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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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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五章:徐侍读巧识奸计

  堂堂内阁大学士请一个翰林侍读当值,这个请字实在让人觉得玩味。以至于杨慎都糊涂了,这徐谦缺勤怎么还有理了?

  “父亲……不是已经有了旨意……”

  杨廷和摆摆手,道:“有些事不能明面着办,得晓得分寸,他毕竟是年轻人嘛,老夫和他计较什么?你去办吧。”

  杨廷和这句话才是真正暴露出了他的忧虑,事情闹起来之所以对他没有好处,正是因为徐谦是年轻人,徐谦年轻,所以可以撒泼耍赖,就算被人取笑,却也无伤大雅,说不定将来还是个趣闻雅事。可是杨廷和不同,杨廷和若是也成了这议论的焦点人物,还荒诞地授意打手欺负一个侍读,就算许多人能分清真伪,可是调侃得多了,这威信便荡然无存。

  说到底,还是一句话,就是徐谦输得起,也玩得起,可是杨廷和却奉陪不起。

  杨慎一头雾水,可是看杨庭满是凝重之色,也不敢多言了,回到待诏房告了一声假,随即便出宫,到了徐家门口,递上了名刺。

  徐谦听闻杨慎来了,态度自然截然不同,亲自出来迎接他,不由道:“杨兄,失敬失敬,既是登门造访,为何不提早打声招呼?如此唐突,倒是让我始料不及,怕是要慢待你这贵客。”

  杨慎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的交情,慢待二字就休要提了。怎么,来你这里还没有一杯茶水吃?”

  “自然是有。”徐谦迎他进去,命人斟茶。一面道:“杨兄怎么今日也没去当值?杨兄,缺勤毕竟不好,眼下内阁这边本来就人手不够,杨兄再这么一走开。岂不是更加不妙了?这是天下中枢所在,维系着天下人的福祉,就算不尽心尽力,可是按部就班也是需要的……”

  他感慨一番。仿佛处处留香的老嫖客劝解新嫖客,告诉他这嫖娼如何伤身,男儿大丈夫不该日夜想着温柔乡,而应当目光长远,放到三观很正的地方去。

  杨慎哭笑不得,心里不由说,你倒还来劝我,徐老弟,你自己已经九日没有当值。亏得你还有脸来说。

  既然徐谦这厮把话头引到了这上头。杨慎自然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只是告假了一两个时辰,不妨什么事,倒是听闻徐侍读连日没有去当值。我便在想,徐侍读是不是病了。你我同僚,少不得要来看看你。”

  徐谦叹口气:“确实是病了。”

  “病了为何不告假?”

  徐谦道:“这是心病,告了人家也不明白。”

  杨慎眯起眼,这徐谦仿佛在对他说,心病还需心药来医,且看他怎么说。杨慎问:“心病其实也无妨,又非绝症,徐侍读不妨和我说说看,我看看有没有方子。”

  人家找上了门,徐谦自然晓得杨慎的意图,倒也不隐瞒,道:“实不相瞒,这心病和令尊有点儿干系,老兄是晓得外间流言的,都说上次廷议,我得罪了令尊,令尊勃然大怒,已暗中授意壮士若干,欲坏我性命!”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侍读之口,还真不太容易,为了能够面不改色的把这番无耻的话说出来,徐谦可是费了许多的功夫,练脸皮可不比读书要容易,须知要增强脸皮厚度,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徐谦的心脏,无疑是强大的,所以他郑重其事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面不改色,也绝不会脸红气喘,因为他知道,这朝中的衮衮诸公,哪一个脸皮都不比他厚,想要在这世道生存,脸皮薄是不成的。

  杨慎皱眉,脸色微微带着愠怒之色,却还记着父亲的教诲,道:“徐侍读,这样的流言蜚语,你也相信?”

  徐谦道:“其实我也不信,令尊是什么人,那是当朝宰辅,学问、人品都是我素来钦慕敬仰的,说是徐某人的楷模那也不算过份。我怎么会相信这等胡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令尊如此高洁之人,我会怀疑吗?”

  “不过……”徐谦慢悠悠的道:“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外头的议论太汹,有鼻子有眼,不能不教人心寒。说实在话,我爹已经告诫了我,他说官可以不做,大不了就做个闲云野鹤罢了,可是性命却是要紧,稍有差池,咱们徐家可就绝后了。哎……一边是我素来敬仰的令尊,一边又是担心我的父亲,我这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却不是心病吗?杨兄,你休要劝我,我已打定主意,这官,大不了不做了,为了家父放心,索性去学那未出阁的女子,将自己关在家里,读书自娱,了此残生。”

  杨慎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他现在他晓得为何父亲命他无论如何来请徐谦去当值了,这厮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不闹出点绯闻出来不罢休,你徐谦什么货色杨某人会不知道,让你不去做官,你自己舍得吗?这厮无非就是耍赖,要制造出一个新闻来,让那些好事之人瞧热闹。

  毕竟从古到今,身居高位者让下头的官吏害怕紧张也不是没有,可是像徐谦这种被吓得连乌纱帽都不要的,那可真是少见,这岂不等于是告诉天下人,杨学士的凶名已经远超历朝历代的权臣?

  杨慎苦笑,道:“杨兄,有话好好说,令尊固然是有顾虑,可是家父是什么人你是晓得的,何必要如此,其实我直说了吧,这一次是家父命我来请徐侍读去当值的,所以这外间所言,什么家父对你怀恨在心,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你休要多疑。”

  徐谦苦笑:“我倒是不多疑,不过令尊还真对徐某人有很深的误会。”

  杨慎立即道:“哪里有的事,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家父时常教导我,说是徐侍读学问又好,办事又得力,为朝廷效命,屡获奇功,这一次年底的吏部京察,父亲已经和下头的人打了招呼,徐侍读肯定是优异。外间的流言,委实不能相信。”

  徐谦似乎心动了,道:“这是当真?令尊竟是说了我这么多好话?”

  杨慎心里发苦,他当然晓得徐谦不简单,可是这厮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他却不得不循循善诱,颇有些像哄孩子一样,道:“这是自然,我虽痴长你几岁,可是家父却时时敲打于我,让我多多像你学习,你自己想想看,你六首的出身,这大明朝又有几个能与你相比?再有,你在内阁待诏的时候,差事也是办的滴水不漏,后来到了皇家学堂,操练校尉也是大功,家父一向有爱才之心,自然对你另眼相看,外间有人传出如此流言,想必是居心险恶,是有人故意要挑拨徐侍读和家父的关系。”

  徐谦疑心尽去,忍不住眉开眼笑:“杨兄如此一说,我倒是放心了。”

  他也没说去不去当值,不过既然表了这个态,杨慎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心里不由想,这家伙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说他假傻,既然弄出这么多玄虚,难道只是想听自己几句好话?可要说他是真傻,那也绝不可能,徐谦的阴险杨慎是见识过的,这样的人若是傻子,这京师不晓得多少人索性死了算了。

  此时徐家的侍女斟茶上来,杨慎满意的喝了一口,方才说的他口干舌燥,确实是急需茶水润口,不过事情办成了一大半,他心里倒是放松下来,舒舒服服的体会着口齿留下的茶香,眼眸微微一眯,露出几分满足感。

  “不对!”

  一个声音把杨慎拉回了现实,他就晓得事情没这么容易,不由心里苦笑,忙道:“哪里不对?”

  徐谦很认真的道:“杨兄说,令尊十分青睐我是吗?”

  “不错。”

  徐谦又问:“杨兄还说,令尊经常对人说,我乃六首出身,人品贵重,又是政绩卓然是吗?”

  “没有错。”

  杨慎十分肯定的道。

  他不肯定也不成。

  徐谦突然冷笑:“既然如此,我德行又好,出身又好,又是政绩卓然,可是为何我听说,陛下曾有意让我升任侍读学士,却是令尊一口回绝,这倒是怪了,杨兄都是侍读学士,令尊还说要让杨兄向我多多学习,若是我不够资格,那么杨兄又为何够资格?假若令尊当真青睐徐某人,又为何断然不肯答应此事呢?杨兄,我明白了,一定是令尊设下了圈套,命你诳我当值,让我在当值的路上……”徐谦深吸一口气,很失望的摇头:道:“若不是我德智体全面发展,在加深道德修养的同时还注重了智力的提升,差一点点就要被令尊骗了!”

  “……”杨慎瞪大了眼睛。

  若说昨天陈年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太够用,而现如今,杨慎也察觉到自己的智商有点不够用了,徐谦这个弯子绕的太大,让他转不过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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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滚滚长江东逝水
    徐谦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未等杨慎反应过来的功夫,继续道:“说什么青睐,实则是另有所图,我不过是个青年,初入官场,可能涉世不深,偶有得罪了令尊,想不到令尊巧设奸计,如此针对一个翰林侍读,实在让人心寒,杨兄,你我虽是已有深交,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也是无益,你休要再来劝我,回去告诉令尊,我弹劾他乃是出于公义,他处处针对却是出自私怨,他若是实在瞧我不顺眼,非要将我置之死地,那就索性放马过来,徐某人读书十载,心存义理,胸襟坦荡,怕个什么?”

    他拂袖起身,道:“送客!”

    杨慎这种官二代的脾气本来还能耐着性子说话,现在见徐谦装得一手好逼,不禁叹为观止,也是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

    这厮,还来劲了!

    偏偏他想要反驳,却又无从驳起,怪只怪中了这厮的圈套,被这家伙绕了进去,结果自打自己一个耳光。

    不过……杨慎算是明白徐谦的意图了,这厮原来是琢磨上了侍读学士,难怪折腾了这么久,他沉默了一下,觉得确实是多说无益,便索性起身道:“告辞。”

    脚步匆匆地离开徐家,连忙自午门入宫,折到大明门附近的内阁见杨廷和,杨廷和一直在等消息,叫他进来,细细询问,杨慎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杨廷和听了不禁哭笑不得,随即道:“绕了这么多弯子,原来是想着求官来着。此子真是可恨又教人无奈,他这项庄舞剑,原以为是要和老夫为难,却是为了自己的小算盘。”

    杨慎道:“这家伙太可恨了。父亲若是应了他的要求,下次又不知要使什么奸计了。敲竹杠敲到了父亲的头上,他这是找死。”

    杨廷和却是冷静下来,放下手中一本奏书。慢悠悠地道:“话不能这样说,你好好学着,这便是四两拨千斤,他不过小小侍读,地位卑微,与为父比起来一个天上地下,为父捏捏手指头都够他消受的,可是你仔细琢磨,为何他处处占着先机?”

    杨慎心里吸了口气。父亲这是在考校他了。想了想。杨慎道:“这是田忌赛马,他的长处在于年少,可以饱受风评非议。可是父亲却是不成。”

    杨廷和摇摇头道:“你只看到了表面,他的长处在于他可以耍赖。而为父却是不能,这便是面厚心黑之道,就算是摆明着要敲为父的竹杠,为父能不答应吗?”

    杨慎皱眉道:“难道父亲……”

    杨廷和眯起眼道:“为父毕竟要顾忌到大局,你以为徐谦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何要耍赖皮?若是平时,你看他敢?他之所以敢敲竹杠到为父的头上,是因为瞅准了时机,你只看到了他无赖,却没有想到眼下的时局,你想想看,现在内阁只有为父之人,新晋学士正在筛选,为父推举的人选却需要陛下点头,这徐谦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才敢制造舆论,上演这一出好戏,眼下为父必须求稳,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能重蹈又一个王公入阁的覆辙,所以为父现在的心力只能用在应付宫里。正是因为如此,徐谦才借机滋事,他便是希望揪扯不清,使为父分心,假若为父和他计较,必定要天下震动,生出许多事端。可要是为父不和他计较,就必须要息事宁人,正如他所言的那样,他出身既好,平时颇有政绩,为何不能升任侍读学士?”

    杨廷和把玩着手里的笔杆子,淡淡地道:“这就是两难的局面,无论做出任何选择,徐谦都能受益,你现在晓得他的厉害了吧。”

    杨慎深吸一口气,这才明白徐谦的意图是什么,原本在来的时候,他还觉得徐谦可笑,单凭耍无赖,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想求官,真以为杨家是傻子吗?可是现在一琢磨,却发觉父亲想得比他深,看得比他远,父亲现在全部的身心都在内阁人选上头,最忌的就是节外生枝,绝不能因此分心,更不能成为天下人舆论的焦点,但凡布局大事,都要做到润物细无声,躲在幕后步步为营,假使这时候万众瞩目,上有嘉靖步步施压,下有徐谦捣蛋滋事,这事儿还做得成吗?

    杨廷和教训他道:“所以凡事都要看背景,要看时机,同样一件事,若是在三个月之前,他徐谦若是敢这样做,为父不介意借此收拾了他。可是现在……”杨廷和的眼睛越眯越是深沉,他似已经有了主意,一字一句道:“眼下只能对他进行安抚,广西的杨环之乱你知道吧?”

    杨廷和所说的是今年新出的一伙反贼,这伙人突然起事,攻略了一处县衙,扯起旗来自封南王,裹挟百姓数千,声势颇为浩大。

    杨廷和又道:“广西一向是匪患频仍之地,以往的时候,哪一次出了这样的事,朝廷不将其清剿干净不罢休,可是为何这次杨环起事,广西巡抚却是上书杨环起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实乃当地官员盘剥太甚,百姓不堪加征的苛捐杂税,这才杀官造反?你仔细琢磨琢磨吧,难道以往的时候,官吏们就没有盘剥吗?说到底,广西巡抚这是看准了这一次朝廷的重心用在了江南的倭患上,所以没有心力去剿广西之贼,这广西巡抚上书便是给朝廷一个台阶,好让朝廷对杨环进行招抚。杨环的道理和徐谦也是一样,只有看准时机的人才能从中捞取好处,这杨环此事起事就是时机。徐谦这时候闹事也是时机。你学到了这个,将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以往,杨廷和对杨慎说起这些道理,他必定不以为然,可是今日竟发觉这个道理如此的深刻,杨慎道:“那么父亲的意思……”

    杨廷和慢悠悠地道:“终究还只是个侍读学士而已,虽然有养虎为患之嫌,可是为政者处事,最紧要的就是分清事情利弊,取舍轻重急缓,这世上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杨廷和方才凝重的脸色变得轻松起来:“就遂了他的心愿又何妨?大丈夫不可计较于一时的得失,目光,要放远。”

    他似有些疲惫,继续道:“这一趟辛苦了你,其实这徐谦若是有所求倒也好办,就怕他铁了心的要鱼死网破,可见这个人还是懂得分寸的,你下去吧,为父要觐见陛下,和陛下好好说一说这徐谦的事。”

    杨慎还是有些不甘,其实大道理他也懂,可是想到人家撒泼耍赖都能升官,实在让他心里不舒服,虽然他也是侍读学士,可是好歹他是状元公,而且在朝为官有这么多年,又是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官二代,即便如此,那也是资历一步步熬出来的,这徐谦也才两三年功夫就从编撰一步步走到侍读学士,一年一迁,实在罕见。

    虽然在明初的时候,这样升迁的例子可不少,同为六首出身的黄观,在洪武二十三年中第,到了二十九年就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右侍郎,可人家毕竟是花了六年时间才成为高官不是?若是按徐谦的升迁速度,现在得了个侍读学士,将来随便外放到哪里去,至少也是个侍郎级别,怕是这家伙所费的时间比黄观还要快,怕是顶多四五年就能成为侍郎级别的人物。

    越想,杨慎就越是想不明白,不是杨慎非要钻这个牛角尖,只是本就已经十分出色的自己,原本鹤立鸡群,谁晓得出了这么个妖孽和他一比,自己顿时黯然失色,自己按部就班,一步步走到今天,本该俯瞰众生,谁晓得现在被人俯瞰了。

    “父亲对他有求必应,难道就……”

    他还想再劝说几句,杨廷和却是心意已决,显然他不希望再出任何意外,杨廷和道:“你好好歇一歇吧。”随即,命了一个书吏来,吩咐一声,让人去和外头的公公禀报,准备觐见嘉靖的事宜。

    杨慎看罢,只好摇摇头,轻轻叹口气,再不多言了。灰溜溜地回到待诏房,越想越是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

    说起来当日都在待诏房的三个人,李时如今已成了江南总督,虽然暂时没有入阁的希望,可也是位高权重,总督江南数省,节制数省军马,好不威风。而徐谦也是风头正劲,奋起直追,端的是犀利无比。反观自己,虽然是升任了侍读学士,可是却形同嚼蜡,宛如鸡肋,憋在这待诏房里,固然是清贵,可又似乎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今日的事犹如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他冷不防想到了一首词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这首徐谦所作的临江仙原来令杨慎嗤之以鼻,可是现在的心境一思量,这才体会到其中三味,越来越觉得高明。

    当然,杨慎要是晓得徐谦的所谓临江仙是抄袭他几年后的作品,怕要吐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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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八章:升迁

  杨廷和入暖阁觐见。.

  嘉靖今曰的精神似乎不好,满是倦意,清早去见两宫太后也是心不在焉,听人说杨廷和觐见,心里有几分不爽,却也不得不压着火气,出来见他。

  杨廷和行了礼,旋即便道:“陛下今曰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

  嘉靖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道:“杨先生觐见,莫非说的又是广西杨环的事?大家的意思既然都是招安,那么招安亦无妨,给他一个世袭千户便是。”

  杨廷和却也不急着进入主题,道:“依臣看,招抚是不成的,朝廷少不得还要调拨军费,令广东清远卫开赴广西,老臣算了算,所费怕也不下五万。”

  嘉靖皱眉:“不是说要招安吗?莫非是借招安为名,行征伐之事,假若如此,倒是显得朝廷小家子气了。”

  嘉靖的顾虑也不是没有,招安就招安,讨逆就讨逆,你今曰能把别人忽悠住,明曰人家还敢信你吗?这是信用问题,倒不是说嘉靖是个很讲诚信的人,假若他能忽悠倭寇招安,再背信弃义将这些倭寇统统消灭,嘉靖绝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说到底,根子问题还是利益,因为一伙蟊贼就损失朝廷的信用,这是亏本买卖,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一笔银子,拿一些无关紧要的官爵出来把人安抚住。

  杨廷和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陛下,调兵入桂,并非是征讨,而是增加筹码,杨环打退了几拨官军,此时正在自信满满之时,且不说他肯不肯受降,就算是肯,怕是胃口也是极大,调兵入桂,先是做出朝廷几路并剿的姿态以及破贼只在即曰的决心,再和他慢慢的谈,才最是妥当。假若他不肯,索姓就将他剿了,假若他敢漫天要价,自然也给他一些威慑,好教他晓得朝廷的厉害。”

  嘉靖听了,顿时觉得有理,在这方面,杨廷和自是老辣无比,这是全局者的眼光,步步都考虑的周详。嘉靖不禁失笑,道:“原来如此,杨先生说的有理,事情就这么办吧,内阁尽快拟旨出来便是。”

  随即,嘉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疲惫的道:“不知杨先生还有事吗?”

  杨廷和叹口气,道:“这杨环之患,其实根子还是在吏治上,地方上一举一动,都和吏治息息相关,若是朝廷用人用的好,则太平无事,四方咸安,假若用错了人,则百姓流离,滋生变乱。老臣身为吏部尚书,顿感责任重大,越来越觉得,这官员的任用出不得丝毫的马虎。”

  杨廷和无故感慨,借题发挥,让嘉靖打起了精神,他晓得,以杨廷和的身份地位绝不会无端说一些废话,他既然如此感慨,必定还有下文了。

  嘉靖慢悠悠的道:“杨先生所言甚是,吏治关乎社稷,人事与国家息息相关,不可小看。”

  杨廷和又道:“上次陛下提出了侍读学士的人选,老臣想来想去,这朝中碌碌无为者有之,老而昏庸者也有之,若是不改变一下气象,对朝廷并无好处,所以老臣左思右想,觉得侍读徐谦,虽是年少,可这年少虽是短处,却也是长处,年少者披荆斩刺,锐意进取,或许对朝廷的风气有莫大好处,老臣已经打算,将一些年轻的官员提拔起来,换一换各衙门的风气,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提拔年轻官员……

  这杨廷和当然是老油条一样的人,被徐谦坑了是一回事,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玩买一送一的游戏,陛下不是想提拔徐谦吗?那么索姓就提拔年轻官员,徐谦自然要提拔,可是其他人也要火线提拔起来,杨廷和毕竟是吏部尚书,这提拔的权利最终还是掌握在他的手里,再加上他门生故吏不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朝廷洗一洗牌。

  如此一来,在这个章程之中,徐谦自然是得了莫大好处,顺着这股春风平步青云,正式迈入高官的门槛,与此同时,杨廷和受益自然也是不小。须知朝廷提拔官员,既要看资历,还要看人脉,若是资历不足,皇**不好干涉,换了他杨廷和,也是惹人非议。

  可是现在好了,请陛下拍了板子,杨廷和再主持大局,等于是内阁和宫里联手,打着换风气或是整肃吏治的名义行事,就算有人非议杨廷和,杨廷和大可以说这是天子拍板,他不过是奉旨行事,轻而易举就能推卸掉责任,可要是有人非议天子,宫里照样可以说,这是大臣的建议,宫中觉得可行,于是便试试看。

  嘉靖脸色变幻,心里也是苦笑,他算是明白杨廷和的意思了,杨廷和是在和他做交易,这个交易对双方都有好处,其他人嘉靖想管也管不着,唯有徐谦才是他较为关注的,毕竟君无戏言,而且徐谦若是能步入侍读学士,那么就有了参赞军机的资格,对徐谦获益良多,想到这里,嘉靖却不急着答应,慢悠悠的道:“你是说升任徐谦为侍读学士?唔,这倒是深合朕意,只是既是侍读学士,又让他掌什么为好?”

  到了侍读学士的层次,就算是主官之一了,一般都会分派任务,比如李时在待诏厅,身为侍读学士的时候就是待诏厅的首脑,也有人主管修史,有人负责典簿、图书之类,这就好像知府衙门一样,虽然侍读学士不是翰林学士,可是如果非要比较,那么通判之类的官职却比较适合,虽然大家隶属知府衙门,可是有人管刑狱,有人管户册,下头都有一批佐官和吏员。

  而李时在待诏厅虽为掌待诏厅的侍读学士,只是他运气不是很好,里头却有个杨慎,杨慎这种数一数二的官二代你管得住吗?所以徐谦进入待诏房的时候,这李时很是低调,一点都没拿出主官的架子出来,倒不是他当真平易近人,实在是他怕人枪打出头鸟。

  杨廷和沉吟片刻,道:“他既兼皇家学堂教习,是否换个侍读前去皇家学堂?”

  嘉靖摇头:“皇家学堂眼下规矩已经制定,可是许多事情不免还要徐爱卿亲力亲为,朕看不宜轻动,这差事就兼着吧。”

  杨廷和道:“既然要兼着皇家学堂的差,那么入宫待诏又或者经筵曰讲的差事怕是不能办了,至于论撰文史怕也有些勉强,不如就专司稽查史书、录书吧。”

  稽查史书、录书……

  嘉靖皱眉,这个差不太固定,也比较随意,比如在文皇帝时期,这是十分重要的差事,当年文皇帝为了创永乐大典,命内阁学士为总裁,专门负责此事,为了表示重视,稽查史书、录书的官员几乎可以直接下条子调动各部,比如听闻哪里有什么孤本书册,一个条子下去,各部就都得乖乖配合,至于每年的糜费,几乎是想要多少户部乖乖拨发多少,绝对不敢忤逆。

  不过近来,除了明实录之外,朝廷并未修什么书,这其实也是正常,正德皇帝当政了这么多年,这位仁兄对修书的事实在没多大兴趣,所以这录书和稽查的事也就荒废下来,而嘉靖皇帝刚刚登基,眼下的目标是争权夺利,自然也没有兴致管这烂摊子的事。

  杨廷和提议徐谦负责稽查史书、录书,看来也是不希望徐谦真正接触什么实权的差事。

  杨廷和固然有他的私心,嘉靖现在所要的则是尽快完成承诺,也懒得和杨廷和争执,况且翰林本就是清闲的差事,无论是经筵曰讲或是待诏、论撰文史之类的差事也都只是清贵而不显要,嘉靖自然也不愿意在这上头多事,徐谦最需要的,是有这个资历,资历到了手,过了几年自然另有任用,或是下去镀金,任一方巡抚,又或者直接到分派各部,加为侍郎,甚至于鸿胪寺、钦天监这样的衙门,直接可以升任为主官,这就足够了。现在做什么,倒是无关紧要。

  嘉靖颌首点头:“这件事就这么办吧,旨意要尽快下去。”

  杨廷和心里松了口气,这一次,似乎他也没吃亏,似乎双方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唯一让他不舒服的就是徐谦真正算是腾云驾雾,从此以后,怕越来越麻烦了。

  只是……这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杨廷和需要的是一个平稳过渡的时间。

  杨廷和告别而去。他人一走,黄锦就从某处角落里跑了出来,笑嘻嘻的对嘉靖道:“陛下,徐侍读此次真是撞了大运了。”

  嘉靖站起来,淡淡道:“他这不是撞了大运,这是运筹帷幄,你懂个什么,官可不是好做得,没有一点真本事,人家凭什么给他乌纱帽,唔,稽查文史,这个家伙……以后怕是清闲的很,有空的时候叫进宫来,朕近曰反正也烦闷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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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九章:侍读学士徐谦

  “圣旨到……”

  随着恩旨抵达徐谦,刚刚敕封了侯爵迎了恩旨的徐家现如今又迎了第二道恩旨,相距也不过一月,如今又来恩旨,着实羡煞旁人。

  一般的情况,官员的任免是没有圣旨的,不过到了侍郎级别,就全然不同,一旦达到了从二品的高度,自然不再是吏部升任,所谓恩旨,便是要让你晓得,这是君恩,君恩如海,浩浩荡荡,回家准备着洗干净屁股,粉身碎骨去吧。

  不过翰林的官员却是不同,侍读学士虽是从四品,可是往往翰林学士都属于品级不高,却极为贵重,就如二品的尚书入阁的几率未必比得过从四品的侍读学士一样,所以某种意义来说,侍读学士享受的也是侍郎的待遇。

  旨意到了徐家,自是好不热闹,可是在其他人眼里,却不免大跌眼镜,这毫无征兆的恩旨,实在让人很是费解。

  “这徐谦不是近来都缺勤吗?连当值都不肯去都能升官?”

  “都察院那边前几rì还在查呢,结果据说查办的御使陈年被打发走了。”

  “这是什么缘故,这徐谦到底什么来头,两年三迁,还是翰林院里,虽是晓得他有圣眷,陛下对他青睐有加,却也不会如此神速吧。”

  “你懂什么,没有杨公点头,你道徐谦能升任侍读学士?最关键的是,此子前几rì还在弹劾杨公,怎么这杨公反而对他如此厚道。”

  “杨公宽厚啊,这就叫做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诸公想想看,若换做你们是杨公,有这样的气量吗?怕是早就找个机会把他放任出去了。”

  众人纷纷点头,一个个深以为然。

  却也有人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的,也跟着附和几句。

  “以后对这个徐谦可要小心一些了,此人让人摸不透,他行事乖张,可是背后又不晓得到底有什么人物,所以小心着一点为好,不晓得他此次升任侍读学士,办的是什么差事?”

  “据说是稽查史书、录书。”

  “原来是稽查史书,这倒不算是什么好差事,无非就是复核而已,没什么用处。录书也没什么权责,假若是文皇帝在的时候,倒也风光,天下的书册全部编入大典,每年采买、收纳的古籍成千上万,从负责督办此事的官员手里花出去的银子更是不知凡几。可是现在嘛……哈哈……至多收录一些诗词曲艺罢了,没什么用处,形同虚设而已。”

  “这却不然,假如宫中要编撰大典呢,这种事谁说得清,天下的衙门都是如此,风水轮流着转,今rì河东明rì河西,就如这承宣布政使司,从前的时候多威风,现在不是也不如从前了吗?”

  “要修撰大典,银子从哪里来?没有银子,修撰什么大殿,眼下国家又是平倭,又是治河,还要治学,哪里有银子编撰大典,多半这徐学士也就是在这儿镀镀金,你真以为人家瞧得上侍读学士,人家不过是借此为跳板,将来平步青云而已,有了侍读学士,进可攻退可守,若是运气好,熬个十年二十载的,入阁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熬不住,大不了放出去,妥妥的一个侍郎。”

  “这便是六首的好处,几无前例可循,这升官就如吃饭一样,哎……”

  “你学的来他?你看看人家,人家弹劾首辅,照样无事,缺勤仈jiǔrì,还能升官,还有那陈年,想要弹劾他,还不是被收拾了,往后安份一些,对这样的人,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种的议论,自然影响不到徐谦此刻的心情,升任侍读学士,让他真正迈入了高官门槛,这消息传出,竟有不少人下了帖子来,无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是同窗、同年又或者是同僚,便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竟也弯弯绕绕寻了名目来祝贺。

  跨过这一步,等于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从前的侍读虽然响亮,毕竟关注的人不多,毕竟许多人看着不顺眼,可是现如今,却没人敢看不顺眼了,就算看着不顺眼,那也得捂着盖着,绝不能表露出来,还得乖乖的笑脸相迎。

  恩旨到达之后,徐谦便坐了轿子,进宫谢恩,轿子到了午门前,恰好撞到了出来的杨慎,徐谦下轿,朝杨慎招呼,道:“杨兄,下值了吗?”

  这家伙天天缺勤,居然还有空闲去琢磨别人当值下值,也算难为了他。

  杨慎想不到在这里撞到徐谦,却不得不笑吟吟的来打招呼,道:“旨意已经收到了吧?恭喜,恭喜。”

  徐谦叹口气,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无非是升任而已,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功名利禄于在这滚滚江河之中,又算得了什么?于我而言,更如过眼云烟,不过笑谈而已。我读书的时候,立志上报朝廷,下安黎民,无论官做到了几品,不都是为社稷苍生办事吗?所以没什么打紧的,恭喜二字,休要再提,别人提一提倒也罢了,你我之间说起这个,岂不是让人取笑?太俗了。”

  杨慎真真无言以对,只得苦笑:“是,徐学士说的是。”

  徐谦握住他的手,叹口气,道:“明rì家里设宴,你得赶早着来,你我是知己,也不必带什么俗礼来,无非是走动一下而已,说好了,明rì午时,我还要入宫谢恩,杨兄,再见!”

  杨慎哭笑不得,方才还说过眼云烟,接着就是明天清客,说是不要俗礼,言外之意不就是说寻常的礼物他瞧不上眼吗?哼,杨慎冷笑,心里想,你不是不要俗礼吗?偏给你送俗礼,明rì给你送五个金饼,十个银饼,看你如何?

  徐谦已经穿过了午门的门洞,心里却在想:“但愿我的激将计有用,巴不得你送俗礼来,金银最是硬通,但愿你拿金银来侮辱我。”

  说着,在太监引领下,轻车熟路到了暖阁,嘉靖早就候在这里了,对他笑道:“怎么,据说你在家中足不出户,终于肯出门了?不怕被人埋伏了吗?”

  徐谦呵呵一笑,倒也随意,道:“陛下何故取笑微臣,教微臣难堪。”

  嘉靖莞尔一笑,站起来,道:“好了,现在也遂了你的愿,这侍读学士是到手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徐谦正sè道:“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好好在翰林里为陛下办差。”

  嘉靖点点头,现在徐谦确实还是老老实实呆在翰林院里好,不过翰林里的事,多是枯燥,嘉靖不由道:“你在翰林里坐得住?就怕到时候又死缠烂打让朕给你换个差事。”

  徐谦郑重摇头道:“陛下,微臣现在想编书。”

  嘉靖愕然:“你编书?”

  徐谦点头:“正是,既是侍读学士,不编出一本书出来,岂不是尸位素餐?”

  嘉靖先是沉默,旋即摇头:“朕晓得你不愿碌碌无为,可是朕这里也有难处,录书所费不小,且不说文皇帝的永乐大典所费惊人,就算不及永乐大典一成,怕也难以承担,况且一旦录书编撰,就要各地州县采买,也是麻烦,朕没心思办这个,反正你这侍读学士,多则三五年,少则两三年,也就能调出去,实在没有这样的必要。”

  徐谦道:“微臣编撰书册,是为了社稷苍生,至于所费银钱,微臣已经想好了,一切所需,都由如意坊承担,而如意坊那边,取得书册的刊印权,如何?”

  “刊印,你录了书还要刊发出去?”

  徐谦点头:“陛下不是常说教化吗,刊印出去才是教化,否则只藏于翰林之中,编撰了又有什么用?其实如意坊那边,已经洽商好了的,他们肯为陛下效力,陛下嘛,自然作壁上观就是了。”

  嘉靖沉默了一下:“假若如此,也不是不可以,这个主事也不失为两全之策,那么朕就准了。”

  徐谦忙道:“谢陛下。”

  嘉靖也懒得问徐谦想录什么书,对他而言,权利才是要紧,眼下未掌大权,编书有什么用?文皇帝编撰永乐大典,为的是制造盛极之世,创不朽伟业,嘉靖显然还到不了这个层次,也没有如此高的觉悟。

  他微微一笑,道:“朕想起一件事来,前些rì子,有方士给朕炼了几颗长生丹,朕吃过了之后,倒是觉得身体康健了不少,朕那儿还有几颗,你要不要尝尝。”

  徐谦愕然了一下,嘉靖给他的感觉,像是某个毒友,要拿出所谓的‘好货’来和他分享。

  其实嘉靖吃丹药,对徐谦来说不是什么新闻,不过他也不反对,毕竟这厮天天吃,在历史上也活的比大多数人长,他喜欢吃便吃就是,只是这厮拉自己下水,实在不厚道,多半他还以为自己会受宠若惊呢。

  可是摆在徐谦面前却是两难的问题,你要是吃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嘉靖有的是丹药,他看自己顺眼,来一出你一颗我一颗的把戏,这不是坑人吗,你命长不代表徐某人命长哪。可你要是不吃,又似乎浪费了天子的好心,这左右似乎都有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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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章:疯了

  从宫中出来,徐谦长出一口气,好不容易婉拒了‘嘉靖’的好意,到现在还有点儿心悸,好在嘉靖只是客气一下,倒也没有继续坚持,徐学士出了午门,乘轿并不急于去翰林院,反而吩咐轿夫道:“去如意坊。”

  如意坊如今规模已是越来越大,以至于形成了滚雪球的效应,附近的所有民宅全部夷为平地,接着一栋栋的街面商铺拔地而起。

  经济规律就是如此,当地段寸土寸金时,再用来住人,就晓得奢侈了,有的人家索性自己将自己的宅子改为铺面,有的则被商贾购地之后进行修缮重建,方圆数里,数不清的各种货栈、客栈、酒肆、青楼、赌坊。

  毕竟这里来往的客商实在不少,大量的人流,消费力都是惊人,客商到了之后要打尖要吃饭,腰缠着的都是现银,大笔的开支,岂是寻常人家可比。

  某种意义来说,如意坊的出现,使得经商的步骤变得简易了许多,正是因为程序的简易,使得商业活动也日渐增多起来。

  道理也很简单,以往的时候,想要经商可不容易,千里迢迢要先在某处进货,而后路经陆路、水路数十个关卡,这每一个关卡,就算你费了很大功夫办了官府路引,人家照样以其他的名义为难,若是打点不及时,直接诬你为贼赃亦不是没有可能,不但要吃官司,一批货物统统都要打了水漂。

  好不容易把货物运到了京师,却也很不容易,你一个客商,人生地不熟,各路人马都盯着你,无论是街上的地痞。又或者是官府的爪牙,甚至于招摇过市的骗子,稍有不慎,不但货物换不来钱,可能最后落个一场空。

  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道理其实也是如此,人本能中就带着欺生的性子,而现如今,走商行货大大的简化。沿途有路政局的路引,一般关卡不敢刁难,就算真有人罔顾路政局的权威,路政局这边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几个校尉调拨下去。寻常的官军谁敢造次,前几个月,就有个驻在渡口的百户坏了规矩,路政局立即以欺君罔上的名义去拿人,到现在,这位百户还在诏狱里呆着,这辈子怕是别想出来了。毕竟路政局每年获益惊人。锦衣卫的不少衙门都从中捞取好处,惩办各路官军,大家的积极性很高。

  因此,路政局的性质与其说是颁发路引。倒不如说是将地方的权利收归了亲军,将地方上的关卡收益全部转移到亲军之后,再分成几份,大部缴纳宫中。得到了宫中鼎力支持,其余的则打点厂卫。厂卫这边本来手伸不到关卡上头,而现在平白得了这笔不菲的收益,大家已经将这份收益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各州县的巡检、官军、衙门还想从中分一杯羹,就等于是虎口拔牙,从厂卫手里抢钱了。

  抢钱,有本事你来试试看,抢了亲军的钱,莫说是一般的百户、巡检,便是县令、知府,都能想着法儿办了你。

  而对商贾来说,由于是明码标价,一次性付清,等同于直接缴纳了关税,既省了心,也节省了不少开支,运货的危险也就降到了最低,从前运货,必定要有圆滑的人主持大局,圆滑还不够,还得有点关系,保证随时能捞人。一般人想要行商,连门槛都摸不到,可现如今,只要你有本钱就成,反正是既定的规矩,按着规矩来,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

  到了京师之后,也不再自己四处招揽人来买货,不必害怕有泼皮捣乱,不必怕顺天府的差役为难,直接到这如意坊来,保准没有人来寻你麻烦,你花费了银子挂牌之后,用不了多久,如意坊就会有人来和你联络,告诉你有哪家的人想要收你的货物,到时候在如意坊的人监督之下,大家钱货两清,你带着银子,爱去哪儿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从商门槛的大大降低,使得这本就有利可图的营生一下火热起来,从前大家不敢从商,是有顾虑,可是一见风险降到了最低,利润却是不菲,于是自然而然,连不少地方上的豪强士绅也都加入进来。

  单单是如意坊,一年间每日的人流在数千,现在人流却十足增加了十倍。

  从前的时候,卖货的人多一些,而如今,反而买货的人成了主流。

  商业的发达,造成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货物的紧缺,几乎现在什么货物都缺,不少辽东来京师收生丝、茶叶、瓷器的商贾每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牌子,只要有货,无论是上等还是下等,俱都收入囊中。

  在货物紧缺的时代,使得各种货物的价格开始走高,于是乎,现在反而是那种制造生铁、生丝、丝绸、茶叶、绢布的商贾最是有利可图,能挣钱的地方就有人去,至少在江南的许多地方,不少工坊开始零星出现,便是京师的周边,小作坊的规模也是越来越大。

  大量的流民招募进去,生产出各种货品,随即便能兜售一空。尤其是奢侈品最是水涨船高,一方面是海路安抚使司在大批的进货,几乎是市面上有多少货物便吃进多少,而另一方面,商贾越来越多,对这方面的需求也是越来越大,再加上大量流民转化成为了工商业者,这些原本几乎没有任何消费力的人如今也开始产生需求,更是促进了需求的增加。

  这种滚雪球的效应,某种意义促进了生产,却也伤害到了许多人的利益。

  比如在江南某些地区或是京畿一带,寻常地主士绅日子越发艰难起来,本来他们有大量土地,自有佃户为他们耕种,吃香喝辣,日子过得自是逍遥自在。可是现如今,由于流民大量吸纳,使得人力开始紧张,那些本来随便吃个半饱的佃户们自然不肯满足,有人索性抛了田地跑去工坊里做工,如此一来,为了使你的土地不至于荒芜,就不得不提高工价,种地本来就是获利最小的营生,成本却是在不断增加,再加上工商的繁茂使得物价的日益上涨,却唯独粮价却迟迟不涨,如此一来,这许多的士绅盈利还是微乎其微,开始出现了入不敷出的现象,有一些开明的,索性弄一些炼油的作坊,也有人索性拿出了本钱来经营些小买卖。

  当然,更多的人选择了固步自封,在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抑商的言论,理由无非是铜臭之类,士林也出现了一些议论,不过毕竟影响不大,眼下还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再者宫里、厂卫甚至一部分皇亲国戚的暗中支持,事情也就压了下来。

  此时在如意坊的顶层厢房里,几个大股东都已经到了,王成、张鹤龄、张延龄,还有几个京中极少露面的勋贵各自落座,纷纷看向徐谦,王成道:“花费十余万两银子修书,这怕是亏本的买卖吧,真能收回本钱?”

  其实徐谦想要砸银子去修书,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十几万两银子对于现在的如意坊来说确实不足挂齿,单单那些挂名如意坊名下的各家商铺,每年下来上缴的分红怕也不是这个数,这还只是边边角角的收益,不过大家也晓得,这种事得说清楚,谁想从里头拿钱,至少也要给个交代。

  徐谦道:“问题其实并不大,要修的书,由咱们如意坊刊印,虽然成本回收会慢一些,可是假以时日,总能回本,此次我既为翰林学士,负责录书,总得做出点东西出来,再者说,书编出来,也算是利国利民,银子嘛,不必一次付清,慢慢的来,如意坊这边的账目,我也已经看过,虽然前些时日投入了大笔银子四处开矿、还有筹建天津制造局、开路以及支持海路安抚使司,这账面上总还有些盈余,倒是不至于影响什么。只要大家点了头,这个事就算这么定了,假若大家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出来。”

  众人倒是不吱声了,如意坊的银子,是徐谦领头让大家赚的,能有今日,也是徐家出力最大,其实大家对这种经营模式知道的并不大,以后要仰仗的地方多的是,就算徐家要直接抽出十几万两银子打包带走,谁也没有话说,张延龄嘻嘻一笑:“你现在做了学士,要编书就编书吧,这倒无妨,如意坊这边反正暂时也不缺钱,这其实也没什么妨碍,事儿定了就定了。只是不晓得,你要编什么书?”

  徐谦正色道:“王学总纲。”

  “王学总纲……”

  有人似乎没听说过王学是什么,倒也无所谓,可是有些了解内情的,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徐谦这个家伙……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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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一章:开拓进取

  事情商量定了,事情没有出乎徐谦的预料之外,徐谦松口气,呵呵笑道:“大家近来都在做什么营生,是了,天津那边的道路修筑的如何?”

  王成笑道:“这事儿是我经手办的,一条去天津卫,一条是去塘沽,天津卫这边的已经修筑的差不多了,至于塘沽这边,因为港口还未修缮,所以也不急。制造局那边,倒也不急着开工,不过每年花费的银子却是海了去了,如意坊这边家大业大,虽然不在乎这点银子,可是这样浪费,终究不好,是不是让他们先开工,可以先制一些农具出来先挣点蝇头小利?”

  王成如今满身的铜臭,一肚子的生意经,哪里像什么皇亲国戚。

  不过如意坊给他的影响实在太大,当他尝试到了大笔银子大笔银子挣钱之后,有了这个甜头,便再没有心情去飞鹰逗狗了,人就是如此,赚了第一桶金之后,自信心也就建立起来,开了眼界,就会发现原来这世上挣钱如此简单,这兴趣自然而然会放到事业上去。

  反而每日圈养着,让他每日玩乐,这玩久了就会腻味,腻味了就要尝试各种新奇的东西,其他的皇亲国戚,大多走的都是这条不归路,要嘛去炼丹去了,要嘛就是产生某种嗜好,染上一身花柳回去。

  徐谦倒是对王成的提议颇为赞同,道:“先制农具也好,可是先让工匠们练练手,现如今不比从前,许多士绅地主都缺人手,因此这农具反而好兜售,人手不足,自然得用好的工具嘛。到时候正好贩卖给他们。”

  众人哄笑,某种意义来说,在座的众人和地主是天生敌对的,有你没我,正如后世某国南北战争一样,北方的工厂主和南方的庄园主之间的矛盾绝不可能调和,因此说到了挣士绅们的钱,大家都不由会心一笑。

  张鹤龄感慨道:“这银子怎么就这么好挣呢,从前就不曾想过。现在回头想想,人家做买卖一年赚几千两便算巨富,可是我们……”

  徐谦道:“这叫钱生钱,利生利,谁的本钱最多。谁挣得就越多,你有十两银子,一年下来未必能挣一两,可你要有一千两银子做本钱,一年下来两三百两也未必赚不到,可要是你有十万、百万两银子,便是一年将这些钱赚个十倍百倍。那也不算什么。说到底,谁的本钱高,谁就掌握了主动,就如这地价吧。你一千两银子买一个铺面来,一个月租出去能挣多少,可是你有十万百万两,再将这方圆数十里的土地全部买下。在上头修筑码头,修建道路。再设一个如意坊,等过几年再兜售出去,十万两银子的本钱,怕是要价值百万了。说白了,到了咱们这个地步,已经不在是做买卖,而是引领潮流,天津北塘的那块地,本来一钱不值,随便几万两银子,能将附近的土地全部尽收囊中。再花几十万两砸下去筹建制造局,招募人工,修筑道路、修缮港口,那几万两银子买下来不值一钱的土地可就寸土寸金了,现在这么多商贾都往那边涌,为何?这便是我等引领了潮流,将那儿变成了金山银山,我刚看到了账目,不少商贾都在咱们手里买地,有的用来建商铺,有的呢修筑货栈,还有的将来用来修筑工坊,好从制造局边上分一杯羹,单单咱们卖地的收入,今年就已超过了九万两,这本钱几乎收回了三成,明年后年,除了一部分自留的土地,其余的土地也全部都要兜售出去,本钱也就全部回来了,至于这制造局,这港口、道路,还有相当一片的土地,都是别人花钱送给咱们的,将来只要制造局能办好,你我虽是砸了几十万两银子,可是将来的利润却是十倍百倍,就算办不成,单单咱们卖地的收入,怕也有足够的赚头。生意,就是这么做的,今日是北塘,明日或许就是其他州县,不毛之地多的是,钱挣不完。”

  众人纷纷点头,对徐谦满是崇敬。

  这家伙挣钱确实是一把手,鼓捣出了个制造局,本来刚刚要从如意坊拿银子的时候,大家还舍不得,毕竟是几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原以为是稳赔的买卖,谁晓得几万两银子买下了那一大片不毛之地,方圆数十里之多,而后又疯狂招募人手、吸纳人口,又打出各种旗号招商,并且进行规划,那儿的地价一日三涨,原来不值一文的土地,现如今时价竟远超一般的州府,而且按照明年的走势,怕这价格还要往上涨一涨,毕竟这一块土地相对宽松一些,有制造局在这边,大家做买卖也方便,更何况制造局招募了大量人手,这些都是强大的消费力,而随之而来的无数商铺又要招募无数人手,结果扎堆的人越多,吸引来的商贾自然越多,商贾越多,需要招募的伙计就越多,这便是一个循环,由于人口不断增加,所以需求越大,需求越大,就提供了更多的生意,从而吸引了更多的商贾,商贾们的进入,带来了更多的工作岗位,因此又吸引了更加多的人口。

  整个北塘,都在滚雪球,而如意坊的获利,也在滚雪球,毕竟还有七成以上的土地握在手里,张鹤龄这边,也在大肆向周边大肆购地,甚至有人在暗中估算,这一次单单卖地,不但能把所有本钱收回来,可能利润也至少能高达百万。

  徐谦方才所说的引领潮流,若是寻常人,或许一知半解,可是在座的这些人却有深刻的印象,张延龄不禁道:“不错,就是要引领潮流,只是近来各地有不少非议,尤其是不少士绅,这些人却要小心一些,咱们是无所谓,随他们骂便是,自己挣自己的银子,倒是你毕竟是朝廷命官,却要小心,这朝中的事我活了大半辈子是看透了,什么仁义都是假的,可是你妨碍到了人家,这便是生死之仇,小心驶得万年船,休要让人抓了把柄。”

  徐谦朝他笑笑,领了这个情:“朝廷的事不必你们忧心,如意坊现如今已是越滚越大,要注意到的地方多的是,却要有劳你们,北塘那种法子,其实未尝不可以复制,比如在杭州附近,就可以弄个纺织局嘛,其实路数都是一样,就看怎么办了,这些事,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还有钱庄,其实也可以操办一下,要办钱庄,就得定下规矩,不能胡闹,总而言之,如意坊有的是银子,有银子眼界就要开阔,不能只着眼一处,这天下到处都是金山银山,就看你们自己了。”

  众人纷纷笑了,王成道:“你就是鞭子,咱们反而成了驴,你抽一鞭子,咱们才能动一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亲自去杭州一趟,看看这纺织局能不能建起来,钱庄嘛,似乎也好说,如意坊名下本就有钱庄,想来你说的是颁发银票的事,这事儿倒是可以拟出细则来办一办。”

  张鹤龄却摇头:“纺织局的事得宫里答应了才成,依我看,王伯爷还得留在京师,宫里得由你来交涉,请王太后出面做主,否则陛下未必肯点头,不妨让我去杭州一趟,踩踩盘子。”

  张鹤龄的担忧不是没有考虑,如意坊现在摊子铺的大,虽然如意坊送了宫里两成的干股,不过毕竟这么大的事,没有宫里点头不成,陛下那边未必肯答应,可是有王太后出面就轻易了许多,只要能说动,事情就轻而易举,至于选择土地,购地,筹备纺织局的事宜,其实都是旁枝末节,这是大明朝,大明朝做生意,最重要的不是本钱和土地,最紧要的还是宫里肯不肯开这个特许,特许能办下来,你有的优势别人就没有,那便是躺在地上也有金山银山自动送到家门口来。

  张延龄嘿嘿一笑:“有制造局和纺织局,难道就不能有造作局,江西那边,瓷土诸多,那里也可以试试,设造作局,专产瓷器。既然要请宫里特许,不如连这个一并都请了,我过几日直接去江西。”

  王成不由苦笑:“你们倒是说的轻松,这又是造作又是纺织,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办,难道教我又去宫里滔滔大哭一场,寻死觅活,逼着太后点这个头吗?你们反倒轻巧了,却是苦了我。”

  徐谦不由笑起来:“谁叫你现在和后宫走的这么近?这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所谓超人是也,我倒是有个主意,既然都要去请命,不如连钱庄放银钞的特许也一并请了,这钱庄做的才是大买卖,大不了,给宫里多让两成利,咱们把手里的分成都匀出一些,给宫里多一些便是。”

  王成不由咋舌:“那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得有个名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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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二章:新官放火烧死你

  众人说说笑笑,有了徐谦起头,倒是集思广益起来。

  眼下在座的这些人,哪个都是天下土豪中的土豪,有了银子,与其封存,还不如让钱去生钱。

  一下子又是纺织局一下子又是造作局,再加上一个钱庄,这些人还显得很不满足,挖空了心思想往自己本以咋舌的财富上头再加一些。

  人的欲望毕竟无穷无尽,正如奴隶主总想不断增加自己的努力数量,地主们总是克制不住自己买地的欲望一样,这如意坊已经初具财团雏形,正如一只吞金巨兽,已有染指天下财富的企图。

  那躲在角落里不做声的乃是镇远侯顾寰,这顾寰刚刚回京,在如意坊里有一些股份,虽然连半成都不到,当年不过是看在张家兄弟的面上随便出了点银子,谁晓得后来这如意坊越来越大,虽然半成不到的股份,可是收益却是本钱的百倍千倍,因此也开始眼热起来,他这一趟回京述职,听说这边要议事,便眼巴巴的赶来,想要搀和这么一脚。

  这便是主人翁的精神,其实说白了,还是如意坊获利太大,前景远大,这已经关系到顾家前途了,所以这位镇远侯格外的上心。

  顾家绝对不是破落户,他们的爵位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属于二等靖国侯,其祖曾敕封为夏国公,后世袭爵,而顾家之所以能在京师之中站稳脚跟,便是因为顾家世代都和漕运有关,顾寰虽然年轻。可是现在已经担任了漕运副总兵。这是顾家世袭的职位,便是现任的总兵官,都曾是顾寰祖父的故吏,顾家的旁支大多都在漕运衙门里担任官职。上到参将下到寻常运军百户,林林总总,某种意义来说,顾家就是漕运衙门的土皇帝。

  顾寰咳嗽一声。忍不住道:“其实无论钱庄还是其他,都不如海运挣银子,我久在南北通州奔走,这漕运里头每年是多少油水就不必说了,假若真要能得到海运特许,每年获利何止是十倍?”

  他倒是颇有眼光,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漕运里呆的久了,自然晓得这里头的暴利。漕运尚且如此。海运就更不必说了。一船的丝绸从南通州经过漕运到北通州都能挣这么多银子,别提从大明的港口将一船船的货物送去各藩。

  徐谦不由看了他一眼,道:“兄台似乎面生的很。”

  顾寰微微一笑。自报了家门。

  徐谦笑呵呵的道:“镇远侯世系可以从永乐一年算起,咱们大明朝极少有这样源远流长的世族了。顾侯爷。这海运虽然未开,如意坊照样还是能出海,海路安抚使司眼下正在制造大船,银子也是咱们如意坊出的,他这出航一船船的货物,也都由咱们如意坊经手,开不开海,都是无妨,不过……这毕竟是违禁的买卖,宫里那边得喂饱了才好,不要舍不得银子,只要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来咱们拿出银子来,造百艘千艘大船,统统都以海路安抚使司的名义出去便是,漕运……侯爷既然管着漕运,将来在天津等口岸,却少不得要行个方便,以后如意坊有时候也要借用一下。”

  顾寰微微一笑:“这个好说,都是自家的货,还不是轻而易举,运军这边打了个招呼,不但不敢登船搜检,便是沿途出了事,也可以一路照拂。”

  眼看天露暮色,王成提议道:“不妨一起寻个地方吃酒,权当庆祝徐学士荣升。”

  徐谦却是摆手:“明日清早还要去翰林院,不能起的太迟,改日再说。”

  在如意坊坐了几个时辰,徐谦感觉到全身心的舒畅,似乎到了那里,才没了勾心斗角,所有人都精诚团结,为了各自的盘算努力。

  他回到家中,徐家已在为明日的酒宴准备了,徐谦反而无事,早些歇了,次日乘轿赶往翰林院,如今再到这里,地位已经截然不同,徐谦依稀还记得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不过是个编撰,无品无级,一切都听人摆布,有人对他不屑于顾的,也有人对他漠视的,可现如今,身为翰林院有数的几个学士,无论这些人对自己怀着什么心思,却都得强作一副笑脸出来。

  他的值房是在右玉堂,玉堂有侍读一人,编修一人、检讨二人,再有七八个文吏,人虽不多,不过这儿却是徐谦做主,感觉自然不同。

  新官上任,徐谦便将编修、检讨、博士们请来。这侍读是徐谦是老相识,正是他的师兄谢正,谢正显得有点尴尬,先进师兄,结果如今却成了徐谦的属官,很有几分惭愧,不过徐谦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并没有显露出得瑟的意思,倒是让他好受了许多。

  在这右玉堂里,徐谦是主官,而谢正为副,至于两个检讨,一个负责稽查史书,另一个负责录书。大家一团和气的坐下,徐谦高高坐在首位,看着下头暗中观察他的诸人,心里不觉得好笑,果然还是做官好,做了官就不是你去猜测别人的心思,而是别人来揣测你的心意,揣摩上意,这在哪里都行得通,便是翰林院这样清贵的衙门也是如此。

  咳嗽一声,徐谦道:“诸位,往后大家就是同僚了,以后得共事在一起,承蒙圣上垂爱,本官如今忝为侍读学士,主持稽查史书和录书,还望诸位鼎力相助。”

  这第一句自然是句客套话,大家都听过徐谦的种种传闻,原以为徐谦是那种逢人便要挤兑一下的人物,凶名在外,因此颇让大家担心,可是现在大家见徐谦并不是凶神恶煞,总算放下了心来,一起道:“大人说哪里话,这是下官人等应尽的本份,自然竭力协助大人办差。”

  徐谦颌首点头,喝了口茶,道:“这便好,万事开头难,说句不好意思的话,这稽查史书和录书的事本官还是生手,赵检讨,你负责稽查史书,能否说一说?”

  赵检讨连忙站起来,道:“大人,其实稽查史书无非就是审核而已,左玉堂那边纂修了实录、圣训、本纪、玉牒及其他书史之后,都要送到咱们右玉堂来过目,若是没有差错,便进行封存。”

  徐谦笑道:“原来如此。”

  这个工作实在简单,不过责任却也重大,毕竟实录、圣训、本纪、玉蝶这东西不是开玩笑的,若是出了问题,一般都是审核的人负责。

  他又道:“那么录书呢,又担什么干系,王检讨……”

  王检讨忙起身道:“大人,录书其实就是存档,每日朝廷的票拟,都要送到这里来抄录一份封存,除此之外,还有圣旨、史书、玉蝶、圣训之类。”

  徐谦不由道:“永乐大典是否也是由咱们右玉堂封存?”

  王检讨笑道:“正是。”

  徐谦算是明白了,这所谓的录书,其实就是图书馆加一个资料室。

  大明朝某种意义也是闲的蛋疼,翰林院里的都是精英,如此精英,居然不是图书管理员就是资料员,反而是次等的家伙放出去主政一方,这也算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徐谦慢悠悠的道:“那么假若要编书,是不是也由王检讨负责?”

  “编书?”王检讨呆了一下,这右玉堂可是许久没有编过书了。这里头的编书可不是说写书,而是编录书册,比如永乐大典,其实并非是让人写出一部大典来,而是将天下所有的书籍进行一次整理,然后将其梳理归类,形成一部典册,这本大典里既会有左传也会有春秋,甚至还会有医科的书籍。一旦要编书,就要派人四处寻访书籍,以及寻找散落于民间的手抄本,再进整理,不但浪费银钱,而且还操心劳力,不过话说回来,假若是编书,虽然会让清闲的众人忙起来,同时这权利却也能增加不少,毕竟有银子过手,好处不小。

  王检讨倒是喜欢编书,立即显出了浓厚的兴趣,他虽只是小小检讨,可是一旦要编书,地位可就不同了,王检讨道:“按理来说是该下官负责,只不过一般编书,宫中都会任命总裁,往往都是大人亲自负责,而下官从旁协助。不知大人要编什么书?”

  他心里颇为兴奋,心想这个徐谦的圣眷还真是不小,刚刚上任,就能说动宫里编书,这不摆明着给大家刷经验玩吗?

  徐谦慢悠悠的道:“本官想编一本《王学总纲》!”

  “……”

  王检讨呆住了。

  谢正也呆住了。

  那赵检讨刚才还挂着一副笑容,可是现如今,笑脸虽然还挂着,却已经僵硬。

  王学……

  疯了,疯了……真的是疯了……

  王学虽然还没有定性为伪学,可也没有得到官方认可,翰林院编王学的总纲,这不是摆明着给王学定性官方的合法身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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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三章:捅的就是马蜂窝

  在以理学为正宗的大明朝,翰林院居然要编王学总纲。

  此时的王学,在大明朝影响并不深,虽然许多官员已经开始接触,甚至朝中的衮衮诸公之中,已有不少人就是王学门徒,比如徐阶,比如聂豹,甚至于一些尚书级别的人物,亦和王学有很深的瓜葛。

  可是在台面上,许多人都没有表露出自己的身份。这些人更像是一群教徒,采取暗中的手段相互联络,相互学习,相互探讨。他们早已不满理学,对理学的因循守旧带着深深的芥蒂。

  也正因为如此,自王学出来之后,立即开始蔓延,上到朝中诸公,下到各书院,某种意义来说,现在的王学,已经有了和理学分庭抗礼的实力。

  只是……这所谓的实力也只是人头而已,王学门徒开枝散叶,各大学派广纳门徒,可是并没有真正深入到权利的中枢。

  唯一让王学门徒们拿的出手的是,近来明报的出现,再加上一部分王学门人开始借助报纸开始造势,至少在江南地区,王学深入人心,至少近半的秀才生员们偏向于王学,江南许多官员也颇受其影响,尤其是南京的赋闲官员,这些人官场失意,于是心灰意冷,或是流连于花丛,或是钻心写书,这种官场愤青写书自然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黑人,比如各种体裁的故事,故事背景可能是宋朝亦或者是唐朝,只是里头对应的人物却往往都是朝廷中的某些大人物,这叫隔空泼污水,最是流行,其中成大成者便是金瓶梅,表面上写的是情色小说。各种荤段子层出不穷,故事背景也在宋朝,只是里头的许多人物却都可以对号入座,由此可见,这些官场失意的家伙们战斗力还是惊人的,今天你让我完蛋,我就让你遗臭万万年,专注黑你五百年,绝对没得商量。

  自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静下心来揣摩学问,理学已经摸透了,反而最近时新的心学却是风头正劲,许多观点宛如一阵春风,荡漾这些腐朽的心田。有人顿悟,有人茅塞顿开,有人似有所觉,王学自此流行。

  王学流行,并不代表它有了正式的身份,这个身份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到手的,就算是在后来。徐阶入阁,也未能得到当时的认同,更不敢编什么王学总纲。

  可是眼前这位徐谦徐学士,这才刚刚上任。竟是提出了编王学总纲,这家伙不是疯了就是疯了,这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不闹出点事来。你是不是骨头痒痒?

  可是徐谦很认真,道:“王学总纲的大纲本官已经有了谋划。如今王学分为左派王学、江右王学之类,其文章书籍,要尽量的搜集,可命人前去江左、江右、岭南、江西等地搜集文侧,这纲目嘛,就由本官亲自代劳,具体的述言,怕是要请王检讨负责了,再就是审核之事,怕是要劳烦谢侍读,赵检讨若是无事,大可以参与进来,此书的编制,是宫里准允的,所以大家也不必有什么顾虑。”

  “……”

  众人深深吸一口气,王检讨忙道:“大人,不可哪,翰林是什么地方,岂可为伪学张目,这要传出去,怕是要惊天动地了。”

  徐谦眼睛一眯:“何谓伪学,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学莫非尊的不是孔圣人,莫非不是立圣人言,怎么到了王检讨口里,就成了伪学了?”

  这东西就是如此,不认可的人就认为这是伪学,认可的人将其奉为至宝,徐谦一番义正言辞,倒是驳斥的王检讨哑口无言。其实他倒不是完全没有说辞,只是徐谦是他上官,眼看上官发怒,自然不敢继续争辩下去。

  谢正觉得这事儿滋事体大,也忍不住劝道:“大人可想过此事的影响吗?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引起动荡,此事很不好办,王学毕竟非官学,翰林院何必要编什么王学总纲,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徐谦却是微笑,道:“从长计议归从长计议,可是现在陛下那边已经首肯,让咱们编书,银子也已经有了,总不能光拿银子不办事吧?”

  众人又是一惊,陛下准允,连银子都有了,这莫非是说,圣意偏向的乃是王学?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让人震惊,假若只是徐谦一个人的主意,他们倒不觉得什么,徐谦是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他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不奇怪,反正现在也没有人招惹他,如今在官场,他是人见人怕的人物,连内阁现在都对他敬而远之了,他想怎么胡闹不就怎么胡闹。可现在的问题可能就是,圣上对王学来了兴趣,徐谦要编王学总纲,根本不是他的心血来潮,很有可能是圣上的意思。

  如此一想,道理就通顺了,可是也足以让人目瞪口呆,如果圣意偏向王学,那么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理学又当怎么办?现在是编王学总纲,那么往后,岂不是还要将王学列为官学?这……

  徐谦自然禁不住他们的浮想联翩,甚至于,他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徐谦此时一副笃定之态,慢悠悠的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银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划拨过来,你们先做个准备,王检讨,你先列个章程来,万事开头难,不过只要大家肯同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诸位各自去办公吧,嗯,本官先打个盹……不,本官先日理万机,精通一下业务。”

  在座的诸人,已经没有心情去反对了,他们现在考虑的显然是如何去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

  消息不胫而走,立时炸开了锅,徐谦胡闹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徐谦背后,一定有人授意,徐谦背后的人是谁,可能牵涉到了宫里,此外,谁能保证这背后没有王学的人挑唆?

  如此一来,许多人义愤了。

  在理学们的眼里,王学就是异端,编王学总纲,比之大礼议更加严重,一个是皇帝老子的身份问题,一个是涉及到千秋万代的纲领问题,这是万万不能妥协,也绝不能有丝毫回旋余地的。

  杨廷和这边已经被人踏破了门槛,在内阁拟票回来,所面临的便是排山倒海一般的人浪。

  这些人中有尚书,有侍郎,有给事中,有主事,有郎中,有言官,甚至山东、山西、河南巡抚那边收到了消息,也已经来了书信过问此事,这是士林的大事,许多人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也绝不容忍这部书自翰林院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必须得弄清楚,这是宫里的主意,还是那徐谦擅自做主,到底是谁迷了天子的心窍,今日他们要翰林院编书,明日是不是要将王学立为官学,是不是将来后进们读书,不去学程朱,反而去学他王学,怎么,难道还想变天不成?大人,这事儿若是不立即遏制下去,这是要贻害万年的。”

  “不错,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绝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大明朝一向都是程朱之术,为何还要弄出个王学出来?王学……哼,王学是什么东西,不登大雅之堂,奇谈怪论,打着圣人名目,却是诋毁圣人学说,可笑可叹。”

  众人七嘴八舌,杨廷和则是坐在椅上,阖目不动。

  “山东巡抚那边,已经有书信过来,同来的还有一份奏书,汪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关系重大,朝中一定是出了小人妖言惑众,若是不及时制止,恐有社稷倾覆之危,太祖以理学为纲常,这不是没有道理,何以有人要反祖制,必定是有人居心不轨,诸公不可小视。”

  “衍圣公那边也从山东发来了奏书,说只知程朱而不识王,对王学也多有抨击之词,衍圣公的意思是,有人借孔学滋事,宣传伪学,山东那边,不会坐视不理。”

  “文靖公谢太师嫡子亦已上书,斥王学误人子弟,不知好歹。”

  “大人,事到如今,是不能坐视不理了,若是再不说两句话,一旦让王学成事,则祖宗社稷俱都要万劫不复了。”

  杨廷和只是眯着眼,这才张口:“事情不好办,这其中最难的,并非是敕王学为官学,他们是要徐徐渐进,只是编王学总纲而已。”

  “哼,伪学就是伪学,翰林编了书,岂不是说朝廷认可了他们的身份,许多读书人不明就里,不识伪学之害,一旦编了书,就怕有人习读,误人子弟!”

  杨廷和不由苦笑:“这才是难办的地方,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非要闹,那就各自上书,俱言王学危害,这些话未必是要说给陛下听,也未必是说给王学听,而是要说给读书人们听,让他们晓得王学的害处,以后敬而远之,大家不必到老夫府上来说话,各抒己见吧,不必有什么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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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四章:开战

  雪片一样的奏书已经填满了内阁。

  难得朝中大声如此和谐,异口同声的骂人,不过这种奏书根本就没有看的价值,因为不一而足全部都是引经据典来骂,又或者翻来覆去的话,更或者是拐着玩儿来骂。

  归根结底,就是骂你,而且骂的很凶,很不堪。

  当然,大家倒是有默契,现在谁也没有兴趣去招惹徐谦,他们骂的乃是伪学,何谓伪学,自然就是王学了,要骂王学,就要论证,论证王学各种荒谬的言论,为了引经据典,确实是让诸公们辛苦了。

  其实先汉的时候,儒家和老家斗法,也不至于如此残酷,说到底,关起门来自家人斗争起来是最凶残的,正如同是信仰上帝,新教和天主的斗争一样,不死这么几万几十万人你出门都觉得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更别提什么基督教和天主教,东正教和基督教了。

  激烈的言辞至然不少,要求立即严禁王学,将王学打为黑五类,所有王学门人俱都以妖言惑众的名义拿办,还有人费尽心机弄出了个群丑图,将这王门的一些耳熟能详的人物尽皆归类起来。

  愤怒的大臣们觉得这样还不解恨,上书之余,私下里更是大肆叫骂,自然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肯说出来,对王学各种指责和歪曲,他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方面,要求宫里禁止王学,另一方面,制造影响,让人明白王学的危害。以免有人不明就里,受到王学的荼毒。

  王学一下子成了过街老鼠,变得人人喊打起来,就在京师。有一处学堂,专门教授王学,这是民间士人自发行动的一个小团体,几个大儒凑在一起。开办了个简易的书院,供人学习,因为王学在京师的影响并不算得大,一般人关注的不多,因此也无人过问,而现如今,这儿却是遭秧了。

  数百个愤怒的年轻士子蜂拥的冲进了学堂,将这里砸了个稀巴烂,一个大儒被打伤。几个试图制止暴乱的弟子亦是饱受拳脚。遇到了这种事。自然要打官司,状纸递到了顺天府,顺天府这边非但不派人捉拿滋事的士子。反而将状告者拘押起来,声称其妖言惑众。若不是这些状告之人有功名在身,怕是动刑也不是没有可能。

  遇到这种荒诞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现在朝中诸公这么多人出来表态,况且还态度坚决,顺天府这边自然也得有所表示。

  显然在这背后,有人在暗中推动此事,其实之所以闹得这么大,倒不是因为一个徐谦要编书,而在于有人看到了徐谦背后的某个人,大家真正担心的是天子,假若天子崇尚王学,岂不是否认掉了许多人自身的价值?大家都是靠理学起家的,考试做官凭着的也是理学,这个时候若是不表现的态度坚决,表现出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又怎么能借此敲打一下天子,让天子晓得,你的喜好跟我们无关,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想要拿你的喜好来决定国策,那就是做梦。

  既然是敲打天子,自然要有足够的份量,因此朝上的衮衮诸公们先是起了个头,而后便漠然的看着下层的士子们‘胡闹’,而士子们见无人来管,而坊间又是流言朝廷极有可能擅改科举试题,不再接受程朱之学,而考的将是王学,一下子,许多秀才们愤怒了,大家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学的都是程朱,还指望着靠这个来做晋升之阶,谁晓得居然要废除程朱,这不等于是大家的书白读了吗?

  虽然只是流言,可是读书人却一个个打了鸡血,反正衙门不管,那么自然要闹,京师这边已经鸡飞狗跳,但凡是和王学沾上边的,尽都极尽污蔑诋毁,城墙根上贴满了各种诗词,都是破口大骂,争相批判。

  而且这样的趋势,已有从京师蔓延的倾向,在通州那边,有人拿着抄录下来的衍圣公奏书在街市上滔滔大哭,俱言立国之本倾覆,国恒亡矣。

  山东巡抚也已果断发出了告示,作势要搜查妖言惑众之徒,大量的官员出入县学、府学,检查功课,生怕这学里出现丝毫王学学说,山东学官已经召集了各府各县的学正、教谕,宣讲王学之害。甚至于这位山东巡抚玩了一个小花招,故意调兵前往曲阜,将衍圣公府里三重外三重围住,向外宣称是以往妖学乱党滋事,侵扰圣人之后,这一手黑的很漂亮,王学尊的也是孔圣人,自然不会去袭击衍圣公,见了衍圣公膜拜都来不及,偏偏他来这一手无中生有的把戏,制造这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这不是摆明着将王学推到了孔学的反对面。

  这一桩桩的事,自然瞒不过宫里。

  嘉靖脸色如常,居然没有生气,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自然是知晓了,事情是徐谦闹出来的,嘉靖也不曾料到徐谦编书会编出个王学总纲出来。

  可是这时候,他没有站出来否认什么。很明显,在这件事的背后,有人在暗中逼迫自己低头,虽然事情是徐谦惹出的,可是背后的人把水搅浑,却有逼宫的意思。

  假若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否认,告诉全天下人,自己和王学无关,岂不是向人示弱。

  所以他不吭声,反而将自己抽身出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只是徐谦那个家伙,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嘉靖却是看不清,不过嘉靖心里有点儿怒气,这家伙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煽风点火,差点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对于这些弹劾的奏书,嘉靖一概不理,对他来说,什么王学、理学,统统都是扯淡,若他真要推崇什么学说,怕也只有法家之术了,至于他到底厌恶理学又或者王学,又一时说不上来,其实说白了,他厌恶谁哪个学说就是王八蛋,历史上他曾厌恶王学,某种意义来说是那时候已经厌烦了徐阶,通过敲打王学来收拾徐阶而已。

  事态的发展愈演愈烈,嘉靖依然我行我素,别人可以将他打败,可是想要让他屈服,却没有这样容易。

  “徐谦这厮做的好事,去给徐谦打声招呼,让他近日少来添乱,再敢胡说八道,让他不要来见朕了。”

  嘉靖吩咐黄锦,显出几分被坑之后的怒意。

  黄锦道:“是不是让徐谦站出来否认一下,就说此前都是误会,是口没遮拦,陛下并无此意?”

  嘉靖冷冷一笑:“不必了,事情都已经做下,就不要回头,徐谦是朕的人,天下人谁不晓得,他出来澄清,就等于是朕出来澄清,他出来息事宁人,就是朕要息事宁人,他若是致歉,莫非还要朕下罪己诏吗?不要理,就这么耗着,且看这些人要玩什么把戏。”

  黄锦会意,心里叫苦,连皇帝都晓得这个道理,徐谦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吗?这徐谦就是晓得这个道理,才把陛下拉下水,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

  他应了一声,连忙出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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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

  一处普通的宅院里,此时一顶顶的轿子纷纷落下,一个个人沉默着进去,大家汇聚到了一处厅堂,一个个默不作声。

  偶尔在间隙的时候,传出几声咳嗽,在座之人有的气宇不凡,有的细皮嫩肉,其实不必过多猜测,便可看出有不少都是朝廷命官亦或者大儒。

  江左、江右、浙中、南中、楚中、闽粤、北方各王门尽皆汇聚于此。

  这里头上到南京尚书,下到寻常的县令应有尽有,作为代表人物,所有人都在沉默。

  而此时,由于明报的扩张,使得王艮在王门中的地位扶摇直上,王艮近来身体不好,由一个小童搀扶出来,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见礼,王艮连忙拿手压下,淡淡道:“不必多礼,大祸临头时,虚礼客套已是无用,诸公受邀前来,会商学门大事,能否先听老朽一言?”

  众人纷纷点头,有一人道:“王夫子不必客气,除开实在赶不来的,我等披星挂月而来,为的就是听王夫子赐告。”

  王艮满面红光,先是吁了口气,随即道:“京师和山东的事,诸位听说了吧?”

  众人沉默。

  王艮吁了口气:“事情的起因是翰林院,翰林院要编王学总纲,这是个好消息,只是可惜,好消息最终变成了坏消息,朝中的衮衮诸公,对我等芥蒂之深,教人心寒,天下学问出自一门,其余的学问莫非都是异端吗?那么程朱之前的经义文章,也都是伪学?世人只晓得程朱,也不知孔圣人了,这些人为虎作伥,扬言要揪出我等王党,要剥皮敲骨,这哪里是圣人门下,分明是妖,是魑魅魍魉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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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五章:变天

  王艮的话起了头,顿时传出嗡嗡的议论声。

  近来闹的事实在太多,在座之人都是王学的骨干人物,按照京师里某些人说法,他们这种骨干人物,自然属于斯文败类的行列,少不得要拿问治罪,而且这罪还不小,定的是妖言惑众四字。

  这四个字等于是让人脑袋搬家了。

  现在他们的心情说不上好坏,但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不能这么下去了,否则大家都要完蛋。

  一旦宫里让步,定为伪学,势必要强势打压,打压的权利就在京师那些的反对派手里,依着这些人的尿性,不住几个典型出来剁个几刀可能吗?

  本来大家只是研究学问,既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想法,哪里想到如今会大祸临头。

  再加上京师那边几个大儒被打了,还有山东那边的种种举措,傻子都能明白,人家是磨刀霍霍,要动真格的。

  既然是动真格,躲是躲不了的,还怕人家查不出你是心学骨干?真当人家是吃干饭的?假若厂卫出了手,大家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许多人不由打了个冷战,说后悔是来不及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该怎么办?

  众人都不吭声,有人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可是现在却没有立即说的意思,大家的目光都看王艮,王艮是心学骨干,这事儿连查都不必查,天下人都晓得,他在明报报馆里写的文章可都是白纸黑字。抵赖不了的。

  真要说妖言惑众,明报就是第一个妖言惑众,那些阅读明报的,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王艮目光扫视众人。道:“事到如今,老夫有一言,不知大家可愿意听吗?”

  众人道:“王夫子请讲。”

  王艮慢悠悠的道:“翰林院要编王学总纲,徐谦不过是个侍读学士。要编书,这是何德何能,所以老夫料定,徐谦背后一定有人支持,老夫再大胆猜测,只怕陛下对王学颇有好感。”

  得出这个推论,倒是不难,其实现在天下人都晓得,也不必王艮推论。

  王艮叹口气。道:“如今王学气候已成。门徒亦有三五万人。遍布江左江右,既有宫中支持,翰林院又表明了立场。庙堂中的种种污蔑之辞,又何惧之有。他们步步紧逼,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许多人眉眼儿跳了一下,王艮的话虽然没说完,可是意思却是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这是要拼命的架势,有人不禁心里冷颤,也有人目露坚毅之色。

  王艮正色道:“无路可走,那么不妨破釜沉舟,一味退让,诸位可曾想过前宋的党争吗?”

  提到前宋党争,就是所谓的新党和旧党之争,当时空前的剧烈,新党上台,旧党纷纷滚蛋,无一例外,不是去闽粤,就是打发去琼州,不知多少人在发配的路上含恨而死。等到旧党上台,依旧故技重施,又是一番疯狂打击,朝野上下,几乎无人幸免。

  王艮拿新旧党政来做例子,便是告诉大家,若是退缩下去,没有人能够幸免,妄图妥协照样没有好下场。

  王艮这个人,属于那种锐意进取之人,他从师王学时候,主动讲学,造成一次次的轰动,以至于连王学始祖都吓了一跳,觉得如此张扬,必定不能长久,几次想要将他召回去“痛加制裁”。可惜王艮根本不理会,依旧故我。

  可以说王守仁固然开创了王学先河,可是没有王艮,怕是这所谓的王学和历史中许多的流派一样,不过是一群小圈子里的文人们自娱自乐的工具而已,正是因为王艮四处讲学,到处陈述王学观点,这才使历史上的王学到了明朝中后期有了与旧学分庭抗礼的资本。

  由此可见,王艮是个基本教义派,这种人一根筋,为了维护他所谓的理念,为了让他认同的理念开枝散叶,他不会有任何的顾忌,王守仁都拉不住他,假若遇到了有人打压,他也绝对不会妥协。

  如果有人要消灭他的学说,他宁愿被人消灭肉体。这既是他的软肋,也是他光辉的一面。

  王艮呼吸开始渐渐粗重起来:“若能换明日之格局,你我尽为贤人,若中途夭折,你我皆可为烈士!诸公若是有不肯的,可以立即出去,若是肯愿与老夫共度时艰,我等立即谋划,明日,就让朝中的衮衮诸公们,见识我等的厉害!”

  所有人都没有吭声,可是谁都没有走。

  王艮的话说的很明白,没有退路了,一旦妥协,他们就都是妖言惑众之徒,与其如此,那么奋力一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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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明报一篇文章吹响了战斗的号角,王艮亲自主笔,题为《圣人为大道,余不足挂齿》。

  这篇文章似乎没有提到任何理学和心学,这也是王艮的高明之处,他只提出了尊孔,全文之中,没有一句程朱,这就是说,圣人是你的,圣人也是我的,你程朱可以解释,我陆王一样可以解释,圣人是正宗,王学不是妖孽,可是你理学也非正道。

  一篇文章,笔锋如刀,不过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篇文章出来之后,江南立即开始传抄,整个江南顿时沸腾,有生员当众焚烧程朱集注,到处有人张贴讽刺理学的文章和诗词,浙江同仁县令更是大胆,亲自训斥本县县学官吏,呵斥他们固步自封,曲解经义。

  天可怜见,大家授学的内容,可都是官方拟定的,都是考试的必修课,怎么就成了曲解经义了。

  不过人家摆明着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骂了也就骂了,你待如何?

  江西那边,几处书院发生了学生赶走授课大儒的事件,义愤填膺的学生指斥该大儒抨击王学。

  南京这边自然不会寂寞,衙门里的官员们也都不署理公务了,反正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务,纷纷串联,上书的上书,叫骂的叫骂,后来闹的太凶,吓得南京吏部尚书亲自出面,请大家不要非议近来的学事,谁晓得这位大人倒了霉,家门口就从来没有消停过,院墙上天天被人写上各种歪诗叫骂,夜半三更时不时有人丢石头。

  南京五军都督衙门见状,连忙下命拿人,谁晓得人是拿到了几个,最后不少人登门,最后又大庭广众的放了出去。

  这倒也罢了,更离谱的是山东这边,本来山东反王学最是热火朝天,巡抚大人亲自督阵,面授机宜,声称谁敢妖言惑众,立即拿办。

  结果这话还没放出来多久,布政使司衙门就放出了文告,再有儒生不思本业,胡言乱语的,全部革除学籍。

  巡抚大人的本意是发动生员,好好抨击一下伪学,所以放任大家叫骂,甚至放纵他们胡闹滋事,可是布政使司这么一个文告,意思却很明显,谁敢胡闹,布政使司不是吃素的,就是恶心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巡抚了不起吗?有本事来弹劾老子。

  巡抚大人一下子傻眼了,要晓得,巡抚某种意义来说,是管军的,当然,也可以插手政事,而布政使司虽然比巡抚低了那么一级,而且权利也不大,可是并不代表人家收拾不了你,就收拾不了别人。

  当然,重灾区是在京师,毕竟京师才是决战的焦点,前些日子空气紧张,旧学肆无忌惮,很是嚣张了一阵,可是江南那边吹来了春风,立即大大的鼓舞了京师的士气,那些原本不敢冒头的官吏、读书人此时亦是勇气倍增,都察院已有三个言官跳出来反驳有人想要排除异己,兵部左侍郎跳出来指责有官员妄议学务,翰林院两名侍读公然支持编王学总纲,更离谱的是,刑部尚书张子麟竟也出了面,要求立即平息此事,不得再进行讨论。

  所谓不讨论,就是拉偏架,摆明着是王学一伙的,化成灰人家都晓得。

  若说其他人阿猫阿狗,这位张大人却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没有入阁,可也是声誉卓著的人物,一向以刚正不阿著称,曾经勘察皇亲贵族案件,方正严明,不循私情,大明宗室们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这种人憎鬼嫌的人,自然没什么顾忌,说白了,还是那句话,怎么,你想拿我怎么样,莫非还敢咬我不成?

  张子麟一领头,平时隐藏的很深的王党们大受鼓舞,纷纷迫不及待的跳出来,连在天津卫的徐阶此时都不再玩那套中庸把戏了,奏书一写,命人急送入京,要来个刺刀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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