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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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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五七章 相聚之秋(上)

  景翰十二年八月底,武者云集的京城办完了武状元试。原本为了配合上半年发出的招安诏,这一次的武科举考试声势隆重无比,然而随着七月底完颜阿骨打的死讯传来,京里的风声忽然有了变化,几次破坏治安的冲突被掀起在台面上,开封府出动抓了些人,关于不可姑息习武之人作奸犯科的讨论声音,也在文士之间传起来了。

  这些事看似与武状元试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一切都在如常进行,随后,一位挂名在御拳馆,名叫韦三念的男子斩获这次武状元试的头筹,跨马游街后,等待着发派职务,外头的呼声,就已经在开始平静下去……

  “……虎头蛇尾了啊。”

  马车朝前走,即将接近汴梁,宁毅看着发过来的情报,微微叹了口气。武状元试后,各个武举人的安排还没有发放,但大致的安排、将给予的职务等等等等,相府这边已经有初稿了。

  这一次武举的参与者,应选者,大部分都来自于北面,有不少也是招安诏的获益者。为了巩固这次招安诏的作用,使恩自上出,让这些人不至于忠于某个势力、某个人,而能够忠于皇帝和国家,才举行这次光明正大的选拔。

  原本在这次选拔之后,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将受到重用。通过“天子门生”的名义,给予实缺、实权,甚至于在北地的某些地方、某些方面,凌驾于文官之上的自主权力,以期待他们在此后的事情里发挥大作用。不过在这一份情报里,所有的安排。都被大幅度的调整了。

  政治本身是个极微妙的事情,大臣之间互相对立,互相抢人,皇帝与大臣之间,许多时候也是对立的关系。如何让这部分的武官忠于君而非忠于人。需要极多的手段安排。否则你用大力气捧起一个人来,却只便宜了某个大势力,那便极不符合制衡之道。

  在完颜阿骨打死前,皇帝也是有这个心气和想法的,然而当死讯传来之后,他就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文官的力量开始反扑。最初的默契已经失去,各方面的官员在试图回压武将权力的同时,也已经在拉拢这次中举的一众武举,再要按照原计划推行,付出的精力、需要制衡的党争。就已经变得很麻烦了。皇帝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就干脆的将这次的武科举后续打下、打散,依旧按照此前的步调来。他图麻烦退后一步,下面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没开始分配,文官系就开始动手了,也真是做得出来……蔡府的大教头跟韦三念在矾楼暗中搭了搭手,韦三念听说吃了个暗亏。啧啧,蔡京啊……”

  看着情报。宁毅摇头笑了笑。一旁的祝彪撇了撇嘴。

  “蔡京府上那个大教头我也见过,与我顶多也就高个一线,真交手的话。时间不长分不出胜负,这武状元也挺好当的嘛。我在京城的话,看来就是我了。”

  宁毅笑起来,将情报翻过一面:“天真,你可知道,周侗周宗师也参加过武举人考。后来只是个武进士。他坐镇御拳馆,一路打到天字教头。名动天下,可最后想要补个军队实缺都难……”

  祝彪摸了摸后颈:“那我现在……不也有后台吗。”

  “倒也是。”宁毅放下情报想了想。“你若真去考,还真能拿下武状元,至少相府肯定是支持的,拿下以后,也有实缺可以补。”

  “哈哈,还是算了。我见了这么多事情了,军队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么,去了也是被那些指手画脚的文官压着,不如现在逍遥自在。”祝彪说完,又道,“不过,宁大哥你原本就在宣传江湖上的侠义之事,这次武状元试也很重要,眼下被压回去,之前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武状元试原本就不重要。”宁毅摇了摇头,“不管做好做不好,我都没对它有太多的期待。对侠义的宣传才是重点,我们借着这阵风起来了,现在虽然受了点影响,但看起来,影响倒也不是太大。”

  他将手中情报的一张递给祝彪:“这次瓜分武状元试的果子,大家都在使力,蔡太师老了,要的是文人的地位,其余的人,大都为自己的家里想想,拉拢、打压一起来,李相、秦相是想要北方真正起一道防线的,这是谭稹的政绩之一,他也希望武官多少能起来一点,到头来,那些人也不得不给点面子……”

  他笑着:“打压武将,而不会赶尽杀绝打压习武之人,秦相在的情况下,对我的竹记宣传,他们反而会保持无所谓的态度。这也算是顾及秦相的面子问题。武举人试虽然一塌糊涂,但我们算是沾了光的。不过……”

  他说了这几句话,看到一页情报时,眉头陡然皱了起来,略看了一阵,吸了一口气:“秦桧……”祝彪好奇地往这边瞄瞄,宁毅将那页纸给他看,目光转向车内另一名处理密侦司信息的幕僚。

  “罗谨言的详细情况,目前如何?”

  那幕僚拱了拱手:“我们确信,当晚已经死了。”

  马车一路向前,不断的轻微颠簸中,宁毅沉默了片刻,手指敲打着下方的座椅,然后道:“他的妻儿呢?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确切的信息,我们认为也可能死了。”

  “不要认为,要确定。”宁毅道,“立刻着手去查这件事,如果人还活着,尝试制定一份营救计划,但也必须巧妙,不能让秦桧知道是我们干的……此事要谨慎,立刻去办。”

  “是。”

  那幕僚拱了拱手,直接掀开帘子,从奔行的马车上下去了。他从回归的车队里分了一匹马,奔向远方。

  祝彪看完了手中关于罗谨言的那份情报,手掌拍在位子上:“这老狗。”随后又皱眉望向宁毅。“不过,宁大哥,我们现在跟秦桧动手,有些早吧,万一打草惊蛇。会不会得不偿失?他在官声上名誉是极好的,而且罗谨言已死,证据也没有了,就算有他的妻儿,恐怕也已威胁不了这家伙。”

  宁毅笑着望向他。祝彪其实是个耿直之人,见事不平。对他个人来说,肯定只是愤慨而已。只是在密侦司中混了这么久,他也已明白大局的道理,眼下的担心与其说是为他自己,不如说在为宁毅和整个密侦司。

  “我不是罗谨言。对秦中丞,不打擂台当然好,真打起来,也未必就有那么可怕。如果真能救下罗谨言的妻儿,暂时是没有用的,但也许可以当做一个伏笔来用,往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既能让人心安,又可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宁毅坐在那儿,看秋风偶尔卷起的帘子、帘子外晃动的路的景象,“不过对你我来说。看多了这种东西,最重要的我觉得是……且惜眼前人吧。回京之后,放你几天假,多去跟王家的那位姑娘转转。不用多想。”

  “知道!”祝彪爽朗地挥了挥拳。

  宁毅将目光望向车帘的另一边,有些话他说了,有些话终究没说。秦桧这样的人。嘴上说着迫不得已,实际上做起事来。是很果决的。

  世界上最可怕的通常都不是那些单纯行恶的坏人,就像是几年前在江宁船屋里绑架他的杨翼、杨横兄弟。嘴上说得再狠,他们心里还是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只是觉得不狠就活不下去。这种“做坏事”的自觉,是一个社会普遍的道德价值决定的,这类人对整个世道的破坏通常还不算强。

  而唯有那些有哲学修养,有思维方式,自认万事有理的人,才会让自己做起事来毫无犹豫,因为他们会从逻辑链条的根本上扭曲道德观与价值观的评判概念。埋伏在秦桧身边的监视者说罗谨言最后指责秦桧的“迫不得已”,看起来,人在世间,什么事情都迫不得已,然而一旦真心接受了这种迫不得已,做起恶事来,他们会比行善更为坚决,更有主观能动性。

  因为已经找到充分的理由了,事情就只能做了,他们可能有浅层的负疚,却通常不会再有犹豫。

  ……那位罗谨言的妻儿,可能已经死了吧

  宁毅的心中,实际上是有这种推测的。只不过因为还是推测,他也就没有说出来。

  风儿吹过接近深秋的驿道,马车的窗帘外,舞过了秋日里的黄叶与黄花。汴梁城外,行人渐渐多起来,行驶途中,又有人过来与他们汇合。随后车队中段的几辆大车脱离了队伍,去往汴梁近郊的乡下。

  道路曲曲折折,蜿蜒一阵,与周围的小路汇合又分开,偶有溪流,远远的能看到老旧的水车。秋分过去,田里的稻子早割了,剩下黄色的水稻茬。几辆马车在远远看到前方村庄时慢了下来,宁毅下车时,黄叶从路边的树上飘下来。

  不远处的岔道口,有行人从那边过来,前方的是几名女子,其中有持了兵器的女侠客,后方也有几名随从。

  只是前方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她的面容柔美、知性而又精致,身着一袭白色的秋装,足下的绣鞋也是白色的。看起来像是十足的大家闺秀的气质,秋风吹过来,将一缕发丝吹在她的脸上,阳光柔柔的照下来。

  她在那边定了一定,然后便朝着这边奔跑过来了。

  要是以前,她是不会这样跑的。

  聂云竹,这位与他在江宁相识、相知,经历了许多事情的聪慧而又娴静的女子,到得此时,与最初见时的她,也有着些许不一样了。

  她跑到近处,步伐才停了下来,胸膛起伏着,微微扬起的脸上,清澈而喜悦的目光望着宁毅,宁毅已经过来,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她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了。

  周围的马车边、道路旁,众多下属们微笑地看着属于小夫妻间的这一幕,对于自家老板惊世骇俗的行为,他们早就见得惯了,并不出奇。

  只是有些人还是会微笑着,自觉地回过身去……

  不久之后,汴梁城,矾楼的院子里,一名女婢也走了进来,看着房间里正在闲坐插花的师师姑娘,说了一句:“姑娘,听说宁大爷回来了。”

  “嗯。”师师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完成手中的插花,不久之后,一副干净利落的作品在桌子上成型起来。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让身子往后仰,悠闲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感受到门外庭院里照射进来的阳光时,她仰起了头,微微的眯着眼睛,感受着这股温暖,像是秋天里正在晒太阳的猫。

  这一年的夏天过去时,她也正式地回绝了周邦彦想要迎娶她的提议。此后虽然也陆续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令她在“赎身”“嫁人”的话题里炙手可热起来,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好的可能性,或许已经过去了。

  未来会怎样呢?她还没有解答。

  但或许有人会有些说法。

  她想要找他谈谈。

  这样子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房间里陡然传出砰的一声,丫鬟过来看时,她家姑娘正捂着后脑勺从地板上坐起来。秋天的阳光在房间里投下明亮的分界,她家姑娘就坐在那分界之中,美丽而又可爱地眯起了一只眼睛,朝她抿了抿嘴。

  真像是一只魅惑众生的猫啊……

  就连跟随在身边很久的丫鬟,此时也不禁愣了愣神,然后捂着嘴唇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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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五八章 相聚之秋(中)

  秋风卷起叶子在汴梁城内的街道上跑,有些叶子落在路旁的河道里,不断点出微微的涟漪来。于和中与偶遇的陈思丰一面在酒楼上闲聊,一面将目光望向了下方道路上的夫妻俩。

  一袭青袍的年轻书生,与一袭白衣的清丽女子,一面并肩而行,一面轻声交谈,看起来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年轻夫妇。不过,于和中是认识那书生的,因而也知道,他身边的女子,实际上倒也只是小妾身份。

  秋意渐浓,但温度还没有转凉,汴梁城的街头行人不少。惊鸿一瞥之中看到这对夫妻,于和中心中的想法很难说清楚,他正在与陈思丰闲聊,思绪稍稍断了断,闪过“他回来了”的念头,但随即,又将与陈思丰在说的话题接上了。

  陈思丰也是认识街上的书生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于和中并未提醒他。两人算是儿时友人,不过来到汴梁之后,发生的联系,大多因为师师。此时两人都已成家立业,也都在京中有一份小官小吏的职务,来往却并不频繁,今日算是偶遇,但两人的话题,也都是在家长里短琐琐碎碎里转,直到聊得差不多,才会有人看似随意地提提。

  “……她夏天里拒绝周邦彦,就已有些奇怪。”

  “……师师的心思,本也不太好猜。”

  “……最近跟她提亲的倒有许多,但她也都拒绝了,莫非想要出家不成。”

  “……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两人说着摇头低叹。又将话题转开一阵,陈思丰道:“她与立恒,倒是关系不太一样。”

  “立恒太厉害,做的事情,你我都参与不了,师师有事会找他商量,也是有道理的。”

  “你觉得,师师是否想嫁他?”

  陈思丰的问题随意,于和中也是随意地笑着:“立恒虽然厉害,但他们之间。看来又不像。”

  “嗯。立恒家中那位娘子很厉害。”陈思丰点头。

  “嗯?”

  “就是那位叫做苏檀儿的,立恒最近不在京中,她帮忙打理竹记的生意,我听人说。她与左厚文正面交了一次手。最后有人出面。两边打了个平局。具体的过程我不清楚,但后来又挖出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

  陈思丰在京中的官员品级比于和中这个户部小吏要高,有些内幕。知道的也比较多,这时候摇了摇头:“听说当初立恒夫妻过来京城,左厚文就曾打压她家中的布行,如今才区区的一年时间,两边已经可以直接交手了,而且还是立恒不在京的时候。那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也才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娘,实际上可真不好惹。”

  “这么说来,师师若真要嫁去宁家,可有好戏看了。”

  “如于兄所说,事情不像,我想师师也不至于如此不智。”

  两人此时说起这事,都是平静淡然,只是说话之后的心情如何,就只有自己清楚了。不多时,偶然相聚的两人约好了日后见面,接着分道扬镳。陈思丰先走,待到他离开了,于和中才下楼。

  他叹了口气,一路散着步,去往矾楼的方向。道路边是各色各样的行人,先前看到的宁毅与他的小妾云竹,此时已经不知回了哪里,陈思丰也不知去了哪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了矾楼那边能干嘛。

  早些天的时候,找了个机会,他也跟师师求亲了。开口的初衷基于一时脑热,也是常年以来心中的一个执念,但开口之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肯定的答复。师师的拒绝很委婉,也很照顾他的情绪,谈不上很丢人,然而……一切都随着秋天一去不返了……

  这么些年来,从曾经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成家立室,娶了妻子、生了孩子,生活谈不上十分有趣,但好在还有师师。他、陈思丰等人一块伴着她,一块长大,一块聚会,一块庆祝,即便成亲了,只要还有这类事情,生活就算不得完全没有色彩。然而,一切都有尽头。

  在乏味的妻儿身边,他是找不到在矾楼的感觉的,最重要的是,不可能找到在师师身边的感觉。然而最近两年来,越来越明晰的感觉是,师师终究得嫁人了。一旦她离开,所有的东西,恐怕都会像镜花水月一般,荡然无存。

  到那个时候,能证明之前的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在哪里呢?

  他在矾楼外站了一阵,微微抬起头时,有冰凉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了。

  真是天凉好个秋……

  **************

  秋雨忽如其来,降在汴梁城里,绵绵陌陌地下了一整晚。第二天上午,雨云仍旧遮蔽天际,使得城里的光芒都暗了几分。师师来到宁府之中时,院落之中的一些房间仍旧亮着灯,在雨幕之中,灯火显得湿润而温暖。

  接待她的是苏檀儿,作为家中大妇,此时乍看之下,她并没有给人太多的压迫感。论身形,她比云竹稍稍矮一点点,头上是素净的妇人髻,一身秋日的青裙,其上缀了花朵。双手微微握起,放在两边腿上。一般来说,双手如果放在一起,会比较有拒人千里的感觉,但分开来放,就显得并不设防,有些柔和,甚至于显得有些青稚了。

  但师师还记得,前几次见她的时候,她并非是这样的。她能够在宁毅不在的时候去矾楼跟李妈妈谈生意,从容之中丝毫不落下风,能够在运筹之中控制着竹记的势力跟左厚文打了个对台,师师有一次出城祈福时曾在大兴寺外的阶梯边见到她,女子蹲在地上,伸出一只手让名叫宁曦的孩子跑过来,她身形并不富态,有些地方看来还有与少女无异的单薄,笑容也温暖柔和,但师师知道,这女子的身上有力量。

  但在此时,她将一切都收敛起来了。或许是宁毅已经回家了吧……想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立恒一大早就赶去相府了,不过今天应该没有很多事,会很快回来。现在又是大雨,师师姑娘留在这里等一等他吧。”

  温暖的灯光与笼罩一切的秋雨里,檀儿是这样说的,随后,让人奉了茶点上来……

  相府,书房之中,宁毅与秦嗣源、尧祖年、纪坤等人碰了头,打过了招呼。

  “……那个叫做罗谨言的,入狱之后,便畏罪自杀了。说起来,立恒对秦会之,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话题算是先从闲聊开始,说过之后,众人的情绪不见得高亢,脸上各自露出复杂的神色,或沉默、或微微冷笑。过了一阵子,秦嗣源才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立恒总算回来了。坐、都坐,事情可是积累一大堆了,都来商量一下吧……”

  卷积的雨云一直延绵,越过千百里的土地,到这片大地的南面,一个叫秦口的小镇旁,雨在落,满地黄叶堆积。

  鲜血流淌在水里,旋即被冲淡了。上午,雨中的长街,一个背着包袱的身影立在那儿,面对着街道那头由四名汉子抬着的绿呢小轿。

  被单手拉在背后的包袱长长的,刀枪剑戟,各种兵器在其中露出锋芒来,不远处街边的墙壁上,有背负鸳鸯双刀的女子,缓缓的在土墙上走过来。

  这里是大光明教的一处据点。

  “陈凡。”绿呢小轿之中,老妪的声音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你真的活腻了。”

  “司空南。”雨中,名为陈凡的男子面对着这位在江湖上成名数十年的女宗师,笑着开了口,“你说过的,人在江湖,总是一代新人葬旧人。你也许搞错了,我们夫妻不是被你截住的,这次我们专为你来……为我师父报仇。”

  “方七佛……”司空南说了这个名字,“为他报仇,你觉得你武艺够了?”

  “我不知道。”陈凡背着那包袱开始往前走,“但是你已经老了,我还年轻……我不会给你老死的机会。”

  脚步踏过流水,肃杀的气氛,已经在周围凝固。陈凡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湿,然而其下的身形匀称刚猛,每跨过一步,都显得更加沉稳和坚定。片刻,他偏了偏头。

  “哦,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师父有时候会跟我提起接掌摩尼教的事情,他一般不说你,但如果有时候非得提起,我觉得他对你的心情很奇怪。我觉得他喜欢你。这是你们老一辈的事情,圣公已经走了,师父走了,你也要走了,但是在入土之前,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件事。”

  绿呢小轿那边沉默了片刻。

  “不过我现在觉得,师父的品味真是不怎么样。因为我上次见到你就想说……老太婆,你真是丑极了——”

  怒吼声发出,身后的包袱朝着前方用力掷出的瞬间,那绿呢小轿之中,有身影扑出来:“放肆——”

  布匹展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各种武器飞上天空,司空南的身影斩裂了雨幕,冲开兵器,半空中,犹如远古妖魔凶戾至极的一道挥爪痕迹,呼啸而下!

  陈凡也已经直冲上来,接住扑向他面前的第一样兵器,下一刻,攻势犹如狂怒的龙卷飓风,与司空南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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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五九章 相聚之秋(下)

  雨渐渐小了。

  相府书房中的会议,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也就渐渐走出正式的内容,变得随意起来。

  对于相府之中的这些幕僚们来说,各自有各自负责的方面,眼下到了这个阶段,大部分的问题,也都不是概念上的,而是诸多具体事项的推进和结合。这次的晨间碰头,主要也是因为宁毅的归来,大伙儿说说近况,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沟通配合的事项。

  宁毅目前在相府之中管理着资金,管理着舆论宣传的萌芽,也管理着大量商场上的关系——虽说资金算是相府私产,舆论的萌芽并非相府主抓的事情,商场上的关系也都只能说是私下里的来往,所有的事情都拿不到官面上去,但相府之中许多正事的推进,还真的需要这种私下里的牵连来插手。宁毅与众人的配合,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当然,在他没有回来之前,众人与宁毅这边的配合就没有出什么篓子,此时他回到汴梁,这些东西当然也只是一个招呼,让他心中有数。实际上,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武举人试的结果就要出现,大家明里暗里的抢人,试图将合适的人一个个推到合适的位置上,能拉拢的就拉拢,不能拉拢的,也会分析能不能威逼利用,桩桩件件、明明暗暗的琐碎,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能按照现有状况去做,不做,就只会更加糟糕。

  必要的事情谈完之后,大家坐下来喝茶闲谈。说起金国的局势,大家也觉得有些扑朔迷离。

  “……阿骨打才死,吴乞买继位后,放下征战,稳固朝政,这是眼下可以看得到的。如今朝堂之上说法芸芸,有人相信,吴乞买稳下朝政之后,便要对我武朝发难,坚持趁金国根基未稳。大量收揽辽国余部。也有人相信,金国核心军政成员都不足,无力南侵,但若是我们做得太过分。就逼得金国毫无选择。因此。眼下伐辽已毕。我们两方当以诚意,开始做生意了。唐钦叟,耿希道等人皆持此观点。能影响到朝堂内外的几支大势力,也都是如此鼓吹,认为接下来的一年,将是决定日后双方态度的关键时刻,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尧祖年说完这些,喝了一口茶。秦嗣源在书桌后倒是接着说了下来。

  “毕竟现在,咱们也很难看清楚,金国接下来会怎样去走。之前的许多事情,我与李相有过反省,如今对于这些小打小闹,反倒有些厌恶。你的力量足够,原本想打你的,也会过来做生意,力量不够,再跳来跳去,本有善意者,也会觉得非打你不可。只是如今的朝堂之上,这类的想法很多,圣上也有些倾向……”

  老人顿了顿,拿起茶杯来:“阿骨打死后,继位者并非嫡长子,而是兄死弟继。此事近乎禅位,并非正常传续。我等也有过了解,金国之中,其太祖一系的力量还是很重的,包括宗翰,包括希尹,都是金国之中最为能征善战、举足轻重之辈。便有好些人趁机上书,奏请圣上以此为引,对此时的金国下手。这些投机之人,最是可恨……”

  宁毅吃着糕点:“无论如何,不管未来有没有打的可能,千里纵深,一战之力,总是要有的。”

  “任谁来看、来说,都该是有了,但观及往时战例,却又都没什么信心,不知该准备到何等程度才好啊……”

  金灭辽、再到阿骨打死后,一切的局势,都显得有些虚幻。对方会不会打过来,是个奇怪的问题。因为无论从何种方面看,雁门关外的燕云六州,数万的军队,再加上不断扩大的郭药师所部常胜军,就已经足够对抗一次大型战争。而在雁门关内到京城的距离上,包括正规军队、包括董庞儿这类的招安者、再包括这次谭稹招安诏后压在千里土地上的军队编制,几十万的数量,如此庞大的阵势,乍想起来,大部分人都有种错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预防什么。

  可是从另一方面想来,辽国摧枯拉朽地倒下,武朝内部本身的诸多弊端,可以说的、不能说的各种理由,如果加起来,竟没有人能够在“对抗金国”的命题上,产生太多信心。

  一切都太快了,金国在几年时间内推垮了辽国,已经变成武朝的真正对手。而无论哪一个命题:打你、不打你、打得过、打不过——哪一个结论都存在过多的理由和过多的破绽,因为因素太多,反倒哪一个想法都无法推算,甚至显得荒谬。

  就像是这次,武举结束之后,大家开始操作布局,相府试图在这种混乱的状况中,仍然能在北方巩固起一条防线来。可是一方面,真有必要做这么多吗?从雁门关开始,这条巨大的防线无论防御的是谁,应该都够了。而在另一方面,这样做有意义吗?因为看起来,整个上千里的防线,看起来又都不怎么靠谱,你巩固一个再牢固的气泡,最后也只是一个气泡而已啊。

  一旦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众人都会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剧烈波动的线上,往哪一个方向去都有可能,往哪一个方向去,都会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冲到底。大伙儿就像是在为一件虚幻的事情,在做虚幻的努力,并且等待着它凝为真实的那一个瞬间。

  而若真要理智地想到最后,一切都源于一个理由:刺刀要见血了,无论降临下来的宣判是什么,接下来能做的,恐怕都不多,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秋天要过了,走觉得有种尽人事的感觉。”走出房间之后,在屋檐下,觉明和尚跟宁毅闲聊了两句,微微笑了笑。宁毅便也笑了笑:“应该还有时间。”

  “世情汤汤啊。好些年前。大家在一块说起辽国局势的时候,不会想到今天的这种局面。骰钟就要揭开,不知道是通杀还是通赔啊。”中年和尚看着檐下的水线,“不过,立恒楼中说的书,很有些意思,我喜欢武侠的。”

  “哇哦,想不到大师这么俗气……”

  宁毅笑了笑,尧祖年从旁边走过来,一同站到了屋檐下。笑道:“这和尚本来就不怎么高明。”

  众人又闲聊了几句。

  一路回到家中。雨刚刚停下,周围都是湿润的空气,屋檐下、树叶上,水还在滴。对于等在这里的师师。宁毅倒是有些意外。不过见他回来。檀儿随后便牵着宁曦离开,给两人留下了空间。

  “原本还以为立恒不再回来了呢。”师师望着他笑,“好几次过来寻你。却找不到。”

  “北上有些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但怎会不回来,毕竟家在这里。”

  待客的偏厅对着小花园,宁毅给她倒了茶,师师低头沉默下来,用袖子遮着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宁毅一会儿,方才低声道:“灾情没有了。”

  “啊。”宁毅点头,“如你所见,秋收了,事情也就完了。”

  “我有时候出城去看那些乞丐,给他们一些吃的。”景色温润的窗前,两人话语也显得平静,师师一面想着,一面说道,“灾情没有了,他们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宁毅想了想:“世情如此。”

  师师的眼睛望着他:“立恒只是这样想而已么?”

  “想多了不幸福,人生的意义,我想,最好是停留在三五人之间,也停在三五年间,除了最亲密之人,不要去想三五十年。”宁毅的回答倒也平淡,“如此应该会开心点,否则,无论怎么想,都不会让人心安的。”

  师师低下头去,喝着茶水,过得好一阵,她看了看窗外的小花园后,方才说道:“立恒在相府之中所做之事,也是停在三五人之间吗?”

  宁毅笑起来:“我所关心的三五人,大多都在这院子后面了。”

  “……檀儿嫂嫂她们倒真是幸福。”师师由衷地笑起来。

  她沉默许久,又想起其它的情绪,叹了口气道:“可不该想的,终究也是想了。”

  “我听说了,你拒绝了周美成的提亲。”

  “立恒觉得我该答应不成?”师师的目光又望着他了,随后道,“不光是他的,许多人也都拒绝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不过从今年开始,总觉得有些东西就要变了,年龄到了,要嫁人了,往日里想起,觉得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可如今想起来,总觉得空荡荡的。我十四岁住进矾楼的院子里,觉得到处都是人,我住在那里,也总觉得自己就在那。只要我在,院子里就是满的,别人过来跟我聊天、跟我诉苦、听我弹琴唱曲,在我身上花钱,没有人时,我一个人在那里,也是在那儿活着,可忽然的,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我以往能想得清楚的……”

  她双手握拳,搁在桌子的沿上,话语渐渐变快,目光也显得茫然起来。

  “如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就好像那个院子已经不是我的了。李妈妈对我很好,劝我嫁人,也是体贴我,旁人瞧我时,总有种几个月半年后就见不到我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月、几个月后,我就不在那院子里了,不知道在哪里,也许是在我不熟悉的房子里,不熟悉的床上,用一辈子,陪我其实不熟悉的男人……”

  师师闭上眼睛,几滴眼泪从那儿泌出来,她咬了咬嘴唇,随后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的笑了笑。

  “因此我才去看那些乞儿,做些……善事。这些事我以前就做的,若是以后也在做,,似乎事情就没怎么变过。”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说话,沉默片刻后,她吸了一口气,“其实,立恒是不怎么关心这些事的吧?不过我想你一定明白……其他人也许不明白。”

  宁毅给她倒上茶:“明白的人应该还是很多的。我是早就成亲了,成亲之前的事情,也都忘记了。不过就算没忘记,当初是个书呆子,也没什么家人,应该不怎么重要。”

  师师看着他:“立恒现在……是在做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吧?”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好说。”

  “还跟那些粮商打擂么?”

  “呵,哪能一直打下去。”

  “但他们还会找麻烦吧?”

  宁毅笑起来:“……偶尔……那个倒是会。”

  师师便也笑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终究不算远,也不算近,师师的神情虽然在笑,但看起来也多少有些落寞。喝完这杯茶,她站了起来。

  “我最近想法有些奇怪,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今天的话有些冒昧了……”

  宁毅摇着头:“我还是能听懂的。”

  “早先在前头与嫂嫂说了些话。立恒最近若一直呆在汴梁,要谈生意时,不妨去矾楼坐坐吧。小妹……最近一直在推掉邀约,但若是立恒的事情,一定不推。”

  “呵,知道,没事你也来家里走走、坐坐,当然,檀儿是个人精,你当心别被她卖了。”

  他将师师送到门口,说话之间,师师笑容灿烂地向他福了福身,然后又有些落寞的离开。宁毅在檐下笑了笑,他大概明白这位“儿时好友”到底是被什么事情困扰着,不过这些事情,自己可真是解决不了。

  而在自己这边,事情也是压了山一样的一大堆啊。

  但是倒也无所谓,一切按部就班就好,毕竟真正的大事,并不在这里。

  他一路返回,穿过屋檐、院门,进到后院时,与等在那里的、久违的妻儿们汇合了,冬天就要到来,接下来,他们将有很长的、相聚的一段时间。

  而他就这样的,不打算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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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〇章 傲慢与偏见 耍赖跟诈糊

  江宁,九月。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上午,秦淮河畔道路上的行人不少,但由于河道两侧的诸多青楼楚馆还处于安静的状态,对于习惯了附近生态的人来说,眼前的风光,便显得有几分萧索了。

  周君武坐在道路对面的酒楼房间里,与过来见他的濮阳逸碰头,然后谈论商业上的事情。

  景翰十二年的秋天,周君武也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作为康王府的小王爷,如今的他算是江宁城中最受瞩目的少年人之一。这样的受瞩目其一固然因为他的身份,其二因为他的样貌俊逸,气质也与同龄人破有不同。而这两点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古怪与奇特之处,时常被人议论起来。

  作为康王府的继承人,虽然身为皇族导致不能涉政,但如果有心去做,终究还有不少的事情能够参与。尤其是在年少之时,大部分有点智慧和修养的皇族还是会附庸风雅一番,例如吟诗作赋,宴请文人搏个好名声之类的,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是最好的方向。

  当然皇族之中还是存在许多的歪瓜裂枣,若是蛮横霸道、没事上街欺负老百姓,大家或许也不会感到奇怪,毕竟乃父周雍曾经就很热衷这些事情。可矛盾在于,这位小王爷长得英俊文弱,待人接物也颇有修养,文质彬彬的,在做事上,却只喜欢工匠活,委实让人奇怪。

  他零零总总地搜罗了大量的工匠,整天里研究各种奇巧淫技。若听说某地有某个匠人会些特殊技艺的,他挖空心思也要将人请来,就连他自己,都喜欢亲手去做些木匠活、手工活之类的。还在江宁不少“二代”的中间搜罗纨绔子弟,组成一个什么“格物党”。

  一个大有前途的小王爷,喜欢些如此不上道的东西,更何况“君子群而不党”。文人们就觉得可惜,好多次的规劝过来。康王周雍本身是个无所谓的王爷,但人家说自己儿子有出息。还是喜欢听的,就让这些文人亲自去劝周君武,闹了好一阵子,温文尔雅的小王爷发了飙,拖把椅子追着几个文人打了一条街,事情后来才消停了。

  一如宁毅所说。当人们觉得他是好人的时候,多少就想要去“改变”一下,“纠正”一下,而当对方真的露出狰狞的面目,反倒没人“惋惜”了,能躲就躲吧。

  其实。无论是引起话题,还是文人想要改变君武。内中的原因自然不会那么简单。若追索下去,也是因为小王爷在这十五六岁的年纪,就籍着王府的力量撑起了一个大摊子:收购各种物资,上百匠人、数百小工在其手下吃饭,花钱如流水。能让这一切运作起来,就算是王府背景,单靠吃白食也是不可能的。首先还是因为小王爷本身,并非无能之辈。

  一个十六岁的小王爷。就算靠了一些助力或者幕僚,不管他做的是什么,能够有这种规模和运作的势头,等到他成长一些,继承王位,就一定会是江宁城中最为举足轻重的力量,相对而言,要比一个整天拿金瓜大锤上街砸人头的王爷,肯定厉害得多。

  不少人接近过来、巴结过来,但小王爷本身还是有理智的,对于身边合作者的选择非常谨慎。他也绝不希望自己身边聚集太多的利益集团而踩到“宗室不干政”的底线——虽然宗室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政治的影响,但,总有个度。

  见面之后,已经束起头发,面容尚显清秀稚嫩的少年与濮阳逸聊过了生意。虽然在某些方面必然还有青稚的一面存在,但身份尊贵,举手投足有意无意地模仿着某个师长的少年,也已经有了属于一个小王爷的气势了。聊完之后,两人打开窗户往下看,周君武背负着双手。

  “家师还在江宁时,濮阳兄与家师是有过一些交情的。君武最近便要上京一趟,濮阳兄可有什么话,要君武带到的吗?”

  “小王爷有心了。濮阳家与竹记、与苏家如今也有生意上的往来,铜臭之事不用污了小王爷的耳朵,只是立恒人在江宁时,曾有江宁第一才子之称,我最近寻到几幅书画,还可入眼一观,倒是想请小王爷转赠与立恒,也是得其所哉了。”

  “哈哈,濮阳兄的心意,君武一定带到。”

  两人的来往已经不是一时半刻,濮阳逸也早就明白,眼前的小王爷对于如今去了京城的那位“师父”极其尊重,以至于说话、做事都有些刻意模仿。他与竹记、如今的苏家也有生意往来,此时倒也不妨再巴结宁毅一番,给周君武一些好感。不过作为濮阳家的继承人,言语之中,倒也是不卑不亢的。

  两人站在窗前说话之中,下方发生的一件事情,忽然间映入眼帘,那是下方一间青楼的后门,夜宿的客人正在出来,其中一个人的面孔,在两人的视野中晃动了一下。

  周君武背负着双手,口中闲聊般的话语微微顿了一顿,旋即又如常的进行下去。然而濮阳逸是何等人,下方人影出现的同时,他也已经辨认出那人的身份。而在旁边,小王爷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一双嘴唇就已经薄薄地抿了起来。

  虽然是属于十六岁少年的那种凌厉,然而出现在一个有小王爷身份的人脸上,那通常就是会死很多人的。但好在这一幕过后,周君武便继续闲聊,当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濮阳逸便也装作没有看到,接下话题。

  方才出现在那青楼后门的,正是小王爷的姐夫,与周佩成亲的郡马渠宗慧。

  对于这对夫妻的事情,濮阳逸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只是在眼下。他也并不敢说什么。过得一阵,双方就互相告辞,离开酒楼分道扬镳了。周君武跟身边的人询问了一下,然后坐着马车去往城外一个皇仓的所在。深秋已至,冬天便要到来,许许多多的物资粮食正在往这边囤积过来,进去之后不久,他也找到了正在这里查看入仓事宜的姐姐。

  深秋堆满落叶的颜色里,已为人妇的周佩一袭暖黄色的深衣。气质雍容而华贵。年方十六的少年面上还带着稚气,只大他两岁的姐姐却在最近这一两年间,迅速地将稚气脱去了,连他都不明白这变化为何会如此之快。眼见着君武过来,女子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将身边的人摒退了。

  “君武。今日怎么到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姐。”君武唤了她一声,然后道,“没什么事。”

  “过来。”周佩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带你去高处看看。”

  周佩所说的高处,便是皇仓一侧可以俯瞰周围的主楼,两人一路过去。丫鬟、随从们跟在后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要转冷了。淮南来的几船粮还在路上。去年的一场饥荒,江宁周围的乞丐多了两倍,都是在饥荒里没了房子没了地的,乞丐也没有当习惯……今年也要饿死很多人。不过他们不会接着增加了,一年会比一年少……你看看你的衣服,都皱了……”

  周佩说着,提君武拉了拉领子。两人此时已经到了那主楼顶层,君武看着面前已经稍稍比自己矮一些的姐姐。犹豫了一下。

  “姐。你近来还好吗?”

  “累是有些累,但我有什么不好的。”周佩偏着头,戏谑地看了他一眼,“缺钱了?”

  “没有。再过几天,我要上京了……姐姐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东西,要我转给师父的吗?”

  “我知道这事。你是王族的人,进京切记要注意身份,就算缺钱,不要做得像去帮人当说客,你要记清楚这点。”周佩整理着他的衣领,“师父那边,我会准备东西让你稍带过去……我也会写封信,你帮忙带着。”

  周君武站得直直的看着姐姐:“这些事情我知道的,生意都是我自己的,谈不上为别人当说客,分寸我都记得。我也会去拜访秦爷爷和师父,他们会为我出主意,而且这次上京,也会去见些大户人家的小姐,父王说,我也该成亲了。”

  周佩的动作微微停了停,狭促地笑起来:“喔,说起成亲这事,我还以为你会害羞呢。家里之前给你选的几个姑娘,你也都看了,还有钰梅,从小跟你一块长大的,是看不上还是……”

  君武的脸色这才微微红了一下,跟着姐姐走向窗口:“也不是,她们……还有钰梅,都可以。跟谁成亲都行,这次也是因为我说要上京,父王才让我去见见人,其实也有秦爷爷和师父会帮着拿主意。”

  周佩偏过头来看他:“成亲怎么会……跟谁都行呢?”

  君武望向楼下各个皇仓间繁忙的动静,皱了皱眉:“跟谁都差不多。女人……姐,你嫁出去以后,我就……我就知道那些事情了,有趣是有趣的,不过……”

  周佩目光严肃起来:“我嫁人之后,王府变成什么样子了?”

  “没有太乱。”君武目光尽量清澈地望着姐姐,“姐你让我学会使唤那些人,我去了青楼,尝过那些事情以后,我与鸾红姐也有了关系,但就是这样而已……我成亲之后,会娶鸾红做妾。”

  “鸾红勾引你的?”

  “不是,我在尝过那些事情以后,觉得有趣,也觉得,身边要有一个女人,不然我总是要到青楼里去,那样不好。”

  要说出这些,君武的神色多少有些拘谨,但在眼神深处,却又有着仿佛无事不能对人言的坦然。周佩皱了皱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成亲之前,叫鸾红来见我一次,我要敲打一下她,但你放心,不会过分的。”

  “好。”君武点了点头。

  过得片刻,女子又仿佛有些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真觉得没关系?”

  “我是男子,有许多事情要做。何况成亲之后,我还能有妾室,岂能为这些事情太花脑筋?师父说过,人的心力是有限的,不重要的事情,要能够扔掉。”

  “你也不用学到这个程度……”周佩轻声说了一句,“你师父他……跟师母之间,是很亲密的。”

  “嗯。”君武点了点头,“我也羡慕师父和师母们的感情……”他说完这句。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姐,那……你跟姐夫之间,就这样了吗?”

  周佩的眼睛眨了一下,目光黯淡下来,然后叹了口气:“你又听说什么事了?”

  “我……没什么……”

  “无妨了……”周佩道。“毕竟是我做错了。”

  “怎能说是姐姐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周佩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讽刺,“你姐夫所做的,不是人之常情吗?我只有一个夫君,男人……却有许多女人。”

  “我……”君武抬了抬手,最后拳头愤懑地砸在窗台上。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于姐姐与姐夫之间的内情。他其实是知道的,这是周佩在事情出现后。私下里跟他说出来的真相。原来在两人成亲之前,周佩就曾找渠宗慧谈了一次,她暗示渠宗慧,两人不能立刻同房,得有些感情之后,才会接受她。最初的时候,渠宗慧可能以为这是女子的羞赧。也觉得周佩这个小郡主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答应下来。

  待到成亲之后。他一开始尽量温和地与小郡主发生接触,维持看来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也维持着感情的升温,然而在不久之后,这样的接触变得逐渐冷淡下来。可能是渠宗慧觉得,作为一对夫妻,这样的来往显得男人太弱势,又或是他本身感到了厌倦、无聊。无论如何,此后渠宗慧参与文人间的诗会的次数频繁起来,有几次,留宿在了青楼。

  谈不上吵架,也谈不上爆发,当时正在跟成国公主学习管理各种事物的周佩才得知情况后,整个人就有些懵了,她也不知道该去表示抗议,还是去将郡马看管起来。渠宗慧的态度,也在一日日的低头沉默间变得冷淡。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往两边滑开。当周佩能够将事情想清楚的时候,渠宗慧已经不知道在青楼留宿了多少个夜晚。

  就算去挽,也挽不回了。

  她所能做的,只是背起大量务实性的事情,不再与渠宗慧产生过多的接触而已。

  这件事情,周君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姐姐当初提出的那个要求,是非分的,但他也明白姐姐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固然可以出头将渠宗慧抓回来,或者干脆打杀了扔进秦淮河里,但姐姐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出现的。

  “姐,要不你跟我上京去见见师父吧。”君武望着她,不知为什么冒出这句话来,然后又补充一句,“师父也许会有办法的。”

  年仅十八岁却已然有些华美气质的王族少女偏头望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去了,好多事呢……”她伸手又整理了一下弟弟的衣领,“还是那句话,别丢了王族的脸面,你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见见你,不是去当说客的。”

  “我明白。姐姐你也要好好的。”

  “当然。”

  姐姐扬了扬下巴,光的剪影落下来,衬出少女美丽、骄傲而又落寞的笑容,成熟与青涩,就那样复杂地混合在一起……

  **************

  汴梁。

  同样是九月初,宁毅正在家中陪着檀儿、云竹等人简单地过日子,手头上的诸多工作,也已经被他转移到了家中处理。收到那则加急讯息时,他正与小婵在屋檐下对局五子棋,对面的小妇人并拢双脚,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棋局还在轻轻地哼歌,很是嚣张,因为看起来她就要赢了。

  宁毅看了一眼那情报的内容,微微愣了愣,纸上写着:八月二十八……陈凡、纪倩儿于秦口……斩杀司空南。

  他将情报反复看了三遍。对面,知道不能打扰他的小婵捧着脸有些关心地望着他。

  “太好了!”

  宁毅砰的一下将那情报拍在了棋盘上,将小婵吓了一跳,眨着眼睛看着乱跳的棋子。宁毅跟过来传情报的下人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待那下人走了,小婵才站起来,皱着眉头有些委屈:“相公你耍赖,我明明要赢……唔……”

  她被跳起来的宁毅一把捧住了脸,亲在嘴巴上,说不了话,最后连舌头都被抢走了。

  “呜……相公你耍赖……”

  被松开之后,小婵还在轻声嘟囔着说道。宁毅抓起那份情报,大手一挥:“小事不要太计较……今晚我们自己做烧烤庆祝,我去厨房找肉!”

  他转身就走,小婵抿了抿嘴。

  “哼……我也去,相公等等我……”

  秋日的阳光从屋檐的一侧照下来,小婵追上去,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事,不过能庆祝,大家都会很开心啦。

  与好几年前的江宁时类似,宁毅出门或是去做什么事时,小婵便在旁边跟着,只是此时,两人已经可以牵手或者搂抱在一起了。而在原本的小丫鬟腹中,一个小小的生命,也正在幸福的时光里,悄然地孕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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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一章 当时的曲调(上)

  暮色将临,宁府的院子里,支起了铁架子,一帮人呼噜噜地忙碌在一起,有人准备炭火,有人准备食材。被娟儿带着的宁曦正在屋檐下用铁叉子扎一只鸡翅膀,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文方文定卷起袖子,笑着加入了准备烧烤的大军之中。

  在武朝之前,由于铁锅并未普及,炒菜的方法也还没有出现,烹饪的系统大多便是炖煮或烤制,谈不上多出奇的事情。宁家的烧烤最主要的不同也就是食客们大多得自己动手,多数食材固然会让厨师腌制好,烤的过程多还得自己来,加上肉食等物在普通人家多半还算是奢侈品,宁毅的食不厌精,各种处理,都让家中的食物味道颇为突出。往日里偶尔听说宁家弄烧烤,似闻人不二等人,也会特意过来凑凑热闹。

  即便在宁府,这种可以不限量吃肉的机会,还是得在宁毅的下令之后,才会偶尔出现。一般的情况下,即便家中已经非常有钱,持家之时还是得有节俭的态度。类似于如今蔡京等人府上的穷奢极欲,伺候一个人饮食的厨房比后世五星级酒店还大,一道菜吃一百只鸡的舌头之类的事情,宁毅倒也不是不能做,但那种事情在他眼里也确实太低级了一点。并且从那种环境里出来的人,基本上也就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另一方面,如今京城中的世家大族,多半也是有诸多长辈坐镇的,做事要讲规矩排场,若非是如今宁毅这样的家庭,通常也很难这样子毫无形象地让大家玩在一起。

  入夜之时。院落里屋檐下挂起大大小小的灯笼,架子里的炭火已经生好,文定等人也从外面搬来了各种酒水果汁。

  已经两岁多的小宁曦捧着他装了果汁的小杯子在叫着“要吃翅膀”,也在炭火边监督着厨子将他选好的翅膀烤得外焦里嫩。作为宁毅的长子,他其实有点可怜。果汁是限量的,只有一杯可以喝,如果喝完了,就只能偷偷地去跟叔叔伯伯讨要,有时候还会挨骂,翅膀和烤肉等食物也得经过批准才行。时令的水果蔬菜倒是可以一直吃,但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有榨好的果汁味道好呢……

  事实上,即便是限量的翅膀和烤肉,此时小嘴巴小肚子的小宁曦也是吃不完的,但是譬如他很喜欢喝果汁。就是没办法敞开肚子喝到饱,这样就会觉得很郁闷,很好吃的小翅膀吃完一只也没有了,实在也很不爽。父母偶尔还给他点不想吃的蔬菜让他吃下去。

  开心自然还很开心,但对于这个年纪的他来说,恐怕也会难免有种不是百分百满足的情绪出现。当然,现在的他,自然是很难归纳此事的。被父母说过之后,苦着小脸吃掉菜叶子之后,也就继续没心没肺地去卖萌讨要果汁了。

  这样的事情。主要也是因为宁毅的教育理念所致了。在他而言,男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节制,虽然他也希望孩子过得幸福,但百分百的幸福,绝不是一个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所需要的。毋宁说,绝对的幸福。是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应该被避免的东西,若不然。这个孩子将来就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好在小宁曦此时也颇为听话,而作为其生母的苏檀儿。在这方面比宁毅会更加严格。否则孩子大概会被宁毅弄得整天哭个不停吧。

  不过,到得此时,作为母亲的苏檀儿,又担心起其他的事情来。

  “若是再大一点……你说曦儿会不会显得太软弱了,你看他那个样子,一点魄力都没有……”

  做为当家主母的年轻女子坐在宁毅身后的凉亭台阶上,远远地望着院子另一边的孩子,有些怜惜也有些担心。宁毅正坐在前面的石头上烤鸡翅膀,往那边看去,是宁曦在苏文方身边偷偷要果汁喝的情景。

  只有两岁多的孩子偷偷摸摸地在柱子后头跟苏文方要新出的果汁尝,喝过一口之后明显露出了“好喝”的幸福模样,然而却不敢再喝第二口,显然是害怕爸爸妈妈会骂,捧着自己的小杯子,一边小口地抿,一边走开了。

  “才两岁多的孩子,这么听话你就知足吧,他现在要是有魄力,那就是整天跟我们闹了,到时候你还不得头疼死。”

  宁毅笑着偏头,碰了碰身边的妻子,檀儿抚了抚脸颊一侧垂下的发鬓,便也在那儿摇晃着身子,将宁毅轻轻地撞了一下。只听得宁毅喊起来:“谁要鸡翅膀、谁要鸡翅膀,拿豆腐和鱼来换!”

  周围顿时热闹起来,锦儿从旁边窜过来:“我有烤馒头。”

  “谁要馒头,不要馒头,你跟其他人换去。”

  “我要这串……还有这串……”

  “强买强卖啊你……这串最大,你拿走我跟你急,而且你这馒头卖相……喂……”

  锦儿得意地抢走了鸡翅膀,路过宁曦身边时,还蹲下了撕了一小块肉给孩子吃。宁曦嚼了嚼咽下去,举着自己手中还剩半只的鸡翅膀表示:“我的比较好吃。”他只有一只鸡翅膀的份额,因此是让家中最好的厨子烤出来的,比起宁毅的手艺,自然是好得多了。

  云竹用盘子端着几碗酒水从那边过来,给了锦儿一碗,到了这边,递过一碗给檀儿,又递一碗给宁毅,眼见着炭火升腾,看上面的东西:“我们有什么?”

  “锦儿烤的馒头,换来的鱼和豆腐,怎么我都觉得应该自己加工一下再吃。信不过这帮牲口的手艺……不过锦儿的馒头你可以先吃,都快烤焦了。”

  “我不要。”云竹端着米酒已经喝了几口,笑容微醺,“鸡翅膀呢?”

  “全都被换走了,最后一只是苏文定他媳妇干的。这个仇我能记一个月。”

  苏家众人来到京城之后,亲属的规模也在增加,包括众人的媳妇、小妾,如今在京城里,房子的规模还做不到每家人一个独门独院。彼此挤了一点,但也算得上和乐融融。宁毅是府中的掌舵人,一般的亲属、小媳妇之类的存在还是不敢在他面前太放肆的,方才宁毅说换鸡翅膀,对方是怯生生地过来,规规矩矩地将翅膀换走。想不到宁毅爆出这种话来,那边在苏文定妻子身边的一些女子都笑了起来,苏文定的妻子也红着脸笑,回头怯生生地辩解:“明明是姐夫叫着我换的。”

  檀儿笑着走到一边拿来两串翅膀,放到火上。道:“云竹,我烤给你,不过你得弹首曲子来换。”

  云竹笑起来:“檀儿想听什么?”

  “《将军令》。”

  “唔……真是为难人……”

  云竹便皱着眉头白了她一眼,然后抱着古筝去到凉亭里。这《将军令》本是一首军乐,入阵之曲,与云竹柔弱的风格,算是格格不入的。不过,只要是与乐曲有关的。倒也难不倒云竹,随着乐曲的第一声压下,深邃与震撼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古筝的声音空灵。随着乐曲响起来,这曲《将军令》的唱词也从她的唇畔发出,并非呐喊,却像是轻轻念出来的,第一个声调响起,就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塞上长风。笛声清冷。

  大漠落日,残月当空。

  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

  军乐的慷慨激昂被掩在空灵的表象下,随着乐声渐渐激烈。唱词的出现,整个乐曲的气氛在院子里竟变得愈发空旷起来,一切都像是掩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在女子的讲述间卷起巨浪与沙尘。云竹的曲艺功力并非是大伙儿第一次见,倒也不至于惊奇,只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而已。

  檀儿便坐在宁毅身边,笑着烤鸡翅膀。

  “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

  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

  报朝廷!谁人听……”

  改过的军曲带着令人安静的气氛,又像是在听无数的故事,唱完之后,就连宁曦也在旁边鼓掌。这些技艺毕竟是她以往作为青楼女子的经历,除了宁毅可以随意开口外,檀儿平日里也不会轻易提出这种要求的,但不久之后,云竹便又表演了两曲给大家听。如今的她,已经不至于为此而有所芥蒂,能见到一家人的高兴,她也便能在宁毅身边高兴起来。

  至于锦儿,她擅长的舞蹈毕竟是肢体语言,相对魅惑一点,除了在宁毅跟前表演一下,或是跟一些女性亲属交流,教她们几个动作,对着文定文方等人,终究是不合适表演的了。

  这样的聚会、庆祝,在此后的日子里并不少见。除了必要的时候去相府转转,大部分时间,宁毅都是在家中处理事情。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具体的事项上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地跑来跑去,原本竹记运作的基础套路就已经成型,从这个秋天开始,宁毅也在遥控着进一步地改进竹记的新陈代谢,运作的效率与造血的功能,监督与免疫的机制。

  即便对于宁毅来说,整个事情,也算是一种陌生而新奇的尝试。通讯能力的限制导致竹记扩大之后,中枢核心的反应能力不够,单靠规章制度,很难限制住人力的损耗与运转中出现的摩擦,而即便宁毅亲自处理,当他专注某一方问题的时候,对于这么大的摊子来说,对其它地方的掌控力,就必然会减弱。

  纵然有密侦司的情报系统可以作为辅助,宁毅身边会出现的问题,仍旧是极其复杂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的归总,不能单靠制度而又只能依靠制度与运作模式去解决。接下来的整个冬天,宁毅对外的精力几乎都投注其中,而除了能够在身边偶尔交流的苏檀儿,这些事情,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在享受着家中的温暖。自从有了孩子,又与宁毅一道支撑起这个家以来,苏檀儿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已经愈发强大。当然,这种力量并非是形诸于外的锋芒,相对来说,刚与宁毅成亲时的檀儿,身上更有外露的锋芒,但那种锋芒也带着青涩的感觉。此时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她在宁毅的眼中是显得年轻的,但外在更加柔和的同时,她的存在,也让人更难忽视了,有时候遇上事情,往往在轻描淡写中,她便能找到方法解决。虽然外在更加圆融柔和,但家中的丫鬟、下人,对于这个主母,却是最为敬畏的,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也只有在宁毅的面前,檀儿才会回归到当初在江宁小楼上一块聊天、说梦想的那个少女,在天气渐冷,连月光都渐渐冷掉的夜里,檀儿会在他的身边蜷缩得像个婴儿。她有时候会将牙齿咬在唇间,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蹙起来,宁毅便伸手过去,想将那皱纹抹平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妻子,檀儿背负起了原本属于他的许多东西。陪着宁毅来到汴梁之后,原本就颇有资质的檀儿更加迅速地成熟起来,她为宁毅背负起了家庭的后顾之忧,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为宁毅支撑起竹记的运作,与他商议各种事情。这种成熟不会是没有代价的,形诸于外的,便是仍旧年轻的她,在愈发柔和之中,却能给予旁人的,巨大的压力。

  以及在这如婴儿般的睡梦中,却皱起的眉头。

  有一天夜里,宁毅却也打趣似的对她说:“我倒是担心,有一天你要变成吕雉那么厉害的女人了……”

  *着身体躺在宁毅怀里的女子只是清澈地笑了笑,感受到他的存在:“只要立恒你在我身边,永远都不会的。”

  有些时候,她也会去云竹那边休息,那是早先宁毅不在家时养成的习惯了。

  当然,谈不上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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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二章 当时的曲调(下)

  檀儿与云竹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还不错,不过真正的亲密起来,还是在宁毅离开京城,前去吕梁山的那段日子里。

  彼此都是相对理智的女子,早在云竹救下宁曦的事情以后,两人就有心亲近。宁毅离开汴梁前,迎娶云竹与锦儿过了门,那段时间里,云竹为了在竹记中举办一个小小的五子棋比赛乐在其中,檀儿照看的则是竹记留在京城附近的全盘生意,两人便有更多的时间相处起来。

  即便说起来,此时整个社会有着男尊女卑的思想,有着属于封建社会的背景。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小妾,围绕在同一个男人身边,又没有太多共同的过往,真要说彼此之间有多么真诚的感情,自然是不可能的,大部分的亲近,还是归结于理智。不过,总算也是有了许多的彼此了解的契机。

  夏日来临之后,京城的天气热起来,两人常常在家中商量一番关于五子棋赛的许多细节。这样的情形往往发生在云竹居住的院子里,烈日炎炎的正午,大雨瓢泼的午后,在房间里的凉床上坐坐,吃些冷饮瓜果,说几句闲谈的话语。

  一开始自然是为云竹操持的事情出谋划策,说几句有趣的八卦和家常。但时间久起来,云竹也就能够看到檀儿身上背着的负担。虽然一直以来,檀儿都表现得有足够的能力驾驭身边的事情,也很少会在人前说出一个累字,但形形色色的压力。终究还是如蛛网一般的套在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子身上。消耗着她的精神与心力,也在促使着她不断前行。

  若是放在后世,二十二岁,不过是一个女子从学校毕业刚刚进入工作的笨拙年纪。即便在此时,人们有着稍早的关于成年的定义,但二十二岁,之于缠绕在她身边的许多事情来说,终究还是一个过分年轻的数字了。

  事业、家庭、孩子。套在苏檀儿身上的,有着足够复杂的责任和义务,偶尔只是在某些相处的间隙间。云竹能够看到这些东西。这位比自己年纪还稍小一点的女子。对手中自己的、夫君留下的事情的操心,对于孩子的管教,另外,在诸多的忙碌中。与自己甚至与锦儿之间的相处。看似随意的背后。或许也是对于当家主母这份心情的自觉。

  在家中丈夫离开之后,她要看好丈夫留下来的东西,要管教好孩子。还要相对主动地与跟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女子相处起来。她心中所为的,或许不是表面上的好看,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为远处的那个男人减少一些担忧——事情或许并不好说得如此清楚,却绝对是有着其中一部分的理由的。

  云竹以往在青楼之中,对于这些事情颇为敏锐。同为女人,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对于檀儿,她多少有些内疚,也有些怜惜起来。她是没有能力为宁毅做到太多的事情的,也撑不起一个家来,若说能做的,无非是配她聊天、解解闷,为她准备些放松的茶点。炎夏的午后,云竹陪她轻声说话,弹上一首舒缓的曲子,有时候聊着聊着,檀儿也会在这种氛围里睡下,一觉醒来,便是下午最为宁静的时刻了。

  如果说一开始与云竹的往来,有些基于“必要”,相处一段时间以后,便也成了互相之间的认同与亲切了。檀儿能力固然有,来往一阵子,她也就能够感受到云竹对她的关心,与那份关心之后的更深层次的理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檀儿毕竟是商人家庭出来的女子,对于云竹身上的许多气质、才艺,还是颇为感兴趣。

  而两人之间亲密的最大基础,则只能说是对于这个家庭的认同和珍惜了。小婵与檀儿之间的亲切,源于从小到大的主仆关系和姐妹情谊,她与宁毅之间的感情则属于另一件事情,锦儿也只是对于云竹和宁毅感到认同而已。而檀儿和云竹,则是因为对这个家的认同,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地变成了亲密的朋友了。

  对于这样的事情,宁毅回来之后,都是觉得有些意外的。云竹会跟他说起檀儿身上背负的压力,檀儿偶尔也憧憬地跟他说起云竹身上的诸多才艺,优雅而又恬静的气质。她们两人偶尔会睡在一起——宁毅若主动提出这等非分的要求,多半会被拒绝掉,但在两人睡一块后,他却多少可以过去凑个热闹,三人在轻声闲聊中,搂在一块静静地睡过去。

  将近半年的时间下来,锦儿与檀儿之间,基本采取了和解的态度,但仍旧算不得亲密。她与云竹、小婵的关系都还好,但宁毅是有些对不住她的。在成亲、洞房之后,宁毅便启程去了吕梁,无论有着怎样的理由,这半年的时间里,锦儿的情绪多少有些落寞。

  也是因此,宁毅回来之后,首先便是找到她,也陪着她。两人独处之时,原本显得活泼开朗的女子望着他一直在流眼泪,完全停不下来。无论是宁毅抱着她道歉,跟她轻声说话,都只是加剧了这一情况。锦儿在他怀里只是哭,偶尔开口:“我不想哭的……我、我很高兴的……”

  如此一直到夜里,宁毅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后,她唇间都是哽咽未息,相隔了近半年的第二次同房,她身体颤抖得犹若处子,双手紧紧地缠着宁毅的身体,直到两人最后都因为疲累而睡下。

  此后的几天,她的情绪才渐渐恢复过来,回到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女状态,则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做到。

  九月里天气渐冷,到得月底,小王爷周君武上京一次,跟宁毅在一块儿谈了许多事情,包括他在江宁建的那个格物党的规模,如今的状况。也去参观了宁毅这边的成果。十六岁少年心中的惊讶自不必说,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完全忘记了要去各家相亲的事情,在城外的竹记大院里呆得不肯出来,后来将许多事情一一记录,又跟宁毅谈得差不多了,才肯出来见些大户人家的女子,又或是参与一些应酬。

  原本质朴乖巧的小王爷对于男女之事看得极为寻常,令宁毅多少有些意外。但最为意外的,还是君武后来跟他说起的。关于姐姐姐夫之间的感情问题——这些事情。在周佩给他的问候信函里并未提起。

  宁毅隐约还记得周佩离京之前与他告别时的那深深一福,女人在这个时代里,能不能幸福,不过是一锤子买卖。与这对姐弟初见之时。周佩还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生。如今已经走到婚姻是否幸福的问题上了。如此一想,多少让人有些唏嘘,但这种问题。即便是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叹一口气而已。如果要感叹什么旧社会的悲剧,那就太过矫情,但无论如何,心情有些复杂。

  十月,小婵有了身孕,天气也开始入冬了。一家人常窝在满是狐裘与毯子的温暖房间里,聊聊天、玩玩游戏,宁曦常常不怕冷地往外面乱跑。闻人不二等人过来时,常说宁毅穷奢极欲,天还没下雪,他就想着冬眠了。

  相府在北面的经营,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拉拢一些真正可用的山寨成员,将每一份要发出去的军用物资,尽量的使在刀刃上。在金殿与谭稹等人扯皮,互相抨击,有时候进两步也得退一步。一切的事情看来缓慢,而变化又是异常迅速的,从某些方面上来说,宁毅等人也并不清楚整个事态是会变得更好,还是正在变得糟糕。

  触手伸过雁门关,朝堂的各方面,也都在尽力地拉拢郭药师,相府也不得不参与其中,频繁示好。而对金国,朝堂使臣,诸多大商户的代表们都在尽量地推动双方的商贸来往,希望将这些来往做成互惠的正常态,只不过,大雪已经在北面开始降下了。

  庙堂与社稷之外,武林。由于司空南的死,林恶禅、王难陀等人为之震怒,大光明教全力往南面反扑,搜捕追杀陈凡夫妇。然而霸刀所在的苗寨已经趁机卷起声势,串联一些当初有来往的绿林人,此时整个南面绿林,已经开始掀起犬牙交错的厮杀,再加上六扇门的介入,委实显得腥风血雨。然而由于朝堂的眼光已经放到北面,短时期内,不会有大规模的力量投入到绿林中来,加上司空南的去世对大光明教的打击,这场发生在南面绿林的厮杀中,隐身背后的霸刀一方,还真不见得会居于下风,宁毅也就没必要急着插手其中。

  宁毅偶尔出门,他也会请人去矾楼谈生意,也有些时候,师师会登门拜访。对于师师来说,将来的婚姻,已经变成迫在眉睫的重要问题,但宁毅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师师有空时,便常常出城,给城外的乞丐施粥、施舍馒头,有一次差点被人袭击,她却仍旧乐此不疲。

  往日里师师也是常做善事,因此大部分人说她有佛性,对她的善心评价不低,但此时善心发得愈发厉害,就只能认为她是在逃避某些事情了。宁毅对此也无话可说,不嫁人看来已经不行,但就算嫁了人,也很难避免像小佩那样的不幸福,反正不关自己的事,宁毅也就不对此多说,毕竟这种事情,是怎么说都可能错的。

  而在与宁毅的来往中,师师心中最大的疑惑,其实是:他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两次她都问了出来,但宁毅同样无法解释。该怎么说呢,金人迟早要打过来?为了预防金人打过来,我派出了很多说书的家伙?无论从何种方面去说,都会显得极为奇怪。

  时间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过去,汴梁城下起雪来,相府之中,成舟海回来了一趟,至于宁毅熟悉的秦家兄弟、王山月、李频等人,则大都留在各自的地方忙碌着各自的事情。景翰十二年年末,这是个不怎么热闹的冬天,宁府之中,唯独温馨还值得一说,只是偶尔出城施粥的过程里,城外聚集的乞丐中,也正有大批大批的,正在被冻饿至死。

  大雪封山。

  不成样子的道路上,只在城市周围的些许地方,有车马冒着风雪的经过。城市中青楼楚馆温暖依旧,街上也有行人出门,少许开着的店铺里,往往有冒着热气的大锅,吸引来往的客人。客栈之中,用光了盘缠的旅人与老板厮打或是争吵。三五天的间隔里,文人们会有诗词的聚会,清倌人们唱着软糯的词句,气氛温暖而又香艳。菜贩们在早晨的市集上揉搓双手,口中哈出热气,卖炭翁走过清晨的城门。

  看起来,仍是与往年毫无区别的冬日时光,它转眼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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