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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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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六章:上有所好

  知府衙门恢复了平静,周昌的尸骸也收拾了

  只是接下来,汪知府却不敢闲着,抚台大人钱也给了,人也打了,你还是再无动于衷,显然是不成的。

  他的眼眸掠过了一丝杀机,旋即惊堂木一拍,道:“召集官吏,本官要问话。”

  在知府衙门,知府就是整个衙门的天,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过不了多久,府中同知、推官、典吏、经历、知事、照磨、司狱、还有吏、工、兵、礼、刑、铺长、承发的经承们纷纷到了。

  数十个大小官吏,分列两旁,感觉到了汪知府今日的气氛不同,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汪知府眯着眼,脸上露出几分狞笑,随即道:“来,将那狗才带进来。”

  过不多时,两个差役被押上来,这二人正是勾结别人改桑为粮的两个差役,他们自是圆滑无比,一看这个阵仗,便觉不妙,连忙磕头如捣蒜,纷纷道:“大人,小人该死,小人……”

  汪知府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慢悠悠的道:“你们说的对,你们既然知道自己该死,倒也不蠢,大胆,既然这是该死之罪,竟还敢胆大妄为,简直岂有此理,来,打。”

  几个刑房差役已是拿着水火棍上前,有人不由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打多少?”

  汪知府翘起腿,拿起了茶盏,从牙缝中蹦出四个字:“打死为止!”

  众人骇然,两个犯事的差役自是阵阵哀嚎,动刑的差役已是将他们按倒,拖了裤子,水火棍重重打下,府衙里,嚎叫哭闹声传来。

  平时汪知府一向给人的印象是温和。身为主官,也愿意维持一个温和的形象,就算是要收拾人,那也该是假手于人。这即所谓不粘锅是也,毕竟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头做事,官吏固然有别,可多少也是自己人。下头的差役犯些小错,往往是打一顿板子就是了,就是行刑的差役,也是抱着万事留一线将来好见面的心思不会下什么重手。所以一般惩戒差役,都只是走个过场,谁也不会做坏人。

  可是今日。既然说的是打死为止。几个动刑的差役又见汪知府一脸肃杀,因而下手也是狠辣无比,将边上的同知、推官、照磨人等看的连忙将眼睛别到一边去,不忍睹视。

  许多人心里不免琢磨,知府大人今个儿是怎么了,何必要发这么大的火气。

  自然有人想到了这两个差役犯得事,有一些老道的人立即意识到。知府大人这是在传达一个信息,桑田、粮田的事,事关重大,谁要是敢在这上头犯事,下场就效仿这两个违规的差役。

  几十棍下去,两个差役已没了嚎叫的气力,下身稀烂,泊泊的流下黑血,只是勉强还在呜咽,这时候,动刑的差役放缓下来,眼睛不断的向知府大人瞥去。

  这里头也有名堂,有时候上官动了气,说是打死,可是现在就在生死边缘的时候,往往要再看下上官的脸色,或许这时候上官突然冷静下来,那么两个人的性命也就算保住了。

  谁晓得汪知府手拍惊堂木,断然大喝:“看什么,速速打死,打死之后,拖去喂狗!”

  事到如今,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差役们只得奋力继续动刑,直到两个犯事差役没了气息,有人将手探到他们的鼻孔,便有差役报道:“大人,已经打死了。”

  汪知府嫌恶的道:“拖走。”

  他旋即看向众人,慢悠悠的道:“这两个差役擅自将桑田改为粮田,妄图虚报田亩,从中牟利,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新税制,乃是抚台大人的善举,若是人人都效仿这两个狗东西,这善举还办不办?今日,只是略施小惩,再有这样的事,也都依此例办理。”

  他顿了一下,道:“丈量土地的事,关系着税制,现在生员们都在下头督察,我们也不能闲着,也得下去彻查,有徇私舞弊的,被咱们知府衙门自己查出来,总比被生员们查出来的好,这是重中之重,谁要是懈怠,就是和抚台过不去,就是和本官过不去。从明日起,推官以下官员全部下乡,督察此事。府中官员每人分管一乡,行连坐之法,哪个乡出了事,不但犯事的差役要打死,负责的官员也要拿问,你们看到了外头的那个巡按吗?连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尔等有几个脑袋?”

  众人默不作声,心里却都叫苦,谁也不曾想到,大人竟如此严厉,居然还要连坐,这显然有点不合乎常规,可是又能怎么办,知府乃是顶头上司,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要整你,你还想好活吗?

  王同知倒是聪明,连忙道:“大人说的对,老夫来说两句,诸位不必有什么怨言嘛,这是苟利国家的大事,所以大人才如此重视,这是好事,咱们做官,为的不就是百姓吗?抚台大人的新政是一日三讲,可是讲不如做,要落到实处,才不枉抚台大人和知府大人的爱民之心嘛,对此,老夫是极力赞同的,往后再有不法的,都要严查。”

  众人只得一起道:“是,是,下官明白。”“大人说的是。”

  汪知府满意的看了王同知一眼,道:“王同知,你负责这府中的诸多工程,却也要加紧,听说宁波那边,工程进行的很快,杭州府既是省治,就不能落于人后,不能让人笑话,人手不够,就督办下头各县多拉一些壮丁,反正这些壮丁,钱粮局也会付点工钱,总而言之,杭州府的工程,绝不能落在宁波府之后,还有嘉兴府那边,现在不是在办什么两头并进法吗?要挖运河,单靠一头是不成的,得两头并进,到时会合在一起,这工程的进展,就等于快了一倍,你要派人去嘉兴府看看,学学人家如何勘测。”

  王知府道:“据说他们请了堪舆的地师,却不知到底准不准,就怕有了偏差,两头合不拢,那就遭了。河工的事倒是不缺人力,倒是缺工匠,民夫毕竟是取之不竭,可是懂行和不懂行的,差别却是不小。”

  堪舆之术,在场的官员或许都能扯上一通,无非就是看风水,扯淡而已。不过利用堪舆去勘测土地,采取两头挖掘的办法,最后将这两段合二为一,却很是高深了,一般人办不下来。

  王知府道:“这也是嘉兴知府冒险,别看这样的搞法进度是快了一倍,可要是出了差错,就不晓得要浪费多少人力和银子了,所以下官不建议效仿,大人不是说了吗,杭州乃是省治,全浙江都在看着,工程自然是越快越好,可也千万不能出差错,出了错,要贻笑大方的。”

  汪知府莞尔一笑:“倒是本官贪功急进了,你倒是想的周全,好吧,暂时不去效仿嘉兴,总而言之,我等按部就班,尽量加快便是,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报上来,至于那工匠的事,本官尽力去招募。”

  知府和同知大人一唱一和,下头的官员自然不敢插嘴,可是这谈话的内容,却无一不是围绕着工程和新税制,大家便晓得,从此之后,摊牌和收粮多少,修了多少县学再不是杭州府甚至是整个浙江省的重中之重,如今若是再不改换思维,怕是以后跟不上抚台和知府大人的步伐,就唯有被淘汰的命运。

  一场临时的会议,在一片颂扬声中结束,可是留下来的许多东西,却不由让人深思。

  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徐抚台既然要搞工程和新税,那么知府大人必定要加紧跟上步伐,绝不能失了觉悟,知府大人是跟上了,如今满口都是新税和工程,俨然成了一个大包工头和税制研究人员,那么下头这些人,你们是跟还是不跟呢?很庆幸的是,王同知跟上来了,他已经有了做好二号包工头的觉悟,甚至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全省独一号的二号包工头。至于其他人,也顾忌不了这么多,跟得上形势的,自然会成为心腹,往后少不了要抬举,跟不上形势的,自然是一脚踹开,从哪里来,滚到哪里去,看的不顺眼,随便找个岔子,让你收拾包袱滚蛋也不是不可能。

  这即是官场,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有的是的人在这功名利禄之中挣扎,也有的是的人将上头的意思一根筋的推到极端,至于会不会矫枉过正,已经不是大家所考虑的事了,至少至此之后,整个杭州府,怕是寻常的差役出门在外,所说的口头禅多半也是税制和河工、学堂之类。

  偌大的官僚机器,嘎吱嘎吱的转动起来,由于太久没有动过,因此起先只是缓缓的转动,可是随着许多事情变得明朗,于是乎,磨掉了锈迹的庞大机器开始有了惯性,呼啦啦的旋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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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七章:不败之地

  杭州府开始卖力了,上下的官吏已经甩开了膀子,大有一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气魄,其他各府一看,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亦是快步跟上。

  身居官场的人,哪个不是嗅觉灵敏,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便能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只看这汪知府如此卖命,再稍一打听,再加上布政使司、提刑司。学政衙门纷纷跟进,就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若是不赶紧紧跟步伐,难道等着别人收拾吗?

  不少官员不得不坐着轿子下乡,督察河工,督察土地的清丈,宁波府更加离谱,居然去关心起纺织局的事了。

  以往的时候,官员不免要避避嫌,毕竟工坊这东西,还是少碍着为妙,省的被人指斥为追腥逐臭,可现在,风向已经变了,不去露个面是不成。

  宁波的织造局位于宁波以东三十里的海晏乡,这海晏乡大大有名,是个半岛,与舟山岛和双屿港遥遥相望,这儿,港口已在兴建了,无数的巨木和石料通过海路运到这里,数以万计的人在这里动工。

  不只是这里,还有离这里不远的舟山岛,亦是开始破土动工,那舟山岛面积可是不小,相当于一个县的规模,紧挨着双屿港,双屿港的面积毕竟有限,现在海路安抚使司,便打算在这舟山岛上,设立行署,并且兴建港口,将来大量的贸易,名义上是在双屿港进行,不过将来,舟山岛才是真正的中心。

  这座岛屿大明并没有太多关注,甚至在历史上,这里曾为昌国县,可是到了明初。虽然这里依旧设县,却一直鲜有人活动,而现在,这里更多像是一块处女地,因为靠着大陆近,所以从前的倭寇还不敢猖獗到这里活动,而又因为禁海,这个岛屿几乎没什么人烟,这面积方圆近四百里的大岛。如今这儿已在大兴土木。

  织造局就在这座岛屿的对面,而宁波的港口抵达舟山岛港口,水路只需一个时辰,若是去双屿港,则需要三个时辰的路程。

  这里的土地。事先早已被如意坊购买干净,如今大批的商贾入主,则是向如意坊大量购买土地,围绕着织造局,也都开始破土动工,纷纷建立工坊,毕竟单靠一个织造局。生意是不可能做完的,它就算再如何规模宏大,也不可能包揽所有的海路安抚使司的需求,大家现在看中的。就是出口,再加上一旦织造局在这里,那么将来许多求购丝绸的商贾,都会在这里挑拣货物。将工坊设在这里有着极好的预期。

  现如今,不少商贾已经开始招募伙计了。几乎哪里都需要人,无论是土木的工匠、壮丁,还有未来能染布、织造的工匠亦是紧俏无比。

  港口那边,则是大量的招募脚力,如今不少人闻风而来,人口暴增,短短数月之间,竟是高达十万之多。

  宁波府的官员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人流竟是不下府城,不由有些暗暗咋舌,只是他们自身的思维,很难理解眼前的事务,也只有慢慢的消化接受。

  与此同时,两封奏书一起抵达了京师,一封,乃是杭州知府所奏,而另一封,则是密旨,由徐谦所书,直接入宫。

  这两封奏书几乎同时抵达,目的却是不同,此时杨一清已经正式入阁,这自然是妥协的结果,不过眼下嘉靖天子越来越气盛,已经渐渐有了几分天子气象,便是杨廷和,有时也需退避三舍,因此,杨一清入阁不入阁,似乎对嘉靖并没有什么影响。

  此时一份奏书摆放在了杨廷和的案头上,杨廷和目光幽幽,捋须不言,随即道:“邃庵,你来看看这份奏书。”

  杨一清颌首点头,接过奏书一看,随即怒道:“巡按竟是死了,这是什么道理,巡按可是钦差,这个徐谦,当真大胆。”

  杨廷和慢悠悠的道:“这里头的关节就在这周昌是否罪无可赦上头,若是当真罪无可赦,那么事情就不好说。”

  杨一清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廷和摇头:“话是这么说,可是依老夫看,这罪还是有的,人嘛,谁经受的住查?若是查有实据,这徐谦就等于站住了脚,再者,人也不是他打死的,乃是义愤填膺的百姓,这百姓具体是谁,已是无从分晓了,法不责众,难道把江南抄个底朝天的寻人?”

  杨一清眯着眼:“这个徐谦,倒是精明的很,如此说来,等于是他把人打死了,自己却一点责任都没有?”

  杨廷和淡淡道:“按理呢,责任是不小的,毕竟是巡按,怎么可能拿人呢,可问题是,别的巡抚这样做,其责不小,可是到了他身上,现在上有宫中庇护,下有士民拥护,正要以这个罪名办他,到时必定江南震荡,你看了前些日子江西巡抚的奏书吧,江西那边,也是闹得沸沸扬扬,都在称颂新政,何止江西,不少行省都想效仿呢,现在在这风口上,若是以这种小小罪名动手,不但动不了他徐谦,甚至可能宫里据理力争,江南又是满城风雨,这样做,不值,别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杨一清听了,心里明白,杨廷和这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徐谦动静实在太大,也确实有不少人称颂,莫说是江南,就算是江北,现在不知多少言论希望采取新税制,可问题在于,浙江能施行新税制,别的地方成吗?许多地方连桑田都没有呢,粮田都免税了,朝廷靠什么养兵,靠什么赈济?

  可问题就在于,正因为其他各省不能效仿,所以呼声才如此之高,徐谦借此,将声望一下子攀升到了顶点,可谓一时无两,在这种情况之下,内阁任何针对徐谦的举动,都可能遭来流言蜚语,甚至可能会被人误认为,浙江巡抚正因为施行了这个利民的新税制,所以才遭了内阁仇视,这就等于,将内阁推到了百姓福祉的对立面,这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了mt,给全天下的士绅百姓放嘲讽,找骂。

  内阁现在是有苦难言,这徐谦,做什么事都是满城风雨,偏偏越是满城风雨,就越是不怕你收拾。就如那历史上的海瑞一样,今天打这个脸明天又寻某个权贵打几巴掌,闹得天下皆知,结果大家都傻眼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着,若不是把修仙的嘉靖得罪到了死,只怕还风风光光呢,可即便如此,新皇登基,还得乖乖的请他出来,徐以高官厚禄,无它,无非是这个人名气太大,无论是天子还是阁臣,虽然嫌他恼他恨他,却不得不把他的牌坊立起来。

  徐谦的处境显然比海瑞好很多,他不但名气大,还得到了宫中的支持,皇帝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海瑞这样的人动手,可要是这大土豪是海瑞的朋友呢?

  因此,徐谦现在的地位可谓固若金汤,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拿这巡按开刀,恨不得对着内阁放话:我就敢如此,你能奈何?

  杨一清现在是一肚子的火气,巡按名义上是钦差,同时也是都察院的官员,连都察院的官员都敢动,摆明着是没有把内阁放在眼里,当年正德朝的时候,这么多扯蛋的事,也没见过这样的,他沉默片刻,道:“其实此事,也未必没有办法,你看,徐谦在浙江任巡抚,士民如此拥戴,而天子生性多疑,若要对症下药,不妨就以此为突破点,借此攻讦!”

  杨廷和脸色一愣,其实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有想到,天子多疑,这是天下皆知的事,而徐谦在浙江的声望太高了,所以连巡按都敢去惩治,这巡按骂徐谦几句,竟被百姓打死,假若上言奏事,以此为题,嘉靖就算无动于衷,难道这心里,就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这绝对算是绝户之计,只要用的好,可谓杀人于无形。

  只是,杨廷和苦笑:“且不说陛下对徐谦一向信重,单说徐谦此子,如此狡诈,难道就不会提防这个?你看,这份奏书是杭州知府上奏的,为何徐谦没有上奏?徐谦一定有奏书来京,只是没有经过内阁而已,所以,依着老夫看,现在在宫里,还有一份徐谦的奏书,他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杨一清却是露出不信之色:“毕竟是少年,或许百密一疏也是未必,倒不妨试一试,若是任徐谦在浙江这样下去,老夫倒是不担心其他,就怕动摇了国体,现在浙江都成了什么样子,人人种桑,又弄一些无用的河工,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修一下河堤,防患一下水情才是正理,还有办什么学堂,据说教授的却是王学学问,还鼓励百姓去学杂学,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国家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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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八章:一封诏命

  杨廷和闻言,也只有苦笑以对,论军事,杨一清固然擅长,可是论起这种朝中的明争暗斗,杨一清的水平,实在有点难堪,其实这又何尝不是杨廷和力荐杨一清入阁的原因,正是因为知道杨一清有所长,可是又不会有威胁,否则从前一个王鳌,就已经让他够受了,难道自己还要再一次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杨廷和道:“徐谦已非吴下阿蒙,不可等闲小视,这等雕虫小技,还是不要试的好。.好了,巡按死在浙江任上,这也是大事,还是奏请圣裁的好,你我一道入宫吧,且看看陛下怎么说。”

  杨一清还想说什么,可是看杨廷和已经起身,遂默然不言,与杨廷和一道,入宫觐见。

  天子近曰到暖阁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大高玄殿里静养,这大高玄殿前几月刚刚修筑完毕,自从内库充足之后,嘉靖便命人营造了这座宫殿。

  大高玄殿乃是斋宫,即嘉靖的修道之所,渐渐巩固权势之后,再加上初登大宝的兴奋劲过去,嘉靖就变得越来越散漫起来,除了一些浙江递来的消息,大多数时候,嘉靖大多都不关注。

  仿佛他一下子成了修玄者,对天下的事再不关心,对从前所热衷的事也不再关注。

  只是杨廷和却是知道,天子并没有变,修道只是表面,修道的背后,是更牢固的掌握天下,他虽不动,不听,不看,可是满肚子,却是在琢磨着,如此制衡,如何用他的天子之术。

  大高玄殿处在深宫,因此路程很远,宫中又不可坐轿骑马,倒是累坏了两个阁臣,足足走了近半时辰,才终于到了玄殿之外,紧接着,嘉靖命二人觐见。

  穿过三座琉璃随墙门,前方便可看到‘始清道境’四个大字,杨一清看到这四字很是刺眼,故意不去看,偶尔有几个穿着道袍的太监穿过,杨一清对此也是显得愤愤不平,唯有杨廷和如老僧一般,旁若无人,仿佛眼前的世界,和自己无关。

  杨一清是第一次来,忍不住道:“陛下现在似乎是入魔了。”

  这是很轻的话,杨一清再蠢,也晓得有些话是不能传入第三只耳朵的,杨廷和只是哂然一笑,道:“深宫修道,总好过四处游荡于外的好,至少天下人总是知道,皇帝还在宫中,天子还在京师。”

  这句话,等于是把两个皇**讽刺了,杨一清是前朝旧人,当然晓得这是什么意思,遂摇摇头,苦笑:“可是道人为祸,未必就比阉人为祸要轻,前车之鉴实在太多,这不是国家之福。”

  杨廷和气定神闲:“有你我在朝就够了。”

  这句话,倒是显出了他的自信,本质上,他和徐谦是一样的人,他们都不相信别人,便是天子都信不过,他们相信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大权在握,这就足够了,他们的志趣未必相同,可是骨子里,却都有一样的心思。

  二人已进入了正殿,大殿两侧,香气缭绕,两鼎雕刻精细,纹理如腾龙欲傲游九天的香炉陈设两天,这显然有违一般建筑的常规,而此时,空旷的大殿上,身上冒着热气的嘉靖也不知吃了什么丹药,此时穿着一件轻薄的道服,浑身冒着热汗,站在一个黄布遮盖的香案前,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他眯起了眼,眼中掠过几次冷意,旋即他抬起头,淡淡道:“坐。”

  语气带着一股生疏,又仿佛他已成为了得道的仙人,连说话,都带着几分仙风。

  所谓坐,自然不是让二人坐在椅上,而是在这里,有太监上了两个蒲团,蒲团上垫了一层狐绒,上头绣着一只金凤。

  杨一清皱眉,正在这功夫,杨廷和已经盘膝而坐。

  对于杨廷和的这种坐姿,杨一清更是怫然不悦,在这种环境之下,身为大臣,盘膝而坐,岂不是也效仿了那些道人?

  他没有吭声,而是跪坐在蒲团上。

  这坐的分别,很有名堂,若是盘膝而坐,很像是佛家参禅,又像道人盘膝参道,杨廷和盘膝而坐,是因为入乡随俗,他这样的人固然是很有原则,可是他的原则是用在他所谓的大是大非上,这样的小节,他倒不介意随嘉靖的喜好。

  而杨一清呢则是跪坐,跪坐也是坐姿之一,这也算是儒家礼仪之一,这代表的是杨一清的态度,即坚守本心,不愿妥协。

  嘉靖并没有去看他们,而是继续刷刷的动笔写字,直到杨一清忍不住咳嗽,嘉靖才抬起眼来,笑吟吟的道:“是了,朕险些忘了两位爱卿还在,怎么,今曰有什么事觐见?”

  杨一清忍不住道:“内阁有一份奏书,是关于浙江巡按周昌……”

  “周昌这个人朕知道。”嘉靖淡淡一笑,只是他这笑容,并没有让人觉得随和,因为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脸色通红,仿佛浑身燥热,这一笑,反而有些像判官冷笑。

  “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嘉靖显得很漫不经心,甚至,还有点不喜之色,就仿佛是在说,为了一个小小巡按,你也来烦朕?

  杨廷和生怕杨一清出言顶撞,连忙从容道:“陛下,巡按周昌,毕竟算是钦差,代天巡守,纠察不法,固然他千错万错,也该是浙江巡抚上书弹劾,再让朝廷拿办,可是浙江巡抚擅作主张,直接拿办,这显然,有违朝廷成规,钦差即天子亲临,现在人都死了,岂不是……”

  “哦,朕知道了。”嘉靖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听杨廷和说下去,慵懒的打了个哈欠。

  只是这一声哈欠,在杨一清听来实在是刺耳,他终于忍受不住,道:“陛下何出此言,这样大的事,陛下也不闻不问吗?”

  嘉靖显然被杨一清的怒言震撼了一把,他目光幽幽的看着杨一清,随即满不在乎的道:“朕不是说了,朕知道了。”

  杨一清道:“可是陛下知道不知道,徐谦任浙江巡抚,浙江省上下军民,对他言听计从,因此他才如此狂妄,先是推行新政,此后又对巡按又打又杀,陛下,这……”

  若说嘉靖方才是慵懒,而现在,却变得警觉起来,他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线,迈着步子在空旷的殿上走了几步,随即道:“可是朕听来的,却不是如此。”

  杨一清愕然,他原以为,天子被人蒙蔽,每曰躲在这殿里,只知参道,不知其他。

  嘉靖随即冷笑道:“别人报上来的却是说,徐谦推行新政,百姓拍手称快,可是徐谦对外声言,却都是奉旨行事,是朕许诺,命他在浙江推行新政,因此浙江上下百姓,对徐谦固然是拍手称快,可是对朕,也是感恩戴德,怎么,你是不是要问,朕的消息哪里来的?”他看了一眼殿角落站着的黄锦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落在杨一清身上。

  嘉靖冷冷一笑,继续道:“你方才的话,所言为何?”

  杨一清呆住了,他本以为自己一番言辞,可是引起天子警惕,谁知……

  嘉靖继续道:“至于那周昌,狗一样的东西,作歼犯科,还自命钦差,朕什么时候让他来做钦差了,他打着朕的旗号,还不够让人笑话吗?徐谦做的好,应当立即拿下,应当打死,否则留他在浙江,自己丢人现眼不说,丢的,还是朕的脸,这样的人,不配称钦差,是乱党,是恶贼,朕要传旨,抄他的家,灭他的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嘉靖的脸色更红,情绪变得更加亢奋起来,手舞足蹈,语气里更是带着杀伐之气。

  他渐渐心平气和起来,慢悠悠的道:“话已说尽,朕现在再说一次,朕知道了,二位爱卿去忙自己的吧。”

  杨廷和和杨一清无言以对,只得起身,正待告辞。

  嘉靖似乎想起什么,道:“是了,朕这里写了一封诏书,你们正好拿去,好好斟酌一下,看看有没有增减的地方,校验过后,送司礼监批红。”

  杨廷和接过这份嘉靖亲自书写的所谓诏书,便看到竟是送去浙江的,倒是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周昌的事,而是对浙江新政狠狠鼓励一番,说是开历来未有之先河,创不朽之大业,又称赞徐谦勤于王事,为君分忧,自是命各省官员效仿,刊发邸报,咸使闻之。

  这种赞誉,便是在一向以宽厚著称的弘治朝也是很少见的,里头的用词,都是超脱了常规,虽然对周昌的事只字未提,可是意思……却再明显不过,那便是周昌死了也就死了,死了也是白死,宫中并没有怪罪,对徐谦的所有抨击,在这诏书面前,都已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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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九章:求仙天子

  杨廷和和杨一清相互对视一眼。

  他们自然清楚这份圣旨意味着什么。

  其实许多事,表面上好像只是几句赞誉,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巡按周昌被杀的时间点,突然一个嘉奖,这就意味着,天子已经认可了徐谦在浙江的所作所为。

  这里的政治意义实在太大,一旦传到江南,必定会翻天覆地。

  最重要的还是圣旨里的用词,先河、大业、勤勉、分忧,这些字眼若是分开,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全部凑在一起,即是不同寻常。

  越是懂得官样文章的人,就越是能看清圣旨的背后,是宫中对徐谦无条件的支持,等于是天子大力的赞扬了新政,大力的支持徐谦将巡按周昌弄死。

  赞扬新政,这是必不可少的,这个新政得到了太多的颂扬,徐谦既然在浙江说这是天子默许,那么现在天子趁机下一道奏书赞扬新政,也算是隔空互捧,这就等于,徐谦的新政,也就成了天子的新政,天下百姓颂扬徐谦,也即颂扬天子。

  这份圣旨既算是摘桃子,也就是从徐谦的新政中分一杯羹。同时,也默许了徐谦在浙江的嚣张跋扈。

  连巡按都可以要打要杀,同时也意味着,徐谦在宫中的支持默许下,已经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上有天子纵容,下有士民拥戴,自此之后,徐谦这巡抚的含金量,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往后,浙江省内官吏,谁还敢和徐谦做对,其他各省官员,谁还敢抨击新政?便是内阁。难道敢申饬新政吗?内阁就算不怕触怒龙颜,可是敢和天下人的人心过不去吗?

  杨一清浑浊的眼眸里,已经看到了一丝绝望透顶,他不赞同新政,并非是出于私情,只是现在站在他这个位置,身为阁臣,是不希望有这新政的,因为新政变数太大。而且使人心浮动,新政带来的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使内阁都觉得有心无力。

  而朝廷六部,更是排斥新政,礼部感觉礼崩乐坏。而浙江的新政,使得徐谦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刑部都感觉难以掌控地方,譬如这浙江提刑使司,因为浙江的诸多变化,甚至已经开始自订新的成法,和刑部的步调。越来越不一致。都察院更不必说,可以说完全失控。还有户部更是忧心如焚,现在浙江到处在种桑,这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大量的人力被吸引到了工坊和诸多工程之中,而户部的大量粮赋都需倚赖浙江,这就使得,户部根本不知道今年浙江能交来多少粮食。使得户部那边鸡飞狗跳,连带着户部几个尚书侍郎整日愁眉苦脸。

  天子的态度。让杨一清的心凉到了骨子里,他无奈摇头苦笑,正待奏言,杨廷和却是给他使了个眼色,杨一清知道,杨廷和在告诉他,现在多说无益,一切且先回到内阁再说,他只得点点头,二人捧着这份有点难堪的奏书,拜辞而去。

  嘉靖看着他们的背景,冷冷一笑,现在虽是四月,可是天气依旧冷飕飕的,这里毕竟不是暖阁,没有地龙,宫殿又偌大,也带着一股子冷意,可是嘉靖却似乎觉得燥热,穿着一件轻薄的道服仍然觉得不够,便捋起了两个大袖子,露出手臂,他舒展一口气,道:“来。”

  黄锦连忙小跑去了附近的丹房,过不多时,便呈上几颗小红丸,嘉靖捡起,将红丸放入口中,另一边一个小太监递来了温水,嘉靖吃了口水,随即漱了口,手一挥,命小太监退下,他背着手,淡淡的道:“叫御马监提督太监。”

  御马监提督太监自是王公公,王公公也是刚刚回京,刚刚上任,近来嘉靖几次召见他,对他倒是颇为信重。

  过不多时,王公公便小跑着来了,拜倒在地,头都不敢抬,小心翼翼的道:“奴婢见过陛下。”

  吃了小红丸之后,嘉靖处在亢奋之中,脸色像是炉火一般烫的通红,为了散热,他不得不在殿中来回走动,才觉得好受一些,他眉头一挑,道:“你刚从浙江回来,浙江那边是什么情形,你说一遍。”

  这个问题,嘉靖已经问过了两次。

  王公公毫不犹豫,道:“陛下,浙江士民,俱都称赞陛下贤德,唐皇汉武,俱都不及。”

  嘉靖更加兴奋:“是吗?”

  王公公又道:“奴婢说的,千真万确,若是说错一句,天打五雷轰。”

  嘉靖冷冷道:“唐皇汉武又算什么,你近来在宫里,还住的惯吧,徐谦命你回来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王公公道:“说了,他说陛下洪恩,他虽远在浙江,却愿肝脑涂地。”

  “朕不要他肝脑涂地!”嘉靖兴致盎然的道:“朕要他好好在浙江做他的巡抚,朕还有许多地方,还要仰仗于他呢,若不是他,朕这新宫,如何建的起来?你下去吧,好好办差。”

  听了这些话,嘉靖显得很是惬意,他拿起案上的一份奏书来,奏书自是徐谦递送来的,无非是将新政的林林总总,都如实禀报,嘉靖并没有心思去琢磨浙江的新政,可是送不送这种絮絮叨叨的奏书,意义就完全不一样,这种奏书,给了嘉靖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仿佛自己就在浙江,自己掌握了一切一样。

  许多东西其实道理都是如此,徐谦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将所有的见闻,将自己施政的所有经过,都详细记下来,送到御前,这就是一个态度,态度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许多人只晓得报喜不报忧,又或者在奏书里增添一些花团锦簇的言辞,其实越是如此,反而让人生厌,对付嘉靖这种多疑的天子,徐谦的奏书,显然正对嘉靖的胃口。

  此时黄锦道:“陛下,快到午时了,刘天师又要诞讲仙道了。”

  嘉靖这才回过神来,将奏书搁到一边,对黄锦道:“不必存档,就放在这殿里,朕要随时过目,摆驾吧。”

  ………………………………………………………………………………………………………………………………………………………………………………………

  杨廷和和杨一清从殿中出来,杨一清显得愤愤不平,这个宫殿的一切事务,他都看不惯,看不惯那烟气缭绕,看不惯那穿着道服的太监,看不惯那些鼎炉,看不到这里的一砖一石,更看不惯嘉靖那一副仙风道骨的丑态,看不惯那刺眼的‘始清道境’的烫金匾额。

  他耐着性子一直没有吭声,杨廷和道:“何必如此,你身子本就不好……”

  杨一清冷笑:“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当年迎驾的时候,还指望是个贤君,不求他效弘治,只求不做正德,可是现在如何,可笑,可叹,可悲,可悯……”

  杨廷和低声道:“慎言,这些话,岂能出自臣子之口。”

  杨一清胸口起伏,毕竟是当年管过马政带过兵的人,脾气本就有些话,这时候冷声道:“杨公难道看得下去?”

  杨廷和平静的道:“当然看得下去,再匪夷所思的事,老夫都看过,比如豹房,这还不算什么。为政者,不拘小节,天子如何,于你我何干?你我固守本心,做自己的事便是。”

  杨一清却不认同:“还怎么做自己的事?浙江那边,乌烟瘴气,现在天子还下了旨嘉奖,你难道不知道,这旨意下去,天下人会怎么看,那徐谦的尾巴,又要翘到何种程度?”

  杨廷和笑了,道:“你却是忘了,我们不是还有一步棋。”

  杨一清愕然:“这是从何说起?”

  杨廷和道:“江南总督方献夫!”

  杨一清眯着眼,渐渐平息了怒火,道:“此人一向中规中矩,未必能降得住那徐谦。”

  杨廷和摇头,道:“你错了,老夫举荐他,正是因为此人有大智,你想想看,当年他不过广西不值一文的县令,以他的资历,能任一任知府,就算是幸运了,可是他一步步入京,一步步攥取高位,这个人,决不可小视。”

  杨一清道:“只是,他肯压徐谦吗?”

  杨廷和道:“他离京赴任时,老夫和他曾交谈过,方献夫的意思很明白,此次去江南,非为平倭,只是压住徐谦,总而言之,徐谦以后再想胡作非为,却也不容易了。”

  杨一清只得叹一口气:“就算压住了徐谦又如何,以天子的个性,没了徐谦,就会有方谦,没了方谦,还会有王谦。当年正德除了刘瑾,朝中是何等的欢欣鼓舞,可又如何呢,后继者比刘瑾更凶残十倍,刘瑾尚且还晓得弄出个新政来,还总算做了几件好事,那些后来者呢?”

  这番话,实在有些灰心冷意,这新入阁的杨一清,早已没了先前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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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章:论战

  此时浙江这边天气已经转暖了,新政已经开始推进,虽然种种利好,不过总还是有不和谐的声音。

  杭州汪知府此时乖乖陪在徐谦下座,看着徐大人吃茶,他的心里倒是有些发急。

  谁不晓得,新政在浙江得到广泛支持,支持的人太多,数都数不过来,可是眼下,却出现了一些杂音。

  有杂音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新政可和其他的事不同,有了杂音,说不准就会有心人故意放大,最后可能造成不可预期的后果。

  “大人,眼下有一些小乡绅,多有怨言,倒不是抱怨大人,而是眼下乡下也需要人手,可是大多劳力都入了城,要嘛做工,要嘛充当劳力、脚力,乡间已是十室九空,虽然现在免了粮赋,可是为了留住人,不少人不得不花许多的代价将一些青壮留住,结果这免除的税赋对那些有田有地的富户好处不多,反而都便宜了佃户。”

  现实之中,处处都是矛盾,绝不是说免掉粮赋,所有的矛盾就会不见,新政也是如此,许多人一开始,人人欢欣鼓舞,可是真正落到实处,许多矛盾就暴露出来,大地主倒不说,他们现在种的都是桑田,他们倒是巴不得宁波的工坊尽快开工,也巴不得海路安抚使司尽快将大量丝绸、瓷器运出去,只有不断增加纺织品的需求,他们将来的生丝,才能赚取更高的利润。

  而对寻常小户人家来说,他们多是自耕农,自然不必请什么帮手,粮田免税之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足够自给自足,再不可能饿到自己。农闲时甚至可以去附近打些零工,收益比之从前,何止增加一倍,不但不会挨饿,手里也多了一点活钱,这些人,对新政也是万般感激的。

  便是无地的佃户,因为多了选择,若是吃用不够。索性携家带口去宁波,或者去府里县里,现在浙江各处,都缺少人手,只要你肯卖力气。断然不会少你的吃喝。

  可最惨的就是小地主了,这些小地主往往有田地百亩至千亩不等,让他们种桑,投入实在巨大,税也太高,而且官府采取的是预税,即你要种桑。得先缴税再种,这就断了他们种桑的可能,那么就种粮吧,本来盘算也很好。种粮现在不是免税吗?可问题在于,对于他们来说,种粮的成本无形中增加了太多,其中最大的就是人力的问题。现在浙江犹豫缺少人力的缘故,固然是吸收了大量的流民。可也使得不少佃户开始向府县流动,要留住这些人给你种地,已经不再可能像从前那样,让你饿不死就成了,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法子就供给优渥的待遇,只是你再优渥,未必比得起商贾和官府那般财大气粗,许多人在外,一个月能拿一两千钱,虽然辛苦,可是比起佃户,却不知好了多少倍,如此一来,小地主们只有两个选择,要嘛眼看着土地荒着,要嘛就是加大筹码,不断提高待遇,尤其是嘉兴、杭州、宁波三府,地租已经压到了最低,这部分地主,不免生出不满之心,倒是他们也没有怪到徐谦头上,怨言却都放到了新政上头。

  这些人往往又都是乡间的骨干,在士林清议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份量。

  这些人一抱怨,效果立竿见影,其他各省本来对浙江就羡慕嫉妒恨,许多巡抚夜里都睡不好觉,这是自然的,为了那么点儿政绩,为了显露出自己爱民如子,又是费了天大的功夫修县学和河堤,好不容易以为圆满了,谁晓得杀出这么个妖孽,江南各省民风开放,士林里头平时就是无事生非,无风都要卷起三尺浪来,现在有了把柄,这些抚台们早就做梦都头痛了。

  而现在,恰好因为有人有了怨言,各省开始口诛笔伐,在这些人背后,未必没有各省官面上的影子,他们的目的,自然是借抨击浙江新政来减轻自己的压力。

  还别说,效果还真有,许多人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自然加入了这争论的行列,浙江这边,自然是奋起反击,可也有人对新政产生动摇和质疑,这种论战,虽然还未显现,可是汪知府担心的是,将来极有可能动摇新政根基。

  但凡变法新政,急需的是上头坚定不移的支持,而下头的拥戴,这两点缺一不可,宫里和朝廷至今都没有表态,他们不表态,就随时可能产生变数,汪知府现在现在算是徐抚台的死党,既然有了跟着徐赴台一条道走到黑的打算,自然而然,得提醒一下抚台大人的注意。

  徐谦慢悠悠的喝着茶,道:“新政总不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人人都占便宜,这些小地主乡绅的事,本官是知道的,他们翻不起什么浪来,无非是自己受了一些损失,嗷嗷叫两声而已,不过听说江西、闽粤等地也在抨击新政是吗?这些人,怕是不简单。”

  汪知府苦笑,道:“问题就在这里,这可不是空穴来风,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下官担心的是,这些背后支持人,怕都不简单,毕竟浙江新政,是开了先例,大人可要小心提防。”

  同时坐在这里吃茶的,还有浙江的一些官员,布政使赵明是后来到的,他沉吟片刻:“老夫听说,江西巡抚好像亲自出面抨击了,他还在江西报了一个知新报,亲自撰文,说的就是咱们浙江的事,这是分明要和我们论战,听说说这江西巡抚,是户部尚书的亲家,只是他突然发言,未必不是秉承着户部尚书的意思。”

  徐谦冷笑:“管他是谁,新政不可废,外间的闲言碎语,自有明报去澄清,你们好好办公即是。”

  吴提学摇头道:“只是请大人要小心一些,暗箭伤人的事稀松平常,这江西巡抚的意思,老夫看他是巴不得明报反击,只要反击,这事肯定要闹得人尽皆知,一旦让人议论起了新政的好坏,就容易让人生出误解。”

  徐谦对那江西巡抚,也是恼火的很,你说你远在江西,而我在浙江,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远千里把自己的老脸凑到这里来做什么,布政使赵明的话有道理,就算江西巡抚对自己不满,也不可能撕破脸跳出来论战,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老家伙一定是和朝廷里的某些人有过什么商量。

  朝中想要破坏新政的人,可是不少,徐谦眯着眼,点点头:“这件事,本官自有处置,你们放心便是,对于那些受损的小乡绅,各府各县拟出个章程,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让他们减少一些损失,他们,毕竟是朝廷的基石嘛,官府为政,总是少不了他们协助。”

  赵明见徐抚台脸色有些不好看,立即笑道:“其实这只是嘴仗,也无什么大碍,倒是听说各地的工程已是有了眉目,尤其是嘉兴和杭州二府,许多河段的工程都已差不多了,平时一年两年三年都做不好的事,现如今半年不到功夫就能办成,这也算是大功一件。”

  正说着,巡抚衙门的幕友王艮步进来,脸色凝重的道:“抚台,且看从江西来的消息。”

  众人的目光都注视过去,却见王艮拿着一份报纸前来,徐谦接了,展开一看,却非明报,而是新知报,这新知报的版面和明报全然不同,很有几分邸报的中规中矩,徐谦拿起来看了头版的文章,却是江西巡抚亲自主笔,竟是直接抨击新政的文章。

  文章抓住的两个辫子,一个是修建王学学堂是好事,可为什么要教授杂学,其二,便是大量佃户入城的问题,言道:历朝历代,重农轻商,农者,国之根本者也,舍本求末,一旦粮食不足,则饥荒四起,饿殍千里,以新政之名而追腥逐臭,是谓不智,罔顾民生,是谓不仁,新政虽是免税,却如此伤农,而浙江乃朝廷粮赋重地,若无粮赋,社稷根基不存,所谓工商、三教九流,必定毛之不存……

  这篇文章,言辞很是尖锐,基本上就是左右开弓,恨不得直接打徐谦的巴掌,恨不得指着徐谦的鼻子大骂了。

  王艮解释道:“这篇报纸,是江西那边的货商带来的,老夫图个新鲜,索性来看看,谁晓得这文章如此犀利,这分明,就是骂的就是浙江新政,这知新报固然现在声名不显,可是现在江西巡抚既然已经撰文,他的文章,必定会被人传抄,迟早要闹的沸沸腾腾,大人,应当立即拿个办法出来,若是无动于衷,只怕……到时候,反而会使大人进退失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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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一章:欢欣鼓舞

  徐谦将新知报放下,笑吟吟的道:“诸位不必担心,跳梁小丑而已,来,拿笔墨来。”

  立即有差人上了笔墨,徐谦提笔,沉吟片刻,下笔写道:“吾当张公年迈,必有高论,岂期出此鄙言?张公身居显要之职,负国家恩典,天子恩泽,满门皆贵,本该上报国家,下安黎民百姓,此官德是也。国有大贤,则百姓安居乐业,吾为巡抚,于是开新政,免赋税,使民终日饱食,可以谓之德政,张公何故诽谤新政,心中生怨!你我同朝为官,牧守一方,吾虽不才,敢以新政开万世之表……”

  徐谦所写的文章,压根连和这江西巡抚争辩新政的心思都没有,满篇都是骂他姓张的多管闲事,无事生非,他毕竟是状元之才,又是找准了人来骂,也没什么指桑骂槐,更无所谓谦让,既然姓张的找上门来挨骂,徐谦一点都不介意狠狠将这家伙奚落一顿。

  既然要骂人,得先从他的年纪说起,因此先留下伏笔,先说他老迈,之后直接说他口出鄙言,再之后便开始东拉西扯了,说什么国家恩典,什么天子恩泽,其实这些都是坑,事先先挖好,等到末尾上填补,最后徐谦奋笔而出:“张公即为牧守,尚不知百姓疾苦,江西百姓,苦不堪言,也敢奢言江浙,汝即敕为巡抚,巡视一省军政民政,天子托付江西,望你敬民爱民,使百姓衣食富足,而今但见张公辖下百姓衣食无着,流民四起。皆窜江浙,公为牧守,不为以忧,却每日在报中撰写文章。妄议新政,老而不死谓之贼也,尸位素餐,凶残更甚于贼。上负君恩,下愧黎民,且不知耻,此谓厚颜无耻之贼!”

  一篇文章写完,徐谦痛快了,其实众人都在伸长脖子看,倒是希望徐谦能与这江西巡抚论战,可是谁晓得,徐谦压根连论战的机会都不给别人。直接就洋洋千言把人骂了个底朝天。于是乎。所有人都傻了眼。

  这样固然很痛快,可是很不妥吧。

  可是仔细一琢磨,却又发现除了骂。还真没有别的办法,你若是不理。那便是唾面自干,说不定人家更加来劲。而你要是真正正儿八经和人家讨论新政利弊,须知任何新政都有利弊,辩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反而会引起争议,把新政的利弊无限扩大,所谓真理越辨越明,这是最愚蠢的话,因为真理来自于权威,来自于结果,而绝非是争辩扯淡。既然不能辩,索性就开骂了。

  徐谦拿起文章,直接交给王艮,道:“王先生立即送去明报,明日印在头版。”

  王艮倒也不含糊,身为一个老江湖,左右舆论的高手,自然晓得怎么做,收了文章,道:“大人这篇文章厉害,与其和他争辩,不如索性骂战,一旦争辩,各省必定纷纷跟进,甚至朝中官员亦要加入,到了那时,他们来一个先贤未知有如此新政也,就足够让我等处于被动,倒是惹起骂战,这就等于是大人和江西巡抚的私怨,别人想要加入战团,却也要掂量掂量,看看自己经不经骂。”

  众人一起哄笑,只是这哄笑之中,未免有一丁点隐忧。

  骂战固然痛快,可是如此下去也不是这么一回事,新政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正如大家现在跟着徐谦,也没有吃回头草的可能,大家捆绑在了一起,利益攸关,已经被别人视作了新政的先锋走卒,这新政一旦饱受质疑,这浙江全省上下的官员,估计统统都要完蛋,固然不可能因为新政的缘故一撸到底,可是一旦朝野否认新政,那么最先倒霉的固然是抚台大人,可抚台大人毕竟和宫里的关系深厚,至多也就回去京师,继续打他的酱油罢了,而他们这些人,必定会慢慢剪除。

  攸关自己前途,不得不慎。

  第二日清早,明报已经放出了文章,抚台大人亲自撰文,迎战江西巡抚,这绝对是轰动的新闻,一时之间,明报销量暴增,许多人亦是议论纷纷,在浙江这边,自然是一面倒的支持徐谦,徐谦占着知百姓冷暖的大义,骂江西巡抚昏聩,骂他老而朽矣,骂他恬不知耻,让人拍案叫绝,最紧要的是,一般的官员,最擅的是官话,所谓官话,就是固然是骂人,也往往不显山露水,秉持着骂人不吐脏字的原则,可是徐抚台却是字字如刀,直接把江西巡抚骂做是贼,这就让人大开眼界了。

  其实人的性子之中,都有凑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如此大的热闹,不好好的起哄一下,怎么对得起自己。

  若是徐谦论战,那么势必会将大家的目光都放到新政上,坊间的思想也必定混乱,那么新政利弊之争,也必定成为所有人争论的焦点,新政初开,刚刚推行,一旦起了争议,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起了争论,做事的人心里存疑,谁敢尽力推进新政?

  而骂战不一样,这一骂,大家的重心就放在了徐谦和江西巡抚两个人身上,大家的焦点,自然是纠结于江西巡抚会如何反应,二人因何结怨;以前有什么情仇。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四起,硬生生把一个争论之争,闹成了花边新闻。

  只是外间的诸多言论,终究让浙江的上下官员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大家不免惴惴不安,心思不免有点儿不宁。

  而这时,圣旨终于到了。

  圣旨一到,杭州城大小官员纷纷到了巡抚衙门,众人衣冠整齐,听候旨意。

  这圣旨是好是坏,很多时候都得看传旨太监的态度,若是态度好,想必干系不大,若是冷着个脸,怕是要糟。

  前些时日,徐谦直接弄死了巡按周昌,这也算是建朝以为未有之事,现在突然来圣旨,许多人心里不免嘀咕,莫不是朝廷觉得不像话,所以特意下旨申饬?

  下旨申饬还是好的结果,怕就怕来治罪的才是糟糕,一旦治罪,肯定要将巡抚调离,换个新官上来,而大家,自然就成了孤魂野鬼,是未来整顿的对象。

  所有人心里透着不安,许多人此前就觉得事情要不妙,抚台大人做的事固然很痛快,可是做官,哪有痛快一说。

  唯一让人觉得宽慰的是,这传旨的太监对徐谦很是客气,甚至用恭谨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就如下官见到了上官,满脸堆笑,心里琢磨着如何说话讨喜。

  徐谦倒是板着脸,待人来齐了,摆了香案,众人一起接旨,这太监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因时事多艰,朝廷孜孜图治。朕继大统,以仁孝治天下,此臣民共知,何谓仁爱,即爱民勤政而已,兹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浙江巡抚徐谦,锐意陈新,推广新政,重税于富,而轻税于民,江浙百姓,人人欢欣鼓舞,皆言善政。徐卿所为,深合朕意,新政之举,乃开历来未有之先河,创朕之不朽大业矣,朕常言,无谓新政旧政,若益于民,则应大加褒奖,如妨于民,则必废黜以安民心,于是朕继大统,黜正德弊政,时有今日,百姓皆颂,今徐卿勤于王事,为君分忧,为彰显其德,特旨褒奖,令刊发邸报,咸使闻之。”

  …………………………………………………………………………………………

  这一下子,所有人震惊了。

  居然是表彰的奏书。

  是表彰。

  就算是表彰,一般情况之下,朝廷下个文就是了,或者是录入邸报,也完全足够,可是特旨表彰,又称新政为开历史先河,创天子不朽大业,然后又称赞徐谦勤于王事,为君分忧。这等于就是告诉天下人,天子乃是新政最坚定的支持者,新政的推行,与天子息息攸关。

  至于那什么巡按周昌,圣旨里只字未提,可越是不提,意味就更加明显,和天子不朽大业比起来,一个小小巡按算个屁,连个屁都不是。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天子给新政完全定性,一旦定性,这就意味着,新政之举,不能再有争议了,连天子都发旨颂扬,现在唱反调,就是和天子对着干,再者这封奏书,显然是经过内阁发出的,至少内阁那边都做出了妥协,现在谁敢唱反调,这就是嫌自己命太长,乌纱帽戴的太久。

  赵明、汪知府、吴提学,这些人一个个激动起来,表彰新政,表彰徐谦,又何尝不是表彰他们?假如,只是说假如,假如将来新政成功,而且天子深为赞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来,新政必定推广,如何推广?当然是请能干的人来,而他们,将来就是新政的骨干,骨干份子必定前途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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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二章:巨头和巨头的对决

  这份圣旨的意义,相当于定海神针,压制各种不服。

  徐谦接了圣旨,哈哈大笑,敢如此猖狂的,怕也只有他了。

  那传旨的太监小心翼翼将圣旨送到徐谦手里,随即嘻嘻一笑,道:“徐大人,久仰,久仰,奴婢乃印绶监诰敕房佥书,久闻大人大名,我家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还托奴婢来给你道个好呢。”

  这番话,摆明着是想要拉关系。

  其实和太监拉关系没什么不好,徐谦的地位能有今日如此稳固,怕是和黄公公和王公公脱不了干系。现在人家主动凑上来,又报了印绶监掌印太监的大名,自然是代表这位刘公公,和徐谦拉拢一下关系。

  这官场上如履薄冰,可是内宫里头,也照样是刀光剑影,想要站稳脚跟,拉关系必不可少,外朝的人拉里头的太监,里头的太监拉外朝的大臣,相互呼应,互为外援,形成掎角之势,这也是巩固地位的一种方式。

  而徐谦,显然是太监们眼里的香饽饽,一方面,他和天子走得近,比如那个王公公,在宫里要资历没资历,要啥没啥,不过是镇守过杭州,在外头别看人五人六,可是回到京师,回到紫禁城,他就什么都不是,可现如今呢,人家发迹了,人家现在是御马监提督太监,提督太监虽然不如掌印,可是御马监和司礼监一样,都是宫里最有权势地地方之一,一个提督,比起印绶监这种内宫衙门不知上多少档次,可见,谁要是能攀上徐某人,也算是福份。

  对于印绶监刘公公的善意。徐谦无动于衷,徐抚台只是认真的去看手上的这份旨意,待确认无误了,不由大笑:“哈哈……你们也有今天,这下子不收拾掉你这老乌龟,我这姓徐的倒过来写!”

  他将圣旨小心翼翼收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喝一声:“来,上笔墨!”

  这传旨的公公觉得自己就是个悲剧。你跟人家攀交情,人家压根没把你当一回事,只得愣在原地,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其他官员们还在沉浸在喜悦之中。不过徐谦的举动,让人不解。

  此时徐抚台已进入大堂,摆了书案,随即挥毫泼墨,一炷香时间,一篇文章便成了,命了个差役来:“送去明报。明日头版,刊载出来。”

  “还有,往后每隔三五日,提醒一下本官。本官还要写文章。”

  官员们顿时下巴都要掉下来,这抚台大人写文章莫非上瘾了,有人看到了文章中的一点只言片语,竟还是和那位远在江西的张公有关。这抚台大人如此得瑟,莫不是……

  众人真真汗颜。本来身为抚台,应当大度才是,怎的如此睚眦必报,睚眦必报的人,惹不起啊。

  徐谦写完了文章,浑身舒畅,笑道:“诸位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新政举步维艰,还有许多事要做,各自散去,好好效命去吧。”

  又是次日,文章继续放出,这一下子,又是一颗重磅炸弹落水,激起数重巨浪。

  这一篇文章,不再是骂张抚台了,而是摆出了论战的姿态,开始说起新政的诸多好处,又说江西本是鱼米之乡,又擅陶瓷工艺,亦可新政,可是张公身为巡抚,竟是无动于衷,可见张抚台如何如何。

  言辞之中夹枪带棒,表面上是论政,实则还是骂人,把这姓张的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差说他是昏聩无为的老匹夫了。

  巡抚骂巡抚,这可不多见,而且还是骂了一次不够,还要再冲上去踩几脚,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这明报也是坑爹无比,为了证明徐抚台的正确,近日不少新闻,都有许多文章描写江西近况,将江西和浙江对比,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同是荟萃之地,同是鱼米之乡,可是江西却有诸多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不少窜入浙江做工,明报特意有编撰访谈江西来的流民,大言江西土地租税之高,令人乍舌,又有明报编撰,不知从江西搜来了几个冤案,也俱都写在副版。

  这张抚台也是倒霉,不少陈年旧案,有许多他还未赴任的时候办下来的,如今竟也栽赃在他的头上,偏偏他这江西巡抚难辞其咎。

  江西南昌府。

  这巡抚行辕,乃是当年宁王府邸别院,宁王谋反,后被朝廷所诛,王府自然废除,自此之后,这里大多都成为了衙门,巡抚衙门,也就在此。

  江西巡抚张琦,乃是弘治十三年的进士,资历也是不小,历经多职,曾为大理寺少卿,后来因为父丧,在家守制三年,复出之后,敕为江西巡抚。

  当政两年有余,政绩其实还算显著,不过这位张公时运也是不好,他是理学大家,偏偏近来江西这里兴起王学,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张巡抚倒是没有直接弹压,只能暗中给予使一些绊子,即便如此,这学争愈演愈烈,王学门人对他很是看不惯,总是各种给他泼脏水,面对这样四面楚歌的形势,张巡抚除了自认倒霉,倒也无话可说。

  而浙江新政,更是事情的转折点,江西士林舆论批判更加严重,张巡抚见状,倒也有走一走新政的意思,结果一琢磨,这新政要不得,不但江西弄不起来,而且太过离经叛道,自此,张巡抚对这新政,便生出反感,又因得知朝中对新政亦是多有不喜,张巡抚被王学门人黑惯了,终于给力一回,直接撰文,在江西的知新报上刊载,大力抨击徐谦和所谓新政。

  其实到了现在,张巡抚早已忘了这茬,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两省议论纷纷,不过王学门人都是死脑筋,依旧变着法的黑他,他处在这种环境,索性眼不见为静。

  只是今日,张巡抚的幕友刘文龙却是拿着最新的明报飞快赶来后衙的花厅见吃茶的张巡抚,心急火燎的道:“东翁,出大事了。”

  张琦讲究的是中庸,即所谓不喜不怒,不为外界事务干扰,虽然还没学到家,可是脸上总不至于让人轻易看破,他一边镇定吃茶,一面道:“是不是又有生员闹事,哼,岂有此理,再有生员闹事,往后和提学打个招呼,革掉几个学籍功名,且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放肆。”

  刘文龙苦笑道:“若是生员倒也罢了,请东翁先看了报吧。”

  张琦将信将疑的看了报,见这满篇都是骂的言辞,一看署名之人,竟还是浙江巡抚徐谦,张琦心里大怒,心里想,乳臭未干的小子,骂到老夫头上,不知好歹。

  他是真的动怒了,为官这么多年,还没人这样骂过他,更无人呼他为老贼,更何况还是将此登载上报,等于是让天下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巡抚恶狠狠的道:“好……好嘛,早闻这徐巡抚是个刺头,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这般折辱老夫,正好让大家看看他的德行。”

  刘文龙见东翁虽然说好,可是一股子怒意,却明明却在脸上,不由小心翼翼的道:“东翁,现在该怎么办。明报在江西销量不少,让那些无知生员和士绅买了去看,又不知要如何取笑。”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身为巡抚,一省之长,威严何其重要,现在被人这么指着鼻子一骂,什么斯文都扫地了,他不由道:“姓徐的小子既然不识相,那么老夫自要反唇相讥,久闻他是状元之才,可是这文章,也不过如此嘛,你知会知新报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老夫写出文章,他们立即刊载,还有,老夫要修书几封,你现在拿笔墨来。”

  张琦此时是气炸了,老脸挂不住,不反击是不成的,可是怎么反击,这位老兄却也有主意,单单自己反击还不够解恨,得邀几个相好的一起动手,反正是徐谦先开的火,倒要看看谁脸皮先搁不下。

  这种意气之争,本来身为巡抚之尊的张巡抚一般是不会去做的,无奈何触到了他的逆鳞,为官这么多年,钱是捞够了,现在正是蓄养名望的时候,现在被人当众打脸,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张琦二话不说,立即修书几个要好的同僚,有的在京师占据高位,有的在各省位居津要,自然都是极有影响的人物,再邀上几个大儒,磨刀霍霍,自是要准备大干一场,好好的磨磨这姓徐小子的锐气,让他晓得为何花儿这样红,晓得他的厉害。

  一切准备妥当,派人将书信送出去,随即这位老爷也没心思办公了,他开始静坐,他得好好琢磨,既然要反击,就一定要反击的漂亮,骂人也是一门艺术,得好好打个草稿,好好琢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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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三章:坑死你的节奏

  张巡抚不是个有仇报仇的人,作为一个老愤青,他显然在心里一万个草泥马跑过的时候还得假装一下自己是个大度容人的好人。

  不过徐谦这个仇,非报不可。

  这已经完全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好不容易混到省部级,钱有了,官也做够了,结果成为了笑柄,将来莫说青史留名,单单一篇这样的文章,就够他背一辈子黑锅。

  所以……张巡抚几日下来,满肚子都在琢磨着怎么骂回去,经过他不断揣摩,深入业务,终于,他灵光一闪,当即挥毫,随即写下一篇锦绣文章,吹干墨迹,自己细读一遍,顿时心花怒放,这一篇文章,可谓超水平发挥,实在难得。

  做官的,对付草民,固然是棍棒齐下,可是对付同僚,却多是诛心,所谓诛心,就是骂的你体无完肤,骂的你抬不起头,骂的你死去活来,骂你祖宗十八代。

  而这一篇,可谓典范,是典型的诛心文章,不但好好的反击了徐谦的责难,而且还推陈出新,变了花样。

  文章写完,张巡抚心情大好,感觉自己一口恶气,尽皆吐了出来。于是连忙命人送去知新报报馆,命人明日当即刊发,广而告之。

  张巡抚舒服了,惬意了,骨头都酥了,心里乐呵呵的忙了一些公务,身体疲倦,便会后衙小憩。

  只是这小憩的功夫,那幕友刘文龙却又是急匆匆的拜谒。

  张琦显得有几分怫然不悦,耐着性子见他,冷着脸道:“刘先生何故如此毛躁?”

  毛躁二字,本是教训毛头小伙子的,用来教训张琦,这就是训斥了。按理说,此时的刘文龙定然要满心羞愧,而后作揖回一句,学生惭愧。可是刘文龙没有惭愧,却是急切的道:“大人,最新的邸报,刚刚送来的,还请大人过目。”

  对刘文龙的表现,张琦是越来越不满意。却还是耐着性子,接过邸报随手翻看。

  这一看不打紧,只翻看第一页,张琦的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怎么可能。

  不是京师里的人修书来说,这新政在朝廷的反响极坏吗?

  不是说徐谦是秋后的蚂蚱吗?

  可是现在。当这第一页,朝廷的表彰却是明确的诏告天下,新政是伟业,天子甚至下旨表彰,并且待诏翰林草拟了圣旨,这……

  张琦呆住了。

  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瞪着刘文龙哭笑不得。

  敢情这些人私下里骂着徐谦,骂着新政。忽悠的自己做了冤大头,结果他娘的圣旨居然下了表彰,你这是逗老夫玩吗?拿老夫当傻子吗?

  问题显然很严重,因为之前他撰写文章批评新政。抨击徐谦,可是过不了多久,圣旨和邸报就**裸的打了他的脸,到现在。张琦都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显然,身为巡抚。如此表态,而且又被朝廷的旨意和邸报推翻,这是个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和天子、朝廷唱反调,你活腻歪了吗?

  这属于严重的政治不正确,若是有人追究,有人揪住了这个鞭子大做文章,甚至可能会让张琦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毕竟……身为一省巡抚,政敌还是有的。

  张琦眯起了眼,不由道:“这是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

  刘文龙忙道:“就在方才,学生也是看这邸报有些不同寻常,这才立即送来请东翁观看,这事儿太古怪,你看上头的用词,许多都是前所未有,可见天子或者是朝中某些大人物,对新政极为看好,甚至关乎到了社稷的程度,东翁且细看鸟一句创朕之伟业,这句话,更是蹊跷,分明……”

  张琦有气无力的压了压手,苦笑道:“本官知道,本官知道……哎……为何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突然就表彰了。哎……”

  “东翁,现在该怎么办?”刘文龙小心翼翼的问。

  张琦好歹是见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人,道:“快,立即命人入京,让人在京中大叹,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支持新政的,又是哪一些人,这事儿太大,不可小视,不可小视。是了……立即命人去知新报,去把老夫刚送去的一个文章拿回来,告诉他们,不许再刊发了,知新报,往后也不要再妄议新政,还有……还有……是了,还有就是,立即命人想尽办法,把老夫在报中刊载文章的那一期报纸,能收回来多少是多少,虽然是于事无补,亡羊补牢,可是……可是能尽一些人事,就尽一些人事吧。”

  说完这些,张琦长呼一口气,心里感觉郁闷到了极点,被这姓徐的骂的狗血淋头,偏偏不能反击,门牙打落了还得往肚子里咽,憋屈。

  可是现在不装孙子不成,他张琦又不是言官,又不是阁臣,只是一个封疆大吏,封疆大吏在外头看上去光鲜,可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天子刚刚表彰了徐谦之后,还跳起来痛骂徐谦,更不敢在天子刚刚大大褒奖了新政之后,和天子唱起反调,抨击新政,张琦现在的选择只有一个,把自己的头埋起来,埋到沙子里,越深越好,然后心里默念:“你们看不到我,你们看不到我,哈哈……你们看不到我的。”

  说罢,很不甘心的张琦一屁股重重的坐在椅上,整个人显得老了几分,挥挥手:“快去办吧,要快!”

  刘文龙犹豫一下,飞快去了。

  张琦坐在椅上,揉着太阳穴,心里既是愤愤难平,又是郁闷无比,都是巡抚,人家乱搞骂街,都能得到表彰,自家辛辛苦苦,熬了这么久的资历,被人骂了还得忍气吞声,如此一想,对徐谦更是怨恨无比,可是怨恨又有什么法子,他得忍。

  半个时辰之后,刘文龙又飞快跑了回来,这一次,刘文龙的脸色真比哭还难看,他气喘吁吁的进来,张琦问他:“怎么,事办妥了吗?”

  “东翁……”刘文龙要哭了,道:“已经交代下去,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莫非有人想借着邸报,来嘲弄老夫,又是哪个生员胆大妄为,简直没有王法了!”这一下子,张琦动了真怒,动不了几个姓徐的小子,收拾你几个生员还是足够的,他心里估摸,定是邸报已是传抄开去,一些生员借此来讥讽他。

  刘文龙却是摇头:“东翁,这一次也不是生员滋事,而是……而是……而是明报……明报又有文章了。”

  他小心翼翼的从袖里抽出一份明报来,交给张琦。

  张琦满是狐疑的打开报纸,随即腾地一下霍然而起,卧槽!

  现在张琦的心里,定有百万头草泥马疾奔而过,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你撰文骂了也就骂了,现在居然还来?

  没有错,这一期的明报,又是徐谦的文章,依旧还是言辞犀利,依旧还是一副很欠揍的嬉笑怒骂,上次骂他厚颜无耻的老贼,这一次骂他愚不可及的昏官。

  张琦的身躯在颤抖,他怒了,他满腔的怒火,感觉无处发泄,随即,他将将这只看了一半的报纸撕成了碎片,然后洒向天空,大骂道:“这……这个小贼!”

  刘文龙却是吓了一跳,道:“东翁慎言!”

  慎言二字,如一盆冰水,一下子把张琦的怒火浇熄了。

  是啊,得慎言,要是听了去,天子表彰的大臣,你竟骂他是小贼,这不是等于拐着弯骂天子有眼无珠吗?

  于是……张琦只得无言的锤着自己的胸脯,他不能骂,又不能反击,只能捶胸跌足,发泄心中的郁闷。

  刘文龙只是傻傻的看着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东翁,想要劝慰,却发现自己学问实在浅薄,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劝慰之词来,其实换做是别人,纵然是满腹经纶,此时也蹦不出一个屁来。

  几日之后,消息传出,张巡抚病了,暂时不能视事,这位老抚台,显然已经有了急流勇退之心,不过要下定决心,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乌纱帽实在不容易,正如后世歌词中所说:我好像再活五百年。张巡抚是个俗人,他估摸着要写歌,也非要写一个我还想再做官三百年。

  可是不请辞,这官做的也实在味同嚼蜡,明报的文章,早就在士林中传开,大家在江西,固然不敢明着来笑话这位老大人,可是这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却是不少,这种话别人听不出,张抚台却是听得出。

  莫说士林,便是那些个下属官吏,怕对他的敬畏也开始有限了,堂堂抚台,消息如此不灵通,居然不能和朝廷步调一致,闹出这个笑话,还被浙江的巡抚如此羞辱,以至于连出来见人都不能从容,这样的抚台,有什么可敬畏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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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四章:杀人父母不共戴天

  痛打落水狗,是我党······额,是徐某人的光荣传统。!

  张抚台落水了,徐谦手里抓满了石子,毫不犹豫朝落水的张抚台砸去。

  三天大小骂,十天一大骂,如今已经成为了徐某人的生活习惯,不找个时间骂一骂那位江西的仁兄同僚,徐谦觉得自己骨头痒痒,反正新政渐渐步入轨道,徐某人也是闲来无事,这叫不骂白不骂,骂了还想骂,高兴了骂你,不高兴还骂你,你能奈何,有种咬我。

  可惜张抚台不敢咬,他现在在学习定气养神的功夫,每日起来,少不得要对自己说几句:“要镇定,要镇定,几篇叫骂文章是吓不倒我的。”

  事实上,人的脸皮在经过锻炼之后,确实能够越来越厚的。

  骂了第一次,张抚台或许气的哇哇乱叫,第二次,他必定捶胸跌足,可是这次数多了,是人都得麻木,骂的多了,张抚台也就不怎么当一回事了。他现在就是混日子,混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反正没脸没了皮,也不在乎什么了。

  只是徐某人的毅力,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你说你一个堂堂抚台,睚眦必报到这个程度,也算是罕见,可偏偏徐抚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津津乐道,至今过去近一个月,依旧兴趣盎然,惹得下头的生员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某日都猜测,徐抚台今日是不是又要推陈出新,研究出什么新的骂法。

  骂人也是一门手艺,徐谦如今算是将骂人发挥到了淋淋尽致的地步,身为状元公,他写诗词来骂,他做八股来骂,他写散文来骂,总而言之,各种文体都要尝试一二·生员们佩服了,但凡是他骂人的文章,纷纷传抄,竟是将这些东西当作了艺术品来品鉴。

  至于浙江省内的官员·终于晓得了抚台大人的厉害,先是干掉巡按周昌,现在又是这般坚韧不拔的痛打落水狗,大家对徐某人的认识就是,这个上官千万别招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要是跟他对着干·明日你就得完蛋。

  于是,在骂人中,浙江各府各县的新政推行出奇顺利·大家都卯足了劲头,巡抚衙门下了什么文,比如前几日发现了某个新政的空子,各府各县的官吏二话不说,立即下乡,纠察不法。至于工程,钱粮局有的是银子,银子足够,工程的进展自然就快·可谓一日千里,再加上官吏们将身心都扑在上头,谁也不敢怠慢。

  至于朝廷·虽然觉得徐某人这样很不像样子,可又能奈何,当作没看见吧·连当事人都没有出来喊冤,陛下刚刚说他是个贤臣呢,而且谁也不能保证,你若是站出来说几句话,这徐某人难保不会站出来,连你一起骂进去,何必惹这一身骚·和徐某人斗嘴皮子,绝不是自降身价·而是这厮战斗力爆表,他能坚持不懈,你能吗?他能骂你一万年,你能吗?

  于是,天下又太平起来,太平的很不像话,照旧歌舞升平,歌照唱、舞照跳,人生有许多让人舒心的事,比如嫖娼,比如小圈子的人凑在一起玩沙龙相互吹捧,谁也没有多大兴趣,去捅马蜂窝。

  六月初,徐谦这巡抚,已是就职五月有余,五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自然也是不短,而此时,江南总督总算走马上任,这位方总督的权利极大,江南总督实称直浙总督,负责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军事和钱粮。

  按理,直浙总督的衙署本该是在南京,不过上任总督却认为南京各衙门过于负责,且又有南京六部掣肘,许多行事很不方便,所以就设在了南直隶的苏州府,只是这位方总督,到了苏州之后,觉得苏州并不让他满意,却也没有将行辕搬去南京,而是突然传出消息,要迁往杭州

  这就有点让人莫名其妙-了,江南三省,南直隶最为重要,这一点毋庸置疑,你这做总督的,好端端的不呆在南京倒也罢了,跑来浙江做什么?

  这就不免让人联想,这位方总督是有意为之,甚至有可能,压根在京师赴任之前,就已打定了主意。

  而对浙江巡抚徐谦来说,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你在南京,大家反正也不见面,你爱如何如何,可问题是,你这官大一级的总督跑来杭州,这摆明着不让徐某人不太痛快。

  这种消息,早就传出,而到了六月中旬,果然有总督府的札付果然递到了浙江巡抚衙门,无非就是照会浙江巡抚,老夫要来了,老夫是个很高洁的人,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既然来了,你们就不要铺张浪费的迎接了,随便找个能下脚的地方,老夫迁移总督行辕从此以后和你为邻,再一次重审一下,老夫是个简朴的人,切莫违规招待云云。

  接了这札付,徐慊没什么表示,因为此刻他没功夫去迎接这位总督,要打算带着各司衙门的官吏,前去宁波。

  之所以去宁波,是因为一方面,杭州至宁波的水道几乎已经贯通,另一方面,是双屿港的海路安抚使司在数日之后,开始第一次在宁波港装载货物,返回双屿港交易。

  这才是关乎了徐谦新政的最大问题,新政能否成功,都和这两件事息息相关,所以徐谦早已命人知会各大士绅,约定明日启程,由水道东进宁波,参与这一次盛况空前,关系着浙江新政成败的盛举。

  至于这位总督大人,徐谦则是叫来杭州汪知府,道:“总督大人既要迁至杭州,这杭州府却要费费心思,札付里头都说了,一切从简,想来总督大人高风亮节,也不喜欢铺张,你按着总督的意思办就是,总督大人有什么要求,能满足的就满足,不能满足的,就先拖着,等本官回来时,再来禀告。”

  汪知府哭笑不得,你倒是跑了,却是留了我在这里做主,那总督大人见巡抚跑了,肯定不悦,到时候下官怎么办?

  可是眼下也没有办法,抚台大人既然有了交代,又有什么办法?

  这其实还是站队的问题,你杭州知府是听抚台大人还是听制台大人的,若是听抚台,那就得按着抚台大人的意思办,至于制台大人怎么说,这是他的事。

  根本没有犹豫,汪知府便满口应承下来,若是这个时候,他还想着朝三暮四,这就是蠢了,抚台大人在他心目中,显然地位更高一些,至于那位即将到来的制台,爱咋咋地吧,倒不是汪知府真想得罪,只是若让他在两个人之中选择一个,想来想去,还是不要招惹抚台为妙。

  现在抚台说一切从简,那么就一切从简,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事情敲定之后,徐谦连夜召集各司衙门主官和大士绅们相商。

  这些人现在经常往巡抚衙门跑动,是衙门里的常客,见识到了徐抚台的脾气,自然也知道只要不招惹他,万事都可商量,所以也没了从前的拘谨,大家汇聚一堂。

  徐谦便道:“此番前去宁波,便是检验新政成效,虽说时日还短,可眼下总算有了一些实绩,既是去,肯定不是看热闹,要前面的检验,赵大人……”

  安抚使司赵明忙道:“下官在。”

  徐谦道:“这宁波建成的道路和水道,就劳你费费心,好好走走看看了,有什么问题,要写出章程。”

  赵明点点头。

  徐谦又道:“吴提学。”

  吴提学道:“大人不必关照,这宁波的新建学堂,下官一定会好好看看,若是有什么问题,自会立即上报。”

  徐谦不由笑了:“劳烦了。”

  随即又分派了许多监督的事项,最后目光落在刘瑜等大士绅上头:“此次带你们同往,主要是让你们实地走走看看,看看这货物如何流转,到时诸位跟着本官便是,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本官来说,眼下新政已有半年,是骡子是马,也该出来溜一溜了。不明白的地方,也可随时向本官详询。”

  刘瑜笑了,道:“大人怎么说,咱们怎么做。

  徐谦颌首点头,那刘瑜突然道:“听说直浙总督即将来这杭州,还要将总督府迁来,却不知对新政是好是坏,老夫担心,到时候朝令夕改……”

  徐谦微微一笑:“无妨,本官也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新政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别想掐断了,那总督来了,若是想朝令夕改,那么本官问你,这浙江上下官吏,可愿意吗?”

  赵明等人立即道:“自然不愿意。”

  这倒不是违心话,上下官吏为了新政,投入太多心血,就指望着新政出成效,将来弄出点政绩,谁坏了新政,就是上下官员们的敌人。

  徐谦又笑:“那么诸位士绅,可曾愿意吗?”

  刘瑜等人连忙摇头:“自是不能,咱们的生丝,还靠着新政卖个好价钱。”

  这也是实话,大士绅们是绝不会罢休的,这攸关着许多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朝令夕改,又或者歪曲新政,这就是挡人财路,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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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五章:变革

  徐谦微微一笑,再问:“那么本官再问,那些商贾还有寻常百姓,可愿意有人破坏新政吗?”

  众人连想都不必想,纷纷摇头。

  新政有好处,有钱赚,所以想让大家回到过去,那是不可能的。

  这就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让人尝到了甜头,想要再合上,那就是休想,想要回去的人,往往都是书呆子,唯有书呆子才会意淫粉饰,然后各种幻想三皇五帝时如何夜不闭户、如何路不拾遗,就恨不得朝天大吼,奴隶社会好,奴隶社会男女爬到树上那啥那啥了。

  既然大家都回不去了,那么只能跟着徐某人摸着石头过河,大家现在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三皇五帝是没有的,路不拾遗更是笑话,那时候的人多半还在光着屁股捡石头,捡了石头你敢交给警察叔叔吗,警察叔叔定然代表燧人、伏羲、神农啥的**消灭了你。

  徐谦笑起来:“既然如此,诸位还担忧什么,圣旨说了,咱们好好办咱们的新政,至于其他的人,若是肯和咱们做朋友,咱们也不是土豪,自然也是无妨和他们手拉手,可要是有人为敌,哪里来的石头就踢回哪里去,无论他是赵钱孙李王,还是什么总督、巡按。”

  徐谦不去做政委实在可惜了,他的政治工作还是很有效的,深入浅出,一番道理下来,众人又都士气昂然,斗志爆表,众人纷纷表示,一定以徐抚台马首是瞻,努力团结在徐抚台周围云云。

  对这个总督,徐谦带着几分不确定,不知这家伙想玩什么花样,不过既然是杨廷和举荐的总督,多半这老家伙是来找茬的·自然要留些心思,若是安份还好,不安份,只能准备战斗了。

  徐谦的优势来自于宫里和地上支持·而这总督的优势则是朝廷,官职也比徐谦大一些,双方差不多是半斤八两,不过徐谦也没有过份担心,他真正的心思,都放在了宁波,新政若是做好·便是杨廷和发难他都不怕,可要是做得不好,就算无人来找麻烦·怕他徐某人的前途也有限了。

  只是徐谦并不后悔,从和新政拴在一根绳上的那一天到现在,徐谦一直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只是到底是对是错,还需现实检验,明日,就是真正检验的时候。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检查观光团便出发启程,巡抚徐谦打了头·随后便是布政使司、提刑司、学政等衙门的官员,再有士绅人等,还有一些凑来的大商贾·明报一些编撰,浩浩荡荡,在千余皇家校尉的拱卫下·在杭州城内的码头登船。

  由于河道的清理和拓宽,从前因为淤泥堵塞河道还有吃水不深或是河道狭隘的缘故,从前往来杭州码头的船只,多是一些乌蓬的小船,而如今,河道宽了,吃水深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水道连接,这即意味着·整个浙江都将连成网,从杭州无论是去青田,又或者是去嘉兴、宁波,都可一路畅通,不但一般的客船可以随便出入,便是那些吃水较深的货船,亦可畅通无阻。

  当然,想要全数贯通,却还要花费不少的功夫,眼下贯通的地方并不多,只是大家一开始,虽然都晓得水路带来的便利性,可毕竟除了漕河之外,朝廷和官府没有这个精力也没有这个财力去做这种事,现在真正许多地方联通,大家才突然意识到,这水路实在是便利到了极点,和以往翻山越岭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现在已经有不少客商开始利用货船运货,官府已经制定了统一的货船规格,大量平底船只的需求也开始增大,甚至有人预计,一旦水路网全数联通,怕是将来的船只需求至少数以万计,若是再加上将来旧船购换新船,每年对船只的需求也在数千上万艘以上,如此一来,许多造船的工坊已是热火朝天,杭州这边,已有不少大商贾开始投资这门生意,造船的工匠,薪金节节攀高,甚至于高达一年百两银子,以至于一些佛朗机、大食的工匠慕名而来,这些人在街上闲逛,倒也让人驻足围观了好一阵子。

  徐谦所坐的,乃是一个大规格的花船,没错,就是花船,因为没有官船,所以为了这次行程,杭州府自然来不及赶制,而且这官船也没什么标准,怎么办?汪知府有办法,汪知府去征用了一个花船,当然,那花灯笼肯定要撤掉,再在船舷上挂几个牌子,如肃静、回避,之后又有一个牌子上书:右副都、浙江巡抚,对面船舷又一牌子写着:嘉靖二年癸未状>

  徐谦登船,甲板上有六个红头差役举起铜锣,大叫:“闲人回避,抚台起驾。”

  我了个去!看到这么个做派,再看这些很有几分红头阿三风范的差役,徐谦真真无言以对,哭笑不得。

  连忙命人将这几个差役撤了,倒是牌子钉在船舷上,一时也撤不掉,徐谦也只能作罢。

  随行的官员纷纷上船,只是这船毕竟不如海船,空间有限,除了三司和学政的官员,其余人只能坐在随行的副船上。

  同时登船的,还有同仁县令,因为船只要一路东行,许多水域都要经过同仁县县境,同仁县县令王川,自然要负责引导。

  这一路上,自然要介绍各处水道,同仁县的水道最先完工,因此这位王县令与有荣焉,不免详细介绍如何施工,又说起所以河床都按钱粮局的规矩采取的同一宽度标准,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大人,钱粮局的标准是左右河床不可少于二十丈,大人且看,前头就是虎头滩,那儿本有一座石桥,下官左思右想,只得命人拆了,因为桥基过低,妨碍了船只的通行,这里的水流较急,为了拓宽附近的河道,本县主簿亲自带人丈量,绑着麻绳下水······”

  对这种絮絮叨叨的介绍,徐谦倒是有几分兴趣,站在船舷眺望河堤,不得不说,工程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但一次性解决了水患的问题,连带着解决了交通的问题。

  徐谦不由道:“同仁县修筑河堤,钱粮局所拨用费用几何?”

  王川答道:“十九万两纹银。”

  这个数目,足以让人咋舌,可是仔细想一想,征发上千人同时动工,还要大量购买生产工具,更需要采集、运输大量的岩石巩固河床,这些费用看上去好像占了国库近一成的收入,可是仔细算下来,却也算多了。

  这二十一万纹银的工程下去,不知道让多少劳力手里有了余钱,也让不少商贾赚了银子,比如天津制造局的诸多铁器工坊,就在这次浙江的工程中分了一杯羹,无数银子飞入天津,换来了不知多少工具。

  说到底,银子就像是水,想要徐谦的新政活络起来,就必须让这个水先流动起来,钱粮局出面,征集了数百万两银子砸下去,最后这些银子,流入了商贾和劳工的口袋,劳工们消费,最终又流向更多商贾的口袋,商贾不是乡绅,绝对不会将银子藏在地窖的,于是必定扩大规模,甚至更多的银子,又重新流回浙江,或是投资钱粮局,或是投入进宁波的作坊扩大规模,这相当于,银子永远在这个圈子里流动,而结果,一个数百万甚至将来预计上千万两纹银的工程却是拔地而起,凭空出现,大量基础设施完善之后,银钱流动的速度不但不会停止,而且会更加快速,比如水网的出现,就导致无数造船的作坊兴起,作为新兴行业,只要对船只依然火热,那么单单一个造船,就将容纳进数以百万的纹银,数千上万的工匠、学徒参与其中。

  如此反复,最后钱越来越多,更多的新生行业拔地而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在这种情况之下,繁荣必然会导致对基础设施的要求递增,假如十年二十年之后,怕是单单水网,已经船满为患,变得拥堵,钱粮局那时候若是还在,怕又要进行更大规模的投资了。

  顺水而下,沿途多是农田,偶尔经过一两个县城,热闹也只是昙花一现,河道里的船只,现在并不多,可是徐谦渐渐已经感觉到,河路即将带来的繁荣,他眯着眼,一声不吭,眺望远处的群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些山还会在吗?这是一个很古怪的念头,按理说,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只怕都不会思考如此幼稚的问题,山,怎么可能凭空不见。

  可是徐谦却预感到,未来的某一日,那群山或许已经消失,变成了繁华的集镇,又或者茂密的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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