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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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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一章 灭国之功

  突厥东西两面可汗颉跌伊施可汗以及乌苏米施可汗的首级被送到大唐京师长安时,自然引来了朝野一片颂圣之声

  要知道,自从武后年间骨咄禄崛起,默啜可汗又复东突厥国号之后,突厥就成了北面的大患,等到开元初年,大唐即使曾经连同铁勒诸部一起,攻杀了默啜可汗,可毗伽可汗默棘连崛起,不但有岳父暾欲谷作为国师,出谋划策,又有弟弟阙特勤作为左贤王统领兵权,一时铁勒诸部遭到了最严酷的报复,四分五裂,一部分卑躬屈膝重新臣服于突厥牙帐,一部分南投大唐。

  纵使大唐这些年来对吐蕃屡有胜绩,对奚族和契丹亦是胜仗居多,可和突厥的战事却一直都极其克制。即使突厥此前已然四分五裂,可朝中的谨慎派仍然认为,不可轻易对突厥动兵。

  可是这一次,突厥两位被人认可的阿史那氏嫡系后裔都成了马下亡魂,首级送到了大唐天子阙下,这样的胜仗堪比当年张守畦大破契丹,将契丹王和可突于送到京城斩首。而突厥乃是漠北霸主,与偏安一隅的契丹却又不可相提并

  而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和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同时派人送来了一篇精心炮制的捷报。一个是岑参主笔,一个是高适主笔,全都是慷慨激昂的文坛俊杰,尤其杜士仪这边又操刀改动了其中数字,字字句句都撩拨到了天子心头痒处。

  李林甫纵使此前就猜到杜士仪在漠北这样连番布置,恐怕是图谋灭国之功,现如今面对这样血淋淋的传首盛典,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盛赞不已。果然,在兴头上的李隆基哪里容得下有人指摘这样的大功臣,但凡说话煞风景的,全都被贬谪得远远的,继而又下诏朔方及河东,命杜士仪和王忠嗣亲自回京献俘献捷,同时对于两人留在长安的家眷,亦是赏赉丰厚,金银财帛骏马均不计其数。

  当接到回京的旨意时,杜士仪自是在节堂中接见上下文武,第一时间公布了这个好消息。节堂内外欢呼雷动,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论功行赏的喜悦之中。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府,因为前任节度副使李俭的离任,并没有设立新的节度副使。原因很简单,当年杜士仪到朔方来接信安王李炜的班,人生地不熟,所以要借助李俭这样一个出身朔方的宿将镇压大局,掌管经略军,故而他亲口向天子要了李俭。如今杜士仪地位稳固,即便再设一个节度副使,那也只是虚的,李林甫固然有心派个人来,奈何当年经略军中正副将三人的前车之鉴尚在,他思来想去也就息了这心思。所以,如今竟是杜士仪以朔方节度使之尊,兼知经略军使。

  在节堂中公布了这样一个好消息,杜士仪又在灵武堂中接见了最紧要的文武属官。一提到留守,节度判官王昌龄立刻主动请缨。他跟随杜士仪多年,不但文名卓著,而且因为诗赋的亲和力,又常常去三受降城巡视,在朔方军中颇有名声,杜士仪便欣然答应了。行军司马来圣严本待这次自己留下,被王昌龄抢先,顿时有些踌躇,却不想张兴突然开了口。

  “来兄在朔方十数年,劳苦功高,每每奏捷却只是附名末尾,很少进京,实在是不公得很。这一次就请来兄随大帅进京奏捷,我和少伯留守吧。”

  往日进京的事全都是张兴包办,这次献俘献捷这样最风光的勾当,竟是让给了自己,来圣严不禁有些感动。见杜士仪冲着自己点了点头,显然深以为然,他又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圣人,激动之下便点了点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张兴和王昌龄都愿意留下,杜士仪自然放心,当即委署二人权知留后及支度营田诸事。至于岑参杜甫等,亦是随同他进京。而武将众人中,对于这样风光的场面,就都有些跃跃欲试了,最后还是杜士仪一锤定音道:“此次奔袭阿史那施的牙帐,覆灭这西面突厥,诸位戮力同心,功不可没。只不过,入京之事总不可能人人都去,我也说句公道话,大家功劳既然差不多,那就索性公允一些,大家拈阄吧”

  拈阄这种办法虽然让人无奈,可对于彼此较劲的武将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而且杜士仪并不借着自己身为节度使的权力强压,而是用这样的办法解决,众人只觉得又新奇,又兴奋。而且,为了避免作弊,张兴让几个武将猜拳之后选出胜者,然后当着众人在纸上写了去留等字,最后捏成一团后丢入匣中让人拣选。待到众人一一抽完展开之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欢呼有的叹息,但这也就没什么不服气的了。

  除却那个亲手砍下乌苏米施可汗首级的幸运儿,此次战役最大的功勋确实属于运筹帷幄,做好详尽计划的文官,至于前头率兵拼杀的武将……谁也没有脸面声称,追击一支根本没有交战之心的溃军,一路摧枯拉朽直拔牙帐,也算得上是不可动摇的大功绩。这还是杜士仪优哉游哉押着后军,根本没有去和麾下将卒争功的前提下。

  既然随行文武都已经选定,杜士仪便让龙泉和莫邪打点行装,自己则熟门熟路来到了朔方灵州城内的那一家旅舍,再次见到了玉奴。甫一相见,他便只见一身道装的玉奴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恭喜师傅,这次可是打了个大胜仗

  “打赢了才是正理,如果打输了才是奇闻”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盯着那道冠道装看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叹气道,“玉奴,都离开长安大半年了,你也不再是女道士,为什么非得穿着这一身?”

  “大概是习惯了吧。”玉奴摩挲着道冠旁边的飘带,这才笑吟吟地说道,“长这么大,身穿道装的时候可比身穿常服的时候多,要脱下来反而觉得不适应。师傅,今天是我送你进京献俘献捷的庆功宴,你可别转移话题”

  杜士仪无奈举手投降。待到了屋中坐下之后,他见侍奉在侧的是虎牙新送来的两个婢女,心中不禁暗自沉吟。两杯酒下肚之后,他便开口说道:“此次我奉旨回长安,恐怕是去是留要经历一番争论。虽说我已经有所预备,但也得考虑到诸多外界因素,所以,我打算给你挪个地方。”

  此话一出,玉奴哪里不知道杜士仪是生怕自己留在这里不安全。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好,我答应师傅。”

  “你曾经跟着你师尊和金仙公主,司马宗主到过云州,应该见过公孙大家的弟子岳娘子。”见玉奴果然点了点头,杜士仪便继续解释道,“她和她的夫婿罗盈早已离开了云州,说是云游四海,其实是去了漠北。岳娘子当初曾经假借阿史那王女之名来往突厥牙帐,在漠北威名远传,于是此后借着这一名声在漠北打下了自己的地盘。如今在吞并了奚族五部之一的度稽部,麾下已达五万人户。所以,我打算把你托付给……”

  还不等杜士仪把话说完,玉奴便蹭的站起身来:“师傅,你要把我送得这么远?天下这么大,难道就没有别的安全地方了吗?而且如果去了那里,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再见师娘、师尊还有姑姑她们?再见师妹和阿弟?这世间已经没有了杨太真,我不要再去举目无亲的地方”

  见玉奴急得仿佛都快哭了,杜士仪顿时心生怜意。他以目示意两个婢女,见她们全都默不做声地退出了屋子,他便站起身来,到玉奴身侧后,伸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我可没说过,这一送你去,就不接你回来。再者,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很快就会再见;而即便不顺利,我们也不会分别太久。傻丫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这世间已经没剩下几个亲人了,等过了这几年的风头,说不定我就会把你师尊她们都接了来,欢欢喜喜和你团聚。”

  尽管杜士仪说的是这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但玉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信心。她直勾勾地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头呼出了一口气,继而握了握拳头,复又抬起头来:“师傅,你真的不是在哄我?”

  杜士仪欣然笑道:“那当然,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好,拉勾”玉奴想都不想便伸出了小手指,见杜士仪先是错愕,随即无奈地伸出小指,继而保证再三,她方才勉勉强强答应了。

  只是,在留下杜士仪吃了这一顿庆功宴,继而把人送出门去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方才一下子无影无踪。

  从前她不管朝堂争斗,可那是因为别人都不希望她理会这些,可一直都在最高层的圈子里耳濡目染,她哪里就真的一点不懂?东突厥算是就此覆灭了,杜士仪陡然之间得手了这样的灭国之功,朝中嫉贤妒能之辈怎能容得下?而李隆基呢?李隆基又会不会生出疑忌,借此将杜士仪留在长安?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就此留京拜相,权握天下,他们相见之日,怎不会是遥遥无期?

  “不过,如果师傅留京,就能和师娘团聚了。”努力说出这么一句安慰自己的话之后,玉奴便怔忡地回到屋子中,鬼使神差又取下了那一把琵琶。

  弹指挥洒之间,她不知不觉弹出了一首此前几年最熟悉的《霓裳羽衣曲》。虽是典型雅乐的道曲,可她用琵琶这样的俗器演绎出来,却又别有一番幽寂孤清。

  她这个别人眼中的已死之人,能够做的只有好好活下去,好好把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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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二章 献俘献捷

  每逢献俘献捷,都是整个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候。大唐开国这么多年,即便武后当政年间腥风血雨,也只是针对达官显贵的,京师那些平民百姓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兵荒马乱,战争对于他们来说,一直都是遥远的传闻,每个人只惦记着奏捷时的热闹。就犹如此时此刻,无数人簇拥在朱雀大街两侧,用艳羡憧憬的目光看着那旌旗招展,兵强马壮的一队队将卒,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突厥人当年在北边不知道打破了多少城池,杀了多少人,抢走多少金银财帛,这下可好,杜大帅和王大帅这一联手,立刻灰飞烟灭了”

  “陛下赏赐了两家人不少东西,就连王大帅家的宅子也给重新修整了一遍”

  “国之大将啊,那还用说?不过,王大帅是忠烈之后也就罢了,杜大帅当年却是三头及第,正儿八经的进士,谁会想到他不是入政事堂拜相,而是一再镇守边疆?”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当初大伙都只看见杜大帅文文弱弱的样子,没想到转眼他镇守朔方就已经快十年了。若是再加上当年守云州,代州,前前后后加在一块,得有十五六年了吧?”

  作为无数百姓热议的中心人物,杜士仪和王忠嗣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风光。奏捷的仪式繁复而麻烦,他们在抵达京城之后被安排在驿馆先演练了两日,尤其是那些没经历过这些的文官武将,更是被折腾得很惨。如今一个个走在外头腆胸凸肚,看上去威风凛凛,可前两天无不是叫苦连连。当一行人拐上春明大街后,一路来到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就只见高高的楼上张着华盖,依稀可见一身衮冕的天子,一时间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齐齐响起。

  勤政务本楼上,李隆基耳听得这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颂圣之声,眼见得下头那些突厥俘虏匍匐阶下,他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那种身在云端的轻飘飘感觉让他舒服极了。当他上前一步举手,将自己暴露在万千瞩目的目光下时,他仿佛有一种错觉,那种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更大了,四肢百骸都仿佛注入了一种强劲的力量。那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杜君礼和忠嗣,真是朕之左右肱股”

  这样的场合,勤政务本楼上簇拥在李隆基左右的,正是左相李适之和右相李林甫,他的身后则是高力士。其余王公贵戚固然有份在场,位置就要靠后得多,就连皇太子李亨亦然。听到他这样说,高力士不动声色,李林甫笑容可掬地附和赞叹,李适之的脸上却不由自主阴沉了少许。当杜士仪和王忠嗣并肩上楼之后,就只见其他王公大臣无不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来。

  走在左边的王忠嗣虎背熊腰,雄毅刚猛的威势扑面而来。而右边的杜士仪则是下颌蓄着微须,稍显文秀。身材颀长的他穿着甲胄,那种多年军旅的气息很快就压下了他那文秀之气,再加上塞外风霜多年,他的面庞上更多的是杀伐果敢,黑亮幽深的眼神让人不想与之直视。至少,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李适之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而李林甫则欣然颔首,仿佛不知道当年杜士仪曾经在御前直陈和他有隙。

  杜士仪和王忠嗣行礼过后,李隆基竟是亲自一手一个将人搀扶了起来。端详着这两个如今都正在盛年的边镇节帅,他的脸上洋溢着欣悦的笑容,等两人惶恐连声地称谢后,他才松开手道:“突厥为患北疆多年,如今一夕臣服,大唐北疆可高枕无忧了此等不世之功,可直追太宗皇帝当时”

  嘴上说的是臣子之功,但李隆基隐隐也有拿自己和太宗李世民比较的意思。见杜士仪和王忠嗣立时下拜口称天子之功,连带四周围文武群臣亦是纷纷恭贺奉承,他当即哈哈大笑道:“这是天宝改元以来,最大的一个胜仗,从今天开始,宫中大宴三日,以示庆贺至于这些突厥战俘,悉数赦免,愿降者,君礼和忠嗣便将他们留在朔方和河东为将吧”

  除非是可突于这样祸乱边疆太久的,大唐对于战俘的处置大多数都很宽大,降将留在边镇的不计其数。杜士仪和王忠嗣都有看好的蕃将在此番献俘之人中,当即心中大喜,连忙谢过答应。兴庆宫虽是如今天子起居之处,比不上大明宫那不计其数的建筑群,可在李隆基的一次次修建下,仍然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此这三日大宴的地方,便是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

  这座兴庆宫中专用于国宴的大殿高三层,每层宽广的大殿中足可容纳数百人,但只闻美酒佳肴飘香,丝竹管弦不断,作为此次大捷中心人物的杜士仪和王忠嗣几乎脱身不得。

  就连杜广元身为杜士仪的长子,王忠嗣的弟子,同时也是此次功劳簿上有一笔的小功臣,竟也没法接近两人。而且,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也不可避免地招蜂引蝶,倒不是宫婢们会对他抛媚眼,而是套近乎拉关系的人比比皆是,倘若不是他已经成了婚,恐怕有的是王公大臣现场招女婿。他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装醉逃席,可就在他在后头僻静处,抠着嗓子试图呕掉那灌得太多的黄汤时,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阵荸荸的声音。

  只一抬头,他就看见了那个出来的人影。尽管他在长安的时间不长,并不认识太多的人,可婚后到底曾经四处拜访过不少师长和上官,认官服的本事还是有的。发现那人朱衣鲜亮,分明是五品以上官,而且年纪约摸不到五十,而且左顾右盼行为举止有些诡异,正好在阴影处的他心中一动,有心就这么摸了过去,可想到这是皇宫,他还是打消了这个莽撞的念头。

  等到重新回席之后,他有意多了个心眼留意此人,等那朱衣官员隔了许久回来之后,他便故意向宫婢打探了一下

  “原来杜公子问的是那位,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江淮租庸使,左散骑常侍韦坚,太子殿下的内兄。”

  如果按照妻子的娘家那边算,杜广元还得叫韦坚一声姑父,但他之前成婚时,韦坚已经回东都忙着转运之事了。尽管没看到韦坚和谁见面,可只凭着对方离席至少一刻钟之久,他心中便暗暗记下了此事。等到这第一日的大宴终于散去,他终于得以和父亲碰头一块往家去的时候,他便说出了自己在麟德殿后见到韦坚离席的一幕。

  “韦坚……我知道了。”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打量了一下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的长子,这才笑着问道,“这次你回京,六娘可回来了?”

  “知道要回京献捷,我就让宁宁先走一步,也好回来和岳父岳母团聚。”杜广元说到这里,突然看了看左右压低嗓子问道,“阿爷,你这次会不会拜相?今天花萼相辉楼里,好多人都在打探这个消息。”

  开元初年,素来有出将入相的传统,张说、王竣、萧嵩……这一个个宰相全都如此。然而,其中既有张说和萧嵩这样正位中书令,捏住了权柄的正牌子宰相,也有王竣这样只挂着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连宰相位子都没坐热就遭到左迁的宰相。所以,拜相的时机,面对的对手,自身的手段,天子的宠信,每一个因素都不可或缺。如果自己的志向只是成为辅佐天子的名臣,借着这绝大的声势和功劳,杜士仪自可轻松染指相位,可他此时只是哂然一笑。

  “如果别人能够轻易猜到你的想法,那你就输了好了,赶紧回家,别让你阿娘和弟弟妹妹等急了”

  如今王容回京,杜仙蕙这个女冠便常常玉真观和家中两头住,杜幼麟则是除却读书之外,还接下了接待和拜访的职责。所以,宫中大宴固然没有他们出场的份,可杜士仪和杜广元父子俩自然绝不会忘了家中这些幕后英雄。这一宿,复又团聚的一家人闹到下半夜才睡,不说杜广元和姜六娘小别胜新婚,同床共枕的杜士仪和王容亦是感慨万千。

  如果是还在少年时,他们一定会在分离之后的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团聚,可现如今他们已经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思念都已经变得奢侈,只有半夜独寝方才是最最挂念彼此的时候。

  “我打算把蕙娘许给十三娘的幼子崔朋。”王容见身边的杜士仪一愣之下翻身看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因为崔俭玄死缠烂打之故,她便笑了起来,“是十三娘希望蕙娘当媳妇,崔朋比她大三岁,性子缜密细心,又是幼子,虽说有不少公卿豪门都打听过蕙娘的事,可我还是更愿意把她嫁个知根知底的人。”

  长子已经娶妇,如今女儿也被人惦记上了,杜士仪不禁生出一种老了的感觉。想当年,他也曾经年轻气盛,可转眼迈入不惑之龄,就连眼前的妻子,眉间也多了细纹。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眉间轻轻揉了揉,对于刚刚妻子提到的婚事虽不置可否,心里却已经同意了。隔了好一会儿,他就提到杜广元在麟德殿后偶遇韦坚之事。

  “韦坚?他如今主理江淮租庸,说是征收财赋的效率比从前高几倍不止,但听说江淮怨声载道,民生疲敝。这是太子身边最拿得出手的人,而且还是内兄,太子很希望他能够一鼓作气拜相,也就多了一个臂助。”

  听到王容的话,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当今太子可不比曾经的废太子李瑛,太子妃娘家韦氏又惯会耍心眼。我此次回来,他们十有**会打我的主意,既然如此,不妨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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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三章 跑官

  一大清早,杜宅之中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尽管这位中年人也是常来常往的,如今虽一把年纪了,却绝对称得上美男子一个,可当他一路登堂入室,径直闯到了寝室门口之后,承影还是尽忠职守地死死拦住了人。而不管她怎么解释规劝,那中年人却在死活没法突破她这一关后,突然扯开喉咙大吼大叫了一声。

  “杜十九”

  在如今这年头,天底下还会直呼杜十九的人屈指可数,屋子里被惊醒的杜士仪睁开眼睛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外间的人是谁。他无奈地支撑着爬起身,披衣趿拉鞋子下床,等到了寝室门口时,他一拉开门就感到一股寒风呼啸而来,吹在热身子上。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才没好气地叫道:“我都忙活了这么好几天,你也不让我睡个好觉来都来了,进来说话”

  能让他熟不拘礼,懒得换身衣服就见面的人,自然只有他的师兄兼妹夫崔俭玄了。眼见得这个如今称得上帅大叔的家伙神色不善地进了门,他这才怒道:“就算你常来常往惯了,可我就不信你嫂子他们竟然不拦你”

  “嫂子一大早带着广元和蕙娘幼麟去玉真观了,大概是想着让你多睡一会,没惊动你。早两天她就约了十三娘和我家琳娘,你不知道我知道。”在杜士仪闻听此言后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崔俭玄丝毫没有任何愧疚的觉悟,理直气壮地说,“你接下来肯定得忙得不可开交,我不早点找你敲定怎么行?阿朋和蕙娘的婚事是十三娘和嫂子定的,我很看好,不过我可不像姜度,男子汉大丈夫,抢女婿抢儿媳算怎么回事我今天来,是来跑官的”

  把跑官这种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杜士仪登时又好气又好笑:“你好歹如今也是祠部郎中,用得着这幅猴急的样子?”

  “祠部郎中这种清闲的官,谁愿意当谁当,反正我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崔俭玄挑了挑眉,这才终于流露出了和早年的我行我素大大咧咧截然不同的一面,“天下那么多州郡,从前的刺史,也就是现在的太守回京,能够在尚书省六部谋一个郎官,便可称得上是美职,至于御史台御史中丞则是想都不用想了,连杨慎矜至今都还没登上那一步。我这个祠部郎中还是阿兄费了老大的劲才弄到手的,可你想一想,再往上也就是什么太常寺太仆寺少卿之类的闲职,这么晃荡下去,我和那些一开始就在两京的贵介子弟有什么两样?”

  杜士仪很清楚,崔俭玄和姜度窦锷这些或承爵,或尚主的贵介一直都截然不同,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会乐得悠闲,只以斗鸡遛狗音律女人为爱好,从骨子里来说,崔俭玄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所以,在盯着这家伙看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最终轻声说道:“吐蕃如今图谋蜀中日紧,你愿不愿意入蜀?”

  崔俭玄今天这么早过来,说是跑官,心中却很清楚,别看杜士仪在麾下聚拢了不少文武精英,可也没少把人往外头放,否则真要把人才都集中在朔方那一亩三分地,朝中的流言蜚语就能把人淹死。所以,他即便心中很希望郎舅继续共事,也只能打消这一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当杜士仪说出让他去巴蜀之后,他立刻摩挲着下巴沉吟了起来,很快,他就抬起头来。

  “你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我可记得,鲜于仲通之前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麾下任采访支使,上次被派到长安城来走了一圈后,一回去便被辟署为节度判官,他可是当初跟了你很久,看上去因为在朝中失意而转投章仇兼琼麾下,可你敢说那就不是你的人?”

  面对崔俭玄的质疑,杜士仪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可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了,崔俭玄当即霍然起身道:“那就这么定了,可蜀中这么大,我们家当初那点面子可不好使,更何况因为你的关系,我可被人盯上了。反正你说去哪就去哪,只要能离开长安,我就是去穷山恶水窝着也甘心”

  两人从相识相交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而且还是郎舅至亲,一晃当年在嵩山求学的少年已经为人父母,甚至连儿女也已经嫁的嫁,娶的娶,可少年意气时的交情却一点都没减退。正事过后,两人闲聊了几句之后,杜士仪方才意识到自己还衣衫不整,立刻没好气地把崔俭玄先轰了走,等到梳洗更衣过后方才来到了书斋,却只见他那位妹夫已经反客为主地在书架上翻翻找找,比他还熟门熟路。

  “崔十一,你还真不客气”

  “你家不就是我家?”崔俭玄回头微微一笑,随手把两卷书往怀里一揣,“你这官越当越大,又把嫂子留在京城,在朔方又是劳苦功高,陛下自然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赏赐给你。这些书横竖你现在也未必有时间去翻,我带回去给我家阿朋好好看看。他可比我这个当父亲的强,读书天分很不错,咱们崔家人都指望他能进士及第,给家里添点喜气

  崔俭玄的母亲,赵国太夫人李氏如今还在世。尽管她多年身体不好,可历经婆婆、丈夫、大伯先后去世,她却磕磕绊绊又活了二十年,人人都道她是福气,可这两年来也越发身体虚弱了。想到这个,杜士仪原本想劝崔俭玄不若留在长安侍母,以免留下终身遗憾,谁知道崔俭玄竟是苦笑了一声。

  “阿娘是最支持我出京的。崔家在我阿爷和伯父那一代贵幸无双,可现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三十多年前的事?兄长虽说承爵,可官职也就是那样了,崔家上下如今反而看好我这个当年最混不吝的,谁让我和你走得近?阿娘对我说,她已经熬了二十年,就是硬挺,也会挺到我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身为世家子弟,看似落地就坐享荣华富贵,其实却也背着沉甸甸的负担,杜士仪当年和杜十三娘兄妹相依为命,反倒没有太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所以,他也就没有再劝说什么,等到留着这个今日休沐连早饭都没吃就赶来的妹夫用了些点心把人送走后,他重新回到书斋后,立刻召见了随同他回长安的一行文武,尤其留着来圣严说了许久的话。当下这些文武功臣们就四下拜亲访友去了,来圣严更是亲自去了已故信安王李炜的府邸拜访。

  历来节帅不奉诏不回京,一旦回来,却往往会逗留半个月甚至一个月,这是因为要保持天子的宠信,他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大量的金钱去各处走门路,套交情,越是出身寒微突然幸进的,如安禄山和章仇兼琼之辈,就越是需要如此。

  而杜士仪虽然也当过多年京官,可他也不会错认为从前那点交情就能管用一辈子,最初这七八天里,他能够留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从科场同年,京兆等第的友人,再到共事过的同僚,当年的上司下属,同时包括如今那些正当红的高官,甚至连李林甫那里他也去了一趟,尽管停留时间短暂得可怜。

  但至少他去过了,别人就不能说他目中无人,放在天子眼中也是一种妥协的态度。

  然而,如今的长安城中,正炙手可热的权贵尽管一数就有一大把,可即便是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邸,也比不上兴宁坊的高力士宅。高力士两处宅邸都在长安城的东北角,紧挨大明宫和兴庆宫,为的正是进出宫最方便。而每逢他从禁中出来之日,高官往往都会专候前去拜访,可真能够见着人的却十中无一。这还是位在三四品的高官,寻常人要结交这位宫中第一红人,那就更加要靠机缘了,光是一掷千金的大手笔远远不够。

  因此这一天傍晚,当高力士骑马在宅前停下时,远远也不知道多少人翘首以盼,可大多数人都被禁卫严严实实拦住,只有少数几个能够上前来。高力士一如既往笑吟吟地和人打着招呼,但谁都看得出,他着实有几分漫不经心。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顿时侧头看了过去。

  自从他贵幸之后,但凡他出禁中,那些趋炎附势的文武官员往往在还剩下老长一段路时,便下马步行,很久没听到这马蹄声了

  不消一会儿,高力士就看到了那一马当先转过街角的人影。尽管一大把年纪了,但他的目力极好,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人来。本待下马的他摆手阻止了要上来接过缰绳的从者,突然拨马就往来人那边迎了过去。而他这一动,围着想要见他一面的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有的嚷嚷报着自己的官名,有的则是好一番阿谀奉承,最终还是总管麦雄看不下去高喝了一声,喧哗的人群方才安静了下来,旋即缓缓给高力士让出了一条路。

  “君礼,回京这么久,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若非大将军一直都在禁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何至于苦苦等到今天?”

  杜士仪巧妙地接过了高力士挑起的话题,随即便主动跳下马来。果然,高力士也立时下马,竟是满脸堆笑地执手引他入内。

  眼见这一幕,四周围顿时嗡嗡嗡议论不断,直到前头那两人已经入了高宅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引起了轩然大波。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竟是亲自来见高力士,而高力士那样子,分明是与其相交极深,这可是印证了从前只是私底下传的流言。

  杜士仪当年坑了牛仙童,却有杨思勖为其撑腰,如今又和高力士交好,分明与宫中内侍交往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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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四章 高家的不速之客

  高家大宅之中,高力士亲自执手请杜士仪入内,其余能够登堂入室的高官顿时个个为之侧目。大唐开国以来,内侍当到高力士这份上,简直是异数的异数,等闲官员在到任之后除却谢恩天子,还要前来拜谒这一位,算是拜门头,人家见与不见却还是个问题。纵使李林甫李适之这样的相国,到高力士家中也未必能够得此优待,杜士仪又凭什么这样得高力士青眼相加?

  命从者先行款待京兆尹萧炅和礼部尚书席建侯等人,高力士却笑眯眯地拉着杜士仪继续往里去了。其他人有的羡慕嫉妒恨,有的则是心中沉吟思量,至于和李林甫相交甚深的萧炅,则是想起了李林甫曾经对他评价杜士仪的话,道其大正实邪,与其打交道一定要严防死守,稍不留意就会被算计。

  而杜士仪见高力士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待自己如此热络,怎不知道对方这是借此向别人宣扬这一关系。时至今日,他也不怎么重视所谓的名声了,到了高力士那雅致的书斋后,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大将军今天故意借我表演一番给人看,可别忘了我的报酬。”

  “君礼亲自登门,难道不是想让别人知道,你是我这里的座上嘉宾?”高力士知道杜士仪是戏谑,因此也调侃了一句。玉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如今玉真公主虽然也有偶尔入宫,可整个人的憔悴看得出来,故而他自不会在杜士仪面前不识趣地提起后宫中事,话锋一转便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咱们相识相交也不是一两天了,君礼,我今天问你一句实话,你总不成就一心一意窝在朔方那一亩三分地不回来吧?以你如今的资历人望,拜相可是足够了”

  换成五六年前,杜士仪还可以慷慨激昂地说自己是甘愿守边御戎狄,可如今他已经四十出头,那些年轻人的口号就不能再拿出来糊弄人了。他虽回京不久,可也听说过,高力士虽然深得圣心,可在对战李林甫的战役中却并不顺利,交好的大臣左迁的左迁,闲置的闲置,若非李林甫不得不顾虑真正正面交锋事败的后果,不少外官仍要靠高力士在御前美言,恐怕这座高宅不会这样欣欣向荣。所以,高力士方才分外希望有个帮手顶住李林甫。

  这样的格局,他当初在玉华观的那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直接的诱因,否则高李之间纵有纷争,也不会激烈爆发。可现如今两人的暗斗就差没变成明争了,高力士力不从心也在所难免。于是,他并没有明着表态,而是压低了声音道:“倘若我真能拜相,大将军真能全力支持我?”

  高力士听到杜士仪第一次松了口,登时眉头一挑,瞬间打起了精神:“那是自然”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风光,我自然不是没想过,可时机却是最重要的,前提是没人坏事……”杜士仪突然拖了个长音,见高力士果然眼中精芒毕露,他就顿了一顿。正当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将军,江淮租庸使韦公来拜。”

  正说到最关键的时候被人打断,高力士登时恼火之极。可是,韦坚这些年来给他送的好处绝非小数字,更何况那也是御前的红人之一,太子妃的嫡亲兄长。故而,他只能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即看向了杜士仪。

  “大将军,前头等候的人也不少了,何妨先去会会客?我这几日东奔西走,也正好借你的地方小憩片刻。”

  高力士知道总不能让那些拜会自己的高官感觉冷落,故而杜士仪既然开了口,他也就在一番假意犹豫后顺势答应了。等到他开口叫了从者进来,服侍杜士仪就在自己这书斋小憩,那从者面上恭敬答应,心里简直是不可思议极了。

  从来高力士都是能见人就不错了,哪里还会留人在自己最要紧的书斋休息?

  高力士起头亲手拉了杜士仪入内去密谈,如今却一个人出来会客,萧炅也好,席建侯也好,其余高官也好,无不心中嘀咕。就连初来乍到的韦坚,也已经消息灵通地知道杜士仪来过,是否走了却还未必可知。

  今日前来的众人之中,萧炅刚刚从河南尹任上调来当京兆尹,见高力士自然是为了拜谢,毕竟,他虽附李林甫,却也厚贿了高力士一大笔。而席建侯是刚从河北道采访处置使任上回来,升任礼部尚书,目的和萧炅仿佛。至于刚刚从洛阳回京的韦坚,则是来意不单纯了。于是,见众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趋附于高力士,他在一旁冷眼旁观,见高力士始终有些漫不经心,心中就更有计较了。

  杜士仪这是和高力士在商量什么,以至于高力士出来见客还这样倦怠,难不成……是扳倒李林甫?

  韦坚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想起了自己打探到的各种风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屁股坐稳,即使不多时萧炅和席建侯便告辞离去,余者两三人也多数如此,他却愣是岿然不动。直到其他人全都走了,他方才在高力士那逼视的目光下,笑容可掬欠了欠身。

  “大将军,我今天才刚刚回京,此来一是拜谢大将军之前在圣人面前替我美言之德,二来,也是听说杜大帅正在大将军处。”

  高力士听说韦坚此来不但是见自己,而且还是追着杜士仪来的,他暗地大吃一惊,面上却纹丝不动:“杜君礼又不是立刻就要离开长安,缘何你非得到我这里来见他?”

  “大将军这岂不是明知故问?我虽为陛下宠信,但终究被人视之为外戚。而杜大帅乃边臣主帅,倘若被人弹劾我一个贵戚交接边臣,岂不是无边麻烦?”韦坚诚恳地自己揭出了底牌,这才卑躬屈膝地说道,“右相秉政多年,朝中无人不仰其鼻息,我虽与其算是有亲,可即便战战兢兢,却依旧不得其欢心。如今杜大帅挟灭突厥之功,若能入政事堂拜相,则右相有人相制,我等就都能够日月见新天了”

  这话说得无比**裸,高力士纵然确实这样打算,也想让杜士仪自己先出面去争,而后他再去设法,可话从韦坚口中说出来,代表的不止是韦家的态度,还有韦家背后那位东宫太子的态度,如此他就不得不慎重了。

  想当初立太子的时候,是他在选寿王李瑁,还是在立长的问题上推了天子一把,可那是他揣摩对了天子的心意,而不是说他真的把赌注下在了当时还是忠王的李亨身上这要是太子竟然也打算推出杜士仪去和李林甫斗,那他的选择肯定是立刻缩回去,有多远躲多远

  盯着韦坚那张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脸,高力士正踌躇该怎么敷衍过去,突然,外间一个从者慌慌张张直闯了进来。他今天谈话屡屡被人于扰,顿时为之怒急,可那从者一溜小跑上前之后,竟丝毫无惧他的怒气,紧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陛下和右相一块来了”

  他这才从禁中回到家里不到半个时辰,李隆基就突然来了,而且还是李林甫陪着一块来的,倘若还不知道其中就是李林甫捣鬼,高力士也白活了这么多年。等到他气定神闲说出了这个消息,见韦坚登时面色一白,显然是李林甫积威所致,再加上天子驾临的恐慌,他便轻蔑地笑了一声:“慌什么陛下驾临这是天大的荣幸,我这里又不曾男盗女娼”

  话虽是说得气势十足,可高力士心中却是惴惴然。他跟了李隆基快四十年,一直认为天底下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位大唐天子,可没想到李林甫作为后起之秀,揣摩心意竟然不逊于他继上一次突然出现在终南山玉华观,险些撞破他和杜士仪的密会之后,这次竟于脆发狠把天子撺掇到了他家中来。即便是他,也不能确定天子看到他这私宅门庭若市的情形会作如何感想,发现韦坚和杜士仪全都在自己家里时会作何感想

  所以,当他真的匆匆来到微服进入了自己私宅的天子面前时,不但恭恭敬敬,还赔足了小心,根本就没工夫去瞥上李林甫一眼。果然,李隆基对于外间盛况只字不提,目光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韦坚身上。

  “子金,朕倒不知道,你已经回长安了。”

  韦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跟弥漫全身,可他终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当即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臣今日才回京,已经向尚书省送了奏疏。正因为不知道何日可以面见陛下,所以臣便瞅准了大将军回私宅的空子,想着探探口风。毕竟年底正是征收江淮租庸的最后关头,臣不能在长安停留太久。”

  李林甫在旁边含笑不语,并未借机煽风点火。他很清楚,天子的疑忌之心有多重。果然,李隆基对此不置可否,微微一颔首后便又向高力士问道:“自从朕敕令工部为你营造这座私宅之后,一直都不曾仔细游览过,你今日既是回来了,便给朕当一回向导吧。”

  天子虽然来得突然,但高力士把韦坚和杜士仪全都悄悄送出去,这是完全能够做得到的,可无数双眼睛看到过他们进门来,他若是如此做,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此时此刻天子的这个要求,他虽是心中把李林甫骂了个半死,但没有任何犹豫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当他领着李隆基和李林甫,还有个走又走不得的韦坚来到书斋外头时,就只见门前的那个从者畏畏缩缩上来行礼。

  直到这时候,李林甫方才终于开了口:“怎么,里头有人?”

  那从者不安地瞥了高力士一眼,这才低声回禀道:“是杜大帅在书斋中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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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五章 水火不容

  李林甫费尽心机把李隆基撺掇得微服出宫,莅临高力士这座私宅,便是瞅准了杜士仪先到,韦坚后来这样的时机。此时此刻,确定杜士仪并未悄然离开,而是大喇喇地在这书斋小憩,他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嘴角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笑容。这笑容正在他身前的李隆基自然看不到,可高力士却瞅得清清楚楚。那一刻,高力士在心里发狠似的下了决心。

  李哥奴,从今往后,我和你没完

  “力士,你和杜君礼私交不错啊?”

  事到如今,李隆基此话一出,高力士也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看也不看李林甫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说道:“陛下,之前京兆公杜思温去世的时候,我曾经告假亲自前去祭拜,因为我和他私交几十年了。杜君礼是杜思温最爱重的晚辈,因为杜思温的缘故,我和他素来交往不错。杜君礼待人以诚,绝非那些只看我深受陛下信赖而上门趋附之辈,所以一来二去,我倒是多了个忘年交。”

  高力士连忘年交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分明打算力挺杜士仪到底,李林甫暗自嗤笑一声,却没开腔。然而,这话在落在最后的韦坚听来,却无疑代表杜士仪和高力士的关系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再深一层,登时眼神闪烁思量连连。

  而听到高力士如此说,李隆基不禁笑了笑。高力士和杜思温的那些往来,他自然知道,就连杜思温早年曾经为自己夺位奔走,却从来不跳出来表功请赏,他心里也是记得的,故而对这位当年京兆杜氏的领军人物颇有好感。杜思温当年大可将女儿嫁给他或者他的那些兄弟们,杜氏最终却成了嗣韩王妃,其中关节他自是清楚。此时此刻,他便授意从者上前开门,带着众人一道进了高力士这书斋。

  尽管是宦官的书斋,但高力士不像杨思勖勇武见长,他读书极多,一手书法更是绝不逊于大多数大臣。这书斋中四面书架上竟是各色典籍,卷缸中斜插着各式各样的卷轴,大案上文房四宝皆是精品。一边书架旁的长榻上,一个中年人闲适高卧,睡梦正酣,在这种没人发出声音的地方,那均匀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高力士不觉侧目瞪着身旁那从者。

  天子都已经驾临了,为何不把杜士仪叫醒

  那从者在高力士如同刀子似的目光下骇然后退了一步,这才小声说道:“杜大帅之前嘱咐过,说前些日子四处求神拜佛,实在累坏了,在家里也不得安生,好容易躲到大将军这里来能得个清闲,且让他好好睡一觉再说,就算天塌下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就算天塌下来,长安城有的是能人志士,想必不用他顶着。”

  嘴里这么说,可那从者自己清楚,杜士仪是这么说过,可此前他躲懒离开了一会儿,等回来之后根本就不知道天子突然驾临高宅,可这样的缘由是不可能当面说出的。好在他这样的理由仿佛取信了人,不多时,他就听得仿佛是谁轻笑了一声。

  出声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他若无其事地出口说道:“杜君礼这话可是太小看自己了,连日以来,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称颂他的灭突厥之功。要知道,此次两路夹击大获全胜,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固然功不可没,可杜君礼筹谋多年之功方才是最重要的。臣身为宰相,多年未有多少功绩,实在是应该退位让贤了。”

  献俘献捷虽然已经结束,但天子尚未论功行赏,李林甫的话仿佛在提醒天子,只有拜相才能酬劳这样的不世之功。这虽是高力士心中所愿,韦坚亦是打算烧一把火,可两人谁都不认为李林甫会那么好心,所谓退位让贤根本就是以退为进,居心叵测。

  果然,李隆基闻言登时皱了皱眉:“杜君礼之功是杜君礼之功,你这个宰相多年来执政辅国,功劳苦劳朕都看在眼里,说什么退位让贤?”

  李林甫既然终于出招,此刻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他瞥了韦坚一眼,随即恭恭敬敬地下拜道:“臣这是心里话。开元以来的宰相之中,姚宋之贤,无人能比。而论文采,臣不及从前的张燕公和九龄公,论武略,臣及不上萧徐公和杜君礼,而论财计之能,臣也不及当年的宇文公和如今的韦子金,而论体会陛下的心意,臣更是远不及高大将军。臣既然样样及不上别人,群臣当中又常有人对臣颇有微词,现如今退位让贤,一如萧徐公当年,岂不是陛下用人之德?”

  一口气把姚崇、宋憬、张说、张九龄、萧嵩、杜士仪、宇文融、韦坚、高力士全都拿了出来和自己作对比,李林甫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动情,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可谁都能听得出来,那颇有微词四个字,方才是藏在无数自谦之语中最锋利的杀手锏而且,宰相当中夹杂了杜士仪和韦坚二人,这是何意?

  “什么颇有微词,当初那些大放厥词之辈已然左迁,现如今怎会又有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之辈”

  李隆基最初用李林甫,是因为他处置政事无不深合他心意,不会争来闹去让他烦心,后来出了武惠妃的事,他用李林甫是为了制衡太子。可这些年李林甫在位时间越来越长,他这个撒手掌柜越来越轻松,也就越来越懒得折腾换人。即便杜士仪确实功高,资历人望年纪也都足够拜相,可他仍然在心中犹豫。此刻听到李林甫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就更加心中愠怒了。

  到了这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很可能适得其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于脆快步上前推搡了杜士仪两下,又开口唤了两声君礼。就只见杜士仪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认出是他后就打了个呵欠。

  “大将军这是终于见完客人了?什么时辰了,别到我回去的时候碰上宵禁就不好了。”

  高力士已经急得心急火燎,偏生天子和李林甫就在身后,不能透露太多话,他只能竭尽全力使了个眼色,这才说道:“陛下和右相来了,你倒是真好睡”

  杜士仪这才往高力士身后看了过去,待发现果然是李隆基,他仿佛吃了一惊,但起身之后还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从容上前行礼道:“陛下不期而至,恕臣失礼。”

  李隆基见杜士仪不慌不忙上前,突然想起当年杜士仪曾经在自己面前直陈和李林甫有私怨,不欲共事,登时心中踌躇。可就在这时候,李林甫偏偏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对了,韦公今日刚回长安便来见高大将军,却偏逢杜君礼同来拜访,而后我奉了陛下前来,今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韦坚见矛头突然又转到了自己身上,登时暗自大骂李林甫。他确实是刚到长安,而后探知杜士仪来拜高力士,他就紧赶着立刻来了,打算趁着这样的机会私下接洽,可李林甫撺掇李隆基来显然是别有用心可他平日里心思玲珑九窍,这会儿却觉得百口莫辩,打哈哈说确实巧,这又混不过去,这一急,后背心竟是隐隐有些出汗。

  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不慌不忙开了口:“确实是巧,我回来这么多天,大将军还是第一次从禁中出来,我可是苦苦守候已久了。”

  高力士登时醒悟过来:“大家这些天睡不安稳,我怎好轻离禁中?谁知道一个个耳报神都那么快,一前一后全都跑了来。”

  李隆基也知道高力士已经半个月没出宫了,闻听此言倒也不置可否。随口和这几位自己素来宠信的臣子闲聊了几句,他的目光时而投在杜士仪身上,时而投在韦坚身上,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近日耳边的某种传言。

  身为宰相的李林甫和东宫太子李亨素来不和,而李亨当年入主东宫出乎所有人意料,倒是安分过一阵子,可韦坚身为贵戚,因财计之能飞黄腾达,这却是人人都看在眼中的。如果说,力挺杜士仪拜相的人中,还有皇太子李亨……

  看到李隆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一扫似笑非笑的李林甫,突然轻咳一声,而后开口说道:“臣有些私事想要禀告陛下。可为了这些事情入宫求见,实在是太过于恣意,今日陛下正好驾幸大将军私宅,可否退步容臣一言?”

  杜士仪突然请求私下说话,李林甫顿时有些警惕。可还不等他出言打岔,李隆基竟是不但一口答应了,甚至还笑吟吟地说道:“工部给你营造的那座私宅自从落成之后,朕还不曾见过,既是今日正好来了,便索性到你那里一游力士随行,哥奴和子金不妨先回去吧”

  这出人意料的分派让李林甫和韦坚一个意外,一个如释重负。可天子金口玉言,李林甫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就此告退。可他自忖已经把火烧得足够火候,纵使杜士仪有再大的本事,至少回朝拜相是不可能了,离开的时候倒也不觉挫败。至于韦坚,能够全身而退已然是幸事,哪有功夫考虑其他。

  等到李林甫一走,高力士征询过天子的意思,在侧门处做好了准备,随即立时和便服的杜士仪一道奉了天子悄然离开兴宁坊。当一行人来到宣阳坊坊门处,一声声的闭门鼓已然响起,坊外大街上已经几乎不见行人,而坊内十字街上却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就是万年县廨以及京兆郡公杜宅所在,长安东城中素以繁华富贵著称的宣阳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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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六章 杜卿胆色世无双

  大唐天子中,中宗皇帝曾经是最爱驾幸宰相以及诸王公主府的天子,但现在,李隆基在这一点上早已盖过了中宗皇帝。早年间,他常常前往宁王山池,玉真公主别馆以及其他诸王公主的宅馆,可那大多都是兴师动众随员众多,等到这些年,他就改变了方式,常常微服突然驾幸,常常让不少大臣措手不及。但这种事往往都能事先从内侍那儿探得口风,如杜士仪这般突然相请说两句私话,而天子却又改变念头微服前去杜宅的,这还是第一次。

  所以,入夜时分的杜宅因为天子的突然驾幸,一时鸡飞狗跳。高力士亲自前往万年县廨,万年令竟是亲自督促了所有属官,把杜宅内外守了个严严实实,坊中武侯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似的来回巡查,犯夜的贵介子弟还运气好些,平民百姓则是直接拿了下监,直把一个宣阳坊防守得水泄不通。

  至于最最猝不及防的,可以说是王容和儿女们。尽管李隆基的态度仿佛很和气,可天子翻脸如翻书,王容比谁都更有体会。可正因为杜家人的态度着实慌乱,李隆基反而觉得这确实是突发事件,态度反而越发和煦。闲话数句之后,他指着杜广元和姜六娘道:“人人都说你当初为儿子的这桩婚事定得仓促,可朕却觉得,这一对佳儿佳妇甚好,你倒是好眼光”

  “陛下所言甚是,多亏有六娘这贤内助,否则即便河东王大帅重用,广元此番也难以建下战功。”杜士仪对姜六娘微微颔首,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婚事定得太快,实在因为臣当时确是仓促至极,若非姜度曾经戏言过一句,臣恐怕还找不到这门绝好的姻亲。”

  “哦?此话怎么说?”

  李隆基本是随口一言,听杜士仪这么说,不禁有些好奇。但见杜士仪看了儿女们一眼,突然竟不回答他这问题,而是提请奉他夜游花园,他略一踌躇便爽快地答应了。当他在杜士仪的陪同下来到杜宅后花园的时候,就只见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已经全数亮起,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闪耀。而随行的左右神武军禁卫已经把整座花园都把守了起来,确保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可能混入。

  直到中央一座六角亭时,李隆基方才停步后顾道:“刚刚你欲言又止,现在可以明说了?”

  杜士仪以目示意那些禁卫,见众人在得了天子暗示后,默不做声后退十数步,只余他和天子相对,他这才苦笑道:“臣当初仓促定下长子婚事,只因为骤然听说,有一位贵人打算与臣长子结亲。”

  “男大当婚,这就能把你吓成这样?”李隆基口中这么说,面上笑容却渐渐没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仿佛别有玄机。

  “臣所说的贵人,自是这大唐天下只在陛下之下的那位贵人。”杜士仪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很清楚,李隆基绝不会领会错了意思,认为那是右相李林甫。李林甫再权重,那也只是臣子,和皇太子这样的储君截然不同。瞅见李隆基遽然色变,他便从容不迫地说道,“但这样的事,若是从别的渠道听说,臣一定会以为只不过是空穴来风,可是,那是已故牛相国临终前嘱托的话,臣不敢不信,不得不信。”

  竟是牛仙客素来谨慎缄默的牛仙客,对杜士仪却向来亲近,恐怕此事是真的

  李隆基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加犀利,但话语也一下子尖刻了起来:“这并非今时之事,你缘何今时才说?”

  “陛下,有道是疏不间亲,纵是牛相国所言,然而口说无凭,臣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给长子定下一门亲事,难不成还因为这样看似不着边际的事直奏御前?”杜士仪先是如此反问了一句,随即才苦笑道,“至于臣今时方才说此事,实在是因为今日臣一到高宅,韦坚接踵而来,陛下和右相又跟着前来,再加上如今臣拜相的传闻流传一时,臣实在是如坐针毡。而且,臣曾经得人递过一个消息,说是东宫希望臣能够入阁拜相,制衡右相李林甫。”

  说到这里,他已经能够看到李林甫那张脸色异常狰狞可怕,这才诚恳地说道:“陛下,牛相国临终所言也好,臣这次得到的讯息也好,全都无法考证真假。而且如若是假,也就说明有人处心积虑想将太子殿下和臣搅和在一块。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废太子在东宫时,曾经有人告密过他与臣有所往来?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臣常年在外任,在京的时日屈指可数,这样都会被人惦记在心,臣实在是心力交瘁”

  李隆基此刻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是,杜士仪已经算是圆溜溜让人找不到缝,被人惦记上的缘由不过是年富力强,青云直上,可他如今既已生疑,哪里那么容易打消。可还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单膝跪下,接着抛出了几句让他震动十分的话。

  “臣当初能在而立之年便出镇一方,都是陛下的器重,而臣如今能使北疆再无突厥之名号,同样也是陛下的信赖,正因为如此,外人以为臣之功该当拜相诸如此类云云,臣实在是愧不敢当。当年太宗贞观盛世,漠北再无突厥名号,诸部尽皆臣服,为我大唐羁縻都督府,而当年的安北大都护府,不在如今的中受降城,而在昔日的突厥牙帐臣如今使突厥不复存在,愿意复当年贞观盛况,重设安北大都护府于突厥牙帐,令北疆永臣大唐”

  什么叫做让人血脉贲张的诱惑,这就是李隆基一直希望的,便是当一个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英主,所以,宫廷音乐中,他除却最喜欢霓裳羽衣曲这样的道曲,也同样爱秦王破阵乐这样所向披靡的战曲

  所以,他在盯着杜士仪看了许久之后,终于伸出手去将其搀扶了起来。杜士仪这个慷慨激昂的提议,不但打消了他的疑虑,而且他不必忧心提拔杜士仪回朝拜相后,朝中的格局问题,也不用担心太子李亨与其勾连。杜士仪能够剖心置腹地对自己承诺永镇北疆,分明表示无意掺和夺嫡之争更重要的是,能够把广袤的漠北重新纳入大唐版图,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成为太宗一样名垂青史的令主

  而且,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突厥曾经的政治中心,这就意味着杜士仪愿意孤身北上,这需要多大的胆略和智勇

  “杜卿胆色世无双。”李隆基扶起人之后沉默许久,这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而字斟句酌了好一会儿,他又沉声道,“今日的话,止于朕和你君臣二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朕和你共勉。”

  “是,臣拜谢陛下信赖”

  这个时候,之前特意跑去万年县廨布置防戍问题的高力士终于回来了。他很知趣地避开了杜士仪可能会对天子单独陈情的场合。当他上前时,就只见李隆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看杜士仪的眼神怎么看都尽是器重期许赞赏,他一时松了一口大气。当杜家人来送夜宵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地向杜士仪竖起了大拇指,赞叹他竟然能不动声色过了这一关。

  同一时间,韦坚在匆匆回到家中之后,就把几个弟弟韦兰、韦冰、韦芝全都召集了起来。书斋中,当他说出今日在高宅中的一幕一幕之后,周遭顿时鸦雀无声。李林甫的凶名固然在外,可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李林甫,而是能够生杀予夺的天子想当初因为薛王那桩案子,韦家已经失去过一位杰出子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变动了,这次若是再来一回,谁能经受得起?

  “没想到大兄和我们如此曲意奉承李林甫,他却依旧如此心狠手辣”环顾众人之后,韦兰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索性拼一拼。还是拿杜君礼做由头,就说李林甫嫉贤妒能,不容功臣,把他架在火上烤杜君礼如今挟灭国之功回朝奏捷,只要能够裹挟得他站在我们这一边,那我们就有了一个最好的桥头堡”

  “可杜君礼万一因此衔恨我等,那又怎么办?”

  韦芝这么一问,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尽管京兆韦氏素来人才济济,可每一房之间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可也绝谈不上什么休戚与共。就比如杜士仪和京兆韦氏郧公房的韦礼乃是同年,和韦抗韦拯乃至于韦陟等等都还交好,可他们这一房却是东眷韦,也就是彭城公房,和郧公房的关系已经远了。尽管整个彭城公房人丁兴旺,人才济济,可如今官真当得很大的却并不多,尤其是三品以上现在则于脆空缺了。

  对上一个李林甫,还能说是为了太子,可再对上一个同样根基深厚的杜士仪,结果谁能预料?

  在一片沉默之中,还是韦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之前见过高大将军,已经暗示了我的意思,那就是推杜君礼入相,高大将军显然有所意动。杜君礼和李林甫又不是穿一条裤子的,现如今我们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不借着他打一回擂台又该怎么办?他是聪明人就该清楚,陛下已经老了,太子却正当盛年,他今时今日和我等相善,异日回报自然丰厚十分顾不上这么多了,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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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七章 封公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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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家想当然似的把杜士仪抛了出来,一连数日倾尽全力大造舆论,力批李林甫嫉贤妒能,贪图权势,阻止功臣拜相。面对这样的攻势,李林甫求之不得,于脆仿佛收敛起了平素所有凌厉手段,仿佛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击打懵了一般。至于作为当事人的杜士仪,则是突然不再四处拜访,而是整天呆在家里陪伴妻儿。可王容和他老夫老妻多年,业已知道了他的打算,这也就罢了,杜广元和杜幼麟兄弟却渐渐品出了这不同寻常的凶险滋味来。

    而这一日,原本回玉真观去的杜仙蕙也匆匆回来,从阿兄阿弟口中得知,杜士仪竟是带着王容去曲江游玩了,她顿时大为震惊。

    “外头都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一时朝中两派相争不下,阿爷竟然还这样优哉游哉的?就连师尊和姑姑都急死了,紧赶着让我回来问问师阿爷的打算。”

    “我们也问过,可阿爷就是三缄其口不肯说。”杜广元懊恼地挠了挠头,随即看着杜幼麟道,“幼麟,阿娘就没对你吐露什么?”

    兄妹三人中,杜幼麟读书最多,天资最好,此刻见兄长和阿姊都盯着自己,他无奈地一摊手道:“我要是知道,还用急得团团转吗?”

    你眼瞪我眼好一会儿,杜仙蕙一发狠,正想说找去曲江,外间突然有从者进来,道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到了。面对授艺恩师兼顶头上司,杜广元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忙拉着弟弟妹妹亲自迎了出去,却只见王忠嗣一身官服,显然是刚刚应酬回来。

    杜广元行礼见过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如果是来找阿爷的,这次怕是扑空了,一大早阿爷就带着阿娘前去曲江,怕是至少要午后才会回来。”

    王忠嗣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才苦笑道:“我一大早奉诏入宫,结果陛下论功行赏,加我御史大夫,以河东节度使兼朔方节度使,清源县公。我正想着我一兼朔方节度使,你阿爷又是怎么个去处?谁知道一出宫找来,他竟是不在家。外间流言蜚语何其多,他怎么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此话一出,杜广元也好,杜幼麟也好,杜仙蕙也好,人人全都目瞪口呆。杜广元不喜欢留在长安,可杜仙蕙和杜幼麟姊弟二人一个长在长安,一个则随遇而安,心中隐隐也希望父亲能够留下来的,可即便拜相,如果能够依旧兼任节度使,无疑代表天子的宠信。可现如今王忠嗣一肩挑了朔方以及河东,这就意味着,杜士仪拜相之后很可能是个空壳子,他们焉能不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广元简直要抓狂了,尤其是见王忠嗣也是一脸的凝重,他突然下定决心道,“大帅,劳你扑空一场,实在是对不住了。蕙娘,幼麟,你们守在家里。我得先去找我阿爷阿娘,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

    几乎在王忠嗣出宫的同时,他得到加官进爵的消息就立刻疯传了开来。御史大夫也好,清源县公也好,这些全都及不上兼任朔方节度使一职的分量以及意义。谁都知道,杜士仪已经在朔方节度使任上整整八年了,朔方上下被其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影响力绝不亚于当年的信安王李炜,如果换个人去接手,在此之前肯定要先调开那些文武,但如果是王忠嗣兼任,凭着杜王二人的多年良好关系,显然就会有很大的缓冲。

    可问题在于,杜士仪这个朔方节度使,肯定是当不成了如此一来,除却拜相这一条路,哪怕是调去其他边镇,也绝对称不上是论功行赏

    当杜广元匆匆来到曲江的时候,就只见这寒冬之中的曲江之畔,几乎少有游人。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中,昔日一片碧波的曲江已经完全封冻了,万物萧瑟,一片冬日的肃杀气氛。坐在马上的他极目远眺,很快就辨识出了稀稀拉拉几波游人的所在,等找到了父母时,他一口气把王忠嗣来访的事情说清楚,却只见父亲不但不惊,反而和母亲相视一笑。

    “阿爷,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们都快急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广元,你以后也学着一点。”王容笑看了儿子一眼,这才自信地笑道,“走出这一步,你阿爷方才算是真正腾挪了出去。”

    由于王忠嗣在杜家吐露那番消息的时候并不是在屋子里,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杜家上下自然而然也是好一阵人心浮动。不少人认为主人即将拜相,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觉得主人遭了李林甫的算计。可是,杜仙蕙和杜幼麟甚至还来不及弹压这些纷繁的议论声,迟来的封赏就到了。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因灭突厥东西两面可汗之功,封秦国公,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兼安北大都护,单于大都护

    这算什么封赏?国公固然是第一等的爵位,同中书门下则是入政事堂拜相的节奏,可为什么仍兼安北大都护和单于大都护?

    亲自前来的高力士见杜氏姊弟一脸茫然,想起自己此前见到杜士仪呈上的那通奏疏时,竟也是同样的不可置信,他唯有苦笑。可是,当杜仙蕙于脆拉着他的袖子,凭着常常入宫混了个脸熟,软磨硬泡地逼问他这些封赏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也不多说,于脆从袖子中将杜士仪那奏疏的抄本给拿了出来,随即叹道:“陛下听闻这些天内外纷争,故而命人将你们阿爷的这份奏疏刻印万份,传于天下,让人见证他的赤胆忠心,智勇双全。”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块,看完了这洋洋洒洒的千言书后,一时面面相觑。

    杜士仪的安北大都护并非遥领,而是实授,而且并不是在如今的中受降城,而是将北迁至当初的突厥牙帐

    而高力士虽说此次谋求以杜士仪对抗李林甫受挫,可他只看天子态度就知道,李林甫也好,韦坚也好,全都算计太过,反而露了痕迹,这一仗他也并不算输,故而也就平心静气了。只可惜杜士仪被逼得只能自请前往突厥牙帐,一个李林甫,一个韦坚,实在都欺人太甚可正因为他因此不但没引起天子疑忌,反而剖明心迹,他这个别人见一面都难的权阉破天荒在杜宅等候,直到杜士仪从曲江归来,又在书斋与他密商了许久,他方才动身回宫。

    当杜士仪那一通慷慨激昂的奏疏几乎长安城中所有达官显贵,公卿大臣人手一份时,每一个人都认识到了这一点。有些人拍案叫绝,有些人咂舌杜士仪胆大包天,也有人嗤之以鼻,但如李林甫和韦坚之辈,全都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以外官兼拜宰相的,自大唐开国以来,杜士仪绝对是少之又少的一个

    “虽说只是个名头,可是至少在表面上,日后我就和李林甫李适之平起平坐了”

    书斋中,面对一大堆或不解或惊怒或不平的文武属官,杜士仪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潜意识中,他还有另一句话没说。直到安史之乱后,大唐为了酬谢那些功劳太大的军将,方才把宰相之名到处乱发,以至于节度使大多身挂使相之职。可是在如今,宰相的名头还是极其金贵的,决不至于宰相满地走。而不等众人提出异议,他便突然砰然一掌拍在了大案上。

    “我在朔方八年,不但宥州胡户重新安居乐业,而且整个朔方欣欣向荣,北伐虽只一次,却一举成功,将卒折损更是微乎其微天下九大边镇,所有军费开销,唯有我朔方最少,因为什么,因为我还擅长经营我在朔方这些年,可以毫无愧疚地说,我至少惠及了几十万军民而此次我因功回朝奏捷,结果却引起了何等轩然大波,你们也都看到了我这次自动请缨确实是被逼的,可回过头想想,相比在相位上被人牵制精力,动辄掣肘,宰相虽好,可当年即便姚宋秉政,又何尝没有过纷争倾轧,更不要说如今”

    就连最想提出谏言的来圣严,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沉默了,其他人更是个个被杜士仪这番话说得心中五味杂陈。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放缓和了语气说道:“突厥既灭,漠北诸部争锋,倘若再让哪一部有希望一统整个漠北,那么,届时北边狄患再起,岂不是意味着我们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心思全都白费?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就要有舍我其谁的气势,我今日就问各位一句,谁愿意随我上任?”

    他一言既出,就只见一个个身影霍然随之站起身,竟是每一个人都愿意随他前往险地。面对这一幕,他只觉得心中满溢激动,环视众人一眼便笑道:“好,好,有各位这样忠义智勇之士追随,我还有何憾?”

    撩拨起了众人的激昂之气后,杜士仪方才继续说道:“而且,各位也从我的奏疏中看到了,我上书陛下时曾经提出,将朔方义学推广于全天下,使百姓知礼仪,知荣辱,知进退能从朔方把这样的好制度推广出去,每一个人都有功,这是比灭国更大的教化之功”

    直到这时候,来圣严方才压下心中那一丝不甘,长长吐出一口气,拱手问道:“大帅,未知安北大都护府将领兵几何?”

    “先期将从朔方及河东调兵万五千人,然后仿安西大都护府格局,渐渐设各大镇守使。”杜士仪见众人一听到只有这么些兵马,各自露出了少许失望之色,他便笑着说道,“各位何不想一想,倘若安北大都护府能够使北疆安定,也就意味着朔方河东二节度将永无战事而正是我们,为大唐开疆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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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八章 一呼百应,赐刀赠金

  杜士仪被朝中这通风波无辜牵连,最后于脆自动请缨,将安北大都护府重新北迁至突厥牙帐,自请出任新的安北大都护,从天子到高力士,从达官显贵到皇亲国戚,每一个人都如此认为他是被逼的。于是,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韦坚被太子李亨好一通埋怨,李林甫也第一次面对了绝大的压力。李隆基甚至通过几个内侍之口,隐隐对他表达了不满

  凭他李林甫如今的声势和地位,制衡一个别无多少权势的东宫太子李亨,用得着把杜士仪拉下水?

  有苦说不出的李林甫简直无比郁闷,而另一个消息则是让他喜忧参半。范阳节度使裴宽被天子召回朝中升任户部尚书,而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则兼任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这个胡将深得帝心,他也乐得如此一个不可能拜相的胡人出镇东北,也能制衡一下如今正如日中天的杜士仪和王忠嗣。可是,裴宽自从当年随萧嵩为节度判官开始,就一直飞黄腾达,又和杜士仪交好,这样一个人调回来,分明是随时随地可能入主政事堂的节奏

  而紧跟着,王忠嗣竟是上书力辞兼任朔方节度使。他那一通奏疏出自节度判官高适之手,字字句句既不乏慷慨激昂,又诚恳殷切,言道杜士仪孤身入漠北,朔方身为大后方,自己一人不能兼顾镇守二地,极有可能不能随时应变,以致贻误军机。安北大都护府既是迁往中受降城,则可在朔方诸将中选取年资功高者为节度副使,仍由杜士仪领朔方节度使,如此万一有战事,则可如臂使指。

  王忠嗣一连三通上书固辞之后,既有高力士的耳边风,李隆基不禁也觉得单单一个国公爵位,一个宰相之名便让杜士仪北上数千里,深入昔日敌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王忠嗣自己有这样的心,他便从善如流地准了,增荫王忠嗣一子为五品官。当这个消息最终传到杜家的时候,齐集书斋之中的朔方文武欢声雷动,齐齐称赞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深明大义,看得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的杜广元和杜幼麟只觉得心情激荡。

  为官一方,能得下属军民如此拥戴,这实在是值了

  至于节度副使是谁,杜士仪当然知道这是重中之重。这些年来文官任节度的虽然不少,譬如前有王竣张嘉贞张说萧嵩,后有牛仙客、他自己、李适之、裴宽;可朔方不比他地,如果在本地拔擢一人荐为节度副使,老成持重的绝对比年轻新锐的使人服膺。故而,他当场便开口说道:“我打算举荐夏州朔方郡太守阎宽为朔方节度副使,各位可有异议?”

  阎宽镇守中受降城多年,独当一面,战绩斐然,而且最让人服气的是他公私分明的态度。故而杜士仪提出这么一个人选,上上下下竟是无人反对,仅余的几个人,也只是为来圣严感到遗憾可惜而已。毕竟,倘若按照当年萧嵩用牛仙客的旧例,深受李炜和杜士仪两任节度使器重的来圣严绝非没有希望。

  “至于子严,阎宽留下的夏州朔方郡太守一职空缺,我将举荐由你递补。”

  此话一出,就连那些为来圣严可惜的人,也都一时无话。当他们告辞离开离开书斋时,仆固怀恩便听到有人低声说道:“大帅当初任用郭子仪,仆固怀恩,来ii三将,方才有狼山大捷,可之后他们虽各自独当一面,可大帅也并未就此薄待朔方旧人。”

  尽管并没有任何与阎宽相争的意思,而且此次抽签还比不能到长安的郭子仪幸运,可仆固怀恩想到身在漠北仆固部的父亲,心里总觉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还没等他跟着其他人一块离开杜家,后头追来的龙泉就把他拦了下来。

  “仆固将军,大帅请你去一趟。”

  等到仆固怀恩满脸疑惑地再次踏入书斋,他就只见壁上突然多出了一幅巨大的地图,而背对自己的杜士仪则是正站在地图的面前。他快步走上前去,正要开口说话时,却不想杜士仪头也不回地说道:“怀恩,你来看看,这就是你仆固如今在漠北的地盘。”

  仆固怀恩闻言一震,等到走上前去,他看到杜士仪的手指正点在仆固部那块被涂成红色的区块上,他不禁一颗心猛然一跳,抬头看向了杜士仪的眼睛。见对方不闪不避地和自己对视,他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若非当初大帅让我阿父北归,只怕漠北早就没有仆固部的名号了。”

  “那也是你阿爷自己有胆魄,有智勇。能够灭突厥东西两面可汗,他功不可没,我已经奏明陛下,你阿爷既然早就封了归义王,所以世袭金微府都督一职,我打算让你即刻承袭。”见仆固怀恩微微一愣,杜士仪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之前也率众表态,愿意随我前去漠北,如今打算反悔不成?”

  仆固怀恩想到立时就能父子重逢,心中一热,立时脱口而出道:“不,我当然愿意”

  “那就好,夏州还有仆固部近万子民,你如果承袭了金微府都督,就需对他们负责你不要看漠北如今再无突厥,可要真的再无纷争,那是不可能的。仆固、同罗、回纥、葛逻禄,这四大强部分出胜负,必定连场厮杀,而多了一个我,便会又多出无穷无尽的变数来。你要做好准备,我固然不想让你们父子阋墙,可如果你的阿父被野心冲昏了头脑,那么我也绝不会手软。”

  仆固怀恩登时打了个激灵。他在杜士仪麾下整整八年,早已习惯了这位文官节度使的强势,而且更感激其对夏州仆固部的各种照拂和优待。再加上每次归乡时,母亲同罗夫人施那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忠义,他自然不会忘记这些年来耳濡目染的成长。

  “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奋不顾身拦住阿父”

  “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杜士仪微微一笑,随即向龙泉招了招手,见其捧着一口刀来到自己跟前,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我最近得到的一口宝刀,你素来以刀为兵器,我就转赠了给你。”

  仆固怀恩见杜士仪拿过刀后递给了自己,他连忙双手接过,随即以铁勒人接受馈赠的习惯,立刻拔刀在手,随即眼睛大亮。兵器对于漠北任何一个部族的人来说,都是比坐骑更加重要的东西,一口好刀更是可遇不可求。他甚至用刀锋在手指上轻轻一搪,继而满脸笑容地看着那一丝血线,许久才惊醒过来,连忙收刀回鞘,退后三步下拜谢道:“怀恩能有今天,都是大帅提携信赖,现在又蒙大帅赐刀,更觉惶恐,从今往后,我只会向大帅奉献所有的忠诚”

  杜士仪伸手将仆固怀恩扶了起来,勉励几句后,便任其告退离去。这时候,他才瞥了一眼身边的龙泉,见其绷紧的身躯总算是松弛了下来,显见一直都在防着人暴起行刺,他便笑道:“不要那么紧张,这是在长安。”

  “可日后他跟着大帅前往漠北之后,天知道是否会因为那乙李啜拔而生出异心来”

  “异日是异日,如今是如今。不能因为异日他也许会叛离,如今就不敢用他。”

  正因为从来没有只把龙泉当成从者,杜士仪不吝提点了一句。见这年轻的少年在最初的不解后,陷入了沉思,他便重新回到了那幅刚刚挂起的地图前。

  罗盈和岳五娘等人打下了都播这块基业,如今他趁着突厥四分五裂让其彻底解体灭亡,而后借着朝中权贵角力,天子见疑,于是北上牙帐,这每一步看似是巧合,但全都花费了他巨大的精力。他要阻止的,不但是回纥的崛起,同时还有漠北新霸权的建立。如果他能够把这股力量握在手中,那么远比区区一个朔方节度使有实力

  当然,日后也可仿照太宗皇帝当年在灵州受降台接受铁勒诸部降附,而后得到天可汗尊号的旧例,让李隆基再好好得意一下

  兴庆宫金花斋随着贞顺皇后武氏的病故,曾经萧索过多年,可随着张云容谢小蛮等人的入主,又再度成为了兴庆宫中除却太真观外的第二个中心。尽管她们几人中,封号最高的也不过美人,可相较于大明宫中那无数根本见不到天子的妃嫔和宫人,她们自然不能不满足。如果说她们还有心结,那就是雀占鸠巢呆在太真观中的那个女人。每次一提到她,最冲动的谢小蛮就会气急败坏。

  这一日依旧是如此,可谢小蛮那刁钻的泄愤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有一个宫婢闪了进来,对在座的众人团团行礼,随即到张云容耳边嘀咕了一句。听完她说的话,张云容立刻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随即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开口说道:“各位妹妹,我们能有今天,都是太真娘子所赐。可杨家捧了一个杨玉瑶,却把我等视作为寇仇。至于外臣,也大多都只惦记着巴结杨家,我们不得不抱团靠自己。可如今,却有人因为太真娘子的缘故,爱屋及乌,没有忘记咱们

  随着她这句话,那个宫婢到门口打起了帘子,紧跟着,两个粗壮的宫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当那个箱子打开之际,里头东西发出的光芒几乎晃花了每个人的眼睛。尽管她们也常常领受天子的赏赐,可这么多真金却还是第一次看到

  谢小蛮张口就问道:“是谁送的?”

  张云容环视同样面色震惊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固安公主。固安公主说,我们在宫里无依无靠,但身边有钱就能使唤得动人。我们是没有根基,可我就不信,我们这些人加在一块,还敌不过一个杨玉瑶”

  箱子里总共是二十斤黄金,每个人各自分了相应的金子后,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底气。她们一直发愁的不就是没人当后盾吗,自从弟子去世,玉真公主就一直郁郁寡欢,顾不上她们,她们只能自己设法和杨玉瑶争宠,现如今这些金子只在其次,重要的是她们不再仅仅是抱团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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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九十一章 条条大道,任君选择

  一晃多年,已经年过五旬的公孙大娘,看上去却并没有实际年龄那样苍老。开元之初,她在北地创下了赫赫声名,而后被召入宫中,一身技艺只能在御前施展,想要出宫一次都需要层层奏请,难如登天,寻常百姓亦是再难看到她的剑舞。那时候,她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此了,一直到岳五娘托人捎带来了那样一个信息。她诈死脱出宫中,而后又辗转来到了北疆,看到了自己从未企及过的一片广袤天地,剑术竟是不知不觉又有精进。

  正因为精气神浑然一体,她此刻看上去竟好似比薛氏更年轻,一如当年宫廷大宴上神采焕发的光景。

  “三位郎君,薛娘子。”

  李瑛和李瑶李琚已经见过公孙大娘几次,见薛氏满脸震惊,李瑛想起当年他们是大殿上尊贵无匹的东宫太子和太子妃,公孙大娘不过是一介舞者,如今时光飞逝,彼此的身份却天差地别,听到这一声郎君,心中不禁苦涩难当。他定了定神后,这才开口说道:“公孙大家,如今我们一个个都到齐了,你是否可以带我们去见都播那位所图甚大的俟斤了?”

  薛氏一路上不是没有警惕担心过,可这些在刚刚见到李瑛兄弟三个之后都忘得一于二净,此刻立时又完全惊醒了。她看看一脸凝重的李瑛,脸上没了适才轻松戏谑之色的李瑶和李琚,当即上前一步来到李瑛身侧,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吭声。

  “薛娘子还没有见过你那两个弟弟,趁此机会,我便一并带你去见他们。”见李瑛面色一沉,公孙大娘便淡淡地说道,“薛娘子的两个弟弟所在之处,便是俟斤的大帐。之前他之所以一直都不见三位郎君,只是想给你们多一点时间,看看和长安洛阳截然不同的这片天地。你们到得最早的,比薛娘子早到一年,到得最晚的也就只比她早到三个月,而且你们并没有被限制离开营地的范围,想来也看到了很多自己想看的东西。”

  李瑛也知道,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比起之前流放岭南,算得上极其宽松,只要出入时有人随从,去哪都无所谓。事实上,当初倘若没有别人暗中供药求医,在气候和长安截然不同的岭南,他们即便年轻,但也早就熬不住了。所以,他收敛了那仅余的一点敌意,想了想便拱手行礼道:“公孙大家见谅,是我历经这许多年,竟然还总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李瑛。劳烦带路吧,这么多年来我们承蒙照顾,也应该谢谢伸出援手的人”

  “俟斤也只是受人之托,真正伸出援手的另有其人。”公孙大娘看着面前四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天潢贵胄,见他们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便笑着解释道,“至于今日,之所以我前来迎候,是因为想必各位都还认识我这个人。好了,各位还请紧紧跟着我。”

  这最后一句话薛氏最初有些迷惑,可等到在那无数的营帐中穿行,最初还暗自记路的她渐渐就完全迷惑了。不止是她,就连早先就曾经试图探索过这片营帐的李瑛和李瑶李琚兄弟,也最终气馁地放弃了打算。每一座营帐看上去都似乎相同,也似乎不同,东拐西绕之下,也只有日头能够稍微让人分辨清楚方向,可对于前进的路线却早已完全记不清楚了。就连兄弟三人中,素来记性最好的李瑶,也不禁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如果是当年,也许我还能勉强试一试……”

  他的这句嘀咕,不过是感慨自己流放岭南的那么多年中,辛苦和磨难使得记忆力和集中力都有些减退。可前头带路的公孙大娘却仿佛听到了,回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便开口说道:“这是仿照武侯八阵图以及易经八卦布置的营帐,你们如果不是精研这些玄乎的易理,瞬息之间记住路途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为了防你们,只是为了防止细作轻易混进来。要知道,都播从突厥右厢东迁到此地,最初不显山不露水,但现在关注的人多了,自然要多多防范。”

  听到公孙大娘这么说,李瑶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疑惑了起来。他和李瑛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李琚已经放弃记路的努力,去找薛氏说话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心中不禁有些沉甸甸的。如果只是一介夷狄酋长,他们自然怡然不惧,可对方能够笼络到同样诈死的公孙大娘,而且竟然能够布置出符合易理的营帐,那就至少说明对方是深通汉学的,这样的夷狄之君一旦羽翼丰满,简直比突厥还要可怕

  终于,众人跟着公孙大娘,来到了一座和来路上一些规模大的大帐几无二致的营帐前。唯一不同的是,营帐前守卫的并不是那些衣衫统一的亲卫,而是一行二三十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在周围巡行。一见公孙大娘,他们立刻止步,齐齐右手按剑低头施礼道:“师祖。”

  公孙大娘扫了一眼他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微微颔首,而后开口说道:“免礼,继续吧。”

  眼见公孙大娘只是一句话,这些少年男女就仿佛没见到他们似的,继续去巡行了,心直口快的李琚便于脆问道:“这些人既是称呼公孙大家师祖,莫非是你的徒孙?”

  “不错。”公孙大娘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点头承认道,“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的剑营弟子,确实是我的徒孙。”

  李琚见公孙大娘竟然如此说,立刻好奇地追问道:“既有徒孙,莫非公孙大家还在此收了弟子?”

  “没错,有我这个师傅的嫡传弟子在此,自然可以在此开宗立派”

  说话间,众人就只见大帐之中有人打起帘子出来,却是一个姿容明艳的女人。她一身胡装,身材高挑,容貌映丽,顾盼之间那股旁若无人的傲气更是让李瑛觉得似曾相识。而他正踌躇曾在哪见过这个女人时,一旁的李瑶突然把人认了出来:“你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岳娘子,早年就得了陛下允准离宫的”

  “没错,若不是师傅自己留在梨园,却把我摘了出来,说不定我早就困在深宫,成了没牙的老虎,怎还会有今天”岳五娘对于所有皇家人都没有任何好感,此时的口吻也分外不客气,“想来你们东猜西猜,一定以为把你们弄到这里,是为了奇货可居。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工夫耍那么多的阴谋诡计。要知道,你们一个个在别人眼中都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就算再出现在人前,一个冒充皇亲的罪名,你们还有命在?”

  这话异常犀利,李瑛顿时又尴尬又羞怒。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潜意识中那种显赫出身带来的优越感,总让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是皇子,可现如今却被人无情地揭开那个最严酷的现实。李瑶和他一样都是心思细腻而又敏感的人,此时同样沉默了。

  只有李琚满不在乎地说道:“横竖我早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奇货可居,我也没什么在乎的。只不过,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岳娘子可否告知一声,究竟是谁这么好心?”

  “这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此时此刻从大帐中出来的,正是罗盈。这位都播之主如今也正是盛年,虎背熊腰,身材壮阔,即便是当年的安国寺旧人,或是嵩山少林寺的人,也决计认不出他便是当年那个小和尚。多年掌兵,而后雄霸一方,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只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势。

  端详着面前这四个当年自己连仰视都没有资格的贵人,他沉声说道:“我只是受托收留你们,至于这些年是谁来暗地里帮了你们,而后又把你们送到这里的,你们不必知道。你们是龙子凤孙也罢,是皇亲国戚也罢,原本和我无关。五娘是我的妻子,公孙大家也就是我的岳母,我生在大唐长在大唐,如今是都播之主,却也从不否认我是唐人。而你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劫多年,所以当年于岳母、我和五娘有恩的人帮了你们,我自然也不会拒绝收留你们。”

  把这一层关系剖析清楚之后,他便继续说道:“薛娘子的两个弟弟,当年流放时还年幼,脱身到我这里最早,自愿入剑营学剑,不改薛氏之姓,但愿意成为我都播子民,永不回长安,我已经答应了他们。待会儿他们就会过来,薛娘子尽可询问。至于各位,可以选择先留在我这里,等再过几年风头完全过去后返回中原定居,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以选择一直留在这里,做一个出身大唐的塞外遗民。当然,也可以选择就此远行西域,去更遥远的地方一观异域风光,路费和从者都不成问题。总而言之,我今日相见各位,想说的就只有这么多。将来的路,要你们自己选。”

  当薛氏的两个弟弟终于得以过来团聚,而后罗盈命人把他们送回去时,兄弟三人终于意识到,人家大费周章让他们金蝉脱壳到了这里,竟然真的是一无所图。即便他们并不相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事,可三条路清清楚楚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却反而彷徨犹疑了起来。这一夜,久别重逢的他们全都失眠了。就连多年之后终于得以同床共枕的李瑛和薛氏,亦是五味杂陈,难以入眠。

  而同样的深夜,毗邻罗盈大帐的一座营帐中,另一个人也同样辗转难眠。自从被护送到这里,玉奴面上固然欢笑,实则却一直惦记着长安那边的情形。可今天得到的那个消息,却让她打心眼里感到欢喜。

  师傅杜士仪竟然还会回来,而且竟然即将入主那座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突厥牙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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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九十二章 漠北震,陈司马

  尽管朔方和河东两路大军大部分都已经退了回去,但那一场东西夹击的大战,对于草原上的大小部落来说,无疑全都是一次莫大的冲击。

  突厥的没落早在毗伽可汗被毒杀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定局。儿子无能,叔父争权,诸部离心各有盘算,所有这些,都以至于曾经在毗伽可汗统治下强盛一时的突厥,在短短不到几年的功夫里就土崩瓦解。在这样的光景下,每一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如今最具实力的四大部落。

  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有可能重新入主牙帐的,应该就是这四大强部之一

  可这样的观望还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就突然从南向北,自西向东,席卷了整个漠北。大唐将仿照贞观年间旧制,将安北大都护府直接挪到突厥牙帐,重新划定各部的势力范围,重设诸多羁縻都督府而出任安北大都护的,就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

  这个消息最初还被人斥之为胡言乱语,可随着杜士仪回返灵州,朔方兵马开始了密集调动,渐渐没有人再怀疑此事。可与此同来的,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小部族们欢喜的是终于有了可以去抱的一根粗大腿,就如同西域那些小国似的,只要象征性地向大唐朝贡,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封赐甚至保护,遇到问题大唐还会出兵帮助他们。可如同回纥葛逻禄这样的大部族,想到的却是借机壮大地盘的企图恐怕要落空了。

  当回纥俟斤骨力裴罗的弟弟吐迷突气急败坏冲进牙帐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兄长正一手支撑着那张漠北地图,连声咳嗽的情景。他素来敬仰胸怀大志的兄长,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搀扶了他一把,这才大声说道:“阿兄,只要倾尽全力动员我回纥上下,轻易就可以凑足十万兵马,再加上葛逻禄那边,只要那杜士仪敢来,我们就把他赶回去”

  “愚蠢,你以为现如今阿史那施死了,葛逻禄还会一如既往站在我们这一边?”骨力裴罗目光犀利地扫了弟弟一眼,见其先是错愕,随即恍然大悟,他便低声说道,“从前我们合流,是因为突厥牙帐中有登利可汗,后来是因为抱团才能抗衡心比天高的阿史那施,可现在,我们的敌人已经变了,葛逻禄要选择盟友一定会更加小心。至少,如果我们不自量力想要去和大唐掰腕子,葛逻禄绝对不会和我们站在一边”

  “那怎么办?”吐迷突本能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骨力裴罗面色深沉,他突然张口说道,“那么我们派刺客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并不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这样,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将,可你以为他身边就没有勇士随侍?刺客还没摸到他身边,就已经被五马分尸了,就如同你我身边一样”

  厉声斥责了弟弟,骨力裴罗将拳头砸在了牙帐上,声音中流露出几分苦涩:“当年回纥缘何会和其他铁勒诸部一起反默啜?那是因为,突厥视我们如同仆隶,只要打仗就让我们自备兵器作为前军,让我们送死,他们却掳掠财富。可我们依附大唐之后,结果并没有什么分别。打仗的时候我们也同样要先上,而那些节度使之类的高官,甚至不用动兵,一通奏疏就可以⊥我们丢掉性命,就如同我们的阿父那样所以,我不想和大唐为敌,但也不想受制于人”

  潜意识中,骨力裴罗却有一句话没说,倘若他日后能够主宰漠北,那么,他在麾下纳集所有部落的时候,但凡征战,也会遣那些部落作为前军,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以防被人反噬。这是控御其他部族的不二法则,绝不会存在例

  所以,当最终回到主位盘腿坐下之后,骨力裴罗便开口吩咐道:“你去挑选两个最可靠的人,我要他们替我走一次同罗和仆固。”

  不去接洽葛逻禄,而是派人去见同罗的阿布思和仆固的乙李啜拔,骨力裴罗自然有自己的考量。然而,他并没有想到,杜士仪根本没等到朔方的先期兵马开到突厥牙帐,仅仅就在仆固怀恩的两千兵马扈从下,他自己只带了虎牙和少数牙兵便来到了仆固部的领地。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造访此地,而仆固怀恩竟也是第一次造访漠北的本部。此时此刻,虽还不至于剑拔弩张,可系出同源的南北仆固部族人却彼此提防警惕。即便是几年前还在夏州的土地上一块牧马嬉闹的同伴,也都不约而同保持着一定的界限。面对这幅情景,乙李啜拔和仆固怀恩父子俩虽不曾交谈,心里却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能够跟着乙李啜拔北归的,都是不甘寂寞,野心勃勃的人;而能够留在夏州的,都是更恋家,更喜欢安逸平稳生活的人。相比漠北的仆固部一年到头征战连连,夏州仆固部在朔方的庇护下,虽说屡屡出动,折损却相当少,而且还受惠于杜士仪诸多善政,牛羊都得到了相应的收购,换来粮食菜蔬衣被甚至不少奢侈品,不少人在军中都已经有了相当的军阶。而且杜士仪仿照义学,在朔方设立军官讲武堂,每年都会把各层军官不拘出身拉来集训丨至少一次,根据结业成绩给予相应的升赏,故而使得蕃将胡兵的向心力越来越强。

  而如仆固怀恩的女儿这才刚刚六岁,这就已经被眼疾手快的郭子仪为儿子给定下了。尽管这儿女亲家还未真正成功,可足以拉近彼此的关系。

  故而,乙李啜拔的大帐中,遣退别人之后,这位仆固部之主便苦笑道:“大帅还真是凡事都爱出人意料。灭了突厥东西两面可汗之功,换成谁必然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大帅竟然要在突厥牙帐重设安北大都护府,这简直是在所有突厥遗民的心坎上插刀子。就连我仆固部,也是早有趁机扩张之意,可大帅这一来,那些小部落都犹如找到了救星似的,不要命地往朔方节度使府送称臣的降书,我这进退两难就别提了。”

  尽管乙李啜拔说得诚恳,但杜士仪知道,对方已经是入主漠北仆固的人,不能再以当年那个区区夏州族酋视之。所以,面对这样的试探,他便哂然笑道:“仆固部有扩张之心,那么,同罗、回纥、葛逻禄,哪一部又没有?敢问归义王,你可已经做好了吞并同罗,而后和回纥以及葛逻禄开战的全盘计划?我想,应该还没有吧。仆固部这些年虽说发展极快,可仍然受制于当年的争位之乱,论真实实力,恐怕是四部之中最末的,要在扩张的同时竭力谋求自保,我想,这才是归义王的重中之重。”

  不称俟斤,而是称乙李啜拔为归义王,杜士仪提醒的是他曾经受大唐天子册封。而他所捅破的那一层窗户纸,也是乙李啜拔极力想要掩饰的。正如杜士仪所说,哪怕这些年乙李啜拔励精图治,可仆固部的起步就比其他三部要晚,而且为了收拾内耗,他又得花费颇大的精力。所以,他只能瞥了仆固怀恩一眼,希望这个长子能够替自己岔开一下话题,免得难堪。

  可让他失望的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的仆固怀恩对他的目光竟是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杜士仪也无意甫一见面就给乙李啜拔太大的压力,当即主动岔开话题道:“对了,归义王身边不离左右的阿波达于呢?”

  自从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乙李啜拔就有意识地疏远了陈宝儿。而对方也对此不以为意,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杜士仪用仿佛不经意的口气提到这个人,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这个面容俊秀却谋略出众的年轻人,是仆固怀恩举荐给自己的,甚至派出亲兵护送人至此。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之后,含含糊糊想要蒙混过去,可却不想杜士仪突然说出了一句更明确的话。

  “我这次来,最主要的缘由便是为了他。我也不怕实话告诉归义王,你的阿波达于,就是我当年南下蜀中的时候所收的首徒陈季珍”

  乙李啜拔登时霍然站起身来。他心知肚明陈宝儿和杜士仪有关系,可仆固怀恩没有明说,他怎么也参不透这层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他刚刚还打算把这个杜士仪亲自问起的年轻人留下,此刻却绝了这个念头,当即亲自出去吩咐了一声。等到穿着打扮一如仆固部族人的陈宝儿进了大帐,杜士仪旁若无人地招手让其上前,嘘寒问暖,他方才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是因为当初陈宝儿一再蛊惑乌苏米施可汗,以至于其败死,这才心怀警惕冷落了此人,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

  “宝儿,我此次北上,责任重大,身边却没有精通漠北的人才辅佐。安北大都护府如今尚未齐备,我会奏请陛下,辟署你为司马,你就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听着这话,陈宝儿恍惚间想起了当年杜士仪收自己为徒时的情景,回过神后就想都不想地单膝跪了下来:“杜师所命,弟子无所不从,一定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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