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0
第四百七十五章 鬼上身了?
  成化天子朱见深这几日因为地震的事情心烦意乱,看着吵吵闹闹七嘴八舌的奏疏更是烦透了。

  此时有左右近侍进言道:“不妨召集大臣廷议,当面议论出结果便可一劳永逸。”

  朱见深考虑过后,便准奏了。下发诏旨曰:正月十三日集阁臣、部院三品以上、词臣从五品以上、掌科给事中、掌道监察御史于文华殿廷议,朕亦御临。

  朝臣见到诏旨,无不唏嘘感慨,这是深宫宅男天子近十年来第三次在非朝会场合面见大臣罢?真不容易,若非出现天变还真逼不出天子。

  转眼到了正月十三日,数十群臣毕集文华殿外。天子升了宝座,群臣趋步上殿舞拜山呼。

  天子有口吃毛病,懒得说话,便由太监覃昌代替天子长篇大论一番,然后请群臣畅所欲言。

  早有人准备多时了,刑科都给事中王墨立刻出列奏道:“阁臣建官无宰相之名,而责任实有均衡之重,臣以为阁臣辅政中枢,顾问代言、调和鼎鼐,位实重焉!

  今有朝廷之外地面官方应物妄作擅言、臧否人物、诽谤阁臣,致使中枢动荡、人心不定、庙堂不宁,于政事多有害处!岂请陛下顺天应人,制裁妄言,以正纲纪!”

  出现天变后,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解释天变,或者说最重要的是天变是被什么所感应而出现?这位王大人提出的解释就是,天变应在中枢,由于中枢动荡而出现。

  王墨话音刚刚落下。便有人急不可耐的发言道:“王拾遗此言差矣!”

  这个声音很年轻清朗,还带着浙西口音。殿中诸公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从班位后面闪出一人。再细看此人年近三十。许多人都感到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王墨倒是看出来了,此人应当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毕竟给事中与御史合称科道言官,大多数人多少都有点印象。

  只是王墨也记不清此人到底是谁,但这就足够了,便开口呵斥道:“今日只许十三道掌道御史上殿,汝因何在此?都察院也敢放你上殿?”

  王墨可以肯定,自己不一定认识所有御史,但十三道掌道御史确都认得。眼前此人既然不熟悉。那么肯定不是掌道御史,那不该进来。王墨自持老资格,呵斥他几句不过分。

  掌院右都御史李裕出列,淡淡的看了王墨一眼,开口道:“此乃山西道御史项成贤,今日掌道马御史因病不能出,委托项成贤代为上殿。莫非王拾遗觉得言路只能由你所定?”

  御史老大出来背书,王墨只能无言。项成贤便继续道:“敢问王拾遗,你所言不明。可是宛平县方应物弹劾次辅刘公之事?”

  王墨答道:“是又如何?”

  项成贤又问道:“那么在王拾遗看来,次辅刘公被小人谗言所伤,上疏辞官导致中枢不稳,故有天象示警?”

  这全都是自己刚才表达的意思。王墨没有不承认的理由,所以又答道:“正是如此。”

  项成贤口气带有几丝嘲讽道:“如此说来,刘公在王拾遗嘴里堪称朝廷柱石了。”

  王墨反问道:“若阁臣刘公不是朝廷柱石。难道方应物才是?以刘公之德行,自然当得起。”

  殿上诸公渐渐皱起眉头。这项成贤出来说话夹七夹八的,把堂堂的君前廷议变成了小孩子拌嘴。像什么话?

  听说此人与方应物是同乡,也是好友。那方应物言辞犀利、条理分明,但这项成贤说话却是夹缠不清的,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项成贤忽然甩开王墨,转身来到阶下,叩首奏道:“陛下!臣请斩奸邪王墨,以谢天下!”

  项成贤一言既出,顿时殿中一片哗然!他这话实在来的太突兀了,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没说几句话就向天子奏请斩王墨,什么玩意!

  虽然项成贤请斩自己,但王墨可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只是站在原处连连冷笑,这项成贤以为殿上议事是小孩子过家家么?

  有王墨的好友出列奏道:“项成贤危言耸听、扰乱朝仪,当逐出殿中、罢去官职!”

  项成贤对一切杂音充耳不闻,继续奏道:“今之阁臣,古之宰辅也,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臣尝闻,太祖高皇帝有谕,中外大臣有敢上疏称赞执政大臣之德者,皆斩!”

  王墨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他也知道,在国朝之初,太祖高皇帝为保住朱家万代江山搅起腥风血雨,废除了丞相官职并下诏:敢议复立丞相者斩,敢上疏称赞执政大臣者斩!

  项成贤最后总结道:“方才都给事中王墨当众称颂次辅刘公德行,诸公皆有耳闻,此必为奸邪也。臣以为依照祖训理当问斩、以谢天下!”

  项大御史话音既落,但殿上众人皆哑口失语,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若要按照祖训,这王墨还真不杀不行。

  有些红线还是很清楚的,王墨这不是就事论事,是直接称赞褒扬宰辅个人德行;也不是自己写书品评人物、是私底下议论,而在正式朝议上公开称颂,比上疏还严重!

  众人突然也醒悟到,敢情这项御史方才反复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让王墨说出“以刘公之德行,自然当得起”这一句!

  其实也不能怪项成贤,那王墨的立论本来就有这意思,只是没有明说出来,最后被项御史逼着挑明了而已。而且大家都没有往祖训上面去想,但这项御史却能抓住马脚搬出了祖训!

  也有人走了神,这项大御史的做派好生眼熟啊,恍惚间还以为是那个谁,难道是被鬼上身了么?莫非淳安县士子都如此机敏锐利?但当初三元及第的商相公可是很温蕴的

  王墨呆若木鸡,站在殿中一动不动,头脑一片空白

  本来殿中还有几个本来按计划要出来帮腔的人,此时都悄悄地缩了回去。开什么玩笑,若还帮腔那必然要为刘珝说话,在目前这个局面下,岂不是把脑袋往刀口上凑么?

TOP

0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两个负气的人
  送走已经在东厂被“隔离”了数日的方应物,汪芷坐在大堂里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记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不过忘就忘了罢,如果真是有重要的事情,方应物会提醒自己的。既然方应物都不提醒,那么说明此事无足轻重。

  如此汪芷便全心全意的沉醉于自己复出第一炮打响的喜悦中,顺便在东厂内部论功行赏一番,同时继续布置收服锦衣卫的大业。

  话说当初东厂派出数百番子,去贡院附近大街小巷排查谣言时,除了问过“诸君可曾听到过方清之父子的流言”之外,还很张扬的问过别的问题。

  比如“诸君可曾听到过,主考官泄露考题的传言”,又比如“诸君可曾听到过,副主考官与某同考官互相勾连抬举试卷的传言?”

  这样的查法,结果短时间内谣言反而越查越多,从主考到副主考都变得绯闻缠身,跟方应物印象里上辈子娱乐圈似的。可以说,这些谣言的传播,有一大半功劳要放在东厂番子身上。

  其实这种情况也是故意的当日方应物担心自家的谣言查不清楚,不得不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清查自家的谣言,一边让东厂巧妙地散布别家谣言搅混水。

  万一自家谣言最后查不出结果,那么把水搅浑了就是应对之策,当人人身上都挂着谣言时,方家的谣言也就不算什么了。方应物冒出这个灵感,还真来自于某世纪的娱乐圈。

  如今第一个谣言已经水落石出,被铁证如山的澄清了。方家父子彻底恢复清白了,不过其他的谣言仍然还健在。

  但是。以超强行动力查禁谣言的汪太监达到目的,打响复出当头炮后。便满心欢喜的收手了,浑然忘了其他谣言的善后工作连始某位作俑者自己也“忘”了提醒汪太监。

  也有人没忘,主考官刘健、副主考官谢迁的亲友忍不住眼巴巴渴望,东厂能继续大规模出动追查谣言,但东厂却忽然偃旗息鼓、毫无动静了!

  虽然清者自清,谣言杀伤力有限,朝廷大政不可能因为几句没有实证的谣言就出现动摇。但谣言终归是谣言,任由它传来传去的,总不是个好事。

  对此朝廷有些人颇感后悔。前几天情形不明时,不该轻率的上疏去攻击汪直啊,不然何至于此!

  估计是因为汪直年轻气盛,所以前几天被弹劾攻击后使了性子,现在故意放纵谣言,负气不管了。

  但诸公也莫可奈何,东厂是天子的东厂,太监是天子的私人家奴,大臣没有任何权力去指使东厂怎么做事。

  而且朝廷诸君很快发现。会使性子的年轻人不止汪直一个人

  那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从东厂隔离中出来,大张旗鼓的回到县衙后,第二天恰好将是宛平县役夫运送生活物资和菜蔬米粮到贡院的日子。

  在当夜,洪松从东城来到西城这边。与项成贤和方应物喝酒,号称是庆祝方应物被辟谣兼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三人多年密友,喝酒没有顾忌。都喝得不分东西南北。醉醺醺的方应物借着酒劲问道:“我明天或许能得到考题,洪兄你需要否?”

  项成贤与洪松面面相觑。大笑道:“方贤弟你真喝多了!”

  方应物没有回应嘲笑,径自说:“贡院里有专门的印工。考题都是要提前印出几百份来,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印了,贡院里面一些有心杂役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考题。”

  项成贤质疑道:“那又如何?你接触不到贡院里的人,就算你亲自送东西去贡院也一样。”

  这是实话,如今贡院堪称是内外戒备森严,隔离的严密程度远远超过方应物印象里的非典时代。

  就说送生活物资和蔬菜米粮过去,只许送到贡院侧门之外,然后运送东西的差役在墙外官军的监视下立刻离开。

  而后贡院侧门才许打开,里面杂役出来搬东西进去,内外两边人是严禁接触的。就是墙外的巡逻监视的官军也不许与出来搬东西的杂役靠近,更别说交谈了。

  方应物摇头晃脑,肆无忌惮的叫嚣道:“明天我亲自过去,但我偏偏就不离开,偏偏就站在那里看着贡院杂役把东西搬进去,就是说几句话又怎么样?看谁敢再怀疑我,谁敢再弹劾我!”

  项成贤愕然之后苦笑了几下,不说话了。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方应物目前这个状况下,高调的故意违反纪律,与贡院杂役接触,估计还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大概只会被看做少年人年轻气盛、故意借着机会撒气。毕竟朝廷不能为方家父子还以清白,甚至还出现为了向谣言妥协,让方家父子避嫌的风向,最后还得靠东厂,难怪方应物心里有气。

  甚至估计也没什么人为此吃饱撑着弹劾方应物,第一方应物名声正大,别人总要顾忌几分;第二,方应物受了气,做事故意出格情有可原,

  第三,殷鉴在前,这段时间凡是与方应物过不去的,谁能讨得了好?焉知这次不是方应物故意卖破绽?这就是最现实的威慑。

  贡院里有一半杂役是宛平县派去的,方应物肯定安置了靠谱人选,打听出考题不难,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机会传出来。如果能接触到

  想到这里,项成贤知道下面不该自己说话了,只能交由方应物和洪松两人决定。

  洪松也懂了方应物的意思,低头沉思半晌,大概也是做着艰难的抉择。决定一生命运的考试,考前有机会拿道考题,这样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的。

  半晌后,洪松抬起头,对方应物正色道:“方贤弟,你的好意为兄心领了,但这并非正途,也不是毫无风险。为兄怎可为了自家功名,置方贤弟你于险地?

  况且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匪夷所思的险招,方贤弟听为兄一句劝,以后不可再有这种主意,否则稍有差错,你这辈子便要毁于一旦。

  总而言之,功名之事还是让为兄自己去取罢!胜负成败皆有天意,方兄且宽心,不必为我耿耿于怀。”

  方应物也觉得自己喝多了,有点胡言乱语,听到洪松劝告,感慨道:“洪兄真乃益友也!项兄却远不如你!”

  项成贤翻了翻白眼,朝着方应物中指以对。

TOP

0
第四百九十三章 你不上谁上

  又过了一刻钟,从府里面传话出来,让方姑爷进府。※ ..※然后有仆役领着方应物向里面走,不过并没有去方应物熟悉的书房,而是来到了侧花园水边廊榭上面。

  方应物远远便看到刘棉花仰面躺在竹椅上,旁边四个家奴手持大芭蕉扇,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扇风。方应物下意识觉得,此刻老泰山不像是一国宰辅,倒像是地主老财

  刘老夫人看到方应物走过来,埋怨道:“这老头子当真是老糊涂了,但国家大事老身也不懂,你们翁婿先说话。”然后便起身离开。

  急忙赶路过来,又在刘府大门叫了几声,有了这段缓冲,方应物心里的气已经抵消大半。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善于适应环境,连穿越都能适应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方应物还没蠢到当面问老泰山“你为什么避而不见”,只询问道:“事情已经定下,不能更改了?”

  刘棉花依旧躺着,嘴里哼哼道:“朝廷法令岂是儿戏?改是没得改了。”

  方应物叹口气,揉了揉额头,这老泰山怎么和亲爹一样,开始不靠谱起来?

  去江南督粮这件差事,首先是难度大,更别说还挂着清理田地;其次不容易出成绩,做好了是应该的,欠债讨债天经地义,做不好导致国库继续紧张就要挨骂,若京城几万官吏发不出薪水,不骂自己骂谁?

  “那么这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望老泰山如实相告。”方应物又问道。

  刘棉花便支支吾吾的开始说起来:“老夫昨天去了内阁,叫舍人找出你的请假奏疏,在文渊阁大堂里说。商前辈七十大寿,朝廷正该遣使慰问。正好让你去即可。那刘珝便道,方应物太年轻。

  老夫驳斥他说。舟车驱驰千里之外,一路辛苦的很,不派年轻的难道要派年老的?而且方应物久有历练,经验丰富,年轻却不稚嫩,如何当不起钦差?

  更何况方应物出身清华、仪表堂堂,做使节异常合适,足以撑得起朝廷门面。最重要的是,方应物正赋闲在家。有这么一个现成人选,又何必另行择人,浪费朝廷人力和公帑?

  经过老夫这般有理有节的驳斥,那刘珝哑口无言,便不说话了,此事就这般定下。”

  听到这里,方应物隐隐约约猜到了下面戏码,估计是老泰山被挖坑了,可谓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刘棉花喝了两口茶。继续道:“再之后议事时,那刘珝忽然又说,户部殷尚书为派钦差督粮之事复奏,他推举方应物出任钦差。

  老夫当然以为不可。东南钱粮关系军国大事,朝廷度支悉仰于东南,怎可让方应物这般年轻的官员去?

  但那刘珝却道。久有历练,经验丰富。年轻却不稚嫩,如何当不起钦差?而且殷尚书建言。要用年轻体壮,风节有力,熟悉东南之人,方应物年轻体壮反而是优点。

  更何况方应物出身清华、仪表堂堂,做钦差足以撑得起朝廷门面。更重要的是,方应物正赋闲在家,有这么一个现成人选,本来就要南下的,正好把督粮差事一并兼了,又何必另行择人,浪费朝廷人力和公帑?”

  方应物以手加额,简直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果然坏菜在这里了!又听刘棉花说:

  “老夫一力坚持,这等重要差事,务必派遣熟稔钱粮、德高望重的大臣,否则如何镇得住地方?

  但刘珝确又道,方应物为知县三年,地方钱粮事务自然娴熟,况且又是浙江人氏,距离苏松不算远,对东南水土自然熟悉。

  而且方应物号称京师小青天,官声风节人所共知,去督粮有何不可?年轻一些不是坏处,有冲劲更适合为督粮钦差。

  老夫正要撸起袖子与刘珝辩论三百回合时,另一个阁臣彭华却补充道,素闻方应物与苏州众人不甚亲密,去江南督粮极妙”

  方应物闻言吐血三升,这补刀补得神了,让人无话可说。

  众所周知,去督粮必然要与当地起矛盾。江南特别是核心地区苏州府文化发达,近年来科举逐渐兴盛,官僚缙绅大户很多。如果与苏州帮关系不错,那到了江南督粮时被人情牵绊,还真有可能下不了手。

  所以朝廷虽然不公开言明,但在潜规则里,派去督粮的钦差肯定要派与苏州帮关系不好的大臣,如此才能收到效果。就好比另外一件事,朝廷典章上虽不公然记载,但户部尚书肯定不能用苏州人来当。

  人称小青天的方应物,就是一个公认与苏州帮关系很一般的人。因为老师商相公的关系,方应物与苏州帮二号领袖王鏊极其不和谐,所以连带着和苏州帮关系也很冷淡了。

  本来方应物也是善于抄诗作词扬名的,但在京师多年,却与以文学见长的苏州帮几乎没有什么往来,这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的苏州帮头号领袖是状元吴宽,此人性格很好、文采风流,又长袖善舞,处处谦虚谨慎,人缘相当不错,没有什么对头。

  所以在朝廷有名有号的人里,想找一个与苏州帮关系不佳的人,那真是不容易,除了方应物之外,急切间颇难找到恰当人选。

  最后刘棉花总结道:“众人说的有理有节,老夫哑口无言不过也要怪你,本来诸公想不到你身上去,你多此一举上奏疏要南下,所以才引起了内阁注意,记起有你这么一号人选。”

  方应物无语,这一切看起来,怎么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从自己六年前拜在商相公门下,一直到闹着上疏回乡注定了这次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种因得果?

  看到刘棉花躺在竹椅上长吁短叹,很是内疚的样子,方应物忍不住宽慰道:“接了这个差事就接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老泰山何至于耿耿于怀?这点责任小婿当得起,老泰山不必介意!”

  刘棉花喃喃自语,“近十年来,老夫在内阁何曾吃过哑巴亏?但这次却被算计了一把,简直脸面无光,可恼之极!想来想去,也是老夫荣登次辅,一时忘形而麻痹大意的缘故!”

  他到底是为了给自己办砸事而羞愧,还是因为他丢了脸而羞愧?方应物一时失语,不过表示理解,一个以精明自诩的人在算计上被别人摆了一道,羞恼情绪估计是常人的十倍以上。

  随后方应物苦笑几声才道:“你老人家还是继续在这里羞恼罢,小婿失陪了。”

TOP

0
第四百九十一章 我要当使节

  由于大佬们心照不宣的纠结,或者是因为官僚系统的低效率惯性,方应物的新任命迟迟未到,于是方应物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

  当然这种作为不是上疏大骂或者控诉,那样未免有点气急败坏替自己要官的嫌疑,不符合一位士林后起之秀的公众形象。

  总而言之,这种表达要含蓄。所以方应物想来想去,便上疏请假三个月,理由也很光明正大,自己要回老家替业师、前辅商相公祝寿。

  他通过这种方式,隐晦的向朝廷表达一点不满之情——若朝廷还不给个说法,就干脆放三个月大假得了!

  同时也隐含着要官的潜台词,德高望重的前辅古稀大寿,朝廷总该派员慰问罢?那么他方应物就一位很合适的人选,但总要有个身份,而且是官职能过得去的身份。

  故而上疏之后,方应物感觉自己简直太机智了,竟然想得出如此精妙的题材,能够完美周到的表达自己的心情。

  此后方应物又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中,这日闲来无聊,出门溜达着去了侍讲学士李东阳家。

  西城一带达官显贵密布,方应物之所以溜达到李东阳家而不是别人家,也是有缘故的。

  先李东阳是方应物会试时的房师,有师生关系摆在这里,溜达上门不显突兀。而且比起座师徐溥来说,方应物与房师李东阳的关系反而更近一些。

  师生关系虽然为时人所重,但官场中的师生关系从根本上确是为政治服务的。徐溥、谢迁这一脉与父亲方清之不大对路,方应物自然也就对座师徐溥疏远了。

  其次。李东阳是京师本地人,又喜好交游。终日大开中门,时不时的高朋满座共聚一堂,然后吟诗作赋高谈阔论——这是李东阳后来成为文坛领袖的资本。有这个背景,故而方应物随随便便溜达上门,并不算失礼。

  原来李东阳在翰林院混的比较一般,十几年时间只博出一个李十八的雅号。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李东阳忽然苦尽甘来,先后侍班东宫、充任会试同考官,最近又做了内书堂教习。前程顿时明朗了不少,有几分通往内阁的苗头。

  于是乎,李家的大堂陡然有点热门起来,原来大都是落魄文人来做客胡混,现在也有很多官员和名流换上休闲便服,趋之若鹜的前来参加雅集。

  方应物这几年当着京县知县,事务繁多,没什么时间来凑热闹。但现在闲下来了,自然要多走动走动。

  进了李宅大门。方应物熟门熟路的来到会客堂,此时堂中有十几人围坐喝茶闲谈,李东阳位居正中主人座上。

  方应物站在门口对李老师行了个礼,然后便施施然从墙角抽了把椅子。搬到李东阳侧后方,随即直接坐下。这动作引得堂中人人瞩目,忍不住议论了几句。

  “此子旁若无人。是为谁也?”“就是小方大人。”“哪个小方?”“天留春色在方家的小方。”“果真卓尔不群不同凡俗也。”

  议论声落到方应物耳朵里,难免要有几分微微自得之情。连这点小虚荣都没有那还当什么名人,不过脸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

  其实李东阳对方应物的感觉很奇特。有点哭笑不得,方应物实在是不拘常理。

  按这世道的规矩,座师才是最重要的,是真正的师生关系,房师比座师要差一筹。可是这方应物对座师徐学士的态度颇为冷淡,只是应付差事而已。

  但要说方应物不够尊师重道,也不太像,他对自己这个房师却热络的很。有时候李东阳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方应物是有意接近自己,就好像戏文里富家女倒贴穷书生那种感觉。

  不过要说方应物主动巴结他李东阳,那简直是开玩笑,他李东阳无权无势有什么值得巴结的?方应物的父亲、岳父、外祖父、业师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犯得上巴结他李东阳这冷板凳么?

  莫名其妙的李东阳想了好几年,终究也没想明白方应物抽什么风。不过李老师是一个豁达的人,看这方应物没什么恶意,便也坦然受之了,这总不会是坏事。

  见方应物坐定了,李东阳询问道:“听说你近日上疏,要请假回乡为商前辈祝寿?”

  方应物答道:“是有此事。”李东阳点点头:“若朝廷准了假,或可一起同行。”

  “同行?”方应物没明白。李东阳解释说:“听说朝廷有意命我去淳安县,探视慰问商前辈。”

  方应物闻言无语,自己与其说是请假,不如说是请求为使节,更进一步说是找借口索要官职,让朝廷大佬们给一个痛快。

  如果确定让李东阳做这个使节,那还有他什么事?官员这身子都是属于社稷的,有谁听说过朝廷无缘无故给官员准假三个月?

  李东阳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对方应物道:“你是不是很想回乡探望商前辈?若是如此,我辞掉此事就是。”

  方应物连忙说:“这怎么使得?学生怎可叫老师相让?”

  李东阳不以为意,笑道:“你这话言重了,这算什么相让?这是君子成人之美,再说南下探望之事,你确实比我合适。”

  方应物很感激的致谢:“那恭敬不如从命,在此谢过老师了。”

  李东阳本质上还是个君子,被方应物“巴结”了这么久,总要卖回去几分人情才会觉得心安。

  便又嘱咐方应物道:“我今日在宫中还听说,令岳已经起复为次辅,今天已经开始入阁视事,倒要恭喜他了。你要想做使节衣锦还乡,还是赶紧去找令岳说项为好。”

  刘棉花的起复程序走完了?方应物心有所思,嘴上仍道:“今日看望老师,其他是不急。”

  不过从李东阳这里出来后,晚上还是要去刘府一趟,把探望商相公这个差事要到手才好。

  其中道理很简单,一个被朝廷派去探望前辅的人,官职必须要清流啊,不是翰林也得是科道礼部什么的。有谁听说朝廷会派什么知县、通判当使节?(未完待续。。)

TOP

0
第四百九十二章 羞于见人

  从李东阳这里出来,虽然已经到了夜晚,但方应物抱着事不宜迟的念头转身就去了刘府。()

  刘棉花坐在书房中接见了女婿,此刻当真是满面春风,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喜气。

  自方应物认识自己这位老泰山以来,对老泰山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怒不形于色,极难看得出老泰山的心情好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绝对是镇静非常的心理素质。

  不过今晚老泰山这般喜洋洋的样子,方应物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但他表示很理解。

  今天正式就任次辅,在文渊阁里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对老泰山而言不啻于是人生的又一个小巅峰。

  特别是首辅年纪老十岁的情况下,当次辅也就意味着是天然的首辅接班人了,距离人臣最顶端只有半步之遥,怎能不值得欣喜?

  听了方应物毛遂自荐,想要充当朝廷特使,前去探望慰问商辂,刘棉花便颌首道:“朝廷遣使抚慰老臣,此乃应有之义。你这个切入点很好,老夫在内阁时会注意的。

  你本身名声不错,又是商前辈的关门弟子,确实也是个合适人选。如果老夫在内阁力挺,想来问题不大,没人会在这种非要害性的问题上较真,而且比较条件也没什么人比你更合适。

  若定下让你做使节,那就必须要落实你的官职了,到时候朝廷总该给个说法,吏部那边自然也就拖不下去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方应物恭恭敬敬的说:“那一切就有劳老泰山了。”

  本来他对这事不太有把握。只有想法但能不能成还是两说。但听到刘棉花说问题不大,便彻底放心了。

  以刘棉花的精细和谨慎。若无把握不会说准话,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没问题。从几年交往历史来看。刘棉花在这方面的靠谱程度还是值得信赖的,极少有承诺后做不到的现象。

  换句话说,今晚回家后方应物可以去收拾行李了其实方应物还真就这么干了。

  大明朝对官员的工作时间实在苛刻,除去过年外,官方假日几乎接近于零,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对这点实在无力吐槽。

  他在京城当了三年知县,一直忙忙碌碌没有什么休假,这次主动愿意当使节,也是抱着把这当假期的心态来看的。

  反正只是代表朝廷看望老同志。顺便衣锦还乡而已,所以这份工作没有任何压力。

  又过了几日,方应物请吏部一个姓于的员外郎喝酒吃饭。此人与商相公有些渊源,所以算是自己人。虽然这位于大人不管文选司,但毕竟人在吏部,方应物就托他看顾着点。

  两人见了面,互相抱拳行过礼,于部郎便道:“听说朝廷即将委派你为钦差,不日即将南下?”

  方应物很含糊的答道:“哦?于大人从哪里听说的?可能会有此事罢?”

  于部郎肃然起敬道:“方大人勤于国事。拳拳之心诚然为吾辈楷模!”

  好听话当然人人爱听,虽然于大人这话有点过。方应物闻言便谦逊道:“哪里哪里?于大人实在言重了,小弟我当不起!”

  于部郎神情不改,依旧正色道:“方大人不必过谦。此去东南任务繁巨,方大人不畏艰险、勇于任事,不愧是商相公高足。在下深感佩服!”

  方应物皱起眉头,任务繁巨?这是哪门子话?回应道:“在下只是回乡看望老师。并代朝廷宣示天恩而已,谈何繁巨?”

  于部郎呵呵一笑。“方大人口风真紧,在这里就没必要守密了罢?你这钦差大臣看望了商相公,那不就要驻节吴中,专司督收钱粮、清理田土么?”

  我靠!方应物愣住,这是什么传言派钦差去东南督粮,这的确是他在背后出的主意,让洪松上疏露露脸而已,怎么传来传去就传成让他方应物当这个钦差了?

  于部郎哈哈一笑,伸出手指点了点方应物:“方大人你还装?内阁里都把消息透露出来了,怎么会是传言?只怕这两日,宫中诏书就要送到吏部了!方大人你放心,在下会帮你看着,绝不耽误了你启程南下。”

  内阁传出的消息?方应物大吃一惊,这于部郎绝不像是说笑的样子,难道他所言都是真的?

  督粮清田这种活计,非大魄力之人不可,当初还与洪松嘲弄说不知道哪个倒霉蛋摊上这事,怎么最后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有没有搞错!自己南下是为了探望商老师,顺便给自己放假旅游!怎么还被派了督粮清田的任务?

  心思不属的与于部郎吃完这顿饭,方应物出了酒家,拔脚就往刘府而去。他心里有无数声怒吼,刘棉花这次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枉自己那么相信他!

  退一万步讲,今年最重要的大事是成亲。若驻节苏州府督粮,那自己至少要到年底才能回京,还能不能结婚了?刘棉花这个老丈人脑子怎么想的?

  一口气冲到刘府大门,方应物对着门官叫道:“老泰山在家里么?我要求见!”

  门官伸出脑袋,看清了是方姑爷,小心翼翼的答道:“老爷有吩咐,今日有恙在身,不见外客。”

  这么多年来,刘棉花可从来没有用生病为借口不见他!方应物对着门官质问道:“外客?我是外人么?长辈有恙,晚辈不该侍疾么!”

  门官苦着脸,叫屈道:“姑爷不要问小的,反正老爷确实如此吩咐的,姑爷责骂小的也没用!”

  方应物一把将门官从条凳上推下来,不客气的霸住了位置,“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直到老泰山让我这晚辈侍疾为止。”

  门官无奈进府传话了,没多久从里面出来,又道:“我家主母有言,姑爷你稍安勿躁,老爷其实是羞于见你,我家主母正在劝他。”

  羞于见自己?方应物对此无比愕然外号棉花的老泰山也知道不好意思?以刘棉花的脸皮,居然能羞于见人,这还是刘棉花么?

  方应物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日头,这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TOP

0
第四百九十三章 你不上谁上

  又过了一刻钟,从府里面传话出来,让方姑爷进府。※ ..※然后有仆役领着方应物向里面走,不过并没有去方应物熟悉的书房,而是来到了侧花园水边廊榭上面。

  方应物远远便看到刘棉花仰面躺在竹椅上,旁边四个家奴手持大芭蕉扇,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扇风。方应物下意识觉得,此刻老泰山不像是一国宰辅,倒像是地主老财

  刘老夫人看到方应物走过来,埋怨道:“这老头子当真是老糊涂了,但国家大事老身也不懂,你们翁婿先说话。”然后便起身离开。

  急忙赶路过来,又在刘府大门叫了几声,有了这段缓冲,方应物心里的气已经抵消大半。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善于适应环境,连穿越都能适应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方应物还没蠢到当面问老泰山“你为什么避而不见”,只询问道:“事情已经定下,不能更改了?”

  刘棉花依旧躺着,嘴里哼哼道:“朝廷法令岂是儿戏?改是没得改了。”

  方应物叹口气,揉了揉额头,这老泰山怎么和亲爹一样,开始不靠谱起来?

  去江南督粮这件差事,首先是难度大,更别说还挂着清理田地;其次不容易出成绩,做好了是应该的,欠债讨债天经地义,做不好导致国库继续紧张就要挨骂,若京城几万官吏发不出薪水,不骂自己骂谁?

  “那么这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望老泰山如实相告。”方应物又问道。

  刘棉花便支支吾吾的开始说起来:“老夫昨天去了内阁,叫舍人找出你的请假奏疏,在文渊阁大堂里说。商前辈七十大寿,朝廷正该遣使慰问。正好让你去即可。那刘珝便道,方应物太年轻。

  老夫驳斥他说。舟车驱驰千里之外,一路辛苦的很,不派年轻的难道要派年老的?而且方应物久有历练,经验丰富,年轻却不稚嫩,如何当不起钦差?

  更何况方应物出身清华、仪表堂堂,做使节异常合适,足以撑得起朝廷门面。最重要的是,方应物正赋闲在家。有这么一个现成人选,又何必另行择人,浪费朝廷人力和公帑?

  经过老夫这般有理有节的驳斥,那刘珝哑口无言,便不说话了,此事就这般定下。”

  听到这里,方应物隐隐约约猜到了下面戏码,估计是老泰山被挖坑了,可谓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刘棉花喝了两口茶。继续道:“再之后议事时,那刘珝忽然又说,户部殷尚书为派钦差督粮之事复奏,他推举方应物出任钦差。

  老夫当然以为不可。东南钱粮关系军国大事,朝廷度支悉仰于东南,怎可让方应物这般年轻的官员去?

  但那刘珝却道。久有历练,经验丰富。年轻却不稚嫩,如何当不起钦差?而且殷尚书建言。要用年轻体壮,风节有力,熟悉东南之人,方应物年轻体壮反而是优点。

  更何况方应物出身清华、仪表堂堂,做钦差足以撑得起朝廷门面。更重要的是,方应物正赋闲在家,有这么一个现成人选,本来就要南下的,正好把督粮差事一并兼了,又何必另行择人,浪费朝廷人力和公帑?”

  方应物以手加额,简直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果然坏菜在这里了!又听刘棉花说:

  “老夫一力坚持,这等重要差事,务必派遣熟稔钱粮、德高望重的大臣,否则如何镇得住地方?

  但刘珝确又道,方应物为知县三年,地方钱粮事务自然娴熟,况且又是浙江人氏,距离苏松不算远,对东南水土自然熟悉。

  而且方应物号称京师小青天,官声风节人所共知,去督粮有何不可?年轻一些不是坏处,有冲劲更适合为督粮钦差。

  老夫正要撸起袖子与刘珝辩论三百回合时,另一个阁臣彭华却补充道,素闻方应物与苏州众人不甚亲密,去江南督粮极妙”

  方应物闻言吐血三升,这补刀补得神了,让人无话可说。

  众所周知,去督粮必然要与当地起矛盾。江南特别是核心地区苏州府文化发达,近年来科举逐渐兴盛,官僚缙绅大户很多。如果与苏州帮关系不错,那到了江南督粮时被人情牵绊,还真有可能下不了手。

  所以朝廷虽然不公开言明,但在潜规则里,派去督粮的钦差肯定要派与苏州帮关系不好的大臣,如此才能收到效果。就好比另外一件事,朝廷典章上虽不公然记载,但户部尚书肯定不能用苏州人来当。

  人称小青天的方应物,就是一个公认与苏州帮关系很一般的人。因为老师商相公的关系,方应物与苏州帮二号领袖王鏊极其不和谐,所以连带着和苏州帮关系也很冷淡了。

  本来方应物也是善于抄诗作词扬名的,但在京师多年,却与以文学见长的苏州帮几乎没有什么往来,这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的苏州帮头号领袖是状元吴宽,此人性格很好、文采风流,又长袖善舞,处处谦虚谨慎,人缘相当不错,没有什么对头。

  所以在朝廷有名有号的人里,想找一个与苏州帮关系不佳的人,那真是不容易,除了方应物之外,急切间颇难找到恰当人选。

  最后刘棉花总结道:“众人说的有理有节,老夫哑口无言不过也要怪你,本来诸公想不到你身上去,你多此一举上奏疏要南下,所以才引起了内阁注意,记起有你这么一号人选。”

  方应物无语,这一切看起来,怎么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从自己六年前拜在商相公门下,一直到闹着上疏回乡注定了这次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种因得果?

  看到刘棉花躺在竹椅上长吁短叹,很是内疚的样子,方应物忍不住宽慰道:“接了这个差事就接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老泰山何至于耿耿于怀?这点责任小婿当得起,老泰山不必介意!”

  刘棉花喃喃自语,“近十年来,老夫在内阁何曾吃过哑巴亏?但这次却被算计了一把,简直脸面无光,可恼之极!想来想去,也是老夫荣登次辅,一时忘形而麻痹大意的缘故!”

  他到底是为了给自己办砸事而羞愧,还是因为他丢了脸而羞愧?方应物一时失语,不过表示理解,一个以精明自诩的人在算计上被别人摆了一道,羞恼情绪估计是常人的十倍以上。

  随后方应物苦笑几声才道:“你老人家还是继续在这里羞恼罢,小婿失陪了。”

TOP

0
  第四百九十五章 差事难为!

  方应物担任给事中的消息传出来后,不懂行的百姓嘀咕几句方青天怎么官越做越小了,但官场中人大都羡慕得很。六科除去本身的权势和地位,还是仅次于翰林的一条快车道,从知县转为给事中等于就是由浊转清了。

  以方应物的人望和名气,在六科攒一攒清流资历,便可以直接跳过同层次迁转,跨进中层官员这个档次。到时候起码正五品六部各司郎中起步,运气好又肯下地方的话弄到四品按察副使或者上府知府也不难。

  但方应物今年有二十二岁......数日内方家忽然宾客如云,父子两人各种同年同乡纷纷登门道喜。父子两人名望俱高,一个是词林另一个在六科,相对于官职而言又是年纪轻轻,其中所蕴含的潜力简直惊人,这时候不来烧热灶更待何时?

  方应物应付了几天客人,宫中敕命便出来了,他又拿着敕命从兵部领到了钦差关防,传说中的上方宝剑和王命旗牌是没有的。

  随后行人司官员主动登门禀报,钦差属员挑选组建完毕,只等着方钦差一声令下便可动身。

  算算时间,已经不能不走了。方钦差毕竟兼着两项任务,先要衣锦还乡回老家,代表朝廷慰问前辅,如果赶不上寿辰就失职了。然后要在十月前赶到江南地区督粮,因为秋粮征收是从十月开始。

  在方应物与小妾和两个儿子依依惜别时,门子来传话并送了一张纸条。方应物看了看,上面都是暗语。便了然于心——是东厂提督汪芷要见他自己。

  此后方应物跟着传话的人出了门,来到家里南边一处酒铺。进了一间雅阁。看到汪芷在此等候。

  “这次去南方,差事不好办。”汪芷叹口气。十分忧虑道。

  方应物当然知道自己的难处,去江南督粮这样的差事如果好办,就不用派遣钦差了!

  土地和赋税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成化年间的大明朝还没有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土地矛盾不算太突出,国库总体还是够用,但各种问题已经纷纷出现苗头了。

  国库用度仰仗东南,但江南地方缙绅实在太多,方应物这项督粮差事。看似简单其实别有曲折。

  一是涉及到开始出现的投献土地、隐匿民户问题,虽然还没有到糜烂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已经干扰到税粮征收了。想要督粮,就不免要与这种现象作斗争,能接受投献的自然都是地方大户。

  二是牵扯到公田、私田赋税不均平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让民众怨愤久矣!

  本来前任苏松巡抚王恕准备着手改革公私田赋税,可才进行了一半便调任浙江巡抚,现在更是高居南京尚书,方应物也不知道目前是个什么情况。赋税调整究竟完成了几分。

  所以归根结底,方应物目前也没多少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刻他只开口安抚道:“也不用太担心,无非是杀鸡骇猴而已。到时候仔细打听劣迹最多的大户人家。随便拿别的借口治他的罪,也许可以同时煽动民众抄他的家。修理两三家后,别人就老实了。”

  汪芷故意嗤声道:“你不要理解错了。我才不是担心你完不成督粮差事,也不会担心那些大户的命运。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刚刚得到消息,大概是派钦差去江南督粮这事引了天子的灵感。然后......

  方应物皱眉问道:“别卖关子,然后什么?”汪芷自然答道:“然后天子就要另外派遣宫中太监携带五千盐引,去江南进行采办。”

  什么,要派遣采办太监?方应物讶异了一下,正常人都知道,这名为采办实际上就是为天子敛财,打着就是天子的幌子横征暴敛。

  在前面这二十年里,天子从来没有派遣过采办太监下江南,却没想到现在出了这么一遭,大概也是库中紧张的缘故吧!

  方应物忍不住问道:“不知陛下要派何人下江南采办?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汪芷如实答道:“是很得宠的太监王敬,与我没有太多深交。”

  原来是他!方应物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王敬或许不出名,但他下江南的事迹却上了三言两拍,伴随着通俗小说普及开来,方应物还真就知道点情况。

  在历史上,王敬和他的干儿子王臣在江南大肆搜刮官府仓库和民财,还有强抢民女等恶劣行径,惹得江南官员愤怒、民怨沸腾。最后天子为维护东南稳定,被迫杀了王臣,并传江南才平定事态。

  看似王敬这采办太监与方应物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回事,但汪芷提醒方应物显然是另有目的。

  如果采办太监王敬在江南闹得太过火,但却因为王敬是钦差身份,地方官对钦差没有执法权,除了上疏弹劾便只能的瞪眼。

  地方官无法对钦差进行执法,能制止钦差的只有另一名钦差......所以可想而知,一旦王敬闹得过火,肯定会有大把大把的地方官和民众到方应物这里控告王敬。

  对方应物而言,这绝对是一件挥之不去的麻烦事,说白了王敬是天子向江南伸出来的爪牙。自己要拿王敬刷声望,那和斩天子的手没区别。

  “没有你说的如此夸张了。”方应物沉思片刻,“天子派王敬未必是坏事,可以让我上演一场驱虎吞狼之计。没有比较就没有区别,想必遭遇到那王敬,江南缙绅才会知道我的好!”

  这也可以?汪芷愕然无语,半晌过后才道:“还是你们读书人更弯弯绕绕一些,不过王敬就算失去名声,那又能如何?”

  “哪里哪里,只是不得不习惯于各种环境而已!一旦出现迫不得已的情况,只怕到时候还要向你求援!”方应物答道。

  其后又岔开了话题道:“先不用为我担忧了,这次离京南下,想回来最早也要等到年底。在这期间你可不要忘了学业,等我再次回京时候,会仔细考察你!”

TOP

0
  第四百九十六章 拦路的读书人

  成化二十年五月底,为了国事,方应物告别家人,又一次推迟了婚事,不得不启程南下。**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方钦差可以作一场感人的先进事迹报告会了。

  带在身边的依旧是王英和方应石一文一武,这次差遣他们两个都不觉得辛苦,很是跃跃欲试。

  一是可以回淳安县老家去,而且还是以钦差随从身份回去。他们两个跟着方应物混了这许多年,也算是山村里的成功人士了,有衣锦还乡的机会就按捺不住骚包心情,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显摆一番。

  二是钦差威风凛凛,当钦差的随从自然也水涨船高,比在到处是高官显贵的京城爽气多了。该头疼的事情反正有秋哥儿这聪明人头疼去,子都曾经说过,劳心者治人么。

  此外按照规矩,钦差出行是不准携带家眷女人的,方应物只好熄灭了从汪芷那里把孙小娘子偷偷挖过来的心思。

  行人司那边根据这次差遣的具体情况,派来了六名属员。约定好时间,汇合了属员之后,方钦差一行便从崇文门出城,向通州张家湾码头而已,那边自然有驿站准备好船只。

  自穿越以来,方应物南北之间已经走了两个来回,但这次南下是最舒心的一次。作为钦差享有驰驿待遇,一路上都有驿站负责出行、住宿、饮食事务,各处驿站当然不敢怠慢钦差,安排的妥妥帖帖。

  一些地方官有喜好交游的,或者是与方家扯得上关系的,也都出面款待。方应物少不得应酬几下,主客皆大欢喜一番。

  一个月后到了长江。从瓜州渡江后,便进入了江南地界。也就是方应物这次差遣所负责的地界。

  然后地方官的热情陡然上涨了十倍百倍,沿途每一个县都极为盛情。但方大钦差一改在江北时的做派,在江南只住在驿站,各种邀请一次也不答应,地方官员一个也不见。

  如此几天后,就抵达了苏州府,晚上住在城外浒墅关。这里地处运河要冲,是天下八大税关之一,关内设有驿站。但方应物到了后。浒墅关大使黄安国亲自出面安排住宿。

  供奉上饮馔时,黄大使向方应物询问道:“下官斗胆一问,方拾遗明日要进苏州城么?”

  方应物毫不犹豫的答道:“不进城,本官继续坐船南下,直奔淳安县,不在沿途耽误时间。”

  黄大使犹豫片刻,吞吞吐吐的说:“正该如此,方拾遗明天路过枫桥时,最好不要张扬和停留。快速通过便是。”

  方应物眉头一皱,反问道:“关尹这话本官不大明白,莫非此地有什么不妥?”黄大使答道:“下官得知,有一批读书人欲坐船聚集在枫桥。欲堵住钦差鼓噪。”

  方应物勃然大怒,拍案道:“此辈安敢如此!”

  黄大使叹口气,“下官浒墅关多年。深知苏州读书人向来以狂狷出名,又人多势众。聚众闹事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有什么不敢的?地方官都得好心抚慰之。方拾遗还是小心为妙。”

  方应物心知肚明,黄关尹所言不虚。开国时还好,到了明代中后期,江南读书人的士风确实如此,天上地下没有不敢骂的,有时候官员被围攻的灰头土脸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看了黄大使几眼,“多谢黄关尹提醒,此恩德本官记下了,只是这读书人为什么意欲围堵本官吵闹?”

  黄大使又如实答道:“大人肩负督粮差遣,在他们眼里自然就是搜刮盘剥地方。苏州赋税重,读书人向来对朝廷牢骚很多,大人奉命前来督粮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一般。”

  方应物冷哼一声道:“目无王法,罔顾大局,如此读书何以治国平天下!”

  这么高境界的道理,和黄安国这小小的九品税关大使没什么关系。他尽到了提醒义务,又收获了钦差感激,就算完成任务了。

  目送黄大使离开,方应物若有所思,这伙读书人的行径从深层次反映出,苏州“人民”很鲜明的不欢迎自己。

  一是如同黄关尹所言,没人喜欢来收自己钱的人;二是当初便宜外祖父在苏州搞赋税改革,自己是狗头军师和吹鼓手,苏州大户们印象不大好;

  三是自己算是小有名气的青天了,外祖父又是王恕。如此“正直”的官员办公事当然会铁面无私,这会让江南大户们很“担忧”。

  四是自己和苏州士人关系不佳,王鏊这种老黄历且不提,就说自己当初年少轻狂,羞辱打压过苏州士人年轻一辈的杰出代表王铨、祝允明、杨循吉、都穆全都被自己踩得生活不能自理。

  当然若不是如此,自己还不会被派到江南当钦差知道差遣难办,没想到还没正式进驻苏州城,只是路过一次就遇到难题了。

  想到最后,方应物叹道,一个人和一群人吵架而且还在客场,那简直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因而明天若真遇到堵路的,只好见机行事了。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浒墅关为方钦差安排了座船,不到半日就抵达了著名的枫桥。

  这里是一个交通枢纽,从这里折向西就是去苏州城的方向,向南便是沿着运河继续南下。却见此地水面上舟船密集,装载货物往来如麻,不愧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钦差座船缓缓前行时,忽然有六七艘大小不一的船只离了岸边,渐渐围在钦差座船前方和左右。

  王英从船舱里出来喝道:“尔等何人,胆敢阻拦钦差座驾!”

  有一位宽袍大袖的读书人立在对面船头上,抱拳为礼,但言语间不甚客气:“我等皆苏州士人也,斗胆向钦差大人问几句话!”

  王英面有怒色,开口斥责道:“哪里来的读书人,如此不懂规矩,你也敢说向钦差问话?还不速速让开!”

  六七艘船上各有两三人,闻言一起喧哗道:“江南士心在此,钦差大人躲在舱中,不敢出面一见么!”

  王英疾言厉色的说:“再说一次!钦差非同一般官员,乃是代天子和朝廷到地方巡行,体位尊贵礼数崇高!尔等不过区区市井之间的读书人,有何资格在此鼓噪?”

  王英不说这话还好,可一说这话,明显更激得这批负气而来的读书人脸红脖子粗。

  他这话虽然并没有错,但在此时说出口实在显得盛气凌人,完全不将面前这些读书人放在眼里。更何况敢在这里阻拦官员的,那多半都是心高气傲之辈。

TOP

0
  第四百九十七章 剧本不是这样啊......

  钦差座船周围的喧哗吵闹声越发大了,有指责钦差不够礼贤下士的,有叫嚣钦差不敬重读书人的。王英环视四周,然后低头回到船舱,向里面禀报去了。

  不多时,王英又从里面出来,对周围小船上读书人高声道:“我家老爷吩咐了,可以出来与诸君一晤,只是不见无名之辈,还请诸君报上姓名来历!”

  听到要报名字,这些书生里面露为难之色,但也有几个人脸色神采焕发。因为他们知道,扬名立万的时候到了!

  “在下崔乾,苏州府学生员!”“在下袁长祐,吴县县学生员!”“在下纪襄,长洲县学生员!”

  有数人争先恐后的报上姓名,便看到那钦差随从默默记下后,再次转身回到舱中。

  崔乾等人立在各自船头,遥遥望着钦差座船的船舱门帘,兴奋的不能自抑!只要钦差从里面出来,无论说些什么,他们今日就算成功了!就算钦差兽性大发,用暴力拿他们出气也无所谓,反而会更好!

  江南这地方的科举竞争太激烈,读书人除了科举之外,出路无非那么几种。其中一种就是不惜一切的创名气,名声大的读书人自然就成了名士,成为了名士各种好处自然也就源源而来。

  十多年前他们有个前辈,曾经当街拦住苏松巡抚的坐轿,然后慷慨激昂为民请命,一时间声名大噪、名扬江南!而今天,就该到他们这些新一代了!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头脑的人,选择这位督粮钦差进行围堵。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县官不如现管,这督粮钦差并不能直接管到他们。还须经过地方官府;

  其次,这督粮钦差并不受苏州府欢迎。所以他们此举在地方肯定大受好评,更容易博得地方上的强力支持,就是钦差也不能不顾忌到民意!

  钦差座船上门帘晃动,这伙苏州府书生的领头人、府学生员崔乾死死盯着,口中喃喃自语:“出来了,出来了”

  随后门帘打开,先是四名前导,然后便是十来名随员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一位年轻官员,崔乾顿时雀跃的想引吭高歌!

  对他而言。这将是浓墨重彩的、历史性的一幕!一个秀才不惜自身为民请命,秉持节义逼出了钦差,家乡父老将赐予自己无上的荣光!自己的名字将在一旬之内传遍江南!

  等钦差走得更近些,崔乾也渐渐看清了钦差的样貌,在欢欣之外不由得生出了几丝嫉妒之心。

  看这钦差也就二十多岁,与自己岁数倒是差不多,但凭什么自己十年寒窗,还在功名路上苦苦挣扎!而眼前这人却少年得志、代天巡行江南,享受着无上威仪!

  却说方应物方钦差方拾遗走上船头。威严的扫视着堵着去路的六七艘船只,仿佛要将每一个人都记在心中。

  任何一个官员遇到这种事,都不会太痛快,方应物也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老子是刷声望的祖宗。你们这些渣渣居然来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崔乾咳嗽一声,酝酿了一番说辞。然后礼节性的上前一步,对着钦差作揖道:“晚生崔乾”

  恰在此时。也许是夏风吹动,也许是水波荡漾。钦差座船忽然缓缓向前移动,如此便不可避免的轻轻碰上了崔乾脚下的船只。

  在船只密布的水域,出现这种碰撞现象不足为奇。崔乾崔秀才正要继续开口,忽然他看到,钦差大人对着他展现出如同夏花般灿烂的笑容。

  因而崔乾又是一愣,还没想明白钦差大人这种笑法的内涵,便又看到钦差大人伸出双臂,宛如大鹏展翅,轻盈的从船头飞了起来。

  只是飞的不高,才两尺高,距离亦不远,才三尺远,但却足以从船上飞到了船外。

  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钦差大人的挺拔身躯从空中急坠,深情地望着水中倒影,直挺挺的栽了进去。

  眨眼间碧绿的水面被破开,噗通声响起,碎玉般的浪花绽放出来,一瞬间后又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崔乾直愣愣的看着这一幕,他的头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然后听到对面有人在船上扯着嗓子,发出了凄厉的叫声:“钦差老爷被驾船围攻,不幸落水啦!”

  又有人喊道:“是苏州读书人围攻钦差,将钦差大人撞到了水里!”

  再之后,连续有人从钦差座船上跳下去,就像下饺子一样的掉进了水里,显然是奋力营救钦差大人。

  幸亏官袍宽大,钦差大人漂在水面十分醒目。登时有三四人在水中围了上来,架着钦差大人浮在船边,然后船上有人七手八脚的将钦差大人救了上去。

  所有来堵钦差的苏州读书人全都看傻眼了,他们胆大归胆大,却不是傻瓜。若事情被定性为钦差被围攻落水,那么性质就完全变了!

  围堵钦差问话还可以看做狂妄无礼,在人治社会里可大可小,如果拥有足够舆论支持,就不算问题。但若将钦差逼到落水,那就形同造反了从理论上说,钦差代表的是天子!

  先前那钦差随从的话仿佛又在这些读书人耳边回响起来;“在下再说一次,钦差非同一般官员,乃是代天子和朝廷到地方巡行”

  大明朝奉行内重外轻、中央为贵地方为卑的制度,从中央派出来使用钦差体制的,无论是封疆大吏总督巡抚,还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到了地方无一不是权威极重、体面尊贵的角色,方应物这种专务钦差也不例外。

  一个这样的钦差,还没有进驻地方,只是路过此地便遭到围攻,然后不幸落水险些遇难,这意味着什么?别说几个读书人,就是正四品苏州知府来了也扛不住!

  在炎炎夏日下,崔乾却感到手脚冰凉,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当年那位前辈的剧本不是这样的啊,为什么自己就遇到了变异?

  六七艘船里,有两艘船突然疯狂的掉头,疯狂的划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冲出圈子,向远方逃掉了。

  崔乾心死如灰的望了望逃之夭夭的同伴,有的人能逃,但自己能逃么?

  自己和几个小伙伴刚才气势汹汹的自报家门来历,当时感觉很酷炫,现在看来就是纯傻逼啊

TOP

0
  第四百九十八章 滑头知府

  钦差座船船舱中,方钦差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王英在门口看着,却并没有上前帮忙。

  由于方大钦差不能适应被男人侍候,但出行又不好携带婢女之类,所以这种时候只有自己动手了。好在方大钦差是苦出身,并不在意这点动手小事。

  王英满肚子话,忍不住问道:“秋哥儿何至于如此?实在有点不像是你的行径。”

  方应物一边擦着脸,一边发牢骚:“在京城搞政治太压抑,天天算来算去的,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肆意放纵一些!简单粗暴就好,天大地大我这钦差说了算,谁能奈我何?

  不然你还想怎样?叫我这钦差放下身段,去迎合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么?不给点厉害瞧瞧,那必然要让苏州狂生们看轻了!”

  王英苦笑着摇摇头,“那几个读书人肯定要倒大霉了,最起码这功名是保不住了。”

  方应物清洗完毕,忽然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在哪里么?”王英对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方应物没有卖关子的想法,很快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水面上围堵!”

  王英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如果那伙读书人是在陆地上拦路,那就不会有类似于钦差落水这种灾难性事故了。

  换完衣服,方大钦差并没有当场处置那些读书人,甚至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下令让座船继续前行。

  但其他人却没有松口气,未知的沉默最令人恐惧。这钦差又不是就此彻底别过。执行完别的差遣还会回到苏州府的。而且最可怕的是,钦差一封奏章已经送到天子案前。但地方却还不知道。

  当夜方应物住宿在苏州府西南方向的一个驿站,刚刚安顿好,便见把门的方应石禀报道:“苏州府府衙遣了人快马加鞭,从陆路追赶到这里。眼下正在驿站大门外,似是要替知府挽留你,见还是不见?”

  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不见!本钦差的日程不需要地方过问!”

  及到次日,方应物上船继续向南行,却不知走了多少里时,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有人招呼。

  王英凑到方应物身前禀报说:“后面似乎有船只追上来了。看旗号似乎是苏州府府衙的。”

  方应物扶着船舷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侧后方有一艘速度较快的船只紧追不舍,一恍惚间就已经靠近了自己这座船。

  此刻方应物清清楚楚的能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位绯袍高官,年纪四十多岁,正遥遥的朝着自己挥手。

  正四品以上官服颜色为绯色,在京城绯袍官员不少见,但在地方却是很罕见的。略一思忖,方应物就猜出来了。这中年高官必定是苏州府知府,整个苏州府府衙里也只有知府官袍是这种颜色!

  那边船只上有个文人打扮的高喊道:“前面可是钦差方大人?苏州府特来拜会!”

  方应物犹豫片刻,对王英吩咐道:“堂堂一个四品黄堂亲自追到这里,我虽然是钦差。但这面子不好不给,且放慢船只速度,放后面船只跟上来再说。”

  运河上两只官船一前一后。晃晃悠悠的就要靠近,然后搭上板子就能彼此往来了。

  就在这时。后面那艘官船忽然停了下来,不再跟上前面那艘。两艘官船之间的距离又一次渐渐拉开了。

  方应物立在船上莫名其妙,苏州府的官船怎么忽然不继续跟随了?苏州知府还站在甲板上,对着自己连连抱拳,礼节甚恭,看样子也不是要故意失礼。

  方应石得了方应物示意,上前一步对着苏州府官船喊道:“追又不追,退又不退,这是为何?”

  然后对面有人答道:“此地已到府界,我等来之晚矣,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钦差座船上众人哄然失笑,原来刚才恰好过了苏州府边界,进入了南边浙江嘉兴府境内。

  国朝自有法度,各府、州、县地方官是严禁擅自离开辖境的,除非朝廷有特殊命令,否则被弹劾没商量。

  所以,尽管苏州知府追到了边界这里,与钦差近在咫尺,却不敢再前进一步了,正所谓咫尺天涯,不敢越雷池一步。

  座船上众人忍不住指指点点的嘲弄道:“这苏州知府真是运气欠佳,想拜见钦差大人开解事情,紧赶慢赶还是差了这一步,真就差这一步啊!”

  方应物望着水面若有所思,听到众人议论,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晓得什么,我料定,这是那知府故意为之。”

  回到船舱里,方应物长长的叹口气,王英问道:“秋哥儿因何而叹息?”方应物摇摇头道:“遇到这样的滑头知府,这督粮差遣越发不好办。”

  王英愣了愣,“我瞧着这府台还好,为何秋哥儿说他滑头?”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知府既担心我被读书人围堵并遇难落水后,会衔恨迁怒与他,所以要放低身段。但他又不想对我过于恭敬求全,从而导致地方士绅不满。

  所以他故意拿捏着分寸,卡在边界这里追上我!如此一来,既卖了我的面子并表现出诚恳,又避免了与我直接会晤。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抱着两不得罪的心思,还偏偏能想出合用的伎俩,这不是滑头又是什么?

  如果想做点事,最怕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滑头人物,滑不溜手的难以利用。相比之下,我宁可遇到脑子一根筋的正人君子,或者烂到骨头里的恶人。”

  一个毫无私心的正人,可以充当最锋利的刀刃;一个烂到极点的恶人,可以直接拿来杀鸡骇猴;若遇到一个滑头,能拿他怎么办?

  王英闻言目瞪口呆,细细品味觉得方应物判断非常有道理。他在方应物身边混了这么些年,自思也算小有心得,充当一下师爷没问题,但没想到今天又上了一课。

  他只能暗暗感慨,官场人心深不可测,“处处是学问”这五个字绝非虚话。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6-30 0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