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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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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五章:运筹帷幄

  事情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而此时的蒋冕,此时除了‘抱病’,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内阁学士声名狼藉,只要宫里还肯庇护,勉强还能坐得住,无非就是脸皮厚而已。

  可问题在于,一个个门生故吏的反水,却是逐渐的挖空了蒋冕的基础,一个内阁学士,若是不再受人尊重,连个跑腿办事的人都没有,这所谓的学士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更重要的是,一封封弹劾蒋冕的奏书已经递入了宫中,自然,言官们可不是傻子,并不会拿蒋冕德行来做章,而是俱言蒋冕在任时尸位素餐,还有诸多的不法行为。

  人总会犯错,大明朝的官有哪几个是干净的,问题就在大家追究不追究罢了,现在人人拿着一把放大镜,把蒋冕的所有老账都翻出来,今rì说他贪墨了某某地银钱若干,明rì说他生活奢侈,后rì又拿他儿子做章,无数的罪状呈上去,不晓得的还以为这位蒋学士是个青面獠牙的十恶不赦之徒。

  嘉靖看着这一份份奏书,一下子惊呆了,姜果然是老的辣,杨廷和开始认真起来,比起嘉靖的这点小聪明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嘉靖此前所表现出来的帝王心术,现在看来连笑话都不如。

  这是一个连环计,先是请求主考,接着是翻出旧账,再将蒋冕的章公布于众,这篇章,正对了所有人的胃口,紧接着就是不断造势,将蒋冕捧上云端,而这个时候,杀手锏就出来了。一个赖常,直接将蒋冕从云端直接打入万丈深渊,可怜这蒋冕,就算是看出了人家是计,却无可奈何,这环环相扣的计划,他根就找不到任何办法破解,最后一步步看着外头的人将他捧成圣人,又一步步看着自己跌入深渊。

  嘉靖的脸sè很yīn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并不只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脆弱,这个历经三朝的首辅,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愚蠢。

  嘉靖的所有部署,彻底打乱。

  他挖空心思想离间蒋冕和杨廷和。挖空心思在寻找替代杨廷和的人物,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了镜花水月,成了个笑话。

  他眯着眼,竟感觉有些无助了,他的身边,固然有黄锦、朱宸这样的走狗。也有桂家兄弟这样与他暗通款曲之人,可是他用不上,连自己都如此,这些人更是个笑话。

  嘉靖这时候想到了一个人。立即道:“传徐谦,让徐谦来见驾,快……”

  嘉靖这种刚愎自用之人,一旦受到了打击。往往会比普通人更加脆弱,他自诩自己聪明绝顶。将这武百官都玩弄在鼓掌之中,而现在,他的自信已经不足了,他能想到的人只有徐谦,这个比自己更加yīn险狡猾的家伙。

  而徐谦对于嘉靖的突然传唤,倒是早在预料之中,宫里的车马已经在府外等候,而桂稚儿给徐谦换了衣衫,桂稚儿看了徐谦一眼,道:“想来相公已经知道该如何回话了吧?相公……眼下京师大乱,你想要个好前程,就看今rì了。”

  徐谦微笑点头,随即又叹气,道:“只是可怜了蒋冕。”

  桂稚儿却是无比镇定,道:“从今rì开始,朝中的争斗将会rì益尖锐,到了那时候,就已经是最顶尖的智者进行谋划和对决了,蒋学士总是后发制人,总想做个老实人,在太平无事的时候,或许能有一番作为,可是眼下的朝廷并不适合他,他能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相公何必要可怜他,要可怜,也该可怜接下来仍在这旋窝中挣扎的人才是。就如相公,这才是真正可怜呢,有些东西,你一旦牵涉进去,想要全身而退就不可能了,不能胜,就只有死,所以贱妾以为,相公才是真正的可怜。”

  徐谦苦笑摇头,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鼓励我?不是该劝我平平静静的生活吗?”

  桂稚儿摇头,整了整徐谦头上的纶巾,眼眸放光的道:“贱妾的丈夫,自然不是庸庸碌碌之人,贱妾会看相,早料到夫君必定会建立不朽伟业,夫君不是一个甘于寂寞之人,绝不肯碌碌无为了此一生,既然如此,贱妾所能做的,不能违相公的心意去行事,而是帮助我的相公,鼓励他,为他治好这个家,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徐谦深吸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笑一笑,道:“到了那时,你便是一品夫人,安心的享清福吧。”

  听了桂稚儿一番话,徐谦感觉自己有了几分斗志,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他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不会去做无意义和徒劳的事,所谓智者顺势而为,便是这个道理。

  坐上了宫里的马车,徐谦枕靠在车厢里,脑子将这些时rì的事都过了一遍,这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酝酿了这么久,如今猛地爆发出来,杨廷和的权势怕要很快进入全盛时期,自己何去何从呢?

  没有给徐谦太多思考的时间,马车已经飞快的到了午门,徐谦立即前往东暖阁,而此时,嘉靖见了他,眼眸一亮,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豁然而起,喜道:“徐爱卿,坐下说话。”

  徐谦顺势坐下,他太清楚嘉靖的xìng格,这厮不是个顾念虚礼的人,有事说事开门见山才对他的胃口,徐谦皱眉,随即道:“陛下,眼下事情要糟糕了。”

  嘉靖颌首点头,道:“正是,朕请你来,正是这个意思,徐爱卿是怎么看的?”

  徐谦叹口气,道:“眼下只有丢卒保车。”

  嘉靖沉默了一下:“谁是卒?”

  徐谦道:“陛下睿智,难道还需要问学生吗?”

  嘉靖浑身一振,这个徐谦还是胆大,堂堂内阁学生,到了他口里竟成了卒子,可是话说回来,蒋冕确实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虽然有一个内阁学士的空衔,只是落地凤凰不如鸡,确实已经没了什么影响。他眯起眼:“那么朕就是车了?”

  徐谦摇头,道:“陛下不是车,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君临天下,谁敢动摇陛下半分,这个车,乃是陛下这些年培植的亲信,这些人,都是将来反戈一击的武器,杨廷和剪除掉了蒋学士,接下来,怕是要清除掉陛下身边的一些人了,比如桂大人,比如学生。”

  嘉靖沉默了,杨廷和既然摊了牌,撕破了脸,确实不会给嘉靖任何翻盘的机会,徐谦的想法确实没有错,他又皱眉,道:“怎么保?”

  徐谦微微一笑,道:“蒋学士致仕已经成了定局,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何不如开始谋划新阁臣的人选呢?”

  嘉靖眼眸一亮,顿时明白了什么,蒋冕完了,其实并不算输,因为蒋冕虽然有渐渐向嘉靖靠拢的趋势,可毕竟不是嘉靖的心腹,而且以他的能力以及厚黑程度,也远远担当不起接下来的暴风骤雨,既然如此,那么又何必因为蒋冕垮台而心惊肉跳?

  从某种意义来说,杨廷和铲除掉了蒋冕,对于宫中来说,损失并不大,这固然增加了杨廷和的权利,可是若是趁着这个时机,在阁臣人选上做章,那么杨廷和未必能讨到什么好。

  嘉靖忍不住道:“只是事情没这么简单,若是朕拟定的人选大臣们不认可,他们未必会买账。”

  徐谦微微一笑,道:“学生有两个人选,乃是王鳌王太傅。”

  嘉靖一愣,慢悠悠的道:“王鳌这个人,为人清直,确实是入阁的重要人选,他的贤名极大,百官们也定然认同,可问题在于,王鳌这个人固然清廉、能干,却不是一个懂得变通的人,请他入阁,岂不是正好给杨廷和如虎添翼?”

  徐谦微微一笑,道:“若是陛下推荐其他人入阁,要嘛就是首鼠两端,要嘛就是百官不服,唯有王太傅这个人选,足以服众,王鳌乃是正德初年的内阁大学士,学生听说,王鳌对杨廷和颇为看重,对他多有提携,当年王鳌任吏部尚书的时候,就曾推荐杨廷和入詹事府、左chūn坊,可以说,若无王鳌,就没有今rì的杨廷和。”

  嘉靖不悦的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典故,那么为何还要推举王鳌?”

  徐谦笑的更加欢快了,道:“陛下可曾想过,王鳌乃是杨廷和的前辈,可是这一次,陛下召他入阁,他这前辈,反而成了杨廷和的部属,杨廷和和王鳌都是专断之人,若是二人在政务上发生了分歧,会怎么样?”

  嘉靖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道:“经你这么一说,朕终于明白了,哈哈……王鳌一旦入阁,杨廷和必定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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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六章:给点甜头

  徐谦的提议等同于搬掉了嘉靖心头的一块大石,王鳌是什么人,他或许没有亲眼所见,可是在安陆的时候就闻名已久。

  这个老家伙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属于油盐不进,两袖清风,却又极为顽固的那种人,这种人越是顽固就越有自己的想法,一旦入阁会怎么样呢?

  内阁的大臣是不可能永远保持一致的,可是一个内阁里绝不容许两只老虎,王鳌乃是老臣,资历比杨廷和更老,而且xìng格刚强不阿,认准的事绝不妥协,再加上杨廷和受过他的恩惠,那么往后一旦遇到了分歧,是王鳌听杨廷和的还是杨廷和听王鳌的?

  一旦遇到纠纷,王鳌一定会据理力争,以这位老爷子的xìng子,怕是不会顾忌杨廷和的什么颜面,再加上人家资历足够老,杨廷和算起来也是他的半个门生,杨廷和若是固执己见,免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下不来台。

  可是杨廷和若是放低姿态听从王鳌呢?那么这大明朝谁才是首辅大学士?杨廷和这个人固然有才,可是这首辅却是他一刀一枪挣来的,就算是这个人如何对他有恩,这个人曾经如何提携过他,杨廷和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权柄拱手让人。

  嘉靖几乎可以想到,在未来的rì子里,杨廷和不得不要强颜欢笑的面对王鳌这个烫手山芋,少不得要头痛了。

  徐谦这个计划显然不可能彻底整垮杨廷和,目的无非就是恶心恶心这位首辅大人罢了,当然。首辅大人被恶心了,做事就束手束脚。自然也就没有心情继续穷追猛打,也没有心思放在收拾徐谦、桂湘、桂萼这些人上头。至少相当一段时间内,徐谦等人是安全的。

  嘉靖欣然道:“朕方才为何没有想到,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竟是一下子茅塞顿开起来,似乎事情还没有变得原来那样糟糕,总算还有回旋的余地。待蒋冕的辞呈递上,朕立即批了,直接下旨命王鳌赴京吧。”

  徐谦却是笑了笑,道:“陛下。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嘉靖道:“你说罢,朕方才不是说了吗,此事多亏有你,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只要朕办得到,自然会给你方便。”

  徐谦道:“若是蒋学士递上了奏书,还请陛下不要急着批准,至少……也该过了殿试再说。”

  嘉靖沉吟了一下,道:“你莫非是想这件事只要悬着。只要蒋爱卿一rì不致仕,杨廷和就不算是成功,心里总是有点儿悬,留着这个心思在。待殿试之后,你可以从中捞取些好处?”

  徐谦叹口气,道:“知我者。陛下也,学生的这点私心居然都瞒不过陛下。”

  嘉靖闻言。露出喜sè,道:“这件事。朕准了,就先耗着吧,你是朕的人,眼下你是会元,殿试时朕亲自主考,只要你的题答得好,朕自然会偏向你一些,这一甲是板上钉钉的,有了这个出身,杨廷和只要有所顾忌,就必定会给你一点甜头,暂时安抚住你,到了那时就有好戏可看了。”

  二人商量定了,徐谦心里的大石也已经落下,他确实想牟取好处,毕竟殿试之后,官是到手了,可将来怎么安排却还是吏部的事,杨廷和只要肯安抚自己,到时候免不了给自己好处,做官和投胎一样,谁的起点高就是人生赢家。

  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嘉靖突然道:“礼部询问你的生辰八字,为何你不如实禀告?怎么,你想悔了朕的这桩赐婚?”他的脸故意拉下来,继续道:“圣旨既然出来了,就容不得你反悔,这可不是儿戏,朕不管你是怎样想的,也不管你与这陆家小姐又是如何相处,总而言之,这婚事是一定要办,至于其他,朕不会过问。”

  徐谦苦笑,道:“是,是。”心里却想,一边是自己的发妻,一边是天子,老子夹在这中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做人,真是苦也,苦也。

  他见时候不早,便起身道:“学生还要准备殿试,就先告辞了,陛下,一时的成败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杨廷和固然厉害,可陛下毕竟是天子。”

  说罢,徐谦告辞出去,从午门出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双目张望了一下,随即大骂了一句:“靠!”

  之前他进宫的时候,是宫里准备来的车马,坐着宫里车驾入宫的时候还算舒坦。可是他娘的宫里只负责接不负责送,这午门外头空荡荡的,连一辆车轿都没有,莫非要自己走回家去?这不是坑爹是什么?

  他无奈的摇头步行而出,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这午门里头的门洞里,一个带刀禁卫悄悄地看着他,等他走到老远,才嘻嘻哈哈的对带队的武官打了个招呼,道:“大人,卑下肚子有些疼,想来是清早的时候吃坏了肚子……”

  这武官不明就里,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去……别脏了这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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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谦入宫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杨廷和,此时杨廷和值得玩味的坐在椅上,在他的下首则是毛纪。

  现如今,内阁里清静了许多,蒋冕报病了,怕是往后再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内阁里头也已经裁撤掉了一批人,所以二人说起话来轻松了许多,虽然依旧提防隔墙有耳,可是从前紧张的气氛毕竟消弭不少。

  杨廷和不见喜怒地道:“维之,你怎么看?”

  毛纪冷笑道:“这说明陛下已经没了主见,堂堂天子遇到这样的大事居然请一个新晋的贡士去商量,这不是笑话吗?由此可见,陛下定是乱了方寸。”

  杨廷和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道:“这只是其一,这个徐谦,说起来也有意思,老夫前几rì见了他一面,他和老夫对话时竟是从容镇定,单从这份气度来说,却是不简单。此人的年纪虽小,可是心智却是成熟,不能小看,不过嘛……这次殿试既是陛下主考,徐谦这一次必定会高中一甲,无论是一甲第几名,将来迟早都要做官的。老夫这一次打算给他一点甜头,给他安排一个好差事。”

  毛纪狐疑地道:“杨公何必对这小子如此客气?农夫救蛇,难道就不怕将来这蛇暴起伤人吗?”。

  杨廷和吁了口气,道:“老夫弄了这么多手段,现在做的就是先赶走蒋冕,其他的事暂时都可以放一放,蒋冕一rì不离京,老夫的心就总是放不下,就怕有人狗急跳墙啊,徐谦这些人现在怕是已经慌乱了,老夫能轻易收拾一个蒋冕,将来要拍死徐谦还不是易如反掌?所以老夫若是徐谦,绝不会束手待毙,一定要闹出点动静,尽量保住蒋冕。他的这个心思情有可原,毕竟蒋冕近来和他一直暗中联络,这棵大树,徐谦绝不会放弃。徐谦这个人其实并不可怕,可怕就怕在他给陛下出一些主意,老夫不怕别的,就怕这个万一,万一他们狗急跳墙,让老夫现在的计划功亏一篑,所以老夫宁愿给他一点甜头,消除掉他们的戒心,让他们暂时误以为老夫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要他们松了口气,就会生出侥幸心理,到时老夫从容赶走了蒋冕,要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要先取之,必先予之,老夫不吝啬一点好处,以徐谦的资历,就算是再如何厉害,那也只是个小官,毕竟对老夫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毛纪认真倾听,忍不住叹道:“大人的一番话实在发人深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这徐谦还当不得君子之仇。”

  杨廷和微笑道:“你呀,就是喜欢捡好听的话说,徐谦这个人还是不要小看,你看路政局,你看如意坊,还有那汪峰,此人绝不简单。老夫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只是抓大放小而已,徐谦固然不简单,可是和蒋冕比起来却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毛纪颌首点头道:“不错,杨公说的是极。”

  杨廷和突然道:“眼下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新晋内阁大臣的人选,你觉得李时和顾鼎臣二人,哪个更合适?”

  毛纪愕然道:“大人,内阁学士的人选虽是群臣推举,可终究还要陛下亲笔朱批,现在琢磨这个,似乎为时尚早。”

  杨廷和固执地摇摇头道:“不早,凡事都要预先谋划,先拟定人选,再让人造出声势,最后才能水到渠成。”

  毛纪看向杨廷和,道:“那么杨公以为是李时好还是顾鼎臣好呢?”

  杨廷和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资历上,顾鼎臣占了上风,顾鼎臣xìng子也好,只是有些时候,有些胆小怕事了一些。只有这李时,资历虽然不如人,可是xìng情刚直,xìng情刚直的人固然有用,可要是驾驭不好,却也是麻烦,老夫为难的也就是这件事。唉,罢了,老夫再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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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七章:严师出高徒

  蒋冕的辞呈终于递了上去,显然老人家的脸皮还不够厚,当然,门生故吏的反水,确实打掉了他最后一点信心,此时若是再不急流勇退,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坏。

  心灰意冷的蒋冕,显然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而辞呈进入宫里之后,既没有批准,也没有驳回,而是留中不发。

  这就有点意思了。一般内阁大臣的辞呈要嘛批准,要嘛驳回,若是该学士铁了心,则再上一封上去,宫里依旧驳回,如此反复,直到宫里的耐心磨平了,自然会批准。

  可是留中不发意味就更加深长了,分明是宫里已经有了主张,还在权衡什么。

  这种引而不发的势态,却也算是一种威慑,至少告诉某些人,宫里已经不再是手忙脚乱,已经开始站稳脚跟,再不是被人牵着牛鼻子走了。

  自然,除了抨击蒋冕,殿试自然也是引人关注的事,殿试的时间也已经放了出来,定在四月十九,屈指一算,似乎时候已经不多了。

  新晋的贡士们,已经开始埋头苦读,毕竟贡生是贡生,虽然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可是未来的前途如何,却都托付在这一次殿试上,假如有幸能中个一甲,将来少不了封侯拜相,可若是三甲,混了个赐同进士出身,那么这一辈子,前程也是有限的很。

  人毕竟是得陇望蜀的,会试的时候只想着混个官身,会试之后,不免要眼热于前途。

  殿试的试题主要是策论,策论和八股不同,其实说白了。就是政论题,这种题目往往对眼界和思维的要求很高,对于你的采反倒没有太多的要求了。

  因此,八股水平再高明的人,未必能写好策论,这也就是考生们纠结的原因,这就好像后世的小学、中学都只考语才能进学,结果到了大学考试时,却坑爹的只考化学。心里骂娘的人,怕是大有人在。

  对于大多数考生来说,最紧要的还是做官,至少也要中个乡试和会试,如此才能混个举人或官身。所以许多人大部分的jīng力,其实都放在八股上,毕竟殿试太过遥远,人的jīng力也是有限,乡试、会试都没有中,却想着将来殿试如何如何,这种人绝对是疯子。

  如此一来。几乎对所有的考生来说,策论都是他们的弱项,免不了要恶补一番。

  徐谦如今也在恶补,他每rì呆在家里。而桂稚儿则负责做考官,给徐谦出题,其实策论的考题并不多,无非就是若遇水灾。应当如何?又或者是鞑靼、瓦刺袭扰频频,当如何。再或者是天下冗员多矣。如何肃清为宜。

  桂稚儿每rì清早起来,便给徐谦出题,让徐谦按着策论的格式下笔,待写完之后,再进行检阅,她家里毕竟出过两个进士,如今一个贵为学士,一个曾任提学,书香门第,对于殿试多有了解,因此免不了告诫徐谦一些知识。

  殿试虽然是殿试,可是殿试一共有两关,其中第一关,就是要应付八个读卷官,这八个读卷官由翰林、通政司、礼部、都察院等衙门抽取,也就是说,若是连第一关都过不了,皇帝是不可能看到你的策论的,而你自然而然,也就被打下来,运气好能混个二甲,运气不好,则只能在三甲中转悠。

  当然,徐谦因为会试,考得好,所以就算被打下来,沦为三甲的可能也并不大,毕竟会试的主考是杨廷和,杨廷和为主考的好处就在于,大家多少都得给杨廷和一点面子,人家圈定的会元若是在殿试中混的太差,岂不是说你杨廷和徇私舞弊?

  桂稚儿则是教导徐谦一些策论的诀窍,这些诀窍,自然都是从桂湘那里听来的,桂稚儿道:“相公的策论往往剑走偏锋,偏离大道,就如昨rì做的题,如何御瓦刺侵扰,相公答题说,应常设游击,更新火器,设游击将军三十人,轮替侵扰瓦刺,以游骑对游骑,以动制动。这个措施是否有效暂且不去说,可是这样的答案送给了读卷官,是必定要打下来的,读卷官都是鸿儒博士,要对他们的胃口,才能过关。若是贱妾来答,必定这样答题,应加强边镇jǐng戒,与此同时,更应教化百姓,使军民一心,同仇敌忾,若遇有敌袭,则官兵不畏死,瓦刺必退。这里头,如何御敌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教化,唯有这样,读卷官才会满意,至于修兵甲之类,只是旁枝末节,一笔带过去也就是了,说的多了,则令人生厌。相公可要谨记了,切莫出岔子。”

  徐谦不由苦笑,道:“说来说去又是教化,那么这和作八股题又有什么分别?”

  桂稚儿板着脸,俨如严师,正sè道:“八股重章,策论重连贯,八股格局限定的最死,所以如何在这有限的空间内将章做的花团锦簇,又能暗合圣人道理,这便是成功。而策论最紧要的是要先立下主旨,随即围绕这个主旨展开叙述,条理要清晰才成。因此策论比八股容易的多,只不过天下的读书人,大多是重八股,猎及策论的却是不多,反而每次取士,八股的好章多不胜数,而能让人耳目一新的策论却是善乏可陈。”

  徐谦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过无论怎么说,对徐谦来说,过程毕竟是过程,这个过程无论如何扯淡,可是一旦过程影响到了结果,那么也只能全力去将这扯淡的过程走好,以追求到更好的结果,因而他收了心,按着桂稚儿的讲解重新写了一篇策论。

  桂稚儿读过之后,又道:“这一次倒是比上一篇要好,有板有眼,也深谙了读卷官们的心理,可是相公,这样的策论在殿试之中多不胜数,但凡是有人指导,是人都能做出这样的策论出来,没有新意,很难脱颖而出。”

  徐谦不由怒了,道:“你方才说不能求新,必须对读卷官的胃口,现在又教我求新,这不是逗我玩吗?”

  桂稚儿立即板起脸来,比徐谦还生气:“你气什么,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贱妾现在是考官,你是考生,你就是这样的口吻和考官说话?你昨夜向贱妾保证了什么?这才几个时辰,你就忘了?”

  徐谦立即可耻的缩了,苦笑道:“娘子恕罪,是我不好。”

  桂稚儿这才得意洋洋的撇撇嘴,旋即又恢复了严肃,道:“方才你说的,才是策论的难处,既要对读卷官的胃口,可又要求新,这里头有一个度,必须要把握好,若是太新,难免让人觉得离经叛道,可要是陈旧,又觉得了无新意,很难让人眼睛一亮。这里头的轻重和难处,夫君必须要以十二万分的jīng神对待才成,贱妾就打个比方吧,比如御敌于外这个策论,夫君自然要先立论,自然要围绕着教化来写,可该如何教化呢?夫君定要想出一些新意出来,既不能偏离立论,又要出彩,想别人所不能想,夫君现在明白了吗?”

  徐谦抚额,道:“你为何不早说?”

  桂稚儿却是理直气壮的道:“贱妾若是说的早了,夫君如何能记忆深刻,耽误功夫不可怕,怕就怕夫君不够专心。”

  徐谦被她说的无从反驳,只得尴尬一笑,道:“罢,我再试试。”

  其实有了这么个严师,徐谦倒是很快对策论上手起来,这也是他的优势和长处,毕竟两世为人,看问题更加深刻,比别人站得高,也看得远,倒是那些家境贫寒的考生,八股对他们来说倒还算容易,只要有几书,每天闭门在家里琢磨也就是了,只要天份高,资质好,又肯下功夫,花团锦簇的八股章写出来并不难。可是策论毕竟不是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能写出来的,而且他们无人指教,怕是许多问题难以规避,这一批人,肯定很难脱颖而出。

  而徐谦的对手,主要是那些官宦世家子弟,这些人往往背景深厚,家中有长辈指点,而且眼光自然不是寒门子弟可比,优势明显。

  徐谦静下心来,又写了几篇,桂稚儿才稍稍满意,只是他黛眉轻蹙,却道:“虽然不错,可贱妾毕竟能力有限,不妨这样,明rì我请兄长告假一rì,专程来教导你吧,你的策论,还可以再jīng进一些。”

  徐谦颌首点头,道:“若是兄长肯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说着,新请来的门子却是来通报,说是外头有人来访,接过名刺,徐谦看了一眼,顿时道:“我那师哥来了,他平素和我往来不多,这时候亲自造访,肯定是为了殿试来的,我去见见他。”

  桂稚儿轻笑道:“可是谢编撰?看来你那恩师,虽在杭州,对你倒是很是关注。”

  徐谦顿时觉得面子充足,心里说,你有个翰林学士做兄长,可相公也不是闲云野鹤、山野樵夫,我还有个内阁大学士的恩师呢,于是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这是当然,师生如父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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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九章:有人要倒霉

  嘉靖看了黄锦一眼,忍不住笑了,这厮贼眉鼠眼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喜感。【更新】

  当然,不苟言笑的嘉靖突然失笑,主要还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心情轻松之下,这性子自然就好转了。

  一笑过后,嘉靖从新板起脸来,道:“近来京师没什么动静吧,再过两日就是殿试,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黄锦道:“奴婢和朱指挥使如今严防死守,断不会出差错的。”

  嘉靖颌首点头,眼睛眯起来:“方才的话你听见了,来,说说看。”

  黄锦小心翼翼的看了嘉靖一眼,大胆的道:“陛下出题剿倭,想来是打算对江南的倭乱动手了?”

  嘉靖叹口气,道:“这得多亏了路政局,到现在为止,路政局已经解送了两百余万两银子入宫,要剿平倭患,就得有银子,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除此之外呢,就是平倭的方略了,如何进剿,朕还拿不定主意。这一次借着殿试,索性抛砖引玉吧。”

  黄锦笑嘻嘻的道:“奴婢还在想,徐谦乃是杭州人,从前呢,又曾杀过倭寇,陛下以此出题,是不是有……”

  嘉靖目光一冷,呵斥道:“不该说的不要说,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就是了。”

  黄锦连忙点头,这一次以平倭为题,徐谦确实占了很大便宜,虽然嘉靖呵斥他,可是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黄锦就立即料定,这嘉靖并不是真的生气,因而也大胆起来,道:“陛下,这题目要不要漏出去。比如叫个人……去徐家……”

  嘉靖却是莞尔一笑,摆摆手,道:“不必,朕此次主考,就是要考校一下他,事先送题出去,反而不美,说起来朕对这一次会试,倒是颇有兴致。蒋冕的事,暂时先搁着吧,有什么都等殿试之后再说。”

  他站起来,背着手,又道:“南榜的会元是那个叫姚淶的。是浙江慈溪人吧?浙江自古多俊杰,说来也是有意思,一个徐谦,一个姚淶,这大明朝的会元,都给他们占了,他们又都在浙江人。深知倭寇之害,这一次的试题,对他们都有利,朕且看看。是钱塘厉害呢,还是慈溪人厉害。黄伴伴,若是朕开盘设个赌局,你压谁胜?”

  黄锦立即道:“自然是徐谦。”

  嘉靖却是板着脸道:“不成。朕已经压了徐谦了。”

  黄锦立即一脸苦瓜相,这不是坑人吗?既然非要自己压姚淶。又何苦来问自己压谁?只是做太监的,吃亏终究难免,黄锦只得苦笑,道:“那奴婢就压姚淶。”

  嘉靖满意点头,便道:“就这么定了,不过要赌,总得有个彩头才好,你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黄锦愣了一下,呆呆的道:“这个……”

  嘉靖又道:“不妨这样,听说你在京师新置办了一个宅子?”

  黄锦吓了一跳,他确实置办了一个宅子,可是陛下怎么知道,自己可是经常在身边伺候的啊,莫非除了自己之外,这宫里还有陛下知晓外界消息的渠道,想到这里,黄锦不由打了个冷战,连忙道:“奴婢该死!”

  他这宅子里头可有不少猫腻,建筑规模很是恢宏,单单房间就有一百三十余间,除此之外,为了装饰,从广西的木料,岭南的石料,再到浙江的假石……不知搜罗了多少奇珍筹建而成。

  毕竟他从安陆回来,贵为秉笔太监和东厂厂公,总是希望有个宅子在京师,可是以他的身份,这宅子断然不能差了,否则面子上也不好看,虽然嘉靖朝的秉笔太监远远不如正德朝的那些先辈,可是每年的油水也是惊人,既然有钱,自然是越奢华越好。

  为了这个宅子,黄锦操了不知多少心,如今听到嘉靖突然提起这个宅子,他心里便害怕起来,因为他一个秉笔太监,毕竟俸银只有这么多,这么多财物都是来路不明,而嘉靖偏偏是个挑剔的性子,真要过问起来,保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嘉靖冷冷的看着他,道:“你那宅子,倒是不错,不过朕既然提起,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不过嘛,你就拿这宅子来做赌注吧,若是朕赢了,这宅子就归朕了,如何?”

  黄锦哪里敢说个不字,皇帝老子只说了他输了就输宅子,可没说皇帝输了如何,不过黄锦也不敢问,反倒是觉得松了口气,宅子输掉了毕竟还可以再挣,若是失宠,这辈子就得扫大街了,哪里还有宅子的事。

  黄锦忙道:“好,奴婢就打这个赌。”

  嘉靖开朗的笑起来,道:“到时候你输了,可莫要怪朕抢你的宝贝。”

  黄锦心在滴血,口里却是道:“奴婢未必会输。”他是摸透了嘉靖的心理,晓得嘉靖是在兴头上,所以才敢大放厥词,好给嘉靖助助兴。

  嘉靖果然朝他点点头,他突然又道:“你这秉笔太监每年都能像流水一样挣银子,这天下这么多官,不知亏空贪墨了朝廷多少银钱……”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恰好被黄锦听到。

  黄锦心里骇了一跳,却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这个时候,他更加谨慎起来,心里想,陛下的性子向来刻薄,更容不得别人占他便宜,因此对贪墨最是上心,咱家这一年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竟以为如今贵为内宫太监之首,就可以肆无忌惮,往后还是小心为好。

  ……………………………………………………………………………………………………………………………………………………

  四月十九这日,竟是乌云蔽日,暴雨磅礴。

  京师许久没有下这样的豪雨,因此这暴雨淅沥沥的落下来,让人有些不适。

  不过殿试毕竟不是露天举行,倒也没什么妨碍,只是这偶尔天空的一道亮光,还有那闷雷之声,难免让人心里有些不爽。

  徐谦已经起来了,一家子如往常一样在忙碌,桂稚儿伺候他穿了衣衫,嘱咐几句:“等到做题时,定要全神贯注,不要被其他事干扰,自己写好自己的也就成了。”

  徐谦有些不耐烦,道:“是了,是了,我记住了。”

  口气有些不爽,徐谦本来是个很洒脱的人,对桂稚儿也很好,可是今日有些紧张,受不了这唠叨,不免有点抱怨。

  桂稚儿顿时俏脸一半,叉着手眯眼朝他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以为今日殿试,就可以得意忘形,贱妾说这些,是防你出了差错,你怎的不识好人心?”

  徐谦一下子缩了,硬着头皮赔笑,道:“是为夫的错,娘子原谅则个。”被桂稚儿一阵痛斥,他的脑子倒是清醒了,压低声音道:“小声一些,爹和几个堂兄都在外头呢,听到了不好。”

  桂稚儿捏他一把,嗔怒道:“你还晓得要脸面?既然晓得要脸面,还对人家这样,你要耍男子汉的威风,也由着你去,可是这亲是你厚着脸皮提着的,我兄长还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就拜着要做他的妹夫,人呢,也是你娶进了门,平时衣食住行,哪一点不是将好的让给你,对你不敢有一丝怠慢,便是读书,也是每日陪在你身边,就怕你有个什么需要,丫头呢又伺候的不顺你的心意,现在倒好……”

  徐谦连忙苦笑,道:“是,是,学生知错,娘子莫怪。”

  桂稚儿转嗔为喜,终于小鸟依人一般贴着徐谦,摸了摸方才捏了徐谦的地方,低声道:“还疼不疼?你呀,坏就坏在这张口上,我也不是有心要怎样,只求自己把心掏出来顺着你,能得你个好脸色罢了。”

  一棒子之后又是一串甜萝卜,把徐谦忽悠的头晕脑胀,他嘻嘻笑道:“好了,不要这样儿女情长,被人撞见不好,有什么事,都等夜里再说嘛,好啦,我要走啦,你不要出门,外头雨大着呢。”

  他义无反顾冲出去,没有往回看,但是已经猜测到,这个时候桂稚儿必定倚门看着自己,在院子外头,传来徐昌的痛骂声:“你这车怎么坐?车顶都是漏雨的,我儿子今个儿是进宫殿试,你就拿这样的车载他去午门?若是淋了雨着了凉坏了前程,老子定不和你干休……”

  这马车是昨夜就已租来的,平常的马车徐昌不入眼,觉得太掉档次,于是便去某个车马行租了个大宽敞舒适些的来,谁知道顶棚有些漏雨,平时倒也罢了,今日火冒三丈,很是恼火。

  徐谦在廊下套上蓑衣,连忙出去,劝住徐昌道:“爹,不妨事,只是稍稍漏一些罢了,无碍的,时间不多,这些事还是容后再说吧,不要耽搁了时辰才要紧。”

  徐昌这才消了些火气,对他道:“虽说太和殿那边,肯定会准备笔墨,不过多带一份去倒也无妨,东西都已经放进车里了,你好好的考,许多人等着吃咱们徐家的状元酒呢。”

  徐谦点头,道:“爹也回去吧。”

  徐昌却是摇摇头,道:“你进马车,我和你几个堂兄骑马护着你去,免得出什么差错,不把你送进午门,终究还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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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章: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这一路都是徐昌和几个堂兄骑着马护着马车,几人身上早就淋湿了,徐谦看得不过意,却又不可奈何,心知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肯回去,心里骤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富贵,阖族跟着水涨船高。在东方这个以宗族为纽带的社会,一个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并非只是一个个体,而是族群中的一个份子,族群将族中的人扭在一起,密不可分。当你孱弱的时候,宗族就是你的后台。在乡下,往往是一人滋事,全族提着家伙出头,若是谁家女儿嫁出去受了欺负,亦是阖族出马,一起讨还公道。于是,当你富贵之时,想要翻脸不认人,怕是没有这般的容易。犹如这大明朝的清官,想要聚贤不避亲,想要两袖清风且以任何事都能做到公事公办,怕都比登天还难。首先,你要做到无情无义,你的亲族,你的故旧,那些曾经与他休戚与共的人寻上门时,你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你的老父、兄弟手足、甚至是自己的子女,你都必须对他们做到冷酷无情,你必须忍受所有亲族的指摘,想要成为清官,最首要的就是成为整个宗族的罪人。

  徐谦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叹,这种社会关系谈不上好,但也绝不能说不好,就比如现在,徐谦被感动了,他透过车帘子,身体固然是在这温软舒适的车厢里,可是眼前所见的却是暴风骤雨,和这电闪雷鸣之下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的身影,他们没有抱怨,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冰凉的雨水和瑟瑟的冷风透过衣服的缝隙透入身体,甚至时不时会打个激灵。却也没有阻止他们的热诚。

  看到这一幕,徐谦只有一个念头:“鸡犬升天又如何?大恩大德定要报答。与其被千夫所指,也绝不能让他们寒心,就算是错,就算是罪人,那就不妨错下去,做罪人也罢,这世上的罪人已经太多,并不缺我徐谦一个。”

  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徐谦靠在车里,脑袋一片空明,或许有许多人在这个前往殿试的道路上也曾和他想过同样的问题……

  到了午门,已有不少考生在等候了。可是此时并没有太监来宣旨,所以有不少老实的考生只得穿着蓑衣冒雨在外头候着,徐谦掀开帘子想要下车,徐昌却是拦住他,眯着眼打量了片刻,道:“你就到车里等,等宫里来领人了再进去。”

  徐谦想想也是。那些考生毕竟是初次到这紫禁城,不敢坐在车轿里是怕亵渎了神圣的宫城,可是自己这样的老油条和他们厮混一起没有前途,反正宫里也没说不准在午门外坐车。难道非要去淋成个落汤鸡才显得庄重赤诚?

  于是便在车里等待了片刻,终于有太监冒雨匆匆而来,到了门洞,手拿敕命。高呼道:“请今科贡生入太和殿,今日大雨如注。陛下不忍贡生冒雨入宫,准贡生宫中坐车轿而行。”

  这些贡生早就淋成了落汤鸡,听闻旨意,顿时满是感激,纷纷道:“陛下圣明。”接着一个个坐回自己车轿去了。

  徐谦心里却是想笑,圣明谈不上,不过是一个笼络人心的小手段而已,表示一下天子的爱才之心,你们倒是一个个感激得热泪盈眶了,你们若当真晓得当今皇上是什么人,怕这圣明二字未必敢说出口。

  此时徐谦的马车已经率先进了门洞,只是这车夫却不得入宫,里头自有太监接了他的差事,赶着徐谦的马车往太和殿去。

  雨幕中的紫禁城一尘不染,空中的薄雾升腾在半空,隐约可见那泛着红光的琉璃瓦和剔透的汉白砖,使徐谦宛如置身在仙境,只是这样的仙景,他却没有太多兴致去欣赏,这里毕竟来得太多,第一次来的时候着实震撼了一把,可是来得多了,就麻木了。

  马车到了太和殿外头,这太和殿外有三十二石阶,通过石阶才可进入正殿,因此必须步行,徐谦看了看外头的倾盆大雨,心里苦笑,看来这淋雨还是免不了了,他不由笑着对赶车的太监道:“公公,能否借把伞来,学生这可是新衣,淋湿了怪可惜。”

  这公公脸上古板,显然不想和徐谦套什么近乎,没好气地道;“圣旨里并没有说宫中可以打伞。”

  宫中打伞是有忌讳的,就是寻常太监遇到下雨也必须冒雨前行,因为这伞和华盖相似,头顶华盖,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不过公公虽然冷言冷语的回答了徐谦,可是他回过头看了徐谦一眼之后却是呆了一下,显然认出了徐谦,那脸上的刻薄顿时消失不见,立即凑上来,笑嘻嘻地道:“原来是徐会元,奴婢真该死,有眼不识泰山,竟是差点冲撞了你老人家。”

  徐谦左右张望,心里说,这里除了我之外,莫非还有个老人家不成?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就成了老人家?他要是知道,在这里,三十来岁的黄锦已经成了许多人的老祖宗,多半心里就平衡了。

  这公公有些为难了,让徐谦撑伞嘛,似乎不妥。可是这徐谦和宫里的关系很深,和陛下的关系自不必说,便是和黄公公那也还算热乎,若是这时候这姓徐的跑去说一两句坏话,他这样身份的太监随手就可以被人拍死。

  犹豫了一下,这太监立即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咬牙道:“徐会元,外头这么大的雨,你老人家今日又要殿试,切莫着凉了,宫里的规矩是不准打伞的,奴婢这件外套便借给徐会元挡雨吧,徐会元不必客气。”

  其实徐谦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居然理直气壮地接了他的外衫,看了这只穿着一件内衣在风雨中冷得瑟瑟发抖的太监,心里只是感叹:“果然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若是这太监不畏自己,怕是这一次就是被冷眼相看,那也得淋成落汤鸡了。”

  他双手举高外衫,遮着自己的脑袋连忙朝殿中冲去。

  却说这时候,后头来的贡生们看到外头的大雨,再看撑着衣衫冲向殿的徐谦,便也忍不住问赶车的太监:“外面下雨,能否借公公衣衫一用?”

  可气的是,这些太监却是火冒三丈,噢,你们是人,咱家就不是人?你们不就是贡生吗,有什么了不起?中了进士,那也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儿,在宫廷里屁都不是一个,咱家割了卵子进宫来,就是给你们提鞋、脱衣衫给你们当伞用的?真是岂有此理!

  太监们一个个黑着个脸,朝这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们回以冷笑,随即便是冷嘲热讽:“这儿可不是外头,借衣衫?衣衫能借吗?你借得起吗?”

  贡士们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自然听得出这些太监的嘲讽,便忍不住捶胸跌足道:“方才那人不是借了衣衫去遮雨?他可以,为何学生不可以?”

  太监们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人家叫徐谦,你叫徐谦吗?”

  徐谦……

  于是乎,这些同年们还没有相互认识,大家对徐谦的认识就深刻了不少。

  既然如此,吵闹也是无用,大家只得继续冒雨,一个个如断线风筝一样狼狈的朝太和殿冲去。

  太和殿里,八个阅卷官早已等候多时,此时天子还未出现,读卷官们各自站在案牍之后,而这殿里也已经摆放了百来个案牍,上头都有笔墨纸砚,又有沏好的茶水,周遭有数十个太监屏息而立,徐谦进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并没有浸湿多少,只是衣袖沾了些水,他随手便将那太监的外衫丢到一边,当先上前,给诸位读卷官行礼道:“学生徐谦,见过诸位大人。”

  八个读卷官的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和冷淡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承了他的礼,也并不和他打话,倒是边上有个太监朗声道:“贡生徐谦,赐甲排一号坐。”

  殿试的规矩,徐谦早先就打听得差不多,这些读卷官这般冷着脸对他,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仇,只是故意显现出读卷官的威严而已,他也没说什么,眼睛瞥了其中的桂湘一眼,便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等到其他贡生纷纷到了,这些人就狼狈得多了,身上的雨水用手一拧都能拧出一盆水来,一个个冷得瑟瑟作抖,看了一身干爽的徐谦,心里很是嫉恨。

  大家一个个给阅卷官们行礼,阅卷官们皱眉,这时代毕竟没有气象预报,也没有想到今日会有大雨,如今考生们都淋成这个样子,怕是不宜考试,便有阅卷官站起来,请了个太监过来低声交谈,这太监会意,急忙去了,过不多时,那太监去而复返,朗声道:“请诸位考生到偏殿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衫吧。”

  众人如蒙大赦,倒是令幸灾乐祸的徐谦有点儿失望,心里不免腹诽:“原来还能换衣衫,真是可惜,若是让他们这样考试,那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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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一章:有了官做,还要脸做什么

  贡生们换了衣衫,听着殿外的雨声,各自落座。

  八个读卷官并没有领头,按理来说,他们都是皇帝的读卷官,这领头的该是天子,只是按照规矩之间也需论资排辈,谁的资历高,自然就来主持初审的事。

  按理说,八个读卷官有两个人品级差不多,一个是礼部侍郎,一个是翰林学士,这礼部侍郎品级高,翰林院固然是清贵,不过学士也不过是正五品,只是在大明朝,资历可不是这么算的,翰林院的学士掌握翰林院,负责草拟诏书,颁布旨意,等于是天子的秘书处,里头的官员大多显贵无比,是内阁学士的储备,半只脚踏在内阁里。

  从实际来说,翰林学士桂湘的前途比这位礼部侍郎刘希要远大得多,只是另一方面,刘希是成化二十二的进士,而桂湘却是弘治八年,如此算来,刘希自然比桂湘的资历还是高一些。

  刘希咳嗽一声,眼睛先看了桂湘,随即又看了徐谦一眼,心底里却是透亮,桂湘和徐谦连着亲,这个时候桂湘也不便出面,至于这个徐谦,刘希看着并不喜欢,杨廷和是一个因素,另一方面对徐谦这个人本身就不太喜欢,觉得不够庄重,每rì和天子勾勾搭搭,这是妥妥的jiān贼节奏,于是他也当仁不让,道:“诸生会试高中,可喜可贺,今rì殿试,老夫不免要多赘言几句,先说一下考试的章程了。”

  其实殿试相对其他考试算是最宽松的,规矩少,也没有兵丁搜查。全然不见紧张的气氛,倒像是读书人在一起聚会。或是国子监的明伦堂里听讲。

  刘希开始讲了一些规矩,后来连自己都觉得腻味。随即微微一笑,道:“话不多说,当即开考吧,诸生准备笔墨。”

  坐在案牍后的贡生们纷纷到笔筒里去取笔,本想磨墨,却发现这墨早已是磨好了的,于是提笔铺开纸来,一个个随时要下笔的样子。

  其实这也就是装装样子,就算是出了题。一般人也没这么快下笔,大家无非就是表现出一点蓄意待发的势态,好让读卷官们增添几分好印象而已。

  过不多时,便有太监取来一份圣旨,展开来念道:“殿试题曰:安国制倭之道,又曰:朕登极不过二年,江南一地,倭患频仍,愈演愈烈。倭贼视中国国中无人,rì夜袭扰各镇,沿海士民深受其害……”

  策论题的题目往往在五百字到一千字之间,不过字数再多。那也是空话套话,最重要还是哪一句安国制倭之道,这才是正主儿。也就是说,这场策论的中心题目就是让考生们写出一篇剿倭的策论出来。

  贡生们听了题。有人眉头一动,露出喜sè。有人却是一脸苦瓜相,竟是不知如何动笔。

  倭寇之患最严重的就是浙江和福建一带,所以那里的考生时不时都能听到一些倭寇的消息,再加上民间对于倭人深痛恶绝,那些吃了没事做的人免不了要大放厥词,琢磨一下制倭的方略,虽然是闲得蛋疼,可是这东西毕竟能启发思考,许多浙江、福建的考生怕都有过不少平倭的想法。

  可是对于其他的贡生,他们或许略有耳闻倭寇,可是没有切肤之痛,谁吃饱了撑着琢磨这个?而且这一次大家都在猜题,以为这一次朝廷考的不是辽东方略就是治水或者是流民,结果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偏题,这不是要命吗?

  只是人家出了题,你总不能不考,天子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还是老实扯淡吧。

  徐谦听了这个题目,心里顿时大喜,他琢磨一下,随即动笔,这一考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人交卷了,率先交卷的也是个浙江考生,徐谦听过他的口音,却不认识此人是谁,只晓得此人年纪已有四旬,像个教书先生,只是他这样的年纪率先交卷,未免显得有些草率。

  不过深谙殿试规矩的人却是晓得,殿试里头率先交卷却是占了优势的,这浙江来的老教书先生显然早有人点拨,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因为大多读卷官对于第一份试卷都会有一种宽容的心理,往往都会与考生说几句话,若是考生答得好,印象分更是不低。

  这教书先生将试卷交上去,随即这些慵懒的读卷官们jīng神一振,一个个将试卷传阅过去,若是觉得这份试卷尚可,则画一个圈,若是觉得不好,则直接打个叉,八个阅卷官,至少要有六人打了个圈,才勉强能通过这第一关的遴选。

  读卷官们一一看着文章,当即给了答案,这教书先生站在一边看,面露喜sè,显然他的试卷受了不少人的认同。

  待所有考官都拟定成绩之后,刘希微微一笑,对这教书先生道:“你来回话。”

  教书先生连忙上前行弟子礼,正sè道:“学生姚淶,见过大人。”

  刘希颌首点头,随即道:“你的文章倒是不错,你是浙江人,想来深知倭人之患,你在文章中说杀倭不如诛倭之心,这句话是你自己感悟的吗?”。

  姚淶正sè道:“学生是慈溪人,久闻倭患之害,这倭寇尽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穷凶恶极,可是学生想来,这些倭寇固然可恶,可毕竟也是人,所谓出华夏者为夷,入华夏则为汉,汉夷之分,在乎于礼,因此要治倭,朝廷固然需要陈兵威慑,与此同时,更要加紧教化,这教化即是诛心,诛其恶心,而使其知礼,如此,则倭患可平,江南可靖。”

  他的一番话顿时换来不少读卷官的认同,众人纷纷点头,刘希很是大加赞赏,他毕竟是礼部侍郎,教化的事自然要归于礼部,这礼部少不得又要凸显一下重要了,更何况姚淶的回话深谙圣人之道,刘希勉励道:“很好,杀人不如诛心,进剿不如教化。你到一边去坐着歇一歇吧。”

  姚淶连忙喜滋滋地去了。

  接着又接二连三的贡生交卷,八个考官开始忙碌起来,因为天子还要等着亲自奏对,时间紧迫,自然不能耽误,因此一份份试卷当场批阅,倒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已经交了卷,唯独徐谦却还在凝眉不语。

  有心人会发现,徐谦的策论文已经写了三遍,第一遍他不满意,接着搁置到一边,而后又重写一份,照旧还是不满,这是第三遍。

  按理说,徐谦乃是浙江人,制倭的策论要写出来也容易,水平绝不可能在徐谦之下,其实徐谦前两遍的思路和姚淶不谋而合,也是按着教化的宗旨来写的,只是写着写着,徐大会元心里觉得憋得慌。

  什么教化,什么诛心,都是狗屁,是自己骗自己,那些无用的书生或许还陶醉在所谓的教化里头,可是徐谦不是无用的书生,他两世为人,也亲自面对过倭寇,深知所谓的教化和诛心在这些土匪眼里简直就是笑话。高明的人忽悠别人,往往都是连自己都忽悠进去,偏偏徐谦是个清醒者,他第一遍的策论写出来,水平绝对不差,若是交上去,绝对能够过关,只是写到后来,他心里不知上了什么邪火,竟是将这篇策论直接撕了。

  徐谦不是什么有节cāo的人,节cāo这东西一般情况就是他的夜壶,有用的时候拿来用一下,没用的时候就踢到一边。可是今rì却不晓得怎么了,写这违心文章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生灵涂炭的场景,耳畔仿佛传出妇人的哀嚎,传来婴儿的啼声,传来肆无忌惮的狂笑。

  他开始焦躁,硬逼着自己写第二遍,依旧写他的诛心,写他的教化,理智还是勉强战胜了冲动,只有这样写才有前途,才能换来美好的未来,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关键时候可千万不要掉了链子,而后心里默念:“要脸还是要官,要脸还是要官……有了官做,还要脸做什么?”

  “我靠!”终于……他心里默念不下去了,心里破口大骂一声,随即又将第二遍的策论撕了个粉碎。

  好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否则看到这个眼睛发红,龇牙裂目,几乎要疯癫的会元保准要骇一跳。

  而此时的徐谦,心思居然平静了起来,眼眸亦是恢复了清澈,他脑中一下清明起来,笔走龙蛇,写得飞快,一千字写完了,似乎还不尽兴,于是继续,写了三千字,似乎还觉得有隔靴之痒,不吐不快,于是依旧下笔,足足一个时辰,一个多时辰的时间,等他回过神来,竟是发现已接近洋洋万言。

  连他都被自己的速度吓了一跳,两个多小时写了近万字,自己莫非是那啥网络写手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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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二章:老子不服

  其实就在徐谦奋笔疾书的时候,殿中诸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开始读卷官还在审阅考生的文章,待这些文章俱都定了成绩,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贡生还在那儿龙飞凤舞。

  偏偏这殿试和乡试、会试不同,乡试、会试都有时间限制,而殿试却只是让大家做题,一般的策论至多也就一个多时辰就能做完,可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了正午,这徐谦还没有落笔的趋势。

  众人大眼瞪小眼,只得耐心等候,几个读卷官纷纷咳嗽,提醒徐谦时候不早,可惜徐会元不作理会,压根就不搭理。

  好不容易写完,大家才松了口气,徐谦吹干了墨迹,将十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策论的文章交上去,这时候他倒是不后悔了,只是朝考官们作揖道:“请诸位大人校阅。”

  这些读卷官苦笑,人家的策论都是两三页纸两三千字而已,这徐谦倒是不嫌麻烦,居然写出这么多的字。

  不过徐谦盛名已久,谁也不敢看轻他,私德是一回事,学问又是另一回事,现在是考试,自然是以文章定高下。

  最先看卷的读卷官认真看下去,看了个开头,倒是眉毛舒展开来,不得不说,徐谦的功底确实当得起他这会元之名,整篇文章的格局既缜密又上下衔接得极为顺畅,偶尔出来几个对句,亦都是上乘的。

  只是……接下来这位读卷官却是不禁呆了一下,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仍旧往下看,又陷入沉思,似乎有点拿捏不定主意。

  等到整篇文章看完,读卷官露出了苦恼之色,仿佛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犹豫了一下才吁了口气,捉起笔在徐谦的文章下头打了个圈。

  第一个读卷官倒是通过了。接下来是传给第二个读卷官,这读卷官和先前那个也差不多,先是暗暗点头,为徐谦的文笔所慑服,只是看到一半察觉有些不对,又不禁暗暗摇头,又是一副拿捏不定的模样,他沉默再三,最后提起笔来,竟是打了一个叉。

  徐谦看到这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八个阅卷官,至少要有六个打了圈才有机会进入下一步的关卡,现在前两个阅卷官一个是圈一个是叉,显然很不妙。

  那些坐在一边等候的贡生们有人看到第二个阅卷官打叉的手势,也是觉得奇怪,徐谦毕竟是会元,身为会元,若说写不出精彩的策论来,大家是不信的,可是这刚刚阅卷就来了这么一个兆头,显然徐谦这次悬了。

  看到这里,尤其是那姚淶顿时心中暗喜,虽然他和徐谦是同乡,可是此次殿试,他自认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徐谦,他和徐谦都是会元,一个是南榜,一个是北榜,想要在殿试中力争上游,自然要将徐谦打倒才成,现在见徐谦出师不利,姚淶已经预感到徐谦要马前失蹄了,表面上虽然木然不动,可是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其他几个阅卷官和前两个都差不多,一个个先是目中放光,为徐谦的文采所折服,可是继续往下看,老脸都不禁拉下来,只是这时候是圈是叉却都在犹豫,结果前头七个竟出现了两个叉和五个圈,就这五个圈,除了桂湘是无条件赠送,显得心甘情愿,其余人都是取舍再三,才勉为其难地放水。

  最后这试卷到了刘希的手里,他打起精神看下去,半晌之后,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一个叉打了下去。

  五个圈圈三个叉叉,基本上已经算是出局了。

  刘希眼眸一阖,脸色冷漠地敲了敲桌子,随即唤徐谦道:“贡生徐谦……”

  徐谦上前,道:“学生在。”

  刘希道:“你和其他未点到卯的贡生可以出宫了。”

  这意思就是说,接下来已经没你的事了,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贡生之中终于晓得结果就要揭晓,不过徐会元居然落榜,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倒是那姚淶眼看大局已定,顿时眉开眼笑,仿佛这殿试的一甲一名已经向他招手了。

  徐谦却是不肯挪步,他脸上保持笑容,道:“大人这是何意?”

  刘希正色道:“你已经落榜了。”

  徐谦露出奇怪之色,道:“哦?莫非是学生用词不当,策文词不达意?”

  徐谦的水平这可是响当当的,就算刘希再如何昧着良心,也不敢说徐谦的文章有什么问题,他连忙道:“你这策论本属上佳之作,用词极为精辟,老夫为官多年,似这样的文章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了,便是翰林几位编修,怕也一时做不出这样的文章出来。”

  这一句话实在捧得有些过份,不过也不是他故意奉承徐谦,实在是徐谦这一气呵成的文章确实有一种灵动之感,让人忍不住想多读几遍。

  徐谦微微一笑,道:“既然文章如此好,大人为何要将学生拒之门外?”

  刘希倒是不客气了,方才褒奖,就是为了现在做铺垫,道:“殿试考的是策论,若是考文章,固然是徐贡生拔得头筹,可惜既是策论,那么徐贡生的策论实在有违圣人之道。”

  徐谦道:“哦?莫非这策论和圣人也要关系?学生这倒是觉得奇了,还想请大人指教。”

  这家伙胡搅蛮缠,若不是因为是在宫里,刘希早就命人将他打出去了。而且这个考生不服,自然得拿出理由来,这毕竟不是童试、乡试,你说不成就不成,坐在这里的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没有信服的理由有些说不过去。刘希正色道:“你在文章中说该诛绝倭寇以儆效尤,又列出五个制倭之方,先是说设江南总督府,总镇福建、浙江一带,专以平倭之用。又说卫所之兵不堪为用,当编练军马,招募壮士。更是说什么倭寇之患既来自于倭国,也来自于江南,江南有不法士绅暗中勾结倭人,从中牟利。如此种种,老夫就不列举了,你的所谓策论,重术而不重略,却是落了下乘,这样的文章自然不能录取。”

  徐谦冷笑起来,其实原本的时候,他确实想冠冕堂皇的说一通,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自己心底最后一点的良心作祟,竟搅得他改变主意,既然改变了主意,要做一回‘疯子’,那么他也豁出去了,堂堂贡生竟是朝读卷官冷笑,随即道:“莫非大人已有平倭良策?”

  刘希心里更加不悦,不过其他读卷官都不做声,显然不想做这坏人,自己若是不驳得徐谦心服口服,怕要被不明就里的人说他有失公允,于是道:“老夫倒是有,不过此次既然是殿试,自然是贡生们出谋献策,老夫这里有一封浙江慈溪姚贡生的文章,他的策文就比徐贡生高明得多,要应付倭寇,一味进剿并不可行,剿抚并用,诛心为上才好,一味杀人不如重在诛心,夷入华夏为汉,这句话正合圣人的教化之道。”

  徐谦冷笑道:“这么说,大人以为学生之所以不被录取只是因为没有讲诛心没有说教化是吗?”

  刘希捋须,正色道:“这是自然,你也不必胡搅蛮缠,既然成绩已经出来,多说无益,你速速退下。”

  徐谦依旧不走,道:“那么学生要问,北元入主中原近百年,为何太祖皇帝揭竿而起,不与北元谈教化,倭寇与北元,莫非都是夷?北元入关这么多年,也深受教化多年,为何还要太祖皇帝率虎狼之师,驱逐北元呢?”

  徐谦顿了一下,继续道:“再者,土木堡之变,瓦刺大举入侵,为何朝廷不以教化为先,反而集结大军,大败之后,朝廷更没有对瓦刺进行教化,反而是深受瓦刺之害,任他们肆虐中国?”

  “莫非瓦刺人和北元,与这倭寇有什么不同?倭寇涂炭神州,这蒙古瓦刺人也曾杀人盈野,一丘之貉,他们对我大明士民拔刀相向,敢问大人,又该怎么个教化?”

  刘希一时语塞,刘希要谈的是圣人道理,谁管得了这么多,徐谦却是故意将倭寇实质化,让刘希回避不了这个问题,刘希只得道:“这个嘛,自然要徐徐图之。”

  徐谦冷笑道:“好一个徐徐图之,咱们大明朝带甲百万,被区区数千蟊贼洗掠,现在却还要徐徐图之,大人每徐徐图之一日,江南便有更多人被洗劫一空,被抛尸荒野,大人这徐徐图之还真的仁厚,莫非圣人教的也是这个道理吗?”

  他这一番话已经很不客气了,刘希一时答不出来。

  坐在一边的姚淶终于忍受不住,徐谦反驳教化,等于就是反驳他的卷子,而且这徐谦忒大胆了,居然敢质问读卷官,他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给读卷官们一个更好的印象,说不准以后入朝为官还需要仰仗几位大人呢,他霍然而起,一步步走来,掷地有声地道:“徐谦,这是太和殿,你说这些话未免太咄咄逼人,刘大人不愿和你一般见识,你倒是放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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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三章:抄家灭门

  此时此刻,徐谦反倒满脑子空明了,功名前程难得的放到了一边,恢复了他的读书人本色。

  何谓读书人,格物致知而已,既然自认掌握到了真理,就该据理力争。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为何会有一种神圣感,因为这个群体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到国家的走向,影响到每一个人。

  徐谦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可是他绝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盗贼猖獗,也不能容忍无数人为此而被洗劫和虐杀!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进宫的时候,徐谦想着怎么样赚取功名,可是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现在反倒觉得自己神灵附体,非要做一回圣人了。

  他质疑读卷官,并非是自己猖狂;与刘希争辩,也并非是自己如何胆大包天。原因只有一个,他认为真理站在自己这一边。

  只是他的言行终究有离经叛道之嫌,看不惯的人怕是不少,这便是时代的悲哀,当所有人在所谓教化中意yin的时候,清醒者是不被接受的,姚淶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对徐谦呵斥,就是抓住了殿中不少人的心理,知道他此时挺身而出,非但不会被人怪罪,还会更受欣赏。

  徐谦侧目看了姚淶一眼,脸色冷漠,随即道:“敢问同年高姓大名。”

  姚淶道:“你我同乡,贱名不足挂齿,姓姚名淶。”

  既是同年又是同乡,本来应该透着一股子热乎,只是今日的大势注定了他们要结仇了。

  徐谦眯着眼睛,背着手,傲然道:“原来你就是姚淶,那篇什么诛心教化的文章可是你作的?”

  姚淶道:“正是,不知徐同年有何高见。”

  徐谦的高见很简单,他站在刘希的案牍对面,就在所有人等他说话的时候,他决定君子动手不动口,抄起桌上的砚台,直接飞出去,朝姚淶砸去。

  砚台的份量自不必说,直中没有防备的姚淶面门,啪的一声,砚台入肉入骨,仔细静听,有骨骼碎裂的声音,也有入肉的闷响,姚淶啊呀一声,应声而倒,整个人竟是直接瘫坐下去,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

  接着……保和殿里鸦雀无声,刘希和他的小伙伴们惊呆了。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堂堂殿试自然没有预防到居然有贡生敢在这里行凶,可是这位徐会元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居然真的行凶了,当着大家的面将姚淶打倒。

  刘希反应过来,目不忍睹地看了在地上嗷嗷叫的姚淶,拍案而起,怒道:“疯了,疯了,天子殿前竟敢行凶,徐谦,本官要剥了你的功名,要严惩你!”

  徐谦却是无比冷静,居然朝刘希拱手作揖,口气平静地道:“不知大人要如何严惩学生。”

  刘希冷笑道:“殴打同年,私德败坏,当革去功名。天子殿前行凶,胆大包天,当立即交由有司拿办!来,将这狂徒带下去。”

  几个太监正要遵命,徐谦却是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喝道:“不怕死的就来拿。”

  太监们面面相觑,顿住了脚步,显然在他们眼里,徐谦的威慑力远远高于刘希,于是索性装傻充愣,只当没有听见。

  徐谦朝刘希笑了笑,这笑容竟是带着几分诡异,他一字一句地道:“若只是砸了姚淶便如此严重,那么学生若是再殴打他又如何?”

  他捋起了袖子,二话不说,朝着在地上翻滚的姚淶走过去,随即一脚揣在了姚淶的大腿上,姚淶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刘希勃然大怒,八个读卷官俱都坐不住了,纷纷道:“斯文丧尽,其罪当诛!”

  桂湘亦是觉得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连忙喝止徐谦,道:“徐谦,你住手!想想你的前程!”

  徐谦将这姚淶暴打一顿,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才住了手,这家伙打人的时候面不红气不喘,连眼睛都是清澈无比,镇定自若,人打完了便甩甩袖子,又如谦谦君子一般,反而理直气壮地大喝道:“方才谁说学生其罪当诛?站出来说话!”

  刘希和他的小伙伴们又是惊呆了。

  身为朝廷命官,他们就没有见过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当着他们打完了人,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

  不过他们不只是惊,更多的还是怒,这分明是无视他们的尊严,传出去要笑话的。

  刘希气得瑟瑟发抖,道:“老夫说的,你这是死罪,死罪难逃!”

  徐谦冷笑,一步步走近刘希,唬得刘希有点胆战心惊,看姓徐的这架势,连贡生都敢打,若是暴起打他,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刘大人深知自己的小伙伴们是没用的,若是徐谦真要打他,小伙伴们至多捶胸跌足,骂几句礼崩乐坏也,多半也指望不上他们帮忙,他这堂堂读卷官面对徐谦这个贡生居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徐谦没有对他动手,而是恭恭敬敬地朝他又是作揖行礼,温和地道:“大人说学生是死罪?学生敢问,大人为何要杀学生?”

  这个杀字语气很重,仿佛要杀人的不是刘希,是他徐谦。

  刘希大喝道:“你暴起伤人,你欺君罔上!”

  徐谦笑了,笑得更加诡异,在座之人看到这笑容,真有些毛骨悚然。

  这不屑的一笑之后,徐谦已是走到了刘希的案前,猛地拍案,怒道:“学生不过殴打了一个贡生就要摧残学生**,可是倭寇肆虐杀人盈野、血流成河,江南沿岸家家哭啼,大人和姚淶对这些倭寇竟是讲圣人之道,只是要诛他们的心,要教化他们圣人之道,学生想问,大人和姚淶莫非是倭人?否则怎么肯因为学生不过殴打这样的小事就喊打喊杀,反倒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动辄破门杀人、无法无天,却还在这奢谈诛心,奢谈教化。若是诛心、教化有用,大人为何不对学生施以教化?”

  刘希慌了,竟是不知该怎么答,好不容易憋出来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徐谦冷笑,一脚将他的案牍踢翻,喝道:“孺子不可教,便可杀。倭寇杀人,屠戮中国百姓,奸yin掳掠,便可教吗?”

  刘希怒道:“你……你强词夺理!”

  徐谦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今日大人的言行,学生免不了要妄自揣测几句,大人想来定是倭人,因此在大人眼里,倭寇便是你的同胞,学生才是你的寇仇!大人既是倭人,擅入我大明朝堂,这也应当是死罪。”

  他说死罪的时候,威胁之意很明显,仿佛下一刻就要欺身上前,要将刘希的脖子掐断一样。

  刘希吓得六神无主,道:“你胡说八道!”

  徐谦冷笑,面露几分狰狞:“你说学生不是胡说八道,那么学生免不了会想,若大人乃是我大明的朝廷命官,对倭人尚且可以如此姑息,倭人杀人,便可诛心,倭人奸yin中国妇女,便可教化,可是大人反而容不得学生,学生虽然无状,可好歹也是出自名门,圣人门下,同门尚且不可教,却非要杀人不可,才可解大人心头之恨,那么学生要问,大人方才所说的诛心教化是因为大人勾结倭寇,所以才姑息养奸,还是大人根本就是在这爨苏清谈!”

  刘希此时不知该如何答了,其实要谈道理,他肚子里有的是存货,只是徐谦一副随时要暴起行凶的姿态,让他一时无措。

  徐谦森森笑道:“是了,学生并不信大人勾结倭人,那么就是在这里爨苏清谈了?哈哈……大人是朝廷命官,现在天子策问,大人职责所在,本该陈述经世济国之道,如此,才不枉人臣之道,才算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是大人非但不如此,反而夸夸其谈,大人在这里多说一句空话,江南就要多流一滴血,大明的臣民,就要多一日在不安中度过,猖獗的倭寇,大人想来不曾见过,可是学生见过,他们手持利刃,视中国为无人之境,随意出入。视我大明百姓为猪羊,动辄杀戮,多少贞洁妇女,被他们随意奸yin,这是何故?正是因为,这庙堂之上,有的是大人这样的昏官、庸官,正是因为大人这样的人,还在这里爨苏清谈,高人高居庙堂,尚且还可以说并不之倭寇之害,可是姚淶亦是浙江人,深知倭寇之害,就算没有目睹倭寇杀人惨状,也应当有所耳闻,可是他非但不对被杀戮的同乡施以同情,反而空谈什么教化诛心,这样的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学生与他同乡,深以为耻,不平则鸣,难免出手无状,今日学生在这里就敢说,今日在这里打了奸贼姚淶还算轻的,若是姚淶敢回乡去,学生就敢带着族人抄他的家,灭他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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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四章:掀桌子翻脸

  刘希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上了徐谦的当,结果被徐谦抓住了个內残外忍的借口,此时若是再不改口,徐谦借着这个机会,借机滋事,最后倒霉的就是他了。

  刘希连忙道:“方才只是意气用事,你自称自己是名门之后,也确实是圣人门下,自然可以教化,本官今日便不追究于你,你速速退下吧。”

  人已经打了,既然让人找了空子,刘希也没有法子,反正板子没打在他的身上,大不了委屈委屈姚淶,将这件事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罢了。

  徐谦冷笑,他已经看出了刘希的心思,刘希想壮士断腕,趁机开溜,反正殿试的成绩已下,只要咬死了教化有用,大不了说自己此前‘失言’而已。

  既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徐谦倒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一副要退出殿去的意思,这让殿中的人都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徐谦道:“既然教化有用,那么也不妨,学生这就出宫,到大人府上走一趟。”

  他抬腿便走,刘希一开始还没听出徐谦口里的意思,可是徐谦走了四五步的时候,刘希顿时不安起来,忍不住道:“且慢!”

  徐谦驻足,对刘希毕恭毕敬的道:“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刘希此时算是怕了姓徐的,如今威严扫地,却又发作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你方才说到老夫府上一趟,这是什么意思?”

  徐谦慢吞吞的道:“大人不要误会,学生不过是带着几十个人去贵府捡一些喜欢的东西而已,大人想必也有妻儿吧,若是大人的妻妾……”

  啪……刘希终于勃然大怒,这是打劫啊,打劫也就是了,居然还想奸yin自己的妻妾,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大人好歹也是礼部侍郎,是阅卷官,一个小小的贡生,欺到头上来他还能忍,可是涉及到了家人,就绝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他勃然大怒道:“徐谦,你就不怕王法吗?你可知道,劫掠是什么罪,惊扰官眷又是什么罪,你若是敢动老夫一分一毫,老夫定不与你干休。”

  别人不晓得徐谦这个人是不是说到做到,可是现在刘希却是信了,从前他早听徐谦胆大妄为,可是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大胆,殿试都敢打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而且据闻徐家这些人,真没几个好东西,除了徐谦是个名义上的读书人,干的却是胆大包天的勾当,至于其他族人,都在锦衣卫中公干,杀个把人连眼睛都不会眨,刘希更是想到徐谦还曾手刃过倭寇,像这样的人,刘希的心里已经隐隐将他归类于悍匪一类了。

  别人这样威胁你的家人,或许你还只当是意气话,可是徐谦,刘希就不得不慎了。

  他见徐谦不答,追问道:“你为何不说话?怎么,莫非也知道王法了?”

  徐谦彬彬有礼的摇头,道:“学生不知道!”

  刘希又怒了:“你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想要知法犯法,你身为贡生,会连国朝律法都不知情?”

  徐谦叹口气,道:“学生本来是知道的,所谓为政以德,为法以刑,杀人者杀之,打人者以杖打之,可是学生又想到,这些杀人掳掠的倭寇尚且可以教化,如此看来,学生现在去做一件快意的事,自然比不上倭寇凶残,那么大人必定也不会责怪了。”他朝刘希行了个礼,道:“大人少待,等学生杀了大人全家,再请大人教化诛心吧,告辞!”

  话题……又兜了回去,刘希顿时傻眼,其实他对徐谦已经有了防备,只是徐谦提到了祸及家人,让他方寸大乱,想不到还是上了当。

  他恼羞成怒,既怕这徐谦做出过份的事,又不愿承认自己有错,正在犹豫的时候,徐谦旋身便要出殿,刘希心里在挣扎,一个声音对他说,此人再混账,也不敢杀老夫全家,除非他是疯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又不免在想:这徐谦胆大妄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此人就是个呆子愣子,若是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岂不是悔之不及?

  刘希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稳,想叫徐谦站住,偏偏又说不出口。

  好在其他的读卷官见事情到这个地步,终究坐不住了,若是因为一场殿试闹出一桩灭门惨案来,这要是传出去实在是让人取笑,真要出了事,他们这些袖手旁观的人也少不了干系,桂湘已是站起来,连忙道:“徐谦,你站住。”

  徐谦又驻足,恭恭敬敬的朝桂湘行礼,道:“不知这位大人又有什么话要说?”

  桂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若说人家胆大包天吧,可是人家也振振有词,倭寇灭人满口,奸yin掳掠可以教化,凭什么贡生不可以?论起来人家还是大明子民呢,你总不能肥水流了外人田,杀人全家的事全部便宜了外人吧?

  “这个……这个……”桂湘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想不到好端端的殿试会成这个样子,只得硬着头皮道:“你方才的话,不过是戏言吧?是戏言就好,这是抡才大典……”

  徐谦毫不犹豫打断他,道:“大人,学生像是戏言的人吗?在杭州的时候,学生曾手刃数个倭寇,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学生却是杀过人的,学生乃是钱塘人士,目睹倭寇所过之处,民生凋零,尸横遍野,被杀被污的,都是学生的同乡,这些人有冤无处伸张,死不瞑目,现在堂堂礼部侍郎眼睛瞎了,看不到那些供养他的百姓是如何被倭人虐杀,也听不到他们绝望的呼救,心安理得,在这殿堂上高谈阔论,奢谈教化和诛心。学生虽是书生,可是书生一怒,无非就是玉石俱焚而已,这里杀不了倭寇,那么便拿这些倭寇的同党开刀!”

  一口一个同党,这明显是杀人之前先扣帽子的节奏。

  其余几个读卷官忍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劝:“何必如此,徐贡生,你毕竟是考生,刘大人乃是读卷官,你在这殿上这般出言无状,未免轻浮。”

  果然是横的怕愣得,这些家伙见徐谦耍横,竟一个个不敢对徐谦用词太过激烈,威胁考官,居然只是不轻不重的用了轻浮两个字,这要是传出去,怕真要消掉别人大牙了。

  “是啊,是啊,有话好好说,将来大家同朝为官,哪有这样喊打喊杀的道理。”

  徐谦得理不饶人,道:“这不是出言无状,学生不过为千万个江南百姓请命而已,今日考题乃是制倭,刘大人自己糊涂,却非说学生的平倭策论不好,若是学生的文笔欠佳倒也罢了,可是学生乃是浙江人,这平倭之策好不好,岂是他说否定就否定,学生不服,这殿试定有猫腻,肯定有人作弊,不水落石出,这件事就不能善罢甘休。”

  徐谦端的是厉害,先前大家不说话,一旦说了话,直接就把事情扯到了弊案上头,一旦科举出了弊案,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在场的所有阅卷官都脱不了干系,大家一起玩完。

  “你无凭无据,怎的就说有弊案?”

  徐谦冷笑,道:“姚淶这狗屁不通的策论都能过关,学生的策论处处都是针对江南的弊害而作,处处都是针对平倭,况且,诸位大人想来也已经听了,所谓的诛心教化,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朝廷对害民国人尚且严刑峻法,怎的对了倭人,反而就教化诛心起来了?倭人肆虐江南,涂炭生灵,便是豺狼,学生要问诸公,这世上可有对豺狼教化的吗?这样的笑话策文,居然都能一致通过,学生的策文反而不成,今日这件事,学生必定不善罢甘休,诸位等着吧,待我诛了国贼一家老小,便连夜赶回江南,透过明报将诸公的言行大白天下,学生倒要看看,这江南的受害百姓,会不会信诸位的教化之词,更想看看,诸公拿什么面对这万千百姓。事情到这个地步,多说也是无益,学生无非就是一死而已,便是死,那也是死的磊落,受江南受害百姓怀念,至于诸公……”徐谦冷笑,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徐谦这明显是要把事情闹大才是,那些山野愚民,哪里晓得什么圣人之道,又哪里晓得什么是教化和诛心,多半受到了挑唆,肯定要群情激奋,这徐谦是想和大家同归于尽,把大家都拉下水去。

  正在这时候,坐在一边的几个江南贡生被徐谦一挑唆,顿时明白了什么,有人一拍大腿,亦是站了出来,大声嚷嚷道:“学生也是不服,江南饱受倭寇之害,万民只等朝廷吊民伐罪,可是诸位考官竟是这样的言论,实在教人齿冷,这件事,绝不能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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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五章:过关

  “是极,依学生看,这姚涞也是活该被打,学生是福建人,也是深深目睹倭寇侵扰之后的惨状,今日殿试,乃是天子问计诛倭,可是这教化、诛心,对倭人又有何用?徐同年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干休。”

  “学生没有徐同年的勇气,却也认为他说的对,学生身在苏州,亦是久闻倭寇行凶,学生无胆,作策文时违心也写了一些教化王道之类的话,实是迫不得已,朝中诸公风气所致,如今听了徐贡生一言,已是幡然悔悟。”

  “这姚涞狗贼为了功名恬不知耻,实在可恶,丢了咱们同乡的脸!”

  “……”

  一下子,竟有十几个人站了出来。

  有福建人,也有浙江人,也有几个江西人。

  前两个地区,受倭寇的波及比较大,而这几个江西人却也不傻。

  其实他们倒不尽都是觉得徐谦的话有理,或是受了徐谦的什么感染才肯挺身而出,重要的问题还在于徐谦方才提到了明报,要知道,明报在江南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左右士林的地步,今日这事儿爆出去,分明是大家借机积攒名望的大好时机,谁不希望自个儿在家乡扬名立万,被人怀念,修宗祠,立牌坊什么的。

  江南那边,对倭寇恨之入骨,这时候若是肯站出来,必然会得到一阵欢呼和叫好,想不扬名立万都不成。

  而恰恰相反,这姚涞想来是完了,徐谦本来就和明报揪扯不清,人家要抹黑姚涞,自然是往死里泼脏水,若是今日在座之人做了缩头乌龟。不免要被人指摘,毕竟你也在场,为何浙江、福建人中,只有人家徐谦据理力争?

  京师这边的人,哪里晓得倭寇在江南的名声,还真以为只是一群普通蟊贼,不以为意,而他们却是晓得,这倭寇在江南已经归于政治正确的敌我矛盾。谁敢和倭寇沾点边,说不定祖坟被人刨了的可能都有,这事儿必定会传出去,而且会闹大,现在殿试都还好说。毕竟进士是肯定要录的,问题只是名次而已,得罪了考官,大不了定为三甲,可要是得罪了父老乡亲,你这辈子也就完了,大明的官们最讲究的德行。连自己的亲族都指着鼻子骂你,你还有什么前程?

  到了这个份上,大家倒也想开了,无非就是闹而已。反正有徐谦领头。

  他们话音刚落,更多人鼓噪起来,一下子又站出了数十人,纷纷道:“我等也是不服。学生怀疑这殿试必有弊案,必须发还重考……”

  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往往成绩很差,和徐谦一样都属于没有过关的人,现在看到局势混乱,心里一下子透亮起来,反正是三甲,闹不闹都一样,闹了的话,咬死了有舞弊,便可以争取重考的机会,说不定能鲤鱼翻身。

  这一下子,八个阅卷官傻眼了,但凡考试,总有人大叫不公,可是殿试的时候在保和殿里闹将起来,却是国朝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其实今日已经创造了很多个第一,比如第一个考生殴打同年,比如第一个考生和阅卷官争吵,比如第一个考生扬言要杀考官全家,这里任何一个第一要是传出去,都足以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现在多这么个第一,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刘希目瞪口呆,他已经感觉到不对劲,现在人人都说他舞弊,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就算没有证据搬倒他,可是这名声肯定要臭,他这礼部侍郎定是要到头了。

  再加上徐谦方才一闹,他顿时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一个人承受能力有限,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不知该怎么是好。

  桂湘感觉不对劲,连忙呵道:“都不要胡闹,且都坐下,所有阅卷官且到一旁商议,到时自然给你们一个结果。”

  事到如今,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善后了,桂湘朝其他考官使了眼色,众人会意,鱼贯的出了太和殿,到了一旁的偏殿里开始议事。

  桂湘没有先开口说话,他还是顾忌着自己和徐谦的关系,所以只是捋着须,故意皱着眉微微哀叹。

  最先忍不住的还是刘希,事情到这个地步,终究是他惹起来的,他不由道:“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不吭声,桂湘道:“刘大人又以为如何?”

  刘希沉默了一下,道:“这徐谦胡搅蛮缠,威胁本官,扰乱考场,又带着人滋事,此事关系重大,可是念其年幼无知,这件事就作罢吧。至于其他的……”

  有个读卷官不由冷笑,道:“刘大人,话是这么说,你既说他扰乱考场,又说他带人滋事,关系重大,又怎么能念其年幼无知?”

  这人出来唱反调,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现在刘希明显是拖了大家后腿了,平时的时候大家会敬你,可关乎到了各自的前程,谁又认识谁?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样闹下去,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家都得跟着完蛋,且不说殿试闹出这个笑话会有多少人关注,若是再加上明报推波助澜,再扯上江南军民,这绝对会引发一场政治风暴,政治风暴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夺权的机会,可是对这些当事人定是灭顶之灾。

  刘希其实也没多少底气,居然也不恼怒,只是道:“那么你以为如何?”

  此人也不客气:“先分清楚徐谦的话有没有道理,下官就觉得很有道理,倭寇是豺狼,岂可用教化之法,既然如此,那么徐谦的卷子自然也就没什么异议了,要立即通过。至于其他考生大叫不服,说这殿试有舞弊之嫌,那么考就不必重考了,重新阅卷吧,我等虽是考官,可是这殿试乃是天子策问,并不能武断行事,知错能改嘛,传出去也是佳话,若是死撑着,在座诸位,只怕谁也别想有个好。”

  他的话立即博得了所有人的认同,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徐谦就像是提着菜刀的兵,他们就是秀才,秀才遇上这些不要命的,你能怎么办?

  况且人家有他的道理,虽然做了许多过份的事,可是大明朝有些时候,就是这些出格的人能博得天下人的喝彩,比如杨廷和的那儿子,带着人在宫门口蹲守,殴打‘奸臣’,再有土木堡之变后,朝中的衮衮诸公们挥拳将人打死。至于那些上书过问皇帝生育和下半身问题的事就不必提了,各种奇葩事都有,往往是出格,反而能满堂喝彩,你老实巴交,反而灰头土脸。

  这阅卷官中,也有几个江南出身的,他们多少也晓得一些江南的情况,江南的那些无知‘愚民’,对倭人本能的仇恨,现在教化说不通,若是这徐谦借着明报去挑事,到时候江南必定要民怨沸腾,一旦闹出这种事,朝廷往往都是和稀泥,赶紧的息事宁人,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可见这件事他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退路,只能妥协。

  刘希铁青着脸,发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最后也无奈点点头,道:“诸位以为如何呢。”

  大家纷纷称是,于是一个个重新整了衣冠,勉强摆出威严,又重新鱼贯回到太和殿。

  这一次是桂湘宣读了新的决议,徐谦直接录用,其他人重新读卷。

  这种事肯定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可毕竟没有过关的占了大多数,那些心里不满的不禁只是小部分,就算想争辩几句,也被无数张口驳回去。

  所谓人多即是公理,碰到这种事,你想喊冤都没处喊去。

  至于徐谦,自然安排到一边吃茶,他的试卷已经重新读卷,如今是八个圈圈,获得了天子面试的机会。

  而其他人自是紧张等待,阅卷官们怕没有太多的心思,却是硬逼着自己重新认真看卷,终于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此时天色已是不早,十个过关的考生终于水落石出,至于其他人,则是按圈圈的数量择定二甲和三甲的排名。

  最后十人包括徐谦在内,则是向着一甲发起冲刺,其中三人,注定要成为今年最瞩目的官场新星。

  宣读了成绩之后,自然有人大叫不服,刘希脸色已是很不好看,直接呵斥:“既已重新阅卷,还有什么不服,真是无理取闹,当真以为这儿是街市口吗?来人,打出去!”

  权威又重新回到了阅卷官手里,可见想要闹事,没有本事和背景是不成的,一般人想要东施效颦,往往结果都会适得其反,最后被人讥笑几句不识相。

  殿中留下的十人此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桂湘站出来,道:“天子即刻驾临,尔等好生奏对,不得失礼。”他说到失礼的时候,刻意的看了徐谦一眼。

  徐谦心里想:看我做什么,倒好像我是惹事精一样,不过不平则鸣而已,莫非这也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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