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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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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清风问道

  徐有容现在血脉与真元都已经枯竭,非常虚弱,不要说战斗,就连走路都无法做到。于是,她这句你想死吗,非但没有那般骄傲高贵霸气的意味,反而有些可笑,当然,这种可笑在陈长生的眼里,或者更像是可爱。

  他笑着说道:“如果你没病,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徐有容努力控制住情绪,说道:“这想法哪里荒唐了?”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世间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人。做不到完美,比别人差些,就要生出羞耻之感,这难道还不荒唐?教宗大人养盆栽的水平不如百草园里的花匠,他就应该羞愧?圣后娘娘的女红没有汶水城女工的针法精妙,她也应该羞耻?”

  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我说的是一种人生态度,只有以这样的态度生活,才能变得更加完美。”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种态度不可取,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你所言看重的是态度,那么只要我们不停努力,不到人生的最后时刻,就不能说我们没有完美的可能,既然胜负未分,为何要提前羞愧?”

  “至于自卑,那就更加不会。”他从火堆里取出刚烤熟的一块根茎递给她,把她手里那块有些微凉的换了回来,继续说道:“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也做不到,而且就算一直都做不到,又有什么?努力应该是自内心的渴求,而不应该来自与别人比较而产生的心理落差,只要真的努力过了,那就足够。”

  徐有容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长生又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想清楚。别人对我们的希望并不重要,我们自己希望做什么才真正重要,人难道不应该为自己而活吗?”

  徐有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该承担的责任当然要承担,但活着还是应该为自己而活,而且后者应该在前者之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我无法理解。”

  陈长生想了想,笑着说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经过这番谈话,他现这名少女就像森林里的刺猬一样,时刻防备着什么,容易伤到身边的花花草草与带着善意的手,又容易伤着自己,或者正是因为这样,在平静淡然、从容强大的外表之下,她竟是如此的敏感纤细。

  他先前说完美只是顺着她的话在谈,事实上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她的这种思维方式很怪异,所以才会觉得她有病-有哪个普通人,会以完美作为生存的目标,一旦现自己无法做到绝对的完美,就会因此而产生自我否定和贬低?

  “你说的话听上去有些道理,或者能够让人生变得轻松些,但如果……”

  徐有容犹豫了会儿,请教道:“我自幼接受的教育让我无法接受你这种观点,那么我应该怎样面对这种压力?”

  陈长生指着她手里那块根茎,说道:“趁着热先吃,我们随便聊聊。”

  徐有容依言撕开根茎微焦的外皮,伴着一道热汽,淡淡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陈长生说道:“先我们得知道自己最想做什么,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看着她的神情,他赶紧说道:“不要再说完美这两个字,完美是用来形容程度的,并不是具体的事实。”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修道。”

  “那就修道。”他说道。

  徐有容有些不高兴,心想你这不是唬弄人吗。

  陈长生解释道:“除了修道,别的事情你都不去想。”

  徐有容说道:“但那些事情依然存在。”

  陈长生说道:“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看世界,世界就不存在。”

  徐有容说道:“唯心之言,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而且修道也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

  陈长生看着她,回想着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修道的目的应该是……变得更强?”

  徐有容说道:“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我们能不能先把责任这两个字忘记。”

  徐有容正色说道:“一时不敢或忘。”

  陈长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建议你在还没有变成最强大的那个人之前,暂时忘却这个目标,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修道这个手段上。”

  徐有容说道:“没有目标,如何能够行走的踏实?”

  陈长生说道:“那证明你的目标不够坚定,不可撼动,若那目标已经深入你的意识血液之中,何必需要时刻提醒自己?”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有道理……那你修道的目标呢?难道已经忘了?”

  “当然没有忘。”陈长生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求的是长生。”

  他修的是顺心意,求的是长生道。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徐有容问道。

  陈长生明白她问的是存其意而忘其念的好处,而不是求长生道有什么好处。

  对于这种做法,世间只有他最能体会到具体的好处在哪里——因为他要追求的目标,本身就是极大的压力——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修道路的尽头,在等待着他,并且越来越近,如果他不是学会忘记这件事情,只怕早就已经在种大恐怖的压力下变成了疯子。

  为什么从西宁镇旧庙开始,他一直在修顺心意?因为如果心意不通,他根本没有办法正常的活着。怎样才能在这般恐怖的压力下,心意顺畅?只能忘却,但记得自己最初的想法,本能里那样去生活,唯如此,才能平静安乐。

  他的声音不停地响起,很平静,语不快,意思很清晰,庙外的风雪再如何狂暴,都无法压住。

  破庙的门早就有坏了,有寒风混着雪粒飘了进来,大多数被篝火挡住,有些落在他的脸上,就像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一样。

  寒风与温暖的火光融在一起,便成一道清风。

  徐有容听得很认真,看着他的脸,眼睛越来越明亮。

  这个年轻男子仿佛阅尽世事,却不老气沉沉,依然朝气十足,就仿佛一缕清风,让人觉得极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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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过四季而见陵

  徐有容不明白,心想你最多也就二十来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为何会把人生想的这般明白?而且……居然能够用那样简单的语言,把这么复杂的道理讲清楚,雪山宗究竟是怎么教的你?你平时是怎样在生活?

  她说道:“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能言善道的人。”

  陈长生微怔,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从小和余人师兄在一起生活,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手式比划,来到京都后被很多人觉得有些沉默寡言,那么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说这么多话了?因为在国教学院里要给落落和轩辕破上课?还是说因为这一年里,唐三十六那个令人头疼的富家子天天在自己耳边碎碎念的原因?或者……与说话的对象有关?

  看着火光照耀着的少女清丽的脸,他有些无来由的心慌,然后意乱:“就是随便瞎说。”

  徐有容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懂这些道理?”

  陈长生心想,那是因为你自幼生活在草原,与世隔绝,没有人和你交流的缘故。

  徐有容说道:“把责任与压力与生活看的如此清楚,非日夜自省不能做到,你真的很了不起。”

  陈长生诚实说道:“倒真没想那么多,只是压力这种事情容易带来负面情绪,对健康不好,所以我不喜欢。”

  风雪停后,二人离开这座祀庙,继续前行。

  忽然间,他们便走进了一场暴雨中。

  不等他们想办法避雨,雨便又停了。

  太阳重新照耀着草原,雨水瞬间被蒸,一片闷热,竟仿佛来到了夏天。

  再往前去,草枝微黄,带着白霜,白草道渐渐融进草原里,看着一片萧瑟,仿佛入了秋。

  周园里的这片草原,果然极为神秘,不知道是因为空间扭曲还是时间流的问题,四季的交替极为迅疾,时常给人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最夸张的时候,在短短的十余里路程里,他们便从春天来到夏天,又从秋天进入寒冬。

  环境虽然严酷,但毕竟可以解决,最让他们感到安慰、同时又更加紧张的是,再也没有遇到一只妖兽。

  跑出被雨云遮盖的夏季,陈长生把徐有容放在一片烂漫的春花里,然后取出在冬天准备好的一大块洁白的净雪以及在前两座庙里拿的器具,开始融雪煮水,同时开始把清晨时分捉的那只秋雁拔毛剖腹,准备做一锅菱角炖雁肉。

  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道路旁的草原里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这种诡异的死寂,曾经让他们很警惕,但现在已经学会了无视。

  他更担心的是时间问题,按照流水瓶上的刻度,他们进入周园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每次周园开启只有百日,一旦闭园,里面的小世界规则会有一次倒错,生活在里面的妖兽游鱼没有问题,但拥有识海的修行者,却会直接被天雷轰死。

  他不知道周园外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情况,按道理来说,园门既然关闭,肯定会引起园外人的注意,主教大人梅里砂和月下独酌应该会做出反应,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把园门打开,再就是在周园里的那数百名人类修行者已经聚集在一处,会不会离开那园林,来寻找在山野里落单的同伴?

  当然,对于后者他没有太多的信心。

  “随着越往草原深处,时间越慢,现在我们在的地方,一天大概只相当于外面的一刻时间,所以暂时不用担心周园关闭。”徐有容这些天清醒的时候,一直在用命星盘进行推演计算,通过两个流水瓶的细微差异和草原边缘那轮要落却始终不肯落下的太阳运行的度,得出了一个相对准确的结果。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在陈长生的背上,拿着流水瓶在看,只有一只手能够扶着他的肩,自然完全趴在了他的背上

  到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变得熟悉了很多,相处也随意不少,她抱着他的动作已经很自然,不像最开始的时候,哪怕虚弱到无力支撑,依然双手扶着他的肩,让自己的身体与他的后背保持些微的距离,很是辛苦。

  陈长生现在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小心翼翼,极可能用最舒服的姿式挽着她的腿,而不再担心会不会太上了些。

  同时,她的随意让他也更加安慰,能够感受到柔软的少女身躯,在漫长仿佛永无止尽的旅程里,为他增添了很多力量。

  身后传来的触觉真的很软,他不好意思想象她的身体,却很自然得出一个结论,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秀灵族的少女确实很迷人。

  想到少女现在重伤未愈,自己却在想着这些事情,他觉得有些惭愧,可能是为了化解这种情者,他说道:“以后……叫你软软好不好?”

  这依然是没话找话,而且是最笨最糟糕的那种典型例子。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一路行来,他很清楚她是个清冷的女子,颇有端庄之气,绝对不可能喜欢这种调笑。

  徐有容当然不喜欢,如果是平时,她肯定会非常生气,然后把陈长生打到落落都认不出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的脸上满是羞恼之意,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在春花夏雨秋实冬雪里,他们走过四季,继续前行,偶尔歇息,打怪做饭,调息静神,然后总能找到一座旧庙。他们变得越来越熟悉,哪怕不说话的时候,静静看着彼此,也都不再觉得尴尬。甚至有些时候,他会做个鬼脸,逗虚弱的她笑一笑。

  当然,歇息等肉熟的时候,他们还是经常会说话,而且往往都是徐有容主动要求他说些什么。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成为了这片大6最出名的的人,万众瞩目,出入都有无数强者随侍,但她是孤独的。他在西宁镇只有师兄一人相伴,来到京都后,也习惯了国教学院的安静,但他从来都不孤单。他能感觉到她的孤单,所以每当她想听些什么的时候,他都会开始说,漫无边际的随便说着一些小事,比如哪种鱼好吃又无毒,溪水最清的时候,可以看到十几丈深的潭底,那里有一种豚鱼,只要去了剧毒的内脏,最是好吃不过,还有山上的那些松树真的很像妖兽。

  偶尔她也会说说,比如小镇上哪位大婶最喜欢骂街,哪家馆子的菜最好吃。他听得不是很懂,猜想应该是她长大的地方。只不过因为越来越虚弱的缘故,而且她觉得自己这十五年的人生在别人眼中看来无比耀眼,和陈长生的生活相比却是那样的枯燥乏味,所以有些自卑,不想多谈。

  她很感谢陈长生陪自己这么一个无趣的人说话。

  某天风雪再至,他们在白草道畔的第七座旧庙里休息。

  在篝火畔,陈长生结束了对自己童年的回忆。

  她看着他真挚说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陈长生心想这个评价还算不错。

  她轻声祝福道:“愿圣光与你同在。”

  夜雨旧庙,开始第一次真正的谈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十天。

  愿圣光与你同在。

  她每天都会把这句祝祷说一遍。

  他们离周独夫的陵墓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虚弱。

  靠黑龙的玄霜寒意,陈长生的伤在缓慢地复原,但她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孔雀翎的毒在她的体内不停地蔓延,渐渐开始肆虐,她的天凤真血流失的太多,没有任何办法。陈长生曾经冒险深入草原,猎杀了好些妖兽,但到了现在,那些妖兽的血,无论是火性的还是寒性的,都已经无法给她带来丝毫的帮助。

  她裹着他的外衣,静静靠在草堆上,看着柴堆里跳跃的火苗,不再说话。

  雪庙一片安静,即便是风也停了。

  看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那双水色渐涸的眼眸,陈长生觉得很难过。

  那是提前开始的难过。

  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此时庙里压抑的死寂,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着他低着头,徐有容知道他的心情,平静说道:“和你无关。”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虽然到现在,你都不肯说第一天夜里的事情,但我知道肯定是你救了我,而且你一直没有扔下我。”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也一样。”

  陈长生说道:“我现在忽然明白了那天夜里你说的话,如果我的实力足够强大,像你没有受伤之前那样强大,那天面对那些魔族强者,我还是可以带你离开,而不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逃进这片草原,走上了这条绝路。”

  徐有容说道:“相反,我觉得你那天夜里说的话才有道理,如果我不是这么逞强,或者我根本不会受伤。”

  这是她现在真实的想法。如果在周园里现魔族的踪迹后,她不是因为骄傲的缘故,单身走上那条山道,而是选择与别的人类修行者联手,比如离山剑宗相熟的少年们,又比如说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这一切都有可能不会生。

  雪庙里重新变得安静起来,沉默的令人不安。

  陈长生不喜欢这种安静,想着先前她的那句祝祷词,问道:“这是你们族人的习惯?”

  徐有容心想雪山宗终究还是太偏僻了些,他对道藏无比纯熟,却连这都不知道。

  “是的,祝你一生平安的意思。”

  “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

  徐有容一日比一日虚弱,却从来没有忘记说那句话。

  那是她真诚的祝福与希望。

  她知道自己大概很难再离开这片草原,那么如果还有生的可能,她想尽数交给这名好心的雪山宗弟子。

  就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仿佛要走到尽头的时候,白草道提前来到了尽头。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那座陵墓。

  她在陈长生的背上,比他要高些,所以要比他先看一瞬间。

  那座陵墓远远望去,更像一座山,山间没有断崖,青树也很少,于是能够清晰地看到从陵顶到陵脚的那数道直线

  陈长生看着有些眼熟,向那座陵墓走得更近了些,才想起来,原来很像天书陵。

  在草原里行走了数十日,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周陵,怎会不激动,只是他和徐有容现在已经很疲惫,很难表现出来喜悦或者紧张。

  顺着白草道继续向前,十余里的距离,仍然用了很长的一段的时间,二人才终于走到那座青陵之前。

  由此也可以推算出,这座陵墓究竟有多高,多大。

  来到近处,陵墓的细节被看得更清楚,高大也变得更有实感,比如直接通往陵壁正中央那条数千丈长的神道,比如那些组成陵体的巨大方石,和远方第一眼看到时相比,气势顿时恢宏了无数倍,一股威压与肃穆感迎面而来。

  陈长生注意到,在这座陵墓的四周,有十根石柱。那些石柱高约数丈,表面上雕刻的花纹早已被数百年的风雨侵蚀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看着很是破旧。与宏伟的陵墓本体相比,这些石柱显得有些怪异,不因为别的,就是显得太矮,看上去有些不搭。

  “你可能不知道,离宫外面也有很多石柱,我当初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很怪,没想到这里也有。”

  他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座陵墓我看着也觉得很奇怪,说像天书陵,又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

  徐有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三岁的时候,就天天在离宫外面爬那些石柱玩。

  她伏在他的肩头,艰难地抬头看了这座陵墓一眼,神情微惘道:“陵殿的规制有些像长生宗的金殿。”

  “不错,就是这个问题。”陈长生说着:“这座陵墓像极了很多周园外著名的建筑,但全部都合在一处后,感觉有些

  徐有容与他同时说道:“……不伦不类。”

  说完这四个字,两人相视而笑。

  对周独夫这位最为传奇的至强者,任谁都会敬畏无比,来到他的陵墓前,想必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更何况是如此评点。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来到周独夫的陵墓前,不说激动的难以自已,泪流满面,想必也会震撼无言,甚至会大喊大叫才能泄心头的兴奋。

  但陈长生和徐有容没有,他们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不在意。

  就在他们显得有些不够尊敬地说出这四个字的瞬间,一路逃亡行来的疲惫与艰辛,似乎就此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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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那个男人的陵墓

  徐有容和陈长生是刻意这样说这样做的。

  这不代表他们真的很平静,像表现出来的这般不在意,而是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冷静下来。

  徐有容的脸上带着满足而平静的微笑,在死之前终于看到了这座传说中的陵墓,接近了周园真正的秘密,当然值得高兴。

  陈长生看了数眼黄纸伞,确认没有任何动静,那道剑意在他们看到这座陵墓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道剑意已经完成了指路的工作?剑池就在这座陵墓近旁?陵墓四周是一望无垠的白色草原,对面的十余里外,隐约可以看到几座旧庙,那不是祀庙,应该是配庙,没有湖也没有潭,剑池会在哪里?

  陈长生没有思考太长时间,背着徐有容便向陵墓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那条仿佛天道一般的石制长道之前。

  踏上石道,有灰尘在鞋底溅起,不知为何,他渐渐加快了度,到最后竟跑了起来。

  徐有容抱着他的脖子,微笑想着,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再如何冷静从容都只是假象,也对,雪山宗承奉的是玄霜巨龙的血脉,而玄霜巨龙是龙族里出了名的喜欢金银财宝,而这座陵墓肯定有无数宝藏,他的脚步如何能不匆匆?

  陈长生的伤势渐愈,虽说依然疲惫,但度很快,没用多长时间,便背着徐有容奔到了这条数千丈的神道尽头,来到了这座巨大的陵墓中腹。看着面前那扇高约十余丈的沉重石门,他深吸一口气,双掌向前推去,却现出乎意料的轻松。

  悄然无声,陵墓的门便被推开,越来越宽的缝隙里,喷出些细微的尘砾。

  陈长生抽出短剑,横在身前,走进了陵墓里,很是警惕。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头,同样亦是神情凝重,手指不停屈伸,默默地计算推演。

  这座陵墓,可以说是东土大6最神秘的地方,里面埋葬着那位曾经让整个世界都恐惧的男人。

  现在他们自然已经知道,那片神秘的日不落草原只是这座陵墓的陵园。

  连陵园都如此辽阔危险,更何况是陵墓主体。

  谁也不知道这座陵墓里有什么。

  刚刚走进石门,不过数步距离,忽然间,远方的黑暗里忽然亮起一抹光明,仿佛没有星星的夜里,有人在原野里点燃烧了一堆篝火。

  陈长生盯着远方,时刻准备着战斗或者转身逃走。

  下一刻,陵墓深处亮起第二抹光明,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明依次出现,向着他们而来,变成两条明亮的光线。

  最终,光明来到他们的身前,原来是镶嵌在甬道墙壁上的夜明珠亮了。

  那些夜明珠通体浑圆,晶莹透明,每一颗都有碗般大小。

  这些夜明珠比不上落落给他的那颗完美,但绝对不比甘露台上的那些夜明珠小,而且这条甬道很长,通往陵墓深处,墙壁上的夜明珠至少有数千颗,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周独夫替自己修建陵墓的时候,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颗几乎完全一样的夜明珠。

  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耀下,他背着徐有容向陵墓深处走去。

  这条通往陵墓深处的甬道,应该便是皇帝规制陵墓里的冥道,意为通往幽冥。当然,在国教典籍里,这条甬道一般都被称为明道,意为通往星辰海洋里的无限光明神国。就像陵墓外那条长达数千丈的跨空石道,被称为神道,是相同的意思。

  在漫长的甬道里行走,只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纵使有夜明珠照亮前程,还是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陈长生忽然感觉到心脏处隐隐传来一道寒意,分出一道神识自观而入,现幽府外的那片寒湖里,黑龙似乎有醒来的征兆,不由微微一怔,唇角露出笑容,心想真不愧是传说中最喜欢珠宝晶石的玄霜巨龙,即便沉睡之中,也感知到了这些夜明珠的存在。

  徐有容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很是不解,又觉得有些诡异,轻声问了问。

  陈长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又笑了笑,看着有些傻。

  出乎他们二人预料,这条甬道没有任何机关,也没有遇到那些守陵的凶兽,就这样走到了陵墓的最深处,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明道的尽头又是一扇石门。

  陈长生的手掌放上去的时候,很自然地想起了当初青藤宴时自己被莫雨困在桐宫里,走到黑龙潭底,推开那扇石门时的画面。当时他抱着必死的念头推开那扇石门,没曾想到,在石门后遇到了黑龙,而这次相遇在其后已经数次挽救了他的性命。

  推开这扇石门,又会遇见什么?

  伴着极轻微的磨擦声,石门缓缓被推开。

  这扇石门已经数百年没有开启过。

  门后是一个数百年都没有人来探访过的世界。

  数十丈高的石柱,撑着穹顶。

  空间显得无比巨大。

  陵墓的深处,原来不是墓室,而是一座宫殿。

  在宫殿的最深处,有一座黑色石棺。

  陈长生背着徐有容走到那座黑色的石棺之前,才现这座黑色石棺无比巨大,就像一座黑石山。

  站在黑色石棺前,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很是渺小。

  这座石棺是由黑曜石制成的,表面暗哑无光,透着股幽然的意味,看不到任何缝隙和拼凑的痕迹,竟极有可能是由一整块黑曜石制成。

  陈长生默然想着,难道这真的是一座黑石山?

  黑曜石棺的表面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表明棺中人身份的文字,唯如此更加显得肃穆。

  此时正静静躺在黑曜石棺里的那个男人,不需要任何花纹来为自己增添光彩,不需要任何记述来替自己歌功颂德

  那个男人少年的时候,曾经被称为洛水第一强者。

  后来,他在洛阳城外大败太宗皇帝,于是被称为中原第一强者。

  后来,他远赴南方,连败长生宗及槐院无数高手,碾平了南溪斋的山门,撕掉了当代圣女的面纱,从那之后,他被称为人类第一强者。

  后来,他于无数魔族强者环峙之中,重伤魔君,飘然远去,于是,他被称为大6第一强者。

  这里的大6第一强者,甚至没有时间的限制,不局限在当时那个年代,而是往前看五百年,往后看五百年,他都是最强,没有之一。

  所以他又有一个称号,千年第一强者。

  环顾宇内无敌手,可能是那种寂寞的心情,让他就此消失,只留下一段无法复制的传奇。

  最后,世人称他为,星空下第一强者。

  他用一整座黑曜石山来做棺木,用一片日不落的草原以为陵园,用一个世界来作自己的封土,哪里还需要树立墓碑,在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是周独夫。

  他只能是周独夫。

  站在黑曜石巨棺之前,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简单行了一礼,便背着徐有容继续前行,没有作更长时间停留。

  徐有容有些无法理解他的平静,问道:“你应该知道这座黑石棺里的人是谁。”

  陈长生像背书一般说道:“星空下第一强者,不败的传奇,大周太宗皇帝陛下的结义兄长。”

  “如果只是强大,并不足以⊥他被世人记住这么长时间。”

  徐有容说道:“人类能够战胜魔族,其实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一直被史书和人们刻意地忘记,那就是周独夫击败并且重伤了魔君。”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步伐,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也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所以,他除了是传奇,更是一位英雄。”徐有容说道:“我所遇见过的年轻修行者,绝大多数都视他为偶像,狂热地崇拜他,如果让他们能够来到周独夫的棺木前,肯定会认真跪拜,哪里会像你这般淡然。”

  “如果是别的时辰,我大概也会那样。”陈长生说道:“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抚古追昔,而且他毕竟已经死了

  徐有容问道:“所以?”

  陈长生说道:“再如何英雄,再伟大的传奇,只要死了便不能再醒来,没办法告诉我们怎么活下去。我们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在这种时候还只想着悼念前辈,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被悼念的对象,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很快被人忘记。”

  说完这些话,他们已经来到陵殿后方的石阶,面前有一排门。门前的地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看不到任何痕迹,就连风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这座陵墓确实从来没有打开过,更没有人进来过,他们是第一批来客。

  就像这座陵墓的陵门一样,这些石室的门也没有锁。

  走进第一间石室,一阵带着腐坏味道的浊风扑面而至,他屏着呼吸,眯着眼睛,借由身后漏过来的光线,望向室内。只见石室内有很多朽坏的木架,至少数百件法器凌乱地散在各处,从形状上看,那些法器必定不凡,只是因为闲置时间太久的缘故,法器上的气息已然消散,和破铜烂铁没有什么分别。

  忽然间,徐有容轻声惊呼了起来。

  陈长生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只见最角落的那堆烂木头里,隐约有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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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他所寻找的宝藏

  周独夫的陵墓,自然用的都不是凡物,那些陈列法器的木架,应该是极昂贵的五花梨木,只是这位星空下第一强者很明显对于古玩器具不怎么在行,只知道五花梨木极为珍稀少见,极耐虫蛀,却不知道这种硬木需要湿润的环境保存,在墓室这种于冷的环境中,只需要数十年便会朽坏。石室角落里的那堆烂木头,在完好的时候,或者可以卖出一个天价,但现在不过是一堆不值钱的烂木头罢了。

  能让徐有容这种见多识广的天才少女出惊呼,自然不是那堆烂木头,而是埋在木头里的那个东西。

  陈长生走了过去,拾起一个像尺子般的法器把那堆烂木头扒开,现下面埋着的也是一件法器,那法器色泽黝黑,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摸上去光润无比,很像是西方海边的一种奇特树木的化石。

  “这是什么?”他把那块黑色的法器递给了徐有容,问道。

  徐有容接过那件事物,仔细地观察了很长时间,用手指缓缓地摩娑,最后说道:“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白帝城的魂枢。”

  陈长生有些意外,他在三千道藏上都没有见过这个名字,问道:“魂枢?”

  徐有容把这件黑色法器递还给他,用眼神示意他收好,说道:“是的,这件魂枢最不可思议的法力,就是能够驭使妖兽,哪怕是传说里那些已经快要踏入神圣领域的极品妖兽,也无法抗拒魂枢的命令,白帝氏能够统治妖域如此多年,最初的凭恃便是这点,当然,这也是他们最大的秘密,除了白帝一族,很少有外人知道,如果我不是在长辈处见过一幅画像,只怕也认不出来。”

  稍一停顿后,她继续说道:“没想到这件妖族的至宝,竟被周独夫从白帝城里夺走,而且被他用在了周园里,那片草原里的妖兽不敢靠近这座陵墓,却又默默守护着这座陵墓数百年时间,或者便是因为魂枢的存在。”

  陈长生没想到这法器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收了进去。

  按道理以及按照平时的性情来说,他应该会与徐有容商量一番,在这座陵墓里找到的宝藏如何分配,但现在他急着寻找别的事物,顾不上说这些,而且更关键的是,魂枢既然是白帝一族的事物,他认为这东西当然应该还给落落。

  徐有容把他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却没有什么反应,一路行来的默契与信任,早已让他们之间很难产生误会,相反她还提醒了他一句:“按照那张画像上的说明,魂枢应该要和魂木配合,才能挥出全部的功能,但魂木不在这里

  陈长生拿着那根铁尺一般的废旧法器在烂木堆里随便翻了翻,徐有容看着他翻出来的法器逐一介绍,他才知道原来这些破铜烂铁一般的法器,当年都很出名,甚至有三件法器还曾经上过天机阁颁定的百器榜。

  这些法器没能让他的脚步作更长时间停留,确认石室里没有自己寻找的事物,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向右手边的第二间石室走去,在移动的过程里,才终于找到闲暇对徐有容说道:“找到的所有东西,咱们平分。”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上,轻声笑着说道:“如果能出去的话。”

  第二间石室里的东西没有朽坏。那些东西虽然不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但绝对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事物,哪怕经常被某些清雅之士批评为俗气,甚至拿粪土去形容,可如果让他们看到眼前这幕画面,一样会激动的浑身抖,难以自已。

  那是满室的黄金,纵使隔了数百年时间,依然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令所有看到它的人不得不眯起眼睛,仿佛如此才不会被灼伤。

  徐有容震撼无语,心想周独夫当年纵横大6之间,究竟做了多少抄家灭户的事情?陈长生要平静的多,不是因为他的修养有多高,能够视富贵如浮云,而是因为他曾经在大周皇宫的地底,那片寒冷的空间里,看到过更多的黄金。

  有过经验的人,当然不容易激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对这满室黄金不感兴趣。

  先前确认陵墓里没有什么危险,他的短剑已然归鞘,这时候,他把短剑连着鞘从腰间取下,走到满室黄金之间,开始指指点点。

  高士说法,顽石也要点头,他可没有指点黄金开智悟道的本事。点石可以成金,他也不是想把这些黄金重新变成石头,从而让后来者体悟万物归一,抱朴不变的道理,他要做的事情,是把这些黄金全部收起来,一块都不能遗漏。

  如果待黑龙醒来,现他居然把黄金留下了一块,一定会和他闹个没完。

  随着他手中的剑鞘移动,石室里的黄金以肉眼可见的度减少,直至最后尽数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徐有容早就已经知道他的那把剑有古怪,应该是件空间法器。她的身上也有类似的法器,桐箭梧弓还有些贴身的衣物,都收在里面。所以她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好奇,他这把剑的空间似乎太大了些,一路行来已经看他往里面塞了太多东西。

  把满室黄金尽数搬走,也没有消耗太多时间,陈长生很快便背着她离开,来到了第三间石室里。

  这间石室里是满屋子的晶石,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晶石里蕴藏的能量都有所散溢,大概只留下了原先的三分之一,但依然是好东西,不用徐有容说什么,他便像在第二间石室里那般照章处理,很快便把室里清扫一空。

  第四间石室里是各种珍宝。

  这一次陈长生的动作更快,徐有容只来得及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有说,那些夜明珠、珊瑚、翡翠、白玉之类的珍宝,便被他收进了剑鞘里,以至于她觉得自已是不是眼花了,这间石室里或者刚才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

  第五间石室里是各式各样的秘籍功法。徐有容本以为这一次他会慎重些,以确保那些秘籍功法不会在移动的过程里损坏。要知道,这些秘籍功法属于当年大6上的无数强者,代表着周独夫的无数场战斗,是修行界的历史,珍贵程度和重要性不问而知。然而陈长生依然很快便离开这间石室,没有停留更长的时间,剑锋所向,所见皆空,在他的眼里,这些秘籍功法似乎和不值钱的废纸没什么区别般。

  徐有容很不理解,当他在第六间石室门口,只看了一眼里面便转身离开,这种不理解达到了顶峰。

  她记得先前无论是面对满室黄金,还是法器晶石,他的眼神都是那样的清明,没有任何贪婪的神色,就连每个人都应该会有的喜色都看不到一丝,他拿走那些黄金晶石法器时不在乎的模样,似乎只是因为看到便顺手拿了,那么他到底在找什么?

  “这座陵墓里有什么是你一定要得到的吗?”她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奔走于石室之间,度越来越快。

  当他走进第九间石室的时候,徐有容注意到,他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并且出现了一抹喜色。

  这间石室里没有任何架子,很多瓶瓶罐罐被极为随意地摆在地面上,有些瓶子是用青瓷做成的,有的罐子很像煨鸡汤的瓦罐,也幸亏没有搁在架子上,不然这些瓶瓶罐罐肯定都会被打破。

  陈长生走到这些瓶瓶罐罐的前面,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目光显得极为专注。

  忽然间他的手指停住,拿起一个玉盒,那盒上没有标签,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玉盒的盖子被掀开,一道极淡的香味飘了出来,他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品味片刻后确认没有错,喜色从眼中来到他的脸上,同时他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徐有容靠在他的身上,感受的最为清晰,现他的双肩很明显变得柔软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紧张。

  “这是什么?”她问道。

  “这是流火丹。”

  陈长生取出盒子里的一颗丹药,说道:“主药材是火棘的汁液,火性极强,可以排进世间前三,生血有神效,尤其是对于你来说。”

  听完这句话,徐有容怔住了,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为何如此紧张,脚步如此匆匆,为何对那些晶石宝藏秘籍如此无视。

  原来他急着给她找药。

  这让她很感动。

  她修的是世外道法,去的是红尘意,道心如要通明,便不能为物喜人悲。所以在世人的眼中,她很骄傲,很清冷,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她也是这样看待自已的。她以为自已不应该有这种有损道心的情绪,自已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动。

  在这片草原里,从那片芦苇丛到这座陵墓,已经有数次,她都快要被他真正感动了,却被她以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控制住。对于像她来说,能够控制住悲喜,相对容易,能够控制住愤怒,也很容易,但感动是一种很特殊的情绪,很难控制。

  这种情绪从来不会突然地出现,需要很长时间的浸染,但真正出现的那一刻,却必然是突然的,需要某个点。厚积,然后薄……这句话可能用来说修行,也可以用来形容这种情绪。到了此时此刻,那种情绪终于推破了坚硬的岩壁,在清风里开始招摇生长。

  她真的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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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黑棺的秘密

  自幼读道藏,书中有铁尺。进入周陵后,陈长生把九间石室里的财宝法器都可以搜刮一空,却没有想过想办法把这座黑石棺打开,虽然说里面极有可能藏着他最珍贵的遗产,同样,徐有容基于对棺中人的尊敬,也没有如此提议。

  此时听到徐有容的话,他才明白就算自己先前想要打开这座黑曜石棺,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有锁才需要钥匙,周独夫如果不想被人惊扰到自己的长眠,这座小山般的黑曜石棺自然很难打开。

  徐有容说道:“魂木应该很早就已经被人带离了周园,不知因何落到了魔族的手中。现在想来,他们能够避开周园正门,另辟一条道路潜入周园,或者也与此有关。而魂木回到周园,也意味这座黑曜石棺终于到了开启的时刻。”

  “你是说周独夫临死之前……”陈长生想了想该怎么描述,继续说道:“……就已经准备好要把自己藏在黑石棺里的遗产或者说秘密昭告天下,所以才会让人把钥匙带走?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他当年不直接这样做?”

  “你先前说过一番话,其实很有道理,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法器。”徐有容看着黑曜石棺说道:“众所周知,周独夫没有传人,这说明在死之前,他没有找到他认为有资格继承自己传承的后辈,他让钥匙流落到周园外,或者就是想请时间替他选择传人。”

  他有些吃惊,问道:“难道说那把刀真的在这座黑曜石棺里?”

  徐有容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就像你说的,这座黑石棺里没有周独夫的传承,但有他的秘密。”

  陈长生不解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周独夫究竟有没有死,这本身就是千年以来世界最重要的秘密。”

  陈长生想着周独夫那些早已成为故事、传说甚至是神话的事迹,望向黑曜石棺的视线凝重了几分。

  只是凝重、认真,有些紧张,却没有什么灼热,对于宝藏、前代强者的传承这种事物,无论是他还是徐有容,都显得有些淡然。这种淡然,甚至不能用出年龄的沉稳来形容。哪怕再如何苍老的修行者,在知道自己有可能拿到周独夫的传承时,必然都会变得无比狂热,比如像在崖洞里吸噬徐有容血液的那名落阳宗长老,如果这时候他出现在黑曜石棺之前,如何能够淡然?

  陈长生和徐有容之所以还能够保持冷静,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修道的天才,修行的本就是世间最高级的道法本事。周独夫无疑最特殊的那个,但他们本身也是特殊的,有充分的自信与骄傲——能够得到固然是极好的,如果得不到,也与命运无关,他们的命运始终在自己手中。不过想着即将看到的极有可能是千年以来最震撼的画面,他们还是难免有些紧张,陈长生的声音下意识里变得很轻,仿佛是不想惊动黑棺里那个伟大的灵魂。

  “这座黑曜石棺什么时候开启?”

  徐有容看着魂枢散出来的光线越来越淡,推演片刻,说道:“应该快了。”

  陵墓外,兽潮如黑线一般缓缓而来,那把开启黑曜石棺的钥匙,已经惊醒了魂枢,黑曜石棺的开启就在眼前。

  就在他们的眼前,黑曜石棺的上半截开始缓缓地滑动。

  幽暗空旷的墓殿里,刮起一场大风。

  魂枢上面散出来的光线,被拂的更加昏暗,仿佛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陈长生向侧前方移了移,确保把她的身体全部挡住,短剑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轰隆巨大的黑曜石棺缓缓地开启,沉重的棺盖与棺身之间出可怕的磨擦声,真的就像是雷鸣一般。

  如山般的黑棺,缓慢地上下分离,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直接把这座黑山劈成了两断。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眼瞳微缩,喃喃低声说道:“两断……”

  黑曜石棺的上半截继续滑动,直至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静止。

  风依然在空旷的墓殿里呼啸吹拂着,缭绕在黑曜石棺的四周,因为棺身的变化,风声也变得更加凄厉,更加尖细,显得无比阴森,仿佛是谁在昏暗的幽冥里不停哭泣,呜咽不止的声音混进了先前那道不成声的乐曲里,魂兮归来的意思渐渺,氛围却越来越浓。

  魂枢终于熄灭了所有光芒。墓殿重新变得幽暗一片,他们站在地面看不到上方的画面,但可以想见,黑曜石棺已经开启,如果那个伟大的男人静静躺在在棺中,或者这时候正看着殿顶,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闭着眼睛,又或者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

  但那座黑曜石棺里的人叫周独夫,再如何不可思议的事情生在他的身上,都似乎很理所当然。

  风声渐止,乐声渐止,魂兮已经归来,或者不在。

  陵墓里一片死寂,徐有容看着如断山般的黑曜石棺,神情有些复杂,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陈长生握着剑柄的右手没有出汗,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粘腻湿滑,那是紧张的心理状态。

  故人已矣,那便安好。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办?或者更准确地说,从长眠中醒来,复活,又或者,他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远赴孤单寂寞冷的星海,于是在临死之前用某种秘密把自己变成不朽却邪恶无比的生命,那接下来会生什

  陈长生神情依然平静,但实际上内心里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按道理来说,无论周独夫复活还是用秘法变身,只要他能保存神智,那么便应该帮他们去对付已经越来越靠近陵墓的魔族强者们和可怕的兽潮,因为周独夫是人类的强者,是战胜魔君的不世英雄——这也是他和徐有容能够离开周园、活下去的唯一可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周独夫还真的没有死,那么周园里的所有人……都会死,甚至整个大6都会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我想上去看看。”徐有容的声音打破墓殿的安静。

  她看着黑曜石棺,因为伤势而略显黯淡的眼睛,不知何时变得非常明亮。

  陈长生扶着她走到黑曜石棺之前,仰头看了片刻,确认了攀爬的路线,把她背到身上。

  片刻后,他们站到了断开的黑山崖畔,望向里面。

  黑曜石棺的里面,空间极大,不要说放一个人,完全可以在里面开一场堂会,请十几位姑娘来唱曲。

  但现在,黑曜石棺的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那个人。

  周园是周独夫的世界。

  这座陵墓是他的死亡宫殿。

  那片凶险神秘的日不落草原是环绕陵墓四周的陵园,那些无比强大的妖兽是陵墓守卫。

  很明显,他不想谁来打扰自己的长眠,除了那个流落到周园外的钥匙,在时间的帮助下挑选的新主人。

  可是,他却没有在这具黑曜石棺里沉睡。

  依然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遗体。

  他的生死依然在未知之间。

  他有极大的可能还活着。

  这,就是周园真正的秘密。

  这,就是日不落草原想要守护的真正秘密。

  黑曜石棺里没有那位伟男子的遗骸,但这不代表石棺里就是空的。

  石棺里垫满了晶石刻出的树叶,极品翡翠雕成的绿草,地精火凝成的胭脂石很随意地散放着。

  黑曜石棺里有无数珍宝。

  徐有容自幼便在皇宫和离宫出入随意,后又在圣女峰求学,不知见过多少宝物,陈长生虽说小时生活清苦,但也曾去过大明宫和离宫,更在黑龙地窟里见过金海珊瑚树和夜明珠点缀的星空,所以先前在那九间石室里看着那些宝藏,他们并未动容。

  但这一刻,他们真的有些吃惊。

  因为黑曜石棺里的宝物数量太多,而且太浪费,刻成树叶的晶石,只能保有原有效果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明明可以用来做出无数美妙艺术品的极品翡翠,全部被雕成了草叶,更不要提地精火凝成的胭脂石……这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

  最令他们愕然的是,那些树叶和青草还有石头,哪里谈得上半分美感?

  黑曜石棺里满满的宝物,向幽暗的墓殿里散着光毫,可就只让人觉得俗气。

  这些殉葬的宝物,用来配世间再如何权高位重的王公贵族,再如何强大辈高的修行者都绝对够了。

  但哪里配得上这具黑曜石棺的主人?

  在世人的想象中,周独夫应该是个完美的人,尤其是气势方面,必然藐山河,无视星海。

  无论周园、日不落草原以及这座宏伟的陵墓,都是明证。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这些贵重至极却粗劣不堪的珠宝填满自己的石棺?站在黑曜石棺边缘,看着里面的金叶翠草血胭脂,陈长生忍不住摇了摇头,眼睛被棺里散出来的珠光宝气刺的微眯着,说道:“怎么感觉宝气的狠?”

  宝气是汶水的土话,唐三十六在国教学院里经常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天海家和朝堂上的那些老大人,陈长生听的多了,自然记住。

  徐有容关心的重点,很明显不在棺内这些炫富的手段上,她看着空无一人的黑棺,沉默片刻后说道:“所有修行者进周园,最想找到的便是周陵,我也不例外,但我想过很多次,如果进入周陵,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确认他究竟死了没有。”

  因为这句话,她想起了很多,在进入周园之前长辈们的嘱托,肩头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先前在石台上,因为陈长生清亮的眼睛,她暂时忘却的事情,都因为这座黑曜石棺回到了她的身上。

  国教的传承、南北合流、对抗魔族,虽然不是系于她之一身,但此时因为这个新的现,而让她必须做些什么。

  “如果……你能活着离开周园。”

  她望向陈长生,非常认真地请求道:“请你一定要告诉世人,他可能还活着的消息。”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色很苍白,这与未愈的伤势无关,而是精神世界受到了震荡。

  在黑曜石棺开启之前,陈长生对周独夫也有一种莫名的、不知来由的惧意,此时听着她郑重其事的请求,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那种不解越深重,心想周独夫是英雄人物,为何无论她还是自己,都没有那种对前辈高人的仰慕,反而很是警惕?

  “他是英雄,亦是魔鬼。”

  徐有容看着他说道:“当年远赴北地,一刀重伤魔君,那时候的他是英雄;只为了修道求进,便斩杀无数人类强者,冷血无情,残忍至极,那些时候的他,是魔鬼,称他为枭雄,其实更加合适,如果他还活着,真的重现世间,只怕大6将会陷入极大的动荡混乱之中。”

  陈长生虽然熟读道藏,但对当年的历史没有太多了解,对周独夫此人的性情更没有任何了解,见她脸上满是担忧神色,开解说道:“没有见到遗骸,不代表他就还活着,像这种神话般的人物,归于星海,不留肉身,也是可能的事情。”

  “但他的刀也不在这座黑曜石棺里。”徐有容说道。

  陈长生闻言沉默,是的,那把刀也不在。

  周独夫打遍天下无敌手,靠的就是那把刀。

  刀名两断。

  一刀两断。

  刀锋之前,无论是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再如何坚固的神兵利器,甚至是苍莽大地,都会断成两截。

  就像先前在他们眼前缓缓分开的、如小山般的黑曜石棺。

  两断刀在百器榜里排名第二,仅次于排在位的霜余神枪。

  但事实上、或者说大6所有人都认为,如果霜余神枪不是太宗皇帝的随身武器,如果不是在人类与魔族的战争中,那把神枪留下了太多神奇的画面,那么在百器榜上的排名,肯定没有办法压过两断刀,换句话说,在世人心中,两断刀才是真正的百器榜位。

  因为在洛阳城外,太宗皇帝手中的霜余神枪,败给了周独夫手里的两断刀。

  如果周独夫真的死了,没有留下尸骸,化作一道青烟归于星海,那么无论怎么想,他的刀都应该留在这座黑曜石棺里。

  那把刀不在黑曜石棺中,便应该还在他的身边,这就是他活着的最重要的证据?

  徐有容不再继续思考这件事情,开始面对即将到来的兽潮,并且为之后的事情做准备,看着他说道:“南客是黑袍的弟子,而周陵的钥匙、那块魂木在她的手中,黑袍与周独夫是同时期的人,所以他不可能是周,但很明显黑袍和周独夫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陈长生有些不解她对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周园,记得一定要把这个现告诉全世界,这对找出黑袍的真实身份能有很大的帮助,对人类对抗魔族的战争,甚至可能起到决定性的意义。”

  这是她第二次请求他。

  请求他如果活着,要做什么事情。

  那么先,她是在请求他活着,不要理会自己,也要活着,把这些消息带出周园。

  凤之将死,其鸣亦亮。

  如果换作平时,陈长生感动于她的平静与坚持,或者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请求,然后用尽一切方法,争取能够活着离开周园。但这时候,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相处逃亡之后,在石台青梧里一番对谈之后,他无法答应她的请求。

  “就算把你扔在陵墓里,想要突破兽潮,活着离开周园,基本上也是万中无一的事情。”看着徐有容的眼睛,他说道:“万中无一,却要违背本心,我不愿意,因为我修的是顺心意。”

  兽潮带来死亡的阴影,在此时此刻,怎样才能顺心意?他的心意就是陪着她,或者逃出去,或者,就死在这里。

  徐有容脸色微白,无法接受他这样的决定,目光却很暖,喜悦于他的决定。

  陈长生不再给她劝说自己的机会,把短剑收回鞘中,开始收拾黑曜石棺里的那些金叶翠草血胭脂。

  这些珠宝确实很俗不可耐,雕工不错,在审美上却极等而下之,但都是用的最极品的材料,非常珍稀贵重,而且周独夫既然没有死,那么这便不算是盗墓——三千道藏里的铁尺,就这样被他绕了过去。

  当然,以他的性情之所以愿意这样绕一下,是因为他察觉到幽府外的湖水里,黑龙已经有了醒来的征兆,他可不想稍后被那个脾气不好的龙大爷痛骂一番,狗血淋头的感觉不可能好,龙涎满身的感觉也很糟糕。

  短剑入鞘藏锋,依然所向披靡,剑鞘指处,那些金叶翠草血胭脂纷纷消失不见,悄无声息地被收走。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扶着徐有容准备从黑曜石棺上下来,忽然间,徐有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出一声惊呼。

  他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被收走珍宝的黑曜石棺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在黑曜石棺的内壁某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雕刻出来的线条。

  那些线条不是花纹,似乎是文字。

  有些线条,又像是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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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神功出世

  南客手里那块黑色的木头忽然亮了起来。

  她低头望向仿佛要变成玉石的黑木,看了很长时间,神情异常专注,往常淡漠、甚至显得有些呆滞的眼神,渐渐变得生动明亮起来。

  通过这块黑木,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远方那座高大的陵墓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

  有事物在陵墓里向魂木不停出着召唤,同时也是在向她出邀请。

  在进入这片日不落草原之前,她并不知道老师给自己的这块黑木有什么具体的作用,但现在,一切都明确了。

  这就是周陵的核心,或者说是核心的一部分,另外那部分,这时候在周陵里。

  她不能通过这块黑木控制周陵,但能够控制身后草原里漫如潮水的妖兽。

  远处那座陵墓里传来的联系,让她确认那就是周陵,是自己寻找的地方,同时,如果所料不差,徐有容和陈长生就在那座陵墓里。

  在这一刻,她对陈长生和徐有容甚至生出了些感激。

  如果不是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前方带路,她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周陵,靠近它,从而让黑木与魂枢之间建议起联系。

  要知道,就连她的老师,都无法穿越这片莽莽的草原,找到周陵的位置。

  南客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再也不像平时那般呆滞,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那座陵墓里有周独夫的传承。

  只有她自己知道,周独夫的传承对自己这一门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在她的立场上,那座陵墓里的传承,甚至那座陵墓本身、这片日不落草原,以至整个周园,都应该是自己师门的

  这是师门遗落的世界,今天,终于要被她重新拿回来。

  和南客不同,腾小明和刘婉儿这对魔将夫妇,更多的感慨在于陈长生和徐有容能够找到这座陵墓。

  要知道,自从周园现世,至今已有数百年,无数天才横溢、意志坚定的人类及魔族修行者,都来过这里,试图找到周陵,却没有一个人成功。

  军师大人对周园的了解明显远胜人类世界的圣者,却也没有办法做到。

  陈长生和徐有容却做到了。

  果然不愧是人类世界的未来。

  军师大人深谋远虑,耗费如此多的资源与心力,也要在周园里杀死这些年轻的人类,果然极有道理。

  在日不落草原某处,芦苇与野草被某种锋利的事物割断,厚厚地铺成一个极大的浮岛,躺在上面应该很舒服。

  七间倚着草堆,看着天空里某个方向,苍白的小脸上写满着惊惧,因为伤势严重而有些暗淡的眼神,变得更加暗

  此时已经快要接近暮时,按道理来说,那片天空应该变成红暖的颜色,但现在,那里是一片晦暗。

  晦暗的原因,不是因为那处有云,将要落雨,而是有一道极大的阴影,遮盖了整片天空。

  那道极大的阴影,随着高天里的罡风缓缓上下掠动,就像是一双翅膀。

  只是……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禽鸟,展翅便能遮住万里天空?天地如何能够容得下这样的生灵?

  难道这就是传说……不,神话里的大鹏鸟吗?

  相传极西之地,大西洲外,无涯海上,生活着一种异兽,名为大鹏,双翼展开,便有万里之遥。

  据说这种大鹏的实力境界极为强大,已经半步踏进了神圣领域,即便人类世界从圣境界的大强者都很难战胜它。

  这般恐怖的大鹏,是怎么生活在这片草原里的?平时它隐匿在何处?它为什么不破周园而去?如果是不能,那么这片草原里是什么力量在禁制着它?

  七间越想越越惊心,小脸越来越苍白。

  连续数十日的逃亡,她小腹间的剑伤表面已经痊愈,但体内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逐渐恶化,此时心神受到激荡,难受地咳了起来。

  折袖不知从何处端了一碗药汤过来,递到她身前,说道:“喝。”

  依然是这般简洁明了,于脆利落。

  看得出来,同行数十日,七间对他已经极为熟稔依赖,加上重伤虚弱,竟很自然地流露出小女儿家的神态,似撒娇一般嗔道:“这么苦,又没什么用。”

  折袖说过,陈长生在的话肯定能够治好他们的毒与伤,但事实上他自幼独自在雪原里战斗生活,无论受伤还是生病都必须自己找药物治疗,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如果在周园外的世界,七间所受的剑伤再重,他也有治好她的把握。问题是,这里是日不落草原,水泊与于地之间生长着的植物种类很少,大多数是芦苇和野草,很难找到合适的药草。他这些天给她熬的药汤,是很难才找到的葛叶根茎,味道确实很不好,药效也很一般,但……喝总比不喝好。

  所以听着七间的埋怨与撒娇,他的回答还是那般简单直接:“不喝就打屁股。”

  七间苍白的小脸微红,左手下意识里伸向身后捂住。

  很明显,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撒娇与嗔怨、这样的言简意赅的回答,在这些天里已经生过很多次。

  甚至有可能,他真的打过她的屁股,就像打小孩子一样。

  折袖的方法很有用,而且七间似乎也并不反感,就喜欢被他冷冷地教育几句。

  她像个小兽般,凑到他的手边,小口地慢慢地开始喝药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药汤还是有些甜丝丝的。

  喝完药汤,伤势受到药力激,她再次咳嗽起来,苍白的小脸生出两团不祥的红晕,显得极为难受。

  折袖移到她的身后,伸出右掌抓着她的侧颈,按照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说过的法子,将真元缓缓地输进她的体内。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很多次,很熟练。

  芦苇与野草组成的浮岛上,一片安静。

  七间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小脸苍白。

  折袖偶尔会睁开眼睛,向远方望去。

  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习惯于警惕。

  而且只有在七间闭着眼睛的时候,他才能睁开眼睛。

  因为他的眼瞳深处,那些代表毒素的幽绿火焰,已经变得越来越深,快要占据整个眼瞳,艳丽的令人心悸。

  如果再走不出这片草原,离开周园,那么他的眼睛,便有可能永远无法复原。

  他没有对七间说过这件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折袖的手掌离开七间的后背。

  七间轻轻咳了两声,感觉着体内稍微流畅了些的真元流动,不像先前那般难受。

  “接下来怎么办?”她看着折袖轻声问道,神情有些怯怯的,仿佛担心这个问题影响他的心情。

  折袖看着远方天边那片恐怖的阴影,沉默不语。最近这些天,他们再也没有遇到任何妖兽,这片草原安静的很是诡异,他知道肯定与天空里那道巨大的阴影有关,只是不知道那边生了什么事情。

  “肯定有别的人类修行者进来了。”七间说道:“那道阴影说不定是魔族的阴谋,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不要。”折袖说道:“不管是不是魔族的阴谋,都与我们无关。”

  七间睁大眼睛,不解说道:“可是……也许有人类修行者正在被攻击。”

  折袖说道:“先,那边太远,我们赶不过去。其次,我们打不过那只大鹏,再次,我不是人类修行者,我没有帮助那些人的义务,最后,如果我没有算错,这件事情可能是我们离开这片草原唯一的机会。”

  七间看着他的侧脸,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她自幼在离山剑宗长大,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眼看着人类被魔族攻击而无视,可是折袖说的这几条理由太过充分,而且最关键的是,她很清楚,在这段草原逃亡的旅程里,她是他的负累,那么她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他再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你的伤很重,再不想办法,很快就会死。”折袖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

  看着他的脸,七间忽然有些伤心,心想自己都要死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

  折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说道:“我刚才在水上闻到了味道,前方两里外,应该有几棵醉酸枝。”

  七间神情微异,问道:“那是什么?”

  折袖说道:“一种野草,妖兽或者战马误食之后都会昏迷不醒。”

  七间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念头,问道:“你……准备给谁吃?”

  “当然是给你吃。”

  折袖觉得她这个问题提的非常愚蠢,微微皱眉说道:“你现在心神损耗太大,不知为何,这些天又特别喜欢说话,很明显是伤势渐重的缘故,吃完醉酸枝后好好地睡一觉,虽说对伤势没有好处,但至少可以⊥你多撑一段时间。”

  七间安静了会儿,然后小心翼翼问道:“那种草……你吃过吗?”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吃完那种草,昏睡不省人事,就连一只土鼠都能吃了你,我当然没吃过。”

  七间微恼说道:“那你让我吃。”

  折袖说道:“我不会睡,你自然是安全的。”

  这是简单的客观阐述,但落在十四岁少女的耳中,却像是某种承诺,这让她感觉很温暖。

  “吃了那种草会睡多长时间?”她问道。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没见人吃过,所以……不知道。”

  七间沉默了会儿,幽幽说道:“那你让我吃?”

  还是同样的五个字,意思都相同,只不过情绪上有些微妙的差异。

  “没有毒,不会出事。”

  “我不要吃。”

  “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吃了那棵草,至少可以⊥你再多撑十天。”

  “可是有可能睡一百天,一千天。”

  “你们人类说话都喜欢这么浮夸吗?”

  “反正我不要吃。”七间坚持说道。

  折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坚持执拗,沉默片刻后,再次使用屡试不爽的大招:“如果不吃,就打屁股。”

  在过去数十天里,在很多时候,比如吃很苦的药草的时候、比如她非要抱着他才肯睡觉的时候、比如她坚持每天清晨给他洗脸、每天入夜之前却坚持不肯同意让他帮着洗脚的时候、两个人的意见分歧大到无法弥补的时候,最后他都会用这一招。

  一路同行,他早已现这位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神国七律里的幺姑娘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娇滴滴,被宠坏的女孩子,性情倔强、坚毅甚至可以说有些执拗,别说打她,就连他威胁要把她扔下,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

  她只怕被他打屁股。

  折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那里的肉最多,打的最不痛。

  可能因为是女人的缘故。

  他读过人类世界的书,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只是有些无法理解。

  想着这一路上七间的表现,他便觉得人类真是麻烦,尤其是女人。

  为什么每天睡醒之后一定要洗脸?要知道雪原上哪有这么多水,随便拿团雪擦擦不就好了,不擦又能如何?对脸部皮肤保养不好?都已经伤重到要死了,还管那些事情做什么?为什么每天夜里都不肯让自己帮你洗脚?难道你不知道长途跋涉,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双脚的洁净于燥,这样才能走得更远些?好吧,这一路上都是他背着她,她不需要走路,那么确实也没道理太在乎洗脚的事情。

  好在她们总有怕的事情。

  比如打屁股。

  听着折袖的话,七间小脸羞的微红,却出乎意料地不肯听话,赌气说道:“不要吃就是不要吃。”

  听着她清稚而不高兴的声音,折袖微怔,心想这是怎么了,今天居然连打屁股都不怕了?

  他想着前些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她屁股时的场景,微生惘然,右手下意识里在腿上擦了擦。

  七间看到了他的动作,羞恼地在他肩上砸了一拳。

  只是她现在虚弱的不行,这一拳自然没有什么力量,也不像是撒娇。

  “不要怕。”

  折袖以为猜到了她不肯听话的原因,尽量让声音变得柔和些,说道:“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背你出去。”

  七间伸手攥着他的衣服下摆,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道:“可谁来给你指路呢?”

  折袖看不到她的模样,说道:“那片阴影往哪里,我们便反其道而行。”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把她背到身上,走下野草和芦苇组成的水岛,走进浅水里,向着那几株醉酸枝草而去

  七间抱着他,小脸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现在很虚弱,经常容易困倦,这些天被他背着的时候,很快便会睡着。

  他并不高大,双肩也不宽阔,但给她的感觉,却很踏实,就像一艘汪洋里怎样也不会倾覆的船。

  但今天她不想睡,抵抗着疲惫与虚弱,静静地看着天空。

  折袖感觉到了,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真不想睡?”

  七间默认了他的看法。

  她总觉得如果吃了那几株野草,就此昏睡,那么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会醒来。

  谁给他指路呢?

  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看不到你了?

  如果走不出这片草原,难道我就要在昏睡中死去吗?

  我不要。

  就算去死,最好也要清醒着,这样才能确认,还是和你在一起。

  因为她的安静,折袖也安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知道她肯定在想很多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人类,确实很麻烦,尤其,是女人。

  无论什么年纪。

  其时暮色如血,远方的天空却晦暗如阴天。

  他抬头望向远方,感知,然后确认方向。

  做完这些准备后,他举起右手,化掌为刀,落在七间的颈间。

  啪的一声轻响,七间昏了过去。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周园里有片草原,草原上的太阳没有落下,却被一片恐怖的阴影所遮盖。周园外有片雪原,雪原里的太阳没有升起,夜空里同样有一片阴影。与草原上那片恐怖的阴影相比,这片阴影的面积更大,不显狂暴,却更加寒冷可怕,隐隐散着无敌的气息。

  这片阴影是魔君的意志。在这片阴影下,魔将本就极为强大的战力再一次得到提升,那些布成阵法,绵延数十里的普通魔族士兵,也获得了极大的勇气,无论风雪里那道剑光再如何耀眼,都无法让他们生出丝毫惧意。

  能够完全不受这片阴影影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苏离,还有一个是浑身罩在黑袍里的魔族军师。

  黑袍盘膝坐在雪丘上,在他的膝前,是一块铁盘,盘间有山川河流、寒潭湿地,有落日,却没有星辰,正是周园

  在铁盘的上方,悬着四盏命灯,那四盏命灯已经变得微弱,尤其是其中两盏命灯更是火如丝线,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在十余里外的风雪里,一道瑰丽至极的剑光,正在天地之间穿梭,却无法离开。

  数座如山般的魔将身影,矗立在风雪之中,带着数万魔族军队,正在追杀那道剑光、那道剑光前端的人类。

  苏离的年龄并不大,却是离山剑宗的师叔祖,辈份奇高,更高的是他的剑法与实力境界。

  他不是圣人,他是浪子,云游四海,偶尔才会在世间现出踪迹。

  他没有排进八方风雨,因为无人知晓他意在何处。

  但谁都知道,他的实力境界可以在人类世界里排到最前列,与圣人平视,与风雨同行。

  甚至,因为他的性情,单以个人战力和杀伤力以及对魔族的威胁程度来说,周独夫之后,便是此人。

  为了杀死苏离,魔族准备了很长时间,也做好了牺牲很多强者的心理准备,事实上,现在已经有一名魔将战死,三名魔将重伤。

  就连魔君,都不惜耗损黑夜之力,将意志化作一片阴影,遮蔽了这片天空。

  黑袍却显得很平静,始终盘膝坐于雪丘之上,只有当苏离对他流露出杀意的时候,他才会做出反应。

  他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

  这个以周园为引的杀局,是他亲自策划的,没有任何漏洞,他计算的非常准确。

  苏离再强,终究是人不是神,终究不是周独夫。

  除非他在绝境之中,因为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大压力再做突破,不然绝对没有办法活着离开。

  而黑袍,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

  黑袍为苏离准备的是一锅温水,是一座缓缓移动的石磨。

  当然,按道理来说,他必须时刻注意着这场风雪之中的杀局,因为毕竟他要杀的人是苏离。

  然而,就在前一刻,他身前的方盘忽然生了变化。

  在那片莽莽的草原之中,在那无法计算推演寻找到、从而始终是一片虚无幻象的位置,忽然间暴出了极明亮的光芒。

  那片光芒,照亮了黑袍下他的脸,穿透苍白的皮肤,让隐在里面的青色变得越来越浓,然后出现两抹血色。

  三种颜色的交杂,显得很妖艳,很诡异。

  他那双深沉如幽冥的眼,也被那片光芒照亮。

  脸上的血色,眼中的明亮,代表的都是激动。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够让黑袍这样的人都激动起来?

  先前那刻,看到陈长生的命灯与徐有容的命灯一道进入草原,让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但现在,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

  就算是雪老城忽然垮了,就算是苏离这时候忽然一剑破开雪空离去,他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夜空之下从来没有新鲜事,再如何匪夷所思,都只是小概率,但这片光明不同。

  他看着铁盘上那团光明,久久沉默不语。

  他对这个世界,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所以能够淡看一切。

  但他对这片光明的出现,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周园之局,当然不是黑袍设计的最强之局。

  数百年前,人类与妖族的联军连破魔族五道防线,直抵雪老城前五百里,祁连山人战死,贺兰山人战死,眼看着局面危殆。

  他设计了一场非常写意的局。

  在那个局里,他玩弄的是人心,利用的是太宗皇帝与王之策之间的关系。

  整个大6都知道他想做什么,太宗皇帝与王之策更加清楚,然而,却没有办法阻止他。

  因为人心的问题,一旦出现,便永远无法抹去。

  王之策黯然辞官。

  雪老城无恙。

  和当年那个局相比,周园之局,无论是从格局上,还是从妙意上都无法企及。

  但对黑袍来说,周园之局,甚至要比当年的那个局更有意义。

  失去,然后拿回来,这本来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无数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为此。

  铁盘上的那片光芒,不在他的计算之中,是周园之局最大的变数,也是他最欢迎的变数。

  因为那意味着周园里最宝贵的事物,即将重见天日。

  杀死苏离,把人类的未来杀死一大半。

  找回失去的过去。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结局更完美?

  墓陵深处,黑曜石棺上。

  魂枢的光线已然敛没,珠宝已经被收,黑曜石棺里一片漆黑,仿佛黑夜。

  陈长生和徐有容走进这片夜色,来到那些痕迹之前。

  那些痕迹是文字,也是图画。

  文字配着图画,除了小孩子们最喜欢看的小人书,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可能。

  这些文字和图画是功法秘籍。

  是的。

  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一眼,因为震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黑曜石棺里刻着的功法秘籍,是刀法。

  这种刀法和那把刀的名字一样。

  两断。

  一刀两断的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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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学刀

  剑是东土大6最常见、也是地位最高的兵器,无数宗派、学院,最强大的道法手段都是剑法。长生宗下辖无数山门,真正让这个南方教派重镇能够与离宫抗衡的底气,依然还是离山剑宗,或者便是这个道理。

  刀则一般都是在军中使用,在战场上结阵杀敌,向来难登大雅之堂,直至千年之前,周横空出世,一把刀败尽世间高手,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然而在周独夫之后,依然很少出现用刀的名家。

  为何会这样?因为周独夫的那把刀太锋利,更因为他自创了一套惊世的刀法。

  那套刀法和他的刀一样,都名为两断。

  这便是传说中的两断刀诀。

  看着黑曜石棺壁上的那些文字与图画,陈长生和徐有容震惊无语。一直都有传闻,周独夫的传承在周园之中,直到此时亲眼看到,他们才确认原来传闻是真的。

  和这些刀诀相比,九间石室里的武功秘籍、珍稀的丹药,金玉珠宝完全不值一提。时间确实很强大,可以⊥丹药失效,让珠宝失色,却没有办法让智慧与知识贬值,黑曜石棺壁上的两断刀诀,毫无疑问就是修行界最顶级的智慧与知识。

  朝闻道,夕死可,兽潮正在靠近陵墓,天空里那道巨大的、代表着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他们的头顶,陈长生和徐有容把这些事情尽数忘记,开始观看棺壁上的那些文字与图画,希望能够在最后的这段时光里,学习到更多。

  他们的视线落在文字起始处,那是两断刀诀的总纲,文字非常浅显易懂,但讲述的道理却极深奥,简单的一把刀、一道锋,在文字里呈现出来的画面,与天地之间生联系的角度,是那样的意想不到,真是好一篇独出心裁的大好文章。

  两断刀诀一共有一百零八记刀法,分作三个部分,在总纲里被称作段,每段三十六记刀法。

  第一段名为起,讲就是一个起字,如何起刀,如何起锋,如何起风,如何起势,是这套刀诀里最基础,也是气势最足的一部分。第二段名为承,主要讲的是防御,练到极处,可承天地之变,但这三十六刀又并不是单纯的防御,隐锋潜藏其间,如龙在云中,随时探噬人,最是沉稳而凶险。第三段名为落,这个落字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落刀,实际上却是撷自碧落这个词的本义,刀锋所向,自有一派湛湛青天开阔意象,包涵世间所有,能断眼前一切。

  看完两断刀诀的总纲之后,陈长生和徐有容没有任何停顿,紧接着开始观看下一幅画面与文字,那便是起字段里的第一刀。

  这也是两断刀诀的第一刀,有个特别简单的名字:缘起。

  图画里并没有刀,也没有使刀的人,只有数道简单的线条。

  陈长生有在天书陵观碑的经验,徐有容在圣女峰更是日夜研习解天书的功课,自有自观,明白那些线条是真元运行的线路,同时也是刀意。然而正因为简单,所以难解,棺壁画面上的寥寥数道线条,让他们沉浸其中,竟渐渐忘了时间的流逝。直至某一刻,他们两人终于悟通了这一记刀法,几乎不分先后的醒过神来,下意识里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里的震骇。

  铁刀出鞘,起于长空,怎么看这都应该是个很简单的动作,怎么可以有如此复杂的变化?如此复杂的变化如何能够记住,并且运用在战斗中?这套刀法就像周独夫的人一样,霸道至极,却又玄奥难解,以他们两人的见识都觉得匪夷所思。

  除了周独夫是拥有远世人智慧的天才,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合理的解释。

  这记看似简单的起字段第一刀,竟让他们消磨了无数心神,才终于掌握,当然,一旦悟通这记刀法,那种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痛快感受,是那般的强烈,让他们一片畅快,竟似恨不得要大喊大叫数声,才能渲泄出此时的美妙情绪。

  陈长生和徐有容只是沉默看着彼此,眼中的震惊情绪渐渐变成不安。只是第一记刀法,便让他们用去了这么长时间,想要把这一百零八记刀法全部领悟直至融汇贯通,这又需要多长时间?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

  如果只是时间不够,其实也可以尝试着记几招刀法便记几招,可正如先前所说,这套两断刀诀是好大一篇美妙文章,最奇异特殊的地方便在于,一百零八刀看似分离,实际上却是一个整体,你必须把整套刀法全部悟懂,才能知道这篇文章的意思。

  像他们先前看似掌握了第一刀,但那种掌握还远远不够,或者说并不是真的掌握。

  “先背。”陈长生看着她说道:“争取时间,把这些文字和图画全部记下来。”

  即便不求理解,只求把这套刀诀尽数复刻在识海里,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徐有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兽潮到来的时间和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记下这套刀诀,确认不够,说道:“分头背。

  “好。”陈长生看着她微显苍白的脸,稍一停顿后说道:“我从后往前看,你从前往后。”

  如果说这套刀诀是一篇文章,从前向后看是顺序阅读,相对来说自然要轻松些,比起倒背更是如此。

  徐有容知道他是想着自己重伤未愈,特意如此,没有拒绝,走到第二记刀法的图画与文字说明之前,开始在识海里记录。

  陈长生看了她一眼,确认她现在能够站着支撑会儿,走到黑曜石棺的左面,最后一幅图画之前。

  这是落字段的最后一刀,有一个特别霸道的名字:焚世。

  他的视线落在那幅图画的线条上,同时,那些说明的文字同时进入他的眼帘。

  只是瞬间,图画与文字便消失不见,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昏暗的天空,到处都是陨落的星辰,拖着长长的火尾,世界仿佛即将毁灭……

  下一刻,他现那些陨落的星辰所行走的轨迹竟有些眼熟。他想起来,那些轨迹正是两断刀诀名为缘记的第一刀的起势。原来最终与最初果然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终于确认总纲里的内容,这套刀法果然需要全部掌握,才能掌握。

  这套刀法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或者换句话来说,两断刀诀里的一百零八刀,实际上就是一刀。

  理应如此。

  一刀,才能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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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归来(下)

  那道剑意进入黄纸伞,陵墓四周的世界都生出了感应,但最开始变化的当然是黄纸伞本身。

  黄纸伞依然还是像平时那样,陈旧微脏,外表没有任何变化,散出来的气息却改变了很多,在这把防御极强的伞状法器,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剑,陈长生眼中,它明明还是伞,手中却清晰地传来剑的感觉。

  那道幽蓝色的剑芒到了,挟着南客绝然的杀意与无比强大的真元。

  陈长生举起黄纸伞迎了上去,就像拿着一张圆盾,试图挡住敌人刺来的长枪。

  数十天前,在周园山崖那边的湖畔,他与那两名侍女战斗的时候,也经常用这种方法,但很明显,今天的黄纸伞与那天的黄纸伞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因为那道剑意?但这与他先前用短剑施展剑意也截然不同,是两个概念。

  差别与不同在于,拥有了那道剑意的黄纸伞,变得无比强大,甚至有些可怕。

  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骤然响起无数声尖锐的切割声,那些声音仿佛是空间的裂缝,又像是空气的湍流,急促而短,却又连绵不绝。无数道看似细微的剑风,从黄纸伞的伞面喷涌而出,在他的身体四周缭绕不去,高自旋,切割着所遇到的一切。

  雨雪崖道以及那道幽蓝色的剑芒。

  自天落下的雨珠被切成粉末,地面上积着的残雪被斩成丝絮,坚硬的地面以及石壁上,甚至陵墓正门上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剑痕。至于那道隔空而至的幽蓝色剑芒,更是在还没有来得及耀亮南十字两道星河的时候,便被切碎成了万道星辉,随碎掉的风絮一道散去。

  那些尖锐的切割声渐渐低沉,然后消失。

  那些细微的剑风,渐渐归于陵墓石崖之间,不复重现。

  暴雨继续落下,只是比起先前来说,仿佛变得怯懦了很多,尤其是落在黄纸伞上的那些雨。

  一片安静。

  陵墓下方的草原里,却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如黑海般的兽潮隐隐掀起波澜,有骚动的迹象。

  先前这道剑意进入陈长生的身体,被他用短剑施展出来时,兽潮还能够保持平静,但当这道剑意进入黄纸伞,然后轻而易举地斩碎南客的剑势,从而证明了某些事情的时候,草原里的万千妖兽再也无法控制情绪。

  有些妖兽畏怯不安地试图退走,更多的妖兽向着陵墓出愤怒的咆哮,无数道怒吼声汇在一起,仿佛雷鸣一般,将要掀开阴暗的天空,如果不是南客用魂木强行镇住,只怕兽潮形成的黑色海洋,这时候已经向着周陵涌了过来。

  南客不知道为什么妖兽的反应如此大,因为那道剑意的出现表明剑池可能即将现世?那为何先前那道剑意出现时,兽潮不像此时这般汹涌?她有些不解,视线穿过雨水落在徐有容的身上。先前正是她让陈长生弃剑用伞。

  今日场间都是强者高手,徐有容重伤未愈,虚弱至极,绝大多数时候都闭着眼睛,没有观看这场战斗,但居然就是她明白了些什么。这让南客有些愤怒与不甘,就像先前那道剑意被陈长生所用时,她生出的感觉。

  在这里还是要引用唐三十六那名著名的论断,徐有容和陈长生,真的是两个很擅长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

  徐有容撑着精神,看着陵墓下方那片骚动的兽潮,虚弱说道:“收伞。”

  陈长生听她的话,把黄纸伞收拢。

  雨伞收拢后,很像一把剑,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验,在雨停后的街巷里,拿着雨伞用伞尖刺泥土与墙壁以取乐。

  为何?因为伞收拢后,很像一把剑。

  这时候,陈长生左手握着的黄纸伞,就很像一把剑。

  陵墓四周的兽潮,瞬间变得安静无声。

  那些愤怒的咆哮,就此消失。

  那些骚动试图向陵墓去的妖兽,变得有些惶恐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生。兽潮深处,那几座仿佛山川般的聚星境级别的强大妖兽,开始散暴戾血腥的气息。天空里那道巨大的阴影,比先前变得更低了些。

  剑池,是周园最大的秘密。剑,是草原最大的禁忌。

  这道剑意以及它代表着的剑池,与横行日不落草原的无数只妖兽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徐有容默默地推演计算着,心神急剧消耗,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陈长生左手里的那把伞上,心想,看来这真的就是传说中那把黄纸伞。

  周园外的世界,风雪如故。

  天空里那道巨大的阴影,比先前变得更低了些。雪原远方,十余道魔将的身影如山川般矗立,散着血腥强大的气息。至此,已经有一名魔将阵亡,七名魔将受伤,其中三名魔将断肢。魔族已经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

  雪片落在苏离的肩上,瞬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絮。

  他的剑上有血,身上无血,看似没有受伤,实际上已经消耗极大,再无法将剑意完美地凝于体内,开始外泄。

  黑袍盘膝坐在雪丘上,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虽然叫苏离,但今天你无法离去。”

  苏离看着天空里那道阴影,沉默不语。

  “你最喜欢吃什么,最不喜欢吃什么,你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在大西洲杀了多少人,你喜欢山还是喜欢海,你多长时间给你女儿写封信,你当年拜入离山剑宗后用多长时间练成第一式剑招,你和你师父吵架的次数,你师父死在周园之后,你哭了多少天……”

  黑袍用细长的手指轻抚着膝前的方盘,说道:“我能收集到的所有与你有关的信息,都用在这个局里,你怎么可能离开?”

  苏离收回视线,看着他嘲弄说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最终还是要靠力气打生打死,却总喜欢讲道理、说概率,哪怕最后已经快要死了,奄奄一息的时候都还不忘要摆个智珠在握的模样,你装给谁看呢?”

  一道低沉的笑声从黑袍里响起:“自然是给你这样被我算死的人看的。”

  苏离冷笑说道:“你真以为一切都可以计算?”

  黑袍说道:“为何不能?”

  “你当然知道星辰是可以移动的。既然星辰可以移动,那么哪里会有注定不变的命运?没有注定,又如何计算?

  苏离望向夜空,没有看到南方那两条繁星汇成的河流,只看到那片阴影前不停落下的雪花,清声说道:“世间一切无时无刻都在变化,雪落的时间久了,越积越厚,或者某一刻便会雪崩,你如何能算出来?”

  “剑道不是雪,修道不是落雪,量变不见得会引起质变,绝境也无法让你突破。”

  黑袍知道他那句雪落的话隐指何事,平静说道:“因为你是剑道不世出的天才。”

  这句话是赞美,出自大6最神秘的魔族军师之口,即便是苏离也应该觉得骄傲,但这句话更是诛心。

  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如果能够突破,早就已经突破了,不管是生死之间的大恐怖,还是别的什么方法手段。

  黑袍继续说道:“你无法让剑道达成大圆满,不是因为别的任何原因,天赋、悟性、心志、甚至最关键的幸运,你都从来不缺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缺少最重要的一件事物,那件事物对剑道来说,至关重要。”

  苏离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剑道,修的是剑。”

  黑袍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做出冷酷的结论:“没有一把配得上你的剑,你的剑道就永远无法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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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名剑风流

  剑道修的当然是剑。剑当然重要。只是……有那么么重要吗?除了影响战力,难道还真能反过来影响用剑者的境界修为?

  苏离现在手里的那把剑,出自离山下的那个小镇铁匠铺,由铁匠铺里的非著名铁匠罗大根亲手打造,耗银数钱,耗时半天,跟着他已经有二十余年。拿着这把怎么看都称不上神兵利器的普通长剑,他依然还是世间剑道第一人,剑锋之前挡者辟易,就在不久之前还刚刚斩杀了一名魔将。

  也正是因为他这把普通寻常的剑,离山剑宗对剑器返璞归真的态度蔚然成风,神国七律以及别的年轻弟子出于对小师叔祖的仰慕,纷纷效仿。秋山君明明拥有一把极著名的龙鳞剑,但行走大6甚至在与魔族强者争夺周园钥匙的战斗里,他却只肯用一把普通长剑,那把剑同样出自离山脚下那座小镇,同样出自那个铁匠铺,同样只花了数钱银子,关飞白亦是如此。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秋山君和关飞白在大6年轻一代强者里的地位,手执寻常青钢剑,亦是神国律中

  “有些愚顽之辈或者会不理解这一点。”黑袍轻轻抹去方盘上的几片雪花,看着苏离平静说道:“但我明白,只要你找不到那把剑,那么无论是槐院里的那把杀秋,还是你手里这把铁匠铺里的劣剑,对你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苏离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确实差一把剑,我也一直在寻找那把剑。”

  很多年前,他被师父从家乡带到离山,走过数十里漫长的山道,进入山门,成为离山剑宗的内门弟子,他用很短的时间掌握了离山剑宗总诀,在剑道上的天赋逐渐展露,得到所有师兄师姐的疼爱以及师侄们的敬畏,但他一直没有自己的剑。

  红石峰剑堂分剑的时候,他没有选,每日练剑的时候、与师兄们拟招的时候,他用的都是一把木剑。师兄们问他为何不肯选剑,他说自己不喜欢剑堂里的那些剑,其实在他心里还有一句话——那些剑也不喜欢自己,都躲着自己。

  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年,他完成了基础剑法的学习,初窥剑道真义,终于有资格进入顶峰,走进师父的洞府。他的师父是离山剑宗掌门,整个大6公认的剑道绝世强者。但他完全没有听师父在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师父身后墙上挂着的那把剑。

  那把剑的剑鞘是乌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剑在鞘中,也看不到真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把剑便欢喜,便高兴,便想手舞足蹈,便想拿过来,抱在怀里,抱着睡觉,甚至洗澡,令他更高兴的是,那把剑在鞘中出好听而柔和的轻鸣,仿佛是在回应他的欢喜,同时表达自己的善意。

  当时的苏离自然不知道,这把剑便是离山剑宗掌门的佩剑,在百器榜里排名前十的遮天名剑。

  离山剑宗掌门有些诧异,他的佩剑乃是一把绝世凶剑,锋利无双,冷漠至极,最能断情绝生,为何今日却会出如此轻柔的剑鸣,为何会对这个小男童如此温柔?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笑了起来,因为苏离是他唯一的弟子,这把剑将来理所当然就是要传下去的,如今看来,人剑彼此相看不厌,真是极好。

  就在那天,苏离得到了师父将来会将这把剑传给自己的承诺,这让他非常高兴,以至于当师父因为去年一整年他三十七次违反门规的事情要打他屁股,要他抄写五百遍剑谱的时候,他极其难得地没有顶嘴。

  再后来…他的师父进了周园。然后,就没有后来了。他的师父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把剑也再也没有回来过。苏离在离山顶峰哭了三天三夜,然后了七天七夜的呆,才醒过神来,重新投入到剑道的修行之中,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师兄师姐们现,他的腰间多了一把剑。

  那把剑出自离山脚下的小镇,出自那间不起眼的铁匠铺,出自当时的一位非著名铁匠,也就是现在那位铁匠罗大根的爷爷之手。

  春去秋来,年月渐逝,苏离剑道初成,下离山而赴周园。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他每隔十年都会进周园一次,这自然也就意味着,在那数十年里,周园的控制权始终都在人类的手中,魔族始终无法染指,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要进周园,谁能在他的剑下抢到周园的钥匙?

  进入周园他有两个目的,先他要确认周独夫的生死,如果那位星空下第一强者已经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如果对方还活着,他想要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处于通幽上境的自己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战胜此人。

  其次,他想要寻找到消逝在周园里的那把剑。或许是星空从来不曾辜负人,又或者是那把遮天名剑感受到了他的想念,在最后一次进入周园的时候,苏离居然在那条溪河畔的森林里,现了它,同时这把剑也成为周园开园以来第一把、也是唯一一把被人找到的剑。

  然而,那把剑的剑意已经完全消失,留下的只有剑身,虽然这把剑的材质依然是世间难觅的珍稀宝物,但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把剑。

  名剑如昨,只是风流不再。

  苏离在那条溪河畔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最终接受这个事实。

  剑还在,剑意已经不在了,原来师父……真的已经不在了。

  带着那把已经失去灵魂的剑,苏离出了周园,远赴汶水唐家,找到当年偶尔还会愿意亲自出手的唐老太爷,希望他能够想方法将这把剑救活。唐老太爷何等样身份,怎么会理会一名离山剑宗二代弟子近乎白痴的要求,理也未理。苏离只做了一件事情。他站在汶水唐家隐于深山的石坝上,用一夜的时间,便从通幽上境连破数境,来到了聚星境巅峰。

  作为大6最有钱的人,唐老太爷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识货,他知道苏离是在向自己展示价值,他承认苏离绝对有这个价值,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开始四处收购珍稀的材料,试图按照他的要求把那把名剑救活。

  遗憾的是,即便是汶水唐家,也没有办法完全做到苏离的要求。

  回忆到此为止,因为随后生的事情,即便是向来最潇洒不羁、或者说脸皮最厚的他,也觉得有些尴尬。

  他望向夜空里那片阴影,感知着魔君深不可测的意志,微嘲想着,如果那把剑能够活过来,此时被我握在手中,你又何足道哉?

  天空里那片阴影越来越低,仿佛要与远处的草原相接。

  陈长生握着黄纸伞,看着这幕画面,还有兽潮里那些恐怖妖兽目光里的冷漠死寂意味,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天空里那片阴影是大鹏的投影。他不知道,这只已经半步踏入神圣领域的大鹏,是周独夫当年的座骑。他更不知道那道剑意归入黄纸伞,意味着剑池随时可能出现,这对那只恐怖的大鹏来说,是何等样的挑衅。

  南客的黑披散在肩头,被雨水打湿,显得极为凌乱。她的小脸苍白,眼中的漠然早已被愤怒所取代,先前那次交手,即便隔着百余丈的距离,那道凌厉的剑意还是伤到她,她不明白,为何那道剑意进入黄纸伞后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剑意再强大又如何?你不懂剑法,只凭剑意,又能撑多久”

  听着这名魔族小姑娘的声音,陈长生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解决,而且事实上就算他解决了剑意不能无止尽地消耗这个问题,也没有办法解决陵墓四周如海洋般的兽潮。

  一声愤怒的清鸣,神道之上寒风乍起,湿重的裙摆飞扬,雨水偏移,南客举剑再斩。

  两道剑光从南十字剑的剑锋里喷射而出,仿佛两道星河,顺着笔直的神道,斩向陈长生。

  陈长生举起黄纸伞相迎,数百道微小的剑风,在伞面上生出,伴着密集的嗤嗤切割声,难以想象的凌厉剑意,直接将那两道星河斩断,然后瞬间切碎成无数碎片,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到处都是点点星光,飘浮着仿佛萤火虫的海洋

  便在这时,一道琴声响起。

  神道下端的地面早已被暴雨打湿,那名老者盘膝坐在雨水之中,古琴横于膝前,他低头专注地奏着一曲子。

  老者是烛阴巫的长老,最擅长的便是精神攻击,看似淙淙如水的琴声里不知隐藏着多么凶险,雨水自天空落下,与他苍老的手指一道击敲拨弄着琴弦,然后被琴弦的颤动震成一片水雾,伴着或铮然或轻扬的琴声,那片水雾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些物体。

  那些并非是真实存在的事物,而是强大的神念,似山鬼,似巫虎,骤然离开老者膝上的古琴,如飓风一般,来到石台之上,没有吹散那片如萤海般的星光碎片,却极为诡秘的避开黄纸伞,化作数缕寒风,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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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真正的传承

  金翅大鹏鸟的阴影来到了陵墓前数百里的天空里,双翅的边缘散溢着金色的光线,却给陵墓带来了黑暗,在黑暗中望去,它的双眼就像两团燃烧的神火。南客黑飘舞,娇小的身体静静悬在那两团神火之间,相形之下极为渺小,但给人一种感觉,她与金翅大鹏鸟之间已经形成一种难以切割的联系,换句话说,她现在就是金翅大鹏的神魂。

  金光闪耀之间,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压落在了草原上,随之而起的是一场飓风,即便是南海上最狂暴的风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碎裂的草屑狂舞难安,地面上的污水被震的粉碎,再没有一只妖兽能够站稳,纷纷仆倒在地,陵墓四周空中的万道残剑被吹的不停起伏摇摆,就像汪泣里的无数艘船,随时可能被惊天的巨浪吞没。

  伴着一声冷漠而高傲至极的清鸣,金翅大鹏扇动双翅,向着陵墓加飞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空将要压向陵墓,双翅边缘的金光散离然后重聚,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要活将过来,于是整片草原开始燃烧,无论是血还是水都开始生出熊熊的火焰。

  燃烧的草原上是无数只妖兽构成的黑色海洋,这片黑色海洋也在燃烧,变成了一片火海,无论是高阶妖兽还是草原土生的田鼠,都站在火海里,带着敬畏与虔诚望向天空里那双横越数百里的翅膀,出近乎疯狂的吼叫声。

  随着金翅大鹏的靠近,燃烧的草原变得一片明亮,草原正中间的陵墓却变得更加幽暗,万道残剑拼命地抵抗着那两道巨翅带来的罡风,纷纷飞到陵墓正前方。

  密密麻麻的万道残剑,在陵墓前组成一道半圆形的剑阵。陈长生站在宏大的剑阵中间,相形之下亦是极为渺小,但他是这道剑阵的神魂。他的左手依然握着黄纸伞,没有将那道剑意从万道残剑的身上收回来,因为他很清楚,那些残剑在经历与兽潮的惨烈战斗后,已经有很多剑快要无法支撑,如果他这时候收回那道离山剑意,那么根本不需要金翅大鹏做些什么,那些剑便会殒灭。

  他现在能够用的只是龙吟剑的剑意,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这把剑的剑意还足够强大吗?看着越来越近的金翅大鹏,他默默感受着龙吟剑里的骄傲与亲切,是的,那是一种让他很熟悉甚至亲切的骄傲意味,仿佛这就是他先天应该拥有。

  这种莫名来由的亲切让他心神剧烈地震荡起来,就像折袖每次犯病时那样,心脏跳动的度瞬间加快了一倍有余,真元在经脉里运行的度更是变得快了无数倍,他握着剑柄的手不停地颤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以至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就连他身体里那片雪原也颤抖了起来。

  这片雪原曾经承载过的厚雪,是他从国教学院定命星以来数百个夜晚不停苦修的成果,是最凝纯的星辉,在大朝试里和数十日的战斗里曾经数次燃尽,现在还剩下浅浅的一层。

  浅雪易松,随着那道来自体外的震动,雪片震离原野,抛向空中,遇着那片球形的湖水折射下来的光线,轰的一声开始剧烈的燃烧。星辉雪屑瞬间燃烧成清水,又变成水雾,化作最纯净的真元,充斥着他的身体,然后顺着那些于涸甚至断裂如山崖的经脉向前流动,一直不停地前进……对于陈长生来说,这是极为痛苦的过程,但他没有出一声闷哼,只是盯着越来越靠近陵墓的金翅大鹏,继续坚持着,任由那些震动继续燃烧雪原,真元继续在体内侵伐向前。

  某一刻,那道真元终于来到了他的手腕里,自内心的震动与剑柄处的震动相遇,然后融为了一体,变成一道难以形容的战意

  龙吟剑已残,剑意不如当年,但战意尤存

  带着这道骄傲而倔强的剑意,陈长生手执龙吟剑,向着天空里的金翅大鹏刺去

  一声清亮悠远而难明其义的龙吟,在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响起

  一道极为瑰丽明亮的剑光,带着近乎真实存在的龙息,破开数十里的距离,来到了天空中,向着金翅大鹏两团神火般的眼睛之间斩去

  南客在那里……

  与这道龙吟剑的剑光相比,她是那样的渺小,只是一个小黑点。但她神情不变,向着那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伸出了一根手指。

  通过魂木的联系,她与金翅大鹏已然一体。她就是金翅大鹏,拥有着近乎神圣领域的力量与精神高度。

  她只需要一根手指,便挡住了龙吟剑的剑光。

  从草原和陵墓望去,金翅大鹏的双眼之间,出现一道极奇怪的黑色气团。

  那道气团在南客的指尖,那是两道极大力量对冲的结果。

  下一刻,那道黑色气团瞬间消失,隐隐约约间,空气里出现很多细小的裂纹,那代表着真实的空间都出现了崩解的征兆,同时,一道巨大的声音在草原上空响起,仿佛一道雷。

  狂风瞬间从高空来到地面,然后到了千里之外。陵墓崖石间那些倔强的青草尽数被拔离到天空里,吹至不知何处,即便是底部那些崖石上附着的青苔都被剥落,甚至就连崖石表面的石皮都有些酥。草原里燃烧的黑色海洋生出巨潮,金翅大鹏神火般的双眼下方,至少有数百只低阶妖兽直接被生生震死,而陵墓前的剑阵里,也有数十把剑摇摇欲

  陈长生没有听到天空里那道雷声,没有注意这些画面,盯着手里的龙吟剑,因为就在先前那一刻,龙吟剑上响起一道极轻微的声音。

  那是断裂的声音。

  龙吟剑断了,上半截剑身落到他身前的水泊里,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在陈长生的耳中,才是雷声。

  一道雷在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炸开,轰

  狂风之中,陈长生的身体向后倒掠数十丈,重重地摔在了石门上,烟尘微起。

  他脸色苍白,血涌至咽喉,但咽了回去。他觉得所有骨头都断了,但再次站了起来。因为龙吟剑虽然已经断裂,但战意还在。只是……

  即便战意狂暴至此,即便有万剑助威,依然不是金翅大鹏的对手吗?

  陈长生望向断剑,注意到那道断口很整齐,很光滑,却不像是新的,然后才想起来,先前握住龙吟剑的时候,便隐约看到,龙吟剑的剑身上本来就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线。

  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道线是刀痕。

  无数年前,陈玄霸带着这把剑来到周园,败在了周独夫的刀下,他虽然死了,却不肯倒下,这把剑明明已经断了,却倔强地不肯让对手看到。直至无数年后,这把骄傲的剑再次面对一个同样强大的对手,终于承受不住。

  他握着断剑,沉默着,缓慢地,再次走回石台边缘,望向晦暗的天空里。

  那只金翅大鹏,不知为何需要与南客合体,但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南客已然消失不见,已经真正地与大鹏融为了一体。那两道神火依然圣洁却又狂暴,冷冷地看着陵墓中间渺小的他,越来越近。

  天地变色,阴云翻滚,万道闪电如蛇般在陵墓上空不停亮起。

  龙吟剑已经断了,他应该再用哪把剑?山海剑还是斋剑?还是说万剑齐出?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右手的虎口处出现了一道热流。

  他还没有放下龙吟剑,这道热流来自龙吟剑的半截剑身,这是龙吟剑的剑意——这道骄傲的剑意,带着依依不舍,离开了龙吟剑的剑身,只是瞬间,先前只剩下半截却依然骄傲倔强,无比明亮的龙吟剑,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死去

  那道剑意进入陈长生的身体,然后进入到他腰畔的那把短剑里。

  他虽然剑心已然圆满,但囿于境界修为,剑意始终未能大成,所以只有通过黄纸伞借来那道离山剑意,才能驭使万剑斩杀兽潮。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剑意与短剑始终没有真正的融为一体过,或者换种说法,这把看似寻常普通的短剑,认为他的剑意还配不上自己。

  直到此时,龙吟剑的剑意来了。

  短剑还在鞘中,却开始微微嗡鸣。

  陈长生明白了龙吟剑的意思,这便是传承。

  他有些感伤。

  龙吟剑把剑意传给了短剑,然后死了,短剑却活了过来。

  他现在只能希望龙吟剑能够以这种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或者说骄傲。

  那么,他需要胜利。

  他把半截龙吟剑轻轻搁到地面,站起身来,握住短剑的剑柄向外抽出。

  随着他的动作,陵墓正门前出现了一个太阳。

  这个太阳随着短剑的剑身,在鞘口升起,照亮了幽暗的陵墓与草原。

  那是无数道金黄色的光线。

  那是一把无比明亮的剑。

  一道强大无匹的气息,随之而生,震惊了陵墓四周所有的生命。

  一片安静。

  龙吟剑的剑意与短剑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就像先前陈长生握住剑时的感觉一样,仿佛天生就应该在一起,但这还不够。

  这把剑的魂还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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