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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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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六章:皆大欢喜

  不过…面子归面子,现在刘家丢的可是里子,大家一起凑到这里来,可不只是为了长脸的。

  刘瑜脸上虽然含笑,可终究还带着几分戒心,不过口里的话自是漂亮,对徐谦语重心长道:“老夫曾拜访过令师,令师对你赞誉有加,今日一见,抚台果然是人中龙凤,如今主政浙江,若有什么摊派,尽管道来,老夫和你恩师也算往年老友,不必有什么客气。”

  话说的很客气,而且已经表示,往后有什么困难,尽管上门,大家还是有关系的,当然,借用黑话的意思就是说:这个态已经表了,我们呢,也不是外人,可是你为什么要黑老夫一把,莫非是老乡见老乡,背后开一枪。又或者说,熟人碰熟人,被你踹一脚。

  既然说到了恩师,徐谦自然得做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来,忙道:“愧不敢当。”现在连本官都不敢说了,人家都说了是恩师的往年好友,你要是再拿大,这就有不敬之嫌了。

  众人坐定,自然是看茶,刘瑜吃过了茶,不由摇头:“此茶不好,素闻抚台清廉,可是这样的茶如何入口,明日我命人送几斤毛尖来,还请抚台笑纳。”

  说罢又打量这官邸,不由道:“大人初来乍到,衙门后院怕是住不惯,老夫在杭州,倒有处别院,大人有闲,可以偶尔去养神。”

  不等徐谦拒绝,将茶喝尽了,又叹气道:“抚台虽是浙江人士,又新近成婚,妻子在旁,不知有没有伶俐的丫头,若是没有,和老夫打一声招呼……”

  茶叶倒也罢了,居然连房子和丫头都送,这绝对算是大手笔

  而且人家还不是打着贿赂你的名义,那是因为他和你恩师有关系,这等于是给你这晚生后辈一点‘伴手礼,。

  徐谦不露声色,道:“茶叶我是收了,至于别院和丫头,非我不肯承伯爷恩惠,实是政务繁忙,也无闲享用。”

  众人见徐谦对刘瑜姿态如此低,心里燃起了许多希望,纷纷看向徐谦,心里在琢磨,这巡抚先是打起惊雷,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现在反而是如沐春风,实在没有道理。莫非是这巡抚刚刚上任,怕本地豪强们不肯乖乖就范,所以先来个下马威,所谓税率,不过是吓唬吓唬人而已?

  刘瑜听到徐谦说到公务二字,眼睛立即眯了起来,道:“哦?这倒也是,你是新官嘛,老大也听说抚台一向公务繁忙,这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抚台第一把火要烧向何处?”

  这摆明着是明知故问,第一把火都已经熊熊燃烧,差点把刘老前辈给烧焦了,偏偏人家还能耐着性子,故作潇洒的来问,可见刘瑜此人,性子很是稳健。

  徐谦道:“这第一把火,自是税率。”

  刘瑜听到税率二字,刘瑜微微皱眉,却又笑道:“想闻抚台大人高见。”

  徐谦知道快要进入正题了冇,正色道:“浙江富庶,乃朝廷粮赋重省,这些话,想必也不必和诸位说了,只是浙江虽然富庶,可是依然有不少百姓食不果腹,本官既然为政,自然要对这些百姓给予一些照顾,所谓四海升平,首要就是解决吃饭和穿衣的问题,只要人有了饭吃,有了衣穿,再施以教化,如此,才算是大治。”

  徐谦说到这里,不少人露出几分不悦之色,这是什么话,你要大治是你的事,你要让别人有饭吃,有衣穿,那也是你的事,你有本事你去做嘛,可我们招你惹你了?拿我们开了刀,去做你的善政,真把大家当傻子了?

  刘瑜倒也不急,道:“抚台大人高见,爱民之心,更是教我等汗颜,只不过…既然庶民低税甚至免税,那么这税赋,又从哪里来呢?”

  徐谦道:“桑税。”

  说到这里,已是图穷匕见,开门见山。

  刘瑜一笑,道:“老大以为不然,加征桑税,若只是提高一分、二分倒也罢了,大人善举,老夫和今日在座之人,自然也要鼎力支持,可是现在大人将桑税足足提高了数倍,这…恐怕不妥吧?”

  徐谦顿时来了精神,道:“伯爷既然要算账,好吧,我便和伯爷算一笔账如何?”

  算账…

  原以为这家伙会和自己讲一番大道理,谁晓得他居然来算账。

  你丫的还是朝廷命官吗?你还是巡抚吗?你不是应该讲一件春秋大义,说一说百姓疾苦?

  本来刘瑜来之前,就推演过徐谦的说辞,心里几乎已经料定,徐谦肯定会拿百姓疾苦什么的来堵自己的嘴,对于这种辩论,刻瑜早有准备,也打好了腹稿,好歹也是刘伯温的子孙,每天闲的蛋疼在乡中除了坐着轿子看看自家数不尽的良田,就是呆坐在书房里数蚂蚁,辩论…显然是他的强项。

  结果徐谦这厮,居然要和你算账!

  刘瑜故作淡定,露出矜持微笑,心说你既然要算,那就算吧。

  徐谦旋即道:“敢问伯爷,前年的时候刘家种了多少亩桑田?”

  刘瑜沉吟一下,道:“那时种的少,不过五千亩。”

  不过五千亩,就可看出刘家的豪气,五千亩地,足够养活五千人了,可是在刘瑜口里,也只是不过而已。显然他还觉得少了。

  徐谦道:“不知产丝几何?”

  刘瑜回忆了一下:“似乎是九十余担。”

  一担即是一百斤,算下来,等于是九千斤之多,实在不少。

  徐谦又问,道:“那么上年,刘家又种了多少亩桑。”

  刘瑜道:“四五余亩。”

  徐谦笑了:“不知产丝多少?”

  刘瑜道:“近千担。”

  可见刘家见产丝有利可图,于是到了上年,已经开始大规模的产丝了。

  徐谦道:“前年产丝九十担,上年产丝近前担,那么本官想问,前年生丝发卖之后,刘家获利多少,上年又获利多少。”

  刘瑜道:“前年丝价高涨,因而一斤丝价值二两纹银,九十余担,总计入了帐房一万八千两纹银。可是上年丝价暴跌了六成,虽是千担的生丝,可是入账的纹银只有八万。

  徐谦笑了:“敢问伯爷,上年为何丝价暴跌?”

  “这个……”不只是刘瑜被问倒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问倒了。

  前年的时候商贾都是极力收丝,一斤能卖到二两银子的高价,可是上年,却只卖了七八钱银子,只是人家收的价钱是如此,你又能如何?总不能把人绑起来非要二两银子卖他吧。

  徐谦叹道;“诸位,之所以丝价暴跌,是因为前年丝价节节攀高,江南的良田尽皆改为了桑田,市面上的丝越来越多,商贾们七八钱银子不愁收不到丝,自然不肯出高价。而前年之所以丝价暴涨,是因为前几年丝绸需求增高,商贾们要尽力生产丝绸发卖,这才不得已高价收丝。这里头最大的关键就在桑田上头,人人都去种桑,人人都指望着种桑能挣银子,人人都晓得种桑比种粮获益要高,于是人人都在产丝,若是我估计不错,今年浙江这边,丝价还要暴跌,甚至可能跌落到谷底,三四钱银子就可收来一斤,诸位相信吗?”

  刘瑜呆了,所有人都呆了,大家都不免低声商讨起来,徐谦说的确实有道理,前年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全力产丝,所以只是拿着一些土冇地随便种种,结果那一年丝价二两银子,人人都发了财。自此之后,许多人一发不可收拾,比如刘家,前年是五千亩,上年直接增至四五万亩,等于是自家的土地,全部都改为了桑田,何止是刘家,虽然有官府在尽力阻止,可是大家的热情越来越高,一个县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粮田在改为桑田,徐谦说今年丝价还要暴跌,并不是没有道理,就算商贾收的丝每年都会增加,可是浙江这边生产的丝更多,几乎都是以每年成倍的增长,今年的丝价跌倒两三钱,绝不是吓唬大家。

  徐谦道:“诸位想必知道本官的苦心了吧,大家都去产丝,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要亏本,上年刘家入账八万两银子,这是七八钱银子一斤丝的价格,今年丝价若是继续暴跌,刘家今年的收益,怕只有三四万两纹银,要抑制丝价暴跌,就必须得减少生丝产量,减少产量,就要鼓励大家种粮,可是要大家种粮,又谈何容易,若是不给予奖励,谁肯种粮?而本官的办法,就是对粮田进行免税,而提高产丝的门槛,将大多数的人都挡在这产丝的外头,只让一些有实力的乡绅产丝,如此,每年的生丝产量就维持在了一个数额,商贾们想要收丝,就必须将价钱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比如,丝价维持在一斤一两四钱上下,那么刘家每年的入账收入,就可达到十四万两。官府再抽四成的税,刘家照样还有**万两银子的盈余。拿这些银子,再去补贴粮户,使他们安心种粮,不去和诸位竞争,如此一来,诸位的收益可以保障,而寻常人家种粮的收益也可以得到保障,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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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七章:新政如生意

  所有人都已经议论开了。

  徐谦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桑田种多了,丝价肯定要暴跌,暴跌的结果就是大家都赚不到银子,越是大的士绅,损失也是巨大,它,因为你手头上的丝多,若是找不到买家,人家如何压低你的价钱,你也没辙。

  现在浙江的情况就是,受了前两年的刺激,许多人疯狂的改粮为桑,产丝的规模已较两三年前增长了四五倍之多,在这种全民生丝的情况之下,今年的丝价,怕是堪忧的很。

  假若价钱跌落到了谷底,大家考虑的就不该是赚多少银子的问题,而是准备要亏损多少银子。

  毕竟产丝的成本比种粮还是高得多,一旦生丝发卖不出去,后果是灾难性的。

  正如抚台所言,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大多数人挡在产丝之外,让他们好好的种粮,这两年由于大多人产丝,使得粮价增高了不少,可是还不够,相比于粮价,丝价的利润还是高得多,许多尝到了甜头的人,怎么会轻易回去种粮?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提高产丝的门槛,降低种粮的门槛,提高门槛就是增税,税率翻个几倍,一般的小户人家,或是中小地主,再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产丝,与此同时,官府再对大多数粮户进行低税甚至几乎免税的政策,使得这种粮多少有利可图,而且稳当,就算是对小户人家来说,至少种了家里的几亩地,能让一家几口填饱肚子,如此一来,市面上的生丝产量就会暴跌,与此同时。价格自然上扬,价格上扬,对种桑的大户来说是有好处的,就算被官府征收高昂的税率,依旧能产生暴利。

  大家随着徐谦的思路往这方面一琢磨,还真觉得有道理。

  就算有人还不明白的,也有一些大致知道意思的人为他讲解,刘瑜这种书香门第,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徐谦一点,他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他捋着颌下的山羊胡子,暗暗点头。

  至少……他认可了抚台的这番话,某种意义来说,也认可了抚台的税制方案。只不过……他依旧有些不甘心,人就是如此,想到自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却是被官府苛以这样的重税,这脸上,终究光,当然。刘瑜关心的还是丝价的问题,抚台现在说的是好听,假若今年就算实施了的税率,丝价还是暴跌呢?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这关系到的。乃是族中的根本,毕竟为了产丝,刘家虽然赚了很多银子,却也雇佣了不少人。专门做抽丝剥茧的工作,还定制了不少的丝机。可是下了不少的本钱。

  刘瑜道:“抚台说每斤丝能维持在一两四钱银子,可有根据?”

  徐谦早有准备:“这只是本官最低的预计,若是这个税率法执行下去,一两四钱可是还只是保守估计,这是本官的幕友牛金经过今年如意坊生丝交易量、产量、价格进行精密计算的,牛金曾是如意坊的掌柜,如今忝为本官钱粮幕友,他的预计,出入不会很大,当然,最紧要的还是遏制生丝产量。”

  听到如意坊三个字,大家倒是有些信服了,虽然如意坊远在京师,可是谁都晓得,这天下最挣钱的就是如意坊,如意坊能挣钱,靠的不只是朝中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有超人的眼光,可以说,若非如意坊,也不可能带动生丝价格的暴涨,也不会让整个浙江都陷入改粮为桑的热潮之中。

  “而且……诸位想必也知道,本官已拿下了双屿港,这双屿港,想来诸位也有耳闻,宫中又许以了海路安抚使司专营之权,用我大明特产与各国进行贸易,海路安抚使司已大量征用、制造船只,专门负责出口生丝、瓷器、茶叶,今年这织造局就要建起来,届时对生丝的需求也会比往年增加许多,在这种情况之下,诸位只管产丝,就算将所有的田地都去产丝,今年的丝价也不会低到哪里,只是,若是整个浙江都会产丝,价格会是如何,本官就不能保证了。”

  织造局的消息,大家也早有耳闻,织造就需要用丝,这一点毋庸自疑。

  刘瑜不由道:“据闻大人乃是如意坊最大的东家,既然要办织造局,那么我等若是自己筹建丝纺,自己制丝绸,不知可行吗?”

  徐谦的话,等于是给了个定心丸,人家的意思很明白,提高了桑税,今年的收入不但不会少,反而会增加,既然已经有了保证,又搬出了如意坊出来,大家若是再不肯,就有点不识趣了。

  不过这税率先不能答应,且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好处,借着这税率,多索要一些好处才是正理。不管怎么说,他们可是本地的豪族,豪族是什么,豪族自然就理所应当享受政策上的优惠。

  徐谦道:“这倒不是问题,本来制造局的选址是在松江府,不过眼下,可能要换个地方,不出差错的话就是宁波了,你们若是想做点生意,倒也容易,现在是百废待兴之时,只要有银子,就会有收益。是了,还有一件事,不知诸位可有兴趣?”

  刘瑜现在对徐谦的印象改观不少,他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年轻抚台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有这点就够了,有办法大家才能跟着有饭吃,若是遇到个昏官,满脑子只想着百姓疾苦,却不为豪族们着想,摆不平豪族,就是作死。而徐谦既然已有许诺,而且听他侃侃而谈,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因此刘瑜笑吟吟的道:“大人请讲。”

  徐谦道:“宁波那边一旦办起来,不只是织造局要入驻,连如意坊、如意钱庄也都要开办,到时那儿就是首善之地,只是浙江各处的河道诸位是知晓的,虽然水路河道密集,可是许多地方,走走客船倒也罢了,可是将来要走货船,却是不容易,因此河道要拓宽,河里的淤泥该清理的也要清理,河堤呢,也要好好的修葺一下,一旦这水办起来,将来浙江省内的交通不但便利,往后诸位的生丝和货物也可以减少货运成本,只是要办成这一桩事,却不容易,本官核算了一下,所需纹银怕要数十万两,各府各县征募的民夫,亦需数万,本官手头上,倒是有些银子,只是不多,这件事要办成,终究还要摊派下去,诸位可愿……”

  刘瑜惊呆了,这厮提高税率不说,现在想玩摊派,所需纹银数十万,若是如此算下来,刘家岂不是至少也要出个万儿八千两纹银出来,你去抢好了。

  徐谦见大家面露难色,一个个将脸别到一边,都假装没有听见。

  徐谦只得道:“当然,也不是白让大家花费,这些银子,本官会让人专门负责,谁募捐多少,而后制定出个份额,将来呢,各处码头但凡是货船,少不了要收几十文至几百文的运费,积少成多,五年之内,大致可以回本,将来挣来的银子,大家按着募捐的份额领钱,其实这也是一门生意,拿了银子出来扩宽河道,将来坐地收钱,如此一来,不但这省内交通便利了不少,大家的货物也可以及时运出,还可以坐地收钱,这才三全其美的事,若是诸位不肯,那倒也罢了,实在不成,就让如意坊出银子就是,本官也只是借此给大家一个做买卖的出入而已,这个银子你们不赚,如意坊自然会来赚。”

  听了这话,许多人不由暗地琢磨起来,浙江水密布,宁波那边一旦弄起来,这水上不知多少人要依靠船只把货物通过水道运出去又运回来,如此多的货船都在水面上,这确实也是银子,似乎还算是个好买卖。

  只是现在让大家拍板拿银子,却不太容易,大家还得回去好好商议一下才好。

  不过今日见了抚台,倒是获益良多,徐谦的许多事,很有几分发人深省的味道,也算是开阔了眼界,现在大家才不由感叹,这位徐大人难怪能办起如意坊,还如此的有声有色,敢情这家伙做官是一把好手,对这经营之道,也有好几把刷子。

  喝茶喝得差不多了,自然就是赴宴,到了酒宴的时候,气氛加融洽起来,许多人吃了定心丸,自然也就放开,再加上徐谦又不拿架子,颇有几分巡抚大人领头,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的意思,虽然说官绅谈钱不雅,不过很多事心照不宣,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利吗?做官的谈买卖不雅,可是贪墨起来还不是都是搂钱能手?士绅们本也不该谈买卖,可是没钱吃什么。

  而且一旦大家关在房里谈了买卖,谈到了钱,对于官绅们来说,这就算是关系亲密了,若是关系不好,多半是要和你谈一谈孔孟之道,谈一谈乡间的雅事,只有有了交情,大家是自己人,才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抚台既然直接谈起了买卖,言外之意,也没有把大家当外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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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八章:一骑绝尘

  其实这场酒宴,刘瑜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

  身为文化档次很高的豪强,刘瑜显然很懂得举一反三,他有一种预感,预感这新任的抚台,要做一件大事。

  其实傻子都能看明白,这个抚台拥有很大优势,民望甚高,又有宫中支持,手握皇家学堂的军权,又有如意坊做靠山,须知但凡做大事的,最需要的就是权利的稳固,权利越大,才能随心所欲。

  若是寻常巡抚就任一方,上头是朝廷盯着看着,下头又是士绅们冷眼旁观,稍稍做点破天荒的事,便是上下骂声一片,指望这样的人做大事,这是绝无可能的。

  而新任抚台不同,他先是制定了税制,这种粮免税的法令大若是当真贯彻下去,那么民望将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此以后,浙江士林和庶民百姓就和抚台老爷穿起了一条裤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往后,徐谦任何的决策,都将畅通无阻,再无人反对,就算是朝堂上有人想要炮轰徐谦,保准浙江凝结为铁板一块,将这炮轰之人口诛笔伐。

  因为单单一个税制,不但得到了庶民的支持,也同时得到了豪强的拥护,单单这一条,就足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人心,才是施政者的武器,有了人心做武器,谁敢对徐抚台有丝毫腹诽?

  这个家伙……手段很高明。

  而徐谦接下来,又提出要疏通、拓宽、修筑河道,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和那些偶尔修筑一下河堤有着本质的区别,问题在于,这位新抚台如此信心满满要做下个大工程。为的又是什么?无非……就是铺垫而已。河道宽了,交通便利,从宁波到杭州从原来的六七天路程,可以缩短为一两天,从青田到杭州若不是快马赶来,而只是寻常的步行,那也需要十天半个月之久,可是一旦水路连通,坐船过来怕也不过三天光景。

  水路还可以运货。寻常的货物从杭州到宁波,不但耗费大量人力,而且花费的时间,怕也需半月之久,可是走水路。怕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

  可是按道理,交通便利又如何,交通便利又不会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节省路程而已,徐抚台之所以要花如此大的气力做这件事,怕是在这背后,还有一连串要做的事。这水路,还只是冰山一角,又或者只是其中的一环。

  这个家伙的如意坊,确实是开历史之先河。一旦成了,浙江迟早要成为首善之地,刘瑜不动声色的喝了几口水酒,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凑到徐谦一边,低声道:“大人要拓宽河道。刘家愿捐纳纹银五万两,助大人促成此事。”

  五万……绝对不是小数目,就算是刘家这样的大族,要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的银子出来也不容易,刘瑜显然在赌,又或者是释放一个信号,以后抚台大人要做什么大事,一定要记得给身边的小伙伴们参一股。

  五万数目,若是在其他巡抚眼里,绝对算是大钱,不晓得可以弄出多少政绩出来,可是显然在徐谦的规划之中,并不算多,不过刘瑜既然表态,大家就算自己人了,徐谦颌首点头:“伯爷如此鼎力支持,本官代浙江百万百姓向伯爷道一声谢了。”

  刘瑜最先表态,其他人有点坐不住了,刘家就是风向标啊,就算许多人没有领会到新任抚台的意图,可是刘家肯拿出五万,身家性命都敢砸进去,可见刘大财主是看好了此事的,有人开始动起了心思,只是暂时没有什么举动,大家各怀心事的吃了酒,到了子夜时分,酒宴结束,大家各自散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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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巡抚衙门,刘瑜刚刚上轿,便有人主动寻上门来,来的乃是明报编辑,目的只有一个,想探听一下酒宴内容。

  本来这种事,当然是叫人赶走了事,身为浙江第一土豪,哪有功夫深更半夜扯这种淡,不过……坐在轿中的刘瑜心念一动,却是直接命轿夫去明报报馆。

  和报馆中的编撰深谈到了半夜,刘伯爷才回到杭州的别馆住下不提。

  次日清早,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消息,尤其是各级的官府衙门,原因无他,巡抚衙门订立出来的税制实在不合理,让他们执行就等于是得罪人,得罪人的事他们是不敢干的,昨个儿巡抚设宴,请各府各县豪强吃酒,大家都在观望,想看看这些豪强怎么个意思,假若豪强们反应激烈,各处衙门们少不得要小心一些,如果抚台大人说动了他们,事情倒是好办,上头既有严令,下头又无人反对,自然要立即贯彻上峰钧令,责无旁贷了。

  不只是官府,便是寻常的升斗小民也在关注,毕竟官府许诺说免税,可是免税这种事实在不太靠谱,这历朝历代,也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说是一回事,到底怎么个免税法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明着免了粮税,实则却是加派各种杂税,说不准更吃亏。

  大家都只听说是用大户的税去填平小户的税,这种说法很稀罕,大户肯填平小户的税吗?

  结果当日报纸出来,大肆渲染抚台与士绅们相谈甚欢,酒宴很是热闹,甚至还有一篇专访,访问的正是青田豪族的刘瑜,刘瑜在报中盛赞抚台的新税制,大谈百姓疾苦,又说抚台欲行教化,深知仓禀足而知礼仪的道理,要教化,首先就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平民百姓人多地少,又苛以重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当如何教化?而新税制大肆减税甚至免税,正是先求富民,再求教民,此善政仁政是也。

  刘瑜的高度赞扬,透出来的自然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大户们显然对这个税制很是支持,很是拥护。明明新税砍得是刘家的脖子,可是刘瑜居然站出来给予了如此支持,甚至连开浙江百年太平的话都开了口,已不再是官话这么简单了,这是人家真心实意的支持这个税制。

  明报报纸一出来,顿时杭州沸腾,继而浙江沸腾。何止是浙江一省,便是南京、福建、江西等地,俱都沸腾起来。

  浙江官吏们现在松了口气,对他们来说,眼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上头有了命令,大家照章办理,说不准还能跟着徐大人背后,混点儿政绩。毕竟这是开历史先河的事,怕是任何官员离任,本地的僧俗人等,都免不了要送一些万民伞。

  而南京、江西、福建等地的官员则是傻了眼,据说江西巡抚听闻此事之后,半晌无言。这是坑啊,姓徐的这是断人后路,这是绝户啊。

  要知道,做官都不免要表现出一点悲天怜悯出来,比如大旱了,做官的要出来求求雨,道几句百姓何辜,道几句若是上天要罚,便罚本官。如此,下头的人见了,才会觉得老爷恩泽无双。

  可现在出了个徐抚台,自此江南再无好巡抚,你演再多的戏,再如何折腾,再如何感怀民间疾苦,人家会瞧得上眼吗?人最怕的就是比,人家是免除赋税,人家是分文不取,你呢,你有本事也有样学样看看。

  事实上,浙江有其特殊性,徐抚台也有其特殊性,这是特殊省情决定的,这一点自然毋庸自疑,谁要是学浙江,明天你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因此,你不能学。

  不能学又当如何?不能学人家就是一骑绝尘,天下只知徐赴台,绝不会识你张王赵钱孙。

  各省抚台们很无语,也很是憋屈,仿佛一下子,就比别人矮了一截,现在何止是浙江,这各省治下的僧俗百姓,哪一个都不在议论浙江的事,江南不比其他闭塞的地方,这儿是考霸聚集地,如今明报又兴起来,使得消息总是传播很快,传播的快,舆论也就比以前更沸腾,于是乎,诸位抚台们就感觉到压力了,和姓徐的一样,大家都是巡抚,可是现在下头的人言必称徐抚台,张口是忧民所忧,闭口就是劳民所苦,至于其他人,自然就成了路人甲乙丙丁,谁认得你来着?

  江西巡抚张鉴也算是个好官,看浙江出了这么个条文,也是立即召集幕友,关门琢磨了几天,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扯淡,扯淡的意思就是浙江是在扯淡,浙江怎么执行,如何安抚士绅他们不晓得,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是知道,江西绝不能效仿,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依旧还是老样子,该催粮的时候就去催粮,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只不过,这官府催粮的压力显然比之从前大了许多,从前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官府催粮是理所应当,现在有了浙江的例子,不免有人要痛骂,读书人没有利害关系,催粮催不到他们头上,可是他们要跳起来骂;涉及到了自身厉害的升斗小民也跟着骂,全省上下,骂声不绝,骂的张抚台火了,不得不命人抓几个骂的厉害的,打一顿板子,才把事情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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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九章:空前绝后

  大户们还在杭州没有走。既然来了.自然得在杭州别院住一些时日,因此拜访走动的人也多,不管认识不认识,递上一张名刺上去,某某拜谒,人家多会出来走一圈,道一句幸会。

  这种交流的方式说好听点叫海内存知己,说不好听就叫串联。

  串联的意义不只是交流,而在于强强联手,身为土豪的他们,难免寂寞,土豪不找几个土豪做朋友,也实在说不过去。

  巡按周昌也爱交朋友,交朋友也算他的工作之一了,明报消息传出来,他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对劲啊,怎么可以这样,你们难道不应该去抗争,不应当去反对,不应当去破口大骂,不应当和姓徐的拼命吗?

  有阴谋,一定有阴谋,是了……周昌开始自行脑补,一定是这姓徐的威逼,可怜的土豪啊,你们怎会如此悲剧,被人加了几倍的税,分明着就是抢你们的银子,还得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强颜欢笑,一起笑中带泪的大喊抚台的政策亚克西。

  是可忍,孰不可忍,无耻,太无耻了!

  周昌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正义感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身为巡按,不能这样坐视不理,这徐抚台是在玩火啊,他这是在作死,居然连本地土豪都敢威胁,太没有把纪检官员周老爷看在眼里了。

  周昌发了一阵脾气,然后就开始交朋友,想要捣蛋,必须得放低姿态,和土豪做好朋友,好了好朋友,才可以让他们放下包袱,让他们大倒苦水,倒了苦水,才能激励他们不要害怕,要勇于维护自己的权利,朝廷站在你的身后,巡按周老爷也坚定不移的站在你的身后嘛。

  周昌决定先从熟人入手,他曾在慈溪巡查的时候,就住在慈溪的刘家,刘家是慈溪土豪,良田万亩,偌大的家业,这也是此次税制受害最大的人之一,周昌到了刘家别院,让人递上了名刺,结果门子回道:“我家老爷不在,去见客了。”

  周昌坐在轿里皱眉,等轿夫来报,便道:“问了几时回来吗?”

  轿夫道:“那门子说,这个却是不知。”

  周昌大感郁闷,只得让人起轿,刚准备要走,谁晓得这时又有一个轿子停下,却是有人拜访,那门子直接将此人迎了进去,依稀还听见几个字:“我家老爷久候多时,很久没有和先生手谈了。”

  周昌愣了。

  拒之门外,还被人忽悠.明明家里有人,却是拒而不见,这算什么意思?平时那刘老爷,虽不是很熟络,可也是一直有巴结的,这是什么情况。

  想到这里,周昌不禁热泪盈眶,恨不得捶胸跌足,旋即渭然长叹:“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日良善士绅畏恶官比之猛虎甚矣,竟是对巡按都避之如蛇蝎,可见恶官之恶形恶状,已至人神共愤,徐谦,本官与你势不两立。”

  他满脑子认为冇,这是士绅们畏惧徐谦,而不敢见他,心里悲愤交加,竟要差点晕死过去,此后,他收了两行浑浊老泪,毫不犹豫的道:“起轿。”

  “老爷,去哪儿?”

  周昌毫不犹豫的道:“去东庵桥。”

  东庵桥距离巡抚衙门不远,那儿是不少乡绅聚居之所,而这里,也住着青田刘家的刘瑜。

  周昌觉定拜访一下这位刘伯爷,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位刘土豪一定是受了徐谦的要挟,他要弄明白,策反了刘瑜,有他站出来振臂一呼,才能成事。

  于是周老爷赶到了刘府,这一次递上名刺,刘瑜倒是见了他,有人领他到了一处华亭,刘瑜笑吟吟的出来,笑道:“周大人,失敬,失敬。”

  进了花厅各自落座,周昌看了刘瑜一眼,道:“伯爷在杭州还住的惯吗?”

  刘瑜答道:“好,好,好,很好。”

  周昌笑了,道:“伯爷住的惯,我便放心了。是了,昨夜伯爷赴宴,听闻伯爷吃用的很好?”

  他不断旁敲侧击,刘瑜也只是顺着他的话道:“好的很,徐抚台盛情,倒是有劳他尽情款待。”

  “哦?是吗?抚台就没有说点别的?”

  “自然说了。”刘瑜道:“抚台和我们讲了税率的问题。”

  周昌眼珠子一转,故作摇头的道:“哎…本官也知道抚台新官上任,想要增加数倍的桑税,说实在的,这未免有些不通人情。”

  刘瑜却是道:“抚台这是爱民如子,浙江虽富庶,可是依旧有不少衣不蔽体之人,对这些人免税,这也是功德一件。”

  周昌怒道:“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可是给他们免税,又为何要加重桑税,说到底还是厚此薄彼.大家都是大明子民.更应当一视同仁才是。”

  刘瑜摇头:“周大人此言差矣,人有贫富贵贱,贫者三餐不继,适当给予一些照顾,倒也无妨,如刘某这样的人,家境倒也殷实,加一些税赋,却也理所应当。”

  周昌已是不愿意再绕弯子了,耐性磨得一点都没有,索性道:“本官直说了吧,伯爷,这徐谦是不是对你步步紧逼,拿了其他的东西要挟于你,他刚刚到任,就搅得地方上如此不安生,却又是要闹那一般?伯爷不必有什么顾虑,本官已打算上书弹劾他,这件事也不需伯爷出头,只需伯爷表个态即可,他不过是一任巡抚,可是巡抚上头还有朝廷还有皇上,还怕了他不成?”

  刘瑜惊愕的道:“周大人特地跑来,原来为的就是这个!”

  既然已经开了口,开弓没有回头箭,周昌义愤填膺的道:“本官身为巡按,自该巡按不法事,现在这姓徐的到任,惹得鸡飞狗跳,浙江上下,百姓怨声载道,本官岂能无动于衷!”

  “是吗?周大人这番话,说的真好。”此时,有人鼓起掌来,却见耳房里,一个人慢慢踱步出来,微微带笑,此人很是年轻,斯文俊俏,此时一双清澈目光,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周昌。

  周昌定睛一看,却是骇了一跳,来人竟是徐谦。

  他哪里晓得,今日徐谦登门拜访刘瑜,和刘瑜有要事相商,刘瑜递了名刺,刘瑜本不见客,却是徐谦说命他进来说说话也是无妨,徐谦坐在耳房里吃着茶,自然是将花厅里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周昌这一下子惊住了,面红耳赤的起来,道:“徐抚台原来也在。

  刘瑜在一旁苦笑,故意将脸别过去,今日他刘瑜算是彻底表态了,想不跟徐谦狼狈为奸都不成,想必这周昌要恨透了他。

  徐谦大刺刺的坐下,慢悠悠的道:“本官自然在,只是想不到,周大人对本抚台竟有如此多的看法,我还记得,本官初上任的时候,周大人还说本官到任浙江,浙江上下文武官员,俱都欢欣鼓舞呢,敢情上下官员都欢欣鼓舞了,独独周大人很是不喜,是吗?”

  周昌目瞪口呆,想要摇头,却又不知从何处否认,想要点头,却又点不下去,只得愣在这里。

  “抚台大人,这个……这个……此事……”周昌开始解释,可惜他渐渐发现,徐谦的脸色冷了下去,很是难看。

  徐谦冷冷一笑:“好啦,不必费什么功夫解释啦,周大人是如此看法,倒也无妨,不过本官现在要和伯爷商量大事,周大人若是无事,就请冇回吧。”

  周晶想了想,只得咬了咬牙,飞快的走了,连告辞都没有。

  这周昌一走,刘瑜便是苦笑,道:“徐大人,你这是要将老大置于何地,何苦要出来呢,有些事,藏在心底岂不是好?小人常有,暗中提防就是了。”

  徐谦却是认真的道:“伯爷,做大事,就要杀人立威,不过现在不时兴杀人这一套了,本官杀了太多的人,现如今要立地成佛,既然杀不了人,就得诛心,不找个人来收拾一下,这样的小人就会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所以,不拿这么个人出来开开刀,新官上任放再多的火也烧不起来。今日算是给他见了面,明日捏死他就是。”

  捏死二字,说的很是轻巧,须知周昌乃是巡按,并不受徐谦统属,虽然徐谦这巡抚甚至掌握一省吏治,可是这个吏治,并不包括巡按在内。

  只是徐谦这举重若轻的潇洒口吻,却是让刘瑜心里暗暗点头,他倒是很想拭目以待,看看徐谦怎么捏死他,看看这抚台手段如何。

  刘瑜面带微笑,道:“大人好气魄。”

  徐谦已是端起了茶盏,却是发现这茶盏本是给周昌的,只得放下,随即笑笑,道:“气魄谈不上,其实都是讨口饭吃而已,伯爷种桑是为了利,本官忙前忙后,说到底也是为了利,你是为了黄白之物,我却是为了政绩,这天底下,政绩无非是治河、修学而已,可是本官不同,小打小闹没意思,太显小家子气,要做,就得做大,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空前绝后,伯爷不会见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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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章:杀鸡儆猴

  刘瑜当然不能笑,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若是别人,说这番话叫做不知天高地厚,可是看新抚台近日种种作为,都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做派,刘瑜连忙正色道:“不知抚台有何差遣?”

  差遣二字,可见刘瑜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

  徐谦微微一笑:“今日来见你,就是希望伯爷能够出面帮个小忙,上次伯爷不是说,愿募捐五万两纹银拓宽河道吗?拓宽河道,毕竟只是本官的其中一个打算,除了拓宽河道,还要修桥修路,除此之外,宁波等地的港口也要修缮一下,还有学堂,是如此,本官打算在各县修建学堂,供县中子弟读书,当然,读书不能免费,也得收些银钱,因而,本官打算在巡抚衙门之下,设一个钱粮局,这钱粮局一方面接受士绅和商贾的募捐,募捐多少之后,再按干股进行分配,待河道修通,道路修筑,港口修缮、学堂开学之后,刨除开必要维护之外,再将盈利按大家募捐的数量以分红的方式分发下去。伯爷德高望重,若是肯挂名钱粮局局长,则此事定矣。

  刘瑜呆了一下,他立即明白了徐谦的意图,拓宽河道绝对是挣钱的买卖,只要修筑好了,将来宁波那边大量的船只出海,出口货物,那么势必浙江的河道网坐地收钱,肯定是大有油水。

  除此之外,宁波的港口修筑好了,收益也绝不会少,只是修筑道路和兴建学堂,就未必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甚至兴建学堂还可以亏损,这抚台的意思显然很明确,把所有的工程都打包起来,管它有收益还是没有收益的都捆在一起,让大家为这个捆绑起来的钱粮局募捐这样做有一个好处,一是防止大家都去募捐拓宽河道,而无人去募捐学堂,有盈利的工程大家自然希望能捐纳多少捐纳多少毕竟这是坐地收钱的买卖,可是对没有盈利的,大家往往避之不及,结果就是河道虽是拓宽了,可是学堂却是一个都没有,如此一来,只是提高了交通的便利却无教化之功。

  请自己出山,自然是因为自己的声望,士绅就是如此,都喜欢跟风,没有德高望重的出来,谁也不肯掏银子,大家都精着呢。

  只不过,徐谦要建这么多学堂做什么?每个县都要修筑一座这未免有些奢侈,一般官员要政绩,往往都是修修县学、府学也就是了不过县学、府学倒不算是真正授业的场所,倒更像是后世的教育局,功能上是不提供授课业务的,偶尔也会训导一下,而徐谦既然要兴建学堂,那么肯定是供教育功用了,问题在于,除了像是钱塘、仁和这种奇葩的县之外,大多数县人口不过十万人上下,有的县偏僻一些也不过四五万人而已,每个县都设学堂,未免有点过于浪费,须知一个县的读书人,连千人都没有,这千人之中还有人已中了秀才、生员,谁有兴趣去县里的学堂读书?

  刘瑜开始琢磨起来,这徐谦的胃口实在太大,人家修县学,他去建学堂,这何止是要搞政绩,分明是要折腾,刘瑜不由道:“大人说学里也要收费,却不知收费几何?”

  徐谦早料到他要问,拓宽河道这种事他肯定不会多问的,问题就是这摆明着亏钱的买卖刘瑜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得琢磨一下建学堂要亏损到何种地步才好。

  徐谦道:“这学堂自然不比县学,每人入学,一年缴纳两千钱。”

  两千钱不算多,若是学生多,也勉强是学堂修建之后的维护,还有教授们的聘金而已。

  不过能够勉强维护,就已算难得了,刘瑜怕就怕将来学堂建起来,还要大量的拿银子去补贴学堂,这可是不知何时到头的买卖。

  他不由莞尔一笑:“难道大人不嫌浪费,一个县的读书人毕竟不多,有县学足矣。”

  徐谦正色道:“伯爷此言差矣,伯爷前些日子,不是还想做买卖吗?想开几家染坊,办几个丝绸坊子,请问伯爷,这工匠从哪里来?将来浙江这边,工坊林立,可是工匠却是不足,到了那时,一个好的工匠价值不菲,本官也是未雨绸缪,建学堂,不只是要教授经义大道,同时也传授技艺,翰林院那边,百科全书工学篇已修订的差不多了,所谓工学,无非织、铁而已……”

  这一下子,刘瑜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徐谦办学,竟是技校。

  刘瑜不由道:“这等技艺,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徐谦耐心道:“经义是学,技艺难道不是学?君子还习六艺呢,况连翰林都编了工学、杂学的全书出来,难道连教授工学、杂学知识都不成?其实办学,也是可以赚钱的,我只问你,一个学徒要成为工匠,需要多少年?就算有人真心实意肯帮带,没有七八年之功是不成的,有的甚至需要十年二十年之久,而在天津制造局那边,一个工匠的薪俸一年是二十两银子,一个学徒却不过是三四两而已,那些贫家子弟,固然是读不了书,学不了经义大道,成不了圣人门生,取不得功名,可是若肯就学,便可有安生立命的本钱,谁不愿自家子弟去学一门手艺,到时新建的学堂,必定有人趋之若鹜,我给你算一笔账吧,假若是青田县,能吸引到五百这样的子弟,学堂每年的岁入便可高达千两,刨除掉维护和教授的聘金,照样可维持每年四五百两银子的收益,自然,我等办学,也不能只传授技艺,还要请大儒传授经义之道,终究经义是正道嘛,江南这边流行王学,王学那边,自然极力支持兴办学堂,就算有人诟病,自有王学群策群力,为之反击。”

  刘瑜不禁目瞪口呆,这哪里是抚台,简直就是奸商,连学堂都可以赚钱,不过如此一琢磨,学堂竟还可盈利,似乎也是不错,只是,刘瑜还有一些顾虑,不由道:“就怕朝中有人诟病。”

  徐谦冷笑:“这又怕什么,朝中有人诟病,可是江南盛行的是王学,自有江南的官员据理力争,这是其一。再有,连翰林院都编撰杂学全书,这便是朝廷已经认可杂学,杂学虽非正道,可是既然存在,就有其价值,莫非圣人子弟们生了病,不需要大夫诊治吗?莫非圣人子弟们读的书,不要由人印刷吗?又不是否认圣学是正道,只是设些杂科,给人一个生计而已。伯爷,这件事非你出面不可,唯有你出了面,这钱粮局才能成事,成事之后,不只是收益不菲,更重要的是,这也算是一桩功德。”

  刘瑜迟疑了一会儿,事实上徐谦请他出面,就是让他站队,刘伯爷是不想站队的,可是眼下,似乎不站队不成,只得苦笑:“好罢,老夫只好勉为其难。

  徐谦大喜:“大事成了。”

  密议之后,徐谦告别心情复杂的刘瑜,坐轿回到巡抚衙门,立即召集幕友,对分管钱粮的牛金道:“诚意伯已经准允,你立即把布告发出去,让人去如意坊也打声招呼,这个钱粮局要立即办起来,下月开始,所有工程都要开工。”

  牛金大喜,道:“有他出面,一切都好办了,不过要促成此事,还要请王先生出马。”他的眼睛看向了王艮。

  王艮不由苦笑,他当然清楚为什么要自己出面,作为王学掌门,他必须出来振臂一呼,比如说办学的事,学堂的规划也早就有了,整个学堂分为上院和下院,上院教授王学,下院教授工科、杂科,这等于是把徐谦的私货和王学绑在一起,徐谦办王学学堂,还闹出这么大动静,一次性要在浙江建成四五十所,这些,将来都可能是王学的活动基地,也将成为王学的骨干,可是徐谦偏偏要弄个下院,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偏偏还要打着王学的名目,可见这世上许多事实在不能两全,王艮犹豫片刻,道:“老夫自会撰文。”

  撰文的意思就是表态,让大家极力支持学堂的兴建,要兴建学堂,肯定会遭来不理解甚至痛骂,而王艮撰文,先把王学的人团结起来,要做好隔空对骂的打算。

  徐谦最后看向周泰,道:“周大人,那巡按周昌,是什么来路,近几日,据说他很是活跃。”

  周泰道:“听说过,想必只是哗众取宠。”

  徐谦淡淡摇头:“管他是不是哗众取宠,要立即收拾了他,放在眼前实在碍眼,这浙江上下,务求精诚团结,肯团结的就是自家人,不肯团结的就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成过街老鼠,这叫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只有这样,这各府各县,还有布政使司、提学、提刑们才跟和巡抚衙门步调一致嘛,不见见血,就会有人想捋捋你的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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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一章:巨变

  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粮田的免税,却不曾想到,巡抚的所谓新政根本志不在此,免税不过是立威立德而已,将新任抚台与免税捆绑在一起,将抚台大人的威望升到顶点,而与此同时,真正的新政才刚刚开始。

  至少此时的浙江,是空前团结的,从明报那一日确认出消息起,浙江上下已结为了铁板一块,而徐谦的声望,再一次攀升至一个新的顶点,与此同时,在宁波,大量的商贾开始入驻,宁波的土地开始大规模的收购,价钱也日渐增高,如意坊在这沸腾声中悄然开业,与此同时,如意坊的钱庄亦是开业。

  整个宁波,立即沦为了一个大工地,无数蜂拥而来的商人,在得知了双屿港,得知了宁波织造局,得知了如意钱庄已将这里作为了首选之后,已是疯狂涌入。

  有些时候,商贾是盲目的,谁都不知道未来的大势在哪里,自然也没有人会想到前景会在哪里。更多人更愿意相信,如意坊去了哪里,哪里就有银子。

  织造局已经挂牌,不过工坊却还在破土动工,宁波上下已有传言,说是这海外的双屿港,未来都将在宁波吞吐货物,未来将会有数百上千的大船,将一船船的货物从宁波运去双屿港,这些货物堆积如山,经过双屿港的中转,运往各国,甚至远达佛朗机。

  如此一来,几乎所有的瓷窑、茶叶、丝绸、织布商贾都云集这里,货物生产出来,最紧要的就是销路,而这里,将是一个巨大的销路口。

  瓷窑、茶叶倒也罢了,可是丝绸不同。丝绸本是浙江、松江一带的特产,不少商贾开始大把大把的撒钱,开始在宁波一带兴建纺织作坊,至于所需的生丝,自是直接从浙江各府各县收购。

  整个宁波,几乎陷入了某种狂热,以至于本地知府都吓了一跳,连忙将此事上报,结果到了巡抚衙门。给他的回文却是淡然处之四字。

  淡然处之……

  宁波知府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看到下头一块块土地在买卖,大肆的人被招募为民工,开始兴建屋舍,兴建货栈。兴建工坊,兴建船坞,看到天津制造局的许多纺织机器运来,看到无数的丝商雇佣的掮客在府里、县里没头苍蝇的乱窜,他感觉这突如其来的许多东西,都颠覆了他的认知。

  与此同时,又一个重磅消息传出。巡抚衙门设钱粮处,旨在兴建学堂、拓宽河道,修桥搭路、兴建港口,这许许多多的条文。俱都颁布,于是乎,又一股热潮开始涌现,首先出手的是如意坊。如意坊一次性便往钱粮局砸了纹银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这几乎相当于浙江一省数年的金花银了,如此大规模的投入,似乎已经预示到了无限的前景。

  如意坊打了头,商贾们就像疯了一样,也开始疯狂跟进,而士绅也不遑多让,刘瑜先打了头,又任这钱粮局局长,他老人家出了面,似乎没什么风险,豪绅们见状,亦是大笔大笔的银子投下去。

  七天之间,只是短短七天时间,钱粮局筹到的银钱已突破四百万两。

  四百万两巨资,说出去都令人咋舌,要知道,整个国库一年的岁入,怕也只有这么多,而手握大笔银子的钱粮局财大气粗,立即抛出了各项计划,随后,在各府各县的河段开始招募人手,一方面,是官府开始征用徭役,另一方面,则是四处请人,如此大的工程同时开工,浙江一省的人力显然远远不够,江西、福建等地人在重利的许诺之下,亦是开始流入。

  现如今,几乎整个浙江都已化为了工地,修筑学堂的,清除河里泥沙的,拓宽河道的,修筑堤坝的,搭桥铺路的,修筑港口的,甚至如宁波的许多街市,竟也大量在招募人手兴建,原因无它,大量人口涌入,就势必有人在这里暂居,暂居就得有住处,住处租出去就是银子,临街还可以作为铺面,由于大量人力涌入,这些人力又往往每月能赚几百几千个大钱不等,这就意味着,这些人有一定的消费能力,有了消费能力,临街的铺子做个小馆子,卫生条件差些没什么,有点劣质的黄酒,顿时就能招揽不少生意,甚至这种低廉的小馆子由于人流甚至,一月下来,竟不必城中的大酒肆挣得少。

  大量人力从乡中出来务工,这也意味着,他们暂时脱离了自给自足,再不可能回到男耕女织的生活环境,因此,大量的布鞋、布衣亦是开始畅销起来,一些人看到商机,亦是生产粗布,至于那些染坊,更是不计其数。

  到了阳春三月,细雨霏霏,梁湖镇今日汇聚了无数的大小官吏,在这里,大量的河床在开始动工挖掘,虽是春日,大量**上身的民夫正将一担担挖出来的土堆至河床两边。

  这里本没有水道,可是要连接宁波与绍兴的水路,必须开拓一条人工运河与二十多里外的小舜江连在一起,这里的工程量也是最大,数千民夫开始动工,工程已是进行了一个月之久,前几日,这里出了事故,死了几个民夫,绍兴知府连忙上报,谁晓得,徐谦竟是带着一大批人来了。

  站在这人工挖成的河床边,不少官员跟着徐谦亦步亦趋,亦有人手拿竹简、笔墨随时记录。

  绍兴知府马志龙心痛的看着踩在泥里的官靴,靴子已是脏的不成样子了,还有泥水倒灌进去,脚下冰飕飕的,再看徐谦和其他随员们穿着的是长筒靴,心里不由叫苦,只是这时候,他却不敢流露什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徐谦,等着徐谦问话。

  徐谦到了一处滩头上驻足,眺目道:“那几个民夫,都已抚恤了吗?”

  “回抚台大人的话,已经抚恤了,每人给了三十两银子,家人本想闹事,本官已经压了下来。”

  徐谦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随即道:“现在绍兴府手头上的能放的都放下,这一段河堤务求要立即完工,你看看其他各府,进度都不错,唯有这绍兴却今日出点事,明日又延误点事,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钱粮局拨了这么多银子,便是民夫也不全是摊派,能给点银子的都给点银子,巡抚衙门那边,把该有的难处都解决了,你们自该用命才是。”

  马志龙心里叫苦,银子确实是拨下来很多,天可怜见,这银子可没让衙门过过一道手,全在钱粮局呢,又不拿银子过手,又要让下头的衙门和差役办差,这不是既不给马儿吃草又让马儿跑吗?

  只是巡抚衙门将此事列为大事,马志龙也是没辙,只得说到难处,道:“大人,下官自然尽力而为,不过钱粮局那边是完成了一个工期给一部分钱,而且还专门派人来查验,查验的不好就返工,既要赶工,又要返工,这怕和大人的钧令相悖,下官也是为难,几次督促下头的人……”

  徐谦冷冷打断他:“说再多也是无用,别的府县为何没有这么多牢骚,偏偏你们绍兴有?说到底,是你们绍兴的差役嘴太馋,又不肯出力,有些事,本官也不给你点破,给你留几分颜面,总而言之,办不成事,那也无妨,只是这人的前程,可不是靠闭着眼来的。”

  马志龙抹了把脸,也不知这脑门处是汗水还是雨水,连忙道:“是,是,下官一定加紧着办,还有绍兴府各县的学堂,如今都在兴建,眼下正是春耕之时,人力很是不足,倒是有不少流民过境,这些人,能不能先行招募着?”

  徐谦道:“流民也是人力,自然要先招募着。”

  马志龙却满是迟疑,道:“大人,话是这么说,就怕工程完工了,流民们还不肯走,明明不是浙江的流民,却偏偏留在咱们这里,到时全省上下流民人满为患,怕是很不好看。”

  徐谦笑了:“将来所需的人力还多着呢,这才只是个开始,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正说着,有一个校尉飞马沿着河提过来,寻到徐谦一行人,校尉翻身下马,送来一份急报,道:“周教习急报,那巡按周昌已到了宁波。”

  “是吗?”徐谦不由笑了,道:“告诉周泰,动手吧,这个人,本官不想再看到他。”

  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徐谦如此大剌剌的说出来,很是教人生寒,早在这之前,徐谦早就放言,要收拾掉周昌,之所以如此,为的也是威慑,什么叫权利,权利就是指哪打哪,根本不必用阴谋,阴谋是弱势者用的,强权者靠的是碾压,唯有这样,这些知道内情的人,才会畏你怕你,对你千依百顺,无条件的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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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二章:疯狂

  周昌之所以去宁波,实在是杭州呆不下去,每每想到那一次去了诚意伯的府邸,却被徐谦撞见,他便心里发寒,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就怕这徐谦,什么时候对自己下手。

  若是其他巡抚,周昌身为御使巡按,当然不会怕他,可问题在于,这个徐谦不同,徐谦在京师里头的事他可耳闻已久,现在招惹到了他,自然是小心为好。

  于是周昌决定出来避避风头,巡按的职责本来就是巡按本省各个府县,官职不高,权利却是不小,他之所以决定去宁波,也是因为宁波近来据说喧闹扬尘,想要来看看,能不能抓到一点把柄。

  此次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微服,到了宁波,才发现这儿实在变化太大,上年他也曾巡按过宁波,宁波自从宁波之乱,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一年来,变化实在太大,整个宁波,无论是府城、县城,再不见百姓闲散而居,反而人人脚步急促,街市更加热闹,到处可见商贾、掮客,城外更是灰尘漫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城中的人口也增加了许多,大明朝苛刻的户籍制度,到了武宗时期就已经几乎崩坏,进城不再如此严苛,可是周昌所见所闻,就仿佛这宁波府城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数倍。

  对此,周昌心里恨恨,暗骂百姓不安生业,春耕时非但没有耕作,反而在城中闲荡,可见风气败坏。

  下文给了本地知府衙门,随即。便有差役匆匆来报,道:“大人……大人……在衙门外头,有人闹事。”

  闹事……

  周昌一下子激动起来,就像是苍蝇闻到了臭蛋。他不怕有人闹事,就怕没人闹事,忙道:“这是为何?去,叫人去问问。让他们不要到知府衙门闹,有什么冤屈,尽管来找本官,本官为他们做主。”

  差役立即去了,回报道:“说是征地的事,有个乡绅不忿,前些时日,有人向这位乡绅购地,本来作价是四十一亩水田。这乡绅便卖了。谁晓得。田契一交割,地价节节攀升,如今已涨到了七十两银子一亩。乡绅不忿,不肯发卖。走投无路之下来知府衙门状告,说是被那些商贾坑了。”

  “原来是这个……”周昌顿时没了兴趣,这是白纸黑字的事,哦,地价低的时候你把低卖给了别人,等转了手,又觉得吃了亏,还要状告人家,这种家伙,理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这个差役毕竟是巡按大人的知心人,晓得巡按大人的心思,不由凑上前去道:“大人,此人告的乃是如意坊,还说这田是如意坊迫他卖得,状告之人姓沈,叫沈文,据说乃是吴中大家沈周之后,因其叔父在这儿曾做过官,所以举家搬来了宁波,购置了地产,谁知这一次吃了亏。”

  “沈周……”这一下子,周昌彻底激动了。

  沈周是谁?或许大多人并不清楚,可是在这个时代,在江南,甚至在京师,却很多人知道他,此人乃是弘治年最著名的书画家,他不应科举,专事诗文、书画,后世将他与文徵明、唐寅、仇英比作明四家。他的书画造诣可谓一绝,如今早已成了天下最知名的人物之一,但凡有他的画作出世,必定会引起轰动,人人争相抢购,便是现在京师的内阁、六部和翰林之中,亦是不乏有他的许多追捧者,以能够得到他的遗作为荣。

  周昌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运气来了。

  这个沈文若真是沈周的后人,那么只要他咬死了如意坊占了他的田,是强买强卖,那么必然会引起天下震动,而如意坊和徐谦息息相关,那么是否可以说,徐谦为政浙江之后,利用如意坊四处欺负乡绅,圈占田地?不管这个案子最后能不能定案,也够这姓徐的吃一壶的,而这个案子捅出来之后,自己正好凭着这个功劳,借机调回京师去,至于浙江如何,与他何干?

  周昌立即道:“快,立即去请这位沈世兄来见。”

  沈文当真来了,确实是沈周之后,一番对谈,周昌如获至宝,立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他的地拿回来,并且立即表示,希望沈文能够和他回杭州。

  回杭州当然是必要的,宁波毕竟是个小圈子的地方,在这里问这个案子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有杭州那种地方,才有发挥空间。

  沈文与他一拍即合,二话不说就随着这位周大人打道回府。

  回到了杭州,据说抚台也回来了,是从绍兴回来,周昌心里有些遗憾,他早知徐谦去了绍兴,正打算把这个案子问的差不多了,等那徐谦回来时才好,现在姓徐的回来,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掣肘。

  只是现在遇到这样的好机会,周昌哪里肯放过,连忙给杭州知府衙门下了公文,希望借用杭州知府衙门。

  这……也是巡按可悲之处,巡按属于京官,所以就算要断案,自己是没有衙门的,本来也可以直接到行辕去审,只是行辕去审案显然属于自己关着门逗自己玩,想要有影响,当然是正儿八经的衙门才有用。

  所以一般遇到了大案要案,巡按都要借用知府、知县衙门,这也是常例,对此,杭州知府汪大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乎。

  就在这一日正午,周昌和沈文二人按着之前的商量,沈文递了状纸,擂鼓鸣冤,周昌自然命人请他进来,因这沈文亦是有功名之人,命人给他椅子坐下,正要问话,谁知这时候,汪大人却是来了。

  汪知府过来,只是告诉周大人,自己希望在旁听一听,想知道巡按大人如此重视的案子,到底是怎么个大案要案。

  这是很合理的要求,而巡按周昌倒也巴不得旁听的人多多益善,自然准了。

  汪知府似笑非笑的坐在了下首,架着二郎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而接下来,似乎事情还没结束,布政使赵明赵大人也来了,他的理由很简单,路过此地,就来看看。

  周昌再蠢,也感觉不太对路,他满带狐疑,心里不由想:“这定是那徐谦的安排,是了,徐谦对我早有防备,所有早就命人盯着自己,这些人,不过是徐谦的鹰犬爪牙而已,哼,今日,便让你们看看本官的厉害。”

  对赵明的请求,周昌没有拒绝,你们想听就听,待会儿就怕听到之后,吓死你们。

  赵明刚刚落座,接着又是许多官员走马灯似得来,说也奇怪,就好像一齐商量好了的一样,提刑使、提学、转运使、按察使、甚至钱塘、仁和二县的知县,府学的学正,杭州里的几套班子,来了十几二十个人。

  这一下子,周昌顿感压力重大,刚才肯了赵明和汪大人,现在将其他人拒之门外,显然是不通情理,而且他们来不来,其实也没什么妨碍,本来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这些人纵是徐谦鹰犬,难道又敢如何?自己可是巡按一方的巡按,谁敢动他一根毫毛。

  周昌倒也光棍了,人想开了也就这么一回事,怕个什么?

  谁晓得这时候,外头却有人道:“抚台大人到了。”

  一听抚台大人到了,在座的所有官员全部站起来,要动身去衙外迎接。

  徐谦来的很快,不等他们出去,已是如沐春风的戴着五梁冠,穿着一身紫织成云鹤花锦绶踏步进来,众人一齐行礼,道:“见过抚台大人。”

  徐谦压压手,如众星捧月一般,道:“不必多礼,本官只是适逢路过此地,据说巡按大人发现了一桩大案要案,岂有此理,我浙江清平之地,想不到也有这等事,也多亏了周巡按,若非他慧眼识炬,怕也难以洞察秋毫,本官呢,也来凑个热闹,看看到底是什么案子。”

  说话之间,已有人给他搬了椅子,自是高高在上的位置,徐谦不客气的坐下,还不忘打趣道:“周巡按,怎么还不开审,这大中午的,许多人都还没有用饭呢,总不能让大家都饿着肚皮吧,王法重要,肚皮也很是重要。”

  周昌目瞪口呆,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的道:“大人说的是,这便审,这便审。”他看徐谦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自己,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只是现如今,想要退缩也不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周昌只得定下心神,想道:“本官乃是巡按,怕个什么,这徐谦想要气势迫我,我非不能让你更他如愿。”

  于是深吸一口气,周昌双目一阖,手拿惊堂木,大喝:“堂下何人!”

  堂下坐着的,自是那沈文,沈文面对这么多人,也是凛然不惧,道:“学生吴中沈周。”

  “沈周,你既是吴中人士,却为何要在宁波申诉冤屈?”

  “大人,学生早年,就曾举家搬去宁波,因此一直在宁波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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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三章拿下

  周昌要利用的,就是沈文的身份问题做文章,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大明朝,他双目一阖,慢悠悠的道:“沈文,据闻令祖乃沈周沈相公,是吗?”

  沈周二字一出,周昌眼眸一闪,侧目向两侧的同僚们看去,就等他们露出惊愕的表情。

  谁晓得这些布政使、提刑、学官们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一个个木若呆鸡状,对此充耳不闻,倒是有人小心翼翼的去看徐谦,竟无一人对沈周有什么反应。

  这……

  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周昌很是恼火,可是恼火也没什么用,虽然感到孤立无援,他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审下去。

  他不由感叹道:“沈周沈相公书画自成一绝,很受世人青睐,竟不成想,你是他的后人,只是你既是他之后,也算是良善士绅,可是为何,却要在宁波府外鸣冤,这是何故,是谁欺负了你,你直说无妨,不必有什么顾虑。”

  沈文还真没有什么顾虑,直截了当的道:“学生要状告,只是状告之人却是权势不小,宁波府知府不敢受理。”

  “还有这样的事。”周昌故作惊愕,旋即大怒:“岂有此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是谁这样张狂,以至于宁波知府都不受理?你说罢,本官为你做主,无论此人是谁,现居何职,本官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沈文立即道:“学生要状告的,乃是浙江巡按周昌!”

  这一声?锵有力的声音,顿时让周昌惊呆了。

  你要告的不是如意坊吗。不是徐谦吗?怎么到了这里,直接反转了?

  一滴滴冷汗。自周昌的额头上冒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上当了,又或者,自己被人算计。

  他连忙去看徐谦一眼,见徐谦坐在一旁,嘴角浮着几丝冷笑,眼眸却是闭着,翘着腿,老僧坐定状,似乎外界的事。他并不关心,又或者是压根就对周昌采取的是冷漠和蔑视,甚至连眼睛都不肯抬一抬。

  至于其他官员,也都是如此,既没有冷峻不禁,也没有皱眉觉得荒唐,依旧还是呆若木鸡,如磐石一样,坐着不动。没有丝毫表情。

  “你说什么,你状告的是谁?”周昌只能寄望于自己听错了,决心再问一遍,他已经感到不妙。可又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如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的发问。

  沈文冷笑:“学生要状告的,乃是本省巡按周昌。现今抚台大人悲天怜悯,想民所想。忧民所忧,想尽办法免除庶民百姓的税赋。如此仁政善举,全省上下,僧俗百姓如沾雨露,人人称颂,协理官员人等亦是为之动容,纷纷为之效劳。可是巡按周昌,非但不以为喜,反而为之恼火,四处走动,拜谒士绅,从中挑拨,要士绅们一起,反对抚台仁政,敢问周大人,你也是朝廷命官,读的也是圣贤之书,黎民百姓何辜,你为何置他们不顾,只想着打击政敌,却如此仇恨新税制?莫非百姓有了衣穿,有了饭吃,就让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周昌呆住了。

  沈文继续冷笑:“学生还要状告巡按周昌,一年前,巡按赴丽水,处州知府殷情招待,你身为巡按,本该巡视一方,监督吏治,结果却是和处州知府一道,在该府府城三香楼寻欢,还认识了一个吴姓女子,后来被你寄养在了杭州五马街的一处别院。”

  周昌冷汗直流,他意识到,这个沈文,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根本就是受人指使,处州的事,一般人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个知府早就调任到其他地方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段时间以来,早就有人调查他。

  而这时候,徐谦突然张眸,慢悠悠的道:“巡按不过是屁大的官,每年的俸禄也不过百两,沈文,你说他在杭州有别院,又说他包养了个女子,他的银子哪里来的?”

  沈文冷笑:“他曾受前任处州知府贿银五百两,据说还以为某地乡绅吃了什么官司,找了他的门路,送了银子,才脱了身。”

  “是吗?”徐谦很是冷淡的看了周昌一眼,道:“周巡按,这沈文说的可是实情?”

  “胡言乱语,都是子虚乌有之词。”周昌怒喝。

  事到如今,承认就完了,自然抵死都不能认。

  徐谦微微一笑,道:“是吗?”

  正在这时,外头传出喧哗声,紧接着,一个面色姣好的女子走了进来,放声大叫:“老爷……”

  周昌身躯不由打着冷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女子,不由大喝:“春梅,是谁让你来的?”

  春梅的女子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来,是要打官司,要状告一个狗官。”

  周昌一屁股跌坐在椅上,此时此刻,已是浑身乏力,连眼珠子都失去了灵性。

  春梅咬牙切齿的道:“奴要状告周昌,奴本是清倌人,后来被周昌买下,将我养在杭州别馆,对我百般凌辱……请情天老爷做主。”说罢,娇弱的身躯已是跪倒在地,哭哭啼啼,我见犹怜。

  本来一个清倌人,若是被某个豪富或者官人买下收养,已算是极好的归宿,这个女子,自被周昌收容,自然比在窑子里为妓要好,平时也派了粗使丫头照料她,虽然从前做的是百家的皮肉生意,现在却只是将身子卖给了周昌,可是对这春梅来说,自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万万想不到,连春梅这个时候,都狠狠的反咬了他周昌一口。

  周昌彻底崩溃了,连这样的女子都被人挖出来,而且还如此背叛自己,那么……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来登场的,乃是周昌的幕友。

  巡抚和巡按一样,都没有属官,要办事,就得聘请幕友,这位幕友是周昌的同乡,本该是对他死心塌地,现在却已进了衙门,先是口称:“学生周旺,见过诸位大人,学生前来,乃是状告东翁周昌,他身为朝廷命官,违法乱纪……”

  一桩桩罪行,自这位幕友口里道出来,血淋淋的,像是直接在周昌的身上划下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很深,几乎可以看到深深白骨。

  周昌看到周旺的嘴脸,忍不住破口大骂:“本官待你不薄,你何故如此?”

  周旺幽幽看他,森森一笑:“大人固然待学生不薄,可是这世上,却还有公义。”

  这句话,说出去都没人信,周昌不由戒备的看了徐谦一眼,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位抚台大人,到底有多大的能量,自己竟还是小看了他,万般没有想到,居然能将这么多隐秘之事,这么多他信得过的人俱都摆在今日的台上。

  他扑哧扑哧的喘气,不知是因为义愤填膺,还是因为畏惧和害怕,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剥得赤条条的娼妓,在街上游街示众。

  而这时候,徐谦已是冷哼一声,从椅上站起来,道:“来,还不将这狗官舀下。”

  在场的差役,并非是知府衙门的人,都是周昌的随员,这些人,此时本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周昌分明看到这些亲信之人,目光俱都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紧接着,几个人毫不犹豫,直接将他拉下来,周昌恼羞成怒,大叫道:“我乃巡按,非都察院,不可问罪本官,本官乃是钦命巡视四方,亦算钦差,谁敢动我,赵贵,你瞎了眼,平时是谁抬举了你。”

  被叫到的赵贵朝他森然一笑,这个干瘦的人毫不犹豫,扬起巴掌来狠狠摔在他的脸上,叫骂道:“周昌,抚台大人在上,你还敢胡言乱语。”

  周昌懵了,他不是被打懵,而是被眼前完全违背他常识的事吓懵了。

  他很难理解,自己的随员,竟敢动手打自己,正如他不能理解,春梅和周旺的背叛,更难理解,自己是巡按,只要这个乌纱还在,他就依然在本省拥有监察之权,这个巡抚,到底有什么胆子,居然敢叫人将自己舀下。

  按明律,巡按挂职于都察院,无论做出任何事,本省的官员也只能上书弹劾,在朝廷的公文和旨意没有下来之前,谁也不可对巡按不敬,现在,他依旧是巡按,只是在场的所有人,居然没有人出来提醒,这些布政使,这些刑官,还有这些学官,居然一个个露出来的只有漠视之色,竟无一人站出来告诉大家,这件事错了,朝廷的规章,不应该如此。

  他看到的是,这些人都呆坐不动,分明一个个都成了同谋的共犯,一个个都成了徐谦的私奴,除了那小心翼翼的眼睛偶尔瞥一瞥徐谦之外,再无其他表情。

  他不由咆哮:“徐谦,你是巡抚,莫非不知朝廷律令吗?擅自缉舀巡按,擅自命人羞辱巡按者,统统都是大罪,你就算要整我,也该上书,也该等朝廷旨意,你罔顾国法,罪无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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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四章:民贼

  周昌预感到了危险,这个抚台,未必是个讲规矩的人,既然不讲规矩,就必须得把规矩讲明来。

  纵然他有天大的罪,只要不是谋反,那么在这浙江省,就无人治的了他。

  可问题在于,这只是理论上的问题,历史经验告诉了大家,理论往往是和现实脱轨的。

  徐谦背着手,大笑道:“罪无可赦,这罪无可赦四字,怕是送给周大人更恰如其分一些,本官免税,人人称颂,为何你独独从中破坏?你自称是巡按,巡按本身就是代天子体察百姓疾苦,可是这百姓疾苦,你可看到了吗?你看到了,你却不说,你不说倒也罢了,你却还和人沆瀣一气,贪赃枉法,自己养着外室醉生梦死,本官试图减轻一些百姓负担,你反而从中挑拨,上窜下跳,妄图颠覆,你也配称巡按,你也配称朝廷命官,你也配叫钦差!”

  坐在一旁的布政使赵明突然开了口,慢悠悠的道:“大人说的是,天子命巡按巡查四方,而巡按不法,岂不是说这也是天子教唆,又或者说,是天子目不识人。”

  这句话端的是厉害,左右在座的官员后脊梁骨都冒出寒意,原本大家以为,徐抚台只是想把这个周昌赶走,可是赵明这番话,显然是和抚台大人串通好了的,他说出这番话,用意很明显——杀人!

  徐谦眯起眼,慢悠悠的道:“本官十岁读书,十五岁金榜题名,幸赖陛下垂青,短短四年,一路青云直上,圣恩如雨露甘霖,无以报效。”

  他说到这里,阴沉的眸子扫视了所有人一眼,慢慢在这堂中踱步,他当然清楚,此时的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都在小心翼翼的揣测着自己的心思,这些人恨不得将自己的话掰成两瓣,仔细的揣摩,好好的意会。

  这便是威信,当别人意识到,你不但捏住了他的乌纱帽,甚至于捏住了他的性命的时候,你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他的天,成了他的一切,他的身心,他的所有公义、私情,所有的心思,都在围绕着你团团的转悠。

  这才是威信,否则你想使唤他们,非要踢一脚他们才肯动一下,那么以后任何事都不必做了,浙江的新政也没有必要再办下去,因为一人的精力去督促这么多的官员,督促这么多府县,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而有了绝对的威信,有了绝对的权威,意义则大大不同,你只要表露出自己的新意,不需要去督促,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去向前冲刺,你的手里不需要有鞭子,只需要有一个眼色,许多你心里的想法,就可以完全实现。

  徐谦淡淡一笑,继续道:“陛下对本官恩重如山,如今,你这贼厮竟也敢自称钦差,莫非,是天子命你来反对税制吗?又或者,是天子让你在这里横行不法?本官在浙江实施新税制,正是天子洪恩浩荡,正是陛下劳民所苦,所以新税制才能顺利推行,你口称自己是钦差,是巡按,那么敢问,你代天子来这浙江,所做所为却是逆天而行,你是哪门子的钦差,你……分明就是贼,也敢冒充钦差,来,拿下了,押出去,就在这衙门外头,给本官狠狠的打!”

  一声令下,数人欺身上前,如狼似虎的拿住周昌拖出去,周昌大骂:“徐谦,到时自有你好看,且看朝廷……”

  人被拖到外头,乌纱帽自然是摘了,很是狼狈的在衙门口,几个差役也不客气,先给他上了枷号,随即便有差役手拿水火棍动手。

  知府衙门外头早已人声鼎沸,毕竟这么多老爷齐聚这里,自有好事者围观,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众人见差役们押了一个官员出来,便议论纷纷。

  “此人是谁,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是个老爷,怎么,这衙门里头起内讧了?这可了不得。”

  “是啊,这也算是恒古唯有的事了,朝廷命官,怎么说打就打,这斯文还要不要?”

  “我认得他,他是巡按周昌周大人,是本省的巡按官,平时很是风光体面的。”

  “巡按……巡按是什么官,怎么和巡抚差不多?”

  见众人议论纷纷,周昌觉得斯文扫地,此时若是不吼上一嗓子,难以陈述自己的冤屈,于是便大叫:“逆贼徐谦,天理不容,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一番大吼。

  人群顿时骚动了。

  “他方才骂什么?”

  “他骂的是巡抚大人。”

  “巡抚大人,岂不是新任的抚台?”

  “正是,正是。”

  “这厮可恶,活该被枷号,若无新任抚台,你我或许今日还在倭寇yin威之下,若无这文曲星,哪里会有新税制,我的几个兄弟都在乡下守着几亩薄田,现在免了税,就是徭役,现在官府也会给点银子,日子好过多了,这厮是个狗官,定不是好人。”

  有王学的生员怒斥道:“这定是旧学余孽,竟敢咆哮抚台大人,岂有此理。”

  “打他……”

  “打……”

  许多人捡起了石子,纷纷朝枷号跪在衙前的周昌一通乱砸,正要仗打他的差役吓了一跳,纷纷躲到一边,省的伤及无辜。

  而周昌根本无从遮挡,一下子成了靶子,无数石子横飞,砸的他头破血流,红肿的眼睛睁不开,只得继续破口大骂:“徐谦,你不得好死,老夫便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杭州人愤怒了,岂有此理,你骂别人倒也骂了,居然连文曲星也敢骂,这时又有人道:“我听说此人之所以被抚台大人惩治,是因为阻扰新税制,不只是如此,他还拜谒乡绅,要让士绅们一起抵制税制,他还贪赃枉法,收了许多银子,在外养了几个*子。”

  这一下子,真真是捅了马蜂窝。

  一般在城里住着的人,往往乡下都有父母兄弟,就算是土生土长在杭州城里,可乡下的亲戚却是有的,现在新税制出来,不知多少人感恩戴德,毕竟是旷世之举,尤其是在其他地方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的情况下,唯独浙江免税,这一对比,所有人都像做梦一样。

  之所以是做梦,是因为很不真实,许多人浑浑噩噩,总觉得这东西就好像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一样,觉得太过梦幻,怎么可能几千年都是如此的东西,说不征就不征了呢,他们越是如此费解,就越是珍惜,现在听说这姓周的居然是反对税制的小人,所有人脑子嗡嗡作响。

  “狗一样的东西,打死他,这是民贼!”

  “打死他,幸亏抚台大人慧眼如炬,识破了他的奸计!”

  “打。”

  依旧是石子乱飞,更有脑子发热的人,竟是一砖头直接拍过去。

  啪……啪……

  周大人的脑袋成了沙包,满个脑袋都是血,在这清平世界里,第一个被人活活打死的官员也不算多,他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结果收场,他嘴唇在喃喃蠕动,可是已经吐露不出只言片语,就像无声电影一般,口唇在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时不时,从他青肿的额头上淅沥沥落下血来,将他的眼睛蒙住,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涣散,看着这些‘愚民’‘乱民’,却是无能为力。

  外头的动静,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所有人都没有吱声。

  周昌的哀嚎声见大,还有好事者怒斥的声音,这一个个声音,都传入了在座诸位的耳中,他们不但听到了人心,同时也看到了强权。人心即名意,强权即抚台。

  连巡按都说弄就弄,这个家伙不但背景雄厚,自然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民意基础,若换做其他人,谁敢做这样的事?

  现在大家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和抚台大人为敌,庆幸自己没有去学周昌,反而误了自己。

  徐谦已经坐下,高高在上的坐在椅上,目光在大家脸上逡巡一圈,却也没有开口,谁也不知他心里此刻想着什么,可是大家却知道,这个家伙不能惹,也惹不起,往后在他下头办事,非但不能起什么二心,还得勤勉有加,万万不可有什么造次,只求不要惹到了这位抚台大人才好。

  过了一炷香时间,叫骂声依然还在,可是哀嚎声却是渐渐停了,有个差役飞快进来,报道:“大人,周昌被……被打死了。”

  徐谦显得很平静,道:“是吗?嗯,本官知道了。”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徐谦随即将目光落在知府汪大人的身上,道:“汪知府,这件事的事由经过,你负责奏报吧,将前因后果写清楚,递送入京,辛苦汪大人了。”

  汪知府不知为何徐谦要点到自己头上,不过他也不敢回绝,连忙道:“下官敢不尽力。”

  分明是让他写奏书陈报,结果他居然回答说是敢不尽力,这分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不过汪知府如此话,实则却是表态,他的意思是说,大人心里想怎么写,下官就怎么写,所以才用尽力二字,这尽力,并不是写奏书,写奏书有什么尽力而言,而是要揣测这位新抚台的心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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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五章: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周昌死了,其实怕也只有到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一个巡按,真正的敌人不只是一个徐谦,一个巡抚,也绝不可能能整死他,身为钦差,谁敢动他分毫。

  他之所以到这个下场,是因为他螳螂挡车,错误的以为自己不过是暗中整治一个抚台,哪里会想到,他的对手,是整个浙江上下的官僚体系,同时还有浙江的豪绅,还有浙江士民。

  这些人,早已成为铁板一块,在利益的结合之下,团结在了一起,上到巡抚,下到乡间一个最淳朴的百姓,如今也已成了利益联合体,维护徐谦,就是维护大士绅的利益,也是维护大商贾的利益,与此同时,也有千千万万个寻常百姓的根本利益。

  正是所有人从徐谦手里得到了切实的好处,并且希望这个好处不会被人夺走,商贾寄望于宁波织造局和如意坊,大士绅们寄望于钱粮局的工程和他们生丝买卖,小地主和寻常百姓则对税制冠相庆。就算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僚,也希望从中能分一杯羹,因为他们预感到,跟着这位任抚台,一个偌大的政绩活生生的摆在眼前。

  周昌的错误就在于,他压根就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实在过于一厢情愿,也正是这一厢情愿,彻底的将他的利益和整个浙江数百万人的利益放到了对立面,因此,士绅们坑他,他的亲信背叛他,官僚们对他这巡按被人整治而动于衷,百姓们恨不得吃他的肉,寝他的皮。

  收拾掉周昌,这就意味着,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徐谦在浙江,权利达到了高峰,再不会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也绝不会有人敢于忤逆他的心思,一个符合了所有利益,并且得到了士农工商们极大期望的人,只要此时天子不下旨将他调离,在这里,徐谦一言九鼎!

  徐谦咳嗽一声,随即道:“今ri的事,也就到这里了,诸位,近来税制实施倒还顺利,不过本官发现有些问题,趁着大家都在,就索xing说说吧。在杭州府,本官听说有差役在乡间与人勾结,竟是将桑田报为粮田,这事儿,是钱塘县一个生员报上来的,不知杭州府处理了吗?”

  这件事汪知府是知道的,既然报了上来,汪知府本来是打算直接改回去也就是了,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可是现在抚台突然过问,问题显然严重了多,现在抚台大人三天两头提的就是税和工程,可见这两样乃是抚台大人的重中之重,万万不得出差错,汪知府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那两个与人合谋改桑为粮的差役,怕是要从重处置了,就算是打死,都算是轻的。往后若是再出这等差错,抚台大人动了怒,可是找自己算账的。

  他连忙道:“大人,事情查清楚了,是一个姓王和一个姓赵的差役主动去寻人索贿,下官已经打算重惩,往后绝不会有发生这样的事。”

  徐谦颌首点头,笑道:“这便好,你看,全天下十八行省,唯独咱们浙江采取的是税制,此举,少不得引起天下人侧目,不知其他各省在看着咱们,就是朝廷也在看着你我,出了差错,善举反而成了乱源,将来不但要被人耻笑,朝廷那边,怕是也要来找渣。凡事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本官当然也知道,诸位为了税制的事,许多人已经殚jing竭力,就如吴提学,吴提学管的是学政,却也召集了生员们下乡宣讲税制,这才算是同心协力嘛。”

  那吴提学听罢,连忙谦虚的道:“下官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也亏得生员们踊跃。”

  士农工商这四个阶层,就没几个清闲的,唯独这生员却不同,他们有的是闲工夫,又爱聚在一起谈一些国事,让他们协助官府做一些事,只要他们觉得有意义,提学这边号召一下,许诺一些进学的好处,大家就都肯尽力了,可以说税制的推行,官吏的用处很大,生员们的用处也很大,他们在乡中给人宣讲税制,告诉他们税制是怎么回事,又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把事情说的透彻比,而且还监督官吏们统计桑田和粮田,甚至有人亲自丈量田亩,看看自己丈量的数目,是不是和官府的对得上,这种热情,倒是前所未有。

  吴提学的脸上,也是有光。吴提学本来就是王学的大儒,据说是王艮亲自发展的下线,这家伙是个死脑筋,如今一根筋的就琢磨着知行合一,如今倒是真正的知行合一了一把,很是觉得荣耀。

  徐谦微微一笑:“这便是了,为政靠的不是你我寥寥数人,想把一件事做好,就得带动许多人去做,让所有人都参与,单凭一纸公文,有个什么用?这朝廷在浙江不晓得下过多少公文,可是真正办成的又有几个?”

  徐谦这番话,倒是深得众人的心思,尤其是近来浙江的政务越来越多,使不少人得到了锻炼,现在大家对徐谦也没什么二心,徐谦说什么,大家尽力朝一个方向去办就是,大家也知道,任抚台现在要的就是做事,要对这位抚台的胃口,唯有亲力亲为,把一桩桩看上去不可能的事办成。

  说到这里,徐谦似笑非笑的道:“好啦,事情就说到这里吧,大家平时也都忙的很,难得聚一次,该说的都说了,就没必要再闲扯什么。”

  众人纷纷站起,想要告辞,徐谦突然想起什么,道:“是了,有一件事倒是忘了和你们说,本官以诸位的名义,在钱粮局捐纳了一些银子,其实也不错,七品的官员一律是五千两,品级加一等,再添五百,布政使是从三品,那便是两千五百两银子,依次类推,浙江大小官员,人人有份,往后这钱粮局若是有什么收益,自然也会给诸位干股分红,还有,宁波那边牛金牛幕友打算以省里的名义办一个工坊,已经先拿七千两银子买下了二十几亩土地,将来再还要再那一两万两银子出来运作,若是有收益,也以品级而论分红,当然,这是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的小心思,朝廷的俸禄,毕竟不多嘛,皇上还不差饿兵呢,否则这卫所为何要撤除,又为何要编练军?牛幕友算了,两个加起来分红其实也不多,七品官一个月,至多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的分红,权当是补贴诸位家用吧。”

  众人呆了一下,可是此时心里却不由热乎乎的,说钱不多,这是假话,比如布政使赵明,等于徐谦直接拿出了七千多两银子白送给了他,至于其他人等,统统算起来,徐谦拿出来的银子怕有十几万两之多,这可比巨款,而且现在大家都看好钱粮局,只要没有变数,将来的收益铁定是不会少的,毕竟是坐地收钱的买卖,绝风险,除非大家宁可走十天半个月的山路,而不愿意去舒舒服服的坐在船上两三天不到就抵达目的地。其实内里头,不少人都以亲朋好友的名义在钱粮局捐纳了不少银子,比如汪知府,就拿出了五千两,当然,这些钱是不能对外说的。。

  而现在,徐谦公然给大家又买了一笔,这意思很明显,跟着抚台,人家绝不会让你吃亏,你要做的,不是挖空了心思去搂钱,而是挖空了心思做事,事做成了,将来人家定会抬举你,至于银子,人家也为你准备好了后路,既有工坊又有钱粮局,想发财?那就赶紧把钱粮局的工程办出来,赶紧让这水路贯通,把学堂建好,早一ri培养了工匠,早一ri让交通加便利,将来钱粮局和工坊挣得越多,大家才能得到实惠。

  赵明忙道:“大人这是何故,下官们岂能……”

  徐谦压压手,漫不经心的道:“这些,不过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这点银子算什么,等到将来,这浙江遍地是黄金,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拒绝的话也就不必说了,努力办好公务才是正道。”

  大家一起行礼:“谢大人。”

  从知府衙门出来,许多人的感觉,就像是坐了一回过山车,一下子紧张,又一下轻松,紧张时紧张的要命,也害怕的要命。可是轻松时抚台大人每一句都让人如沐风,让人心里暖呵呵的。

  赵明和吴提学二人关系比较近,因为提学和布政使司衙门都离这里不远,因此二人步行回去,后头两顶轿子则是亦步亦趋的跟着,赵明负着手,道:“吴兄,你看这任抚台如何?”

  吴提学捋着颌下的山羊胡子,眼眸掠过一丝jing光:“洞悉他人人心,可是自家,却是深不可测!”

  赵明不由莞尔一笑,道:“不错,老夫也是这样想,似乎在他面前,老夫的心思都被他猜透,可是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老夫却是论如何都猜不透。”

  吴提学也跟着笑了:“对付这样的上官,唯一的法子,只好每ri埋首案牍了,不过……这也妨,抚台做人处事,都是大手笔,这次一挥手,十几万两银子就没了,听着就骇人,好好的巡按,说杀就杀,说拿就拿,也加骇人,其实抚台非透露的就是一个意思。”

  赵明道:“吴兄要说的意思莫非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吴提学呵呵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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