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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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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第一剑


      横木立人的人和刀都在燃烧,源源无尽的昊天神辉,把空间里所有的天地元气都焚烧至最细微的尘粒,但他没有办法阻止柳亦青的这一剑。

      因为柳亦青的剑破空而出,剑意瞬息间撕裂夜色,跃过那道圣洁的白色火墙,就像是被风荡起的柳枝,飘过湖面,连涟漪都没留下一丝。

      柳亦青看着城墙上的小皇帝,面无表情。

      目光落处,便是剑落处。

      小皇帝看不到那道剑,但他能够看到柳亦青的目光,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早已无法屏止呼吸,紧张地喘息着,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肺便要炸开,心跳的越来越厉害,仿佛随时可能崩裂,他伸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开始吐血。

      横木立人的刀势至,空中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火焰焚烧空气的声音,光明之前,挡着辟易,柳亦青握着剑柄的右手齐腕而断!

      鲜血从柳亦青的手腕喷涌而出,剑与手落回辇上,这必然是极痛苦的,但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神情,平静的就像株无言的柳。

      他看不见事物,眼睛上蒙着白布,但他还是静静看着城墙上,握剑的手断了,剑跌落尘埃,但剑意早已破空而去,已经来到了城墙上。

      青石筑成的城墙,在夜色里泛着厚重的黑,被火光、尤其是昊天神辉照耀时,没有任何斑驳的感觉,就像颗黑色的宝石。

      这颗黑色宝石的表面,忽然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城墙青砖间崩落无数细碎的石粉,转眼间裂纹扩展,皇城将倾。

      城墙上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脚下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南晋小皇帝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心脏跳的越来越快,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终于,有人听到了城墙裂开的声音,看到了那些恐怖的裂痕,发出惊慌的呼喊,武将与修行强者。扶着小皇帝准备逃下墙去。

      然而已经晚了。城墙裂开,小皇帝的心脏也随之裂开,无数道细密的裂痕,摧毁了这堵历尽沧桑的城墙。也毁灭了小皇帝的性命。

      城墙上一片慌乱。人们围在喷血倒地的小皇帝四周。惊恐到了极点。

      柳亦青坐在辇上,静静看着城墙上,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武将与强者们。唇角极缓慢地掀起,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先前夜色里响起如雷般的蹄声,还有横木立人等西陵神殿强者的到来,说明了很多事情,柳亦青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一旦证明,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天子,守国门。

      今夜,小皇帝打开了南晋的城门,迎进了西陵神殿的铁骑你是剑阁替南晋选择的天子,就算不要求你拼死守国门,但你怎能自己把国门打开?

      从那一刻开始,南晋的江山便变了颜色,临康的城墙不再有任何意义,那么无论是皇城的墙,还是潼安门的城墙都塌了吧。

      虽然你今年只有十三岁,虽然你是南晋皇室最后的直系血脉,虽然你喊了我数年老师,虽然你的品德可以称为善良,但还是死了吧。

      柳亦青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第一剑刺的不是横木立人,而是城墙上的小皇帝,他要南晋皇室最后的血脉替南晋的城墙殉葬。

      为此,他握剑的右手齐腕而断,横木立人来到了他身前三尺,圣洁的昊天神辉,将他脸上的白布照耀的像是祭奠死人用的纸线。

      他根本不在乎,对于剑阁弟子们来说,死亡和伤痛向来是最不需要在乎的事物,怎样让敌人感到痛苦,才是他们需要思考的事情。

      横木立人的刀很细,很锋利,刀锋间燃烧的昊天神辉更是恐怖到了极点,柳亦青以剑摧城,自然便再无法抵挡。

      轰的一声,皇城南向的城墙终于塌了,无数砖石落到地上,令到大地震动,无数烟尘升起,直向夜穹而去。

      这道崩塌的城墙,这些崩坏的砖石,上面都刻着南晋的历史,这些尘埃,都是历史的尘埃,充满了令人感伤的味道。

      烟尘令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起来,唯有那团昊天神辉,始终是那样的稳定,根本没有熄灭的征兆,相反,光线被烟尘里的微粒折射,变成了极明亮的银色,显得更加圣洁庄严,如繁星下的云层。

      银色光辉深处,横木立人与柳亦青沉默相对。

      柳亦青的身躯上多出十七道血口,他的右手与两条腿都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唇角也被刀锋所伤,看上去像是胭脂没有涂好。

      他的眉前有道刀锋,刀意凌厉的直刺灵魂。

      那把刀很细,并不如何沉重,横木立人握在手里,很稳定,他只需要向前一送,柳亦青便会死去,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柳亦青缓缓举起左手,擦拭到唇角浓稠的血水,神情很平静,仿佛自己的眉前根本没有这样恐怖的一把刀。

      与之相反,横木立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惘然,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写满了愤怒和不解,以及浓郁的羞辱感。

      “为什么?”他看着柳亦青问道。

      柳亦青隔着白布看着他,没有说话。

      横木立人知道柳亦青是个瞎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白布下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嘲弄和同情的情绪。

      “为什么?”他厉声喝道。

      自从那场春风化雨后,横木立人对自己的实力境界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他不认为人间有谁是自己的对手,但先前看着柳亦青一剑摧城,他必须承认,如果柳亦青把这一剑用在自己身上,那么自己应对起来也会有些麻烦。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柳亦青的第一剑不是刺向自己?难道在此人的眼里,自己还没有那个南晋小皇帝重要?还是说此人自大到以为可以用第二剑杀死自己?

      柳亦青仿佛感觉不到眉心前那道刀锋。

      他说道:“因为你不配。”

      横木立人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好笑、最荒谬的一句话。

      柳亦青说道:“这是我的第一剑,所以哪怕你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是整个道门寄予厚望的神子,依然不配。”

      横木立人说道:“为什么?”

      柳亦青说道:“整个修行界都在传说,你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横木立人说道:“难道这样还不配接你的第一剑?”

      柳亦青说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拆礼物的,你自然不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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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当逍遥游


      说这话时,大师兄很平静,眉还是那么直,眸还是那么正,但其实能感觉到,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极深的痛苦,带着冷意的痛苦。

  酒徒听到这句话后,表现的也很平静,而他的平静是凝重,因为这份来自书院的邀请与背信相关,但出自对方,却不得不信。

  ——千年来,他和屠夫与书院、或者说与夫子之间,并没有太多嫌隙,直至后来,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抛却,双方携起手来,或者真的可以灭了桃山,焚了神殿,毁了道门,真正撼动昊天世界的基础!

  临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静,他望着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语,腰间系着的酒壶在风雨里轻轻摆荡,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丝渐疏,山野上方的云层由厚变薄,光线透出渐渐偏移,时间逐渐流逝,他始终沉默,没有回复书院发出的邀请,山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令人窒息。

  这个答案,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当然,直到日头渐西,天色渐暗,暮光把云层染红,然后把它烧成灰烬,黑夜终于来临,那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简洁,只有两个字:“不行。”

  月光洒在大师兄的脸颊上,显得有些苍白:“为什么?”

  “因为昊天无所不能。”

  酒徒看着他脸上的月光,平静说道:“那场春雨,横木以及北方那个蛮族少年,还有曾经的观主,都是证明……无数年来,我与屠夫隐匿在人间,冷眼看着道门统治着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画面,虽然道门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像你老师那般强大的人类,但昊天已经证明了太多。”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摇了摇头,指着夜穹说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而且说过过不止一遍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以他才会登天与天战,人间才会多出一轮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月亮。

  酒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道:“但你看……月亮的脸一直偷偷的在改变,普通人看不到它在变暗,你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万古长夜。唯夫子为月,月亮变暗,说明夫子正在逐渐变弱。

  酒徒这种层级的强者,自然不会看错天象,事实上书院也很清楚这是事实。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弟子们,一直处于某种焦虑的状态里。

  “但既然还亮着,就有希望。”大师兄说道。

  酒徒摇头说道:“即便能再亮数万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除了昊天,谁能赐我以永恒?你老师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帮助我?既然书院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说服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

  酒徒看着他说道:“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

  大师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体会?”

  酒徒嘲讽道:“只有无法永恒的人,才会漠视永恒的意义,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是酸的,才会说出这样酸而无用的废话。”

  大师兄感慨说道:“那么在您看来。所谓爱这种字眼必然也是酸而无用的了。”

  “先前我便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什么是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够老,不明白在时间的面前,这些字眼真的很轻。”

  说到此处,酒徒眼里流露出些许感伤与怀念,说道:“我够老,我活的足够久,见的事情足够多,悲欢离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世间早无新鲜事,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的?”

  “时间会杀死你所有的旧友,把你的新朋变成旧友,然后再杀死,你会变成看淡情爱的智者,你会变成身体与灵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尸,但同样你会思考很多,你最终会想明白,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除此别无所求。”

  他看着夜空平静说道:“我与时间这个鬼东西相处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样的不可战胜,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今夜的酒徒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往无论在小镇还是在悬空寺,他并不显强大,仿佛是山野间的一颗石,此时他却是一座险崛的山峰。

  因为从前的他,自敛而不思,顺势而行,如朽木和不会言语的石,今夜的他,则是在思考,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这山峰便活了过来。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么,自由呢?”

  酒徒说道:“什么是自由?是掌握,是了解,是知识和目光的边界……确实,这是比爱比欲更美妙的东西,然而谁能自由呢?”

  大师兄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会向往,所以要追求……老师曾经向青天黑夜里不停地飞翔,我想那时候的他虽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眯眼说道:“哪怕触到边界便会死去?哪怕打破边界的结局是寂灭?”

  “当年因为桑桑的事情,小师弟曾经教育过我,不能因为坏的可能性,就破坏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活着就是无数可能性的集合。”

  大师兄说道:“……那么没有可能性的活着,就是死去。”

  酒徒说道:“或者外面从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还是小师弟曾经说过,人类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师兄看着夜穹里的满天繁星,仿佛看到夜穹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极明朗的笑容,说道:“我虽不喜远游,但每每思及,亦觉心神荡漾,喜不自胜,觉得其间有极大欢愉,竟能超出寂灭的恐惧。”

  酒徒静思良久,问道:“如此欢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师兄说道:“当名为:逍遥游。”

  听着逍遥游三字,酒徒望向满天繁星,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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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谁在拼命以求,谁在当垆卖酒


      酒徒看着满天繁星,沉默良久,眼眸里的情绪淡而不散,如饮美酒无量,误入星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即便知晓也懒回舟。

      “或者,那真的很美。”

      他看着繁星,眼中忽然流露出几抹悸意,像孩子看到大山那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畏惧与不安,声音轻颤:“但也很可怕。”

      最甜的蜜糖往往就是最毒的砒霜,最美的向往有时候也正是最大的恐慌,自由很好,但无所依凭很坏,只在每人一念间。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做出了决定。

      酒徒回首望向他,神情肃然说道:“存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别的所有都要重要,为之我可以放弃很多。”

      大师兄说道:“存在与追求并不矛盾。”

      酒徒说道:“但书院的追求与昊天的意志矛盾。”

      大师兄说道:“昊天的想法与你我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徒说道:“我能存在这么多年,便是因为我绝不会打必输的仗,连你老师都胜不了昊天,我又怎么能呢?”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那书院呢?”

      酒徒微微挑眉。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与昊天为敌,便要与书院为敌,您没有战胜昊天的自信,就确信能够战胜书院?”

      酒徒挑起的双眉,变成夜风里静止的两道笔画。

      大师兄说道:“策反不成,便要反正。”

      酒徒说道:“书院能做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会拼命。”

      当年秋雨里的烂柯寺。书院曾经拼过命,后来在长安城,在青峡,在荒原。书院都曾经拼过命,用自己的命去拼敌人的命。书院弟子都是骄傲、甚至可以说自恋的人,他们将自己和同门的性命看的比天还要重,当他们开始拼命时。那必然是到了绝境,他们必然会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光彩。

      剑圣柳白、讲经首座、观主,书院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只要开始拼起命来,那么便没有不能战胜的人,或者天。

      酒徒和屠夫,会是例外吗?

      “有趣的是,书院真正能拼命,会拼命的人追不上我。比如林雾。比如君陌。甚至包括宁缺。而能追得上我的,不会拼命。”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要和我拼命,你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你我皆无距。我们走着相同的道路,看着相同的风景。于是才有可能相遇,这是拼命的前提,可是你确信自己真的会拼命吗?”

      大师兄说道:“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学习的,我擅长学习。”

      酒徒说道:“在悬空寺外,我便赞过你进步神速,当时你便比战观主时要强大很多……朝闻道而暮悟道,果然不愧是夫子最疼的弟子,你确实很擅长学习,你比君陌和林雾强,但你真的确认能够学会拼命?”

      大师兄叹息说道:“拼自己的命简单,拼别人的命困难。”

      酒徒说道:“这便是昨夜我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你学会了打架,继承了木棍,杀过人,但你依然……不会杀人,因为杀人不与杀人同。”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可以带着会杀人的人。”

      “你能带着菩提树万里回书院,却不能带着人千里奔袭,像当日在悬空寺你带着君陌行走,能走多远?”

      酒徒说道:“我最怕的其实是这个,如果你真能带着林雾千里奔袭来杀我,那我除了躲回小镇,藏在屠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大师兄微涩说道:“你若回小镇,小师弟的箭便到了。”

      酒徒神情微变,才知道书院事先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计算安排,只是实施不成,于是才有今日的这番谈话。

      秋风忽起,树叶上的水珠哗哗落下,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大师兄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怒,密集的水点落在棉袄上,仿佛落在沙滩上般,涂出很多湿意,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雨水落在地面,没能全部渗进山岩泥土,他脚前的地面上积了个浅浅的小水洼,有只蚂蚁正在水洼里拼命挣扎。

      他沉默低头看着水洼,轻弹手指,有片金黄的树叶无风而来,落到水面上,不多时,那只蚂蚁艰难地爬上树叶边缘,拣回了一条性命。

      水洼微微颤抖,有影覆盖。

      酒徒回到了山林间,身影遮住星光,暗沉阴晦。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又要杀人?”

      酒徒的长衫上没有新鲜的血水,但确实有人死去。

      “我说过,书院不要对我有杀意,再轻的,再淡的都不行,因为我会感到恐惧,这让我痛苦,那么我便会杀人让你们痛苦,让你们恐惧。”

      “这次……死的又是谁?”

      “不知道,应该是个普通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或者是唐人,也许是燕人,我只是杀人,并不挑选对象,也许下一次我会杀个荒人。”

      大师兄沉默。

      酒徒看着他怜悯说道:“仁者爱人,你不敢杀人,不愿我杀人,便无法与我拼命,那么你便只能学会接受,书院从今日开始安静些,待神殿烧死新教的数十万信徒,再廓清唐国周边的世界,再来最后的焚烧吧。”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杀人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已经把自己当成非人的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陶醉其中?”

      “没有心理障碍是真,陶醉则不然。”

      酒徒走到崖畔,负手望向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稀疏的灯火平静说道:“我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在我眼中,凡人皆如鸡狗……即便性情扭曲变态,杀同类大概能有快感,像我这般杀鸡杀鱼又有什么刺激的地方?”

      大师兄走到他身旁,负手看着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里的光影,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说道:“难道一切无可改变。”

      黑夜很漫长,消失却仿佛是瞬间的事,只是眨眼功夫,红暖的朝阳便跃出了地面,照亮了秋雨中的山野。

      酒徒说道:“太阳一定会再次升起,白昼永远不会黑暗,在昊天的世界里,唯有昊天能够永恒,而这是你改变不了的规律。”

      大师兄说道:“大唐没有认输的习惯,书院也没有,我或者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律,也改变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酒徒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木棍的右手上,说道:“想杀我?”

      大师兄说道:“杀不死你,但可以杀死别的人。”

      酒徒皱眉,说道:“你所说的改变,哪怕是堕落?”

      大师兄说道:“是的,哪怕是堕落。”

      酒徒沉默片刻,问道:“你打算去杀谁给我看?”

      大师兄说道:“我要去小镇看看那位当垆卖酒的姑娘,看她是否生的漂亮,问她卖的几年陈酿,你有没有欠她银两。”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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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书院的幽灵


      弓在宁缺身前,弦是松的,天下这把巨弓的弦却已经!绷的极紧,如风雪原野里发生的那幕画面一样,处处都在对峙,战斗随时可能发生,谁也不知道世界开始毁灭的那一刻何时到来。

  阿打是桑桑选择的虔诚信徒,是金帐王庭最杰出的少年强者,所以他能感觉到万里之外长安城墙上宁缺的目光,横木立人和他的境遇相似甚至犹有过之,却感受不到,或者是因为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又或者是因为此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多。

  神辇在阳州城的大街上缓慢地移动,雍美的神圣乐声不停响起,清河郡的百姓们跪在街道两旁,看着神辇的目光格外炽热,神情格外谦卑——这些炽热和谦卑或者来自虔诚,或者来自畏惧,无论哪种,都是横木愿意看到的,他也只想看到这些。

  隔着神辇的幔纱,看着跪在后方的那七名清河郡诸阀家主,想着先前召见那些人时的谈话,横木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冷冽的笑容,默然想着对待蝼蚁,哪里需要太过操心?

  不管你们在想什么,都不用再想,因为神殿会帮助你们思考,你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执行昊天的意志。

  这是先前横木立人对诸位家主说的唯一的话,然后他漠然地挥挥手,就像驱赶真的蝼蚁一般把这些人赶走,在数十名神官和更多西陵护教骑兵的拱卫下,向阳关城外走去。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南晋水师和强大无匹的神殿骑兵,自南而来,有些不稳的清河郡,在他毫不掩饰的轻蔑态度和杀意下,很快便重新稳定下来,那些隐藏在黑暗里,准备配合唐人行动的年轻人,也在神殿执事们的搜捕下纷纷死去·或者逃亡。

  现在他的神辇离开阳州城,自然是向北方而去。

  长安城就在那个方向。

  崇明也在看着长安城,只不过是不同的方向,从成京城望过去′长安在西方,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为质长安十载的崇明太子,而是燕国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对那座城的感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没有怀念,没有感慨,只有无比的厌憎以及······畏惧。

  在他身后,数年前被唐军毁掉的燕国皇宫正在重建·依靠从唐国拿到的战争赔款,美仑美奂的宫殿群不停从废墟里新生——此时的燕国都城,热火朝天·欣欣向荣,从官员到民众都很骄傲。

  他却还在畏惧。

  他在长安城里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唐国是多么的强大,他知道唐人从来不会忘记仇恨,他知道李渔在想什么。

  他更知道,如果唐国真的缓过劲来,那么燕国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铁骑,身后这片刚刚重建好的宫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变成一片废墟,而李渔绝对会给他难以忘记的报复。

  三年前,唐国重新组建了东北边军·将军府依然设在土阳城,和过去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崇明却明白,这支新建的东北边军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毁掉燕国。

  崇明不敢奢望凭借燕国孱弱的国力便能抵抗唐军,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西陵神殿的身上,寄托在自己兄弟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他不顾国内臣民的反对,坚定地执行着西陵神殿的命令·从自己子民家里搜刮出最后的粮食,不停输送到荒原上·送到那些世代为仇的左帐王庭贵族手里。

  只有左帐王庭的骑兵越来越来强大,才能抵抗住更北处的荒人部落,大战暴发之时,才能援燕抗唐。

  崇明本来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付出了如此多,东帐王庭即便不能在短时间内对唐国形成威胁,至少可以保证燕国摆脱荒人的阴影,然而谁能想到,局势的发展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为什么数年前荒人部落已经被神殿联军打残了,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甚至还似乎开始慢慢恢复强大?

  这个困扰着燕国君臣,也令神殿感到极度警惕的问题,随着荒原上更多信息的回流,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有个幽灵。

  有个幽灵在荒原上飘荡,身影很娇小,却像魔王一般恐怖,无论是漫天的风雪还是噬人的黄沙,都无法阻止那个幽灵。

  左帐王庭法力最强横的大祭司,两年前惨死在月牙海畔,紧接着又有数名祭司莫名暴毙,到了现在,根本没有祭司敢走出王庭范围。

  每隔一段时间,草原深处便会传来骑兵小队覆灭,或是某位军中强者变成血肉堆的恐怖消息。

  草原上不断有人死去,包括西陵神殿前去救援的强者,隆庆带到王庭的那些堕落统领,也无法摆脱那只幽灵妁,。!

  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活人看到过那只幽灵的真实面目,但西陵神殿和各国早已确认那个幽灵是谁。

  那个幽灵是个魔头。

  虽然她生的像娇小的少女,但她毫无疑问是世间最恐怖、手段最冷酷的大魔头,她不惮于杀人,她杀人如割草。

  她叫余帘,或者叫林雾。

  她是书院三先生,还有一个更著名、更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她便是当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蝉。

  即便在春风化雨之后,修行界强者迭出,但依然没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直到余帘在荒原上开始杀人,直到她用了数年时间杀死了数百名道门强者,人们才渐渐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体也很寒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收回望向长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处,却发现更冷了些。

  有风从荒原来,寒冽至极,里面却有极深的血腥味。

  荒原极西深处,也在落雪。雪从铅般的重云里挤出,然后落到地面,渐渐覆盖住那些杂乱的脚印。

  有马蹄也有人的脚印,密密麻麻根本无数看清的脚印,在原野间向着前方蔓延,踏雪的声音甚至仿佛要撕破云层。

  应悬空寺的征召,右帐王庭单于下令,所有部落倾其所有,组成由数万骑兵构成的远征队伍,冒着风雪前去支援。

  曾经端坐在九霄云外,极少理会世事的佛宗高人们,现在已经沦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帮助的程度,想来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数万名骑兵或者在路上的风雪里便会死去,谁又来悲悯他们?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面上,有些则是落到地面下方,地面之下依然有世界,那里是阴暗的天坑。

  这时候是白天,又有积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应该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别的时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时的天坑底部世界,却比别的时候更加阴晦,如同黑夜一般,画面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处都在燃烧,因为热泉而经年不冻的青稞田被点燃了,溪流旁的树林被点燃了,金坑外的水车被点燃了,贵族居住的帐篷被点燃了,远处般若巨峰下面一座不起眼的僧庙,正在熊熊火焰里逐渐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数年前开始的这场农奴起义,终于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无法熄灭。

  佛国里处处烽火,这些火带来炽热的温度,焚毁华美的金器,带来肮脏的黑烟,遮住峰间那些神圣的黄庙。

  原野间处处杀声,这些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能够压倒那些虔诚的颂经声,能够无视那些晨钟的呼唤。

  烽火与杀声暂时还未能影响到佛祖身躯化成的巨峰,宝山无恙,山间的僧人则已是渐渐冷了心肠,才会命令右帐王庭火速来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里有只幽灵,那只幽灵是道铁剑的影子,在肮脏与神圣之间穿行,未曾停过。

  君陌在战斗。

  他受过伤,受过很重的伤,但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挥动铁剑的动作,他不眠不休的战斗已经好长时间,已经好几年。

  在撕开这片佛光,带领人们离开地狱之前,他不会停止。

  宋国都城邻着海,时已初冬,依然相对温暖,雪花从天空落下,被海风吹的轻颤数下便会融化,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像广场前方那名正在传道的男人一样,他穿着很普通的神袍,拿着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他传道的内容,与西陵神殿的神官明显有些不同。

  叶苏看着黑压压的信徒们,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所以我们需要……赎罪?”

  “如果要赎罪,究竟应该寄希望在神国,还是自身?伟大的昊天,自然会响应我们的呼唤,但你我又曾做过什么?”

  “不要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不要改变世界更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我自己组成的,那么只要我们能够改变自己,其实也就是改变这个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变。”

  “我们正看到一个人改变一场战争,看到一个人改变数万年的不义,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世界,改变自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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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书院的当然


      宋国都城广场周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尔能够听到几声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类的喘息,而是战马的鼻息。

  某人传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飘忽,仿佛来自上苍,听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隐约能捕捉到女人、石头、罪过、炊饼、盐巴这些有些古怪的词语,很快便被战马的鼻息喷散,融入寒冬的空气里,再也寻不到任何痕迹。

  真的没有痕迹吗?自然不是,声音进入人们的耳中,会在心上留下痕迹,隐藏在广场四周街巷里的西陵神殿神官执事,还有那些执着锋利兵器的宋国骑兵,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呼吸声渐渐加重,来自数百匹待命的战马,来自数千名随时准备出击的神官执事和士兵,在幽静的街巷里渐渐汇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稍后这些全副武装的人们便会冲出街巷,冲向那片静宁的广场,用手里的兵器将那些孽贼杀死,把那个故弄玄虚的传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灭的第一个大高潮。

  只是······那些脸色铁青的神官、那些脸色漠然的执事、那些脸色苍白的宋国骑兵们,其实都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愿意继续听那名渎神者传道。为什么听那人传道时,那些新教的信徒们站着或是坐着,难道他们不应该跪着吗?

  为什么?

  道殿终于传来了动手的命令,随着沉重的城门关闭声响起,宋国都城变成了一座死城,谁都无法离开,那些胆敢无视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众,都将被逮捕,至于那些新教的传播者,那几名渎神者·自然会被马上杀死。

  从海岸线拂来的风也渐渐寒了,吹不动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渐渐积起·随着整齐而恐怖的脚步声,城市渐渐变成一片洁净又肃杀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后这些白雪便会被血染红。

  铁枪撞击着盔甲,战马急促的呼吸,骑士冷漠的眼眸,空气里清楚的金属味道渐渐变成血腥的味道·广场四周响起无数震惊而恐惧的呼喊,人们知道神殿一定不会允许新教就这样传播下去,但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场信仰之争一开始就显得这般铁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们,被西陵神殿的执事们带领骑兵强行向某个角落驱赶,蹄声乱如骤雨,到处都能听到铁棒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到处都能听到民众惨号的声音,自然最多的还是哭声。

  恐惧而绝望的哭声。

  鲜血在人群里抛洒,冷厉的喝斥声不停响起,铁枪和刀锋的亮光不停响起,然后有更亮的光响起·那是剑光。

  人群里,二十余名南晋剑阁弟子同时拔剑,继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剑·以一往无前之势斩破那些降临到人间的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随之稍敛,然而随着骑兵的不停涌入,以及更多道门强者加入战斗·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领着自己的部属,突破了剑阁弟子的拦截,向着广场深处突进,他们的眼中没有那些哭喊着四处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个神情平静的男人,只要能够杀死那名渎神者·这些新教信徒谁还会继续相信那些荒谬而邪恶的论说?

  看着场间不停流血的民众,看着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看着白发苍苍满脸恐惧的老者,叶苏眼中流露出极深沉的哀恸,然而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向自己杀来的神殿骑兵,他同样怜悯哀恸。

  陈皮皮走到台上,准备带着师兄离开这里,离开南晋后的逃亡旅程中,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后一天了。

  叶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着收拾行李,然后抬头望向不停飘落雪花的天空,说道:“只是,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逃亡旅途里,曾经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渐渐消失,陈皮皮说道:“没到最后,就不是最后。”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疲惫的深处却是毫不犹豫的坚定,只有这句话才表明他依然还是当初的陈皮皮,他相信正确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宁缺这样的伙伴敬佩的是,面对再绝望的局面,他依然乐天。

  “不一样了。”

  叶苏不再看天,望向广场四周越来越多的骑兵,还有那些境界强横的道门强者,平静说道:“今天阵势太大。”

  “就凭这些人,还拦不住我们离开。”

  陈皮皮走到他身前,看着那几名越来越近的骑兵统领,还有那些杀意盈天的神殿骑兵,说道:“他们马上就要死了。”

  数年前,他曾经身受重伤,雪山气海被桑桑锁死,已经是个废人,根本不是今日场间任何一名神殿强者的对手。

  但他说的很平静,很理所当然。

  当然,就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神情微变,因为他看到人群渐分,一位少女正缓步向木台走来——南海少女小渔,他曾经的未婚妻。

  曾经骄傲而强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强大,但骄傲已经完全沉进她的骨子里,她穿着神袍,气息沉静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强者,那些剑阁弟子根本无法让她的脚步停下,再坚硬的剑,遇到她的双手,都会变成废铁。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三名神殿骑兵统领带着不可阻挡的神殿骑兵向前突进。

  她看着叶苏,眼神很复杂,有些佩服,有些畏惧,有些厌憎,有些轻蔑,她知道这位道门历史上最杰出的叛徒之一,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陈皮皮,眼神非常复杂·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一名骑兵统领纵马来到台前,势若奔雷,刀锋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线骤然明亮·挟起无尽天地元气斩落。

  如果还是当年,那两名男人都可以很轻松地接下这一刀,甚至大概会无视这一刀,叶苏和陈皮皮是二十年里道门最响亮的名字,无论叶红鱼还是隆庆,都没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两个男人是门真正的天才,而现在他们已经叛出道门·或者正是因个原因,昊天夺走了他们所有的修为。

  那名骑兵统领就是这样想的,他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得刀上符意相助,这一刀已经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杀两个废人如何杀不得?

  便在这时,一根铁棒从天外飞来,就像是一座小山。

  骑兵统领的刀便撞在了这座小山上,战马根本无法停下,于是接着他的身体也撞到了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铁铸的,撞不动,任何试图去撞的人·都会变成粉末,骑兵统领的刀变成了粉末,他的人变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战马也变成了粉末,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和血红色的肉粉,在广场上轰的一声散开·混在一起开始散发一股诡异的光泽。

  嘈杂而混乱的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正向着平台冲锋的神殿骑兵,拼命地拉动缰绳,那些正在厮杀的执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音起处。

  烟尘渐敛雪复落·不管是什么粉,落在地上与积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视线变得清明,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

  兽皮在寒风里微微颤抖,就像她颊畔那几缕细细的发丝,她从地上抽出铁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渔看着那道身影说道,唇齿间仿佛有火焰在幽冥里燃烧,然后她望向陈皮皮,眼神很深,满是悲伤与愤怒。

  唐小棠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你再敢这么看着他,那么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渔声音极为寒冷:“凭什么?”

  唐小棠说道:“几年前在桃山就说过,他是我的男人。”

  她说的很理所当然,就像陈皮皮先前那般理所当然。

  当然,这依然还是书院的理所当然。

  他虽然出身道门,拥有最尊贵和天才的血统,她虽然出身魔宗,拥有最邪恶和霸道的血统,但终究他和她都是书院的人。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声。

  看着站在一起的陈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里?观主还在桃山上等你。”

  她问陈皮皮。

  陈皮皮很认真地解释道:“宁缺曾经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是金风,她是玉露。”

  小渔微微一怔,有些凄伤说道:“果然好诗。”

  陈皮皮看着她微笑说道:“其实……宁缺接下来的说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说要的就是长长久久,要天长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天。”

  “你应该清楚,这是谁的意志。”

  “我父亲?我不认为他的意志就一定会得到执行。”

  “这是昊天的世界,观主执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没有人能改变。”

  “我是他儿子,师兄是他的弟子,我们或者真的没有能力改变他……但我想,这个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谁?”

  “宁缺。”

  陈皮皮很认真地说道:“那个家伙,就连昊天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说我父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远在长安,他不敢出城,便改变不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

  小渔静静看着他,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广袖缓缓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不准看。”

  陈皮皮瞪圆双眼说道:“我只是有些震惊,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吗?怎么现在变这么白了?”

  不应该说笑话的场合说笑话,那是因为紧张。

  小渔举起右臂,西陵神殿骑兵再次准备发起攻势。

  陈皮皮说相信宁缺能够改变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只是习惯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叶苏,确认了一个事实。

  “师兄,看来你真的得道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能够预知未来。”

  “嗯?”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天。”

  叶苏微笑说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陈皮皮说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场间局势,唐小棠不会惧怕少女小渔,剑阁弟子们的剑光依然凄厉绝然,应该能够保护他们撤离。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后了。

  因为今次是观主的意志。

  那个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师,是他的父亲,他们很清楚,那个男人是怎样的强大,怎样的可怕,哪怕对方像他们兄弟二人一样,如今也是雪山气海俱毁的废人,但动念间,亦能颠覆天地。

  除了面对夫子,观主永远不会出错,今天出现在宋国的绝对不是只有这些,肯定还有人准备做最后的收割。

  气氛先是压抑,然后随着陈皮皮的沉默,和那些伤者的呻吟声,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雪落之势都变缓了些许。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叶苏看着场间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缓声说道:“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随着这句话,雪落骤疾,宋国都城上空的雪云却裂开了一道缝隙,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层金边。

  场间的新教信徒,看着这幕画面,震惊无语,然后纷纷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着数座不起眼的建筑,有个小院,隆庆皇子站在院中,负着双手,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堆着数十垛干柴,这些干柴很干,给人很圣洁的感觉,没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应该会很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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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上帝死了,那么昊天呢?


      人间的局势异常紧张,在唐国的边境线上,在宋国的都城内,在幽暗的天坑底,到处都在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有些地方已经发生,有些地方则是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世间的民众们,他们把最末的希望寄托在唐国派出的使臣身上,希望他们能够与西陵神殿达成亲的和议。

  那两名使臣只是普通人,不懂修行,更不可能是什么知命境的强者,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世间最重要的人。

  热爱和平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恐惧战争的人,还有一种人只是担心打不赢,所以暂时热爱和平,禇由贤和陈七自然就是这种人,他们不知道自己二人已经身负天下重负,但他们的想法与天下其实相同,他们也很想与西陵神殿达成和约。

  然而问题在于,他们想要见到、也必须见到的两个人,根本没有办法见到,更令他们感到身心俱寒的是,如果那两个人有心相见,即便现在是在西陵神殿,也一定能够相见,如今相见不能,似乎代表着某种不好的征兆,难道没有人想知道宁缺准备说些什么?

  求不得是所有焦虑的来源,禇由贤和陈七非常焦虑,他们在天谕院里沉默思考,却始终想不到完成任务的方法。

  今日前来天谕院与他们见面的是一名身着褐袍的普通神官,看服色和排场,这名神官在桃山上的地位明显非常低下事实上这些天,神殿方面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禇由贤和陈七拒绝与赵南海谈话之后,与他们对谈的神官级别便越来越低。

  “我这个小人物,自然不是二位使臣想要见到的对象。”那名褐衣神官看着二人说道:“那么你们到底想要见谁呢?”

  从这句问话来看,西陵神殿方面的耐心越来越少,或者说好奇心越来越少,竟有了撕掉窗户纸的意思。

  到了此时,遮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真的尝试下,虽然那或者是徒劳的禇由贤想了想,望向那名褐衣神官。神情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十分想见叶红鱼。”

  那位褐衣神官不觉意外。微笑说道:“为何?”

  在清河郡曾经险遭暗杀,禇由贤和陈七便已经猜到对方猜到了些什么,那么这时候自然也不会意外于对方的不意外。

  “道门无信,我们……准确来说。十三先生只相信裁决神座。”

  “好吧。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褐衣神官平静说道:“我会把你们的想法汇报上去。至于会不会做安排,那便不是我所负责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后,神殿方面的人便退出了天谕院。正如这句话一样。禇由贤和陈七再次被很不负责任地遗忘,直到暮时。

  站在天谕院前的石阶上,看着上方山坳里凋落的桃花,想象着隐藏在山道和桃丛里的那三座大阵,陈七说道:“就算神殿能够抵抗住我大军,大阵外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大先生杀死。”

  禇由贤说道:“所以神殿的反应让你有些不解?”

  “不,我不解的是书院的态度。”陈七摇头说道:“宁缺为什么急着要与道门谈判?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夕阳渐沉,暮色如血,二人沉默不语,心情有些沉重,便在这时,他们终于等到了神殿的答复,那是一句恭喜。

  明天清晨,掌教大人会亲自召见他们,神殿为了此次谈判安排了一场极为盛大的仪式,他们十分想见的裁决神座,其时也会在场。

  参加完晚宴后,禇由贤和陈七回到房间,相看无言,正如先前在暮色里看桃花时那样,因为他们的心情依然沉重。

  明日神殿里会有掌教大人,会有数千神官执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怎么与叶红鱼私下交谈?

  “或者,不一定要私下交谈。”陈七忽然说道。

  禇由贤有些不理解,问道:“什么意思?”

  陈七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们只负责把宁缺的话说给她听,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听到就行。”

  听着这话,禇由贤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喃喃自言自语说道:“相见争如不见。”

  在千万人前相见,还要说出那番话,那么便是觅死。

  他抬起头来,看着陈七叹息说道:“你真够狠的。”

  宁缺选择他二人来神殿传话,取的是陈七的谋划,禇由贤的行事无忌,此时看来,陈七或者更擅长狠辣的手段。

  正如禇由贤说的那样,他对人对己都极狠。

  陈七说道:“千万人都听到那段话,效果或者更好。”

  禇由贤的情绪有些复杂,眼看着自己在寻死觅活的道路上狂奔,有谁心情能好起来,只是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自觉,所以脸色虽然苍白些,还算镇定。

  “既然说了那番话便要死,或者我们应该先试试能不能见到那人。”

  禇由贤走到窗边,看着桃山腰那道如刀斧劈出来的崖坪,看着夜色笼罩着的几间不起眼的小石屋说道。

  陈七走到他身旁,皱眉说道:“很难走到那里。”

  禇由贤看了他一眼,幽怨说道:“比死还难?”

  一夜无话,各自沉默压抑,对过往做告别,于是清晨醒来时,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禇由贤顶着两个极深的黑眼圈,看着颇为喜感,又透着股丧气的味道。

  “是喜丧。”禇由贤自我安慰道。

  在神殿执事的引领下,二人离开天谕院,顺着石阶向桃山上走去,青翠的山坡上落着桃花。积着前些天落下的雪,看着很是清净美丽,青石阶被露水打湿,颜色显得有些深,在香雪里愈发醒目。

  没有走多长时间,峰顶那座白色的神殿便撞进了他们的眼眸,晨光洒落在彼处,圣洁光明,自有神圣气息播散。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忽然一转身体。向着崖坪上某处跑去!

  靴底踩着坚硬的石阶。呼吸急促地像是山风,他们根本没有理会神殿执事惊慌的呼喊,完全无视那些追过来的神殿骑兵,甩着胳膊。张着嘴巴。向着崖坪深处拼命地奔跑。

  真的是一路狂奔。燃烧生命的狂奔,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的两个人,在这个清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就像是两只夺路而逃的兔子,在草丛间穿行,嗖嗖的连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神殿方面的反应有些慢,直到他们跑到了崖坪中段,执事和骑兵才追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赵南海从桃山峰顶飘然而至,看着崖坪上那两道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情却有些怪异。

  如果崖坪尽头石屋里的那人不想见,那么这两名唐人不要用燃烧生命,就算真的燃烧起来,也不可能跑到这里。

  他为什么想见?

  ……

  ……

  跑到崖坪尽头那几间石屋前,禇由贤和陈七气喘吁吁,扶着腰,险些直不起身来,觉得肺仿佛快要炸开。

  神殿方面或者是因为畏怯,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派人追到这里,这其实是他们事先推算的结果,所以并不意外。

  石屋里的那人果然愿意见自己,因为即便是他,也很想知道宁缺要说些什么,禇由贤擦着额上的汗,有些得意地想着。

  一声轻响,石屋的门被推开,一名中年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中年道人穿着身普通道袍,形容也极普通,无论形容还是气息,都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地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名道人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但他偏偏普通了一辈子,这很不普通。

  禇由贤知道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的神情依然恭顺到了极点,整理衣着的双手甚至恰到好处的有些微微颤抖。

  中年道人看着他刻意的做派,温和微笑说道:“非要过来见见,你们想说些什么,或者说想做些什么呢?”

  禇由贤想做些什么?

  他对着中年道人,更是对着石屋里那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谦卑说道:“禇由贤想跪请天师听一个故事。”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似是没有想到他跪的如此自然,如此决绝,如此不像个唐人,竟是没有给自己阻止的机会。

  禇由贤神情平静,跪的理所当然,宁缺选择他二人来道门谈判,取的是陈七的谋与勇,至于他,取的便是无底线。

  中年道人微笑问道:“什么故事?”

  既然禇由贤和陈七能够来到石屋前,便代表着得到了允许,石屋里的人想听听,不管是故事还是寓言。

  禇由贤恭敬说道:“那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和我们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有一个和道门很相似的宗教,那个宗教的神被称为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

  ……

  晨光渐移,时间随之而移,禇由贤的嘴变得越来越干,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终于把那个漫长的故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石屋一眼,最终望向崖坪外的天空与流云,说道:“果然是个很长的故事。”

  基督教的前世今生,新教的崛起,历史的重述再如何简约,也必然漫长,把两千年的历史,浓缩在一个故事里,在故事的结尾回头望去,当初那些血腥的宗教战争,确实有些可笑。

  禇由贤恭敬地低着头。

  中年道人想着那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那些王室与教徒之间的合作争执,那些利益的分配,越来越觉得这个故事很精彩。

  “听闻十三先生当年给昊天讲过很多故事,不知道这个故事他有没有讲过,不过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

  中年道人说道,他自然清楚,这是宁缺讲的故事。然后他向旁让开,石屋的门便直接出现在禇由贤和陈七的身前。

  这个故事只是谈话的开端,宁缺用如此宏大的一个故事来做引子,便是他,也开始好奇他最终想说些什么。

  看着石屋紧闭的门,禇由贤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陈七也变得呼吸急促起来。屋里那人,对于世间的昊天信徒们来说,拥有太不一样的地位与意味,即便是他们,也有些承受不住。

  中年道人说道:“想说什么,便开始说吧。”

  禇由贤神态更加谦恭,额头仿佛要压进崖坪的地面里去,然而接下来,他颤声说出的这句话,却是那样的大逆不道。

  “上帝死了,昊天也会死的。”

  “所以,请观主还是多想想人间的事情。”

  ……

  ……

  (宗教改革的故事,无论是宁缺讲的,还是叶苏在做的,如果要细写,那必然是数万字搞不定的,所以只能从简,大家自我催眠已经看到那个故事就好,实在想看,那就看些相关书籍亦足够,将夜不是宗教小说,总要让开道路,另外,将夜后面的故事,我必然是要靠精气神强突,因为精神气质对结尾最重要,现在身体精神都不好,那就越发要硬干,狭路相逢,拿刀子的才能必胜!那么辞句结构组织之类的,我会理会的少些,因为思虑过密,真的会影响气质,哪怕是像我这么有气质的人,也做不到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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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谈话(上)


      上帝死了。

  昊天也会死的。

  前一句话,曾经在某个世界里如雷一般响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惊醒了无数蒙昧的人。后一句话,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本来也应该产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遗憾的是,当它第一次出现时只有四个人听到,能够稍减遗憾的是,石屋里的那个人听到了。

  由贤讲述的故事,是宁缺的故事,他连这个故事要讲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宁缺的交待,非常认真地、以远超书院学习态度的认真背了下来,连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听完这个故事后,中年道人有所感慨,听到最后这两句话,中年道人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然而石屋始终安静。

  由贤对于这种局面早有准备,他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对方的反应,低着头继续复述宁缺的话——那些是宁缺想对这个世界说的话,想对石屋里那人说的话。

  “一起毁灭,不如一起进步,世间没有永恒不变,在昊天出现之前,世间本就没有昊天,那么为什么不能没有昊天?”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门,道门想要守护这个世界,于是才有了昊天,那么书院和道门本来就应该是同道中人。”

  由贤低着头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隐约懂得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宁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实在是太过无耻,做为复述者,他自然很难像先前那般理所当然,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为距离太近,没能溅出花朵。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见?千年以降,道门自然以观主最强然而昊天当死,道门总要选择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非观主这等大智慧之人无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为何不能再多看两年?叶苏是您的学生,他若成圣,您便是圣师,陈皮皮是您的儿子,他若成圣,您便是圣父,道门走上崭新的道路您便是圣师圣父圣主,三圣一体,有何不可?”

  崖坪上很是安静除了山风便只有由贤的声音,石屋里的人没有做出赞成或者反对,只是静静听着。

  由贤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却是越来越顺,近乎于唠叨一般碎碎念着,最后竟下意识里加了一句自己的话。

  “一个是您最成器的学生,一个是亲生儿子,道门······其实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谈?”

  说完这句话由贤才发现自己说多了,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汗水却骤然间敛去觉得崖间的风有些冷。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由好生庆幸决定稍后如果还能去神殿,那么自己一定闭紧嘴,一个字都不说,都让陈七去说。

  听完由贤转述的宁缺的话,石屋依旧安静,中年道人挥了挥手,示意由贤和陈七离开崖坪二人已经完成了任务,哪里还敢多停留向着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吱呀一声,石屋的门再次开启,一个式样普通的轮椅从里面缓缓驶出,椅上坐着位老人,老人身上覆着件灰色的毯子。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时间来计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实上他仙踪偶现人间时,从不会让人觉得苍老,直到长安城一战,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气海,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鬓现花白,眉眼渐柔渐善。

  但不管他如何苍老,就算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只要他还活着,他便能把道门紧紧握在手中,他便是书院最恐怖的对手。

  在宁缺眼里,观主要远远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为此人曾经展现过的那些难以想象的大神通,而是因为他是观主。

  这千年的人间,是夫子的人间,是夫子的千年,但观主一直都在,只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到了崖畔。

  观主静静看着崖外的流云,看着青山间的残雪,缓声说道:“宁缺自困长安半年,在很多人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复,但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宁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样解决人间的事情,从而解决神国的事情,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要解决人间的事情,便需要说服观主。

  不是战胜、也不是杀死观主,而是说服—他认为观主有被说服的可能,因为观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这个执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来,观主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有极高级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换个说法,他认为观主是一个和老师很像的人,这是极大的赞美。

  通过夫子的教诲,与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宁缺对于信仰的认识要比当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晓了道门的来历,也知晓了昊天的来历,于是他很确信,观主绝对不是世间那些看见神辉便痛哭流涕的愚妇,观主的虔诚不在昊天,而在他坚守的理念。

  那个理念便是道门从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门想要守护的对象。

  无论开创道门的那位赌徒,还是如今统治道门的观主,在他们的心里,昊天并没有先天的神圣性。

  所以宁缺费尽心思,也要告诉观主那个故事以及最后那两句话。

  他知道观主不需要自己来点醒,但他想提醒对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个世界有新教,道门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旧世界挥手告别,新世界闪亮登场,只要道门主动迎接这个趋势,那么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位置。

  道门依然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只是换个方式。

  宁缺要提醒他,这个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这不仅仅是书院的看法,也是道门最本质的理念。

  那么书院和道门为什么不能同道?

  宁缺选择观主来做对话的对象,是因为他知道观主能够听懂他知道观主拥有足够的智慧,观主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决断。

  “夫子是不起的人,能够教出这样的学生。”!

  观主平静说道:“宁缺能看透道门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动容,因为在这句话里,观主对宁缺的评价极高,更因为观主隐隐承认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观主看着崖外,沉默了很长时间。

  中年道人落在轮椅上的手微微颤抖,即便是他·在此时也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紧张,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必然会改变整个人间甚至是昊天神国的命运。

  崖外有很多云·白色的云絮到处漂着,就像水上的浪花,来去看似随心,其实都在被风塑形,被大地吸引。

  观主看着那些云,平静说道:“只可惜······他还看不明白他自己。”

  由贤也不明白。虽然他是讲故事的人,但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他不知道上帝是谁,十字军是什么东西·那个宗教和道门有什么关系,宁缺想对观主说的是什么,昊天怎么可能会死呢?

  离开崖坪·赵南海和数十名神殿骑兵正在那处等着他们,场面有些紧张,由贤却不害怕·指着那几间小石屋说道:“我能到那里,那便没有错,我能活着回来,你便不能杀我。”

  赵南海看着那间小石屋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由贤和陈七向峰顶前进。

  桃山峰顶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门在人间最顶峰的建筑,也正是今日双方谈判的场所。

  神殿地面铺着极光滑的石砖·如铜镜一般,反映着四处透来的天光,又像是黄金铺就,殿内的空间极大,石壁上镌刻着宗教意味浓郁的壁画,到处都镶嵌着宝石,仿佛汇集了整个世界的财富,于是也仿佛有了整个世界的重要,异常庄严神圣。

  数千名神官执事,沉默地站在神殿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没有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由贤和陈七在人群里行走,仿佛分海前行,总觉得静寂的人群里隐藏着令人心悸的风暴。

  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走到神殿最深处高台之前,台上悬着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着一尊极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发出的声音仿佛雷霆,拥有令人恐惧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经与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并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随着那场大战里,他被余帘重伤,他再也无法保持当年的形象,光明祭时被宁缺一箭射的无比狼狈,更是让他在世间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极为严重。

  但他毕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过五境、成功抵达天启境的绝世强者,是观主认可的道门之主。

  由贤和陈七对那道高大身影保持着足够的尊敬,无论行礼还是参拜都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说实话,就连最迟钝的神官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后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块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宝,但因为那名女子静静坐在椅中,于是这把普通椅子便变成了墨玉神座。

  她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为她穿着血色的神袍,她拥有世间最美丽最冷酷的容颜,她是不可侵犯的裁决神座,她是道门真正的强者叶红鱼。

  裁决神座叶红鱼,就是宁缺想要说话给她听的那个人,也就是由贤和陈七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相见。

  由贤和陈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说,相见争如不见——当着数千名神官执事,当着西陵神殿掌教等强者,即便见到叶红鱼,又怎样才能避开那些目光,让她听到宁缺的话呢?

  神殿里的仪式已经进入到礼赞的程序,留给由贤和陈七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唐国和神殿的谈判能否继续进行下去,他们稍后便要离开桃山,而那句话还一直藏在他们的胸腹间。

  由贤望向陈七,想着昨夜说的那法子,觉得唇舌有些发干,喃喃说道:“真的要这么做?”

  陈七盯着叶红鱼,说道:“不然还能有什么方法?”

  由贤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向前踏出两步,吸引殿内人海的目光,然后轻咳两声,打断了某名红衣神官的祝祭。

  “我们有话要说。”

  因为紧张,他看着神殿里的人们,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带着和平的意愿,扑面而来,是不是应该让我们说说话?”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红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颜色的海水,无声无息却扑面而至,变成了某种仿佛实质的压力,压的由贤呼吸艰难。

  便在此时,陈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压抑。

  陈七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看着远处那把普通的椅子,看着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您愿意听吗?”

  这场谈判本来就是笑话,如果真的有谈判,那么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经完成,椅上的她闭着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听到这句话,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陈七盯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宁缺如果想和谁谈谈,当今裁决神座必然便是谈话对象里的一位掌教知道,赵南海知道,西陵神殿里的神官执事,哪怕扫地的那些仆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这两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们怎么都遇不到叶红鱼。

  直到此时此刻,在数千神官执事之前,在无数强者云集之地,他们终于见到了叶红鱼,于是他们想要谈谈,哪怕下一刻便会死去,因为哪怕去死,他们也要让她听到他的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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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然后,没有


      那个人是熊初墨。

  那个人是谁,熊初墨又是谁?

  此时殿内的数千名神官执事,脑海里都在回荡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他们知道,既然这是宁缺的最后一句话,必然极为重要,于是望向叶红鱼的眼光越发凝重,就如她此时的脸色一般。

  只有极少人听说过熊初墨这个名字,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那是掌教的俗家姓名,这些人自然更加紧张。

  高台前那道如瀑布的光幕,停止了流淌,肃穆的仿佛一面无声的墙,墙后那个高大的身影越发伟岸,一道强烈的气息弥散四向,没有杀意,只有神圣的威严,因为局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道高大身影必须碾碎一切的质疑、还有来自于她的压力。

  叶红鱼站在光幕前。

  和光幕以及幕后那道身影相比,她显得很渺小,却站的那样稳定,似乎无论身后将会掀起怎样的巨澜,都不会被吞噬。

  时间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流逝,就像殿外崖间吹来的风,虽然轻柔但却严寒,不容置疑地降低着温度。

  下一刻便是掌教与裁决神座之间的战争?

  再次出乎所有人的猜想,叶红鱼脸上的神情渐渐宁静,不再深沉,没有凝重,只是浅淡如梅树下的清溪。

  她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缓缓坐回椅中。

  那件血红色的裁决神袍,随着她的动作飘起,然后落下。如一朵红花般敛回枝头,再无声息。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没有听到一个字,她静静坐在椅中,只有裁决神殿最亲近的下属和那些境界高深的红衣神官,才能看出她眉眼间的那抹燥意与那丝疲倦之意。

  她举起右臂,遥遥指向陈七和禇由贤二人,如葱般的手指仿佛滴着露水,洒落的却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裁决神殿的黑执事们,毫不犹豫上前。用重手段将陈七和禇由贤击倒。以禁制牢牢锁死,然后拖向殿外。

  陈七和禇由贤会被押往幽阁,等待他们的或者是永世不见天日,但至少不是即刻的死亡。

  对于这个决定。殿内自然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质疑她的决断,就连光幕后那道高大身影都保持着沉默。

  然后她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却都觉得裁决神座是在看自己,都被那道目光里的冷酷强大震慑的难以自持。

  红色黑色褐色各色神袍组成的海洋,可以平静可以狂暴,但在她的目光之前,都变成了四散的水流,向着低洼处淌去。

  寂静无声,连脚步声都没有,在极短的时间里,数千名神官执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把这个世界留给两人。

  叶红鱼,以及光幕后的掌教大人。

  “我很好奇,书院是怎么知道的。”

  叶红鱼坐在椅上,面无表情说道,没有转身向那道光幕望上一眼。

  光幕后,掌教微微眯眼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事。

  叶红鱼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冷淡说道:“书院知道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余帘。”

  余帘是书院三师姐,更是当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如果说宁缺和隆庆被修行界认为是对一生之敌,那么数十年前的修行界,余帘和熊初墨才是真正的一生之敌。

  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熊初墨终于开口说话了:“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你似乎就没有怀疑过,这是为什么?”

  叶红鱼坐在椅中,面无表情看着殿外的冬空,说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只不过没有想到,别人也知道是你。”

  熊初墨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叶红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道:“光明祭时,你的大辇被宁缺射破,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是你。”

  熊初墨笑了起来,笑意很怪异,说道:“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能忍。”

  叶红鱼说道:“当日惨败在余帘手下,其后你一直很痛苦,哪怕昊天治好了你的伤,也治不好你的道心,既然最后你总是要死在我手里,何妨让你多承受几年痛苦?我为什么要着急?”

  熊初墨沉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再难像过去那些年一样,看着她的身影回味很多年前她的身影。

  现在的她很强,强到能够威胁到自己。

  “你为什么能确定是余帘?这件事情应该没有人知道。”

  “不是因为她是你的敌人,在她看来,你或者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只因为她是二十三年蝉,她是魔宗宗主……人间最擅长阴谋诡计的,从来都是魔宗,她知道再多事,我都不会意外。”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确定她知道?”

  “还因为当年在书院后山,她把你伤成废物,却没有杀你。”

  叶红鱼缓缓起身,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过你,宁缺也想不明白,直到现在,答案才终于出现。”

  她依然没有转身,依然看着殿外的冬空。

  “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杀死你,所以她让你活着,给我一个叛教的理由,必然的理由,用你一个废物换来道门分裂……”

  她神情平静道:“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

  熊初墨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

  没有恐怖的神辉播洒,没有凄厉的道剑飞舞,没有战争,没有复仇,没有雪耻,甚至就连恨意都没有流露一丝。

  叶红鱼向殿外走去,血色的裁决神袍在寒风里一荡一荡,如花在枝头一朵朵地盛开,掩掉墙壁上所有神明的光彩。

  光幕后方,熊初墨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线,其中一道里面满是血污,似永世不能复原,看着极为肮脏邪恶,渐有幽芒在他的眼眸最深处蕴积,那是震惊,那是愤怒与畏惧。

  今天他才明白,当初自己能在余帘手中逃出生天,不是因为自己够强,而是因为这是余帘布的局。

  用叶红鱼的话来说,在余帘眼里,他从来都没有资格成为对手,他的死活对余帘来说毫不重要,她让他活着,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清楚,他会成为道门的乱因,或者说罪人。

  只是余帘也没有想到,叶红鱼居然没有出手,熊初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数年前光明祭后她没有出手,此时依然如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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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希望在人间(上)


    宁缺是普通人,那么他为何如此自信,相信自己说的那两段话,能够起到相应的作用,而不会随风而逝?因为那两段话与心理战无关,和观主说的话是他上一世的学识,和叶红鱼说的话是这一世的经历,他算来算去,算不出来漏洞,怎样看都是对的,怎么想都可能成功,更关键在于他对观主和叶红鱼的认知。

  他认为像观主这样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说服,他认为像叶红鱼这样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说服,像这样的两个人,总会有一个被自己说服。

  如果能说服观主,人间便在掌握之中,自然最好,如果能说服叶红鱼,分裂道门,书院必将最后获胜,也很好,至于叶苏……

  叶苏会死,叶红鱼事后大概会觉得自己很冷酷,很混蛋,还是说她现在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依然只有寄希望在书院的身上?

  宁缺站在城墙边,看着远处的雁鸣湖,发现天边又有雪片落下,觉得扶着城头的手冷了两分,怀里的阵眼杵快要变成一块冰疙瘩。

  是的,自从桑桑乘着那艘大船离开人间,回到神国那天开始,他确认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无法相见后,某些变化便开始发生。

  渭城被屠将军死,她也死了,他对这个人间、对于那个神国,对于整个世界都再难保持足够的情感热度,思考做事变得越来越冷漠现实。

  不是因为痛苦而麻木,也不是因为失望而要刻意冷酷。只是曾经把他的心暖过来的人已经不在,那么他在渐渐变回当年的那个宁缺。

  那个柴房里拿着锈刀,对着少爷和管家不肯去死的孩子,那个行走在死尸与食人者之间不肯去死的孩子,那个游走在危险的野兽以及更危险的猎人之间不肯去死的少年,那个在梳碧湖畔砍柴杀人不肯去死的少年。

  那是当年的宁缺、真正的他,没有是非善恶,更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不会在意妇孺无辜者的死活,无论是谁都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三师姐在离去前。告诉了他那段秘辛。让他知晓了叶红鱼那段耻辱痛苦的往事,他同情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开始利用这件事情。

  当然,叶红鱼对于他来说毕竟还是特殊的。所以他交待陈七。不到最后时刻。不得揭破此事,即便揭破,他也很注意用词。不会让任何人知晓那件往事,能够保住叶红鱼的名声,他便觉得问心无愧。

  至于叶苏,他不在乎这位新教奠基者的生死,那是道门自己的事情,如果叶苏能活下来,帮助新教传播,书院已有预案,如果叶苏死去,那么必然成圣,对于新教的传播、对于书院的目的,会有更多的好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夫子的门徒,学的是书院的本事,继承的是轲浩然的衣钵,然而本质上,他是莲生的传人。

  君陌远在西荒,大师兄守着酒徒,现如今真正负责书院事务,引领书院走向的人是余帘以及他,这两个早已入魔的人。

  不要忘记,余帘在成为魔宗宗之前,便是莲生的希望。

  如此看来,现在的书院,走的真的不是夫子的路子,而是莲生的路子,莲生如果死后有知,会不会觉得欣慰甚至狂喜?

  但还是有些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宁缺没有发疯,他在冷静地计算一切,冷酷地算计一切,比观主所以为的想的更深,他让禇由贤和陈七出使桃山,用这般激烈的手段掀了餐桌,撕开窗户纸,就是要迫使道门做出应对。

  他很清楚,只要观主没有发疯,叶苏便不会死,叶红鱼不会叛离道门,道门只能用不变以应万变,镇人间以静穆。

  这个结局,看似是对他谋算的无情嘲笑,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本来就是书院的目的,因为他现在无比饥渴地需要时间。

  宁缺扶着雪墙,望向灰暗的天穹,看着那轮暂时还没有出现的明月,心想老师很难赢得这场战斗,但得替书院再多争取些时间啊。

  现在的人间,只有像观主酒徒这样拥有真正大神通的人,才能看清楚神国的细微变化,宁缺离那种境界还远,但他有长安城这座大阵的帮助,所以他也看的很清楚,他知道月亮正在缓慢地变暗,令人悲伤地变暗。

  夫子在与昊天的战争里,逐渐落于弱势,时间,似乎在道门一边,对书院极为不利,但他的想法不一样,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得到时间。

  只有拥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他才能缓缓布局,解决向晚原之困,他才能等待西荒深处的好消息,才能等待着道门不可弥合的裂缝越扩越大,真正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缓慢流逝,信仰新教的人越来越多,昊天便会越来越弱。

  得夫子教诲,得小师叔遗泽,得莲生点化,得歧山大师青眼,在极乐世界里修佛千万年,与桑桑合体奔波千万里,他修道、修佛、修魔,无一不可修,对于信仰这种事情,认识早已直抵根本,昊天在他眼中不再高远。

  无数年前,道门替人类选择了昊天,当新教出现,道门渐衰,昊天便会变弱,看似过于简单的推论,却是如此的正确。

  所以对于书院和唐国来说,新教很重要,叶苏很重要。

  新教必须有时间传播到更远的地方,争取到更多的信徒,叶苏必须获得开宗圣人的地位,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为此,宁缺不惜杀了数千人,替叶苏和新教背书,却有意无意间,对道门如何处置叶苏,不给予任何评说影响。

  他看着灰暗的天空,看着远处的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自己能够把握观主的想法,因为毕竟月亮在变暗。

  道门和书院,都认为时间对自己有利。

  就看书院和新教在人间合力,先削弱昊天,还是她先战胜老师。

  他赌前者,观主如果不同意他的劝说,那么便是在赌后者。

  宁缺对这场赌局有信心,因为无数年前,道门替人类选择了昊天,最终却把希望完全寄在昊天身上,而他和书院不一样,把希望寄托在统一大陆的唐国,寄托在叶苏和新教的身上,都是寄希望于人间。

  希望在人间。

  希望,本来就应该在人间。

  他看着天上,如此想。

  ……

  ……

  临康城外有山,山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小楼,那是秋天的时候。

  入冬后,风雪渐至,人群也渐至,数百上千名虔诚的昊天信徒,跪在山坡下方,对着那座小楼不停叩首,自然没人敢越过神殿骑兵的防线。

  新帝死,剑阁崩,南晋臣民在今年经历了太多事情,眼睁睁看着战争即将暴发,和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国即将生死相见,民众的情绪自然压抑紧张不安,于是这座传说住着活神仙的小楼,便成为了他们跪拜的对象。

  楼里的两个人不清楚这些事情,即便清楚,也不会在乎,以他们在人间的超然地位,要说是神仙,其实也并不怎么夸张。

  酒徒倚栏饮酒,栏上的雪被衣袖扫落,有的染在衣襟上,和这些天落在襟上的残酒合在一起,沁出很奇异的寒醉味道。

  大师兄在楼外崖畔,看着东方沉默不语。

  前些天,唐国的暗侍卫从那边传来消息,一些不好的消息宋国,可能会发生些事情,道门,有些人已经到了那里。

  他想去那边看看,因为叶苏在那里,却无法离开,因为酒徒在这里,酒徒或者本来也应该在那里,现在却还留在小楼里独饮,则是因为他。

  不能独行,这是大师兄和酒徒之间,也是书院和道门之间最重要的约定、最大的道理,谁都不能违反,否则便是战争。

  他和酒徒若能不回人间,或者,人间还有希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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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血凤鸣桃山(上)


      昏暗的裁决神殿里,响起叶红鱼平静的声音,她看着掌教熊初墨,右手缓缓离开墨玉神座,就像是船儿缓缓离开南方的海港。

      “那么,便来吧。”

      她美丽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平静的情绪里透着强大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决心,便是场绝望的战局,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绝望。

      掌教、**海还有中年道人,站在道殿的三个方位,沉默地看着神座旁的她,这样强大的组合,没有任何道理自我怀疑,即便墨玉神座旁的女子是余帘,他们也有信心将对方拿下,但他们依然难免警惕。

      因为今夜他们的对象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大概也是千年以来桃山最擅长战斗的人,她不会赢,但没那么容易输。

      叶红鱼的手掌离开神座,殿内昏暗的光线随之发生改变,仿佛有千缕光线如蛛网一般被她的手指轻轻拈起,殿外洒来的月光与星光发生着美丽的折射,道殿里约半人高的空间中,仿佛多了一层星的海洋。

      她就那样静静站在星光之中,圣洁美丽有如神国的处女。

      随着手掌的移动,星的海洋渐渐浮起,月光与星光折射的越来越厉害,最后渐渐拱起,变成一篷光线构织而成的几何形状。

      锋锐线条的组合,是剑。

      她握住了一把光线构成的剑,剑的表面光滑,如清澄的湖水,剑的表面反射着血红色的裁决神袍,仿佛有红鱼在其间游动。

      这是一道虚剑,却真实无比,这就是她的道剑。

      殿外绝壁间,有风乍起,吹拂雪花飘舞不停,吹的月光星光有些不安。随露台灌入殿内,拂到她手中的剑上,拂醒了剑里的那只红鱼。

      叶红鱼醒了过来。

      首先醒过来的是她的衣衫。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微微颤动,就像是承了太多露珠的晨时红花。

      红花轻颤,她出现在数十丈外,**海的身前。

      她第一次出手的对象。是**海。

      或者是因为,这位来自南海的大神官,是三名敌人里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海,知命境巅峰,却依然是相对较弱的那一个。

      这个事实,其实只能让人感觉更加绝望。

      今夜裁决神殿的战斗。是场真正的强者战。

      对她来说,或者是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但她还是想试试,因为她不习惯在战斗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提前认输,就像多年前她对宁缺说过的那样,既然要战,那么就要赢。

      像血花一般飘行在星海里,叶红鱼什么都没想。只想胜利,专注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如画的眉眼,就是江山,如瀑的黑发上戴着的神冕,沉重亦如江山,她以裁决神座之尊,携江山而至。气势何其庄严。

      一座青山、一道江水,自夜空里扑面而来。

      即便以**海的境界道心,亦不免觉得有些震撼。

      **海想避,但他的双脚像是铁铸一般,生根在道殿光滑的地面上,因为他很冷静,知道自己不能避。哪怕避的心思都不能有。

      叶红鱼选择他,就是要逼他避一瞬。

      **海不能避,不能退,因为一退。便给叶红鱼留出了退路。

      今夜是道门最强者对最强者的狙杀,不能有万一,不能留路。

      不能留退路,不能留后路,对敌,对己都是如此。

      看着夜空里落下的这片江山,看着血画江山里美丽的女子,**海的神情变得异常坚毅,道袍于寒风间轰的一声燃烧起来。

      他是当代的南海大神官,继承的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的衣钵,修的是最高深的西陵神术,此时燃烧的是最纯正的昊天神辉。

      他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根烛,照亮了幽暗的道殿。

      叶红鱼来到他的身前,便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

      她握着那道由光线构成的虚剑,神情宁静,没有刺出。

      她身上的神袍轻飘,被照的有些发白,就这样进入了光明的世界里,就像一只朱红色的鸟儿,毫不犹豫地投进了林中。

      光明的世界,炽热的树林,到处都是恐怖的杀机。

      那只朱鸟,可会被烧焦羽毛,那朵血花,可能盛放?

      叶红鱼神情漠然,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燃烧了起来。

      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她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穿透血色的裁决神袍,突破**海释出的昊天神辉,向着对面席卷而去。

      树林在燃烧,投入树林的朱鸟,也开始燃烧,向夜空里展开的的树林的双翅,吐出数丈的火苗,在石壁上溅出无数的火星!

      血花的花瓣,变成透明的火焰本体,肃杀而恐怖!

      西陵神术对西陵神术!

      昊天神辉对昊天神辉!

      她是裁决神座,但她更是万法皆通的道痴!

      她自幼便通西陵神术,昊天神辉对她来说,何曾陌生过?

      她的神术和**海的神术,究竟谁更胜一筹?

      都是知命境巅峰,都是神术的强者,一者苍老而老辣,一者年轻而强势,如果是别的时刻,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答案。

      但今夜的情况特殊——**海是来杀人的,他不可能拼命,哪怕他脸上的神情再如何坚毅,叶红鱼则是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与生命,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裁决神殿里光明大作,温度骤然提升,那些刻着繁花的桌椅,瞬间变成灰烬,就连那方墨玉神座,似乎都开始散发青烟。

      掌教神情微凛,向战场里踏了一步。

      中年道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炽热的神辉海洋里,忽然响起一声鸣啸。

      那啸声很清,很尖锐,像是某种禽鸟,传说中的禽鸟。

      熊初墨神情再变。

      中年道人依然低着头,被昊天神辉照明的脸上,神情凝重。

      火星四溅。火焰骤分,火海里出现一条通道,一只血色的火凤,从海洋深处飞了出来,一展翅,神殿便开始燃烧。

      裁决神殿里没有真的火凤,有的只是最纯洁庄严的昊天神辉。她飞舞在神辉之前,如高傲暴烈的凤,神情漠然至极。

      光明微敛,**海出现在地面上。他脸色苍白,唇角留着血渍,明显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看着那只火凤,脸上写着佩服,又有些同情。

      道门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果然强的不可思议——然而正因为她强,所以她一定要死——她越强,道门便越不能容许她活着。

      在这场神术的较量中,**海败了。受伤,但叶红鱼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海没有让开道路,她还在场内。

      她没能在一开始击倒最弱的**海,便失去了所有离开的可能,这很遗憾,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遗憾的神情。

      或者,这是因为**海本来就不是她真正的目标。

      那场把石壁都焚化的昊天神辉的火。让她的曼妙身躯热了几分。

      或者,只是热身。

      借着这场熊熊圣焰的掩护,凤鸣于殿,于光明大乱之间,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熊初墨的面前。

      或者,这才是她的目标。

      她眼眸最深处,有无数颗星辰幻灭。看不清楚画面,看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她握着剑的右手,隐藏在血色的裁决神袍间,看不清楚是否僵硬。

      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虚剑。也是她的本命道剑,对**海时,她始终没有出剑,此时借势而来,她究竟会不会出剑?

      下一刻,她的剑……还在在鞘中,剑与鞘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再下一刻,鞘不复存在,剑便现于眼前,那便是出剑!

      一道犀利至极的剑意,在明亮的道殿里生成,瞬间撕裂殿里的空气,那道隐隐然站在五境最巅峰的剑意,最后竟甚至要撕裂空间!

      她在空中折还的突然决绝,快的难以想象,这道剑意更是快意至极,当年全盛时的柳白或君陌,在速度上也只能如此。

      剑意之前,如果换作别的强者,大概都会被一剑斩作两段。

      但此时她要斩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主人,这很难。

      熊初墨神情凛然,眼瞳缩成黑豆,早在她离开那片火海之时,便开始做准备,当那道剑意迎面而至时,他的双手已经伸向夜空。

      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光明。

      但神国就在那里。

      面对叶红鱼这样危险的敌人,熊初墨没有任何犹豫,出手便是最强手。

      也是胜负手。

      一道极为磅礴的力量,一道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从遥远的夜穹深处,从神国的位置,穿越无数万里的距离,穿透无数云层与山峦,灌进他的体内。

      天启。

      叶红鱼的剑,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最上层,与天穹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熊初墨的境界,却已经逾越了五境,来自天穹之上。

      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依然是距离,难以越过。

      熊初墨瘦矮的身体,骤然间变得无比威猛巨大,仿佛天神。

      他的身躯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翻滚沸腾。

      他伸出右掌,向叶红鱼拍了过去。

      孩童般可笑的手掌,在破风的过程中,摇晃而成一把蒲扇。

      巨扇般的手掌,握住了那只火凤的咽喉。

      刺眼的炽白神辉里,响起火凤凄厉的鸣啸。

      ……

      ……

      (写的虽然有些艰难,但终究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开端,祝大家节日快乐,祝我们生活有意思,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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