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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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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不用讲理


  都护府大堂,燕文鸾看着主座上那位穿着黑底绣金大蟒袍的年轻人,不知为何有些神游物外,记起当年大将军披上凉王蓝缎蟒袍后,他跟钟洪武刘元季几人都忍不住凑上去摸了几把,只是这帮老家伙,除了何仲忽陈云垂两人还站在屋内,钟洪武已经死了,尉铁山刘元季退出军伍回家养老去了。至于更年轻的那拨,就说大将军六个义子,如今竟然只剩下一半。燕文鸾作为赵长陵那座山头的重要大佬,对陈芝豹自然寄予厚望,在老人心中,北凉最好的那天,就是徐凤年坐镇凉州陈芝豹战之关外的那一天,可惜这辈子是见不着这幅场景喽。燕文鸾收回心绪,此时徐凤年在询问褚禄山有关北莽大军主力的动向,对此褚禄山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答案,哪怕北凉谍子和游弩手已经损失巨大,董卓那乱七八糟的兵马调度也让都护府感到一头雾水,这就像一个天象境界高手跟低一层境界的指玄高手对峙,有了优势却没有光明正大出招,同时也没有玩什么阴险偷袭,而是在自己地盘上先乱拳一通,倒是也不怕自乱阵脚。

  徐凤年打趣道:“数十万大军的大规模换防,可不是儿戏,意味着需要一笔天文数字的粮草兵饷来支撑。董胖子这是跟咱们北凉显摆他的家底雄厚吗?”

  顾大祖作为边帅之一,相较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这三位品秩相当的老将,跟新凉王的关系要更加纯粹,毕竟当年相逢于北凉境外,算是徐凤年请来的贵客,所以顾大祖言谈之间就多了许多“余地”,此时笑着附和道:“反正也不真是这位南院大王的家当,挥霍起来不心疼。”

  褚禄山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双条粗壮胳膊搁在椅把手上,细眯起眼,嘴唇微动,似乎在自言自语。

  徐凤年望向顾大祖,还没有说什么,这位旧南唐国的头号名将就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心有灵犀地开口说道:“凉王是想问能否战之境外?”

  徐凤年点了点头,当年旧南唐的亡国,就在于双手奉送给顾剑棠在战场上的所有主动权,精锐兵力悉数龟缩境内,导致了先是水师覆灭,之后就更是情理之中的兵败如山倒了,否则按照顾大祖的经略,顾剑棠打下南唐起码要多掏出二十万的伤亡,更关键是届时南唐就国可以借此养出一股气,不惧死战。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当然不是三十万边军皆是骑军,事实上撑死了堪堪半数,但就算是十五万骑军,以及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十万匹战马的丰富储备,这绝对正是北凉敢于跟北莽扳腕子的底气所在。可以说北凉如果没有后顾之忧,若是朝廷有足够的支援,这么一支不论装备还是战力都无可挑剔的无敌骑军,完全可以在西北边境上主动出击找寻机会,很简单的道理,版图相对北莽南朝而言算是狭小的北凉,大可以四面出击,在某一处单独的战场上,始终保证着数量上的优势,退一万步说,即便北凉骑军跟北莽边军兵力持平甚至是小劣,也可以毫无悬念吃得骨头都不剩,然后稍作补给,转战下一处战场。当下北凉面临的困局就在于朝廷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不光是西蜀方向无路可退,在蓟州动荡以及袁庭山成为蓟北豪强后,甚至连北凉的右侧肋部都成了不大不小的隐患。顾剑棠的确没办法在北凉内部掺沙子,但是在两辽和北凉这东西两线之间做点手脚,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顾大祖卖了个关子,玩味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就看北凉有没有魄力了。”

  燕文鸾微笑道:“顾将军前两天提了件事,大致意思是说是以目前的幽州兵马守住葫芦口,不难,幽州步卒就足以胜任,那么闲下来的那些三万多骑军,可以扫平蓟州,为北凉获取更大的伸展地利,到时候不管凉州还是幽州战事陷入胶着态势,这三万轻骑就能够绕出一个弧线,直接插入龙腰州。如此一来,北凉不存在只能一味被动挨打的死局。不过蓟州……”

  燕文鸾说到这里,就故意留白了。何仲忽陈云垂两人的视线交错而过,然后都望向徐凤年。当今天子在祥符元年入夏以来,表现出了一副让朝野上下都费解的姿态,哪怕杨慎杏出师不利,哪怕阎震春的骑军全军覆没,皇帝陛下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震怒,主帅卢升象的帅位虽说风雨飘摇,可这不是战况不利导致的,而是一开始便是这般惨淡光景,现在反倒是有点愈发稳固的迹象了,其中阎震春战死后,更可谓极尽哀荣,谥号武杰,追封精忠侯,独子阎达旦立即获得了破格晋升。杨慎杏被困,丢尽了朝廷的颜面,但据说一封密折上达天听,为国子监晋兰亭弹劾首辅张巨鹿添了一把柴火,应该保住了杨家上下的性命,以后未必没有可能返回蓟州。相比节节败退硝烟四起的广陵道,赵家天子显然将更多注意力投向了云淡风轻的蓟州,许多奏章都亲自批红,外人不明就里,北凉这边尤其是燕文鸾这批军方大佬都是心知肚明,当今天子对曹长卿这群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捣乱的西楚余孽逆贼的戒心,远逊“天高皇帝远”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轻声说道:“陈芝豹拦腰斩断离阳西线,应该是元本溪布局天下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想让蓟州方面步步逼近,以往杨慎杏在这方面力所不逮,就算想要制衡北凉,就他那几万蓟南老卒,也有心无力,朝廷干脆就让他去广陵道碰壁,蓟州本土势力因此被釜底抽薪,趁此机会,朝廷需要值得信赖的新人物填上空白,不但要能服众,还要有跟北凉叫板的胆子,那个袁疯狗的平步青云,不出意外是元本溪和顾剑棠做的一桩买卖,元本溪可以进一步对北凉束手束脚,顾剑棠因此可以更放心东线的外围,皆大欢喜。”

  顾大祖讥笑道:“这条疯狗也真是想上位想疯了,蓟州新主子的座位岂是那么好坐的,北凉真挡不住,蓟州比起西蜀更是软柿子,第一个要被北莽铁骑打成筛子,否则顾剑棠怎么不让他儿子去蓟州?就算他袁庭山是顾家的女婿,真能跟亲儿子相提并论?”

  褚禄山笑呵呵道:“富贵险中求嘛,小人物上赌桌都是这副德行,要赌就赌大的,从不怕倾家荡产。说起来,当年咱们跟义父从北打到南,也是这般把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袁庭山此人,不讨喜归不讨喜,但绝对很有意思。”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向燕文鸾,问道:“燕将军,假设你幽州仅有步军,可以挡住多少北莽兵力?”

  燕文鸾毫不犹豫道:“一个倒马关外的葫芦口,就可以兜下十五六万的北莽大军,加上弘禄将军曹小蛟和洪新甲这对搭档,在边境上可攻可守,幽州境内又有胡魁皇甫枰,三十万,以幽州步卒挡下三十万北莽大军,没有问题。但是这个挡下,自然是有期限的,但是这个期限,又足够三万轻骑在紧急时刻的救援,或者是出击。”

  徐凤年笑道:“那行了,这三万轻骑,即日起进入蓟州。”

  老将陈云垂眼睛一亮,问道:“不跟朝廷打声招呼?”

  徐凤年反问道:“咱们北凉不过是让两三千骑军去蓟州,借个地方演武练兵而已,需要刻意打招呼吗?那也太跟皇帝陛下见外了点,再说去了蓟州后,朝廷总归有知道的一天,那就不也等于打了招呼?大不了到时候再跟兵部补交一份文书嘛。”

  就坐在徐凤年身边的徐渭熊轻声笑道:“显而易见,咱们北凉还算是讲理的。”

  陈云垂强忍笑意,同样心情舒畅的何仲忽就忍不住笑出声,“王爷,三千跟三万,这出入似乎有点大啊。”

  何仲忽大手一挥道:“三千跟三万就差了两万多,又不是三万跟三十万,谁爱计较这个谁计较去。再说那位兵部卢尚书还是咱们王爷的亲家长辈,帮亲也好,帮理也罢,棠溪剑仙好像怎么都该帮。”

  徐凤年伸手搓了搓脸,问道:“这支骑军以往都是零散的将领校尉各自为军,去了蓟州,谁来领军?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作为北凉十六万步军大帅的燕文鸾本该不合适插嘴,这毕竟是骑军的家务事,袁左宗可以说,褚禄山可以说,甚至一些步军将领也可以畅所欲言,唯独这位春秋名将的位置太过显赫,反而应该沉默才对。但是燕文鸾还是有话直说了,“我有两个人选,分别担任主副帅,主帅必须用兵奇过于正,副帅则要相对持重,正多于奇,以便两人互补,不至于这支骑军的步子太过瘸腿。副帅可由我麾下种田衡担当,至于主帅,就需要王爷用人不拘一格了。”

  徐凤年笑道:“老将军尽管说。”

  燕文鸾瞥了眼褚禄山,说道:“那得跟褚都护借一个人。”

  褚禄山瞪眼道:“不借!打死都不借,那小子是都护府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我还要靠着这小子出力的!”

  徐凤年难免有些纳闷,是哪个了不得的人物能让禄球儿和燕文鸾都青眼相中?

  燕文鸾冷哼一声,“不是我跟你借人,是王爷跟你要人!”

  徐渭熊淡然道:“郁鸾刀确实可以胜任这支骑军的统领。”

  徐凤年恍然大悟。

  褚禄山一脸被瞬间割了几十斤肉的表情,唉声叹气。

  徐凤年笑道:“那就这么说定,那我们去看一看蓟州地势图,商量一下这三万人马该怎么走。”

  一群人走到几案前,已经有人拿来两幅地图,一幅是蓟州全境地理,一幅是蓟西地带的地势图,在北凉军方,这类地图不计其数。

  徐凤年在让人去请郁鸾刀过来的时候,站在几案前,环顾四周,突然沉声说道:“从今天起,我们北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朝廷和蓟州如果胆敢指手画脚,那就直接砍断那些手脚!以后跟北凉境外任何势力发生冲突,不用特意告知清凉山王府,先做了,做完以后,王府帮忙收尾便是。”

  燕文鸾陈云垂这些老将军几乎同时长呼出一口气。

  这口对朝廷憋了将近二十年的怨气,终于能正大光明一吐为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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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无雪

  天虽寒,尚无雪。

  不真正亲身到边塞走一遭,就很难体会那种星垂平野阔的意境。徐凤年陪着徐渭熊离开都护府,走出怀阳关,来到关外几里地外,身边随行就只有褚禄山。老将燕文鸾和新登龙门的郁鸾刀这些人已经赶赴幽州主持军务,后者临行前交给徐凤年一份折子,专门阐述广陵道那边的战局分析,着重关注寇江淮此人那一串由点及面的奔袭战役。大规模骑战于野,这一直是边关沙场才会有画面,在中原腹地,大小城池星罗棋布,又有江河阻滞,骑军极难发挥,准确说来说极难打出“一气呵成”的战役,打一场或者几场精彩战事不难,但是从一而终,抛弃步卒,而是最大程度挖掘出骑军的战力,这就很考验领军主将的能耐了。褚禄山一路上就借着依稀星光低头仔细浏览这封东西,爱不释手,时不时啧啧称奇,等到徐凤年和徐渭熊停在一处小破地上,褚禄山小心翼翼收起那摞价值千金的宣纸,看了眼天空,轻声感慨道:“卢升象生平最得意之作,就是那次雪夜下庐州,帮顾剑棠算是兵不血刃拿下了整个东越,我呢,当年千骑开蜀,也算幸不辱命,这两场战事,这十几年里在上阴学宫和国子监,被教兵法的老学究们颠来倒去推演了无数遍。不过要我看这个在西楚新庙堂上桀骜难驯的寇江淮,比起我和那位卢侍郎,都要强上不少,也难怪郁鸾刀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豪阀子弟,肯对另外一个同龄的世家子不吝赞美。”

  徐渭熊伸出手跟褚禄山要了那叠宣纸,放在膝盖上,随手抽出一页,平淡道:“寇江淮在上阴学宫是公认的通才,只是之前落在某些学问大家眼中,也略有杂而不精之嫌。我曾与他下过几局棋……”

  徐凤年忍不住插嘴问道:“二姐,这小子在棋局上还能赢你?”

  徐渭熊抬头直愣愣看着徐凤年,徐凤年讪讪一笑,赶紧闭嘴,褚禄山瞥见这一幕,当今天下,能让咱们这位年轻北凉王吃瘪的人物,屈指可数,当下就有点忍俊不禁,结果徐凤年吃软怕硬,捡软柿子捏,狠狠瞪了眼幸灾乐祸的褚禄山,都护大人又只得悻悻然收敛笑意,要知道能让他禄球儿吃瘪的家伙,两座朝廷,不一样是打灯笼难找?徐渭熊继续说道:“与我对弈之人,多是棋坛国手,其中无疑寇江淮的棋力手筋最弱,可是此人的念头最为天马行空,棋无定式,既能下出让人悚然的强手,也能下出狗屁不通的昏招,还能厚着脸皮无理手一路到底,这些都不值得惊奇,寇江淮真正让人刮目相看的一点,是他的胜负心最轻。这种对手,搁在大军对垒的战场上,会很难缠,广陵王赵毅显然已经吃足了苦头。西楚东线上,寇江淮以劣势兵力两旬内连克黄砚关地斤泽在内六处险隘城池,得城而不守,放弃一时一地之争,力求在单个战场上取得对敌方的压倒性兵力优势,一点一点蚕食援军,大转移,长奔袭,这种看似‘无理’的用兵之法,确实值得我们相较北莽处于劣势的北凉借鉴。”

  褚禄山大概是站着嫌累,一屁股坐在徐渭熊轮椅旁边的草地上,脑袋的高度竟然仍是与徐渭熊差不多,足可见这位北凉官员之首禄球儿的体型之巨,入冬后枯草稀疏,他也不觉咯人,笑道:“复国后西楚的处境,跟我们北凉是挺像,都快成了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西楚在两路南下大军和几大藩王的联手围剿下,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啊,若是曹长卿亲自出马,逼得杨慎杏有力使不出,阎震春战死,倒也算情理之中,可如今西楚不过是让两员小将出手,就已经让赵室朝廷焦头烂额,赵毅不得不连那春雪楼福将都搬出台面,想来广陵的仗,既不是离阳兵部老爷们预料的短则三月长则半年,甚至也不是我们北凉当时预期的一年半,等到最后一缕硝烟散去,恐怕要两年。”

  徐凤年冷笑道:“赵家天子用了新年号祥符,本意是想有一番新气象,新气象倒是新气象,可就是谈不上半点喜气。弹压北凉,放纵广陵,这都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也不知他是否会有点悔意。除了把龙袍和龙椅交给太子赵篆,还有这么个大烂摊子。”

  徐渭熊摇头沉声道:“赵家人本就擅长中盘的浑水摸鱼和收官的一锤定音,先手失利,赵室比起当年偏居一隅的离阳,更加家大业大,也就更能输得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当年朝廷有我们徐家给他们当马前卒,而且前朝先帝不管内心如何焦虑,明面上还算信任我们爹和徐家铁骑。若非当今天子一心要将徐家钉死在西北边关,他曹长卿和西楚遗老谁敢揭竿而起自寻死路?只要北凉边军抽出五万人马去平叛,杨慎杏和阎震春又岂会晚节不保?”

  褚禄山阴测测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赵家天子那是铁了心要与天下为敌,封疆裂土的藩王,逐渐抱团的新贵文官,地方割据的武将,在他看来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想要在死前帮儿子都解决掉麻烦,棋盘太小,可容不下这么多大棋子。如果真被他做成了,太子赵篆还真能当个不重武功安心文治的享乐皇帝,顾剑棠有陈芝豹掣肘,文臣没了张巨鹿,群龙无首,届时忙着揣摩帝心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治国平天下,再说了那时候天下太平,武将都卸甲归田,更轮不到文臣去捞功劳。永徽之后祥符年间的臣子,除了讨好君王,还真就没事可做了。还别说,元本溪老儿这算盘打得麻溜麻溜的。”

  徐凤年摆摆手道:“说这些无补于事,现在董卓具体的调兵遣将,除了流州方向,都还没有详细谍报。禄球儿,你认为流州能拖住柳珪大军多久?之后又能牵扯多少北莽边军投往流州这支口袋里?”

  褚禄山笑眯眯道:“有小王爷的三万龙象军帮着守流州,光是柳珪那十几万杂乱兵马,给他们打一百年都打不下来。咱们跟北莽这场空前大战,在后世看来,前期不论怎么个打法,其实谁都没有上策下策,就看谁能在一座座分割的战场上把优势积少成多。就目前来看,董卓显然没把太多心思放在流州这边,他把十三位大将军最有声望同时也是岁数最小的边帅柳珪请到那边,是不希望柳珪在将来的经略中原中趁势而起,最不济也不想柳珪起来得太快太厉害。我最忧虑的是董卓一鼓作气去打幽州,不计折损地死磕幽州防线,期间将最为精锐的拓跋菩萨和洪敬岩放在凉州北线,牵制我们骑军主力。”

  徐渭熊点头道:“打幽州的话,就短期而言,是北莽最得不偿失的昏聩打法,但是长远去看,却是最能保存北莽国力的一种办法,北凉毕竟不是拥有大纵深的中原,幽州哪怕有一些城池可供固守,葫芦口之南有成片的堡群军城,可那个光是葫芦口就能吃掉北莽十六万兵马的说法,虽说并无水分,可只要北莽有这个魄力,接下来才付出十万的兵力,幽州就等于打废了,接下来得靠凉州主力驰援幽州境内,一旦形成这种形势,流州守不守,已是无关大局,这也是燕文鸾坚持要郁鸾刀领三万轻骑去蓟州的根源所在,他是决心以一个幽州为整个北凉赢得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可这毕竟是无奈之举,最终结局不过是输多输少而已,离阳朝廷乐见其成,北凉承受不起。”

  徐渭熊双手叠放在那膝上宣纸上,望向远方,“褚护卫坚持让流州打成一个僵局,吸引北莽南北两个朝堂的全部注意力,希冀着北莽边军往流州分兵,也是担心董卓一门心思攻打幽州。这十几年来,爹对幽州倾注了无数心血,耗费了无数兵饷,甚至在七年前那次龙腰州持节令的领衔突袭中,故意让凉州边军不去救援幽州,眼睁睁看着三万幽州守兵丢掉一座座城池戊堡,就那么北蛮子互换性命,就是想让北莽对幽州边防心生惧意,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让幽州不至于成为致命的软肋。”

  褚禄山低声道:“慈不掌兵。”

  褚禄山猛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那老妇人整肃北莽江湖势力多年,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在边境线上,那些高手死死盯住了大小关隘路口,只要遇见有人悄然过关,不论身份,全部就地斩杀。我们许多潜伏多年的死士谍子,已经很难传递出重要军情。这次棋剑乐府和公主坟这些个大宗门都倾巢出动,用以封锁边境消息,配合董卓的边军调动。这一手可真够狠的,拂水房在北莽那边被这么顺藤摸瓜,可谓损失惨重,许多州的多年经营都被连根拔起。”

  蹲在地上褚禄山的伸手揉了揉脸颊,“这也罢了,前不久有个谍子被北莽故意放回来,身上行囊里装着十六颗拂水房同僚的头颅。那谍子见着我后,哭着说如果不是希望拂水房能收回这些头颅,他宁死也不会返回北凉。那谍子放下行囊后,当晚就借了一把凉刀自尽了,遗言没说,遗书没写,什么都没留下。”

  褚禄山闷闷说道:“咱们的新凉刀,这还没开杀北蛮子,他娘的倒是先被自己人用作自杀了。要是一直憋着这口恶气,老子肺都得气炸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双手拢在那件紫金蟒袍的大袖口里。

  入冬后,广陵道那边绵延战事暂告一段落,开始要轮到北凉硝烟四起了。

  今年入冬尚无雪。

  更不知何时落雪。

  只是三十万边军腰间凉刀的出鞘,则是随时随地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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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刀出鞘

  八千多彪悍羌骑,由姑塞州边境直插青苍临谣两城之间,如褚禄山所料,快马轻甲的羌骑被柳珪用以切断两座军镇的联系。

  羌族曾是历代中原霸主的眼中钉,大奉王朝便被来去如风的羌族奇兵足足骚扰了两百年整,每个羌人儿时骑羊射鸟鼠,年岁稍长青壮时则策马射狐兔,几乎天生就是马背上的锐士,中原大地上的各国轻骑逐渐登上舞台,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既是被羌骑硬逼出来的应对之策,羌骑也是中原骑兵的“授业恩师”之一。徐骁入主北凉前后,羌族日渐凋零,尤其是徐家铁骑经常拿大股羌骑来演武练兵,这对羌族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惨事,因此羌族是北莽天然的盟友,这次南侵中原,羌族各个部落大小领袖纷纷解仇交质,订立誓约,甚至在北莽的牵头下,结联他种,跟其他一些被徐家边军打压的西北族部,这才凑出了接近九千骑和两万余战马,打着羌骑的旗帜,向北凉徐家展开复仇。

  这支原本在漫长边境线上穷困潦倒的羌骑,在北莽南朝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得以实现数百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人马尽披甲,与寻常骑军略有不同,羌骑马刀使用了已经退出战争舞台的环臂刀,战刀与手臂环甲绑缚系连一体,除非砍断整条胳膊,否则刀不离手。而在环臂刀之外,羌骑还有名叫“拍髀”羌族传统短刀,贴挂于大腿外侧,一如村夫秋收割稻,他们是用此物来割取敌人的耳朵和首级来充当战利品。

  八千多羌骑向南疾驰,为首一骑壮汉弯下腰,伸手摩挲了一下那柄祖代相传的拍髀,这名万夫长眼神狠戾,充斥着仇恨。

  当年那姓徐的中原人屠闯入西北,当地所有不服管束的成人都被当场杀死,哪怕是那些高不过马背的孩子,也难逃一劫,虽未斩立决,也被徐家骑兵割去双手大拇指!这意味着就算这些孩子侥幸活下去,也无法牢牢握住武器,无法向北凉边军挥刀。这名中年万夫人姓金,当时他所在部落被徐家马蹄踏平之际,他运气好,正值少年的他跟随小队青壮在外狩猎储备过冬食物。等到他们返回部落,除了满地死人,就只有那些双手鲜血淋漓使劲哭泣的孩子,孩子们的脚边,就是他们爹娘的尸体。

  他发誓要亲手用这把拍髀割掉北凉境内所有姓徐之人的拇指,只要姓徐,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会放过一个!尤其是那个人屠的儿子,世袭罔替新凉王的家伙,他不光要砍掉那年轻人的拇指,徐凤年的头颅,四肢,十指,都要一一割取下来!

  这位万夫人缓缓直起腰杆,望向南方视野开阔的广袤大地,满脸狞笑。

  听说流州境内就有个叫徐龙象的人屠幼子,在南朝权贵老爷那边很有名气,去年曾经把姑塞州几座军镇打得满身窟窿。他不奢望用不足九千的骑兵独力擒拿此人,可是在配合大将军柳珪彻底铲平流州之前,他一定要好好痛饮那些北凉百姓的鲜血,要让那个身体内流淌着人屠肮脏血液的少年痛不欲生。少年麾下龙象军不过三万骑,就想守住整个流州?在万夫长看来,那不过是中原老戏码的兄弟间隙而已,分明是年轻藩王忌惮弟弟的巨大边功,才故意让徐龙象和少年所有嫡系等死罢了。

  冬季水枯草黄,战马远不如秋夏膘壮,在中原尤其是江南百姓眼中最不宜兵事,可对于久在边关熟谙严寒的凉莽双方而言,只要铁了心想打仗,哪怕大雪纷飞的该死天气,那也能在任何一块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

  羌骑万夫长金乘反而最喜欢深冬时节的厮杀,那种用长矛钉入敌人胸膛,然后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猩红血路的场面,真是比畅饮美酒还来得酣畅。

  羌骑奔袭素来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著称于世,赞誉的同时,也透露出羌骑的软肋,那就是只能在战场上做“一锤子买卖”,虽然进退自如,但在取得绝对优势展开衔尾追杀之前,很难在均势中扩大战果,既没有步卒方阵,更没有压阵的重骑。这次北莽的使者对他们这支羌骑便极为不敬,哪怕是有求于人,一样眼高于顶,在谈价钱前,甚至当面说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胆敢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的话,小心脑袋不保。还威胁说如果不按大将军柳珪的军令行事,干脆就不用返回境内了,到时候北莽大军会直接视他们羌骑为敌军。

  金乘狠狠磨了磨牙齿,老子要不是想着向徐家报仇,谁他娘喜欢跟你们这帮猪头肥肠的文官老爷打交道!

  金乘举目远眺,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

  八千多羌骑火速南下,截断青苍临谣两城,让作为流州州城的青苍城孤立无援,在他看来确实是个出其不意的上佳策略,羌骑也不用冒什么风险,但是他在南下途中,还是不断让二十几游骑斥候在前方探路,每一骑都必须奔出羌骑大军十里路程外,不论是否接触敌军,都要折返,由身后第二骑补上位置,游骑之间以此方式反复,形成一个缜密循环。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有一名游骑手回到大军前头才对,何况此次出兵流州,北莽那边专门给他赠送了一名斥候,是个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老家伙,腰间佩剑,气息绵长,哪里是什么军伍马栏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可见这回北莽攻打北凉,的确是下了血本,连驯养二十年的江湖势力都不惜全盘托出了。

  金乘不是那种为了报仇而鬼迷心窍的疯子,他知晓轻重,否则也当不了这个万夫长,他这趟是跑来辅佐柳珪大军来趁火打劫的,最怕的情形就是直接跟龙象骑军主力发生对撞,但是那名衣着装饰与中原世家子无异的北莽使者给过保证,三万龙象军除了少量人马有可能游曳在这条路线上,绝大多数都会被牵制在青苍城和青苍以东的地带,要不然北凉就等于直接将流州当做一颗弃子,白白葬送龙象军这支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军。

  但是不是疯子的金乘,开始担心自己会遇上一个为了稳固王位而不择手段的疯子北凉王,和一个成为弃子后丧心病狂的龙象军主帅。

  又等了片刻,依然没能等到游骑斥候。

  眉头紧皱的金乘抬起手臂,小幅度前后摆动了一下,示意身后骑军放缓前行速度。

  约莫半炷香后,羌骑大军视野中终于出现一位斥候的身影,战马狂奔而至,金乘和几名拍马加速上前的千夫长才惊悚发现那斥候背后插着数枝弩箭!

  那名重伤斥候在咽气前,竭力说出那用二十几条羌族游骑性命打探到的宝贵军情。

  前方八里外,有敌军三千龙象轻骑。

  万夫长金乘既喜又忧,喜的是对方不过是三千骑,并非龙象军主力,忧心的是己方大军是趟浑水摸鱼来的,而不是才上阵露头就要跟那号称无敌于边境的龙象军死磕。现在摆在羌骑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继续南下,凭借兵力优势吃掉那三千骑,继续咬牙完成拦腰砍断整个流州的职责,但是羌骑会伤亡严重,将来奠定流州胜局后再去跟北莽讨价还价的底气就弱了。第二条路就是避其锋芒,不跟那三千龙象轻骑玩命,但也不撤退,而是迂回前进,之后再有不可避免地接触战,大不了象征性缠斗几下,以羌骑数百年来天下第一的转移速度,可战可退。

  金乘稍加思索,就果断选择了后者,他们羌骑不是国力足以跟整座离阳王朝扳手腕的北莽百万大军,相较那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可怜虫北凉,羌族还要更加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当金乘做出抉择后,其中两名别族出身的千夫长显然也都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名姓柯的年轻羌族千夫长对主将金乘这种懦夫怯战的行为极为愤懑,在马背上大声斥责,扬言要率领他的一千六百余本族羌骑与之死战。金乘阴沉着脸,耐着性子告诉这个愣头青,那龙象轻骑虽然战力逊色于起家的重骑,但也绝对不是轻松就可以收拾掉的敌人,万一除了这支三千兵马外还有龙象军遥遥接应,那么他们这八千多人就别想活着离开流州了。

  可那年幼时曾经亲眼看到家族所有男性长辈被徐家凉刀剁下脑袋的年轻千夫长,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迎敌厮杀到底,还不忘对金乘冷嘲热讽,说他这个万夫长丢尽了羌族男儿的脸面。

  金乘心中冷笑,轻轻拨转马头,让出道路,“柯扼,你要送死,我不拦着你。”

  年轻千夫长振臂一呼,身后一千多羌骑齐声嘶吼,使劲挥舞着那柄缚臂战刀。

  名叫柯扼的年轻人坐骑越过金乘战马身位的时候,脸色平静了几分,讥笑道:“我愿以我族一千六百骑充当先锋死士,万夫长大人若是还想获得凉莽大战的第一笔军功,该如何做,想必以万夫长大人的精明,已经很清楚了。”

  金乘眯起眼,不计较这个蠢货的言语带刺,而是开始权衡利弊。

  若是有柯扼一部用命去削弱三千龙象轻骑的锋锐,那么赢下这场硬仗的话,除柯扼外的羌骑大军,其实所有人的损失都不会太大。

  这笔买卖,可以做!

  面无表情的金乘目送那一千六百骑率先脱离大军队伍,一冲而出。

  看着那些脸庞上许多稚气还未褪去的骑兵愈行愈远,金乘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感触,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过惯了醇酒美妇的安逸日子,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深重了?

  金乘晃了晃脑袋,试图摇掉这种该死的多余念头,眼神渐渐坚韧冷酷起来,转头对身边几名跃跃欲试的千夫长说道:“我们跟上柯扼,但是要拉开一里地的距离。”

  五六位千夫长都雀跃点头,眼神炙热。

  金乘突然笑道:“各位兄弟,别忘了大草原上那些悉剔,肯出价几百两银子购买一柄凉刀。嘿,巧了!前头就有三千多把在等着咱们去取,至于谁能多拿几把,就看谁能多宰掉几个北凉骑兵!我金乘不会仗着是万夫长就坏了这个规矩,所以兄弟们大可放心杀人去!”

  相距羌骑柯扼部一千六百骑的六里地外。

  清一色的黑甲黑马三千骑,沉默着向前缓缓推移,匀速而有力。

  一头巨大黑虎在骑军阵型外缘肆意奔走。

  为首领军一骑是个不曾披甲的黑衣少年,一柄凉刀就那么搁置在胸前马背上,尚未出鞘。

  这骑半个马身后的一骑将领是疤脸儿汉子,斜向上提起一杆铁矛,矛头挂着一颗新鲜头颅,正是那名夹杂在羌骑大军中的游骑斥候,佩剑,剑术高低不知道,反正见机不妙后弃马跑路的速度也挺快,可惜再快也快不过黑衣少年迅猛掷出的那根铁矛,疤脸儿跟那尸体擦身而过前,觉得反正闲着也无啥事可做,拔出插于尸体上的铁矛后,又轻轻一划割下了那颗脑袋,戳在了矛尖上。

  疤脸儿正是战功显赫的龙象军悍将王灵宝。

  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地,而是跟同为副将的李陌藩老老实实待在青苍城附近,只能各自熬着急躁性子慢慢等待那姓柳的糟老头子,带着一帮花拳绣腿的北莽废物前来耀武扬威。

  不过主帅不知从哪里从哪个嘴欠的家伙那里获知有一支八千人羌骑率先突破了边境线,火急火燎送死来了。

  王灵宝倒是想要戳死这帮活腻歪了羌骑,可是都护府那边早有一封紧急兵书送到了流州刺史府邸,要他们龙象军各部按兵不动。刺史大人杨光斗更是主动出城探营,笑眯眯在他和李陌藩耳朵边呱噪了好些善意提醒。

  王灵宝自然不敢违抗军令,别说那是新凉王的命令,哪怕光是褚禄山褚都护的吩咐,他王灵宝再桀骜,也不敢自作主张调动兵马。

  不过既然自家主帅要杀人,天塌下来也有主帅扛着嘛,他王灵宝又怎么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为了在广阔地带截杀这拨南下路线隐蔽的羌骑,悄然开拔的一万余龙象轻骑不得不分成了三批,分别在青苍州城和临谣军镇之间寻觅敌人。

  一万大军开拔之际,杨光斗和那个叫陈锡亮的年轻读书人快马拦路,似乎想要劝阻,反正王灵宝躲在大军后头掏耳朵,假装啥都没听见啥都没看见。

  至于一万龙象军的分兵三路犯了兵法忌讳,王灵宝还真不当一回事,龙象军不顾流州大局的这顶大帽子倒是真的,可要说三千龙象军会在八千羌骑手上吃亏,王灵宝第一个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当尿壶给人用。

  王灵宝当时看见那位刺史大人气得不轻,若不是实在打不过咱们主帅,估计肯定要动手打人了,那个似乎很受王爷器重的读书人倒是瞧不出什么明显表情。

  王灵宝其实心知肚明,回到青苍城后,龙象军违反军令的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到怀阳关都护府,届时就算有龙象军统帅顶着,他王灵宝身为副将也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这算个啥?

  十多年后,真正意义上的凉莽大战终于等到了,他妈的娘们大肚皮生个娃儿也不过是怀胎十月而已,他和李陌藩这些糙爷们可是苦等了整整十几年啊!

  这第一场仗,他王灵宝不打上头阵,第一个就对不起自己!

  而身前那位年纪轻轻的主帅为何执意要打这股羌骑,王灵宝懒得管。

  王灵宝长呼出一口气,手腕一抖,抖落那颗碍事的头颅,望向远处,双方间距不足两里地,已经可以看到敌方骑军开始加速了。

  王灵宝轻声喃喃道:“北凉有咱们守着呢,大将军,放心走好。”

  徐龙象缓缓抽出那柄北凉刀。

  日光照耀下,闪现出一片雪亮。

  与此同时,三千龙象骑军开始提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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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地满血

  两支骑军开始毫无花哨的对撞冲锋。

  地势平担宽阔,利于骑军展开阵线,既然是个骑战绝佳地点,那么同时意味着这儿会是个很容易死人的地方,而且死人的速度应该会很快。

  羌骑是轻骑中的轻骑,一方面是穷的叮当响,根本“重”不起来,另一方面则是个个长臂如猿,膂力超群,这就使得他们几乎每一骑都是马背上的神箭手。与北凉徐家有着血海深仇的羌族年轻千夫长柯扼,终于不再刻意压制马队的冲锋速度,大手一挥,以一方黑巾蒙上马眼,胯下坐骑的步子骤然增加,若是有观战者位于横线上望去,一定会被这些昂首战马在奔跑中展露出的那种肌肉感惊艳。中原地带在冲锋中蒙住马眼的习惯始终不曾流行开来,但在草原之上是传承数百年的旧俗,一开始是保证战马在面对中原步军拒马方阵的时候无所畏惧,同时还能刻意让战马“受惊”,在骑军与骑军的转瞬即逝的凶悍对撞前,骑兵狠命鞭挞,能够催生战马爆发出更大的脚力,用战马的速度来带动骑兵冲锋的侵透力。不过遍览天下精锐骑军,恐怕也就只有北凉铁骑不屑使用此种“雕虫小技”,这归功于北凉每一匹军马的由生转熟,各大马场倾注了无数心血,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银子。北凉每一匹最终踏上大型战场的熟马背后,都会有一匹甚至数匹战马死在之前。

  战场上,只有一千六百余羌骑发出的震天嘶吼声。

  两相对比,同为轻骑的三千龙象军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古怪,厮杀之前集体沉默无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在于他们简直就是拿轻骑当重骑使唤的亡命之徒。

  龙象轻骑在提矛加速冲锋之后,直奔对方,甚至放弃了一拨轻弩泼洒敌军骑阵的杀伤力!

  北凉铁骑善战,且敢死战!

  中原用兵,历来擅长骑步结合,步军居中,骑军位于两翼,后者并不用于正面陷阵,除了受限于骑弓劲力逊于步弓尤其是大弩的天然因素,更主要还是骑军本身最大优势便是强大的机动性。在春秋一长串经典战役中,这种无可争议的战争定式,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只要是能被冠以名将头衔的将领,哪怕是步军统帅,给他一支数千人规模的骑军,一样能够指挥得有章有法,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了。当时饱受战火熏陶的那一大群离阳高层武将,不会用骑或者说不会破骑,那么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但是这种骑步结合的战术,一旦挪到了补给困难的地方,难免水土不服,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主动对北莽发起那几场大战,就吃足了苦头,许多初期看似形势大好的局面,就都被一些发生在主战场外的战事给毁掉,以北莽拓拔菩萨和董卓先后两代著名北莽将领为例,这两位的成名之作,都是靠着轻骑动辄长达千里的长途奔袭,一口气绕到离阳大军的后方,直接捣烂一条甚至数条主干补给线。离阳朝廷那些名将尤其是骑将对此大为懊恼,可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有一位在脱离步军配合下、去跟北莽骑军硬碰硬的天才将领冒尖,但即便如此,骑军必须割裂出去独当一面的苗头,以及随之衍生的一系列兵法著作还是出现了,被赵毅招徕远去广陵江畔的卢升象和一直无缘塞外征战的许拱,就各有兵书出炉,只可惜秘不传世,但是在军方内部有口皆碑,徐骁便对那位出自姑幕许氏的龙骧将军许拱十分欣赏,认为此人本该可以风头盖过“独领东南风骚”的卢升象。不过当年那帮离阳高层大人物都心底有数,若是当时给陈芝豹和褚禄山机会,那么这两人无疑会在北莽这座崭新战场上,一跃成为不亚于春秋四大名将的功勋人物,不过当时新天子就算出于私心,愿意给陈芝豹施展手脚的机会,那一大帮子“开国”元老也不答应徐家后继有人。

  在跟北莽接近二十年的常年作战中,北凉铁骑也诞生了一整套针对性极强的成熟战术。比如北莽骑军少弩而多弓,若非膂力尤为惊人的锐士,寻常骑弓八十步外便难破甲,两军对撞而冲,北凉铁骑在陈芝豹的影响下,变态到了直接抛弃弓弩对射的这个过程,凭借甲胄占优,任由莽骑抛出攒射,己方只管埋头冲锋。因此陈芝豹曾经有一个让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狂妄论断:在兵力大致相当甚至微小劣势的前提下,北莽骑军的命,只够活四十步!

  外人毕竟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幕,始终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

  但无法否认,关于万人以上纯粹骑军与骑军捉对厮杀的珍贵经验,整个离阳王朝,恐怕就只有得天独厚的北凉边军了。别看赵室朝廷对西北边事像是装瞎子,可每一次风吹草动,上任金缕织造局李息烽都会不厌其烦地悄悄传递密折送往京城。而这些折子上内容,广陵王赵毅和燕敕王赵炳不知花了多少人情和疏通了多少关系才成功买走,以供诸多幕僚谋士翻来覆去琢磨。

  与此同时,离阳朝廷这边自身也未束手待毙,干脆在把北莽连同北凉一起视为假想敌,思索如何才能真正抗衡那些战马的铁蹄,从春秋硝烟中脱颖而出的中原翘楚将领毕竟不会是什么酒囊饭袋,颇有成效,步军结阵拒马的兵种分配和武器搭档,都可谓登峰造极。在永徽之春的科举考试中,甚至就有意味深长的类似相关考题。这就导致答卷中出现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虽然大多数都被认为是书生意气的无稽之谈,但这之中,有一个论点在沉寂数年后突然熠熠生辉,那就是以极端对抗极端,那位在当时科举中名落孙山的考生提出倾斜财力物力全力发展那堪称畸形的重骑,力争跨过万人门槛,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培育出一支或者数支重骑,搁置在距离边关不远的重镇。他的那份答卷当时在离阳朝廷泥牛入海,可事实上几乎同时,北莽王庭就开始疯狂用银子去堆重骑,直到多年后离阳朝堂才后知后觉,那就是如今北莽以国姓命名的两支王帐铁骑,耶律重骑和慕容重骑!人数堪堪触及一万门槛,但再门外汉的文官,也知道要养这两支重骑,那就等于在国家身上割肉放血去喂养这两大只饕餮。因为重骑真正耗费之巨的地方,不在建制,而是养兵。后知后觉的离阳朝堂,迫于朝野上下尤其是兵部顾庐和东线边军的舆鹿力,这才硬着头皮跟在北莽屁股后头打造出了朵颜铁骑和雁门重骑,前者不足八千骑,后者数目更是不到五千。

  至于为何当年那名赴京赶考书生会莫名其妙死于一条无名巷弄,谁在乎?

  不过若是有人知晓这桩秘事,应该都会为之感慨,一个籍籍无名的江南书生笔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竟然会影响到大漠边塞两百万甲士的生死。

  敌我相距八十步外,头排战线铺开如一线汹涌潮水的羌骑娴熟搭弓射箭。

  快速冲锋中马背的剧烈颠簸,敌方骑兵的人马披甲,以及急促接触战中的换射时间不足,都是决定骑射只能锦上添花的重要原因。

  北莽正规边军的枪矛配置还算不错,不说董卓的那支董家军,便是那些大将军和持节令的嫡系亲军,就完全达到了离阳精锐边军的水准。只不过这支羌骑就要寒碜许多,倒不是北莽吝啬到不愿意掏出万余枝精制枪矛,而是就算送给有自己一套熟稔战术的羌骑,只会是画蛇添足,而绝对不是雪中送炭。战马的调教就已经让人头疼,何况是骑兵马战的实力培养?战刀枪矛的轻重长短与骑兵手臂体力的关系,需要多少场厮杀付出多少条人命,才能磨合出一个最佳答案?枪刺敌骑的精确区域,战刀劈砍的最优角度,甲胄披挂的合适重量,都因人而异,都是大学问,所以所有羌骑如果把主战兵器突然换上太过奢侈又太过陌生的枪矛,以至于拖累了羌骑一贯的转移速度,那么这支羌骑一旦到了流州,要么运气好,没碰上龙象军,只当是欢欢喜喜游历了一次,运气不好如当下,万夫长金乘想都不用想,掉头就跑吧,争取把那些枪矛卖掉换成一笔跑路钱。

  那些背井离乡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为北莽捎带去了许多秘传高超的铸造技艺,可是北莽的大量缺铁,让许多南朝匠人成了无米之炊的苦命巧妇。

  陈芝豹曾言:枪矛不足的北蛮子,不过是一群马背上的步卒,而已!

  可以说,擅长兵种搭配的西楚兵圣叶白夔,将大型战争的残酷程度一步步推倒了一个高峰,那么陈芝豹就是将庞大战争推敲分割到了每一名小都尉身上。

  后者不但记得麾下每位都尉的姓名,甚至连他们的个人性格和带兵风格,以及他们正常情况下的综合战力和突发状况中的战争潜力,一切都胸有成竹。

  “古代军事大家喜欢以瞬息万变形容战事的难以预料。陈芝豹,早已将那‘万变’烂熟于心。当之无愧的大秦以来用兵第一人,远超先贤与同辈。”

  这种听上去烂大街的溢美之词,随便拎出个读过几本兵书又仰慕白衣兵圣风采的江南士子,都说得出来。

  可事实上说这话的人,是公认棋局上官子无敌的曹青衣,曹长卿。

  流州不闻号角呜咽,不闻战鼓喧天。

  就这么在一场急促接触战中悄然死人了。

  羌骑的两轮远程骑射取得情理之中的建功,只是战功的大小,却让羌骑出乎意料。

  当一根箭矢准确钉入一名龙象轻骑的面目后,这名骑兵的头颅顿时被势大力沉的箭矢往后扯晃出一个幅度,然后就那么坠马而亡。

  无主的战马继续惯性前冲。

  许多羌骑为之发出一阵欢呼声。

  一根羌族箭矢的箭头在一名龙象轻骑胸甲敲出一串火星,却没能刺透,可是这名北凉边军士卒的运气实在糟糕,战马被另外一根力道极沉的羽箭射中铁甲间隙的脖子,马匹嘶鸣一声,马身微微倾斜颓然撞入大地。

  那名一个打滚卸去冲劲后的轻骑迅速站起身,他先前提矛的那条胳膊已经折断,但他在没了长矛后,迅速抽出了腰间凉刀,直面那些只差二十几步就会撞到的羌骑,开始在直线路径上向前大步奔跑!

  柯扼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不止是因为这两轮密集箭雨只带给龙象轻骑不足百人的伤亡,更因为这些敌骑哪怕明明可以用长枪拨开迎面箭矢,但是没有一骑做出这种有损于长枪冲撞力的动作!

  一骑都没有!

  两军突骑出,敌我死难分。

  年轻千夫长的莽撞冒失,给他和本族二十年艰辛积攒出来的一千六百骑,带来了灭顶之灾。

  即便羌骑见机不妙,那条面对面的一线潮锋线,主动迅速开始向左侧拉伸斜去,希冀着凭借羌骑的速度来缩小正面战场的损耗。

  羌骑的锋线向左规避微斜。

  可是龙象轻骑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应对,整体向右倾杀而去,马蹄炸雷的声势在变更中丝毫不减!

  大战线上的急速变化,分摊到敌对每两骑的位置上,其实并不多。

  龙象军和羌骑相互嵌入骑军战阵!

  就这么一个短暂的眨眼功夫,就足足有三百多羌骑被一枪破甲刺穿身躯!这些羌族健儿尚未完全脱离马背,就已死绝!

  其中更有数十羌骑的尸体竟是直接被龙象铁枪挑挂到了空中。

  那象征生死的一线之上,尽是羌骑伤亡带来的鲜血迸射。

  也有羌族幸运儿躲过头排龙象轻骑的长枪突杀,但是很快就被后边的长枪在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一些个更幸运些得以多活片刻的羌骑,即便在第二排龙象轻骑的长枪下活下来,也被第三排的轻骑瞬间突杀。

  有一位羌骑的肩头才被第二位正面方位上的龙象轻骑刺透,一个摇晃,来不及庆幸,就被第三根铁枪钻入脖子,尸体向后仰倒,在马背上滑出一小段距离,最终坠死沙地上。

  龙象军副将王灵宝更是直接一枪窜出了三颗糖葫芦。

  这场冲锋。

  龙象轻骑如重锤凿穿纱窗纸一般轻松。

  疤脸儿王灵宝手腕轻轻一抖,将那三具羌骑身躯滑出铁枪,没有转头观察战场,连地上的尸体看都不看一眼,继续策马向前奔杀。

  相距第二支羌骑军也不远了。

  王灵宝身后,满地的羌骑尸体,满是血。

  许多羌骑战马在主人战死坠马后,奔出去一小段距离后,缓缓停下。

  三百多受伤落马的龙象军骑卒,一次次提刀刺死那些尚未死绝的羌骑。

  一些羌骑说着龙象轻骑听不懂的言语,应该是在求饶,可没有一人刀下留情。

  自大将军当初率领百骑出辽东起,四十年来,徐家铁骑就没有收留俘虏的习惯。

  除去一千六百羌骑锋线最两端的四十多骑,其余羌骑仅在三千龙象轻骑的一次冲杀下,就这么全死了。

  为了报仇雪恨也为建功立业而闯入流州的年轻千夫长,在射杀一人刺杀两人后,也死了。

  一方杀得十分干脆利落,一方死得也不拖泥带水。

  柯扼的初衷,自然不是拿本族二十年艰辛积攒出来一千六百骑,去给金乘未来在北莽朝堂上的飞黄腾达铺路。

  这个在北莽边境草原上习惯了享受胜利的羌族健儿,牢记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却忘了自己要复仇的仇家,是怎样的存在。离开那个说到底其实只能算是异乡的家乡前,他听说过龙象骑军在去年杀穿了大半座姑塞州,可他也一样从许多南朝人嘴中听说过那只是姑塞几大军镇守将的疏忽大意,还听说有人讲只要董卓或者随便哪位大将军的兵马出动,那些深入腹地的龙象军绝对会一个都回不去,北莽边军会将那些割下的头颅纷纷丢在两国边境线上。

  柯扼是来复仇的,但是很可惜,他那个还在草原上等父亲回家的幼子,只能再等二十年才能继续报仇了。

  对羌人来说,近百年来的流亡历史,就是不断从一个异乡走到另一个异乡。

  他躺在血泊中,头顶的阳光刺眼。

  然后他发现头顶出现了一片阴影,那是个双肩因为受伤而一高一低的龙象轻骑,柯扼垂死挣扎,试图抬起手臂绑缚的那柄战刀。

  那名都尉装束的轻骑似乎发现了柯扼的徒劳反抗,皱了皱眉,一刀砍下这名羌骑青年的脑袋,略微想了想后,又剁下了那具尸体的右手。

  然后都尉和许多尚可一战的龙象轻骑如出一辙,清理完战场后,寻找合适的战马,翻身上马,再度展开冲锋。

  在中原那边许多富饶地方,不管谁杀谁,大多都会充斥着柔肠百转的阴谋诡计,便是帮派与帮派之间的死斗,说不定也存在着官府靠山的比拼和阴谋家的暗中怂恿。

  说到底,在那里,杀人不爽利,死人不痛快。

  但是在接下来的凉莽边境上,死人会很简单,而且和弓弩铁蹄的速度一样快。

  杀穿一千六百自寻死路的羌骑队伍后,在王灵宝和两名校尉的带领下,龙象轻骑的战马步子出现了一种暗含规律性的放慢和加速。

  如此一来,战马可以充分发挥出第二波冲劲,去保证有效的追杀。

  这就是沙场名将和庸将无形中的差异。

  战争,尤其是一场局部战役,当然需要万人敌千人敌,但是更需要王灵宝这些熟谙战场规矩的将领。

  少了前者,仗打得会更幸苦,但少了后者,只有溃败。

  约莫大半里外,万夫长金乘虽然完全傻眼了,但这名比柯扼更富有沙场经验的中年羌骑,没有任何呆滞,二话不说,就带领羌骑绕弧撤退。

  之所以不是停马后转身逃亡,是因为那支战力损耗可以忽略不计的龙象轻骑,根本不允许他们出现这一点点浪费。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双方距离和战马奔速,一夹马腹,想要去徐龙象身边说出心中想法。可这位龙象军的少年统帅已经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北凉边军人人皆知的简单手势。

  快骑阻截!

  在先前冲杀中并无展现太多夸张战力的徐龙象,只是用那柄战刀砍死了三名羌骑,都是一刀剁掉脑袋罢了。

  当王灵宝看到主帅高高跃起,弃马不用,而是开始拖刀奔跑。

  王灵宝笑了笑,有些哭笑不得,咱们这位主帅啊真是让人无奈。

  在徐龙象做出那个手势后,身后原本始终在刻意保持队伍齐整的龙象骑军终于有了变化。

  战马更具爆发力的四百多骑,瞬间就冲出了大军队伍。

  这些精骑果断跟随那位心目中的战神主帅,去截杀那兵力仍有七千多的羌骑大军。

  豪阀世族,讲究国可灭,一家一姓的薪火传承不能灭。

  但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由无数先烈支撑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断!

  北凉铁骑的脊梁。

  宁碎不断。

  至于北莽有没有粉碎这根脊梁的本事,那可就有得相互绞杀了。

  在徐龙象越来越快的奔跑途中,一头巨型黑虎窜到了他身侧。

  然后黑衣少年身后四百快骑,和更后的两千多龙象轻骑就看到了古怪至极的一幕。

  徐龙象一个不减速的弯腰,双手扯住那头黑虎的两条腿,身体一旋,就这么把黑虎砸向了那羌骑大军的中央地带!

  巨大黑虎轰然坠地后,继而不断翻滚。

  在大地上扬起无数尘土。

  无数烂泥似的尸体和大量的人仰马翻。

  疤脸儿王灵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被砸中的那些家伙,肯定会很疼。

  当前方四百快骑即将追上羌骑大军尾巴的时候,后头王灵宝瞥了眼先前那个被黑虎炸出的大坑,在那些稀烂如泥的尸体上,开出了一朵朵硕大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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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口缸

  祥符元年。初冬。

  临近凉州城,一位衣衫单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旧的少年僧人结伴而行。

  “笨南北,这都快到凉州了,我咋越来越紧张了?差不多能有头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给我爹写的情书,那么紧张!”

  “近乡情怯呗。反正徐凤年的家,也算你半个家了。”

  “一个和尚说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爷打个喷嚏淹死你?”

  “师父还有师娘呢,也没见师父怕刮风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说咱这趟也没半颗铜钱去买漂亮胭脂水粉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女大十八变,越长越难看?”

  “哪能啊!”

  “这可是你保证的,如果到时候不是这样,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弥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个问题,你们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们佛家’,我当年是被师父捡到后带上山的,还是师娘帮我剃的头发,师娘说我当时哭得稀里哗啦,你瞧瞧,我那会儿才多大,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当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为什么佛门都说心无所住皆般若,那么那些菩萨大发宏愿,算不算执念的一种?若是的话,怎么还能有望成佛啊?”

  “这个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后烧出了舍利,再来回答你?”

  “你以前就这么跟那些大小光头**的?难怪老方丈总喜欢拖欠铜钱,娘让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坏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弃你说法讲经一塌糊涂。”

  “……”

  “咦?笨南北,你怎么哭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时哭,笑时笑,吃时吃,睡时睡,念时念,木鱼响起时我即佛,这是师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怎么笨,连佛法都悟不透彻,万一连你都成了佛,以后谁还愿意信佛呐!”

  “嘿……”

  “对了,笨南北,说到木鱼,怎么没见过我爹让你敲过?”

  “我们家也没有啊。”

  “也对,不过咱们的那个小气鬼邻居,慧能大光头倒是藏了个贼名贵的木鱼,听我娘说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劲一敲,数十里外都听得到。你说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有次师娘要下山买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师父手头没余钱,就拉我跑出去躲师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头喝酒,慧能方丈喝着喝着就喝高兴了,坐地上捧着那木鱼拍了大半个晚上,我当时就给他们站在门外望风,也没觉得木鱼声有多响啊,就那么回事。其实啊,师娘是惦念那木鱼值钱哩,有回师娘看我洗衣服的时候说漏嘴了,她说将来一定要把这木鱼顺回家,然后给你当嫁妆,气派!”

  “我的娘咧……难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见着慧能大光头,就问那颗大光头多大年纪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脚小镇上转悠,从不行走江湖,否则哪个少侠高人乐意搭理她。”

  “反正有师父紧着师娘,师娘也不乐意往江湖里凑的。再说了,师娘总讲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就是光长皮囊不长脑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个太安城,满大街尽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经的女子,一直就是师父的禁地。师娘哪里放心师父,要不然这趟师父去京城,师娘也不会跟着,是吧?”

  “吴南北!信不信我告诉我娘去!?”

  “阿弥陀佛……师父,难怪你每次被师娘训斥都不还口,说多错多,徒增口业添烦恼。我有点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帮,一边走一边握紧双拳作敲木鱼状。

  “咚咚咚~木鱼响起时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过头,偷着笑。

  这一天,阳光温暖。

  作为北莽南朝中枢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经不过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城池,随着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涌入,逐渐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风浓郁的黑瓦白墙,有了耕读世家的私人藏书楼,有了陌生的朗朗读书声,有了风流倜傥的高冠博带,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锦绣长裙,有了让当地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饱满,直到一举成为北莽的陪都,随着不断扩建,更有了本土陇关贵族和外来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济济,蔚然深秀。

  这座城池,随着二十余年岁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长成了体态丰腴的美妇人。

  然后在这个比往日略显冷清的御道上,有一行人缓缓走着,领头之人是位老妪,老妇人的岁数,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拟的。

  披一件旧狐裘子的老妪身边跟着一名年迈儒士,更后边一些,又跟着一名佩剑的中年剑客和一位五十来岁的魁梧男人,并肩而行。

  老妪突然轻声笑道:“听说咱们的军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没能打起来。”

  青衫老者嗯了一声。

  老妇人感慨道:“墙内开花墙外香吗?为何朕很欣赏的两个人,都要前往离阳?一个敢单枪匹马杀到帝京城墙脚下与朕对望,还有那个,一人即是一座宗门。如果朕没有记错,这个只有一人的宗门,名次还要在公主坟和你们棋剑乐府之上吧?他们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说也罢。”

  棋剑乐府在最巅峰时坐拥四大高手,虽然跻身武评的黄宝珠或者说魔头洛阳已经叛出北莽,但洪敬岩已是柔然铁骑共主,剑气近和铜人祖师也是北莽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

  世间谁敢小觑棋剑乐府?

  穷酸老儒模样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老妇人转头望向那个佩剑的中年人,“黄青,与那人对敌,可有胜算?”

  不是问几分胜算,而是“可有胜算”!

  被问之人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虽不让人惊喜,好歹也不至于让老妪大失所望。

  黄青,本名孙少朴。棋剑乐府词牌名“剑气近”,同时还是洪敬岩的师父。因为愤懑于离阳王朝大肆嘲讽北莽剑林的青黄不接,甚至有人扬言整座北莽江湖无一人可谈剑道。

  他因此改名黄青。

  能让剑气近担当扈从的老妇人,身份也就显而易见。

  这头日渐迟暮的雌鹰,飞翔在大草原所有雄鹰更高天空的岁月,已经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宫城,然后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小心翼翼地引领下,最终只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静阁楼。

  楼内有一口不明材质的灰黑色阴刻螭龙缸,缸不过半人高,但是尤为巨大,霸占了整个阁楼大厅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双手放在沁凉的圆润缸沿上,眯起眼低头望着那缸清水。

  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称帝坐上龙椅后,才有人悄然入宫跟她禀报,有一尾蛟龙蛰伏而眠于缸底。

  一眼望去,有无蛟龙看不出,但视线中那幅画面已经足够诡谲。

  无风无浪,水面明明静止,却处处不平。

  若是仔细辨认,依稀可见缸内有许多不同色彩的小鲤悬停水中不游曳。

  慕容女帝抬起头环视一周,除了身边的太平令,屋内就只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内地位仅次于国师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隐秘却是最擅风角占敕的练气士第一人,还有祖辈世代为北莽皇室推演谶纬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烛。这九个深居此地数十年的真正隐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黄宋濮也没能都见过一面,至于其他南朝权贵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内有这么一座奇怪阁楼,有这么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这么多奇人异士。

  慕容女帝轻声问道:“那个说自己身体有恙暂不朝会的离阳天子赵惇,如今身在何处了?”

  满头鹤发却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着一根纤细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长竿,在距离水面两尺高的某个地方,轻轻画了一个小圆。百岁高龄的道德宗老神仙连嗓音也如孩童无异,清脆说道:“以位置推断,赵惇确实如蛛网谍报所言,已经秘密巡边两辽了。”

  慕容女帝手指轻轻敲击缸沿,讥笑道:“才知天命的岁数,就要死在朕这么个老妇人前头,还真是可怜。”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谁敢答话。

  她又问道:“除了象征陈芝豹的那条小东西突然生出了龙爪,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况?”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点了点比先前偏南几分的地方,“张巨鹿那一尾,在缸内下坠了四尺,即将沉底。”

  老妇人哈哈大笑,“好一个离阳王朝自杀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点的位置,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太安城了。

  这位在麒麟真人飞升之后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面无表情,移动竹竿,在西北方位点了一下,“徐凤年依旧在怀阳关一带逗留。”

  突然,有一尾长不及两寸的小黑鲤骤然跃出水面,然后不是坠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了些位置。

  慕容女帝皱眉道:“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气的语音不急不缓说道:“是徐龙象。有些不曾进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负气运的武人,除非气机外泄太过厉害,否则哪怕在缸内占据一席之地,他们的方位也会模糊不清。那些善于敛气的练气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泄露天机,就再难逃法网恢恢了。至于那些接近陆地神仙的人物,他们的本命鱼甚至会扰乱缸中水。”

  “比如?”

  “武当掌教李玉斧,先前此人曾引发天机震动,导致缸水外溢。”

  “还有吗?”

  “有。黄龙士,澹台平静,谢飞鱼。原本最是线索模糊的三人,陆续有了征兆。”

  “那曹长卿?”

  “既然成了儒家圣人,自然就已跳出缸外。”

  一问一答到这里,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柳珪大军主力已经跟龙象军碰上了?”

  南溟真人犹豫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对。应该是徐龙象去了青苍城以西的地方,遇上了那支羌骑。”

  老妇人脸色阴沉不定,但很快就神情舒展开来,“反正你有两个儿子。”

  太平令猜出了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静道:“既然露出了破绽,那么可以让黄青和铜人去刺杀徐龙象,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再有。”

  老妇人拇指微微用力按在缸沿上,问道:“赶得上?”

  作为北莽帝师的老儒生笑道:“尽量让他们往那边赶,之后就看双方运气好坏了。”

  老妇人笑道:“那就试试看。”

  这位太平令毫不犹豫转身走出屋子,去跟剑气近黄青面授机宜。

  老妇人自问自答:“如果成了,那双方勾心斗角这么多回合的流州,还能有仗打吗?”

  “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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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亮

  嘉德殿设有勤勉房,有别于国子监,以供离阳赵廷宗室子弟求学,因正统一脉的皇子成年除东宫太子外,皆需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便多是在京郡王子女问学授业之地,少数一些因功封侯的公卿后代,也得以进入这座被誉为小御书房的地方,莫不视为家族殊荣。勤勉房舍少傅少保两职总领学政,此外还有二十余位地位超然的授读师傅,分别授业儒家经典,以及各自被皇帝钦点为某位皇子皇孙的单独恩师,无一不是王朝当代文豪大儒,偶有学问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黄门入内讲学。那群龙子龙孙与勋贵子弟于冲龄之岁进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动的五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无间,读书不辍。这项传统,自先帝起至当今天子,二十年来,不可撼动。而且勤勉房规矩繁冗,极其严苛,入学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论身份,路遇授读师傅务必作揖行礼,犯错轻则挨“竹罚”,重则贬低将来获封爵位一级,当年马上得天下的先帝亲笔题写匾额“尊师重道”以儆后人,当今天子书写楹联“立身至诚,求学明理”悬挂两侧,除去那名来历晦涩的皇子赵楷,包括太子赵篆大皇子赵武在内的所有子女,都曾在勤勉房渡过漫长光阴,若说京城黄门郎地位超然,是日后有望封侯拜相的龙门之鲤,那么勤勉房讲学师傅则更是当之无愧的清流砥柱,已是乘龙之蛟,有“准帝师”的美誉,至于少保少傅两职,历来都是实舍一人虚设一人,宋家两夫子称霸文坛三十载,对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马戎是先帝与当今天子的两朝恩师,在京城以外名声不显,可是四年前马戎病逝时,皇帝陛下携皇后亲自前往马府灵堂披麻戴孝,为其守灵一夜。

  马戎死后,少傅少保两职都已空悬,太安城勋贵门第都认为新入京的齐阳龙会暂时担任少保,作为一个承前启后的过渡位置,然后一举成为离阳王朝的官员领袖,可是一个资历清誉都不够格的“年轻人”,很突兀地闯入了所有人的眼帘,将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号的尾巴上考取过进士,但远没有前三甲那般瞩目,进入过翰林院担任过黄门郎,一样不温不火,直到他成为禁中御书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大人物多了几眼打量,但也仅限于此,可是随后此人悄然晋升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和老上司“储相”殷茂春,陆续参与了京察与地方大评两桩足以决定离阳四品以上大员官帽子有无的大事,这个在庙堂上可算年轻人的书生,才真正让人感到惊艳咋舌,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评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气摘掉了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这才三个月的时间而已,很快他就被火速调回京城,否则朝野上下都坚信此人会死在南下途中。以至于当他破格成为勤勉房少保后,大多数人都有些麻木了,此人委实是在官场的升迁路线太过生僻隐蔽,完全就没有给人烧冷灶的机会,到头来只知道他前些年娶了个籍籍无名的郡主,是个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亲国戚,在朝堂上素来不搀和党争,与文武官员都不凑近,与宫中宦官更是从无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没有一次。

  寥寥有心人往深处刨根问底,得知真相后就越发如坠云雾,此人竟是北凉人士?原本朝廷出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晋三郎就已经很让人吃惊,不料此子声势犹有过之而无不及,须知晋兰亭的进身之阶可称不上怎么光彩,据说先是靠着一封老凉王的引荐信跻身京城官场,后来又是以兰亭熟宣这种雅玩挤入公门,而作为国子监右祭酒同乡的他,身世清白,进阶之路也走得坦荡干净,哪怕娶了位郡主,这些年也从未传出半点夫凭妻贵的闲言闲语。而且这些年在京城所处几个位置,不论是短暂的翰林院黄门郎,还是最长久的东宫侍讲还是更为短暂的起居郎,始终都算是个相当靠近帝王家的读书人,恐怕就算他自己满大街喊自己是北凉死间,也没谁愿意相信。

  他就是出身于北凉寒门的读书人,陈望。

  当然如今京城上下都应该敬称一声“陈少保”了。

  今日勤勉房,不过卯时三刻,天色犹昏暗,便已是书声琅琅,勤勉房又分上中下三房,大体上六岁至九岁在下房,十岁至十五岁在中房,十五岁以上就读上房,其中女子年龄划分另算,直至男婚女嫁,以及得到授业师傅的承认,方可退学。今日正值儒家日,三房内各有一位长者在引读儒家张圣人的经典,难易程度自然会不同。勤勉房的下房外,站着一位身着紫袍系御赐羊脂玉带的“年轻士子”,看着那些摇头晃脑使劲诵读经书的幼龄稚童,按着先帝立下的规矩,都不许在房内戴貂帽披裘衣,冬寒刺骨,也是如此,此时房内只有在师傅讲案底下摆有一只小铜皮火炉,那些绝大多数生下来就与国同姓的孩子,跟贫家子弟就学私塾并无两样,大多脸颊冻红,手脚畏缩,趁着师傅读书的间隙,赶紧低头呵一口热气在被冻得僵硬的十指上。屋外,除了这名衣着特殊并且在一般人眼中颇为陌生的读书人,还有一位得以披大红蟒袍的宫中老太监,小心翼翼站在外边,上了年纪的老宦官有些走神,没有注意到那位读书人的到来,这也难怪,他说是得盯着勤勉房以防不测,可他这一站就是十多年啊,袍子都换了七八件了,十多年下来,宫中事务本就气度森严,哪有什么不测?不管成年从这里走出去后在外头如何行事跋扈的赵室子弟,求学之时,谁不是如他这般毕恭毕敬站着,他们则乖乖坐在那里念书背书?饶是赵武和赵风雅这样出了名的皇子公主,只要是进了勤勉房坐下后,那也都是夹起尾巴做人的。老太监看了眼屋外,院子里入冬后倒是在枝头多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悄悄叹了口气,听说外头不太平啊,广陵道上那些余孽贼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姓姜的小丫头说复国就复国了,害得宫内好些个当年从西楚皇宫里逃出来的老家伙们时下都胆战心惊,得闲时连几口小酒都不敢喝了,说是怕被人误认为心有积郁借酒浇愁。好像西边那边大小蛮子也不消停,大蛮子北莽要闹,小蛮子北凉也跟着闹,他这辈子也算见过些风雨了,可就是整不明白这些家伙好好太平日子不过,非要瞎折腾个什么劲?甚至连那位首辅大人也鬼迷心窍了,你说你碧眼儿年纪还没我这么个宦官大,官却也已经做到那么大了,怎的还不知足?这不明摆着是自寻死路吗?老太监没来由想起院中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就有些唏嘘,心想首辅大人呐,这人命可不是那些草木,今年冬没了,明年春就又有了。

  这时候院外出现一个蹑手蹑脚的矮小身影,猫腰小跑进来,结果一看到门神似的老太监,立马如丧考妣,老人只敢心中笑了笑,这小家伙是丰郡王的孙子,不是长房长孙,却也很受宠溺,不过这孩子在下房一向是个受气包,毕竟丰郡王的头衔在宫外挺能吓唬人,可在这里边还真没谁当回事,加上小家伙身体孱弱,性子又软,成天被欺负得都不敢回家跟长辈诉苦,便是换上了双喜庆的新靴子,那也会被那帮淘气蛋子立马踩成旧的,老太监都见过好几回这娃儿躲在院墙根下哭花脸了。他看着孩子那病态苍白的小脸庞,以及拼命捂嘴不敢咳嗽出声的可怜模样,年迈太监虽说有些心疼,但先帝爷定下的规矩,他一个阉人哪敢违背,迟到一次竹罚,两次降爵,三次再降,直到无爵可降,直接驱逐出勤勉房,大概在十来年前在皇帝陛下手上,就有个无法无天的老亲王独苗嫡长孙,直接被贬成了庶人,要晓得那个亲王与先帝爷那还是同胞亲兄弟,更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

  老太监拦下那满头汗水的丰郡王之孙,冷着脸说道:“若是杂家没记错,这可是你第二次迟到了。你先进去吧,杂家会录下的,回头转交给宗人府。”

  那孩子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刘爷爷,我真不是故意迟到的……我,我得了风寒……”

  老太监挥挥手,根本不愿意听这孩子辩解,帝王家事无大小,这是宫中前辈用无数血淋淋事实教会晚辈的道理,他不过是一个奴才,何必自寻烦恼?

  就在此时,老太监才察觉到身边有一抹刺眼的紫色,吃惊之余,更是吃惊,回神后正要行礼,那人笑着摇了摇头,已是宫中大太监的老人便只能大弯下腰。那个紫袍玉带的读书人走到老人身旁,拉住那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的冰凉小手,略微用力,才掰开他的五指,发现都已是咳出血丝了。读书人看了眼这个泪眼朦胧的孩子,温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没有说话,牵起他另外一只手跨过下房门槛,屋内讲读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坛名宿,瞥了眼读书人的那袍子,又看了眼那迟到的幼童,面露不悦,但这位文坛大佬再远离官场是非,毕竟还是有些忌惮那件紫袍的深厚寓意,停下了诵读,伸手从书案上握起一根竹鞭,板着脸对那孩子说道:“赵历,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向前去认罚,不过而立之年的读书人温声说道:“韩讲读,赵历晚到非是顽劣,而是得了风寒,小小年纪便是咳血,也坚持入房就读,终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边的降爵不可免,可这竹罚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学究冷哼一声,“免去竹罚?成何体统?!”

  读书人还是笑意淡淡,说道:“法不外乎人情。”

  老学究斜眼瞥了一下这位“后来者遥遥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连齐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师出何处?”

  注定已是成为祥符年间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陈望平静说道:“晚辈自学,并无师门。只是陈望窃以为,天下道理,只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家张圣人说得,帝王公卿说得,贩夫走卒也说得。”

  那位韩大人则嗤笑道:“那韩某可就要多问一句了,这谁都能说出口的道理,又有谁能自证其道理?”

  陈望轻声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恻隐,两不相误。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无情,人非禽兽,岂能没了恻隐之心?”

  韩大人脸色铁青,紧握那根不知打过多少龙子龙孙手心的竹鞭,别人趋炎附势,会敬你怕你陈望陈少保几分,我韩玉生可不把你这北凉蛮子当回事!

  老学究正要动怒,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蟒袍的荣贵稀客,赶紧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学孩子也都纷纷起身行礼,一时间“参见太子殿下”的喊声此起彼伏。

  赵篆哈哈笑道:“叨扰韩讲读授业了,罪过罪过,有一事需与韩讲读说明,赵历这小侄儿赶来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嘘寒问暖了半天,才耽误了时辰,宗人府那边我会亲自去知会一声,至于这竹罚嘛,韩讲读若是怕坏了规矩,我来替小历儿受罚。再者,这孩子受寒不轻,我还要跟韩讲读告个假,读书是要紧,可身子骨毕竟更是头等大事,咱们读书读书,读死书无所谓,读书嘛,终归是开卷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若是万一读死了人,可就不美了……”

  韩玉生赶忙笑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啊。”

  有太子殿下出马求情,韩玉生哪里还敢斤斤计较,他也没觉得自己有辱斯文,只觉得张圣人在世,也会像自己这般行事。

  嗯,陈少保先前不是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嘛。

  赵篆让揉了揉赵历的小脑袋,笑眯眯说了句以后别忘了多去找你婶婶讨糖吃,然后再让那老太监领着赵历去找位御医。他与陈望走在幽暗小径上,沉默片刻后出声打趣道:“陈望,看上去你这个少保当得不顺心啊。”

  陈望一笑置之。

  赵篆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家伙,很认真问道:“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跟咱们那位铁骨铮铮的晋三郎可都是北凉人士,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陈望犹豫了一下,摇头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异,想来我陈望在用柴禾在雪地里练字的时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么研制上等宣纸了。”

  赵篆无奈道:“你这性子,谁敢让你外放做个地方官。”

  这个谁,显然不会是泛指,而是专指他这个照理说甚至可以监国的太子殿下。

  陈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撑死了就做个下县县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会戴不稳。”

  赵篆拍了拍他的肩头,“当我傻啊,会舍得大材小用?”

  陈望没有接话。

  赵篆突然问道:“你怎么评价首辅大人和齐祭酒?”

  陈望没有半点忌讳地直截了当说道:“张巨鹿为人,严苛而可畏,如夏日炎炎。齐阳龙为人,温和而可爱,如冬日和煦。两人无论治国才干还是自身操守,都可谓几近圣人。能与他们同朝为官,是我陈望的荣幸。”

  赵篆感叹道:“可惜一山难容二虎。”

  赵篆很快就笑道:“户部尚书王雄贵有可能要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你对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有没有想法?这座小庙殷茂春是绝对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担心跟他争什么。”

  吏部尚书赵右龄,礼部尚书白虢,户部尚书王雄贵。

  加上一个储相殷茂春,曾经都是首辅张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门生,细算下来,如今沦落到只剩下一个公认永徽四子中才学最次的王雄贵,还在坚持为那座张庐支撑门面。

  听上去似乎连王雄贵都要走了,还是去当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广陵道经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该明白了。

  要杀飞虎,先斩羽翼!

  陈望只是摇头不说话。

  赵篆嗯了一声,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过急了,不是帮你,反而害你成为众矢之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赵篆像是自言自语,“父王悄然巡边,就这么拖着,耽搁朝会,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曾被马戎评点为“器识端谨”的陈望,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但是赵篆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经悄然炙热。

  监国。

  赵篆收回视线后,就又是那个性情温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微笑道:“听说元先生这趟游历大江南北,身边带了个人。”

  陈望问道:“可以说?”

  赵篆略显无奈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说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难凤凰不如鸡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陈望疑惑道:“宋恪礼不是在广陵江北一个上县做县尉吗?此人剿匪颇有建树,这份不俗政绩,只是被上头刻意压下了。”

  赵篆深深看了眼这位陈少保,然后笑得都眯眼一线了,用手指点了点这个嘴巴堪称密不透风的谨慎家伙,“装,继续装。别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谋划,你陈望会抓不到重点?宋家顷刻间覆灭,明面上如何台面下又如何,庙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狸们,其实大多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见‘二楚’的,真不多,首辅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两个,接下来就算只剩下一个人,那也肯定有你陈望。”

  陈望没有承认什么,但也没有否认什么。

  赵篆小声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经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隐相人选,就算后两者都出局了,但殷茂春怎么看都应该成为下任首辅才对,没料到最后给宋恪礼不声不响劫胡了去。”

  陈望犹豫了一下,说道:“元先生选中了宋恪礼,但是首辅大人也做出了选择。”

  赵篆对此事是真的雾里看花,十分好奇说道:“肯定不是王雄贵,也不会是赵右龄,那能是谁?”

  陈望平静道:“礼部尚书白虢。”

  赵篆下意识地笑出声,显然不信这个荒谬说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虽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场对他更是人人亲近,我也相当欣赏这位放荡不羁又极富才情的礼部尚书,可你要说张巨鹿经过十多年的千挑万选,临了选了当初放弃过一次的白虢担任那座顾庐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陈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赵篆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陈望在他心中是个从来不会说笑的老夫子式人物,这句话真是让他长大见识了。只是笑过之后,赵篆就开始沉思。

  父王为了给自己铺路,用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中让父王感到最头疼和痛苦的,无疑是辅弼鼎臣的碧眼儿。赵篆本身在承认首辅大人的功劳后,对张巨鹿这个人绝对全无好感。还不是太子殿下之前的四皇子赵篆,就极为忌惮这位哪怕权倾朝野却无半点私欲的首辅大人,张巨鹿若只是位潜心做学问的儒家圣人,大不了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坛搁在张圣人身侧,很简单,可张巨鹿不一样,他重事功而轻学问,是典型的权臣权相。赵篆内心深处,觉得张巨鹿就是个没有丝毫生气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远之。

  如果张巨鹿果真如陈望所说选中了昔年的得意门生白虢,作为他死后的“守陵人”,那么赵篆就不得不仔细权衡利弊一番了。

  一个羽翼需要很多年去丰满的宋恪礼,将来赵篆再没有手腕,也能轻松对付。

  这不过是远虑。

  因为每一位新皇帝,从来不忌惮什么新臣子,怕的只会是那群老臣。

  显而易见,白虢可能会成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这是近忧。

  陈望没有打扰太子殿下的出神,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没有回神,就脚步轻轻返身离去。

  过了很久,赵篆张开手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转头望去,没有看到陈望。

  赵篆独自离去。

  天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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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离阳失其鹿(上)

  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骤降,不下则已,一下便是场鹅毛大雪。只是相较往年,听说今年太安城内外几处赏雪佳地,游人少了七八成,想来会让那些零散摊子的卖酒翁妪少挣好些碎银子。

  京城内有无数座张府,可是有一座府邸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地方官员赴京也好,外乡士子游学也罢,只要是跟京城百姓随口问起张府在哪儿,后者肯定懒得问到底是哪位张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给出答案。

  哪怕大雪纷飞,御道积雪厚得扫也扫不干净,可朝会依旧,何况还是太子殿下监国的敏感时刻,哪个官员吃了熊心豹子胆会迟到?

  但是今天庙堂上,少了个人,少了他,让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余,俱是心不在焉,甚至连监国的太子殿下都出现了一抹明显的恍惚神色。

  这个破天荒头回缺席朝会的人,没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监国的储君以及满朝文武说一个浅显道理:我不来便是不来。

  太子殿下对此视而不见,既没有让大太监替他去嘘寒问暖,更没有大发雷霆。可以小题大作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礼部尚书白虢,也是如此,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题发挥,可犹豫了半天,仍是不敢。

  毕竟连晋三郎今日都主动把嘴巴缝上了。

  这名让整座朝会不像朝会的官员,就是当今首辅张巨鹿。

  他与那位御驾巡边的皇帝陛下,并列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过一个是君王里的第一人,另一个是臣子里的第一人。

  张巨鹿今日并非身体不适,而只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后,突然不想参加早朝,然后他就不去了。

  这位鬓角渐霜的老人在清晨时分就坐到了屋檐下,没有换上一身更舒适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来了竹篾编织成套的简陋火炉,已经多次往炉子里添加炭火。

  张巨鹿此生除了少数几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强拉硬拽着小酌两杯,几乎从不饮酒,他坚持喝酒误事,可今日无所事事,以后似乎更是无事可做的光景,老人还是没有半点要饮酒的念头,接近午时,潦草吃过了些府上自制的粗糙糕点,继续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编撰而成的无名诗集。张巨鹿治国才干的卓然于世,恐怕就是他发迹之初的那些犹有一战之力的强势政敌,也不会违心否认,只是张巨鹿作为翰林院黄门郎出身,除了年轻时候的那些篇制艺文章还算马马虎虎有点飞扬才气,之后不论是奏对还是折子,言语措辞就文字本身,都显得寡淡无味,这么多年下来,更无一篇名师佳作传世,也没有传出他对哪位文豪格外青睐,没有对哪篇佳作有过画龙点睛的评点。

  外人看来首辅大人好像对行文一事有着天然的抵触,而事实上唯有桓温知晓老友张巨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却也会钟情许多读书人的佳作,尤其是诸多画龙点睛的佳句,不论是边塞诗还是闺怨诗或是感怀诗,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尽数采撷于那本自编自订的诗集中,像上阴学宫的那篇泷冈欧阳氏的祭父文,西垒壁之役中赵长陵亲自捉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张巨鹿都会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其中就有黄龙士的“黄河直北千余里,冤气苍茫成黑云”,有那位当年曾被文坛骂成”媚徐媚凉”之人的那句“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宫怨名句,“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占据了颇多篇幅,甚至连徐凤年明摆着重金购买而得的几首诗词也名列其中。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台阶,低声说道:“启禀老爷,小少爷登门了。”

  张巨鹿有些疑惑,但没有说什么,虽然他这个爹当得让儿子儿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止于不近人情到让子女不许打扰的地步,只不过长子次子两个儿子性子偏软,又自小有些迂腐气,成家立业后,两个儿媳又是出身小户人家,若非托给首辅大人抱上两孙子的福,他们哪里敢来这里自找不自在。幼子张边关是三个儿子中的异类,性子最犟,不过跟这张府关系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张边关主动走入这栋府邸,确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情。张巨鹿虽然面无表情,可还是下意识多忘了几眼院门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当爹的,有几个是真打心眼便厌恶自己儿子的?

  张边关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德行,屁颠屁颠跑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在京城不常见的玩意儿,是江南那边乡野流行的竹编铜皮小火炉,内搁炭火,铺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冬日不论是出门散步还是在家闲聊,都喜欢拎着这种物件,张家祖籍在广陵江以南,张巨鹿科举发迹之前,寒窗苦读时便经常使用这个,毕竟比起大火炉要省去炭火许多,便是贫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后,就只有张边关那个搬来太安城定居养老的爷爷偶尔用上几次,不知今天张边关从哪里弄了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老古董出来。

  张边关跟管事讨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炉,又从张巨鹿脚下那竹篾大火炉铲了些灰,蹲在地上捣鼓完毕,递给了张巨鹿,后者愣了一下,接过后放在腿上,一手捧书一手拎炉,暖意顿时多了几分。

  张边关又跟管事要了根小板凳,絮絮叨叨埋怨道:“多大岁数的人了,也不晓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赏雪读书逞英雄……”

  管事会心笑着离去,这些话啊,也就是小公子说得,其他两位公子那是万万不敢说这类言语的,老爷只要稍稍不耐烦了一个斜眼,那两位只知埋首苦读圣贤书的公子就会战战兢兢,身处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张边关用铁钳拨了拨大火炉中的炭火,自顾自说道:“听市井坊间说今儿你这个首辅大人说话愈来愈不管用了,许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起马虎眼,除了王雄贵的户部和礼部还算厚道,吏部,兵部,工部,刑部,都对张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国子监,清贵官老爷们和清流读书人们,隔三岔五就要新鲜出炉几首借古讽今的诗词,诛心得很。更有甚者,说皇帝陛下御驾巡边,先前去两辽,那是去整肃内外廷勾连的贪墨大案,时下去蓟州,是为了要给韩家案子翻案,矛头所指,都是奔着朝中某位姓张的大官去的。”

  张巨鹿笑问道:“还有没有?”

  张边关一敲铁钳,冷笑道:“有!怎么没有?真要说,装一箩筐都不够!”

  张巨鹿云淡风轻反问道:“你不也说了当下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里鼓噪是非?”

  张边关双手放在炉子上方烤火,头也不抬,“阵阵阴风起于地底,若是不及时阻止,等到引来邪雨浇在头顶,那还有救吗?”

  张巨鹿不耐烦道:“就说这些?说完了就可以走了。”

  张边关猛然抬头,红着眼睛责问道:“这趟来,我其实就说两件事,第一,有御史弹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举舞弊,别人骂你首辅大人,我不管,也没那个本事掺和,可为何如此作贱我两个哥哥?!你分明可以管,为何忍气吞声?就算……就算结局是同样的结局,我一滩烂泥什么都无所谓,可你就不能让我两个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吗?!”

  张巨鹿淡然道:“你二哥科举舞弊,是说他乡试得了第六名的亚魁来历不正,我当年虽非授意什么,可细究起来,却也算属实,毕竟当时天子钦命的主考官是我张庐门生,以你二哥的制艺本事,过乡试虽不难,可要摘得亚魁无异于痴人说梦。至于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张边关怒道:“就我大哥那书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来府上都是那一模一样还算值钱的衣裳首饰,与民争利?!你首辅大人为了名誉清望,从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张边关去过无数次,大哥大嫂过什么样的清苦日子,我比谁都清楚!”

  张巨鹿打断幼子的言语,平静说道:“永徽八年,我确实帮你大哥购置过良田三百亩,手法并不光彩,只是你大哥一直蒙在鼓里而已。”

  张边关愕然,然后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喃喃自语,“这是为何啊,为何你连自己儿子都要算计啊……”

  张巨鹿望向院落里的积雪,白茫茫一片,半日无人去扫,兴许要厚及膝盖了,轻声道:“所谓的永徽之春,庙堂衮衮诸公都心知肚明,以后并肩而立者,多是来自寒门。”

  张巨鹿放下书,站起身,双手拎着那只小火炉,自言自语道:“寒门无贵子的规矩,已经打破,意义之大,比起当年大秦帝国之后纵横游士纷纷创立豪阀,‘游’士不再是那无根浮萍。可豪阀的利弊,这八百年来谁都深有体会,那么未来八百年,如今那些跳过龙门的寒士,可会自省?又会自省几分?寒士骤然富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为谁都能在官场这染缸里把持得住本心?恰恰是这些光脚之人,站在了高位上,一旦为恶起来,最是没有底线。”

  张巨鹿笑了笑,说道:“这个门,是我张巨鹿打开的,那么反观我张巨鹿,堂堂一朝首辅,权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孙舞弊贪墨一事而身败名裂,算不算是给后世跻身朝堂的寒士公卿一剂的清凉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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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离阳失其鹿(中)

  张边关缓缓抬起头,泪流满面,颤声道:“爹,你总是这般登高望远,说着天底下嗓门最大的话,做着天底下气魄最大的事。可你是不是忘了,回头低低看几眼我们这些子女?”

  张巨鹿没有侧头看这个幼子,嗤笑道:“怎么,怕了?也对,世人谁不怕死。便是那些动不动就要让家里准备棺材然后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没来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了诏狱的公卿,兴许是难得真不畏死,只是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几乎人人都在牢中墙上用炭笔写下绝命书,世人兴许不知诏狱内一只炭笔那可是得花好几百两银子,才能买到手的,穷些的,倒也难不住他们,手指蘸血,照样能写出可歌可泣的血书。你大哥为人刻板,做不来这等最能积攒声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侥幸当了清贵官员,是想做却也不敢。至于你张边关,大概是不屑为之?”

  张边关站起身一把夺过张巨鹿手中的小火炉,狠狠砸在阶下雪地中,那些滚出火炉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见。

  张巨鹿没有计较这个儿子的“忤逆”行径。

  不说什么舔犊之情,甚至要亲手给儿子们端上三碗断头饭,哪怕儿子要揍他这个当首辅大人的老爹几拳,似乎也不算什么。

  张巨鹿缓缓转过头,看着脸色铁青的幼子,问道:“你真以为你大哥二哥半点不知朝局?真以为他们不知张家一门上下的结局?就只许你张边关聪明一世,他们聪明一回也不得?”

  张巨鹿收回视线,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为是了,我张巨鹿的儿子,数你张边关心思最重,可你两个哥哥,迂腐归迂腐,岂会真是蠢人,耳濡目染时局这么多年,心思再单纯也早早开窍了。”

  张边关蹲下身,喃喃道:“当年你执意要我们三个儿子娶妻只许娶小户人家,就是在等这一天吧?若是高门世族的女子,牵连祸害的人那就多了。到时候皇帝陛下杀起人来,也畏首畏尾,你真是个千古难逢的良心首辅,临了也不让坐龙椅的君主难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家有道,这些年她们的家族也算沾了张家的光,明里暗里获利颇丰,隐约都成了当地的郡望大族,你对此也破例睁只眼闭只眼,嘿,你这是想着让自己良心上好受些吧?”

  张巨鹿没有说话。

  张边关揉了揉脸颊,看着雪地里那只爷爷留下的小火炉,轻声道:“爹,为了当一个好官,从一开始在我爷爷奶奶那边起,就不当一个好儿子,接下来是不当一个好丈夫,然后到了我们这儿,不是一个好爹,结果到最后,连个好爷爷都不当了。真的值当吗?”。

  张巨鹿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笑道:“好官?”

  张巨鹿怔怔出神,还记得至交好友的坦坦翁曾经说过些醉话,于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独夹在君王和百姓之间的好官,最难当,一言两语难说清。了却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难,要想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何其难也。

  张巨鹿突然说道:“年轻时读到一首无名氏的边塞诗,其中有‘走马西来欲到天,更西过碛觉天低’一句,尤为欣然神往,总想着有一日若是官场不得意,大不了投笔从戎,去亲眼看一看边关那野旷天低的风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后来仕途安稳,你娘生下你后,于是就帮你取名‘边关’。”

  张边关不知为何心平气和了许多,挤出笑脸自嘲道:“因为这个名不副实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帮二世祖调侃嘲讽,说你这位首辅大人还不如取个张太安或者张京城。”

  张巨鹿微笑着走下台阶,弯腰捡回那只小火炉,自顾自拿起铁钳放入些炭火,递还给这个幼子,轻声道:“知道你们几个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么。”

  张边关愣住,忘了言语。

  张巨鹿招招手,让管事又搬来一条小板凳,坐下后问道:“这趟来的由头,是不是蔓儿跟你要了一封休书?觉着一口郁气出不得?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多年了,却在这个关头弃你而去?有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憋屈感觉?”

  被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的张边关摇头道:“她这么做,我不介意。”

  张巨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别恼她,张家三个儿媳妇,就数她最不容易。难为她做这个恶人了,这般聪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们张家对不住她。”

  张边关直直望向这个爹,后者反问道:“明白了吗?”。

  张边关猛然间记起一事,顿时哽咽起来。

  女子无情时,负人最狠。

  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

  张边关似乎解开了心结,使劲点了点头。

  张巨鹿笑问道:“那坦坦翁总说,身后纵有万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爷俩喝上几杯?”

  张边关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没出息的纨绔,这么一双古怪爷俩隔着火炉,面对面一人坐一条小板凳,慢慢喝着酒,酒壶就放在炉沿上。

  张边关说道:“爹,其实没谁怨你。”

  张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声。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这么喝着。

  管事蹑手蹑脚送来第二壶酒,顺手给首辅大人带了件厚裘子披上。

  张边关最后醉醺醺踉跄离去,张巨鹿送到了府邸门口,最后将那件裘子送给了儿子穿上。

  张巨鹿站在台阶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无奈人无奈,能说之时不想说,想说之时已是不能说。

  ————

  也许在半年前还没有谁会相信,西楚水师能够像今天这样对下游的广陵水师,呈现出气势如虹的狮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只等顺流而下,直扑春雪楼。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仅是在灯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楼船巨舰也散发出狰狞的战争气息,想必每一位上了岁数的西楚遗民见到这一幕,都会情难自禁的悲喜交加,二十年来天下只闻北凉铁骑甲天下,可还记得昔年的大楚水师壮观天下?最近几个月来,不断有年迈遗民徒步或者乘车至江畔远处遥望此景,或跪或揖,无一不是怆然涕下,然后似癫似狂大笑离去,返家告于同乡老友。

  曹长卿亲自坐镇调度水师!

  座舰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灯观图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头,轻轻掐灭灯火,走出位于顶楼的船舱,望向广陵江右岸,看到一支异于水师装束的骑军突兀出现,然后为首骑士和几名扈从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来,小船船头傲然站立着一人,身材修长,大概那便是女子心仪的所谓玉树临风了。随着小船的临近,灯火中这名骑士的脸孔也愈发清晰起来,坚毅而自负,英气勃发,欠缺了几分君子温润,不过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无法再苛求什么了,能在三个月内就把藩王赵毅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地盘硬生生用马蹄踩烂,若只是个与人为善的温良书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师副帅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个不速之客后,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楼船下边几层陆续走出船舱的水师将领,对这个年轻人都谈不上好感,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坏事,可目中无人到从不把规矩当规矩的地步,就相当惹人厌了。同为大楚一等一的豪阀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俭?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镇水师的这位帮你处处圆场,早就在骂声一片中卷铺盖滚回上阴学宫读你的兵书去了。先前三番几次打乱布局,擅作主张调兵遣将,这且不去说,今夜造访水师,你小子竟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真当泱泱大楚缺了你一个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船上水师统领们震怒。

  寇江淮并未登上楼船拜见统领大楚三军的主帅曹长卿,而是按剑站在小船船头,抬头望向那一袭青衣,直呼其名后沉声问道:“曹长卿,为何不许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马?!”

  双鬓霜白的曹长卿默不作声,与这个年轻人对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没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继叶白夔之后第二根定海神针对话的觉悟,言语中愤懑而不满,近乎问责诘难,“战机稍纵即逝,那宋笠并非不谙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东线上站稳脚跟,理顺了春雪楼内斗,我再想要一鼓作气”

  “寇江淮,你此时已经寇将军了。至于将你罢官卸甲的圣旨,稍晚几天你才会收到,不过早到晚到,其实都一样。”

  “曹长卿!”

  “我寇江淮本以为大楚好歹还有两个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够去争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个了,那复国无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我倒要睁大眼睛看一看,那半个能不能帮你们打下春雪楼!”

  寇江淮愤而掷剑入广陵江。

  小舟调头而走。

  宋元航轻声问道:“尚书大人,这小子失心疯了?”

  曹长卿微笑道:“没疯,寇江淮很清醒,他对东线战局的看法也是对的。”

  “这……”

  “只不过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叶障目了。”

  “尚书大人,此话怎讲?”

  “我曹长卿想要的东线主将,不该把目光只盯在春雪楼和赵毅身上。若是止步于此,他所谓的那半个之人,谢西陲就能办到。”

  青衣大官子低头望向滚滚东流的广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应该看得更远,应该是那座太安城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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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阳失其鹿(下)

  襄樊城内,王府。

  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奉召前往广陵道靖难平叛,至今无功无过,偌大一个青州就交由一个同样年轻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静无澜,既无做出什么惹眼的显赫功绩,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赢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谓“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类似燕敕王与纳兰右慈那对搭档的意味了。

  入夜后,星光点点,陆诩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璀璨星空,身边是那个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女婢,不曾想随着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年轻靖安王独到的手腕心计。

  “先生,你让王爷只许败不许胜,到时候丢了他们赵家颜面,皇帝陛下多半会责怪吧?”

  “自然会的,而且是严责重罚。”

  “那王爷为何还答应了?”

  “新老接替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亲疏关系就要推倒重来,往往不看功劳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这边用几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够了,老皇帝刻意压谁,那也是为了新皇帝重点用谁做铺垫而已,否则谁会念新天子的好?历史上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欢这般晦涩行事,就是担忧新君无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乱不可避免,这场世子殿下在大败之后,除了与朝廷皇帝和太子两人表态,也可以顺势将自己摘出乱世,静观其变。”

  “先生,你这算不算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我这个先生,比起太安城里的元先生和燕敕王身边的纳兰先生,还是差了许多啊。”

  “先生过谦了!”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给我随便说一些大道理吧,虽然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哪有那么多道理,一肚子牢骚而已。”

  “先生,我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王爷用我要挟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个死人要挟活人,挺难的吧?”

  “别做傻事。你自尽了,以赵珣的性子,我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他身边有个无法牵制的所谓心腹,会睡不安稳。”

  “先生你这是在帮我找一个活下去的蹩脚借口吗?”

  “你也不傻嘛。不过说真的,这个理由不蹩脚。”

  “先生,你是个好人。这么活着,你累吗?”

  “这有什么累不累的,退一万步说,总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赌棋骗人钱财轻松些。”

  “先生,我觉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出你是穿着新衣裳还是旧衣裳。”

  “摸一摸总会知道的……”

  “嗯?”

  “脱了后呗。”

  “非礼勿视……”

  “先生,你不是总喜欢说自己是瞎子吗?!”

  陆诩蓦然笑了。

  然后他轻声说道:“赵珣,珣,《淮南子》称之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吗?”

  陆诩叹了口气,“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过不了几天,就要断了。”

  同样的夜幕,却是远在边关。

  随着远处一阵细碎马蹄的响起,不亚于一座边关雄镇的蓟州雁堡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几乎是瞬间,无数灯笼火把就同时亮起,照耀得堡垒亮如白昼。雁堡外围有条护城河,随着城门大开,缓缓放桥,无需那远道而来的七八骑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马上桥,进入雁堡。城洞内匍匐跪拜着雁堡一大帮李氏嫡系,有深居简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从蓟西赶回家中的嫡长子李源崖,还有一群平日里很难碰头的大佬,无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后无故暴毙的嫡长孙李火黎,在蓟州俨然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齐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寿也没有如此盛况。七八骑中为首那位是一张陌生脸孔,脸色苍白,瞧着像是难以忍受北边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辽东贡品的厚实狐裘子,大概是上了岁数,已经将峥嵘温养得十分内敛,并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感觉。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这对父子,雁堡没有谁清楚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过其他人借着辉煌灯火和眼角余光,还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后充当侍从的一骑竟然是离阳仅有的大柱国,大将军顾剑棠,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员除了不知轻重的的少年和懵懂无知的稚童,都猜出了这位男子的身份,一时间眼神敬畏忐忑却又炙热自豪,能让这名贵客大驾光临,是何等的莫大荣幸,是何其光耀门楣?兴许是之前被顾剑棠提点过,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着迎接,没有画蛇添足地称呼什么,那男子翻身下马,温颜笑道:“北地天凉地寒,何况《礼记王制》有云八十杖于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别跪了。”

  身后六骑同时下马,轻甲佩刀的大将军顾剑棠默默上前,帮这名男子牵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张枯槁威严的沧桑脸庞上像是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身材尤为高大的老人,起身后依旧微微弯着腰,大概是不敢让五步外的男子去抬着头说话。仅就身体状况而言,哪怕八十高龄却老当益壮的李出林,实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个“年轻人”,起码李出林会给外人一种豪气不减往昔的雄壮气势,而那深夜造访雁堡的客人就显得难掩疲态,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师顾剑棠的无形衬托下,愈发显得暮气沉沉。

  随着男子的挪动脚步向前走去,队伍支开始离破碎的同时,又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头,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结伴而行,顾剑棠一手牵一匹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李源崖,这四人缓缓走在前列,然后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线上手握重兵的五骑,最后才是那些李家老小。因为被牵马五人隔开了视线,没办法去顾大柱国那边凑热闹混熟脸的李家人都开始望向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家伙,认得出大半,然后猜得出剩下的,难免咋舌。这五人,无一不是顶着实权将军称呼的军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说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么两辽北线就要瘫痪一半,只不过有着佩刀与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顾剑棠压阵,这五位将军应该想死都难。这五骑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个共同点就是相比杨慎杏阎震春那些春秋老将,虽然战功稍逊和名气更小,但胜在年轻,年纪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轻的那位更是才三十岁出头,边关战场本就比王朝官场更不用讲究凭借岁数的打熬资历,所以可以说这五位注定将来会成为离阳朝廷未来的军界砥柱,说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书就会从他们中间脱颖而出。

  男子走在大块青石板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抬头看着灯笼火把绵延而上的数条火龙,轻声感慨道:“这是朕生平第一次进入蓟州,应该早些来的。我赵家是马上得天下,朕平日里去勤勉房教导赵家子弟,也总说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为古人所误,相信什么马上得天下之后便是下马守天下,而要继续在马背上治理天下。朕说是这么说,可自己似乎做得并不好,言传身教,想来有些赵家子弟更难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视戎马边务了。”

  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胆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务事,只能竖起耳朵不错过一个字,只要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不问话,那就坚持光听不说。

  这位能心安理得让顾剑棠牵马护卫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驾边关的当今天子赵惇。但皇帝陛下没有在出京的时候便下诏让太子殿下监国,而是在即将由蓟州返程的节点上,才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交给礼部白虢一封密诏公之于众,个中三昧,很能让官场上那些穿紫披绯的大佬们咀嚼良多。这是老人第一次亲眼见着皇帝,可心悸得厉害。当年韩家满门抄斩引发蓟州动荡,与韩家结亲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鱼,当时还未给李源崖腾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不但让人绑缚那对晚辈夫妻前往蓟州州城的法场,连他们的那双年幼儿女也没有放过,最后两个本该已经姓李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同人头滚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没有半点后悔。大势倾轧之下,几个无辜人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韩家一夜之间从数百年忠烈成了通敌叛国的逆臣,这十多年来朝野上下都说是碧眼儿首辅的假公害私,甚至当下都演变成了御史台弹劾张巨鹿的有力罪状之一,这让闲暇时喜读史的老人难免有些戚戚然,历朝历代尽是弄权的奸臣蒙蔽天听,最终天理昭昭地伏法,从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聩,说实话李出林对那位位列中枢却处处洁身自好的首辅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张巨鹿力排众议执意要对北线边关鼎力支持,倾半朝赋税去支撑起北地防线,身后那位兵部老尚书如今肯定也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至于为何当今天子要“多此一举”登门雁堡,李出林得到顾剑棠手书密信后,也曾私下与长子李源崖有过一场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来赵室朝廷或者说是皇帝陛下为韩家平反,需要蓟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够服众的证据,雁堡作为世世代代扎根蓟北的老牌豪门,又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要比那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弹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赢得朝野的同情。墙倒众人推,是大势所趋,但那堵屹立于庙堂二十余年的张家高墙,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边不安分,时下有做出过界且过激的举动,上万骑流窜入蓟西境内,朝廷当然要堤防着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彻底反水,随着蓟南老将杨慎杏的离去,豢养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会落入朝廷的视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测最后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桩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两次御驾亲征都无功而返后,当今天子就从未有过巡边的举动,甚至连那繁华江南地都没有去过,世人误以为当今天子只重内政不重边功,这绝对是乡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终坚信当今天子对于那个北莽有着无比强烈的征服**,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证明他能与先帝并肩的壮举。

  皇帝赵惇沿着青石路渐次登高,雁堡这条路径也有青云路的美誉,蓟州官员都要来此走上一遭求个彩头,只不过对坐龙椅的人来说,官员梦寐以求的平步青云,实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骇然,都说皇帝陛下勤政之余不忘锻炼体魄,蓟州这边都以为这个才五十岁的男人,还能在那张椅子上继续坐北望南个十几二十年,怎么事实上是如此体力不济?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气才行?难道蒸蒸日上的离阳这就要变天了?要知道现如今的离阳可不算太平,内忧外患,外有北莽百万铁骑虎视眈眈,内有西楚复国,更内的庙堂上亦是风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些什么变故……李出林实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丝毫异样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觉。

  雁堡如山,层层递进,节节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停脚歇息,伸手拢紧了几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边,突然说道:“老堡主,对于朕的不请自来,你肯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过你应该想多了,也想错了,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朕之所以来雁堡,不过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个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猛然直起腰杆,然后迅速重重弯下去。见惯风雨起伏的老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皇帝招招手,顾剑棠走上前几步。

  李出林则识趣地轻轻退出去在阶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艰难,“剑棠,朕改变了主意,明日你随朕返京,到时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见他,而朝堂文官谁也不配,朕想来想去,那么也就只有你这个大柱国头衔的武将当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个心思,朕其实知道一些。”

  顾剑棠平静道:“陛下可有言语需要转述?”

  皇帝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说,赵惇这个名字里的‘惇’字,无愧天下,唯独愧对他张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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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在等在念(上)

  皇帝赵惇御驾临边,太子殿下赵篆顺势监国,离阳朝政并未因此而生发动荡,恰恰相反,在储君赵篆的调度下,以及储相殷茂春在内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辅弼下,甚至呈现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赵篆表露出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的勤勉,从不缺席朝会,通宵达旦地朱批,频繁召见臣子,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彰显出来的明君气度,无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笼罩在太安城头上的浓重阴霾,淡化了几分。

  在赵篆主持下,王朝中枢展开了一系列堪称眼花缭乱且影响深远的权力变迁,齐阳龙众望所归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职始终空悬的中书省,一举成为离阳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宰相,与尚书省领袖张巨鹿被京城百姓并称为“首辅”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迁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与此同时,同出于永徽年间的赵右龄辞任吏部尚书,官阶擢升半品,进入中书省辅佐那位年岁已高的中书令齐阳龙;被朝野上下一直誉为储相但官阶其实不过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终于跨出实质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为离阳六位殿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学士,而且接任吏部尚书,有京察和地方大评作为铺垫,离阳朝堂对这项调动毫不奇怪。礼部尚书白虢则补上了王雄贵离任后的空缺,从礼部辗转进入户部,虽说品秩相同,但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一个是掌管天下疆土赋税的户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个新台阶,并未落下赵右龄殷茂春两人太多。至于与理学宗师姚白峰国矛盾公开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成为离阳王朝近五年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幸运儿,在原礼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书后,这些年在太安城风口浪尖上的晋三郎再次给所有人一个天大惊喜,晋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左侍郎,本该在情理之中执掌礼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个意料之外。用兵无方导致平叛大业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帅卢升象,竟然不贬反升,虽说辞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职,但获得了一个实打实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而先前被视为有望领兵南下出征的龙骧将军许拱,非但没能取代那公认碌碌无为名不副实的卢升象,这位姑幕许氏的顶梁柱,反而被“雪藏”为兵部左侍郎,并且任职之后据说即将要被“赶出”太安城,前往北线巡边。

  很难想象,如此恢弘的风起云涌,从头到尾都与那位紫髯碧眼儿全然无关。

  去年京察,赵右龄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员的有关提拔和申斥事项,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评年,殷茂春前段时间返京后,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边,于是在一封由辽西进京的圣旨授意下,地方大评的详细状况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赵篆被授予全权负责此事。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传话给所有殿阁大学士、中书门下两省大佬、六部尚书侍郎主事官员以及一些数位赵姓宗亲公侯,参与这场在离阳朝廷也算司空见惯的临时午朝。议事房内,吏部稽功司郎中、验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员负责禀报具体情况,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几名离阳王朝内权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纷纷传阅档案,还有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在内几大太监旁听,这些身披鲜艳大红蟒袍的内宦主要还是添加炭火和更换茶点。

  首辅张巨鹿受邀却并未列席。

  温暖如春的屋内,新面孔不多,可许多老脸孔都换上了崭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气象了。原吏部尚书赵右龄已是从屈指可数的一品大员,今天坐在中书令齐阳龙身边,有意无意瞥了眼同是张庐出身的殷茂春,低头悠悠然喝茶时,嘴角悄悄翘起。某人被喊了十来年的储相,时至今日,不过是当了个外廷吏部尚书,无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残羹冷炙,差不多尘埃落定,还不是依然没能丢掉一个“储”字?何时才能担任名副其实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认那白虢才气最盛,却视你殷茂春最具宰辅器格,但我赵右龄如今却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个所谓的中和殿大学士,不过是皇帝陛下施舍给你一份当不成尚书令的补偿罢了。

  其实在前半个月,赵右龄还有些隐忧,他不怕蛰伏多年的殷茂春在这场升官盛宴中一鸣惊人,怕就怕殷茂春继续被压制在翰林院那一亩三分地,因为这意味着等到某人彻底倒台后,届时殷茂春就会注定成为最大获利者。如今朝廷将吏部尚书给了,殿阁大学士也给了,那么熟稔天子心思的赵右龄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润了润嗓子,心情舒畅的赵右龄手指捻动杯盖,以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新任户部尚书白虢,他从未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视为敌手。别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风评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只注重四个字,简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没能进入坦坦翁的门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问鼎的六部第一尚书。说到底,屋子内,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们的新户部尚书了。不过在赵右龄看来,没有什么根基的白虢能够捞到手一个户部尚书,也该知足了。

  赵右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所及,刚好瞧见那蓄须的年轻晋三郎也轻轻看过来,赵右龄面无表情,多次鲤鱼跳龙门的新任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赶忙微笑致敬,赵右龄根本没有搭理,转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个专门靠走歪门邪路勉强跻身王朝中枢重地的“幸运儿”,真以为能长盛不衰?庙堂之上,不怕君子之争,甚至不怕朋党之争,可最忌讳的就是因私怨四处树敌,出身北凉地方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几年内,就惹恼了桓温和姚白峰,就算你凭借大势侥幸扳倒了某人,事后岂是你一个晋兰亭能收场的?

  除了晋兰亭是头一次正式参加这种最高规格的午朝,还有个比晋兰亭更让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员,那就是江南道豪阀姑幕氏的许拱。他身为兵部侍郎,这位哪怕错过了春秋战事却仍然有名将美誉的龙骧将军,此时正襟危坐在顶头上司卢白颉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坚毅而刻板。相较棠溪剑仙卢尚书的清逸风姿,许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统意义上的沙场武将,体形魁梧,相貌粗砺。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职位有过变更的诸位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个,照理说许拱既无巨大边功,也不是顾剑棠的嫡系,在朝中台面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大树,本不该被纳入京城朝堂,可这次先是突兀地横空出世,然后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许拱更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朝会一直进行到黄昏才进入尾声,已经六十来岁的工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尤其难掩疲态。

  太子赵篆吩咐司礼监秉笔去让御膳房送些吃食来,在此期间,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气。

  桓温是资历、官声和功绩都极其足够的重臣了,自然不会像一些六部侍郎那么拘谨局促,率先离开屋子。

  太子赵篆很快就跟随起身,快步走出,笑着喊住了坦坦翁,然后结伴而行。

  这幅场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可谓不引人遐想。

  晋兰亭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挪动屁股,也没有主动跟屋内某位前辈客套寒暄,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屋外廊中,桓温微笑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无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桓温也不客气,嘿嘿笑道:“这敢情好。”

  两人走去了远处偏屋,身后只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

  太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一职暂时空缺,姚大家也未举荐谁担任,坦坦翁可有什么建议?”

  桓温愣了一下。

  太子赵篆笑着不说话。

  桓温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没有,老臣那边的门下省倒是缺个称心如意的辅官,赶巧了,借此机会正好跟殿下要个人。”

  赵篆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难道是?”

  虽然太子殿下没有说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经点头。

  双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陈少保陈望。

  寒士出身,进士及第,没有跻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够格进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的黄门郎。

  然后担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后成为短暂的东宫侍讲和考功司郎中,清贵归清贵,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仅可算是天子人家的恩赐勋位。

  可要是陈望能够前往门下省成为桓温的左膀右臂,那么没有一个正三品的高位就说不过去了。

  甚至从二品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来,当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热的晋兰亭比之也要失色许多。

  桓温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老臣倒是想到一个十分不合适的人选。”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无奈道:“坦坦翁,你这个说法……”

  桓温哈哈大笑,也不再说话了。

  但是双方再一次心知肚明,两个官职,就这么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经敲定了。

  一个是陈望,去门下省。

  一个是孙寅,去国子监。

  似乎皆是出自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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