请夫人宽心,碧山县衙一定竭力营救……”

      不等县令大人说完,这女子清清淡淡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左靖捻须一笑,难不成这容颜当得祸国殃民四字的妇人,跟艳福不浅的徐主薄实则夫妻不和?左靖瞥了眼眼神炽热的县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薄啊徐主薄,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县令大人手上了。

      有句春秋名言怎么说来着?左靖很快就记起来了:兄且安心死,汝妻吾养之。

      左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能跟县令大人讨要一杯残羹冷炙,要不然收敛已经蓄势待发的后手,别斗得你死我活了,真心实意辅佐这位心高气傲的县令,大不了两人和和睦睦做一回台面下的连襟?

      裴南苇走出县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了眼夜色,轻声道:“夜不归宿是吧,还嫌打地铺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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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求死之人杀等死之人

  
      那个年迈高手酣畅淋漓抚琴完毕,霍然起身,双手缓缓下沉,吐出一口浊气,又是高手风范尽显,鹤发童颜的老人缓缓走下如同巨大龟背的青石,满眼慈祥笑问道:“徒儿,为师的琴技是不是又精进了几分?”

      佩刀女子一本正经点头,竖起大拇指,“师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厉害!”

      饶是徐凤年这种自认不要脸皮功夫深厚无比的,也有些扛不住这对师徒的厚颜无耻。不过要是符箓山上多几个这类“性情中人”,方才没有一口气撕掉这张幽州境内的鬼画符,就当趁机得以涨了涨见识。当然,琴技“超凡入圣”的老人也好,看似憨傻的佩刀女子也罢,骨子里都油滑精明得很,毕竟不是很多年前在青城前山遇上的那些剪径蟊贼,那些家伙,抢人银钱都不忍心搜刮一空,会记得留下些回家路费,一个行当,同是匪寇,他们哪里如符箓山这般杀人如麻,孟老头,小山楂,小雀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张张面孔仍然历历在目,五年过去了,小山楂不知是否接班做成了大当家,小雀儿也不知是否亭亭玉立了?徐凤年的出神不过眨眼功夫,而且他如今的所谓出神,也不耽搁查探四周一切气机流转,简单来说,退一万步,即便他徐凤年全然睡死过去,任由一名二品小宗师倾尽全力袭杀,也是后者当场毙命的结局,九楼之上的景致,不光是江湖上那些百姓眼中已经算是神仙中人的小宗师,就是一品前两境的金刚指玄,也无法想象那幅彻底舒展开来的武道画卷,是何等波澜壮阔。徐凤年如今偶尔会去想,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在神武城外对上当时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的人猫,会是怎样的情景。

      “小子,老夫观你根骨不俗。”

      老人凝视着徐凤年,说了这句话后略作停顿,然后语重心长道:“要不然你跟老夫学弹琴吧?”

      徐凤年呵呵一笑。

      远处走来两人,一男一女,算是郎才女貌,男子三十来岁,高冠文衫,气态清雅。女子容颜尤为动人,让人怜惜,只是格外纤细的小蛮腰间悬佩长短双刀,眉宇间更是英气凛然,生得十分古怪,似乎不是浑然天成,而是一块璞玉,经由国手大匠后天雕琢而成,不管如何,这女子属于那种很能让人一眼记住便难释怀的那种。徐凤年转头望去,猜出一人,邻居仙棺窟姓陆的俊彦,同时认出一人,就是他都忍不住有些由衷的惊讶,竟是当年科甲巷探花郎身边的柔弱女子,当时她叫樊小钗,后来借着林玉林探那重跟徐家沾亲带故极浅的身份,进入过清凉山王府,查探地形,伺机一举刺杀他这个梧桐院的世子殿下,后来理所当然的行迹败露,就给袁二哥丢给了谍子头目禄球儿,徐凤年之后就没有再留心,只是听说这女子本名樊小柴,是北汉镇国大将军樊宝山的孙女,不愧是个会傻乎乎跑到会到凉州地面杀他徐凤年的娘们,连取个化名都如此不用心。但后来在黄楠郡青荣观的那场收网捕鱼中,她正是那名一刀将观主青槐老道钉死在墙壁上的覆面甲士。故人相见,徐凤年不动声色,樊小柴亦是如此,仅是眼波流转,一闪而逝,复杂晦暗,竟然没有太多情理之中的恨意,让徐凤年感到愈发惊奇。

      两人视线悄然一错而过,那名风雅儒士已经开口对老人恭敬道:“仙棺窟弟子陆海涯,拜见魏仙师。”

      老人点了点头,注意力更多逗留在樊小柴身上,开门见山问道:“陆海涯,这位姑娘就是你们沉剑窟主青眼相加的奇女子,一大把年纪,到头来连脸皮都不要了,求着她弃刀练剑,非要收她做闭关弟子?”

      陆海涯柔声笑道:“恩师如何计较,陆海涯不敢置喙。不过魏仙师兴许不知,樊姑娘本是北汉第一名将樊大将军的孙女,落难民间,机缘巧合,被一位武林前辈隐士相中根骨天资,倾囊相授刀法……”

      老人不耐烦摆手道:“这些有的没的,说与老夫听没意义,老夫当年是顾剑棠的马前卒,又不是北凉旧部,北汉是给徐人屠灭掉的,要寻仇,也寻不到老夫头上来。”

      陆海涯笑而不言。

      那名进入仙棺窟没多久的女子眯起眼,杀机重重,年纪轻轻,俨然有了小宗师气机沛然外泻的壮阔气象。

      老人自嘲一笑,讪讪道:“若说跟老夫讨要趁手的兵器,倒是勉强说得过去,毕竟老夫手上一刀一剑,跟北汉樊家有些渊源,侥幸都在新武评的兵器谱上,雀尾刀,是那名刀第十六,以锋锐无匹著称于世,铜锈剑,更是名剑第十二,剑走偏锋,以钝出奇。”

      符箓山山主的女儿,食指轻轻敲击金丝刀刀柄,灿烂笑道:“呦,来别人地盘撒欢撒野了,本姑娘怎么清楚晓得沉剑窟主也没这般能耐啊,当年驭气那出自沉剑窟的三十六剑,来符箓山一战,不一样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师父不出头,徒弟倒是蹦跶得挺厉害啊。”

      樊小柴平静道:“糜奉节也配做我的师父?”

      在自己地盘上遇上情敌的金刀女子猛然握住刀柄,似乎马上就要抽刀大打一架,像是谁胜出,谁就能牵走那位陆公子回家。

      沉剑窟主糜奉节的徒弟陆海涯显然有些尴尬,咳嗽了几声。

      被沈厉称呼为魏晋的老人玩味笑道:“樊家的小闺女,好不容易跻身二品境界,既然尚未稳固,那就不要轻易跟人死战喽,不听老人言,容易吃亏在眼前。”

      樊小柴神情冷漠道:“境界能当饭吃?”

      徐凤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在境界上居高临下,他看得出樊小柴的气机底蕴,还是要逊色于老前辈魏晋,不过仅是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识,就让很多越是境界攀升越是一味惜命怕死的高手自愧不如。徐凤年的搏命次数说多不多,但说少一样不少,武当山上战隋珠公主的扈从,芦苇荡战符将红甲,鸭头绿客栈战北莽魔头谢灵,草原之上战拓拔春隼彩袖老者端孛尔回回三人,提兵山下战第五貉,铁门关外战杨太岁,神武城外战人猫韩生宣,战大天象柳蒿师,有输也有赢,但是每个对手当时境界无疑都要超出徐凤年,徐凤年能活下来,运气不差当然是一个原因,但从来不怯战,竭力去机关算尽,同样至关重要。而春神湖边死在徐凤年手上的春贴草堂宗主,就是一个极佳的反面例子,过于闭门造车,沉溺于不痛不痒的文斗,徒有境界,不谈越境杀敌,遇上同境对手的生死相搏,都不堪一击。徐凤年瞥了眼樊小柴那格外纤细的腰肢,有些唏嘘,这个当年柔弱至极的女子,竟然都一举成为了可以跟魏晋叫板的武道小宗师,果然是世事无常。

      无所事事的徐凤年转头望向那条挂在山崖的瀑布,又再度看了看樊小柴的腰肢,如此反复,愣是把场上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三两下就给破坏殆尽,樊小柴终于正视他这个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然后就没有挪开视线,然后陆海涯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一见钟情的心仪女子,符箓山千金小姐则气鼓鼓盯着这位邻居山上的书生,留下一个不知道该盯着看谁才对的符箓山二山主。徐凤年第一个意识到不对,不愧是局外人,没心没肺问道:“你们一个个做什么,不打架了?完事了?不都是飞来飞去踏雪无痕的高手吗?就算不打架,斗斗嘴皮子也好啊?”

      佩金丝短刀的女子头一个破功,五指松开刀柄,忍俊不禁,故意佯怒瞪眼道:“就你最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

      徐凤年笑道:“我来?比嘴皮子功夫,打你们所有人都不在话下啊。”

      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樊小柴破天荒展颜一笑,问道:“就这样?”

      徐凤年双手笼袖,笑了笑,在樊小柴之外的所有人眼中自然是个耍无赖的绣花枕头。

      一位白衣童子小跑而至,说是山主开宴,要师父和小姐以及陆公子樊姑娘都去赴宴。

      樊小柴冷冰冰道:“我在这里等魏晋你取来雀尾刀铜锈剑,届时一决生死便是。”

      魏仙师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陆海涯知道这女子的脾性,只得跟魏晋以及那符箓山的难缠女子一起去山顶。

      于是跌水井这边就只剩下两个各自心知肚明隐蔽身份的男女。

      徐凤年走近那口井,蹲着伸手去接水,水雾弥漫,却不得近身,手掌离井口尚有三四尺距离,但是瀑布被斜向撕扯出一缕,倾泻到徐凤年手心,如开一朵白莲。

      樊小柴沉默许久,终于走到他身后,情绪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淡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见过北凉王!”

      背对这名女子的徐凤年问道:“拂水社在这里先前安插有死士谍子?”

      樊小柴答复道:“没有,樊小柴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两山藏有可观的金银,若是得手,可以缓解幽州军需之急。私事,北凉王已经知晓,樊小柴要取回家传刀剑。”

      徐凤年笑问道:“家传?怎么,取回了名刀名剑,就要跟我报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凤年缩回手,站起身,手心擦了擦袖子,笑道:“好一个不敢,贼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盯住徐凤年,想到那手开莲花的景象,咬牙问道:“北凉王当真是当世武评的天下第六?”

      浩瀚气机重新烟消云散的徐凤年说道:“亏你忍得住,没有在那伙人一离开就跟我拔刀相向,看来这几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谍子没白当。”

      女子轻轻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徐凤年弯腰从她腰间摘下一柄稍长佩刀,横在头顶,拔出鞘一半,凝视雪亮刀锋,笑问道:“樊小柴,你说咱们是不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樊小柴骤然拔刀,握刀极稳,出刀极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刺向徐凤年后背。

      离心一寸处,短刀直接穿透了这位北凉王的胸膛。

      徐凤年脸色如常,右手将长刀归鞘,伸出左手双指崩断刀尖,然后轻轻一拍,短刀跟颤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飞出去,樊小柴整条胳膊颓然下垂,但仍是没有弃刀。

      徐凤年没有回头,随手把长刀抛给大胆行刺的樊小柴,然后伸手驭气扯过一条粗如手腕的瀑布清流,洗掉前胸后背衣衫上的两滩血迹,而伤口则“缓缓”愈合。

      徐凤年做完这一切,才转身微笑问道:“这种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还是没能手刃仇寇。当初面对一个姓柳的,我也有过。不过你运气肯定比我好,以后多的是这样机会,你以后每次晋升境界,都可以来找我尝试一下。不过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一笔买卖。”

      樊小柴问了一个有不知所谓之嫌的问题,“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笑道:“当年头回见着你,就觉得腰肢细到不能再细了,那会儿还担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要把自己扭断腰。”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来是没疯,不过就是从世子殿下变成了北凉王。”

      徐凤年骤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个人给山岳压顶一般,从双膝跪下到身躯趴地仅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全身筋脉蕴藏的气机更是猛然停滞,这种痛彻骨髓的疼痛,常人一辈子都没机会感受。

      这名女子竭力抬起头,眼神晦涩,不仅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还有更多的意味,嘴角竟是噙着一份似痛苦至极又似愉悦巅峰的复杂笑意。

      徐凤年轻声道:“你倒是疯了。”

      樊小柴向前一尺一尺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辙。

      徐凤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边缘,安静等待着女子爬到脚下,道:“你通知山外负责跟你接头的谍子,让皇甫枰调动一百游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阕调动的兵马之后,若是碧山县半旬内没有任何动静,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凄惨女子艰难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一只靴子,她嘴角渗着血丝,沙哑道:“徐凤年,你杀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凤年弯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只手,她枯槁病态的脸色瞬间红润自然起来,徐凤年眼神醉人,柔声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么难的,好好活着才难。别看我风风光光悠哉游哉的,又是异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运气如果已经被用光了的话,那么我其实不过是在陪着北凉一起等死而已。当然,说了你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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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立足之地

  
      陆海涯离开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没有半点新意啊,草莽龙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便跌份了,符箓山的所谓盛宴,不过是多了类似千刀鱼鳞剐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陆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颖,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来得余味绵长。刚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厉,是肩膀蹲猴年轻刀客的拿手好戏,两者手法雷同,唯一区别就在于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对于这场劫狱,符箓山没有人觉得有何隐忧,至于那个连姓名都没谁去记的碧山县主薄,就更是不值一提。陆海涯对此也无可奈何,毕竟符箓山跟仙棺窟没有主次之分,谈不上谁使唤谁,双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大致相当,总体战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无事,归根结底,还是归功于师父糜奉节跟张巨仙这两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陆海涯对张巨仙的独生女张上山不如何喜欢,也并不反感,如果说可以随便娶了,陆海涯也不介意多这么个伶俐女子暖被窝,可她毕竟是张巨仙的心肝,陆海涯潜心武学,想要登顶江湖,就没有那么多富裕精力去摆平符箓山人情世故的坑坑洼洼,符箓山头几把交椅,没有几盏是省油的灯,娶了她,就等于是搂了个大马蜂窝在怀里,说不定连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经营都要毁于一旦。

      陆海涯走在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狭窄巷弄中,阳光从高处倾泻,在巷弄墙壁上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身后远远吊着那个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会有一双落寞眼神更远地凝视着她,陆海涯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尝不是当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确出众,原本也不该如此痴迷才对。可是每当自己看到她那悬挂双刀的细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余的刀,她多余的衣裳,只留下那一截光洁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着月光清辉,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尽,留上一双绣花鞋,会不会更美?陆海涯眯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握紧拳头,手指刺入手心,这才清醒几分。离席时,山上管事说那位柴小姐已经入住绿蕊院,陆海涯不知为何她会反悔,没有等魏晋带上雀尾刀铜锈剑去跌水井一战,怕了?陆海涯不信,怕死的话,她就不会孤身进入仙棺窟,跟沉剑窟主死斗六十余招,招招搏命,险象环生,陆海涯从未见过剑痴师父那么激动,好似一位老玉工发掘了世间最微瑕的一块美玉,就等他糜奉节去稍加雕琢。陆海涯似乎听一位年长师伯说过这名女子,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天然剑胚,当世屈指可数。

      陆海涯来到绿蕊小院,推开院门,敲响屋门,房中传来一个冷淡的嗓音,“有事?”

      陆海涯轻柔道:“没有。”

      房屋内再无声响。

      陆海涯默然离去。

      屋内,远未黄昏,樊小柴等到确定陆海涯走出院子,就去点起一根蜡烛,然后她卸去气机,卷起袖子,一条雪白胳膊搁在桌面上,另外一手握住红烛,将融化的烛泪一滴一滴,滴落在过于白皙而清晰可见“青丝”的手臂上,一红一青,烛泪坠落后,缓缓冷却,然后慢慢凝聚。暂且强行退散气机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寻常体魄女子,因为肌肤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着这份灼烧,面无表情,甚至犹有不满足,扯开领口,举起红烛,滴落在滑腻胸脯的内弧之上,她这才发出一声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着椅背,樊小柴伸直脖子,下意识转过头,恍惚之间,看到那个做梦都想亲手千刀万剐的身影,女子半眯着眼,当新的一滴烛泪敲在饱满圆弧上,当她侧头看着那张朦朦胧胧的脸庞,让她蓦然感觉到一种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巨大欢愉,就像提刀之后第一次被人用剑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当下是一种陌生却同样深刻的痛快,樊小柴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着死,还是想着活,她就想着这个身影,能够盯着她自己作践自己的姿态,樊小柴突然娇躯剧烈颤抖起来,她在桌底下的修长双腿猛然伸直,视线中的他也愈发模糊不清起来。

      樊小柴闭上眼睛,气喘吁吁,手中燃烧大半的红烛摔落在地。

      她觉得一睁眼,那抹身影就该消失了。

      可一个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响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该死还是该活,干脆就偷个懒,把自己给想疯了?”

      樊小柴悚然惊醒,瞬间恢复气机流转,迅速抚平蜷缩的袖子,捂住领口,遮住流泻多时的春光,站起身,后退了不知几步。她堪堪平稳下心绪后,马上如遭雷击,瞪大那双水雾弥漫的诱人眼眸,“你真的能够出窍神游?!”

      “徐凤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窍神游,很奇怪?见你这般明明跟我对视,还不愿意停下勾人媚态,不是更该奇怪吗?”

      樊小柴微微撇过头,偏移视线。

      真正成就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凤年继续笑道:“来,你继续,来个梅开二度。不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樊小柴气得浑身颤栗。

      徐凤年火上浇油道,“这么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脸色由白转青,就像一块水头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凤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间。

      樊小柴终归是做到拂水社头等谍子的女子,赶紧凝神望向屋门。

      院中女子来了又去,仅凭脚步声,樊小柴就断定是那个脑子拎不清的张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视线,出窍之人已经回神。

      ————

      大概离着泛起鱼肚白的清晨时分还有小半个时辰,一宿没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双刀,等到院中脚步声愈发临近,听到敲门声,樊小柴不轻不重问道:“做什么?”

      不速之客敲过门之后,就没有了动静。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悬好双刀,打开房门,看到那个蹲在台阶上的背影,一头雾水。

      徐凤年轻声道:“跟我走。”

      樊小柴没有任何疑议。

      两人开始一前一后,一起登山。

      兴许是这次天亮有些早了,也许是徐凤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总之他们两人没能走到符箓山之巅,在最佳观景点看到最绚烂的朝阳。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就默默跟在这个身影后边。

      徐凤年干脆停下脚步,站在离山巅还有半里路的地方,望着遥远的天际一线,眼帘中,宛如翻滚出一条硕大无比的金黄鲤鱼,横卧在一只青白盘子上。

      樊小柴跟着他一起眺望东方,也不觉得那幅景象就怎么壮观了。

      徐凤年平淡道:“本来想到了山顶,看着日出,再跟你说些应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错过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气和跟这位北凉王说话,“樊氏满门因大将军而死,冤有头债有主,我本该矛头指向大将军,不该找你徐凤年,可当初我还是找你报仇,是实在没道理可以讲了的道理,我从来不起想什么对啊还是错啊,人争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口气撑着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药池子里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个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条命。那还是第一关,后边留着半条命的十个人,自相残杀,活下来的也就一两个。我这两年都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杀不掉你,这会儿我其实还不死心,想着能把剃干净你的骨和肉,蘸蘸盐醋,就能下饭了,我肯定一顿能吃几大碗米饭。”

      樊小柴抬脚轻轻跺了跺地面,叹息道:“有些时候也会胡思乱想,站着的话,也就两只脚的地方,躺着多占地面儿,加上棺材的话,就更是了。老天爷让咱们投胎来世上走一遭,结果随随便便,说死就死了,临死还要骂一句老天爷不开眼,就不怕下辈子投错胎?既然这辈子没了盼头,总不能再祸害了下辈子。”

      樊小柴转头问道:“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大概都是以前读死书读出来的坏毛病吧?难怪我杀人的时候,总喜欢一边说着话一边折磨人。”

      徐凤年沉默片刻,然后一板一眼说道:“我房间里还有好些蜡烛。”

      樊小柴两颊顿时涨红滚烫,一如昨日滴滴落落的红烛。

      ————

      很快符箓山上下都知道有个当县官的年轻人,也不怕死,成天悠游度日,在山上山下瞎逛,不是没有寇匪嫌他碍眼,就想着在小巷打赏给他一刀了事,可第一个有如此想法又付诸行动的好汉,在出刀时就莫名其妙掉了脑袋,等那主薄走出小巷的时候,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就顺着微微斜向下的地面,滚碰到了他的脚后跟。之后马上就有数名汉子听到噩耗,当场便急红了眼,蜂拥而去,其中两人都被一位外山女子一刀拦腰斩断后,张巨仙跟魏晋在内几位大佬终于火速赶至,也没有如何解释内情,外人只知道魏仙师震怒之下,跟这个姓樊的女魔头约定在半旬后进行一场生死战,但这期间不得有人袭杀那名主薄。于是流言蜚语,飞短流长,有人说这个当官的年轻人是那魔头的情郎,为了她连前程都不要了,一心入山要做一双亡命鸳鸯。有说这女魔头跟那主薄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是北凉一流帮派的嫡传弟子,得知前程锦绣的情郎被掳上符箓山,一气之下便一路杀到这里。更有说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等等,总之众说纷纭,千奇百怪,没有最离奇只有更离奇。

      随着生死战的临近,符箓山望向那年轻主薄的眼神,如同看待死人。

      徐凤年这一日拂晓,独自走到山顶,风雨如晦,不见朝霞。

      徐凤年当初对于数支校尉骑军围剿江斧丁的战局,可谓大失所望,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些惊喜。

      徐凤年没来由记起樊小柴在那天登山之时的一个小动作,也学着跺了跺脚。

      符箓山已经注定在北凉没有了立足之地。

      那么北凉在接下来的天下版图,能否继续有这立足之地?

      徐凤年伸开双臂,包揽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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