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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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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 关键人物
   
  宋晓语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她的贴身侍卫,作为长房大小姐,这是宋氏家主从小就配给她的一支私人武装,完全听命于她一人,在宋家的培养之下,他们都是能够独挡一面的豪杰。
  
  此一战,毫无悬念。当韦业被宋晓语踏在脚下,看到她手中扬起的利刃时,他依旧不明白这位面寒如霜的姑娘究竟和他有什么仇恨。韦业嘶声吼道:“在下是石阡杨家的人,我和姑娘无仇无怨啊!”
  
  宋晓语冷笑:“无仇无怨?这一刀,是我替田公子送你的,你记住,我叫宋晓语!”
  
  “田公子?”韦业目光一闪,骇然大悟。他没想到,之前得田彬霏授意,把设计对付卧牛岭的“功绩”揽在他自己身上,最终遭到的报应居然是来自田彬霏的未婚妻。
  
  “我冤枉啊!事情不是这样的!我……”韦业急急挣扎起来,这个秘密他一直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真相,他从此就不能见容于石阡杨家,一旦离开杨家,天大地大,他还能到哪里去?
  
  可现在钢刀加颈,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必须得说出真相,唯有说出真相,才能保住性命。荣华富贵,在身家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刀下留人!”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一声大吼,声如霹雳。一道青色身影飞奔而至,后边急急跟来十多个人。
  
  急急赶来的是巡检官张梓萌。抚台叶梦熊进驻贵州之后,首先要掌控的就是贵阳府,若连贵阳府都控制不了。谈何掌控全局,操控整个贵州,那岂非空中楼阁,痴人说梦。
  
  是以对贵阳府。叶抚台大力整顿,要害部门、要害人员,全都换上了他的心腹。巡检官张梓萌就是他的心腹之一,昔年叶大帅镇抚辽东的时候,张梓萌是为他牵马坠镫的马夫。
  
  大帅亲兵。起步要比别人高的多,百余年前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是燕王朱棣的马夫。
  
  如今叶梦熊做了贵州巡抚,他昔日的亲兵小卒张梓萌也就成了掌控贵阳治安的巡检。巡检官儿不大,区区九品官,手下只有十二名正式捕快,此外还有丁勇、役丁再加上捕快们所雇佣的帮闲,全加起来也只有两百多人,这就是张巡检巡弋贵阳城、弹压全城治安的全部力量了。
  
  人手似乎少了些,但长街混战却瞒不过他。在这位精明强悍的巡检大人治理下,贵阳城的城狐社鼠、泼皮无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成了他的眼线耳目,宋晓语带人困住韦业的时候,就有人飞奔去向他报信了。
  
  此时张梓萌刚刚赶来,老远看见宋晓语扬起手中刀,顿时勃然大怒,他追随叶大帅多年,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勇士,不比寻常司法官。自他到任,但凡他要抓的的人。胆敢反抗者,都是一经擒获,立即先砸断双腿,再解赴有司法办。一时间凶名远播,罕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案,想不到现在竟有人当街杀人。
  
  张巡检也不管那是一个娇滴滴、俏生生的大姑娘,大吼一声,就把他的腰刀掷了出来。那刀“呼”地一声,幻化成一团刀轮。呼啸着直奔宋晓语姑娘而去,这一刀劈中,怕不要把她劈为两半。
  
  宋晓语理都不理,就像根本没有看见如此凶猛的一刀,韦业还未及说出真相,宋晓语已经红着眼睛,狠狠一刀劈了下去!“噗”地一声,血光迸溅,韦业尸首分离,二目怒凸,至死都不相信他会死得如此俐落,死不瞑目啊。
  
  “铿!”
  
  张梓萌掷出的刀被宋晓语手下一名武士挺刀撞去,将那腰刀磕飞,但那武士也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手中刀迅速出现一道裂痕,只要再稍稍碰撞,必断无疑。
  
  张巡检一见那姑娘在他呵斥之下竟然还敢杀人,嗔目大喝道:“大胆!竟敢无视本官,当街杀人,把他们抓起来!反抗者格杀勿论!”
  
  张梓萌一声令下,那些捕快、丁勇、役丁们立即扬刀挺枪冲了上来。宋晓语大喝道:“弃械,不许反抗!”
  
  她虽矢志为未婚夫田彬霏报仇,却也不愿为家族惹来祸事,一个巡检官官儿不大,却代表着朝廷,如果拒捕杀官,罪名无异于反叛,这个后果她承担不起。
  
  宋晓语的那些铁卫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就是一生一世追随宋大小姐,这条命早就卖给她了,一听宋晓语如此吩咐,他们毫不犹豫,立即将刀剑掷在地上,束手就缚。
  
  张梓萌脸色铁青,虽然瞧这一行人模样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但他丝毫不拒,这位巡检老爷眼中只有抚台大人叶梦熊,对这些世袭罔替传承于斯的土官世家可是一点也不感冒。
  
  张巡检沉声大喝道:“好大胆!好威风!竟敢当街杀人,视我朝廷如无物么?给我拿下!”
  
  宋晓语昂然而立,束手就缚。她要杀韦业,完全可以采用暗杀手段,以宋家的势力,只要抓不到真凭实据,就算是抚台大人也奈何不了她,可她偏偏就选择了公开杀人,戴孝杀人。
  
  她还没有嫁到田家,但她却已把自己视作了田彬霏的未亡人。她从小就喜欢田彬霏,自从两家订下婚约,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成为那个丰神如玉的翩翩公子的妻子,更是悄悄关注着他的一切。
  
  不知不觉,爱恋已深,当她得知田彬霏的死讯,在这少女心中织造了多年的美梦也破灭了。她不想暗中动手,在她看来,为夫报仇,天经地义,她就是要堂堂正正,田家不肯为他们的大少爷去做的,她心甘情愿去做,为他复仇。为他去死。
  
  冰冷的铁链锁住了她温凉如玉的秀项,宋晓语扬起双眸,看向灰茫茫的天空,依稀似乎又看到了那位俊美无双的公子正站在云巅。眸中含笑地看着她。
  
  宋晓语的眸中渐渐溢起了晶莹的泪花,大仇已报,生无可恋,死只是她解脱相思之苦的手段而已,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她的良人,会在奈何桥上等着她吧?
  
  ※※※※※※※※※※※※※※※※※※※※※※※※※※※
  
  田嘉鑫从大房田大小姐处出来,有点六神无主。他急急回到自己居处,吩咐下人准备车马,随即便去向父亲问计。他的父亲田七爷一向负责田氏内政,是田氏土司的“总理”,能够维持一门千百号人的家政事务,能力自然出众,一旦碰到难解之事,田嘉鑫就会请教父亲。
  
  自从大公子暴毙。大小姐嫁去卧牛岭,田七爷的心思就活了,他并不觉得其他各房就比他七房出色,他也想争一争家主之位,如今情势越来越明显,大小姐显然是属意于他的儿子,十有**是要由他的长子田嘉鑫继任田氏之主,田七爷这些天当真是心花怒放,常常是睡觉都要笑醒的。
  
  今日一见儿子心神不属的模样,田七爷顿时心中一紧。眼看儿子就要大位到手,可别是做了什么错事让大小姐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可容不得半点差错啊。
  
  田七爷赶紧掩上房门,对田嘉鑫道:“出了什么事。莫非你捅了什么大篓子?”
  
  田嘉鑫愁眉紧锁地道:“爹,小西天的宋家大小姐宋晓语,今日当街杀了石阡杨家的外戚韦业,被抚台衙门给锁了。”
  
  田七爷讶然道:“这关咱们田家什么事?”
  
  田嘉鑫苦笑道:“宋姑娘是为了咱们大公子才杀了韦业,于情于理,我田家都不能袖手旁观。可宋姑娘这样公开动手。就是冒犯了抚台大人的虎威,大小姐要我负责搭救宋姑娘,儿实在不知该如何着手啊。”
  
  田七爷听了顿时蹙起了眉头,他知道田妙雯如此安排,是为了给他儿子再奠一基,如果他的儿子能圆满解决此事,就能把他的地位拔升到一个无人企及的地步,成为家主众望所归,谁也难以挑衅。
  
  然而此事可是涉及到两大巨头,一面是小西天的宋家,一面是封疆大吏叶巡抚。宋晓语被抓,宋家是肯定要出手的,用得着田家出面?既然田妙雯做此安排,就说明宋家很可能保不下宋姑娘。
  
  那样的话,就是宋家和叶抚台这两大巨头之间的搏奕了,就是安老爷子怕也不好出面,他田七爷的儿子何德何能,能调解这两大巨头之战?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田嘉鑫黯然道:“我知道这是大小姐对我的一个考验,也是我的一个机会,可是这件事实在难办,只怕要让大小姐失望了。”
  
  田七爷心中忽地一动,缓缓说道:“大小姐很显然是想立你为田氏家主,为了替你造势,大小姐煞费苦心,姑爷更是身体力行,如果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成功,大小姐何必要让你做这件事,把好不容易才帮你树立的威信毁于一旦?”
  
  田嘉鑫眼睛一亮:“爹是说,这里边还有回旋的余地?”
  
  田七爷斩钉截铁的道:“一定有!只不过……爹也想不出该如何着手。”
  
  田嘉鑫脸色一垮,苦笑道:“爹这不是等于没说么。”
  
  “那也不然!”
  
  田七爷捻着胡须,露出一丝狡黠神色:“你尽力去做吧,使尽浑身解数,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我想,这只是大小姐对你的一个磨砺,却未必是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你身上。”
  
  田嘉鑫患得患失地道:“这可是无解之局啊,大小姐真的会留有后手么?”
  
  田七爷已经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镇定地道:“一定有!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家那位姑爷子,那可是一个专门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人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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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 同人不同命
  
  宋晓语一案牵扯到了 “小西天”宋家和巡抚大人叶梦熊,一方是地头蛇,一方是过江龙,这场博奕将会透露出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对许多权贵人家来说,凭籍对这些事情的推断分析,就可以决定他们未来在许多大事上的取舍。
  
  鉴于宋晓语的特殊身份,巡抚叶梦熊亲自升堂问案,宋晓语倒也干脆,但有所问,言无不尽,寥寥几语便审理完毕,供状递到宋姑娘面前,她眼都不眨,干净利落地画了押。
  
  叶梦熊沉声吩咐:“把女犯宋晓语打入大牢!”
  
  一旁的师爷花晴风吃惊地看了巡抚大人一眼,见叶梦熊面沉似水,一股肃杀的威严扑面而来,却也不敢多言,只是挥挥手,示意衙役把已经加了刑具的宋晓语带下去。
  
  “退堂!”
  
  叶梦熊拂袖而去,转过屏风后忽又站住,紧跟上来的花晴风急忙欠身听候训示,叶梦熊一字一顿地道:“自即日起,本官概不见客,亦不接受任何拜贴、请柬!”
  
  “是!学生马上嘱咐门房!”
  
  花晴风微微直起腰,看着叶梦熊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这次宋姑娘当街杀人,只怕抚台大人要据此大做文章了。
  
  水东宋家一直与播州杨家有矛盾,而叶梦熊任贵州巡抚,主要目的就是要干掉杨应龙这个腹心大患。如此看来,水东宋家和叶梦熊应该是有志一同的盟友。
  
  但实际则不然,贵州土官四大姓,现仅余三大寡头,就是安宋杨三家。宋家与杨家为敌,却并不代表宋家就会俯首听命于抚台大人,在防范朝廷插手干涉“内政”这一点上。杨家和宋家是态度一致的。
  
  没有安宋这样的土官寡头配合支持,叶梦熊就不能掌握贵州,更难施行针对播州杨应龙的计划。鹰派之所以看重叶小天、扶持叶小天,甚至放纵叶小天的“胡作非为”。实在是因为对贵州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只能另僻蹊径
  
  如今宋晓语落到了叶梦熊手中,这就成了抚台大人撬动宋家的一个大好机会,叶梦熊又岂会放过。
  
  门政大爷听了花师爷传来的吩咐好生不爽,他们做门子的。就要人来人往才有得赚,既不见客也不收拜贴请柬,那他们如何捞外快。
  
  “小的知道了。”
  
  门政大爷当场摞了脸子,悻悻地答应一声,掉头就走,把个后脑勺丢给了花师爷。花晴风还真拿这些门政大爷没办法,因为这些“两榜出身”、“进士及第”门政大爷都是抚台大人的近人,追随抚台的时间比他久的多。
  
  所谓“两榜出身”,就是先当过老爷的“跟班”,再当过签押房的小吏。在此基础上,才有资格被委以门政的肥差,这就是“进士及第”了,这样的人可不就是“天子门生”么。
  
  那门政大爷满脸写满了不高兴,怏怏地走到抚衙门口,把眼向左右一横,喝道:“关门啦!从即刻起,任何客人,大老爷都不见!任何请柬拜贴,大老爷都不收!凡有公事往来者。角门儿出入!”
  
  四个青衣小帽、挺胸腆肚的门子一瞧门政大爷如此吩咐,忙不迭就去关门,恰在此时,田嘉鑫急急赶到了抚台衙门。一瞧大门要关,赶紧喊道:“且慢,且慢,在下要见……”
  
  门政大爷把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抚台大人有命,概不见客!”
  
  田嘉鑫大步流星地赶到他的面前。一锭一两重的纹银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迅速麻利地塞进了他的手心,陪笑道:“田某只是想见见抚衙的苏循天苏书办,有劳足下知会一声。”
  
  门政大爷怔了一怔,见个书办而已,居然出手就是一两银子,豪绰啊!那门政脸上马上多云转晴,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子爷您到角门儿处稍候片刻,小的这就给您知会一声。”
  
  拿了人家银子,那门政便勤快起来,一溜烟地奔了签押房。
  
  ※※※※※※※※※※※※※※※※※※※※※※※※※※※
  
  “吱扭扭扭~~~”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秦悠歌一个踉跄,被人推进了一间光线阴暗的牢房,牢房中站着两个满脸横肉的粗壮狱卒,仿佛牛头马面,他们前面还站着一个一脸凶相的婆子,秦悠歌标致的脸蛋儿上顿时露出惊惧之色。
  
  她本是一个极泼辣的妇人,与人发生纠纷时,能叉着腰儿一口气骂上两个时辰,话都不带重样儿的,在坊间是个无人敢招惹的女人。可到了牢里才三天,她的泼辣傲气就消磨光了。
  
  连着两天水米不进,还有其他女犯在狱婆、狱卒的授意下刻意刁难,一天挨三顿打。晚上还轮番被人骚扰,不能睡觉,被人逼着坐在马桶边,任臭气熏染。
  
  如此三天,再如何傲骨铮铮的人也要温驯如猫了。秦悠歌被折磨了三天,早就服了软,照理说不该再受此折磨,不过,谁让她长得标致呢,自从她一入狱,司狱、牢头儿、狱卒们就纷纷盯上了她。
  
  昨儿晚上,司狱官高英杰特意嘱咐婆子,让她洗了个冷水澡,调到一个僻静的小牢房,高司狱趁着酒意闯进去,本想快活一番,谁料却被她反抗中抓花了脸,看今日这番阵势,怕是一场折磨逃不过了。
  
  秦悠歌进了牢房,还不及说话,那狱婆劈面就是狠狠的几记耳光,扇得她眼前金星乱冒,随即那狱婆恶狠狠吩咐道:“吊起来!”
  
  两个粗壮狱卒扑上来,将梁上垂下的粗大麻绳捆猪一般捆住她的手脚,用力拉起,悬吊空中。那狱卒抓起一根竹片,不由分说,便把她没头没脸地抽将起来。
  
  秦悠歌痛得惨叫不止,那狱婆连打边骂:“小贱人,既然想树贞节牌坊,就不要犯了王法。既然犯了王法,还要充什么贞节!”一边说一边抽,秦悠歌身上片刻功夫就不见一块好肉了。
  
  秦悠歌是邻里纠纷,错手杀人,若她早知会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恐怕当初绝不会那般气势凌人,如今后悔也晚了。在这些牢头、狱卒们眼中,女犯一旦进了监房,什么人格、尊严、贞操都不存在了,从此就是任凭他们摆布、玩弄、奸淫的一个玩物。
  
  凄厉的惨叫声在整个牢狱里悠悠传去,牢房里的女犯们听了反应不一。有些体态迷人、五官标致的女犯一脸麻木。类似的经历,她们早体验过了,也早就屈服了。
  
  她们不只被司狱、牢头儿、狱卒们玩弄,受审时见过她们模样从而对她们有了兴趣的一些书办、衙役也把这里当成了免费的妓院,个个前来领教,张三才去,李四又来,甚至昼夜不绝,恣意玩弄。
  
  在这种地方,根本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破节,不过是家常便饭。至于那些为虎作伥的女犯,则嘿嘿冷笑,幸灾乐祸。
  
  这时只听“叮当”锁镣声响,又有一个女犯被人带进了牢房,牢中巡弋的狱卒、牢中关押的女犯一看见她,登时就如见到了猎物一般,两眼射出怵人的光来。
  
  在这牢里关了最久的犯人也没见过曾有如此美貌的小娘子被关进来,那柔美的身姿、水灵灵的模样,瑶鼻樱唇,柳眉杏眼,叫那些把入狱女犯一向视作可恣意享用的玩物的牢头狱卒们兽性大发。而那些为虎作伥的牢霸们瞧这姑娘如此美貌,举止间偏双优雅高傲的很,登时满心嫉恨。
  
  一个女牢霸唇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冷冷地吩咐道:“有新姐妹进来了,大家一会儿上点心,好好招待一下。”
  
  正当她们摩拳擦掌之际,却见那新犯被单独关进了一处牢房,不一会儿功夫,又有五六个狱卒赶来,抬着床榻、垫子、被褥,矮几……,看得犯人们目瞪口呆。
  
  那位俏美的姑娘双手抱膝,坐在牢房一角,痴痴出神,对这些狱卒的举动理也不理。又过一会儿,又有一群官儿们匆匆赶来,这些女犯只是看其官袍、官帽,晓得他们是官,对其品级、职务却不晓得。
  
  但,牢里的狱卒是认得的,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大人,正五品的高官。布政使司理问所的理问大人,从六品的大官,贵阳府的通判大人、推官大人、巡抚衙门的花师爷……
  
  脸上还有猫儿般的挠痕般的高英杰高司狱是这大牢的最高统治者,而他此刻却只能站在这些官员们外侧,黄花鱼儿般贴在牢房与甬道之间狭窄缝隙间点头哈腰。
  
  这些来自各有司衙门的官员指手画脚地就如何改善此牢房的采光、空气、陈设、卫生等各个方面纷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副司狱陈阳手里捧着个簿子,奋笔疾书,一一记录。
  
  一个五大三粗的女牢霸眼见如此情形,探手出去,扯了扯栅栏外一个狱卒的衣袖,小声讨好地问道:“齐差官,那姑娘……是什么人呐?”
  
  “我怎么知道!”
  
  那狱卒没好气地冲她翻了个白眼儿,悻悻然地扭过头去。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他只知道,这棵水灵灵的小白菜纵然被关进了他的地盘,也绝不会变成他的盘中食。
  
  那狱卒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叮嘱道:“这位姑娘,你们谁也别招惹,给我当奶奶供奉着,要是惹她半点不高兴,小心老子剥你的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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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章 穿针引线人
  
  他这一统帽是六瓣的,高帽大沿儿,扣在头上英气勃勃,后世的瓜皮小帽虽是脱胎于一统帽,但后人为了适当剃发的新发型,瓜皮帽变矮变小了,所以只叫瓜皮小帽,与这原型大不相同。
  
  苏循天走出角门儿站定,目光往左右一扫,面前只站着田嘉鑫一人,瞧他一身装扮气度,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子弟,苏循天忙拱手道:“在下就是苏循天,是足下找我么?”
  
  田嘉鑫毕竟是大户人家子弟,怎也比一个衙役书办身份高贵,再者说他是田大小姐选定的家主继承人,来日是要代表田家的,如今虽有求于人,倒也不能卑躬屈膝。
  
  田嘉鑫便点点头,不卑不亢地道:“正是田某,田某是两思田氏的人,能否请苏先生移步茶坊,田某有些事儿想要请教苏先生。”
  
  苏循天眯起眼睛看了看他,点点头道:“自无不可,田公子请!”
  
  巡抚衙门周围有许多茶楼酒肆、瓦子勾栏,档次还都挺高,田嘉鑫带着苏循天进了一处茶坊,一进门便是青砖漫地,照壁迎人,左右疏竹朗朗,又有曲乐潺潺如水,不知从何处逸来。
  
  两个交领短衣、纤纤细腰上系着腰裙,下系月华裙的俏美少女盈盈迎来,向二人翩翩一礼,莺声沥沥地道一声:“恭迎贵客,这边请!”便把二人迎进了一处茶室。
  
  一张茶台矮几,大有汉晋古风,室内挂着几幅水墨字画,氛氛围极是雅致。
  
  两位俏美少女请两人对面坐了,问了二人口味,便在两侧跪坐下来。外首那位少女素掌轻拍,外边便进来一个青衣小厮,听她小声说了一遍。迅速把一应器具都取了来,麻利地放在茶台上、茶台旁。
  
  炭火红旺,水本就是热的,迅速滚沸开来。一个少女烹茶、沥茶。另一位姑娘则麻利地把瓜仁、杏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等物选配于杯中,滚茶一沏,香气四溢。
  
  明人正经吃茶时,还是以烹为主,尤喜加各种配料。不过比起唐宋时茶水配料的重口味。已经清淡了许多,这茶要有香味儿,还得突出茶的真味,不能让果品、花品夺其香、夺其色、夺其味,这样严苛的要求不是真正浸淫此道的烹茶大家,是很难烹出完美的茶饮的。
  
  此间两位少女显然是茶道大家,不但茶烹的好,人生得俏,动作也是既麻利又优雅,快而不乱。还不致于喧宾夺主,影响了二人说话。
  
  田嘉鑫向苏循天微微一笑,道:“这座茶坊,是我田家开的,说话不必有所顾虑,所以邀请苏先生至此,只是为了说话方便,若有简陋之处,还请先生恕罪。”
  
  苏循天还是头一回有机会到这般上等茶室享用,他多少也是有些眼光的。自然看得出此间的档次高低。且不说那庭院中种种布置尽显高雅,就是这茶室中的每一样器具,那都是昂贵之物,还有那两个美少女。如此姿容,却只做一个茶婢,这岂是寻常去处。
  
  不过,如今的苏循天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只能倚靠姐夫,在一处县衙里厮混的二等衙内了,养气功夫多少有些。他淡定地笑道:“田公子太客气了,却不知公子今日邀我前来,究竟有何话说?”
  
  田彬霏神色一正,肃然道:“今有‘小西天’宋姑娘当街杀人一案,苏先生可听说过了?”
  
  田彬霏并没有太多客套,这是因为他知道苏循天的底细。苏循天是叶小天的人,叶小天是他们田家的姑爷子,两人之间有这层关系,不需要太多拐弯抹角。
  
  田嘉鑫之所以先找上苏循天,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已经晓得巡抚大人避门拒客的吩咐了,而是因为以他此刻的身份,还不够份量去求见抚台,所以想迂回一下,先从苏循天这里了解一下情况。知己知彼,才好做出正确的应对。
  
  而苏循天是卧牛岭的人,这也并非秘密,叶小天此次到抚衙来,苏循天曾经亲迎至门口,二人一路进去,还有说有笑,极是亲密,这官场上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苏循天和叶小天的关系自然无人不知了。
  
  叶小天与苏循天此举,其实是在明示巡抚叶梦熊:“他就是我的人!”
  
  叶梦熊心中有数,那他就是抚台衙门和卧牛岭的一个穿针引线人,如果叶小天对此极尽掩饰,那就是他在巡抚身边秘密安插眼线,这就是大忌了。可此举也就成全了田嘉鑫,稍作打听,他就知道见何人合适了。
  
  苏循天点点头,道:“在下知道此事,说起来,这是小西天宋家和抚台大人之间的事,田公子何以如此关注?”
  
  田嘉鑫正色道:“宋姑娘与韦业本无恩怨,她当街杀人是为了替我们田家的大公子报仇。如此一来,我田家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了。”
  
  苏循天低头喝了口茶,仔细想了想,推心置腹地对田嘉鑫道:“公子仗义,不过愚意以为,公子此时出面,未免操之过急了。”
  
  田嘉鑫目光一凝,道:“此话怎讲?”
  
  苏循天道:“公子,叶抚台坐镇贵州,枢要之处就在贵阳。宋姑娘在贵阳府当街杀人,若她是寻常百姓,意气杀人,反而不严重了,恰因她身份尊贵,这便成了倚仗门庭,无视抚台虎威,抚台大人岂能轻恕?”
  
  田嘉鑫皱起了眉头,苏循天又道:“抚台大人有所欲、有所求啊,现在他在等着宋家出手,此时不管是谁,强自出头都是不合适的,哪怕是安老爷子也是一样,公子出面,岂非弄巧成拙?”
  
  田嘉鑫其实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大小姐把此事交给了他,眼看这就是他继任家主之位的终极考验,成则荣膺家主,败则一切成空,他明知不可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时听苏循天分析,正合他心中所思。田嘉鑫不禁心头一沉,失望地道:“以先生所见,难道我就只能袖手旁观?”
  
  “那也不然……”
  
  苏循天转着茶杯,微微一笑:“公子不是不能出手。而是不该在此时出手。抚台大人的虎威是不容冒犯的,‘小西天’宋家又何尝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呢。
  
  宋家大小姐被捕,宋家必定出手,那抚台大人放不放人呢?放了,威风扫地。不放。宋家就成了抚台大人的对头,如果有宋家与抚台处处为难,抚台大人必定举步维艰。那时候,双方都有意求和,便需要一个穿针引线、代为搭桥的人了……”
  
  田嘉鑫低头沉思起来,苏循天笑眯眯地看他一眼,转首看向他身旁侍茶的美少女,自两美婢迎客,他只多看了这姑娘两眼,这姑娘便晓得坐到他身边来。实是知情识趣的很。
  
  姑娘生得甜美,不但养眼,还可佐茶。瞧着她那眉眼如画,再品一口香茗,苏循天更觉得有味道了。
  
  其实在田嘉鑫赶来之前,他就已经得过叶小天授意。田嘉鑫没有冒冒失失地求见抚台,而是先找他出来商量,算是已经经过叶小天的第一个考验了,现在他已经说的很清楚,就看田嘉鑫能否想的明白了。
  
  田嘉鑫苦苦思索着。苏循天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他隐隐觉得这其中还有一个大关键处:就算小西天和抚台大人斗到骑虎难下之际,需要一个穿针引线人替双方搭桥架梯,难道那人就一定是他?
  
  旁人可不知道他田嘉鑫意图搭救宋姑娘。就算知道,人家也未必相信他有那个能量。就算相信他有,难道就会把这个同时可以讨好小西天和抚台大人、壮大自家声势的好机会让给他?
  
  就算安老爷子懒得与他一个小辈相争,那些二流土司中却有大把人等着这个机会,这些二流土司,比起他这个没落家族的非掌门人。可也更加尊贵啊!
  
  这里边一定有个关键之处,可以确保机会落在他手上的关键,这个关键究竟是什么?
  
  “非掌门人……,非掌门人……”田嘉鑫的双眸渐渐亮了起来,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个关键之处,正在于此。
  
  他需要的找对时机,但选择权不在他手中,而在叶梦熊叶抚台手中。如果叶抚台与小西天相持不下,需要有人出面调停,各取所需时,叶梦熊会选择谁?
  
  如果别人能调停此事,他田嘉鑫同样能调停此事,然而籍由此事扶持一个小辈登上田氏家主之位,对叶抚台来说,可不仅仅是卖了一个人情,更重要的是,这位田氏家主的易立,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换了他是抚台,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田氏未来家主了。而对他来说,有了抚台大人的支持,这家主之位也更是稳如泰山了,这是双方最为符合自身利益的最佳选择,舍我其谁啊!
  
  “我明白了……”
  
  田嘉鑫有些敬畏地看了苏循天一眼,他可不知道这番点化其实是叶小天授意于苏循天的,只当这是苏循天帮他出的主意。姑爷手下果然是人才济济,派到抚台衙门,负责沟通联络的这么一个人,都有这般超卓于常人的见识,难怪姑爷赤手空拳,便打下偌大一份江山。
  
  田嘉鑫心悦诚服地道:“苏先生一番金玉良言,田某获益匪浅。先生的恩德,田某铭记在心!”
  
  苏循天一双色眯眯的贼眼看得人家小姑娘秀靥泛红,羞答答地低下,都不敢看他了,这才笑嘻嘻地转过脸儿来,道:“田公子客气啦。抚台这边,在下会帮公子看着,两雄争风,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及时告知公子。”
  
  “多谢苏先生!”
  
  田嘉鑫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递到苏循天面前,苏循天垂眼一瞧,赫然是一张房契。田嘉鑫微笑道:“这幢房子不算大,胜在就在抚台衙门左近,方便先生上衙办公。”
  
  不等苏循天拒绝,田嘉鑫又转向一旁那位羞羞答答的小姑娘:“薰然,从今天起,你就跟了苏先生吧。苏先生是大有前途的人,饮食起居,你好生侍奉着,也算是有了一个出身。”
  
  这茶坊是田家开的,可田嘉鑫却还不是田氏家主,没资格将家族财产转赠他人,如此又赠房子又赠美人儿,可全得七房自己掏腰包儿。但是相对于获得田氏家主之位,就算散尽家财,那也值得。
  
  苏循天被田嘉鑫的大手笔惊得呆了一下,他忽然记起前几天还向叶小天嘟囔过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老大不小的岁数了,姐姐姐夫也不说帮他张罗着,没想到今天连房子带女人突然就全了。
  
  想到这里,苏循天心里有点毛毛的:“巧合!一定是巧合!如果这也是大人算计到了的,那他可真成了妖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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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章 风云变幻
  
  叶小天喝着茶,向田妙雯赞了一声。田妙雯柳眉一挑,微显傲意:“那是,我田家旁支子弟,虽然一向不曾受过重点栽培,但我田家不过没落百余年,却有千载底蕴,这底蕴可不是那么快就能消磨光的,田家儿郎,锋砺不出,但大都可以称为诸兵、藏兵,一旦开了锋,那就是利刃。”
  
  “啪!”叶小天大掌一挥,拍在她那丰盈挺翘之处,绵软而紧致的触感真是让他爱不释手:“哟嗬,说你胖,你还就喘上啦。”
  
  田妙雯白了他一眼,不过被他这么一拍,身上却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些兴奋、又有些刺激。
  
  像她这种天之骄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从小被人呵护备至,所以不可避免的,小小的“惩罚”会让她感到新奇、刺激,大概是因为她这种女孩过于优渥的生活环境,所以会有轻微的受虐嗜好。
  
  田妙雯樱唇轻抿,妩媚地白了叶小天一眼,报复似地往下一坐,一个浑圆挺翘的臀部就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柔声道:“既然你想让他等待时机,为何还要让他这么早出手?”
  
  “因为……学会等待,也是一门学问。”叶小天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奇怪地看了田妙雯一眼。田妙雯马上有所觉察,问道:“干嘛这么看我?”
  
  叶小天摸着下巴,狐疑地道:“你素来慧黠,智计百出。如果你我相斗,我琢磨着,与你斗智,莫如一力破十巧,胜算还要大些。如今我这些手段。不信你不明白,干嘛还要问我?再说……”
  
  叶小天凑到田妙雯耳边,促狭地道:“为夫可是才帮你通了一窍喔,怎么还是这么愚钝不通?莫非还要为夫再接再厉,为你再开一窍?嘿嘿嘿……”
  
  听他前半句时,田妙雯对这荤话还懵懂不解。再听他后半句,尤其是笑得如此**,想起昨夜他痴缠自己却被她又惊又怕乞求讨饶再三才逃过一劫的新花样,登时面赤如血,可身子却一下子滚烫起来。
  
  她一下子扑进叶小天的怀里。用他的脸颊遮住了自己羞红滚烫的俏脸,软绵绵地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娇嗔道:“主意是你出的,你当然明白自己的用意。人家问你就好,干嘛费心去想?”
  
  说到这里,她大起胆子挑逗了一句,贴着他的耳朵,呵气如兰地道:“天天被你折腾的有气无力。就不容人家偷些懒、歇歇气力吗?”
  
  叶小天忍不住笑起来,昨夜酣畅淋漓地一场鱼水之欢,此时本来并没那么强烈的需求。但是被她羞态一惹,心里竟然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他捉过田妙雯的一双皓腕,道:“不只是要他学会等待,只要他不蠢,现在一定也会做些准备。有备与无备,该出手时。速度和效果也是不同的。”
  
  田妙雯美眸眨了眨,道:“该做的准备自然要做。不过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要先看看‘小西天’宋家如何行动吧?”
  
  叶小天道:“那是自然。不随其机,如何应变?”
  
  ※※※※※※※※※※※※※※※※※※※※※※※※※
  
  “小西天”宋家老宅,宋氏家主宋英明听了贵阳府传来的消息,登时哑然。
  
  女儿带了她的随身侍卫奔赴贵阳时,他就知道这个为情所困的女儿为何而去,眼见女儿为情所苦,宋英明对韦业自然也是恨之入骨,不过是一个没落土司的外戚旁支,杀也就杀了,只要女儿开心,纵然麻烦一些,他也愿意为女儿承担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女儿会在贵阳城内动手。最好的地点,本该是埋伏于途,在韦业即将入城,警惕放松的时刻才最好啊。他更没想到,女儿居然是“明火执仗”,就算要杀,也该隐藏了身份动手啊。
  
  如今宋晓语不但选择在贵阳城内动了手,公开了身份动手,还被巡检官抓个正着,宋英明也有些无奈了。他这女儿,其实一向乖巧,始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想到骨子里竟是如此的刚烈。
  
  无奈归无奈,那只是因为他也清楚,这么做哪怕不是为了挑衅叶梦熊的威严,实际上也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叶梦熊必须得有所表示,他们“小西天”是理屈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很愤怒。理屈归理屈,可宋家在夜郎故地,已是三大寡头之一,有资格跳出道理和王法的天道规则,就算叶梦熊觉得这是在挑衅他的虎威,想要有所表示,置一雅致院落软禁他的女儿也就是了,断然没有把她打入大牢,同一帮贱民囚犯关押在一起的道理。
  
  这是羞辱,对宋家莫大的羞辱。虽然宋天刀已经告诉他,布政司、提刑司、抚台衙门、贵阳府全都派员入牢视察,妥善安置了他的女儿,并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
  
  但是刑不上大夫,宋家的小公主,岂可被关进大牢?这是挑衅,这是对“小西天”威信的挑衅。很显然,这是对宋晓语当街杀人,直接挑衅他巡抚大人权威的针锋相对的报复。
  
  宋天刀看着宋英明,请示道:“爹,让儿子去贵阳,救小妹出来吧。”
  
  宋英明轻轻摇了摇头:“叶梦熊既然做此姿态,就不会轻易让步了。你不行,对付这头老熊,我亲自去。”
  
  宋英明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堂外,一边走一边道:“传柬,邀程番长官司、上马桥长官司、洪番长官司、木瓜长官司、水东长官司、底寨长官司、养龙坑长官司诸长官,共赴贵阳城!”
  
  宋英明作为一方政治寡头,又岂是易与之辈。第一时间他就明白,叶梦熊种种作为,并非是针对他的女儿,而是利用他女儿提供的这个好机会,要同水东宋家展开一场搏奕。
  
  自叶梦熊到任,先是控制了贵阳府全境,又纵容叶小天,从而插手了石阡、铜仁两府事务,而对其他地方,叶梦熊还只有威慑作用,很难做到如臂使指。
  
  夜郎故地,有四分之三分别掌握在水西安家、水东宋家、播州杨家手中。叶梦熊要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的熊掌探进水东宋家的地盘。这尊镇守“小西天”的大佛,不得不移驾贵阳府,客地作战,与巡抚叶梦熊交交手了。
  
  面对叶梦熊这一方雄霸,宋英明可不敢等闲视之,既然决定交手,自然邀齐所有部属和盟友,向叶梦熊施加最大的压力,全力以赴,解决危机。
  
  ※※※※※※※※※※※※※※※※※※※※※※※※※
  
  “小安死了?”
  
  叶小安在铜仁梨园唱大戏,因为与戏迷发生冲突被殴打至死的消息传到卧牛岭,叶母悲痛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叶母几度哭至晕厥。叶老汉毕竟是男人,对于情绪的控制远胜叶母,却也是含泪欲滴,黯然难言。
  
  叶大嫂虽然一直瞧不上丈夫的懦弱无能,等他富贵后吃喝嫖赌,恶习重重,更是深恶痛绝,夫妻俩极不和睦,可是嫁鸡随鸡,有这么个人杵在那儿时,神憎鬼厌,恨不得他消失,真没了这么个人,却让她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李大状现在在卧牛岭,俨然就是“家政”的身份,仅次于“总理”一职,再往上就是土司本人了。不过现如今的卧牛岭势力还没壮大到需要设立有权控制内政外政、文武两途的“总理”,所以他算是叶小天之下文职第一人。
  
  听说叶小安被人打死,腹黑的李大状竟然心生窃喜,对那位土舍老爷,他实在是烦透了。可叶小安是叶小天的亲兄弟,就算掌印夫人对他都忌讳多多,李大状又能怎么样?
  
  现在叶小安死了,李大状真是满心欢喜,恨不得冲上卧牛岭最高处,振臂欢呼一番。不过这么做当然是不行的,李大状对着镜子努力酝酿了半天情绪,等他离开居处,走进后山土司家族院落时,已是面带戚容、目蕴泪光,一脸惨淡。
  
  “老太爷节哀啊……”
  
  李大状嘴唇颤抖着,扶着叶老汉的胳膊,泣声劝慰了一句,又转向叶母,举起衣袖拭了拭眼睛,藏在袖中的一片生葱往眼睛上一抹,再放下衣袖时,已是泪眼迷离。
  
  “老夫人,千万保重身体啊!哚妮夫人,你快扶老夫人去歇息一下,这要熬坏了身子可怎生得了?土舍夫人,学生马上派人把噩耗禀报土司大人,一会儿学生就赶去铜仁,把土舍老爷接回来。
  
  一瞧李大状如此真情流露,叶老汉和叶大嫂都很感动,叶大嫂道:“多谢李先生操持,我跟你一起去铜仁,去……接他回来……”
  
  一语未了,叶大嫂又是号啕大哭,桃四娘赶紧上前好言劝慰,这时哚妮已经搀着哭得两眼红肿如桃的叶母向屏后走去。
  
  “也好,那学生这就为土舍夫人安排车马。”
  
  李大状悲痛地说了一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门,出了院落,抬头看了看贵阳府方向,暗自思忖:“这个王八蛋,要死什么时候不好死,怎么偏挑这个时候死,真是连死都要讨人嫌啊。报丧的事又不好故意拖延,大人去贵阳分果子了,可别因此误了大人的正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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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章 魔鬼的诱惑
  
  他现在叫田是非,换了一层身份,从某种程度上,他似乎也跳出来了本来身份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他现在要做的,仅仅是保证叶小安的“死”还有他的“新生”。
  
  李大状陪着叶大嫂赶到了铜仁,一个人死掉后的模样和生前会有很大的区别,缺了生气,样子就会变得异样起来。如果他又受过伤、破过相,那仅有五六分相象的人,就会有七八分相似。
  
  而死人与生前会有所不同,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所以七八分相似的模样,哪怕看在他至亲的人眼里,也会觉得本就应该是这样,如果与生前相貌一模一样,反而不正常了。
  
  更何况李大状陪着叶大嫂赶到铜仁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尸体在停放期间破败的更加厉害,所以他们看到“叶小安”时,完全没有什么怀疑,事实上一见那相像的模样,又是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叶大嫂悲呼一声,已经扑到尸体上痛哭起来,哪可能去细细检查尸体。
  
  至于李大状,则站在一旁,满面悲戚。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如何让目光显得更真诚,时不时调动一下嘴角的肌肉,让它生动地抽搐几下,仿佛他正强忍着痛哭失声的冲动上面了,更不会仔细端详那个死鬼。
  
  铜仁于家听说叶小安惨死之事后,已经出面帮他们做了善后,“叶小安”已经由于家提供了一口质料上等的棺椁,戏园子也被封了,戏班班主、众戏子、乐师等人也都被拘在园中。
  
  至于当日的观众,这可就不容易找了。那票又不是实名认证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票,门**了钱便可进园子,谁晓得当日来看戏的都有些什么人。至于当日捣乱的泼皮,就更没法找了,戏班子里的人不认识。
  
  而且叶小天现如今在铜仁府是众所皆知的不可招惹的第一号凶人,当死在戏园子里的那个戏子其实是叶小天的胞兄的消息传开后,整个铜仁府所有在道上混的人个个惊惧。
  
  尽管此事与他们没有一丁半点的关系。可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谁晓得叶土司震怒之下会不会来个宁杀错勿放过,所以铜仁的城狐社鼠、三教九流,能逃的全逃了。
  
  如此一来,整个铜仁立即风清月朗,大有路不拾遗、夜不避户的派头,不过由此一来,也更难分辨当日在戏院子里捣乱的人究竟是谁了,但凡逃走的,个个都有嫌疑,怎么查?
  
  田彬霏暗中关注着李大状一行人的行止。对叶小安之死其实毫不在意的李大状丝毫没有了平日的精明,他和叶大嫂接收了“叶小安”的尸体,简单了解了一下当日的情况,委托于家代为调查凶手的下落,便护送着灵柩返回卧牛山去了。
  
  看着李大状一行人离开铜仁城,坐在茶楼上的田彬霏微微一笑,向两个下人招招手,便会了帐,登上滑竿,听着那滑竿发出的吱吱嘎嘎的美妙音乐。返回了七星观。
  
  ※※※※※※※※※※※※※※※※※※※※※※※※
  
  寺,廷也,有法度者也。庙,居之于朝廷同尊者也。而观。于上观望,窥测无上天意,以求天人合一之所在。这名字的不同,与佛教两教之不同,却也暗暗吻合。
  
  一般这种教派丛林,多建于大山之中。求个清静,建于闹市大阜之中的寺庙道观虽然难免要沾染更多的红尘烟火气,但是他们一样会讲究闹中取静,就如这七星观,虽然自长风真人入驻,香火鼎盛,香客如云,但也仅限于前观,后观依旧是外宾止步的修行之所,极是清幽。
  
  不过,这里现在却有一群并非道士的人长住,而且其中还有女人,只是他们捐献的香油钱实在惊人,观中修道之士无论上下,都视之如衣食父母,却也不会挑剔他们扰了自己的清修。
  
  田彬霏的滑竿儿从观后角门儿抬进来,便直接进了后观。
  
  祈禳殿,存思堂,滑竿儿停下,田彬霏又被抱上一辆木轮车,便被人推了进去。
  
  “你不用说了,我是不会答应你们的!”
  
  存思堂上,人人都认为已经死掉的叶小安,正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满眼惊惧地看着田雌凤。田雌凤妩媚妖娆,与田妙雯有六七分相似,比初为人妇的田妙雯更年长几岁,仿佛一枚熟透了的桃子般娇艳欲滴。
  
  这样的美妙妇人,再加上她的巧笑嫣然,换作其他场合,只怕要看得叶小安色授魂销。但此时叶小安看着她,却像是看到了一只罗刹女鬼,似乎她马上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嚼得他尸骨无存。
  
  “你回来了?怎么样?”看到田彬霏,田雌凤放弃了对叶小安的劝说,微笑着迎向田彬霏。
  
  田彬霏看了叶小安一眼,刻意加重了语气:“卧牛岭派了李秋池,陪同叶小安的妻子来到铜仁,已经接收了尸体,扶棺返回卧牛岭了。”
  
  叶小天本就脸色苍白,听到这话,仿佛被一记重拳击中了脑袋,踉跄退后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椅上。他还活着,但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就连他多年的枕边人,与他共育有一子的女人,也是一样。这一刹那,他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感觉,那是一种莫以言喻的恐惧。
  
  田雌凤微微一笑,对田彬霏道:“好的很,我立即派人通知天王,咱们这边偷了天,那边就好换日了。”
  
  田雌凤向田彬霏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趁着叶小安心防已失,继续劝说,便姗姗地走了出去。他们这番话根本就没有背着叶小安,也根本无需回避,这件事要办成,叶小安必须要参与其中,又何必瞒。
  
  田彬霏轻轻推动轮椅。来到叶小安面前,他坐在轮椅上,与跌坐在椅上的叶小安差不多一般高,但一个腰杆儿挺拔。一个萎顿在那里,高下立判,田彬霏看着叶小安,就像掌人生死的神祗,俯视着一个蝼蚁般的存在。
  
  “叶小安。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存于世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已死去,包括你的父母和妻儿!”
  
  叶小安怒视着田彬霏:“我还活着!”
  
  蒙面巾上露出的那双眼睛带着一抹笑意:“有什么区别?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你又死了一回,你的家人甚至不会为你再悲伤一次。你真的还活着?”
  
  叶小安艰涩地咽了口唾沫,眸中露出绝望之色。
  
  田彬霏悠然道:“你是叶小天唯一的手足,可叶小天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他有把你当过兄弟吗?那么多外人都可以掌握大权,可你这位亲兄弟却没有一点实际的权力。可悲啊!”
  
  田彬霏往叶小安的心里埋着恶毒的种子:“如果他信任你、重用你、委你以大权,谁敢轻视你,而现在的你,在卧牛岭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是一个人人憎恶的废物!”
  
  叶小安抬起头,恐惧而愤怒地瞪着田彬霏:“你怂恿我杀害我的弟弟?”
  
  田彬霏嘴角绽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只是隔着蒙面巾,叶小安看不见:“你也配?杀叶小天?呵呵,叶小安,你觉得你有那个本事吗?”
  
  田彬霏不屑地看着叶小安:“你答应。或者不答应,叶小天都要死!杀他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他。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田彬霏傲然扬起了下巴,随着他的说话,蒙在脸上的黑巾轻轻起伏着:“卧牛岭的根基太浅了,别看它现在风头甚劲,可它就连梅邑洞司那样的三流小土司都比不上!”
  
  田彬霏毫不客气地指评着:“如果梅邑洞土司死了,他的家族不会遭到撼动。新的土司可以立即即位,梅邑洞治下的大小头人们不会心生异志,也不会树倒猢狲散,可是卧牛岭做得到吗?
  
  什么叫底蕴,这就叫底蕴,它需要千百年的酝养,再如何天纵奇才,他可以如慧星经空,灿烂无比,却无法利用他的英明神武,弥补这需要无尽岁月才能孕育出来的底蕴。”
  
  田彬霏又推了一下轮椅,他的轮椅前缘已经抵在叶小安的膝上,本该是他双腿的地方,只有空荡荡的袍裾,被轮椅和叶小安的双腿挤得平平的、紧紧的。
  
  田彬霏盯着叶小安,一字一句地道:“叶小天,一定死!叶小天死了,卧牛岭还会存在吗?卧牛岭不复存在的话,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妻、子,还会存在吗?你应该知道,叶小天招惹过多少仇家,一旦失去了卧牛岭势力的庇护,随便一只阿猫阿狗,都能把你叶家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如果失去了二弟,如果失去了卧牛岭,叶家人会遭遇怎样的下场?只稍稍一想,叶小安就禁不住遍体生寒。
  
  田彬霏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正在说服教育一个愚蠢的晚辈,耐心地同叶小安讲着道理,道:“你没有背叛你的家族,你的弟弟也不是你杀的。你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不让你兄弟耗费无数心血一手打造的势力消散,而勇敢地承担起这份责任啊!”
  
  听着田彬霏的话,叶小安的眼神有些迷惘起来,他觉得田彬霏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荒唐,但又似乎大有道理。
  
  田彬霏道:“如果没有杨天王的帮助,你能上位吗?你在卧牛岭是个什么局面,你很清楚!当叶小天死后,你叶土舍登位会有人扶保你吗,凭你的能力,站得住吗?”
  
  “杨天王一世枭雄,叶小天自不量力,欲与天王争雄,天王轻而易举就能灭杀了他。叶小天一死,卧牛岭势力烟消云散,因此陷入绝地的,只能是你们叶家,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对杨天王来说,举手之间灭杀了叶小天,也就起到了震慑宵小的作用。卧牛岭这股力量,还没看在天王眼里。归顺天王、服从天王,你不过是给天王的锦绣江山添了一朵花,而天王垂恩栽培,对你、对你们叶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啊!”
  
  叶小安的眼神儿更加迷乱了,经田彬霏这么一说,他心中的罪恶感顿时减轻了。他所抵触的,是加害他的兄弟。亲兄弟啊,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从小一起长大的血缘兄弟,纵然现在常常因为彼此的理念与行为而酿成冲突,又岂能彻底削除那骨肉亲情。
  
  可是,如果叶小天得罪了杨天王,不得不死,他的死与叶小安是否答应冒充叶小天没有必然联系,那么,荣华富贵他要不要?权柄地位他要不要?自己与家人的安全,他要不要?
  
  看到叶小安迷乱的眼神儿,田彬霏微笑起来:“你那兄弟能有今日,很大程度是倚仗他所掌握的蛊教力量。而蛊教最强大的本领,就是蛊术,你虽然不懂蛊术,但你在卧牛岭这么久,应该也听说过它的种种神奇之处。
  
  而我就精通蛊术,我的蛊术比你那位充任蛊教教主的胞弟还要高明的多,我所掌握的蛊术之中,有一门秘蛊,甚至可以操控一个人,你也不想让我迫于无奈,把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吧?”
  
  田彬霏这句话就有些夸张了,蛊术说到底还是一种毒物的运用,如果它能控制人的神智,就不会有德峁佬等人的叛教,田彬霏也不必耗费这么多心思说服叶小安了,但是蛊术早已被世人神化了,在叶小安心旌摇动的时候,无疑是又加了一块说服他的筹码。
  
  “你好好想一想吧,我不逼你!不管你答不答应,叶小天都要死!复仇?你没那个能力!天子处死一个大臣而保全他的家族,他的家族是臣服于天子呢,还是不自量力地思谋反叛?你久居京城,见多识广,不妨好好想一想。杨天王,就是此间的天子!”
  
  田彬霏就像是在放风筝,紧一紧,又松一松,说完这句话,他就转动轮椅,悄无声息地向外面滑行而去。叶小安坐在那儿依旧保持着萎顿的坐姿,但胸膛却极剧地起伏着,就像刚刚激烈地奔跑过。
  
  “话语如刀,直指人心呐!”田雌凤吩咐人给杨天王送信,安排完毕已经回来,但她没有进房间,而是站在外面听着,等到田彬霏出来,田雌凤不禁由衷地赞了一声。
  
  田彬霏微微一笑,推动轮椅向前行去,田雌凤漫步随在一旁:“刚刚收到贵阳那边的一些消息,事关田家,你要不要听听?”
  
  “不要!”田彬霏果断回答:“关心则乱!我做不到不关心,莫如不知道。”
  
  田雌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一生致力于恢复祖上荣光,现在真能割得舍下?”
  
  “不需要割舍!”
  
  田彬霏双手按住轮椅,停止了前行:“田氏家族不用我操心,如果我不在,田家就会垮,那么我就是在,也休想带领田氏家族,恢复祖上的荣耀。何况,小妹已经回去,纵然我在,也不见得比她做的更好!”
  
  田彬霏说着,极目眺望着远方,目光闪动不已。他的确是相信他的消失,会让家族在阵痛之后,更加健康强壮,何况他还会暗中的维护着家族。但是,是否有利用这个理由把小妹羁绊在家族中的私心,那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做正事吧!”
  
  失神片刻,田彬霏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成锐利的光芒,淡淡地道:“叶小安已经在手,在大势面前,他会屈服的!接下来,我们该去换日了!叶小天,一定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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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章 讲断
  
  一到贵阳城,张家的人就听说了韦业被杀的消息,心中不免生起几分兔死狐悲的悲凉。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搬离铜仁,不仅仅是惧怕,也是一种表态。
  
  几百年的苦心经营啊,根系之繁之深,恐怕任何人也挖之不绝,唯有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它遗留于土壤中的那些扯断的根系才会渐渐枯死,或者渐渐生长成为一棵独立的植株。
  
  张家主动迁徙,才能让叶小天和于珺婷放心,放弃任何可能的对他们的追杀迫害。张氏后人到了贵阳,来得无声无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准确地说,是上层权贵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哪怕是那般庞大的一支车队,足足数百辆牛车骡车,数千口人的到来。而宋英明只带一二十名铁血侍卫,风尘仆仆地赶到贵阳城,却仅仅在小半天的功夫内,就已无人不知。
  
  自从宋晓语当街杀人,他们就知道,一场大人物之间的博奕,将要在贵阳城展开。而这场博奕的双方操盘手,就是宋英明和叶梦熊。宋家天刀,虽然是年青一辈中的翘楚,可让他对奕叶巡抚,资历尚嫌不足。
  
  宋英明到了贵阳城,居然连他的别业都不去,一阵风般径直冲向抚台衙门。而叶梦熊做的也绝:不见!
  
  即便是四大天王世家中的宋氏家主,登门求见他也不见,理由是尚未做终审之前,他身为主审,不宜私唔犯人家属。
  
  叶梦熊居然做的这么绝,人人都以为宋英明会勃然大怒,调集他在贵阳城中的力量直接撞开抚衙大门了。可是更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宋英明竟丝毫不怒,只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他要见见女儿。
  
  照理说。这一点也是不合乎规矩的,那是杀人重犯,不是寻常的小偷小摸。可问题是宋英明也不是寻常人,叶梦熊并不是食古不化、愚腐透顶的海瑞先生。他当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于是,宋英明就畅通无阻地进了提刑司大牢。
  
  宋英明穿着便袍,牢中女犯都不晓得他的身份,但是看那平日里阎王一般威风的正副司狱忽然变成了小鬼儿,踮着脚尖一路小跑地跟在此人身后,而且脸上带着无比谦卑的笑。她们马上就知道此人的身份了:宋天王。高高在上,对她而言,居于九天之上的天神一般的存在。
  
  “打开牢门!”
  
  “这……”
  
  狱卒摸着钥匙,迟疑着看向他们的司狱大人,高司狱笑脸一收,嗖地一下窜了上去,移形换影一般,奇快无比。他一把抢过狱卒腰间的钥匙,把他狠狠地拨拉到一边。迅速打开了牢门,点头哈腰地道:“宋老爷子,您老人家请。”
  
  宋英明看了看牢中摆设,脸上阴郁之色稍霁,叶梦熊还没做绝,否则纵然拼着元气大伤,他也要不惜与叶梦熊一战了。宋天刀沉声道:“小妹,爹爹来看你了。”
  
  宋晓语抱膝团身坐在榻上,正在痴痴出神,这么多人到了牢门前。她都恍若未见。听到宋天刀的声音,她才蓦然清醒过来:“爹!”
  
  看到站在牢门外的宋英明,宋晓语先是一喜,腾身就下了榻,欲待扑出牢门,看到宋英明半白的头发,心中一酸,忽然就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向宋英明深深地叩了个头:“爹,女儿不孝。受父母大人养育多年,未曾有半点报答,还要给父亲凭添许多麻烦,女儿不孝……”
  
  宋晓语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宋英明鼻子一酸,眼睛微微发红,他迈步进了牢房,踩着薄毡的地面,走到宋晓语面前,轻轻抚着她的头,低声叹道:“傻丫头,傻丫头啊……”
  
  宋英明弯腰把女儿扶起来,正容说道:“女儿莫急,爹很快就救你出去。”他又侧首横了候在外面的高司狱一眼,冷冷地道:“老夫的宝贝女儿,你好生侍候着,但教她受半点委屈,老夫叫你尸骨无存!”
  
  高英杰吓得卟嗵一下跪在地上,连声应承:“宋老爷子放心,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叫大小姐受半点委屈!”
  
  ※※※※※※※※※※※※※※※※※※※※※※※※※
  
  程番长官司、上马桥长官司、洪番长官司、木瓜长官司、水东长官司、底寨长官司、养龙坑长官司……,一位位土司大人相继赶往贵阳。就连宋英明都吃了闭门羹,他们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去敲巡抚大人的门。
  
  而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去,他们赶来贵阳,表面上甚至没有一点与此事有关的样子,但是谁都知道他们就是为了宋家而来。他们来,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与宋家共进退的态度,而这一点,才是不容任何人忽略的最关键处,它的作用,甚至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
  
  然而,律法方面,宋英明也没有放松。既然叶梦熊说终审未定,那就是还要做最终裁决。这样一件案子,其意义其实早已上升到政治层面,法律本身的意义微乎其微,但是这个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贵州四大讼师的三位,全都被宋家聘下来了。
  
  贵州四大讼师,以李秋池为首,但是李秋池做讼师,固然赚的盆满钵满,可惜社会地位却始终提不上去,他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跑去葫县给人做师爷了。
  
  这厮眼光也毒,居然投靠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县丞的叶小天,如今他赫然已是卧牛长官司的“家政”,这可就不是师爷那么简单了,来人必然成为一方头人,传承百代。
  
  当然,叶小天现在只是一个吏目,没资格封什么“总理”、“家政”、“头人”,可谁都晓得那只是一个笑话,他的势力有增无减。巡抚叶梦熊连宋天王都给吃了他的闭门羹,叶小天却能成为座上宾,世上有这么霸道的吏目吗?
  
  令人羡慕啊。其他三大讼师每每想起此事,都有痛心疾首之感,怎么这雨点儿,偏就砸到李秋池头上了?他们只道是李秋池眼光毒辣。要是他们知道李秋池一开始前往葫县竟是与叶小天为难去了,又不知该做何想法。
  
  叶梦熊任由杨英明调兵遣将,我自巍然不动。他只把定一条原则,你“小西天”有没有造反的决心?只要没有,你奈我何?
  
  ……
  
  叶小天此来贵阳城,本来是做好了成为全城瞩目的新贵人物的打算。没想到因为宋天王与叶梦熊之间的这场博奕。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了。
  
  犹记得他成为卧牛岭土司,初至贵阳时,满心以为会成为贵阳的风云人物,谁料贵阳顶层的权贵几乎无人关注他这个自鸣得意的新晋权贵。要不是后来发生了花溪血案,他也就无声而来,无声而返了。
  
  此次叶小天来贵阳,可谓是最大的胜利者。可惜只是在叶巡抚给面子,亲自接见时风光了一把,随着宋晓语姑娘的到来。他迅速变成了一个陪衬,就连在田家,现在最引人注目的也是田嘉鑫,叶大老爷彻底被人遗忘了。
  
  叶小天倒是乐得如此,他如今也算是一方枭雄了,总不能凡事都亲自出手打打杀杀吧,高居九重天幕之上,一言决人生死、一念定人贵贱,那才是真正的大人物该有的表现。
  
  在朝,这样的大人物是皇帝及其内阁的综合体。在贵州,安老爷子也算是这样了不起的一个大人物,叶小天虽然比起他们还远远不及,但是却也该过了亲自冲锋陷阵的时候了。
  
  就说铜仁张知府、于监州吧,除了同等身份的大人物之间的搏奕,有几件事是需要他们亲力亲为的?如果凡事都需要他们亲自出面,亲自出手,只能证明这股势力还未成形。
  
  叶小天倒是很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每日与田妙雯游览贵阳山水名胜,悠游自在,胜似神仙,但是叶梦熊却不想他这么清闲,在曹家、童家、展家和杨家的人相继赶到贵阳之后,一个青衣皂隶便出现在了田家大院的门口。
  
  “抚台大人有命,请贵府姑爷、卧牛司吏目叶小天,于明日辰时三刻,前往抚衙,抚台大人要亲自出面,为石阡、铜仁两府诸土司‘讲断!’”
  
  展家、杨家和铜仁张家已经被叶小天彻底整治的没了脾气,抚台大人还没调停,张家就已经把家都搬到贵阳来了,他们哪里还有可能同叶小天争风,认命啦。
  
  至于石阡曹家,倒是还不死心,他们也确实有理由不甘心,虽说曹瑞希一直就对童家没怀什么好心眼儿,可曹家和童家毕竟不曾有过真正的大冲突,曹家联合展家,本来是想分割杨家、侵占卧牛岭的,谁知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一直不声不响的童家突然出手,一下子就抄了曹家的老窝,他们找谁说理去?
  
  可惜,形势比人强,叶梦熊对叶小天是明显的偏袒,对童家吞并曹家,居然也毫无异议,对曹家的哭诉叶梦熊置若罔闻,只是象征性地问询了几句,便做出了由童家御曹氏故土、子民的决定。
  
  “多谢大人为下官主持公道!”
  
  叶小天和童云双双离席,向叶梦熊施礼道谢,一旁曹、展、杨、张四家神色无比怪异:“主持公道?你们夺我土地、占我子民,把我赶出故地,还说是为你主持公道?”
  
  童云激动的浑身发抖,满面红光,这可是开疆拓土之功啊!叶小天就淡定多了,对童云来说,这是远超父祖的莫大功绩,祖祠族簿上都要重重地写上一笔,而对叶小天来说,他的全部江山都是他亲手打下的,作为卧牛叶氏的始祖,他有什么好激动的。
  
  童云只需要向叶梦熊长揖道谢,叶小天现在被贬成吏目了,级别相差太多,要施礼就得下跪。叶小天不情愿,僵着两条腿慢腾腾地刚蹲下去,就见叶梦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叶小天!”
  
  叶小天趁势站住了:“下官在。”
  
  叶梦熊淡淡一笑:“你年纪不大,傲骨倒是够硬,本官一生,南征北讨。东挡西杀,为朝廷立下莫大功勋,才有今日这一省巡抚之职。论年纪。可做你的祖父,论官职,与你天壤之别,叫你跪一跪本官。委屈了你吗?”
  
  叶小天老脸一红,仔细一想,无论从哪一方面算,向这位当世名臣跪上一跪似乎也没有什么,叶小天有一点好处:知错能改。当下神色一正,对叶梦熊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叶小天正容站定。正要向叶梦熊行跪谢之礼,叶梦熊已经站了起来,离开公案,面南背北地站定,忽然神色一肃,沉声喝道:“叶小天,接旨!”
  
  叶小天吓了一跳,旁边不管是正在兴奋的还是沮丧的,也都愕然抬起头来。叶梦熊看着叶小天。揶揄地道:“怎么,你叶大人还是不肯跪?”
  
  叶小天干笑道:“大人说笑了。咳!臣叶小天接旨!”
  
  叶梦熊徐徐展开从袖中摸出的圣旨,缓缓展开,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听那意思,大概是说叶小天自从受到惩处,便改过自新,安份守己,约束部众子民,扶助弱小、搭桥铺路。造福乡里……,所以皇帝老爷决定让他官复全职。
  
  陪跪于一旁的张家、展家、杨家、曹家等人听得泪如雨下:“不就是叶小天把他抢的地盘的司法权都交给朝廷了么,用得着把他描述成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善人么?”
  
  叶梦熊念完了那又臭又长的圣旨,将它卷起,叶小天立即高举双手,郑重接过,叶梦熊似笑非笑地道:“叶长官,恭喜啊!皇恩浩荡,希望你能体会上意,做好一方牧守,莫要让皇帝失望。”
  
  叶小天毕恭毕敬地道:“大人的教诲,下官记下了。”
  
  叶梦熊摆了摆手,对张展等家族的人道:“你们退下吧,叶小天留下,老夫还有话对你说!”
  
  叶小天垂首肃然道:“是!”
  
  众人鱼贯而出,堂上一清,待得众人离开,叶小天那拘瑾乖巧的模样儿登时不见,他也不等让座,便走到一旁,大剌剌地坐下,笑嘻嘻地对叶梦熊道:“大人好手段,这一记敲山震虎使得好!”
  
  叶梦熊乜了他一眼,在上首坐了,冷哼道:“老夫敲的什么山,震的什么虎?老夫怎么不知道。”
  
  “老大人,自己人,就不用这么假惺惺了吧?”
  
  叶小天笑嘻嘻地道:“宋天王那里正招兵买马、磨刀霍霍,大人挑在此时给我们‘讲断’,居然还变出一副圣旨来,算是个什么意思?大人您这是在告诉那些赶来铜仁向您老人家示威的那些土官,您不是土官,您总有一天会离开,可是只要您在一天,就代表着朝廷一天,您能让人贵、也能让人贱,大势所至,他们想帮着宋天王对付您老人家,最好掂量掂量后果得失啊,对么?”
  
  叶梦熊冷哼道:“胡说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夫堂堂正正,光风霁月,襟怀坦荡,行事至正,身为巡抚,牧守一方,一言一行,代表朝廷,岂会偷偷摸摸、遮遮掩掩?”
  
  叶梦熊义正辞严地训斥罢了,身子忽地一侧,稍稍压低了些声音:“在杨、展等人设立司法衙门的事,你可要配合本抚好好办理啊!朝廷对此甚是重视,出不得半点差错。”
  
  叶小天:“……”
  
  叶梦熊又道:“还有,宋英明不救回女儿,绝不会善罢甘休。老父倒也不是定要与他女儿为难,可宋家一向藐视本抚,藐视本抚就是藐视朝廷,这次总要给他些教训才好。然则,世事难料,万一真要闹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叶小天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抚台大人放心,您就卯足了劲儿地跟他干吧,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小的给您搬梯子。”
  
  叶梦熊抚须颔首:“孺子可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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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讲断人也讲断
  
  “古法?呵呵,你要和朝廷讲古法么?要说古法,汉初便有‘今人相杀伤,虽已伏法,而私结怨仇,子孙相报,后忿深前,至于灭尸敛业,而俗称豪健’之说,朝廷又是如何处理的呢?‘若已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者,虽一身逃亡,皆徙家属于边!’”
  
  说话的是刑科司吏曹凝,精于律法,据说一本《大诰》他能倒背如流。此刻,宋家聘来的三大讼师正与抚台衙门和贵阳府的刑房、推官署等官员唇枪舌箭。
  
  夜郎第二状师谭笑生淡淡一笑,傲然上前道:“你也说虽已伏法而私结怨仇,你也说已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请教,韦业害死了田家公子,他是已经伏法了呢,还是已经官诛?”
  
  夜郎第三状师赵甲庸缓步上前,沉声接口道:“韦业既未伏法,也未就诛。他还活蹦乱跳的,此来铜仁,他居然是代表杨家,接受抚台大人‘讲断’来的,曹司吏可不要说他此来是要伏法的。”
  
  赵甲庸在夜郎四大状师中排名第三,但年纪最大,若搁在后世,像他这样名闻一省的大律师社会地位可算是相当的尊贵,但是在这个年代,讼师很不招朝廷待见,虽然讼师都是读书人出身,却也不受士林待见,所以他们既依附于官府而生,又和官府天生对立。
  
  赵大讼师性情素来沉稳,此番要打官司,对头是抚台大人,依他一向的脾性本来是不会出这个风头的,但这次邀他出面的可是“小西天”宋家,且不提宋家的酬劳是何等的丰厚,而且真有那么一线赢的希望,一旦这场官司打赢了,他的名声就不仅限于贵州一地,而是要名扬天下,所以就连赵老讼师也是摩拳擦掌,爽快出面了。
  
  曹司吏冷笑道:“韦业不曾伏法,那是因为没有人告到这抚台衙门里来。否则你以为抚台大人会不受理么?你们藐视王法,有了冤情不向抚衙举告,而是兴私兵报仇。我大明律法里可没有这么一条。”
  
  “举告?就算抚台大人肯接受举告吧,可宋姑娘尚未出嫁,要举告也是该由田家人来举告。宋姑娘如何抛头露面?宋姑娘明明尚未出嫁,只为一纸婚书。便以田公子妻子自居,此谓之节,当大力褒扬。
  
  宋姑娘因‘节’而杀人,情有可原,理当宽赦,据我所知。我朝虽不鼓励私相复仇。但是因‘孝’、因‘节’、因‘忠’、因、‘义’而杀人者,是有过宽赦先例的。”
  
  这回说话的是四大状师中的纳鎏迦,这是一位纳西族人,但自幼生长于贵阳城内,接受汉家教化,谈吐气质一如汉儒无异,也是一位以笔作刀、铜齿钢牙的有名讼师。
  
  曹司吏矜持地道:“是否宽赦,那是法理之外、主审之官决策之事了。如今抚台大人不赦,显然是认为此案重大。影响恶劣,纳讼师此等言语,看似有理,却不足为据。”
  
  谭笑生厉声道:“情理与法,时而合,时而分,并不统一。盖因如此,圣人治世,亦不拘于法。十二年前曾有一案,江南余姚有一男丁名曰孙文。幼时父为族人杀死,及其长成,趁其不备,猝而杀之,未几获赦。
  
  何也,孝道也!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今宋姑娘为早有婚约在身的田公子复仇,与余姚孙文一案有何不同?孙文赦得,宋姑娘便赦不得?抚台大人铁面不赦,不怕坏了三纲五常吗?”
  
  这顶大帽子祭出来,性质就严重了,刑科众书吏、府衙的推官、经历等一干人等一拥而上,抻长了脖子理论起来。要比打口水官司,谭笑生、赵甲庸、纳鎏迦等人怕过谁来,登时唾沫随手势而飞,脸色共猪肝一色,把个抚台大堂当成了泼妇骂街之地。
  
  二进厅堂里,分坐左右的宋天王和叶抚台就斯文多了,他们不要说唾骂,连一句言语都没有,整个二进大堂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轻微啜茶声。
  
  “哎!宋大人呵护爱女的心思,叶某是明白的,叶某也有子有女嘛。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令媛当街杀人,本抚很难做啊……”
  
  叶梦熊抚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着,根本看不出曾是一位统兵数十万,镇守北疆令敌酋望风而逃的大帅。
  
  “如今,亏得卧牛岭叶土司教化地方有功,铜仁、石阡两地多位土司、头人纷纷上书朝廷,请求朝廷置府设衙、一统司法,上意大悦。否则单单听说令媛倚仗豪门,肆意杀人,必然龙颜大怒,那时,只怕本抚也要被动了。”
  
  宋英明闻弦音而知雅意,马上不屑地瞟了叶梦熊一眼。我女儿在你手上,就想威胁我水东宋家拱手交出司法之权么?简直是做梦!
  
  土司最重要的几项权利:世袭权、行政权、赋税权、征兵权、司法权。其中最常用的,对土民来说影响力最大的,就是行政权、赋税权和司法权,这是土官行使其职权的基本权,如果没有这三项权力,征兵权就无法实施,世袭权在手也无济于事,那样的世袭官和世袭铁匠、世袭狱卒还有什么区别?俨然就是中原的齐户编民了。
  
  宋英明慢慢地吸了口气,道:“是啊,这件事,是小女冒失,给抚台大人添了麻烦,宋某疏于管教,恕罪,恕罪!”
  
  说到这里,宋英明又叹了口气,道:“近些年来,播州杨氏蠢蠢欲动,不断挑衅生事,倚仗其兵强马壮,欺凌其他土司。我水东宋氏与播州杨氏只隔一条乌江,杨应龙常启战端,宋某不得不长期坐镇小西天,应对野心勃勃的杨应龙,以致忽略了对子女的教育,实在是惭愧啊。”
  
  叶梦熊淡淡一笑,宋英明这是在邀功啊,替朝廷遏制杨应龙扩张野心的人是他宋英明,西南边陲的平静,他宋英明有不可或缺的重大作用,可谓劳苦功高。
  
  可那又怎么样?宋家的地盘就在播州之南,就算不是为了朝廷,难道宋家就会向杨家拱手称臣,任由杨应龙的势力长驱南下?宋家抵制杨家是为了宋家自己,叶梦熊才不领情。他需要的是宋家向朝廷交出更多权力。
  
  叶梦熊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道:“播州杨氏桀骜不驯,常常惹是生非。本抚对此也有所察觉。不如叶某请示朝廷,于小西天以北乌江沿线设立卫所,以保地方,宋大人以为如何?”
  
  宋英明脸色一变。对于行政权叶梦熊不便**裸地插手,便想拐弯抹脚地想干涉司法,遭他拒绝之后,这又打起军事权的主意来了。“卫所、土司”相结合的军事建制,这在一些地方已经施行了,主要是一些交通要道以及地方土官力量薄弱、不足以抗拒中央的地区。
  
  比如葫县。早在它还是葫岭儿。由两位小土司管理期间,当地就驻扎了一支巡检武装。因为那里是驿道入黔的要道关隘,同时葫岭儿当地的土官力量而小。
  
  一旦容许朝廷在他的地盘上建立武装,那可如附骨之蛆,再也休想抛得掉了,而且依附这些卫所,必然将有大量的汉民寄居,继而扩张成村、成镇、成城,渐渐侵袭、同化他们。
  
  宋英明马上明确拒绝。道:“多谢抚台大人美意,杨应龙虽有侵犯之心,但我水东宋氏尚有抵抗之力。若骤兴天军,恐令杨应龙惊惧,一旦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轨举动,恐烽烟四起,不是百姓之福,亦非朝廷所愿。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叶梦熊冷笑两声。道:“宋大人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见,既然你想从长计议,那就从长计议罢。关于令媛当街杀人一案,叶某是很想通融一二的,但……正因杀人者是你的女儿,影响深远啊!”
  
  叶梦熊悲悯地叹息了一声,花白的眉毛微锁,好像真的在为宋英明打着主意,宋英明盯着他,目光利如雪剑:“巡抚大人这么说,就是不能通融了?”
  
  “能……倒是能的……”
  
  叶梦熊慢吞吞地道:“杀人偿命,国之大典。叶某苦思冥虑,才想到在‘节’之一字上做些文章,也唯有在这一点上做做文章,才能让令媛免去死罪。不过……”
  
  叶梦熊瞟了宋英明一眼:“死罪可免,却也不能就此无罪释放,否则国法威严无存。”
  
  宋英明微微眯起眼睛:“大人之意,小女得在你这牢中关多少年?”说到此处时,宋英明声音已冷,寒气逼人。
  
  叶梦熊老神在在,完全没有受到宋英明的威势影响:“不需坐牢,为亲为节而杀人,还是可以通融的,所以这死与不死、罪与不罪,其实都是可以商量的,不过毕竟是一条人命啊,岂可安然出狱?要释放令媛不难,须得依律杖六十,方可释放!”
  
  叶梦熊瞟了宋英明一眼,加重语气道:“我朝自建国至今,共有五起因孝亲而杀人的案子,皆得以宽赦,但被赦之人犯,都受了杖刑,例不可改,这已是本抚为了你宋大人,所能做的最大通融了!”
  
  宋英明一听,顿时无名业火直冲百汇,一双眼神凌厉了起来。
  
  受杖刑,那是要当众脱去裙子亵裤,被大棍击打的,就算是看在他宋天王的面子上,施刑者不敢使力,只是做做样子,哪怕那皮儿都不会打破,可那是他宋家的小公主,当众裸臀受刑?那宋晓语离开大堂第一件事,就得是自尽向祖宗谢罪,宋家也将因此而成为笑柄!
  
  本来,死罪宽赦为杖刑,对普通小民来说,那绝对是天恩浩荡,主审慈悲,可同样的处理方法放在宋家小公主的身上,那就是比绞刑处死还要严重的处罚了。
  
  宋英明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这就是叶抚台看在宋某薄面上,给予小女的通融?”
  
  叶梦熊也缓缓地站了起来,宋英明屹立如山,气势骇人,叶梦熊这一立起,气势雄浑,浩瀚如海,虽不比宋英明的凌厉无匹,竟也不遑稍让,没有落了丝毫下风。
  
  叶梦熊淡淡笑道:“不错!这就是叶某最大的通融,宋大人难道还不满意?”
  
  叶梦熊不怕,根本就不怕,传承千年的宋氏家族会为了一个女儿,即便她是族长之女,就悍然造反么?这是绝不可能的,就算宋英明肯,也会被整个宋氏家族的诸多长老联名否决,甚至罢黜这位已经疯狂了的家主。
  
  不要说大明江山已定,就是当初朱元璋甫得江山,天下不稳的时候,安氏家族的当家人奢香夫人被大明都指挥使马晔寻衅挑事,裸其背、鞭笞其体,奢香属下四十八部兵马群情汹汹,奢香虑及后果,都没敢造反。
  
  像杨应龙这样权欲熏心、胆大包天之辈毕竟是少数,叶梦熊断定宋英明不敢反,女儿又不能不救,所以他就敢不断加码,务求从宋家撕下一口肉来。可是……
  
  “哈哈哈哈……”宋英明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如此说来,那就多谢你叶抚台了!叶某等着你慈悲为怀,宽赦小女吧!”
  
  宋英明把大袖一拂,转身就走,走到厅门口时霍然站住,回首看向叶梦熊,掷地有声、声声金戈:“宋某此去,先辞家主之位,再自革出门!从此与宋家再无半点干系!”
  
  一直淡定的叶梦熊听到这句话倏然变色,他有想过谈判破裂,可他没有想到宋英明竟然如此刚烈,时人谁不重出身门庭,可他竟然要自革出门、与水东宋家撇清关系,这么做,他是想干什么?
  
  宋英明摞下这句话,立即大步走了出去,龙行虎步,杀气腾腾。叶梦熊脸色无比凝重,宋家不出点血,他是绝不能让步的,否则一遇激烈反弹,他就退让通融,他如何一统贵州势力,如何把各大土司聚拢到他旗下,继而对杨应龙出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宋英明既不肯出让司法权,也不允许朝廷在水东建立卫所,偏又是性如烈火。没错,宋英明是不敢为了女儿把整个宋氏家族带上造反之路,可他为了女儿,却可以抛下他的一切。
  
  叶抚台只考虑了他身为一族之长的一面,却忽略了他身为父亲的一面。如今两人的谈判彻底决裂,一旦真的杖刑宋家千金,可以想像得到,宋英明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叶抚台骑虎难下了。
  
  “来人!”
  
  叶梦熊一扬眉,沉声一喝,门口由他的亲兵转为家丁的两个青衣大汉立即闪进门来,叶梦熊沉声喝道:“速传卧牛长官司叶小天来见我!十万火急,不得片刻迟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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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利字摆中央
  
  曾几何时,那只猴子修成了成果,成了一尊可以受人祈愿的大神,从一个专门招惹祸事的灾星,变成了援兵的角色。今日,叶小天自京师归来,占据铜仁、掌控石阡杨氏、挟制石阡展氏,影响石阡童氏,赫然也成了一尊可以受人祈祷的神灵。
  
  随着叶梦熊的召唤,叶小天倏然出现,不过来的不只是他,还有一个三十多岁、国字脸、方下巴、下颌宽厚的男子,当两人走进叶梦熊的书房时,是并肩而入的,也就是说,此人的身份地位,不在叶小天之下。
  
  叶梦熊微微眯起眼睛,深深地望了此人一眼……不认识!
  
  叶梦熊道:“叶长官来了,坐,请坐!这位是……”
  
  田嘉鑫自从踏进府门,心里面就开始紧张,他若长吸几口气,停下来休息一下,或可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不愿让叶小天看出来,强自忍耐,反而造成了心促气短。
  
  这时听叶梦熊一问,田嘉鑫“呼”地喘出一口大气,急忙踏前一步,长揖一礼,恭声道:“两思田氏,田嘉鑫,见过抚台大人。”
  
  书房相见,不叙官礼,他是不用跪的,这一礼倒也妥当,不过虽然是熟了的动作和言语,还是透出几分急促。叶梦熊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叶小天。
  
  叶小天微微一笑,拱手道:“抚台大人,这位是田家十四郎,允文允武、性情沉稳。拙荆一向甚为青睐。”
  
  叶梦熊恍然大悟,这是田家选出来的新任家主人选啊。叶梦熊微生不悦,不管来者是谁,他今日要找叶小天商议的乃是秘密大事,怎好教他人在场?想到这里,叶梦熊忽然心中一动。
  
  从以往的交往来看,叶小天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物,那他偏要把这田嘉鑫带在身边,那就大可商榷了。
  
  叶梦熊是何等人物。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虽然他还有些怀疑这田嘉鑫的能力,但是有叶小天照拂着,相信田嘉鑫能发挥该有的作用。叶小天带田嘉鑫来,肯定有“借势”的打算,但是田嘉鑫若坐稳了家主之位,那时谁敢说田嘉鑫得以被立为田氏家主,其中没有叶抚台青睐之故?
  
  对急于打开局面、进一步扩大影响的叶梦熊来说,这显然是一桩两利之事。叶梦熊马上微笑起来。再也不介意叶小天的“强行推销”,向田嘉鑫亲切地点了点头:“原来是田十四郎。请坐!”
  
  叶小天和田嘉鑫双双落座,小厮上了茶来,叶小天咳嗽一声,道:“大人,听说今日‘小西天’的宋大人驾临抚衙,与抚台大人还生出些不愉快?”
  
  叶小天主动谈起这个话题。正合叶梦熊心意,叶梦熊叹了口气,道:“是啊!宋英明爱女心切,本抚是理解的。然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国法岂同儿戏?本抚也是爱莫能助啊。”
  
  叶小天道:“不知宋大人提了什么要求?”
  
  叶抚台嘿然道:“他能提什么要求?宋姑娘因‘节’杀人,罪无可恕,情有可愿,本抚依照因‘孝’杀人等故事,也欲网开一面,宽赦了她,但人可以宽赦,可不能不予制裁,本抚欲依律杖宋姑娘六十棍,宋英明甚是不满,拂袖而去了。”
  
  叶小天心想,若只是拂袖而去,你就不会这么急吼吼地找我来了,恐怕是两个人彻底谈崩了,你也不想于杨应龙之外,再树一大强敌吧,如果真跟宋家结了仇,也不需要他们像播州杨应龙一般心怀叵测,只需凡事不从、凡令不行,处处扯你后腿,你叶抚台就难以掌控贵州了。
  
  叶小天也不说破,只是眉头微微一皱,故作关切地道:“宋大人和抚台大人皆是朝廷柱国之臣,若是失和,岂是地方之福,国家之福。咳!十四郎可以从中斡旋,以求将相之和么?”
  
  田嘉鑫趁着叶小天与叶梦熊说话的当口儿,暗暗调匀了呼吸,见叶小天侃侃而谈,从容不迫,不免暗自惭愧。他终究是世家大族出身,一俟悟通,便也从容下来。
  
  这时叶小天刻意问计于他,田嘉鑫精神一振,急忙道:“抚台大人维护国法,自无不妥。不过,田姑娘毕竟是一个女子,且又是豪门贵胄,不比寻常小家碧玉,如若杖刑,恐与宋家颜面及宋姑娘本人,都是无法承受之辱。虽然宋姑娘冒犯了大人的虎威,但是念她是为夫报仇,节义可嘉,大人能否网开一面,免去这杖刑呢?”
  
  “嗯……”叶梦熊抚着胡须,做起了沉思状,眼角却轻轻地乜着叶小天:“小子,如果只需老夫让步,还找你们来做什么?”
  
  叶小天看了田嘉鑫一眼,没有说话,如果田嘉鑫处理不来,碰一回钉子也有助他的进步,不让他成长起来,妙雯放心不下,就得时时牵绊于田氏家族事务,该放手时还是得放手的。
  
  田嘉鑫见叶抚台沉吟不语,又想了想,本意是想援引土司、土司家族仇杀,可以赎金买罪的旧例,不过这是一个敏感话题,一则宋姑娘和韦业只能勉强沾得上这条律例的边儿,再者当初叶小天一案,已经打破了这条旧俗,就连叶小天都押送京师,由天子特赦,再予贬谪之处罚,宋姑娘如果能援引此例,又何需要他们出手,如果不识时务,提出这一条来,恐怕只会惹得叶抚台嫌弃。
  
  田嘉鑫转念又想,试探着说道:“一般女子涉案,通常不入牢坐监,由家人领回管教,其过其罪,由其家族代偿。宋姑娘虽然不是寻常小案。但囿于其身份,再加上她是为情为节,仗义出手,大人是否考虑过,可以惩罚宋家,以儆效尤呢?”
  
  叶梦熊习惯性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对田嘉鑫的话题开始有些兴趣了:“哦?若依十四郎之见,宋家该受何等惩罚,才既维护得皇家体面、朝廷威仪,又能彰护宋姑娘的贞烈节义之风呢?”
  
  叶梦熊飞快地思索了一下,没有贸然作答。这条件怎么开,可是大有学问,他要先探明双方的底线,才好对症下药,如果鲁莽地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却是双方早已谈崩的内容之一,他就要陷入被动了。
  
  叶小天在叶梦熊面前不似田嘉鑫一般拘瑾,见他苦苦斟酌,又不好直言不讳地询问叶梦熊,便替他开口,问道:“想必宋大人与抚台大人也曾有过商议,不知抚台大人提过什么建议呢?”
  
  叶梦熊稍一沉吟,道:“老夫以为。宋姑娘心有怨忿,不知经由官府。擅行私刑杀人,韦业本有取死之道,宋姑娘却也因此触犯国法,全因水东百姓少受教化、不知有法。
  
  如果能在水东效仿石阡杨、曹旧地设立司法衙门,有巡检司负责地方治安,便可潜移默化。使得百姓有法可依,如此功德,足以抵得过宋姑娘一人之罪,只可惜……”
  
  叶梦熊冷冷一笑,结果不言而喻。
  
  田嘉鑫忙道:“那么。宋大人就没有提出些解决之策么?”
  
  叶梦熊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道:“那倒没有,宋英明只是向老夫请罪,说他因为与播州杨家常生事端,是以专注家族事务,对子女疏于管教。播州杨应龙对属下过于纵容,使得其与其他土司接壤地区常常滋生纠纷,本抚也是屡次告诫过他的。听宋英明诉说烦恼,本抚意欲在乌江沿岸设立卫所,由朝廷出面,隔断两司,免生是非,谁料宋英明却以为本抚欲插手其辖地,忿然离去了。”
  
  田嘉鑫终于听明白了,行政权叶梦熊是没法剥夺的,那是土官五权最根本的东西,所以他想迂回一下,从司法权着手,如果能成功地建立朝廷的司法体系,至少可以夺走水东四分之一的统治权。
  
  宋英明又不是白痴,自然拒绝,于是叶梦熊退而求其次,又想在水东设立朝廷卫所,卫所驻军兵力有限,而且对地方上的行政权、司法权毫无影响,甚至土官依旧还有自己的军队,只是于此之外,又多了一股军事力量。
  
  卫所对当地土民的影响力就要远逊于夺得司法权了,但是毕竟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尤其是威慑作用,这是一口未必落下来,但是悬在头上总是让人不太舒服的刀。宋英明是一族之长,自然不能为了爱女就割让整个家族的利益,所以这一点显然也没有谈拢。
  
  田嘉鑫苦思冥想,他最先想到的还是罚金,可再多的罚金,对财大势雄的宋家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对叶梦熊来说,在意的更加不是这些,宋家或会同意,叶梦熊又岂会在乎?
  
  田嘉鑫心头怦然一动,忽地想到一点,可以在双方各让一步的情况下,都获得一个体面的下场台阶,田嘉鑫的眼睛蓦然亮了。
  
  叶小天一直在关注着田嘉鑫的眼神儿,一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想到了些解决之道,只是不知此事能否成功,犹自在分析判断,叶小天不禁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谈判谈判,本就是一个双方不断试探、磨合、调整的过程,只要双方都有必须合解的需要,总会找到一个平衡点的,但这个需要不断提出自己的设想,在不断的否定当中寻找肯定,一个人在那儿闷着头分析怎么成?
  
  说起来,这倒不是田嘉鑫智慧不足,还是因为他习惯了居于人下、听命行事,对于上意,习惯了反复揣摩、不敢轻率提出建议或意见的一种思维习惯。
  
  这不是田嘉鑫的能力问题,只需要他渐渐适应新的身份,改变思维方式即可,如今事态紧急,可容不得他反复思忖,叶小天便道:“十四郎似乎有些想法,不妨说出来听听,或可对大人有所启发。”
  
  叶梦熊也颔首道:“不错!有什么想法,不妨大胆地说出来,对与不对,都没什么关系。反正咱们是关起门来说话,私下探讨嘛,呵呵……”
  
  田嘉鑫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抚台大人,在下倒是想到一个办法……”
  
  叶梦熊鼓励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田嘉鑫道:“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宋姑娘有罪,不可不罚。但是影响宋氏一族根本的东西。宋大人纵然是一族之长,想必也不敢擅自应允。如果……宋家肯改纳贡为纳税,大人以为,可以由此赦免田姑娘之罪么?”
  
  叶梦熊一呆:“纳贡改为纳税?”
  
  贵州土官税赋权也是自治的,他们对朝廷通常采取纳贡的方式表示臣服,比如安氏土司向朝廷贡献过宝马,播州杨应龙前几年向朝廷敬献过大木。如果改纳贡为纳税……
  
  叶梦熊抚着胡须,轻轻阖上了眼睛。
  
  这个税,指的是田税。明朝的农业税本就极低。而黔地贫瘠,农业不算发达,农业收入在土官收入中更是只占据极少的部分,征收税赋不会激起田英明的强烈反弹。
  
  更何况黔地农业落后,完全靠天吃饭,自然灾害频繁,还可以常常报灾,包括做些手脚。无灾报有灾,小灾报大灾。再加上税赋的征收、田亩的多少,都掌握在土官自己手中,这个税赋更是可有可无了。
  
  但是对朝廷来说,它在乎的不是这一点点银子,而是其中的重大意义,这是让朝廷对贵州的直接统治又迈进了一大步。如果能因为水东的税赋政策改变从而推动整个贵州税赋的缴纳制度的建立,这是具有非常重大意义的。
  
  朝廷获得的仅仅是个虚名吗?却也不尽然,对朝廷来说,这是一条可松可紧的绞索,需要的时候。朝廷就可以勒紧这条绞索,你既然是纳税,我丈量田亩理所当然吧?我核查你的实际收入天经地义吧?如果你有偷漏税赋,这几乎是必然的,想查谁都是一查一个准儿,我想制裁你合法合理吧?如此一来,朝廷可以在很多方面进行渗透、施加影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至少在施行税赋政策的头几年,绝不能做这些事,而且不能露出一点这样的意思。如果想以水东为诱饵,在贵州全省都推行改纳贡为纳税政策,水东更要用来做示范作用,那更是最少也得在几十年内不可能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
  
  但……这毕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啊!
  
  再说,纳贡政策不仅不如税赋政策更能证明朝廷的存在、施加更多的影响,而且朝廷每每收了贡奉,回馈的礼物价值都要在数倍乃至十数倍之上,已成惯例,难以改变,如今若改纳贡为纳税,朝廷财务上也可以减轻很大负担。
  
  这个让步固然比不上交出司法权或者允许朝廷驻军,但总归是有了一个良好开端,想到这里,叶梦熊炯炯有神的目光望向田嘉鑫,道:“十四郎可能说服宋英明么?”
  
  田嘉鑫道:“在下愿全力以赴!”
  
  “好!”
  
  叶梦熊站起身来,道:“如果宋英明肯答应,那就是有功于国。于国有功,朝廷自当加恩,因恩而赦,合情合理。这件事就拜托贤侄了!”
  
  田嘉鑫喜上眉梢,有了叶梦熊的这句话,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一旦他办成此事,叶梦熊这边必有表示。他本来就不是庸才,在叶小天的不断造势栽培下,声望地位在家族中日渐提高,如果再有巡抚的赏识,这个家主之位,谁也抢不走了。
  
  田嘉鑫随着叶小天向叶梦熊告辞离开,一出府门,田嘉鑫便向叶小天长长一揖,肃然道:“大恩不言谢!”他又不蠢,叶小天的所作所为,他自然心中有数。
  
  叶小天微微一笑,道:“十四郎本有鲲鹏之志、超世之才,惜乎没有发挥余地罢了。叶某所为,不过是牵线搭桥,代为引见,接下来如何,可就全看十四郎的了。”
  
  田嘉鑫微微一惊,道:“姑爷不陪十四去见宋家主么?”
  
  “不必去!”
  
  叶小天淡淡一笑,说道:“抚台已经退了一步,他后边还站着朝廷,没办法再退了。接下来,只能看宋英明识不识趣了。改纳贡为纳税,对宋家来说,利益损失极微,至于长远如何,也不是朝廷一方就说了算的。朝廷有那个能力,今日不让步,来日依旧会有变化,朝廷没那个实力,今日答应了朝廷的,也不过是画出来的一张大饼。相信宋英明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田嘉鑫微露惭色,道:“姑爷,十四今天才是真的服了你!我们田家的大小姐,也唯有姑爷这样的豪杰人物才配得上!既如此,那十四便自往宋家一行!”
  
  叶小天笑道:“好!那我先回去,等你回来,为你摆酒庆功!”
  
  两人便在府衙门前分了手,田嘉鑫片刻不停,直奔宋家,叶小天也回转田家庄。依照他的想法,是解决了此间事后,再往红枫湖走一趟,虽然说他和莹莹既然正式订了亲,在成亲之前按习俗不应再相见,叶小天却不是那么在乎这些世俗规矩的人。
  
  但是,当叶小天回到田家庄,踏进田府大门的时候,李大状派来向他报丧的信使也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贵阳城外的十里亭,随着叶家信使的到来,杨应龙的“偷天换日”计划最关键的一步也正式展开了,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这一计划,全力开始了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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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交接
  
  每个田家人都拜过祖祠,但并不是每个田家人都有机会进入长房大宅,这里就像调兵遣将的白虎堂,又似发号施令的内阁中枢,就连田家还不谙世事的顽皮小娃儿们,上树掏鸟窝、爬狗洞躲猫猫,都会自觉地避开这里,家人的告诫让他们从小就明白,这里是田家至高无上的所在。
  
  自从田彬霏过世,这里就像落了一道无形的锁,再也没有人进去过,原本住在宅内的下人仆佣也都搬离了这里。田妙雯推开门走进院子,就见一地黄叶,随着门扉开启风的流动,在地上轻轻滚动,就像一个安眠的灵魂忽然唤醒了它们。
  
  那一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田妙雯踏进这所院落,还是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哀伤。她在院子里静静的站了许久,独立中庭,任那黄叶在裙下沙沙地翻动着。
  
  许久,她才轻移脚步,走向田彬霏的书房。很久了,在田妙雯的吩咐下,没有人敢擅自闯入,所以这书房也少了人每日洒扫擦拭,可房间看来依旧是一尘不杂。
  
  博古架上有无价的藏宝,墙壁上有价值连城的古画,一桌一椅、一几一凳,都是古意。这套家具,是田氏例代家主使用过的,传承已近千年,当初田家迁离老宅时搬至此处,按照原样建造了书房,按照原样摆了进去。
  
  田妙雯在田彬霏惯常处理事务的那张浮雕兽面纹漆木案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轻轻抚拭着桌面边缘浮凸的木雕图案,追思缅怀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摸着桌面浮雕上一只异形小兽口中的含珠,轻轻滚动了起来。
  
  那桌面浮雕是一面有上古之风的古兽图案,四角各有一只异兽,或背生双翅。或利爪如龙,口中都含木珠一颗。这颗木珠是镂空的、能移动。
  
  田妙雯并不是随意的抚动,左三圈、右两圈、再左一圈,每次都是选择木珠上的一道木质纹理与桌面木质纹理相吻合处停下。当四只木珠都依此拨动完毕,桌下承载桌面的四条飞熊状案腿中靠近主位的两条“嚓”地一声。各自从口中吐出一截巴掌大的木块。
  
  田妙雯取出木块放在桌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两块木头,当田妙雯随手拿起一旁的青铜烛台,在木块中间位置轻轻一顶时,奇迹出现了,木块中间被顶出一根圆柱体。
  
  田妙雯将两根圆柱轻轻拔下来,双手灵巧地一拔、一掰、一拧,每一次动作,手中木块都发生着变化,这并不是两块完整的木块。而是用榫卯结构拼凑起来的,随着田妙雯的动作,它被不断拆解,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
  
  两块木头拆完,桌案上多了一堆不知所谓的奇怪木料,田妙雯又开始一一组装起来。她曾学过这套木材的两种组合方式,但是之前使用的机会太少,所以比较生疏。
  
  用了很长时间,那堆木料在她手中组合成了一把钥匙,一把木制的奇形钥匙。她拿起钥匙。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深吸一口气,把它插进了博古架上似乎用来装饰的一道没有规则的孔洞。
  
  用力转动三圈,一旁的墙壁响起了沉重的轨轨的声音。墙壁像一扇障子门,向一侧缓缓移动着,从那厚厚的墙壁来看,外包的木板里面,是厚重的一扇铁门,铁门中出现了一排暗格。每间暗格里都摆放着一口匣子。
  
  这些匣子被田妙雯搬到了桌上,打开来便有一股呛人的气味,每口匣子里都有防虫蚊的药物,田妙雯从匣子里取出了一摞摞的文牍,分门别类地放在桌上。
  
  田家的秘谍系统、商业系统、在中原秘密购置的田地、在西南由田家暗中把持的矿山……
  
  田家的底蕴,其实远比它暴露在表面的力量要庞大的多,就像一棵被人锯断了的巨树,地面上只剩下磨盘大的一截树桩,但地下依旧是庞大的根系。
  
  最后一口匣子田妙雯没有打开,因为那口匣子只能由家主掌握,那口匣子里装的是人脉,是田家用金钱、用人情,一代代经营下来的庞大人脉。
  
  官绅士宦,三教九流,唯有那人死去,藏在这匣中的有关那个人的一切才会销毁,否则谁掌握了这些秘密,谁就可以让那些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做事。
  
  田妙雯没有注意到这口匣子的漆面比其它匣子显得更干净,因为那暗格中本就非常干净,些许的差别是很难注意到的。
  
  她轻轻抚摸着摆放在桌面的一切,这些都是田家一代代人苦苦经营的积累,是田家最终极的力量,永乐大帝的诏命成了田氏复兴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但田家并未失望,它一直在积蓄着力量。
  
  对田嘉鑫的考验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以田妙雯的睿智,已经知道唯一的结果。过程或者还会有些坎坷,但结局已经注定,经过这番考核,在田嘉鑫登上家主宝座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障碍,她可以放心地交权了。
  
  “该是把它们交给十四郎的时候了……”
  
  田妙雯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空落落的,相依为命的哥哥不在人世了,她从小为之奋斗的目标也随着她的出嫁终于要放弃了,心中难免产生一丝失落……
  
  ※※※※※※※※※※※※※※※※※※※※※※※※
  
  贵阳有两大土官的府衙,注意,这不是土官在贵阳置下的别业,而是府衙,有权参知、与闻、共商、决策贵州政务的朝承认可的府衙,权力机构。
  
  这两座土官府衙,一座叫宅吉,是水西第一土司宣慰使安家的府衙。另一座叫北衙,是水东第一土司宣慰使宋家的府衙。两家从洪武初年就共同成为执政宣慰使,共掌贵州事务。
  
  更加巧合的是,当年水西宣慰使过世,儿子年幼,当时是由他的掌印夫人奢香执政;而水东宣慰使宋钦也在洪武初年过世。因为孩子年幼,由其掌印夫人刘淑贞执政。
  
  这两个女人成为了当时贵州地方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女性统治者更理性、执政手段更柔和,或者正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当时的贵州地方统治者与性情刚烈之极的洪武大帝相处极为融洽。
  
  从那以后,宋家和朝廷的关系一直很融洽,直到今天,因为宋家这一代的家主是个外柔内刚的豪杰,而朝廷委派的督抚大员叶梦熊。同样是个外柔内刚的英雄,撕开那层表面的柔和之后,两人的碰撞异常激烈。
  
  北衙内,气氛非常紧张。家主宋英明从抚台衙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要自免家主之位,传位于儿子宋天刀,并且要把自己逐出家门,这一下可把宋氏家族留在贵阳城内的人马吓得不轻。
  
  宋天刀眼见父亲脸色铁青、大光其火,也是心惊胆战,率领众人跪地求恳。宋英明横了心坚不改口,冷冷地对儿子道:“洪边十二马头,下辖的水东、贵竹等十个长官司,自今日起,全部交给你了,你好生打理家业,不要让为父失望!”
  
  宋天刀如何不明白父亲心中的打算,急得连连叩首道:“父亲,儿子明白父亲的打算。有孩儿在,怎么能让父亲大人去冒这样的险,儿自请族谱除名。救回小妹的事,交给儿子去办吧!”
  
  宋英明拍案道:“混帐!一死,何其易也!为父偌大年纪,还能活得几年。你不去承担那重任,难道要老夫承担?”
  
  正说着,下人来报,说是两思田氏的十四郎宋嘉鑫求见。以宋嘉鑫的身份地位,见宋天刀尚还勉强,本没资格见宋英明。可宋天刀现在巴不得有个人来打破这种僵局,登时两眼一亮,道:“快!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田嘉鑫一路已想得透澈,提出的建议是目前缓和宋氏与抚台之争的最好解决方案,对宋家的利益触动的也不多,只要晓以利害,就是一个顺手台阶,宋英明必能应允。
  
  再加上他之前已经见过叶梦熊,曾经沧海,心态调整的也就比较好,走入世禄堂见到宋英明时,神态沉稳了许多。田嘉鑫一见宋英明,便长揖一礼:“小侄田嘉鑫,见过宋世伯!”
  
  宋英明淡淡地道:“田家十四郎?你见老夫,有何要事?”
  
  田嘉鑫道:“宋家小妹是为我家大郎入狱的,田家上下愧惭之至。小侄此来,一是谢过宋家与宋家小妹对我田家的关爱,二来,也是想为营救小妹出狱出一份力!”
  
  宋英明目光一凝:“十四郎已然是这一代的田氏家主了?”
  
  田嘉鑫直起腰来,不卑不亢地道:“正是!”
  
  他当然还未正式成为田氏家主,虽然田妙雯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一日不曾坐稳尊位,他也不敢如此自称,但是随着叶小天一场交涉,他也开了窍儿,你做不了主,人家凭什么跟你谈?想讲断,也得有资格,有时候善意的欺骗也是难免的。
  
  田嘉鑫辈份虽低,可是既然成为田氏家主,那就有了与宋英明平起平坐的身份,宋英明讶然看了他一眼,道:“贤侄请坐!”
  
  宋英明请田嘉鑫在客首位置坐了,沉声道:“小女被叶梦熊那老匹夫关进大牢,老夫亲自交涉,那老匹夫犹自不肯松口,贤侄何敢言计,可以让那老匹夫放人?”
  
  田嘉鑫苦笑道:“小侄哪有伯父您的面子大?只是伯父关心爱女,情急了些,说起来,宋家小妹在贵阳府当街杀人,抚台大人并无心与伯父您为难,只是他刚刚树立的威信,受此挑衅,颇为难堪罢了。
  
  我田家大郎被韦业杀害,田家乃是苦主。苦主出面,抚台大人再如何不讲情面,也得考虑一二。经小侄一再斡旋,抚台大人也怕触怒您这水东猛虎,决定退让一步,故而小侄毛遂自荐,壮起胆子做您这两位老大人的调停人。”
  
  “叶老匹夫肯让步了?”
  
  若非不得已,宋英明又何尝愿意撕个鱼死网破,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他不再对小女施加杖刑了?他要什么条件?”
  
  田嘉鑫道:“叶抚台不再提出过份要求,也愿意立即开释宋家小妹。但朝廷体面也不能不顾,他答应,只要伯父肯改纳贡为纳税,以归化之功来赎宋家小妹杀人之罪便可。”
  
  “纳贡改为纳税?”
  
  宋英明微微动容。田嘉鑫紧跟着道:“伯父,我黔地贫瘠,本也不靠农耕,农耕岁入极少,于任何一位土司而言。都无足重,此其一;朝廷知我黔地情形,按田亩纳税,税额素来不及中原田地一半税赋,是以负担甚小,此其二;
  
  黔地气候多变,风雨无度,田地收成有限,一旦改纳贡为纳粮,恐纳不了几石粮。反因灾害,还要朝廷时时赈济贴补,何乐而不为?小侄年轻识浅,这些见识也不知对与不对,伯父以为如何?”
  
  “嗯……”
  
  宋英明抚须沉思起来,如果改纳贡为纳税,在银钱上面,朝廷可能确实得不到什么,而且还要有所补给,但朝廷对于贵州的掌控手段会变得更加灵活。对贵州的控制力会变的更强。
  
  这一点,他很清楚,但这不是一时半晌的事儿,而从长远来说。变数也太多,今日的一些打算,势易时移,来日如何如何,难说的很。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是否可以答应他呢?
  
  宋天刀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但今日父亲都要自革出门,决死一战了,如今有了解决的办法,他当然希望父亲能接受这一调停意见,放弃决死一战的打算,马上出言赞成道:“父亲,这个办法对我宋氏并无损害。相信族人也不会有所非议,不如就答应了他吧。”
  
  田嘉鑫现在本还做不得田家的主,但今日调停一旦成功,他必成家主无疑,眼见宋英明犹自迟疑,便把心一横,提前做了主,道:“宋家小妹是为我田家大郎而仗义出手,田家没有坐视的道理。我田家现有田地六百亩,愿投献到伯父名下,充为纳税之地!”
  
  宋英明乜了他一眼,慢慢吐出一口浊气,道:“田家已不比当年了,同为四大姓之一,老夫把田家情形看在眼里,也是心有戚戚焉,今日救女,是老夫自己的事,你肯居中奔走,心意也就到了,再图谋你田家那点田地,老夫岂不被人戳脊梁骨!”
  
  宋英明重重地一拍椅子扶手,道:“罢了!那老夫就答应他,明日就上表朝廷,自请纳赋。叶老匹夫可不能得寸进尺,再提要求!”
  
  田嘉鑫狂喜,道:“那是自然!既如此,小侄这就再往抚衙一行,接了令千金,恭送回府!”
  
  虽然宋英明的奏表还没写,但是他是什么身份,既然已经答应,就断无反悔的道理,叶梦熊自也不会等看到他的奏表再放人。
  
  宋英明点点头,看了儿子一眼,宋天刀会意,忙道:“我与田兄一起去!”
  
  田嘉鑫与宋天刀急急赶到抚台衙门,叶梦熊听说那头犟牛终于肯退让一步,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当即写下一张手谕,叫二人持之去大牢提人。田嘉鑫与宋天刀奔了大牢,将宋晓语带出来,送回北衙,再告辞离开时,已然是暮色苍茫。
  
  晚霞满天,绚丽如火。田嘉鑫终于办成这桩大事,心花怒放,他打马如飞,急急赶回田家庄,正要去向姑爷和大小姐报告喜讯,就见大小姐陪着姑爷从院子里急急出来,旁边还有几名侍卫。
  
  一瞧叶小天一副远行打扮,田嘉鑫便是一怔,赶到近处,瞧见叶小天双眼红肿,泪痕宛然,不由吓了一跳,宋英明和叶梦熊这样一对巨无霸之间的较量,姑爷都能插手期间,游刃有余,这要何等大事,能让姑爷这等超凡入圣的人物落泪?
  
  田嘉鑫骇然道:“姑爷,出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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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风雨欲来
  
  贵阳三教九流、尊卑贵贱、各色人等,没有人不知道当初叶小天为了一个人……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了,大概好像姓毛,就因为那人是叶小天的结义兄弟,叶小天搅了一个天翻地覆。
  
  他以区区一新晋小土司的身份,悍然向传承数百年之久的展曹两大土司家族开战,不惜一切,也要斩其头、绝其命,以仇敌之血,告祭他那结义兄弟的在天之灵,这一次死的是他的亲兄弟,此去叶小天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十四哥,随我来!”
  
  田嘉鑫正望着叶小天离去的背影想得心惊肉跳,田妙雯唤了他一声,举步向田氏长房大宅走去。田嘉鑫回身看见,先是一惊,继而一喜,田妙雯要带他进大宅,目的还用说么,恐怕……是要把传承交给他了。
  
  田嘉鑫急赶几步,追上田妙雯,恭敬地道:“姑爷手足情深,不过……事件起因只是泼皮闹事,打死叶土舍时也不知他真实身份,以姑爷的权势要替兄报仇,处死几个泼皮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田家一时还离不了大小姐……”
  
  田妙雯踩着一地黄叶,衣带飘飘,声音也恬淡飘然:“十四哥,你还没有站稳的时候,我是最不能离开的一个,但是当你该登上家主之位的时候……”
  
  田妙雯缓缓站住脚,慢慢转过身,一双秋水般澄澈明亮的眸子定在田嘉鑫身上:“我是最该走的一个,不是吗?”
  
  田妙雯的眸子似流泉见底,明镜照心,田嘉鑫只觉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在田妙雯的注视之下无一丝可以遁形。登时脸色一赧,慢慢低下头去。
  
  田妙雯微微一笑,懒得揭破他真正的想法,转身继续向书房走去:“今天。我就把田家的传承交给你,你要在三天之内把它彻底熟悉,有不明白的及时问我,三天之后,我要回卧牛岭!”
  
  田妙雯轻轻推开了房门。迈步走了进去,有些担心地道:“小天这人,哪怕是已经修成了真佛,一旦触及他的禁鳞,他也依旧会疯魔起来,我得去看着他,他的地位越高,越容不得出错!”
  
  这一次,田嘉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训地低下了头。道:“是!”
  
  随着这一低头,他就看到了田彬霏一贯使用的那张汉风的古案,看到那条案,他顿时一呆,桌上有一堆削锯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木头,田嘉鑫不明白大少爷的书案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堆东西,好像……是一堆积木?
  
  田妙雯在书案后坐下,对田嘉鑫道:“坐!”
  
  田嘉鑫见书案对面有一张蒲团,便跪坐下来。他知道,大小姐要把田传氏传承交给他了。虽然他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血脉贲张。
  
  田妙雯缓缓开口了:“十四哥,你有没有玩过鲁班锁?”
  
  “啊?”田嘉鑫露出有些痴呆的表情。
  
  田妙雯莞尔一笑。伸手拿起两块木头:“这东西,跟鲁班锁差不多,我先教你如何组合。它的拆卸和安装,都有一定的顺序,依照这个顺序,不可错乱一步。你才能完整地完成……”
  
  田嘉鑫木然看着田妙雯把那两根木料通过榫卯结构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难道我们田家的传承……是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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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件事都有一定的顺序,依照这个顺序,每一环节都必须正确,才能天衣无缝。错一步,满盘皆输……”
  
  说话的不是正在教田嘉鑫组装鲁班锁的田妙雯,而是人人都以为他已死去的田家前掌门人,如今的播州三夫人身边的第一智囊田是非。
  
  “最关键的一步在于‘换’,如何换得不动声色,不露破绽,关系到全局成败!你们可准备妥了?”
  
  站在田彬霏前面的人穿着两截衣,挽着袖筒、裤腿,赤着双足,双脚脚趾习惯性地张开,稳稳地抓扣着地面,他脸上有隐隐的水锈,一看就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
  
  “先生放心,我们已经在江上演练了一百多次,闭着眼睛都能重复每个步骤。,每个兄弟,都水性如龙!”这人叫白问舟,公开身份是乌江上最大的一家船行的船老大,而实际上却是杨应龙多年经营,安排在这里的暗桩之一。
  
  这一次为了完成“偷天换日”计划,杨应龙动用了大量隐藏力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田雌凤和田彬霏,任由他们驱策,只要能完成这一计划,哪怕这些隐藏力量全部葬送,对杨天王来说也是一本万利。
  
  田彬霏点点头,又转向另一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叶小天换掉,这非常不容易,他如今身份不同,每至一处,总有人前呼后拥,不事先做好安排是办不到的。所以,要让叶小天按照咱们给他设定的路线走,这才成。你们那边,不可出了纰露。”
  
  这人身材魁梧,穿一身襕衫,看他气度,应该是官场中人,只不知他是播州那边的人还是对岸水东宋家的人,播州和水东势力犬牙交错,两部落接壤地区几百年来就时而归你时而属我,当地有些小部族为了生存,通常是谁来了就臣服于谁,朝秦暮楚,家常便饭。
  
  “先生放心!”这人一说话,声音嘶哑,就像两块铁板磨擦着沙子,似乎声带受过伤:“在下负责的区域内,绝不会出现半点差错!”
  
  “很好!如果出了差错,你提头来见!”
  
  田彬霏目光似刀,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看得他心中一凛。他也算是称雄一方的人物,但是被田彬霏这么一看,惧意油然而生。他们都不认得这个田是非田先生,但他们都知道,田先生是天王派来主持此事的关键人物,生杀大权,一手独掌,岂敢怠慢了。
  
  这时,田雌凤款款走入,房中几人一起躬身:“三夫人!”
  
  田雌凤微微颔首,在田彬霏身边落座,道:“都准备好了?”
  
  众人齐声道:“是!”
  
  田雌凤沉声道:“好!你们各自准备去吧,其中机密,只许你几人知晓,谁若泄露半点风声,不论有心亦或无意,我诛你全族!”
  
  众人凛然听命,待众人退下,田彬霏才道:“叶小安怎么样?”
  
  田雌凤嫣然道:“还能怎么样,当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注定无法回头了。”
  
  田彬霏沉声道:“仅仅无法回头还不成,他必须得铁了心全力配合,虽然是亲兄弟,要冒充也不容易,如果他心志不坚,更容易露马脚。”
  
  田雌凤道:“我明白,这一路我都在不断向他灌输,他本来就渴望权力,本来就不甘心,心魔一旦在他心底里扎下了根,他蜕变的会比你我想象的更快!”
  
  田雌凤妖娆的双眸微微地眯了起来,就像一只波斯猫般妩媚:“你自幼就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你不会明白,当一个人忽然意识到他能掌握更多,他能得到梦寐难求的一切时,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田雌凤越说声音越轻,到后来仿佛幽幽的呓语,似乎有些缅怀。她说的,也许不仅仅是叶小安,还有她自己的感触。
  
  曾几何时,她也只是一个天真烂漫、只想追求一份令她心动的爱情的少女,当她无意间成为播州杨天王的夫人,她的野望也仅仅是让她的家族在播州更加稳定,直到她成为杨应龙最信任、最宠爱的女人,她的野心也在不断地膨胀、变化……
  
  正因为她自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她笃定,即便叶小安现在还有些犹豫不决,当他以叶小天的身份接掌了叶小天的权力、地位、名望,也一定会迷失其中,再也无力自拔。到那时不需要她扬鞭催促,叶小安为了牢牢抓住到手的一切,也会死心踏地的做播州的傀儡。
  
  田彬霏听了田雌凤的话,沉默良久,缓缓地道:“你所说的,我本来是不明白。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一些,不要忘了,你所改变的只是身份和地位,而我……比你变得更彻底,我明白……自己让自己从人世间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感受。”
  
  田雌凤妩媚地道:“你的感受一定很不好。”
  
  田彬霏冷冷地道:“很不愉快!”
  
  田雌凤柳眉一扬,柔声道:“但叶小安不一样,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损失了很多,而叶小安是得到,得到他以他的本来身份一生也求之不得的一切。”
  
  田彬霏缓缓闭上眼睛,咀嚼着这句话,似乎要把自己代入叶小安的境遇,许久才慢慢地道:“一样,不会愉快的!”
  
  田雌凤吁了口气,轻笑道:“那是你,不是他!叶小安是什么?一块俗不可耐的泥巴,怎么能跟你这样贵介如玉的公子爷相提并论?”
  
  田彬霏淡淡地道:“但愿如此吧!你该离开了,接下来的事,不能有杨家的影子。”
  
  “我是田家的人!”田雌凤抢白了一句,娇笑一声,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成败与否,在此一举,拜托公子了!”
  
  田彬霏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某必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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