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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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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三章:项庄舞剑意在何人

  只不过,折腾归折腾,人家要折腾,徐谦也不是怕事之人。

  徐谦隐隐觉得杨廷和这么做,似乎并非是针对自己,自己毕竟只是个小小解元,在杨廷和的眼里如蝼蚁一般的存在,人家单纯为了你而争取主考资格,徐谦还不至于如此自作多情。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内阁大臣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怀着什么目的?

  弄明白了这些,徐谦才能心安。

  他左思右想也没有头绪,眼看考期越来越近,徐勇那边也时不时传些消息来,无非都是些考试的事宜,其中就说到一队自天津卫调来的官兵已经有了布置,在考院外布防。

  调兵布防考场是长而久之的经验,一般都不会调拨京师军马,而是选调京师外的兵马,人数并不会很多,不过数百人而已。

  接着,又是各部官员的选调,考试是重中之重,所需的官吏极多,自然不容有失,院试的时候,省的官员几乎都要参加,上至主考下至县令一个不拉,这会试自然也是如此,各部官员,任其调用,各司其职,维护考场次序。

  考场如战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事先必须要有完全准备,不容有失,稍有疏忽就是惊天大事,京师里头紧张筹措,上下官员都抖擞jīng神,丝毫不敢懈怠。

  宫中已经召问了杨廷和以及礼部诸官员数次,所垂问的自然都是考试的事,其实这只是个过场,便是最荒唐的正德也需在考前如数召问会试相关的官员,以向天下人显示宫中对抡才大典的重视。

  有杨廷和坐镇,一切筹备自是有条不紊,毕竟主考官乃是内阁首辅。他的话比寻常的考官有用得多,但凡所需,一张条子下去立即能畅通无阻。

  紫禁城里却是蒙上了一层yīn霾。年轻的天子满是疑窦,注视着宫外的一切,这是一双锐利的眸子,一双随时可能掠过杀机的眼眸,那眸子宛如毒蛇,仿佛将自己藏匿于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带着疑惑,带着诡异,带着yīn狠。

  天子很不好受,因为到现在为止,事情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局面似乎根就没有朝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登基之前,他以为自己手握rì月,呼风唤雨,旋转乾坤。可是局面却是一次次的失控,就算好不容易慢慢的树立了权威,却依旧不能掌控眼前的一切。

  事情太过突然,杨廷和连商量都没商量。就上了那道奏书,这份奏书里的理由冠冕堂皇,正气凛然,而且依照着里头的意思。这还是内阁看出了陛下整肃吏治的心思,因此杨廷和才亲自出面,为的固然是为君分忧。

  嘉靖就存着疑心,不敢贸然答应。可是接下来,一个个大臣附议这个方案。则让他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太对,却终究还是同意。一方面是外朝的压力甚大,不可能为了考试的事闹得太僵。另一方面,嘉靖也想知道杨廷和存着的是什么目的。

  只是到如今,杨廷和的意图依旧扑簌迷离。

  嘉靖失眠了,明知你的首辅在图谋一件大事,你却两眼一抹黑,若是正德皇帝,自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问题是,他不是正德,他是嘉靖,他有控制的,他从不希望被人牵着鼻子走。

  黄锦近来也有些憔悴,皇上失眠,他的rì子想来是不好过的,皇帝想要查清楚,就必须寻他,因为他是皇帝的眼睛,是皇帝的耳朵,是皇帝的爪牙,于是他每rì敦促东厂打探,不过打探来的消息却没有发现丝毫反常。

  “陛下,天津卫的官兵没有问题,带队的参将乃是兖州侯,此人说起来还是陛下的远亲。至于挑选的官兵也和往常一样,都是按着从前的规矩择选出来的。”

  “陛下,奴婢以为,杨廷和再大胆也不可能在这上头做手脚,毕竟厂卫都在盯着,稍有闪失,那便是弥天大祸。”

  嘉靖颌首点头,慢悠悠地道:“朕也知道不至如此,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动?”

  黄锦迟疑了一下,才道:“并没有什么,奴婢愚钝,所有筹备的细节都仔细厘清了一遍,似乎都是按章办的事。”

  嘉靖不由皱眉,眼里依旧充满疑惑,慢悠悠地道:“这就奇了,朕的首辅突然要主考,总不能是心血来cháo吧。”

  黄锦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为了徐谦?陛下,徐谦曾给过他难堪,他心中生怨,所以趁着这个机会……”

  嘉靖冷冷一笑,道:“断然不会,朕的这个爱卿,朕还是清楚的,若是连这个肚量都没有,百官如何服他况且以他的身份,项庄舞剑只是意在徐谦,你未免也太看得起徐谦了。”

  黄锦不禁苦笑,道:“左又不是,右又不是,难道他是故意要逗弄陛下?他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害得陛下这么多天都不安生。”

  嘉靖平淡地道:“内阁学士又不是过家家的,你太小看他了,此人谋定后动,岂会只是这点企图?”

  黄锦实在没词了,其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理由,只是实在想不出,不得已之下拿出各种牵强的理由罢了。

  “实在不成,不如去请徐谦进宫吧,他思维敏捷,或许能有些启发。”

  嘉靖为之动容,想要同意,却叹了口气,道:“罢了,不必麻烦他,会试在即,他自己的前程也是要紧,把他叫进宫来,若是影响他的发挥,朕岂不是罪人?这件事只能朕自己来猜,还有你,厂卫那边都要招呼好,给朕把所有的细微之处都打探清楚,杨廷和有不少亲信的门生吧,这些人也要查一查,不要疏忽。”

  嘉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怕就怕这杨廷和酿出什么幺蛾子事来,最后波及这徐谦,唔,是了,近来徐谦在国子监如何?”

  说到这个,黄锦终于笑了,忍俊不禁地道:“陛下,徐谦在国子监每rì安心读书,rì夜不敢松懈,平时卯时便起来早读,随后便是听讲,到了夜里子时还在作经义章,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用功的读书人。”

  最后一句不免有些夸张,可是前头的叙述更是夸张无比,一个人清早五点起来,夜里熬到十二点多还在做功课,这是什么jīng神?这简直就楷模和典范哪,嘉靖不禁动容,忍不住道:“想不到他也有用功的时候。”

  黄锦却是摇头,便将这国子监里的事一并说了,国子监来就有锦衣卫的坐探,徐谦又是个瞩目对象,人家就是不想盯梢他,怕也不成。

  嘉靖听得目瞪口呆,他的眼眸眯了起来,慢悠悠地道:“这个叫周芳的也很不简单哪,明厉暗保,他倒是个颇有韬略的人,是个人才。他是有苦衷啊……”

  黄锦原先以为周芳只是整治徐谦,巴结上官甚至是巴结杨廷和,听嘉靖一说,顿时明白了,情不自禁地道:“原来周芳和徐谦是一伙的。”

  嘉靖敲了敲桌子,笃定的道:“一定是。”随即他又露出狐疑,慢悠悠地道:“这个周芳是什么人?”

  黄锦倒是把底细查得清楚,道:“正德二年的进士……”

  正德二年……嘉靖眯着眼,慢悠悠地道:“正德二年是时任内阁学士和礼部尚书的李东阳主考,按理说,是李东阳的门生并没有牵涉到眼下朝中的人,你继续说。”

  黄锦点点头,道:“因为中的是三甲,名次较低,因此去了礼部观政。”

  嘉靖冷冷地道:“又是礼部,若不是李东阳不在朝,朕还当真以为这事儿有他的份。”

  黄锦继续道:“此后此人倒是没有寻常的事迹,为官还算清正,到了正德十二年父丧,所有回家丁忧,三年守制之后便直接进了国子监。”

  嘉靖满是疑窦,继续问:“这个人到底是谁的人,是了,他是哪里人士?”

  黄锦道:“广西……”

  听到这里,嘉靖的眼眸顿时一亮,道:“是广西吗?蒋爱卿也是那儿的人吧?”

  黄锦也是立马醒悟,连忙道:“奴婢也觉得奇怪,这个人有些耿直,太有书呆子气,丁忧之前来就不太如意,可是守制回来给了他一个学正,虽然不是显要,却也算是清正了,若是暗中没有人提携那才怪了,现在陛下提醒,想来这个提携他的人必定是蒋学士了。”

  嘉靖想的却不是这个,他微微一笑,道:“如此看来,保徐谦的不只是这个周芳,还有蒋爱卿,蒋爱卿看来是打定主意了,不过朕早听说他不受内阁所容,想来他是痛定思痛,是要向朕靠拢了。”

  他说到一半,脸sè突然冷了下来,不由道:“朕明白了,项庄舞剑,意在蒋冕,这……才是杨廷和的目的,可是……只是一场主考,怎么可能动得了内阁学士……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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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四章:会试

  会试事宜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其实这时候,南京会试已经开始,南北榜考期并不相同,不过放榜的日期却是一样,时隔几天,相差不大。

  不过南京会试的考题却也传到了京师,曰:道不远人,不可以为道。

  徐谦听到这考题,顿时便摇头,这就是南北会试的差异,南京会试,出的题目尤其刁钻古怪,考官们恨不得把字和字拆开来逗你玩,这句话出自中庸,本来原文是‘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结果这题目硬生生的截去了中间的那一句‘人之为道而远人’,表面上只是截去了中间,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可是少了这几字,意思就大大不同了。这就好像后世作文一样,小明喝了水,而后呼呼大睡,精神奕奕的去撒尿。而另一个则是小明喝了水,精神奕奕去撒尿。前头提出了呼呼大睡,意即吃饱喝足,而后再有动作。后者是因为小明吃了水,所以去放水。相差几个字,文意就变了,可问题就在于,文章这东西必须万变不离其宗,管你题意如何,你总得把话说圆,考官就算出一个小明撒尿的题来,你也得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八股骈文,而且必须讲出做人、治家、最后平天下的道理来。

  南京会试这一次放出的题算是极难,这个题的大意是,大道必须亲近于人,若是离了人的宗旨,则不能称为道,这里的道自然不是道家的大道,而是天道,意即顺天应命的道,其实也就是儒家的主旨,所谓兼济天下、施行仁政罢了。

  按理。这样的题目似乎很好破题,围绕这个主旨展开就是,偏偏朱子他老人家有点儿折腾,却是批注曰: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也,也就是说,天道搀和进了神明,就不太容易,所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你既不能离开圣人宗旨。又不能偏离朱圣人的集注,免不了要头痛一番。

  徐谦听了这题,忍不住摇头叹息,早知如此,他宁可在南京考了。这虽然是难题、怪题、偏题,却正有徐谦的发挥空间,他毕竟年轻,基础虽然扎实,可毕竟天下与他一样扎实的人不少,若是寻常题目让大家都做四平八稳的文章,徐谦的优势还不明显。很难与人拉开距离,毕竟寻常的题,想要推陈出新不容易。可要是遇到这样的难题,徐谦毕竟年轻。思维也比寻常考生要开阔,正好可以在破题和新意上下功夫,与那些水平高超的考生拉开距离,反而题目容易。你就算考的是九十九分,人家也都个个九十以上。反而优势不足以让人拍案叫绝,把握上就不够大了。

  这就是徐谦懊悔的原因,北京会试固然压力小,可是题目也容易,徐谦曾翻阅了有明以来北方会试的考题,甚至连截题都没几个,这些个考官,显然有偏袒北方读书人的意思,无非就是南人舞文弄墨,北人跑马习武,读书的不多,文风不昌,给予的优惠罢了。

  只是这优惠对于做题的高手来说却无疑是坏消息,徐谦便是其中一个。

  考期已是临近,次日便要开考,徐家这边已经忙碌开了,车马、饭食、文书、笔墨都要准备好,如今手头宽裕,更要讲一点气派,几个徐家的人已经先去考院排队去了,据说会试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事故,比如有无良人拥堵街道之类。京师里泼皮最多,而考试关乎考生一辈子的前程,这些人往往会在必经之路上故意争吵,同伴们再去围观,将这丈长的街道围个水泄不通,而考生要经过,急着去考试,生怕耽搁了时间,因此这时候,少不得请他们避让,最后十两八两银子出去买一条路出来。

  像这种骚扰考试的事,衙门虽然打击甚严,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在金钱诱惑之下,有的是人铤而走险。

  徐家虽然不怕,不过必须做到未雨绸缪,几个徐家锦衣卫的人直接一身渔服带着刀去,就近租了个客栈,好随时接应。而家里这边,自然是鸡飞狗跳,徐昌亲自指挥,连屋子都要修缮,比如这门槛得抬高一些,图个吉庆,中门今个儿是万万不能开的,唯有徐谦进出的时候才肯开,可惜徐家不是大户,大户人家既有中门也有偏门、后门,徐家眼下还来不及挑选新居,这院落还是租来的,门只有一个,自然就成了中门,至于其他人进出怎么办?徐老爷子显然还是有办法的,走不了门,你们不会翻墙入院吗?人有人道,猫有猫道,中门是给官儿开的,其余人自然是架梯子进来。

  老爷子平时倒是个随性子的事,不过现在关系到了徐谦的科举,对这个事看得很紧,谁要是敢有去开门的意图,少不得跳出来呵骂,以至于其他人乖乖翻墙,这个站在梯上冒出头来叫一句:“我要跳了,我要跳了,下头的人都让让。”那个撅着屁股往里头张望:“喂喂……忘了带如意坊的旧账簿子,小晨儿,你帮我去取,省得你六哥飞来飞去甚是不雅,我这身衣衫可是上好苏丝的,蹭坏了怪心疼……”

  徐晨围在天井边丢石头玩,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墙外头冒出头来的徐福,毫不犹豫地道:“十根糖葫芦。”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昨日才给你买了,良心都被狗吃了,今日又来要,我有金山银山也喂不饱你,真真是作孽,跟着何先生读了这么久的书,学的就是这个?”

  换做是别人,糖葫芦也就糖葫芦,几文钱而已,现在大家都有差事,手里也多的是闲钱,偏偏这人是徐福,一文钱都要掰开两半的主儿,隔三差五被徐晨讹诈,就像是被人在身上撕开一个口子,还一遍遍的撒盐,痛彻心扉,死去活来,每日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于是勃然变色,趴在墙头上破口痛骂。

  徐昌在里屋听了,立即跳出来,怒骂道:“骂你个卵,你他娘的小点声,谦儿在房里读书,你惊着他怎么办?尽说晦气话,什么叫读了这么久的书就学到了这个,你娘就这样教你的?滚下去!”

  徐福咋舌,心里说:“你还说我骂人,你连我娘都骂了。”心里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赔笑道:“叔父……”

  正在这时,屋里的徐谦听到动静,开门出来,道:“我去给你取簿子吧,你的簿子放在哪里?”

  徐昌顿时皱眉,拦住徐谦,痛心疾首地道:“你是要做官的人,拿什么帐簿子,官人要看帐的吗?官人是清贵人,回去读你的书去。”

  徐谦咋舌,乖乖地回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来,车马已经在外头久候了,因为锦衣卫里的车马毕竟太惹人注目,所以都是从如意坊那边调用来的,一辆宽大的马车,马匹若干,全家人蜂拥出动,连寿宁侯这些人也派了几个家丁小厮来壮壮声势,数十人坐车的坐车,上马的上马,与此同时,路政局已经出动,从徐家到考院的必经之路,各路牛鬼蛇神,但凡是看得不顺眼的统统拿下,那些个泼皮地痞也被请到了城外的城隍庙,少不了一顿毒打伺候,用徐昌的话来说,这叫防范于未然,所谓先下手为强是也。

  对此,徐谦倒是没有意见,维持治安,清除无赖是任何人都喜闻乐见的事,官府那边也不会插手,不会有什么后患。

  坐在马车里,徐谦深吸口气,竟是觉得有些困顿,这也是无奈,前段时间在国子监里,每天都是子时之后才睡,回到家后生物钟也没有调拨回来,今个儿又起得太早,方才不觉得,现如今眼皮子却是打架了,他靠在车里昏昏沉沉的小憩片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人唤他下马车,原来是前头的道路已经人马为患,车马走不过去,只能下马步行,昨天就在附近租了客栈住的徐勇、徐寒两个已是看到了他们,急匆匆的跑来,徐寒道:“已经打听清楚了,现在时候还早,不过进考场要搜身,所以很耽误功夫,再晚一些怕是要迟了。”

  徐谦点头,回眸看了徐昌一眼,道:“爹,你年纪大,就不要跟我们去挤了,在这儿等着吧,我考完了自然出来。”

  徐昌犹豫了一下,终是点头,随即大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字一句地道:“儿啊,你说做官好不好?”

  徐谦毫不犹豫地道:“好。”

  徐昌哈哈一笑,随即道:“那就考中,拿个官做做,我这做爹的脸上有光,你这一辈子也前程无忧,好好考,咱们徐家生发,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徐谦狠狠地点头,挎着考蓝旋过身,朝着人潮义无反顾冲去,徐寒、徐勇几个连忙跟上,护在他的侧翼大叫:“让开,让开!瞎了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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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五章:当着主人打狗

  读书人都是讲气节的,至少口头上叫得震天响,不过也有意外的时候,科举考试为了防止夹带,往往都要搜身,任由贱役的油污大手在身上摸索一番,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本该是奇耻大辱,偏偏这般的大辱却是无人提起,仿佛这种事根本没有发生,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公平的,上至内阁大臣,下到白发苍苍的老生,都免不了过这一关。

  这些搜身的小吏却也是狗眼看人低之人,若是见有人一副穷酸,便恨不得将人家全身剥光,若有人满身贵气,说的又是京师的口音,自然不免客气。

  徐谦拿着监生的凭引终于到了门口,几个差役上下打量他一眼,其中一个接过凭引看到徐谦二字,不由古怪地打量他,随即与几个差役互换了眼色,其中一个冷冷笑道:“原来是徐解元,来,搜吧。”

  他伸出手来,竟是要往徐谦裤裆里来。

  这种小吏最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许多大人都不喜欢这个小子,这时候忍不住卖力一些,况且他们这是‘按章办事’,人家怀疑你裤裆里夹带着东西,你能说什么?

  遇到这样的事,大多数的人都会隐忍,就算将来做了官也不会报复,毕竟传出去名声不好。

  只是徐谦见这些人不客气,却是叹口气道:“你们怀疑鄙人裆下夹带着纸片儿?”

  其中一个似是头目一样的差役冷冷地道:“得罪了,小人们也是奉命办差,尽忠职守而已,还请公子见谅。”他的手倒是极快,显然深谙龙爪手,脸上带着些许狞笑。显然已有人关照过他,这个人未必是杨廷和,杨廷和还犯不上这么无耻,可是下头的人就未必如此客气了。

  况且这种侮辱的行为,其实对人的心理有极大的影响,寻常的考生遇到这样的事,免不了心中羞愤,等开始考试时,很容易影响到正当的发挥。

  由此可见。虽然这些人影响不到考试的成绩,却能影响你的发挥,人家就是要恶心你,你能奈何?

  徐谦的眼睛微眯起来,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杀机。他的目光冷冷地打量四周,便看到一个翅帽、官服的青年官员背着手远远看向这里,嘴角含笑,却不上来制止,似乎很欣赏这一幕。

  一切的前因后果都已清楚了,这一切都已经有人指使,有人要看自己的笑话。

  徐谦冷冷一笑。朝这差役冷笑连连,身子微微一偏,躲过了这差役的袭击。

  这差役倒也不怒,却是板着脸。照本宣科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等奉命搜检,不敢有误,公子侧身避让,莫非是不想考了吗?”

  他不怕徐谦不就范。想考试就必须过他这一关,所以徐谦躲避的时候。他也没有选择趁势为难,而是打起官腔,等着徐谦自己送上门来。

  徐谦也是冷冷地道:“规矩自然晓得,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了,你是礼部的差役吧,是个班头,姓黄对不对?”

  他突然开口,把这姓黄的差役的底细都道了出来,黄班头目光一沉,冷冷地看着徐谦道:“贱名不足挂齿。”

  徐谦笑得更冷:“学生听说黄班头的家境不错,何苦屈身为吏?哦,是了,你是靠着小舅子的关系填补进去的,你的夫人赵氏家族,世代都在各衙门里行走对不对?张夫人的名声,学生闻名已久,据说是京师里贤淑无比之人,说起来,还真是黄班头的贤内助,赵夫人不但有个好弟弟,还为黄班头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已是年方二八,是了,你的媳家是刘氏吧,还为你生了个孙子,你的孙儿很可爱……”

  徐谦一字一句地将黄班头的底细道出来,黄班头开始还好,到了后来,脸色变得有些可怕起来,若徐谦知道他是黄班头倒也没什么,毕竟确实会有不少富裕人家的子弟会打听清楚会试时的门子,到时好套个近乎,免去受辱,可是这徐谦居然将他的所有底细都打探出来,这个人……想做什么?

  黄班头看徐谦的目光又冷然变得阴冷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徐公子不嫌话多吗?”

  徐谦背着手,慢悠悠地道:“学生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晓得路政局吗?路政局在锦衣卫之下亦是负责捉拿不法之徒,尤其是谋反的乱党,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乱党的吗?他们会将这人的一家老小都抓到城郊的城隍庙里,逼这反贼招供,若是反贼不肯,则当着他的面拆他儿子的骨头,用一柄小铲刀一寸寸的割他们的肉下来,会逼迫反贼将自己儿子的肉吃下,他的孙子会摔在地上,用脚将他的骨头一根根的踩断,直到招供为止,可是招了供就是谋反,谋了反自然是男子投入监狱严刑拷打,逼迫其道出同党,他的妻女免不了要充入教坊司供人寻欢作乐了,是了,黄班头祖籍虽是宣府,可是早已搬迁到了京师,在京师传承数代,想来这种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倒是学生多嘴,家父徐昌官拜亲军锦衣卫百户官,掌路政局事,学生这些胡说八道的话都是家父的酒后之语,却也不知真假。”

  黄班头的脸色骤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吞吞吐吐地道:“我……我……”

  徐谦的目光一冷,突然狞笑道:“黄班头,你好大的威风!”

  黄班头的眼中再也没有阴冷,顿时显出了惊惧,畏畏缩缩地道:“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他说到这里,提着考蓝的徐谦已是从考蓝中慢悠悠地取出砚台拿在手里把玩,似乎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听他的话。

  黄班头继续道:“况且这是成例……”

  说到这里时,啪的一声,徐谦手里的砚台已经飞至他的额头,砚台的边角亦是锋利,这东西本就沉重,一声入肉的脆响,黄班头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样,瞬时发出一声痛呼,额头上血冒如注,砚台跌落在了地上,打了个几个滚,上头染着鲜红的血迹。

  几个差役吓了一跳,纷纷要上前,徐谦冷冷地扫视他们:“杨迁、吴七、邓旺……谁上前试一试!”

  一句话便让几个差役安份住了,仿佛双腿重若千钧,竟是迈不动步子。

  黄班头抱着头哀叫连连,只因这是里门,外头排队等候的考生被影壁遮挡,只听到里头有动静,却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

  而那官员见状,双目一沉,便撩着袍子走来,这官员连三十岁都不到,生得相貌堂堂,显然是抽调到这里的同考官,他板着脸,劈头道:“是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殴打监考官吏,难道不怕学规王法吗?”

  徐谦却是不去看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砚台。

  这官员见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无视,更是怒发冲冠,恶狠狠地道:“我认得你,你是徐谦,是浙江解元,好哪,你敢殴打官吏,将这考院当是儿戏的地方吗?”

  徐谦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子看他,道:“敢问大人是谁?”

  这同考官却是冷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本官,本官却知道你如此放浪形骸,不但要禁止会试,更要革掉学籍!”

  徐谦奇怪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敢问大人,学生所犯何罪?”

  同考官几乎要跳起来,嚣张成这样的,他是第一次见,便怒气冲冲地道:“你殴打官吏。”

  徐谦作揖问:“不知学生打的是谁?”

  同考官毫不犹豫地道:“打的乃是会试门吏黄薄!”

  徐谦看了黄班头一眼,不由叹口气,道:“这却是奇了,大人说学生打人,打的又是黄薄,为何不问问这黄薄,学生有没有打他,却跑来欲加之罪,学生很是费解。”

  同考官的脸色阴冷,眼眸看向黄薄,道:“黄薄,你自己来说。”

  黄薄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上官吩咐,却只能咬牙忍着,他把蒙着头的手放下来,便看到两手一滩的血迹,畏惧地看了徐谦的一眼,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徐解元并……并没有打小人……”

  同考官一听,顿时大怒,道:“本官分明亲眼所见,你这伤哪里来的?”

  徐谦报以冷笑,道:“这儿谁都没有人看到,连当事之人都没有承认,可是独独大人看见了,大人这是眼花呢,还是想栽赃陷害?”

  他可一点不怕这同考官,真要闹,朝廷必定息事宁人,便是杨廷和主考,也不希望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幺蛾子来,最后的结果是谁倒霉还是两说。

  这同考官愣了一下,似乎也想明白了这个关节,只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争气的黄班头,咬牙切齿地道:“搜身了没有,搜身了就放进去。”

  只是谁知这时候,徐谦当着他的面居然扬起了巴掌,手臂在半空抡了一个圆,这一次狠狠地砸在了猝不及防的黄班头的脸上,黄班头方才挨了打,疼痛交加,现在又是一巴掌过来,直接将他打翻在地,便嘿哟嚎叫一声,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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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六章:有账要算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若说方才,徐谦打了这黄班头,这同考官算是眼花却也说得过去,你总不能说你一直在盯着人家看吧,这是糊涂官司,谁都说不清。

  可是现在,这个徐谦竟是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当着他这个同考官的面,直接一巴掌下去,干脆利落,还有这痛苦的嚎叫声都听的清洗入耳。

  同考官的脸上骤然变了,显然对方压根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压根就把他当作了空气,胆大包天,肆意胡为,狂妄自大!

  这同考官,本是礼部员外郎方策,他是杨廷和的门生,仕途一直不错,这次会试,他熟知恩府与徐谦之间的恩怨,便自作主张,故意布下了这个局,便是等徐谦入套,好好羞辱这徐谦一番,若是能趁此机会,影响徐谦情绪,令他考试发挥失常,那更是再好不过。

  结果黄班头不知怎么,非但没有做他的帮凶,反而忍气吞声,他分明看到,黄班头看徐谦的时候,那目光深处所闪露出来的恐惧,这种恐惧,竟然远远超过了巴结自己的愿望。

  方策的目光一寒,立即大叫:“住手!徐谦,本官再三忍你,你现在竟是胆大包天,当着本官的面行凶,你疯了吗?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抡才大典的重地,岂是你一个考生就可以放肆的,来人,来人,将此人赶出去……”

  他大叫几声,可惜几个差役却是怯生生的不敢动,看看徐谦,又看看方策。

  黄班头这时候从地上爬起来,居然道:“大人只怕看花了眼,徐公子并未动手行凶。是小人自己摔……摔着了!”

  方策呆住了……

  不可置信的看着黄班头,他的目光一冷,似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徐谦则是笑吟吟看他,慢悠悠的道:“大人,你看,他自己都说摔着了,大人却是一口咬定了学生打了他,学生清白人家,名门之后。少不得也要计较一番了,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这样诬赖别人,莫不是忘了汪峰吗?”

  听到汪峰二字,方策身躯一震。其实对官员来说,最不愿的就是惹麻烦,他之所以借机针对徐谦,只是认为这样针对是冠冕堂皇,是按章办事,所以不会有麻烦而已,可假若这黄班头一口咬定徐谦没打人。所谓民不举官不究,黄班头虽然是吏,却是当事之人,当事之人都咬死了是自己摔着了。事情闹起来,未必对他有利。

  只是被这个小子挑衅,让汪峰恼羞成怒,冷笑道:“你信口雌黄。以为狡辩有什么用?本官亲眼所见,难道做的假?”

  徐谦脸色平静。表现让方策失望到极点,在方策看来,自己毕竟是同考官,而徐谦只是个考生,身份悬殊太大,对方多少会有些自信不足,却听徐谦笑吟吟的道:“既然如此,大人就去状告便是,要嘛是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诬告考生,要嘛就是学生打人,学生倒是想看看,这样做,对大人会有什么好处。”他不耐烦的看向黄班头,如呵斥仆役一样的口吻道:“怎么,都搜查完了,若是搜查完了,学生便要入场了。”

  黄班头此刻浑身是伤,满心畏惧,期期艾艾的道:“好了,好了,徐公子请。”

  徐谦大踏步上前,与正在沉吟不决的方策错身的功夫,他突然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道:“大人指使人为难学生,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你这乌纱,未必能保得住。抡才大典,身为考官,竟是轻侮考生,暗使奸诈,这亦是重罪,谁都保不住你,大人要闹,不妨把事闹大一些,你告学生打人没有人证,可是学生告你指使人轻侮生员,却是人证俱在。”

  方策浑身打了个冷战,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黄班头,黄班头说徐谦打了他,那么就是徐谦倒霉,可要是黄班头说自己指使他去刁难徐谦,那他的事也就暴露,可这黄班头,却不知吃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对这徐谦言听计从,假若真要闹,死的必定是他。

  他脸色露出犹豫和松动,知道这件事不能声张,只能吃这闷亏,心里不由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又要当初,当初以为这姓徐的好欺,谁知道竟是如此难缠之人。

  接着,他又恨起黄班头来,怪这黄班头见风使舵,怪这黄班头卖了自己。

  正在他心潮起伏的时候,徐谦却是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这儿是个影壁仪门,里头的人看不到,外头的人也看不到,谁曾想到,在这个地方,居然有考生胆敢揪住考官的领子。

  黄班头等人,俱都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徐谦打他,已是大胆,现在对同考官也如此不敬,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方策也是呆了一下,看到徐谦眼眸可怕的看着他,其实徐谦的力气未必有他大,毕竟只是个少年,只是这个少年所表现出来的气势,竟是让他一时目瞪口呆。

  徐谦低喝一声:“今日的事,学生铭记在心,你我这笔帐,迟早还是要算,到时少不得十倍报还,大人要小心了!”

  他话音刚落,身体与方策分开,解下抬起腿来,狠狠一脚高抬腿朝方策小腹踹过去。

  咚……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预料到这一幕发生,方策肚子顿时传出火辣辣的痛感,身子失去平衡,向后摔了半丈有余,什么斯文、什么体面都丢了个干净,堂堂进士及第的礼部员外郎,又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这样的狼狈过。

  方策摔了个嘴啃泥,肚中的疼痛,让他身子不由弓起来,浑身颤抖。

  他的牙关磕磕作响,艰难的擦拭了口角溢出来的血,忍不住要骂:“你……你……”

  徐谦冷漠看他,看这全无半分斯文体面的同考官,下巴微微抬起,居高临下的道:“这只是学生先收的利息,将来迟早将这本金收回来,大人,咱们后会有期,是了,还有一件事学生忘了问……”他笑吟吟的瞥眼过去,一抹严厉的眼神扫过黄班头几人,笑吟吟的道:“诸位差人,敢问大家,可曾看到这位大人是谁打的吗?”

  黄班头诸人吓了一跳,若说方才,他们是被锦衣卫所摄,毕竟一旦被人盯上,真要在赃陷害于你,便是全家死光,不会有丝毫折扣,他们毕竟只是小吏,不是官人,就算遭了陷害,被人在家里‘搜’出点违禁之物来,那就是必死无疑,谁肯救你?

  可是现在,他们不只是这一层担忧,他们反而觉得,眼前这个解元就已经足够可怕,宛如杀神下凡,让他们心底深处,竟有着一股子莫名的恐惧,他们连忙闭上眼,拨浪鼓似得毅然摇头:“小人什么都没有看见,方大人,想来是摔着了!”

  方策疼得在地上蠕动,宛如一条爬虫,头上的乌纱已是落在地上,簇新的官袍亦是遍布了灰尘,徐谦留下最后一句话:“大人听见了吗?往后走路,可要小心一些,大人不会又诬陷学生吧?学生是斯文人,读的是圣人书,治的是大道经典,名门之后,为国分忧,你若是污蔑学生,学生免不了,跟你好好打一场官司了!”

  眼睛的余光,甚至都没有再去看方策,挎着考蓝,人畜无害的徐谦便朝着这考院的深处踱步进去。

  黄班头几个不知如何是好,扶起方策又不是,不扶又不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噤若寒蝉,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是知道,身上的这份差事,等到会试结束,是必定要辞了,不过丢了差事,总比全家死光光的好,得罪锦衣卫是必死无疑,得罪方策,无非是少口饭吃而已。

  而这时候,恰好有个同考官听到动静,便走过来看,看到这副场景,竟也不知所措,连忙跨前一步,道:“子静兄,子静兄,这是怎么了。”

  将方策扶起,这同考官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自然不是问方策的,而是问黄班头几人,黄班头连忙拨浪鼓似得摇头,不敢做声。

  这赶来的同考官正要发怒,却听方策艰难的道:“不碍他们的事,不要问,是我不好,一时没注意脚下,竟是摔了一跤,这里……怎么有石头,胡老哥,能否扶我去致用堂吃口茶水。”

  这同考官便横瞪黄班头几人一眼,道:“上官摔跤,尔等就是这样作壁上观的吗?哼,一群不只事的东西。”便扶着方策,连忙往致用堂去。

  方策的眼眸,掠过了一丝阴毒,他遥遥看向徐谦离开的方向,咬牙切齿。

  只是他却知道,这时候他对徐谦无可奈何,一旦事情闹大,事情水落石出,徐谦固然是犯了学规,可是他亦是少不了干系,徐谦没了学籍,大不了走其他的官路,据说此人和宫里关系极好,无非就是走亲军这条路而已,可是他方策一旦失去了前程,那就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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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七章:大考

  徐谦心情畅快地领了牌号大步进入自己的考棚,此时考生们已经三三两两就位,各自在考棚中入座,徐谦如今是老油条中的老油条,考蓝放下,坐在棚中的椅上,并不去张望外头,而是瞑目入定,静养心神。[本文来自]

  临考时,心态最是重要,其实不少水平极高的考生平时发挥极好,可每次到了考试的时候却往往都不尽如意,徐谦两世为人,心态方面自然占尽优势。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岂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能比得上的?

  他的脑海顿时进入空明,沉浸在这一片空明之中,耳目仿佛都无比灵敏起来,宛如即将得道飞仙的僧道,了无牵挂,大道于胸,而胸中自然成竹。

  紧接着,一声炮响,却已是到了辰时三刻,肃静的考院骤然嘈杂起来,一个个同考官和差役穿行在考棚之间,便有人厉声道:“不得喧哗、不得东张西望、不得……”

  又有差役举着木牌,慢悠悠地过来,上书“申之以孝悌之义”七个大字。

  申之以孝悌之教,出自孟子篇,取自谨庠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这个题目,既既没有截断,也没有乔搭,乍看之下,似乎很是简单。

  徐谦顿时有些失望,如此轻巧的题目显然不足以发挥他的水平,他脑中立即回忆起朱子给予这句话的注释:庠以养老为义,校以教民为义,序之以习射为义,皆乡学也。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伦也,庠序学校,皆以明此而矣。

  这里头的庠出自殷商,殷商将学校称作是庠;而这里的序则出自姬周,周代称学校为序。

  庠序指的就是学校,是教育。这是关于教化、教育的考题。若是在后世,提到教育,少不得有人大放厥词。各种各样的教育模式,五花八门,诸如疯狂学某某者,又如空泛的所谓素质教育者,可是在这里。教育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即程朱子他老人家所言,养老、教民、习射而已。

  若是缺了一个,都属于离经叛道。

  因此写这篇文章难度还是有的,因为明里是一个考题,暗中却是三个考题,分别是孝敬父母。教化百姓,学习本领。

  当然,后头的习射已经开始没落了,教育显然已经不是为了学习本领。不是所谓的‘习射’、教育,重点还在于养老和教民,至于习射,稍稍一笔带过即可。

  但凡八股考试最怕的就是出现几个论题。因为如论题只有一个,则可以围绕这个题目发挥。可是论题多了,难度则以几何数增长,许多人或许不以为然,徐谦却是深知这个道理,因为所谓八股其实就是个填字的游戏,将华美的词藻填入早已限定的方格之中,先是破题,再有承题,每一个,都有相应的字数规定,前头还必须对仗工整,就如作诗作词,却又必须长篇大论,不能脱离宗旨。

  因此读书人往往喜欢对句为乐,因为对句能提高对文字的掌握,一个对句的高手必定是八股高手,这里头不但需要你有很高的学识,还需要快人一步的敏捷思维,可是出现三个论题,在这个填字游戏里就不太容易了。

  徐谦心里又不由大喜过望,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题目,这个题目表面上没有截取、乔搭,其实难度更高,这倒是挺适合自己。

  只不过……

  徐谦不由疑惑,问题在于这一次主考的乃是杨廷和,据说宫里虽然没有提及到大礼,可是早已显露出不满,甚至已经有过许多暗示,要求内阁成全天子人伦之道,而对于这一切,杨廷和没有理会,他不理会未必就是针对嘉靖,而在于他绝不能同意,他的身份地位,他的名望,已经决定他绝不能向宫中妥协。

  现在的大明朝早就有了风气,一旦向皇帝妥协的都是佞臣,而对皇帝的采取强硬姿态的必定是名臣。所谓忠直,忠字在前,乍看是向皇帝效忠,倒不如说,这是向社稷效忠,而在这个忠字上,士大夫们的理解显然已经有了偏差,他们对皇帝的态度,更像是老师对学生的态度,时而敲打一下你,劝告一下你,这是为了你好,你应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若是达不到要求,则以强硬态度对待,处处争锋相对,若是屈服,则会更加起劲的推销他们的三皇五帝,可惜三皇五帝的标准实在太高,士人们的所有溢美之词都强加于这些上古皇帝们上头,人家是典范和完人,你学的了吗?除非你像后世某个不要脸的皇帝那般,自称自己是十全老人,凡有不认同的,统统拉下去砍你脑袋,这才可能满朝称颂,人人热泪盈眶,高呼唯吾皇文治武功,千秋万代。

  只是杨廷和在这风口浪尖上,努力争取主考资格,却为何又要出这样的题,莫非他想学桂萼吗?只是一想,徐谦又哂然一笑,这绝不可能,杨廷和是既得利益者,他最重要的是巩固自己的权势,而桂萼则不同,他的目标虽是内阁,是挑战者,挑战者可以剑走偏锋,既得利益者却断然不会做出违反自己原则的事来,因为杨廷和基础深厚,他的这个基础,就来自于与宫中之间的斡旋,说白了,支持他的这个群体,是绝不容许杨廷和妥协的,而桂萼压根就没有所谓支持者,他轻装上阵,无非就是进行一场豪赌而已。

  杨廷和……这到底是要闹哪般?徐谦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老家伙了,可越是看不透,就越是向看透,心里煎熬了许久,猛然醒悟,他娘的,这是在考试,事关自己前途,和自己的前途比起来,别人玩弄什么阴谋,跟我有个屁关系。

  眼下还是静心答题的好。

  他屏住了呼吸,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破题上,良久,他举起笔来,提笔写道:“继养而言教,于谨于申,见王道之尽心焉。”

  这是很中规中矩的破题,完全改变了徐谦以往的剑走偏锋的风格,大意是说:继承父母的志气,供养他们,靠的是教育和教化,而这种教育教化,需要认真慎重的从事而反复不断的强调,可见仁义之道的施行,在于尽心尽力。

  徐谦破题,并没有什么太多亮点,却又十分符合题意,破题与题目互为呼应,已属上等了。

  他之所以不选择惊世骇俗的方式,在于这个题目的难度,这个题目最考验人的八股基础,而不是你的思维,因为思维方面,人家已经给你固定好了,没有太多发挥空间,既然如此,破题太过出众,意义显然不大,有这功夫,倒不如把心思全部放在文章的后头,如何点明养老、教民、习射三者对教育的重要,只要中间不出现什么唐突和错误,就绝对算是一等一的文章,若是用词用的好,更能脱颖而出。

  徐谦还算幸运,若是这个题目在南京考试,他的优势未必明显,可这是北京,北方教育基础往往不够深厚,及不上南方,北方的文字,讲究使用为主,而南方最将虚词,这东西或许在现实中没什么用,可是在做文章里头,却有很明显的优势。

  他沉吟片刻,大致已有了分晓,便提起笔,即兴承题,用了一个多时辰,经过几次修改,才将这文章做完,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抄录了一份文章,便将其晾到一边,做起其他题来,不过其他的题,也只是陪衬鲜花的绿叶,中规中矩就好,能不能金榜题名,靠的还是那一篇文章,至于其他,应付了事也就好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直到了傍晚,明朝的科举,只进行一天,数个时辰之后,梆子声终于传出,便有差役前来收卷,徐谦也松了口气,蜗在这小小的考棚里,早就让他浑身难受,身体施展不开,骨头酸软,考完之后,提着考蓝出了考棚,随着人流出去,对于这一次考试,他还是颇有几分把握的,算是发挥了他至高的水平,因此他心情也是轻松,所谓事在人为,只要自己做到了最好,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周围的考生,有人喜上眉梢,有人长叹跌足,人生百态,还未等放榜就已经表现了出来,徐谦倒还镇定,脸色宠辱不惊,快走到门口时,他眼睛看到了黄班头,黄班头拉着个脸,心不在焉,目光恰好在人群中瞥到了他,随即浑身一震,若他是女人,怕要吓得花枝乱颤,花容失色了。

  徐谦却是朝黄班头笑了笑,笑容很是友好,仿佛方才的事,早已成了过眼云烟,犹如温润如玉的君子,笑容之中,有一种安人心神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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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九章:锦绣文章

  其实就算如此,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猫腻,不过是一篇考试的文章而已,犯得着如此?

  可是嘉靖是什么样的人?徐谦一提醒,他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嘉靖的脸sè骤然变得冷峻起来,背着手在这暖阁中如没头苍蝇一般的转悠,冷笑连连道:“好啊,好厉害的手段,朕还是低估了他,这等一石三鸟之计也只有朕的这个杨师傅才想得出来,可是现在朕该怎么办?他谋划了这么久,不惜亲自主考,定是势在必得,徐谦,你现在知道朕的难处了吧,朝廷里的许多事看似和睦,实则是步步惊心,朕从前做藩王的时候看这朝廷邸报,每rì都是说君臣和睦,说什么君臣相宜,可是进了京,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屁大的事儿都可能是布置了陷阱,哎……”

  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一声才道:“罢罢罢,你忙自己的去吧,朕不能请你帮忙,因为你现在还在等着放榜,那杨师傅虽然诡计多端,却是爱惜名声之人,想来不会对你动手,现在他是主考,你是等待放榜的举人生员,人为刀徂,尔为鱼肉,你什么都不要做,静静等待吧,只要不要惹恼他,先有了官身再说。至于朕,怕是要和蒋冕商议一二。”

  徐谦低声道:“陛下,这时候召见蒋冕,怕是不方便……”

  嘉靖狐疑地看着徐谦,道:“这是什么缘故?”

  徐谦道:“蒋冕定然已经被人盯上,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若是现在召见蒋冕。岂不是告诉了别人,陛下已经看出了猫腻?”

  嘉靖皱眉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的意思是,让朕暂时装傻充愣?”

  徐谦顿时一记马屁飞过去。道:“陛下睿智,便是再如何装傻充愣怕也不像,不过话又说回来,装比不装的好,眼下暂时没有化解的手段,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人生出jǐng惕?”

  嘉靖缓缓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哎……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怕就怕蒋冕承受不住。”

  徐谦摇头道:“宦海几十年,岂能说垮就垮?蒋学士亦不是善茬,绝不会束手就缚。”

  “但愿如此吧。”嘉靖语气轻松了一些,移开话题,打趣似的对徐谦道:“朕现在不但担心这件事,还担心这场会试,若是此次你能入一甲,朕少不了要赏你点什么,便是二甲。朕也能高兴一场,可要是三甲……”他拖长了尾音,脸sè顿时板起来:“堂堂浙江解元竟然位列三甲,朕就算不责罚你。你羞也要羞死。”

  徐谦不由苦笑,这里头是有名堂的,一旦位列一甲。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少不了要直接入翰林。而后分去詹事府里公干。可要是二甲,翰林庶吉士还有些希望。留在京师为官亦是有很大的可能,假若是三甲,那就不同了,三甲号称赐同进士出身,也就是说,三甲进士其实并不算是正儿八经的进士,而是打赏来的,让你享受进士待遇。一旦三甲的进士,在各部观政之后便会被分派到各地去,好的能混个县令,不好的,或许就是县丞,主簿倒是少,一般都是举人充任。虽然三甲进士未必没有前途,甚至有几个内阁学生都是三甲进士出身,只是起点和别人相差不少,毕竟更加艰辛。

  徐谦若是中了一甲、二甲,嘉靖若是暗中肯帮衬一下,留在京师是稳稳的,怕就怕是三甲,一旦是三甲,少不得要滚出京师了,连宫里也干涉不得。

  徐谦笑呵呵地道:“陛下的赏赐是什么?”

  嘉靖愣了一下,随即冷着脸道:“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真不像话,朕偏偏就要卖个关子。”

  徐谦无奈,苦笑摇头。

  嘉靖见徐谦失望的样子,倒觉得自己总算占了一次上风,转怒为喜,方才的不愉快总算抛了个干净,旋即道:“你等着吧,朕会给你一个惊喜。”

  说罢之后,他坐回御座,陡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近来和你的恩师可有书信来往吗?”。

  徐谦颌首点头,道:“自进京之后,已和恩师通过几次书信,恩师勉励学生好好读书。”

  嘉靖的目光幽幽,认真地看着徐谦道:“谢爱卿就没说点其他的事?”

  他显然对于谢迁十分关注,他未必能借谢迁来制衡杨廷和,可是一旦杨廷和垮台,权力真空就必须得让一个有威望同时又不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填补,而天下间能领袖百官,让人信服的人委实不多,这些文武百官,哪个是省油的灯?资历不够,人家瞧不起,能力不足,人家根本就看都不看你一眼,国朝一百五十年,能控制住百官的学士实在不多,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而一旦内阁首辅的威望不足以压服别人,那非要庙堂大乱不可,这些惹事jīng儿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你若是想跟人家动强的,人家还求之不得。

  而谢迁则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位谢学士已是历经四朝,名满天下,虽然致仕,可是脑子却还是无比清醒,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

  徐谦老实回答道:“恩师并没有说其他。”

  嘉靖不由露出失望之sè,道:“哦,看来谢爱卿似乎并不愿为朕分忧。”

  徐谦微微一笑,道:“恩师有一句话,叫在其位谋其政。”

  嘉靖顿时抖擞jīng神,不由笑道:“不错,是这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此话不错,好了,快走吧,你在宫中不宜久留,免得被人看着,以为朕和你在谋划什么,你现在可要小心一些,事关着前程,真要有人玩猫腻,朕也奈何不得,皇帝、皇帝,明为天子,受命于天,牧守四海,可惜有些事未必做得了主,等朕真正掌了大权,那时就不必有这么多顾忌了。”

  他的话带着几分幽怨的味道,就像是个被男人抛弃了的怨妇,整rì躲在闺房里啰嗦一堆,徐谦听得起了茧子,心里不由想,这大权还没完全到手的皇帝还真和没了男人的女人一样,伤不起啊。

  不过徐谦也料想到自己应当已经被人盯上了,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眼下在宫中逗留越久就越让人起疑心。说起来,这杨廷和做主考,还真是让他有点如履薄冰,心里只得安慰自己,无论什么事,等过去了便好,只要放了榜出来,徐某人就又是一条好汉。

  ……………………………………………………………………………………………………………………………………………………

  考院里头,阅卷还在继续进行。

  不过经过了几rì的通宵达旦,已经大致有了眉目,所有文采斐然和老道的试卷都已经摆放在主考杨廷和的跟前,杨廷和看了一个清早,身子便有了些疲惫,提着笔在一份卷上画了个圆,一边的书吏倒是激灵,连忙去泡了一壶茶,将案牍上空空如也的茶杯续上茶水,笑呵呵地道:“大人是不是要歇息一下,反正还早着,就是延迟几rì放榜,也不算什么。”

  杨廷和固执摇头,和颜悦sè的道:“无妨,一来嘛,省的考生们久等,老夫也曾考过试的人,自然知道这种心情。再者说了,内阁里的事多,老夫在这里多耽搁一rì,就要劳烦别人多一rì,这都是人情,要还的。”

  他平时对下头这些书吏,大多时候都是和颜悦sè,使人如沐chūn风。

  这书吏笑了,道:“杨大人这般心思,难怪能位列宰辅,合该公侯万代。”拍了一记马屁,他小心翼翼的又点了一盏油灯来。

  而这时候,杨廷和突然拿起一份卷子,眯眼过目看了看,随即哂然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冷漠,道:“盖不谨,则庠序终为施设,而孝悌之义,又教之大者也,申之可容缓乎?这个破题,并没有什么新意,不过妙就妙在他的承题,与破题遥相呼应,越是往下,越有一股子行云流水的风韵,不错,不错,很好,此人的底子,当真是不错,他的对句,亦是贴切,丝丝入扣,好生缜密。单单看这文章,就晓得这绝不是北人之作,北人的文章,往往带有豪气,如chūn雷轰鸣,响声不绝,而这文章,却如蚕丝,细腻柔美,却又绵里藏针,作文章的人,定是出自苏杭,唯有苏杭的学风才是如此,细雨绵绵,疏而不断,这个苏杭学子,已得其真传,此篇文章的韵味,老夫已是许久不曾见了,倒是前些时rì,拜读过谢太保的几篇文章,这篇文章,似有谢太保的真传,名作佳篇哪。”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赞赏的话,随即目光一沉,便将这文章搁在案上,也没有下笔打圈,而是放置一边,似乎还在犹豫。

  书吏听了他的一番话,顿时脑中浮想出一个人来——徐谦!他谨慎的看了杨廷和一眼,心思复杂,却又猜不透这位杨大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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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章:终于放榜

  但凡是考完了试,考生们纷纷回到客栈或是各地会所,便一个个议论起考试相关的内容来。

  毕竟关乎一辈子的前程,若这次不中又要等待三年,人生苦短,三年又三年,谁又耐得住?此时所有人忐忑不安,自然要将自己默默记下自己所作的文章请人品评。

  不只要品评,更要对比,拿出信服的文章出来比对优劣,又或者看看自己的不足到底在哪里。

  这些读书人三两成群凑在一起,每日如痴如醉,有时豪气干云,有时又懊恼不安,喜怒哀乐尽在这几日的漫长等待之中。

  而有心人发现,成化年的时候似乎也有一场考试,和今年的题目近似,待认真考据下来,终于有了确实消息,等到消息传开,京师更加热闹了,据说当朝内阁学士蒋冕亦是那一年中的进士,他的文章立即在市面上被人百金求购。

  内阁学士的文章,一方面大家确实想看看,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还差多少火候,更有人勾起好奇,想看看内阁学士的文章如何。

  在这种心理之下,蒋冕一下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过不了多久,蒋冕的文章终于被人寻到,毕竟当年的时候,但凡是进士的文章都有人传抄,虽然年代久远,可终究还有人珍藏,只是一天功夫,这篇文章便已经传遍京师。

  “人心出自天子,圣王无父,其父亦道也,天子无亲,亲者为百姓苍生矣……”

  这虽是数十年的文章,可是既视感实在太强,若是几十年前看到。时人只会觉得这只是空口白话,空泛之谈,可是联想到现今,却顿时浮想联翩。

  “好文章哪!”有心人顿时鼓噪开来,对于皇帝要给生父立宗庙,其实士林是普遍反对的,现如今有内阁大学士的文章早在几十年前便已出言反对,更加给予了这些人反对的理论基础,你看。皇帝无父无亲,天子之父乃是天道,即是如此,一个合格的天子,自然不该想着自己的生父如何如何。有这心思,为何不好好治理天下,爱民如子?

  一时间,蒋冕一下子成了影响,成了豪杰,成了最出众的人物,所有的舆论。都在盛赞蒋冕,甚至于他的风头竟是盖过了内阁首辅杨廷和,更是有心人不知编造了多少流言,说是这一次。陛下曾屡屡有立宗庙的倾向,结果都是蒋冕死谏,才罢了这个念头,蒋学士不愧是国朝学士楷模。无愧于人人敬仰的对象。

  这些流言传得多了,渐渐有鼻子有眼起来。皇帝的试探,蒋冕如何怒发冲冠,又如何大义凛然劝说,天子无父无亲,天道既是天子之父,天下人即是天子之亲,各种动人心魄的言论,出自这个身材并不高大,并不见状,却足够伟岸的老人之口,天子如何羞愧,如何罢了这个私念,俱都详详尽尽,正如百姓需要英雄,而士林一直尝试建立典范一样,往远了来说,要建立典范轻而易举,毕竟年代久远,无从考据,随便胡扯几句,便出了三皇五帝,出了圣人,可是时下却不容易,所谓距离产生了美,近距便是丑恶,蒋冕在这风口浪尖,顺应了时势,迎合了心理,他的身份,又恰好对了所有人的胃口,一方面,他是内阁学士,满足了士人们希望上层人物为其做主的心态,另一方面蒋冕的这篇文章又是极好,在学问上,亦是无从挑剔,再加上他的文章深意,更是说中了大家的心事,在这种种‘巧合’之下,典范自然应运而生。

  可惜的是,造谣容易辟谣难,被架到了火上烧烤的蒋冕显然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他不能出来辟谣,又不能亲口承认,最后他选择了唯一的办法——无动于衷。

  想要无动于衷怎么能这么容易?一封封书信、一封封陈情如雪片一般飞入他的府里,堆积如山,其中有仰慕者,有倾诉者,有支持者,只是这些书信,蒋冕一眼都不敢看。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有淡化的趋势,毕竟读书人的兴致不可能维持多久,开始还新鲜,可等这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也就觉得没什么兴致了,再加上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家的心思终究还在自己的前程上,顾忌不了这么多。

  只是这时候的蒋冕未必肯松一口气,他当然清楚,这只是个开始,只是个铺垫,游戏进行到一半,没有草率结束的道理。

  如今已到了三月底,春雨绵绵,带着丝丝寒意,只是这时候,树木已生出了新芽,花儿含苞待放,一派万物复苏的景象。

  放榜的日子就在这绵绵的春雨中定下来,而榜单已经呼之欲出,靠着考院,附近的客栈早已客满,就是柴草房也已被人盘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消息,这万物苏醒的天气里,这带着蒙蒙如烟的春雨之中,这宜人的温度之下,却有无数人为之紧张,为之不安,为之捏了一把的汗。

  四月初一的辰时,榜单终于高高悬了出来,一名同考官在几个差役的陪同之下,打着油伞到了外头的石亭下头,张贴出了红榜。

  在这附近早有眼尖的考生等候多时,一见到有人带榜出来,顿时便炸开了锅,无数的人流不断朝这边涌来,寒窗苦读有没有回报,似乎都关系在了这一张轻薄的红纸上,这里瞬间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旋即,有人方天狂笑,有人掩面而泣,更有人站在人群,目中露出急切之色,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最后苍凉一叹,竟是直挺挺的昏死过去。

  场面很是混乱,那些挤不进去之人,眼看看榜无望,却也愿凑热闹,到各家客栈去邀朋呼友,大队大队的学子正朝这里赶来。

  徐谦昨天夜里就在这里高价盘了一个屋子,便是希望能第一时间看榜,他住在客栈二楼,地方倒是幽静,将自己关在这客房里,心里却终究还是有些浮躁,他想过太多可能,越是想,就越是烦躁,毕竟与自己的前途息息相关,徐谦便是心理素质再好,也没有淡然处之的气度。

  清早洗漱之后,也不知会不会放榜,让小二送了茶点进房,便细嚼慢咽,享用这并不丰盛的早餐,而客栈里头一道突然响起来的声音犹如一声春雷响彻:“放榜了,放榜了……”

  徐谦愕然了一下,身躯微微一震,抱在手里的茶水差点没有握稳,他随即放下茶盏,随身披了件蓑衣,便毫不犹豫下楼,冒着雨急急忙忙地朝考院方向去。

  今日的人显然太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不为过,徐谦游刃于人群之中,焦灼的在人潮中推挤,与他相同的人不在少数,耳中听到各种嘈杂声音,可是所有人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一味向前。

  徐谦身体还算敏捷,身材也并不臃肿,在人群中游动,终于靠近了最初的位置,不过还未来到那亭下,身边有人突然举起胳膊狂喜,道:“中了……中了……三甲……是三甲……天可怜见,合当我程家发迹,爹……娘……孩儿……孩儿……”

  此人仰首望天,泪流满面,固然是三甲,可是踏出了这一步就是正式的官老爷,官民之别宛如万丈深渊,这一步跨过去,自此人生彻底改变。

  徐谦从此人的身边擦身而过,心里暗暗鄙视,忍不住想:“我若是中了,一定不会喊娘,瞧你这点出息,真当自己是孩子吗?连娘都喊出来了,我中了之后,一定只喊爹……”

  谁知这个声音猛地戛然而止,却听这人大呼:“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却敢绑人,放肆,太放肆了……”

  却见混迹在人群中的几个青衣小帽的人物,一左一右挟持着此人,又是拉扯,又是推挤着他走,这人大惊,自是不肯,结果人家显然不以为意,动手动脚显然也是急切,顾不了许多。

  这一切都看在徐谦眼里,他不由暗暗咋舌,先是不解,随即便明白了。

  这种事在放榜的时候是常有的,一般年轻的士子一旦高中,便有一些大富之家的人早已命人在这里埋伏好了,但见年龄合适的便动手抢人,也不管此人是胖是痩、是否发育完全,又或者是否娶妻,先把人绑走再说,一般这样的人家都有女儿待字闺中,这些人家里有的是银子,可是政治地位却未必高,自家女儿高不成低不就,便索性动强,先把人抢走再说,回去威胁利诱,直接拜了天地,到时就算你想反悔却也是不成了,想要问罪,那更是无从谈起,大家都成了亲戚了,你还好意思拿问自家的亲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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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一章:中了 中了

  徐谦奋力挤上前,前头仍有无数攒动的人头,不过这时候他却已能依稀看到榜文了,只是许多字被人遮挡,再往前挤,却无论如何都挤不进去,正在无奈的时候,恰好有人道:“北榜会员竟是个浙江人,这是什么道理?”

  听到这个,徐谦的精神一振,浙江来北榜考试的人不多,徐谦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几人而已,这些人多是官宦子弟,籍贯虽不在京师,却多在京师土生土长,虽然结果没有揭晓,却等于是给了他一针强心剂,他凭空多了不知多少气力,硬生生的推开一条路来,眯起眼向远方眺望,依稀看到嘉靖二年癸未恩科的字样,他没有闲心从榜尾一个个去看,而是直接去看高踞榜首的名字,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徐字,他继续下看,正是一个清晰的谦字。

  “徐谦……榜首……会员……”

  徐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原本就预料自己定能上榜,名次应当不低,可是这榜首上分明是他的名字,一清二楚,虽然他方才暗暗嘲笑别人,嘲笑他们太不矜持,可是现在,却轮到他狂喜了。

  “哈哈……哈哈……中了!”徐谦双手向天,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之中放天狂笑。

  从此之后,身份大不相同,从前是士,可是跨过这一步就是真正的官,这就是科举的魅力所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一夕之间宛如乾坤扭转,从前所担心的。所考虑的,所惧怕的。如今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因为他是官。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从前走的是独木桥,如今却是康庄大道,从此之后再不是自己巴结别人,而是等着别人来巴结自己。

  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坐轿,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再是狂生之态,跨过这一步,眼前豁然开朗,他看到了远大的前程。这前程触手可及,再不用拼死拼活去努力争取,仿佛只要反掌就会主动送上门来。

  宣府的将士便是再如何出生入死又有什么用?一个统兵大将不知要杀多少人、身上还留下多少伤疤、要积攒多少大功才能在那血泪之路之中博得一个前程,可是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他们只需要慢慢养名望,熬资历,只要出身足够,也许十年,至多二十年。就可以直掌宣府,代天子约束三军,什么统兵大将,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供他驱使的虎狼而已,用的顺手则用,用不顺手。一个弹劾上京,一个钧令手书而成。就可以让他们一切前程化为乌有。

  这就是出身的魅力,这个出身就意味着成为了这个帝国的统治者。这个群体的每一个人,都与帝国息息相关,他们高高在上,翻云覆雨,历史只会记住他们,因为历史本身就由他们撰写!

  更不必说会员这个身份,这个身份在身,就如菩萨庙里的金佛,在这讲究资历和出身的群体里,一个会员抵得上寻常进士的十年资历和政绩!

  徐谦忍不住泪流满面,从前的委屈、辛苦、辛酸俱都随着这些抑制不住的泪水之中流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徐谦这一次就真的流泪了,他的嘴唇颤抖,喃喃念叨:“中了,老子终于中了。”

  他的反应未必比别人过激,却也足以引人侧目,比如站在他的身边就有个五旬的老者,这老者上下打量徐谦,眼眸闪烁,随即嘿嘿一笑,凑上来道:“怎么,公子高中了吗?”

  徐谦此时心神已乱,早已失去警惕,忍不住道:“中了,中了……”

  这五旬老汉眼眸一亮,随即道:“来,这里有一个,这小子中了,看他年纪轻轻,生得风流倜傥,就是他了,来人,带走。”

  一声令下,早有四五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拽着徐谦的胳膊便往外头拉。

  徐谦这才反应过来,心里说,他娘的,莫不是有人要绑我去成亲?坏事了,方才一时不慎,竟是得意忘形!

  他心里懊恼,却是好气又好笑,遇到这种事,你偏偏发不起脾气来,这毕竟是习俗,而且人家是想要将女儿嫁你,难道你还能说谁敢动小爷,小爷杀你全家?

  他只得大喊:“错了,错了,我没有中!”

  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会,矢口否认的人多了去了,高中者本来就稀罕,逮着一个是一个,这雕虫小技怎么能骗得到别人?

  硬生生的被人拖出来,早有一辆结实马车候着,胡乱将徐谦塞入车厢,这一伙人显然是担心有人黑吃黑,所以速度极快,片刻功夫,马车便动了,飞驰而去。

  徐谦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大喜大悲,这才刚刚中了会员,还没回去报喜,让老爷子陪着自己高兴,结果他娘的就被人劫道了,这些人显然是专业人手,身手敏捷,绝不拖泥带水,驾车者亦是厉害无比的人物,车子速度极快,又很是平稳,过不多时,外头便有人叫:“新姑爷来了。”

  徐谦心里骂:“新你妹的姑爷,老子清白之身,实在不成只好舍身取义了,堂堂会员的贞操怎么能这么轻易给了你们这帮子土匪?”

  马车居然已经停到了一个院子里头,几十个红衣汉子,一看就是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不过显然他们不敢对徐谦恫吓,用强壮的体魄来威胁的同时却都一个个文质彬彬,面带喜色,一见徐谦下车,所有人都拱手道喜:“恭喜,恭喜,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进士公一日独占其二,端的是人生快事。”

  碰到这种情况,又见这主人家如此富裕,稍稍没有节操的人怕都要**了,徐谦却保持清醒,大叫道:“你们绑了我来,我的仆人已经看到,少不得会回去报信让人来营救,你们若是息事宁人,就放我出去,大家交个朋友。”

  前头说了,这些都是专业人士,嘴角带笑,便有人劝道:“新姑爷,这赵家可是京师有数的大户,祖上也是有人中过进士的,如今虽然操的是商业,可是家中有良田千倾,金屋百间,仆从如云。况且赵家小姐端的是美貌非常,温柔可人,是京师里最有数的大家闺秀,今日我等成人美事,进士公有才,赵家有貌,这才极力撮合,弟兄们,进士公显然是扭捏了,咱们给他换新衣。”

  像这种事,最重要的是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任徐谦跑了,不但前功尽弃,而且人家将来做了官,未必不会打击报复,可一旦事成了,今日的不快在未来都只是笑谈,说不准大家将来还得沾亲带故呢。

  京师里许多富户,但凡是有小姐的,往往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真正的豪门高攀不起,而寻常的人家下嫁又舍不得,反倒是这些刚刚金榜题名的人最是合适,一方面,人家家世未必好,可是将来前程又远大,是真正的潜力股,值得投资。

  因此但凡是下了决心抢亲的人家,是绝不可能半途而废的,这个亲不结不成。

  徐谦还要再说,这些人却也不客气了,七手八脚拉扯着徐谦到了一处空房,请他换了新衣,徐谦倒是想抵死不从,可是这些个壮汉们却是朝他嘿嘿的笑,说是若他自己不换,少不得兄弟们要帮衬一下。

  想到一群大男人给他换新衣,徐谦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若是不小心给人捡了肥皂,他到哪里说理去?这时候他反倒冷静了,瞧人家这手段,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反抗无用,还是暂时顺从着,看看再说。

  他只得换了新衣,这新衣剪裁的并不合理,其实这也难怪,人家也不晓得今日的新郎官是谁人,再者说这东西只是个形势而已。

  换上了新郎官的衣服,徐谦坐在这屋的椅上苦笑连连,他也不知老爷子是否听到了消息,不知老爷子会不会派人来救他,心里只是巴望老爷子给力一些。

  正在这时,却又有人进来,这一次却是个老嬷嬷,老嬷嬷打量他,顿时笑容满面,伶俐地道:“新姑爷真是才貌双全,相貌俊美,生得真是体面,却不知公子可曾娶妻吗?”

  徐谦没好气地道:“已经娶了。”

  老嬷嬷察言观色,却是一笑:“这也无妨,和我家小姐拜了堂成了亲,无非就是多个夫人罢了。”

  徐谦攥紧拳头大声抗议:“国朝的礼法,哪有一男事二妻的道理,真是岂有此理,传出去就是笑话,我是读书人,圣人门生,你们这般折辱,难道就不怕招惹是非吗?”

  这老嬷嬷却是不理会他,对他道:“这是门好亲事,进士公气个什么,是了,老爷唤我来,想请进士公写下生辰、姓名,烦请告知。”

  徐谦眼珠子一转,心里想:“是了,若是八字不合,他们会不会放了我?”随即又觉得不可能,人家既然绑了来,谁才管你八字合不合,不过既然有一线生机,他也不放过,立即道出自己姓名和八字,又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否请人通知一下家父,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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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二章:泰山在上,受小婿一拜

  这嬷嬷态度客气到极点,道:“老爷说了,一切事都等拜了天地再说,想来令尊是必定欢喜的。”

  欢喜才有鬼了!

  徐谦心里腹诽,可是看到屋外人影晃动,不知有多少人守着,只得耐着性子,心里却在想着主意,琢磨着怎么脱身。

  那嬷嬷很快走了,独独留下徐谦,徐谦出又出不得,坐在这里又觉得心烦意乱,心里不免苦笑:“好不容易中了个会元,不曾想闹出这样的事,南方那边这种事已经少见,前几年也不曾听说过哪里还有榜下捉婿的习俗,这东西理应出在戏文里,怎么今年却是格外的多?”

  他突然有种感觉,这种东西的重新流行,可能隐隐和自己有关,宋朝的时候,富户们捉婿是为了提高自身的地位,这便是所谓的权钱结合,自家有钱,而这些新科的进士将来迟早有权,以此来达成某种共赢的局面。

  可是到了明朝,问题却是出现了,大明朝对于商贾的歧视到了顶峰,富户连丝绸都不敢穿,还敢去捉婿?虽然现在管禁已经越来越松散,再不如明初那样苛刻,可是这种事毕竟是个忌讳。

  只是现如今,随着如意坊的出现,使得不少富户的地位陡然增高一些,至少有了报效国家的这个名头使他们渐渐放宽了视野,而其中有一部分商贾其实却是介于商和士之间,他们从前是士,如今从商,又或者从前行商,现在却通过某种机缘成了士,这一类人腰缠百万,与士人也有一些交道,于是渐渐大胆起来,今次恩科便有人想从中捞取好处。

  要知道大多数中了进士的人其实都是穷困潦倒之人,这一批人是最好利用的,毕竟人家没见什么世面,只要拜堂成了亲,你想赖都赖不掉。

  想到这里,徐谦不由苦笑,暗骂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又不由想,这个赵家倒是颇有财力,方才听得马车似是进了中门,这一路过去也坐了半柱香时间才到内院,可见赵家的宅子有多大。

  乱七八糟地想着,隐隐听到外头传出喜气洋洋的乐声,对方准备充分,可能早在半月前就开始谋划,似乎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乐声一直响彻,可是过不了多久却是戛然而止。

  徐谦感觉奇怪,怎么突然一下子乐声就停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却也没有人催逼他去拜堂,如此一来就更古怪了,按说这种草率的亲事也不会讲究什么良辰吉日,可是现在将近正午,若是再耽搁时间,莫非他们想抹黑拜堂吗?

  正在徐谦胡思乱想的时候,先前那嬷嬷却是来了,这嬷嬷仍然带笑,和颜悦色道:“老爷托我这婆子来说,方才对徐公子多有得罪和唐突,还请公子恕罪,现今老爷已是知错,公子能否换回衣衫,让人恭送公子出府?”

  听了这话,徐谦目瞪口呆,人是你绑来的,怎么现在又下逐客令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说莫不是八字不合?于是忍不住道:“你家老爷好生生的绑了人来,为何现在又要赶人?”

  这老婆子勉强一笑,道:“这个……却不是我这老婆子知道的事了,怕是我家小姐高攀不上公子,哎,虽说赵家有家财万贯,天下各处都有赵家的当铺,而我家老爷膝下无子,只有我家小姐一人,小姐又温柔娴熟,端庄美貌,不过和公子比起来却还是差之千里,老爷不敢冲撞了公子,因而……”

  这一番话听得有点心动,膝下无子,这不是说这万贯家财将来要送给别人?至于什么端庄美貌,若是先前,徐谦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不过现在嘛,却是信了,因为人家现在根本就是赶人,难道还用假话蒙你?

  换做这种好事,任何男人怕都要迟疑很久,不过徐谦也只是迟疑一下而已,徐谦还不至于没有节操到见钱眼开把自己节操都丢了的地步,只是方才别人催逼他,他心里万分不愿意,现在要赶他走,心里不免酸溜溜的。

  等这老婆子出去了,徐谦便换回衣衫,走出门外,这才发现外头已经变了样,先前徐谦来的时候,这一路披红挂绿,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过目的人都是喜气洋洋,个个一身大红的礼装,可是现在,这些人全部变回了青衣小帽,所有的灯笼和红纸贴花也撤了去。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引着徐谦原道返回,一路所过,亭台楼阁比比皆是,假山回廊相辅相成,徐谦不由咋舌,他自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连他都不由荡漾。

  出了府门,门口已停好了马车,想来这赵家想的也是周到,似乎并不愿意得罪徐谦。

  徐谦正要上车,这时,街尾处却传出马蹄声,却见王公公带着两个扈从心急火燎地朝这边飞驰而来。

  王公公显然是来找自己的,徐谦不得不将踩在高凳上的腿放下,静候这王公公勒住了马,王公公见了徐谦,惊喜地道:“徐公子,你真是叫咱家好找。”

  徐谦不由问,道:“公公有事找我吗?这样心急火燎,不知所为何事?”

  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而且王公公现在还算是老爷子的同僚,徐谦也不会和他客气,有事说事,开门见山,没这么多虚词。

  王公公先是朝徐谦拱拱手:“咱家是来道喜的,先恭喜徐公子高中会元,哈哈……咱家怎么说来着,早就晓得你是个有出息的人,黄公公还曾训斥过咱家,让咱家多向你学习呢,这一次你中了会元,少不得要恭喜一番。”

  徐谦呵呵一笑,道:“同喜,同喜,想不到连王公公都知道此事了,想来报喜的人已经去了我家是吗?不成,我得赶紧赶回去才是。”

  王公公却是拉住他,笑嘻嘻地道:“不忙,不忙,咱家还有一件喜事要和你说,其实清早的时候,这榜上的名单就已递入了宫中,由陛下朱笔拟准,陛下见你在榜首,也很是高兴,还说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惊喜的事,徐谦早就晓得了,却不以为意,心里说,能有什么惊喜?无非就是哄小孩子罢了。

  王公公咯咯一笑,才道:“而恰好,咱家今个儿正好入宫去见黄公公,打听了之后才晓得陛下打算给你赐婚,连人选都已有了,乃是东宁侯之女。”

  东宁侯之女……

  徐谦皱眉,这什么侯爷他也分不清,可是却足够让徐谦吓一跳,忍不住道:“这东宁侯之女是什么来路?”

  王公公翘起大拇指道:“咱家对她也有耳闻,说是她很有才气,端庄贤淑,早就待字闺中……”

  徐谦冷冷一笑,道:“既然待字闺中,这求亲之人,怕也踏破了门槛吧,既然如此,为何要将她赐婚于我?”

  王公公摇头道:“求亲的人倒是不多。”

  徐谦不由问:“这又是为何?”

  王公公道:“此女固然是端庄贤良,可是嘛,就是相貌平庸了一些,据说小时候烫坏了脸蛋,不过嘛……”王公公又喜滋滋地道:“两宫太后都很喜欢她,说她很是懂事,其实娶妻未必要什么国色天香,最紧要的还是德行,德行不好,便是生得像狐媚子又有什么用?徐公子啊,你这一次是捡了大便宜了,须知这位东宁侯负责左金吾卫,也很受宫里信任,如今你与东宁侯家的人结了亲,岂不正是如虎添翼吗?喂……徐公子……你跑什么……”

  王公公说到一半,徐谦居然跑了,徐谦是往赵家宅子里跑的,他急急忙忙地冲进赵家,赵家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拉住了一个门子的衣襟,大叫道:“你家老爷在哪里?快说,在哪里?”

  这门子期期艾艾,徐谦却是顾不了许多,直接冲进去,他依稀记得内宅的路径,急匆匆地冲到了内宅,恰好被一个护院拦住,这护院却是认得他,不敢对他放肆,倒是徐谦很放肆,大叫道:“叫你家老爷出来!”

  正在这时,徐谦的身后有人道:“徐公子还没走吗?”

  徐谦回头,却是看到一个衣饰华美的老者笑吟吟地看着他,徐谦立即猜测出了对方的身份,此人……必定就是赵家的老爷了。

  徐谦毫不犹豫,跨前一步,双手作揖,便道:“泰山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他正要拜倒。

  这老者却是呆了,随即脸色一变,别看他年纪老迈,可是身手却是敏捷无比,犹如脱兔一般,竟是飞窜到徐谦身前,连忙将徐谦搀住道:“徐公子万万不可如此,老夫如何当得起,快快起来。”

  徐谦却是执意要拜,道:“泰山当不得,这世上还有谁当得?”

  老者却是咬牙死都不肯让徐谦跪下,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老者方才还是弱不禁风,这时却仿佛有天生神力,硬是没有让徐谦拜下去,口里道:“老夫一介草民,岂敢受你这官人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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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三章:我再拜

  “要的,要的,既是翁婿,就无官民之别,这大礼,泰山当不得,还有谁当得?”

  “谁是你的泰山?徐公子此话何意?”这老者也是急红了眼睛,跺脚撇清,听到泰山二字,他就浑身打哆嗦。

  原来他乃是京师顶级的大户,再加上从前又是士绅人家,祖上在明初的时候曾做过官,在京师经营数代,有不少的人脉,钱财更是无数。

  他独有一女,正待字闺中,以他的家世随便寻个寻常人家又觉得不甘,可是那些个官宦人家又高攀不起,这便如后世剩女一般,不上不下,很是烦恼。

  今年恩科,他便冒出这么个念头,决心榜下捉婿,这种事毕竟是美谈,不会有翻脸的风险,就算事情办砸了,至多也就博人一笑而已。于是他暗暗筹备,布置妥当,还真捉了个人来,只是可惜……

  原本他兴高采烈,正要来个霸王硬上弓,待徐谦拿了姓名和生辰八字给他,生辰八字倒是相合,问题还是出现徐谦的身上,这位赵老丈最是爱和读书人打交道,打交道得多了,自然风闻了徐谦的许多事,什么得罪了当朝首辅,什么人品低下,这厮浑身上下竟是一个闪光点都没有,此人如今金榜题名,当朝首辅杨大学士会不会收拾他这是两说的事,可是赵老丈不一样,人家收拾你还不容易吗?

  左思右想,赵老丈当机立断,立即赶人。

  他倒是希望找个进士女婿,可问题在于他还不至于饥不择食,什么人都敢要。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了了,心里大石刚刚放下,谁知道这厮又跑了回来。见了他便是一声泰山在上。

  赵老丈岂是肯吃亏的人?自然不肯,于是二人一个死缠烂打,一个宁死不从,便僵持在了这里。

  许多赵家的家人已是围了过来,却又都不敢上前,赵老丈无计可施,目光恰好落在府上的管家身上,连忙朝这管家使眼色,这管家会意。过不多时,这管家从赵家库房里取出一盘金元宝来,赵老丈深吸口气,又是心痛又是咬牙切齿地道:“徐公子,方才多有对不住的地方。这误会,闹得有些大了,为表歉意,老夫这里有黄金百两,还望徐公子不吝收下。”

  这意思是说,拿了钱赶快滚!

  徐谦正义凛然地道:“学生还未娶妻过门,如何肯要泰山的银钱?自此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的钱便是学生的钱,学生的钱便是赵家的钱,又何必分出个彼此?”

  赵老丈恨不得给这徐谦两个耳刮子。可是他没这个胆子,这时只得苦笑,又道:“老夫在京师还有宅邸一栋,占地三十亩。价值纹银五千,也一并送给徐公子。”

  徐谦惊喜地道:“泰山是要学生与新妻住在新屋吗?如此也是甚好。想不到未雨绸缪,竟早已为小婿盘算好了,只这份恩情,学生非要拜一拜不可。”

  赵老丈泪流满面,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这时候却有人排众而出,却见赵夫人来了,赵夫人生得又矮又壮,皮肤黝黑,朝天鼻子,眯成缝儿的眼睛,颧骨突出,脸上满是胭脂水粉,老远就有刺鼻的香味袭来。

  却听赵夫人道:“嫁了,嫁了,玉儿说了,嫁谁不是嫁?快,快快拜堂成亲。”

  徐谦撇眼看了赵夫人一眼,心肝儿顿时一颤,心说妈呀,原来这就是这什么玉儿他妈?他脑子一转,哈哈一笑道:“方才都是戏言而已,学生不过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抱歉,学生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说罢,徐谦便带着未消除的惊吓,焦焦急急地往外跑。

  后头那赵夫人却是穷凶极恶地在追,扯着嗓子道:“贤婿……贤婿……”

  跑出了赵家,徐谦着实抹了把冷汗,心里暗暗庆幸,好在没有误入狼窝,那姓赵的相貌平平,赵夫人更是人间奇葩,还说生了个貌美的女儿,我呸……差点被坑,看来坊间流言实在不足为信。

  只见在赵家的门口,王公公还在等他,见他出来,笑嘻嘻地道:“徐公子,咱们快快回去等着圣旨吧。”

  听到圣旨二字,徐谦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边是狼,一边是虎,他最后一摊手,只得无奈地道:“走,回家。”

  一路赶回徐家,此时报喜之人早将徐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家如今却也不在乎钱,逢人便是将喜钱送上,结果来人越来越多。

  这时不知谁叫道:“新科会元老爷来了。”

  一声大叫,所有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纷纷朝向徐谦恭喜。

  徐谦笑得小脸几乎要抽筋,团团作揖,脚步却是极快,直奔自家门。

  原本徐家早就商量好了,这一次金榜题名期望极大,徐昌便带着徐家的人在家里张罗,随时做好迎客的准备,而徐谦便在考院那边租个房子到时看榜,徐昌听到中了,又是会元,早就高兴得要跳脚,指使着人打发报喜之人,又命人张罗酒席,少不得还要迎接一些贵宾,此时忙昏了头,见徐谦回来,瞪大着眼睛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担心你在外头出了事,这里的事不必你来张罗,你去厅中与几位老爷陪着说话去。”

  徐谦咋舌,连忙小跑到厅里,却发现这儿早就来了不少人,除了寿宁侯、建昌伯、永丰伯,还有恩师谢迁的儿子谢正,谢正一直都在翰林,平时和徐谦走动得不多,不过毕竟是同门,对徐谦也多有关注,虽然对徐谦这厮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颇有微词,可是师弟高中会元,却是非要来道贺不可的。

  除此之外,翰林学士桂湘也来了,他是桂萼之兄,和徐谦虽然不是很熟悉,不过这一次也很给徐谦面子,他身份最高,自然是坐在上座,此时正与谢正低声说着什么。

  等徐谦进来,众人一起起来道贺,徐谦连忙回礼,随即坐在角落一边,便寒暄起来。

  他有点儿心不在焉,想到这该死的圣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时自己便要从天堂沦落到地狱,想到每天跟一个脸上被烫坏的人面对面,便不禁打冷战。其实这还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他和这个什么侯女一点感情都没有,就算生得丑倒也不算是重点,若是有感情,倒还能忍受,硬生生给自己塞一个没有感情的丑妻子,这不是坑人是什么?

  桂湘见他心不在焉,忍不住问:“徐会元莫不是心中太过高兴,否则怎的不说话?老夫问你如何承题,你却为何不答?”

  “啊……”徐谦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是啊,是啊。”此时有些尴尬,他便胡乱问道:“桂提学现在还好吗?”

  桂湘微微一笑,道:“他倒是蛮好,地方虽然苦寒一些,可是他自得其乐,却也能苦中作乐。”

  徐谦唏嘘一番,心知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便又问道:“桂稚儿小姐呢,她总说会来京师,不知到了京师没有?”

  桂湘道:“早就到了,哎……”

  他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了。

  徐谦好奇地道:“桂大人何故叹息?”

  桂湘迟疑了一下,道:“她是苦命之人,本来呢,天资聪慧,虽不是貌美如花,却也算是小家碧玉,许给了江宁王家,谁知刚刚拜堂,这新郎官便猝死了,说来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哎……她在江宁自是住不下了,都说她克死了自家丈夫,因此便随我们这两个兄长漂泊……”

  徐谦不由唏嘘,在这个年代,一个这样的女人确实凄惨,以前看她的时候,见她智珠在握,平时也是笑吟吟的,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一个克死自己丈夫的女人,走在哪儿不要被人说闲话?

  徐谦忍不住安慰道:“桂小姐美貌动人,温柔娴淑,迟早会有个好归宿的。”

  桂湘摇头苦笑道:“但愿吧,只是这世上多的是世俗之人……”

  徐谦心里一动,猛地想到了桂稚儿的倩影,这个倩影有些模糊,却又仿佛记忆深刻,又想到她的一颦一笑,竟是如此动人,再想到圣旨猛地来了,自己被一队亲军抓去迎亲,掀开了红头盖子,猛地一个青面獠牙的妹子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这一切,他又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冷战,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猛然在脑中闪过,随即离座而起,朝着桂湘拜倒在地,道:“家兄在上,请受妹婿一拜。”有了方才的经验,徐谦行起大礼来果断熟稔,果然这世上的东西,但凡是有练过才能做到行云流水。

  顿时,整个大堂的人都愣住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徐谦,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家伙莫非中了会元,脑子抽风了?

  一般大家出门在外,唤人家一句兄台,却也不算什么,可是家兄二字,却是不能胡乱喊得,至少你得是人家亲眷才能喊吧。后头那个妹婿二字,更是骇人听闻,让人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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