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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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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一六章 战痕
  
  雪花又开始在天空中飘落下来了。
  
  夏村的山谷内外,大规模的鏖战已至于尾声,原本怨军营地所在的地方,火焰与浓烟正在肆虐。人与战马的尸体、鲜血自山谷内延绵而出,在谷地边缘,也有小规模仍在抵抗的怨军士兵,或已被围困、屠杀殆尽,或正丢盔卸甲,跪地投降,飘雪的谷间、岭上,不时发出欢呼之声。
  
  也有一部分人正在搜刮怨军营中不及带走的财物,负责安置伤员的人们正从营地内走出来,给战场上受伤的士兵进行急救。人声吵吵嚷嚷的,胜利的欢呼占了多数,战马在山麓间奔行,停下时,黑甲的骑士们也卸下了头盔。
  
  遍地烽烟,谷地中央,龙茴等人的尸体被放下来了,裹上了大旗,走过的士兵,正向他行礼。
  
  山谷外的雪地间,尽是凌乱的足印,以万人计的奔跑撤离绞碎了整片雪原,夏村的斥候也正从不同方向朝着远处的天地间追赶过去。秦绍谦站在雪岭的上方,手上提着还沾有鲜血的大刀,看着远处的景色。此时,周围已经传来欢呼,但他脑内的滚烫未褪,对于所见的一切,他接受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无法完全消化。
  
  “把所有的斥候派出去……保持警惕,免得郭药师回来……杀我们一个回马枪……快去快去!保持警惕……”
  
  怨军大败溃退了。
  
  对于今天这场反杀的事实,从大伙儿决定打开营门,漫山遍野士气沸腾开始,作为一名算得上出色的将领,他就已经心中有数、十拿九稳了。然而当一切局势初步定下,回想女真人一路南下时的强横。他率领武瑞营试图阻挡的艰难,几个月以来,汴梁城外数十万人连战连败的颓丧,到夏村这一段时间破釜沉舟般的浴血奋战……此时一切反转过来,倒是令他的心中,产生了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这一直以来的煎熬。就到昨晚,他们也没能看到太多破局或是结束的可能。然而到得此时……忽然间就熬过来了吗?
  
  “……立恒在哪里?”
  
  脑子里转着这件事,随后,便回想起这位如兄弟师友般的同伴当时的果决。在混乱的战场之上,这位擅长运筹的兄弟对于战争每一刻的变化,并不能清晰把握,有时候对于局部上的优势或劣势都无法了解清楚,他也因此从不插手细部上的决策。然而在这个早上,若非他当时忽然表现出的决断。恐怕唯一的胜机,就那样一瞬即逝了。
  
  对于大局士气上的把握和拿捏,宁毅在那片刻间,表现出的是无与伦比精确的。连日以来的压抑、惨烈甚至于绝望,加上重压来临前所有人放手一搏的**,在那一瞬间被压缩到极点。当那些俘虏做出出人意料的决定时,对于许多将领来说,能做的或许都只是观望和犹豫。纵然心中感动,也只能寄望于营地内士兵接下来的奋战。但他出人意料的做出了建议。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其后的战斗,郭药师表现出了他对麾下士兵的运作与掌控能力,然而对于夏村一方来说,胜利依然来得颇为轻松。当刘舜仁的队伍在夏村前方全军覆没,郭药师就已经开始调动他的嫡系后撤,被拖在战场里的炮灰们与夏村士兵展开了混战。几近是单方面的屠杀。而郭药师仍旧在这种近乎冷酷的壮士断腕后率领能够存活的一万多主力撤离。
  
  很难揣度郭药师在这个早上的心情变化,也必然难以说清他果断撤退时的想法。怨军并非不能战,但现实是如同这个冬天一般冰凉的,夏村有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可能,怨军却绝无将所有人在一战中全部赌上的可能。
  
  心中还在提防着郭药师回马一击的可能。秦绍谦回头看时,烽烟弥漫的战场上,大雪正在降下,经过连日以来惨烈鏖战的山谷中,死尸与战火的痕迹弥漫,满目苍夷。然而在此时,属于胜利后的情绪,第一次的,正在漫山遍野的人群里爆发出来。伴随着欢呼与笑语的,也有隐约压抑的哭泣之声。
  
  渠庆一瘸一拐地走过那片山脊,这里已经是夏村士兵追击的最前方了,有些人正抱在一起笑,笑声中隐隐有泪。他在一颗大石头的后面看到了毛一山,他浑身鲜血,几乎是瘫坐在雪地里,笑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又抱着长刀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擦了眼泪,想要站起来,但扶着石头一用力,又瘫倒下去了,坐在雪里“哈哈”的笑。
  
  渠庆没有去扶他,他从后方走了过去。有人撞了他一下,也有人走过来,抱着他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他也笑着挥拳打了打对方的胸口,而后,他走进附近的树林里。
  
  这树林当中,白色的雪和殷红的血还在蔓延,偶尔还有尸体。他走到无人之处,心中的疲累涌上来,才缓缓地跪倒在地上,过得片刻,眼泪流出来,他张开嘴,低声发出哭声,如此持续了一阵,终于一拳轰的砸在了雪里,脑袋则撞在了前方的树干上,他又是一拳朝着树干砸了上去,头撞了好几下,血流出来,他便用牙去咬,用手去砸、去剥,终于头上手上口中都是鲜血淋淋,他抱着树,双目通红地哭。
  
  男人的哭声,并不好听,扭曲得犹如疯子一般。
  
  他曾经是武威营中的一名将领,手下有两三百人的队伍,在偷袭牟驼岗的那一晚,几乎全军覆没了。他浑浑噩噩地脱离了大队,苟且求存,无意中来到夏村这边。人们说着女真凶残、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为自己开脱,让人们觉得失败是情有可原的,他本来也这样信了,然而这些天来,终究有不一样的东西,让他看见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胜的,可他的那些兄弟。终究是全都死光了啊……
  
  他抱着那树干,扭曲而压抑的哭声,就那样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好久……
  
  这一刻,除了渠庆,还有许多人在笑里哭。
  
  山谷上方的伤兵营里,有人闭上了眼睛。听着外面的声音,口中喃喃地说道:“我们胜了?”身边负责照料的干瘦女子点了点头,压抑着回答:“嗯。”伤兵低声说着:“啊,我们胜了啊……”终于停止了呼吸,他身下的垫子间,早已是鲜血一片了。
  
  旁边,人们还在陆续地救治伤员,或是收敛尸体,下方的欢呼传来。恍如梦里。
  
  整个山间,此时都沉浸在一片酣畅如酒,却又带着些许癫狂的气氛里。宁毅快步走上山坡,便看到了正躺在担架上的女子,那是娟儿,她身上有血,头上缠着绷带,一只眼睛也肿了起来。
  
  山下的大战到混乱的时候。一部分被分割屠杀的怨军士兵突破了无人守御的营墙,冲进营地中来。其时郭药师已经领兵撤退。他们绝望地展开厮杀,后方皆是伤病残兵,还有力气者奋起厮杀,娟儿身处其中,被追赶得从山坡上滚下,撞到头。身上也几处受伤。
  
  “没有生命危险吧?”
  
  宁毅首先揪住了救治娟儿的大夫,一边,红提也过去开始给她做检查。
  
  “娟儿姑娘身体尚好,此次虽然……”那大夫摇头说了两句,看见宁毅的神色。忙道,“并无生命危险。”
  
  “以后对身体有影响吗?”
  
  “娟儿姑娘手骨这段,往后若遇湿冷天气,怕是会痛……除此之外……”
  
  这大夫说了几句,那边娟儿已经将眼睛睁开了,她一只眼睛肿起来,因此只能用另一只眼看人,身上受伤流血,也颇为凄凉:“陆姑娘……姑爷、姑爷……我没事,姑爷你没受伤吧……”
  
  宁毅走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娟儿挣扎着笑了笑:“我们打胜了吗?”
  
  “胜了。”宁毅道,“你别管这些,好好养伤,我听说你受伤了,很担心你……嗯,没事就好,你先养伤,我处理完事情来看你。”
  
  “嗯。”娟儿点了点头,宁毅挥挥手让人将她抬走,女子的一只手还握着宁毅的手指,但过得片刻,终于还是松开了。宁毅回过头来,问旁边的宇文飞渡:“进营地后被抓的有多少人?”没等他回答,又道,“叫人去全都杀了。”
  
  宇文飞渡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有些犹豫:“东家,听他们说……杀俘不祥……”
  
  “呵。”宁毅揉了揉额头,过得片刻,拍了拍宇文飞渡的肩膀,“无所谓的,我现在没心情考虑大局,进来的全死,外面的留着。去吧。”
  
  “是。”
  
  宇文飞渡接了命令离开之后,宁毅在那里站了片刻,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去,飘散的雪片并不密,然而延延绵绵的,仍旧已经开始笼罩整片天地,远山近岭间的气氛,在满目疮痍间第一次显得温暖和平静下来,无论是欢呼还是哭泣,那种让人几欲崩溃的惨烈与煎熬感,终于暂时的开始消散了。
  
  回头想来,这十日以来的厮杀奋战,惨烈与煎熬,也确实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眼前逼退了怨军的这种可能性,一度遥不可及。红提从身后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娟儿姑娘没事。”
  
  “先把龙将军以及其他所有兄弟的尸体收敛起来。”宁毅说了一句,却是对旁边的跟班们说的,“告知所有将领,不要放松警惕。下午开始祭奠龙将军,晚上准备好好的吃一顿,但是酒……每人还是一杯的量。派人将消息传给京城,也看看那边的仗打得怎么样了。另外,追踪郭药师……”
  
  风雪之中,他挥了挥手,一个一个的命令开始下达。
  
  距离夏村几里外的地方,雪原,斥候之间的战斗还在进行。战马与战士的尸体倒在雪上、林间,偶尔爆发的战斗,留下一两条的人命,幸存者们往不同方向离开,不久之后,又穿插在一起。
  
  接近中午时分,怨军溃退的大队才慢了下来。
  
  士气低落的队列间,郭药师骑在马上,面色冰冷。无喜无怒。这一路上,他手下得力的将领已经将队形再度整理起来,而他,更多的关注着斥候带过来的情报。怨军的高级将领中,刘舜仁已经死了,张令徽也可能被抓或是被杀。眼前的这支队伍,剩下的都已经是他的嫡系,仔细算来,只有一万五左右的人数了。
  
  三万六千人攻打数目不过己方一半的山谷,对方不过是一些武朝残兵,到最后,己方折损过半。这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这一刻,他在雪原间停下来,勒马站定了。游目四顾时,天地间都是同样白色的景象,让人几乎分不清方向。曾经他们这支军队,大多数都是辽东的饥民组成,不过为了活命,后来投靠武朝重建,其中的组成也都是燕云六州中失去财产土地的难民,他们没有根基。也并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几名将领过来询问郭药师命令时,郭药师的平静脸色中。也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一道道的讯息还在传过来。过了许久,雪原上,郭药师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我们只得……去那边了。”
  
  众将领的面色愕然,但不久之后,也大都顿足、叹息,这天下午。怨军的这支部队再度启程,终于,朝着风雪的更深处去了……
  
  这一天是景翰十三年十二月初十,女真人的南侵之战,第一次的迎来了转机。对于此时汴梁周围的诸多部队来说。情况是令人错愕的,他们在不长的时间内,大都陆续收到了夏村的战报。而由于大战之后的疲累,这天下午,夏村的军队更多的只是在舔舐伤口、巩固战力。只要还能站起来的士兵都在大雪之中参与祭奠了龙茴将军以及在这十天内战死的许多人。
  
  放出去的斥候逐渐回来时,有人将一封信转交给了宁毅。
  
  那名斥候在追踪郭药师的队伍时,遇上了武艺高绝的老人家,对方让他将这封信带回转交,经过几名绿林人确认,那位老人,便是周侗身边唯一幸存的福禄前辈。
  
  着人打开了信之后,发现里面是一封血书。
  
  宁毅看完之后,在雪里站了一阵,然后将血书扔进火中烧掉。
  
  这只是大战之中的小小插曲,当那封血书中所写的事情公布天下,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傍晚时分,从京城回来的斥候,则待回了另一条急迫的消息。
  
  女真人自今日清晨,停止了攻城。
  
  原因在与种师中率领的两万多西军部队赶到了汴梁城下,与完颜宗望正式展开对垒,试图从后路威胁宗望。而面对这样的情况,攻城未果的宗望竟直接放弃了汴梁城,以精锐骑兵大规模反扑西军——这可能是久攻未下的泄愤之举了——汴梁城内战力不够,不敢出城救援,随后在城外,两支军队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大战。种师中虽是老将,仍然一马当先,全力奋战,但毕竟由于实力差距,当下午斥候离开汴梁城的时候,西军的两万多人,已经被杀得大败溃退,种师中虽然仍能掌控一部分局势,但再撑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在汴梁城外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秦绍谦、宁毅等人全都愕然了许久,西军在普通人眼中确实大名鼎鼎,对于诸多武朝高层来说,也是有战力的,但有战力并不代表就能够与女真人正面硬抗。在往日的战事中,种师中率领的西军虽然有一定战力,但面对女真人,仍旧是知情识趣,打一阵,干不过就退了。到得后来,大家全在旁边躲着,种师中便也率领大军躲起来,郭药师去找他单挑的时候,他也只是一路迂回,不愿意与对方硬拼。
  
  却想不到,当完颜宗望惨烈攻城近二十天的现在,这位老人家忽然杀到了。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撤退。
  
  据斥候所报,这一战中,汴梁城外尸横遍野,不仅是西军汉子的尸体,在西军溃败形成前,面对着名震天下的女真精骑,他们在种师中的率领下也已经取得了不少战果。
  
  老人的意图显而易见,女真人攻城二十日未果,战力也已经开始下降,减员严重。西军的两万多人,或者无法打败对方,但只要赌上性命,再给女真人造成一定的损失,损失巨大的女真部队或许就再也不能考虑攻城,而城中的种师道等人,也终于能够选择逼和对方了……
  
  就在宁毅等人在夏村为了种师中的英勇果断感到震撼的同时,汴梁城中,疲倦至极的人们正在为西军的到来而欢呼、喜极而泣,相对而言,之后传来的夏村消息还未被众人所知。苏文方来到伤兵营里,看到了发鬓凌乱,面色苍白而身材消瘦的师师,将夏村的事情告诉了他。
  
  师师睁着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过得片刻,双手揪着衣襟,微微低下身子,压抑而又剧烈地哭了起来。那单薄的身子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随时要倒下的豆芽,泪水如雨而落。看着这一幕,苏文方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他在城内奔波数日,也是形容消瘦,面上满是胡茬,过得一阵,便离开这里,继续为相府奔波了。
  
  皇城之中,大臣们已经在这里聚集起来,汇总各方而来的消息,都有些喜气洋洋。而这个时候,名叫秦嗣源的老人正在殿上说着一件煞风景的事情。
  
  这件事情是……救援种师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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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一九章 惊蛰 二
  
  天渐渐的就黑了,雪花在门外落,行人在路边过去。
  
  围城数月,京城中的物资已经变得极为紧张,文汇楼背景颇深,不至于歇业,但到得此时,也已经没有太多的生意。由于大雪,楼中门窗大都闭了起来,这等天气里,过来吃饭的无论是黑白两道,均非富即贵,师师自也认识文汇楼的老板,上得楼来,要了个小间,点了简单的菜饭,静静地等着。
  
  城外两军还在对峙,作为夏村军中的高层,宁毅就已经偷偷回城,所为何事,师师大都可以猜上一二。不过,她眼下倒是无所谓具体事情,粗略想来,宁毅是在针对旁人的动作,做些反击。他并非夏村军队的台面,私下里做些串联,也不需要太过保密,知道轻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内人。
  
  她倒也并不想变成什么局内人。这个层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掺合不进去的。
  
  风雪在屋外下得安静,虽是寒冬了,风却不大,城市仿佛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呜咽。连日以来的焦虑到得此时反变得有些平静下来,她吃了些东西,不多时,听到外面有人窃窃私语、说话、下楼,她也没出去看,又过了一阵,脚步声又上来了,师师过去开门。
  
  “立恒。”她笑了笑。
  
  “怎么到这里来了,吓我一跳。”
  
  门外的自然便是宁毅。两人的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见面交谈,大多算得上轻松随意。但这一次。宁毅风尘仆仆地回城,暗地里见人,交谈些正事,眼神、气质中,都有着复杂的重量。这或许是他在应付陌生人时的面貌,师师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见过,说是蕴着杀气也不为过,但在此时,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随即撒了个小谎:“我也吓了一跳。真是巧,立恒这是在……应付那些麻烦事吧?”
  
  “有些人要见,有些事情要谈。”宁毅点点头。
  
  “立恒……吃过了吗?”她微微侧了侧身。
  
  “马上还有人来。”
  
  “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作陪的,师师可抚琴助兴……”
  
  “不太好。”
  
  “嗯。”
  
  说话间。有随人过来,在宁毅耳边说了些什么,宁毅点点头。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这两日我会去矾楼拜访,师师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没办法出来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这等等你。”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这些天在战场上,看到很多人死。后来也见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宁毅见眼前的女子看着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一愣,随后点头:“那我先失陪了。”
  
  这一等便近两个时辰,文汇楼中,偶有人来来去去,师师倒是没有出去看。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到了教坊司,后来渐渐长大。在京中名声鹊起,也曾见证过不少的大事。京中权力争斗。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与蔡京打擂台。一度传出皇帝要杀蔡京的传言,景翰五年,两浙盐案,京城富王仁连同诸多富商举家被诛,景翰七年,京中战和两派互相争斗攀扯,众多官员下马。活在京中,又接近权力圈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她见得也是多了。
  
  这样的气息,就如同房间外的脚步走动,纵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知道对方身份必然举足轻重。以往她对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这一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许多年前父亲被抓的那些夜晚。她与母亲在内堂学习琴棋书画,父亲与幕僚在外堂,灯光映照,来去的人影里透着焦虑。
  
  年深日久,这样的印象其实也并不准确,细细想来,该是她在这些年里积累下来的阅历,补完了曾渐渐变得稀薄的记忆。过了这么些年,处于那个位置里的,又是她真正熟识的人了。
  
    如今,宁毅也进入到这风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来也没有什么。宁毅毕竟与于、陈等人不同,自重逢开始,对方所做的,皆是难以想象的大事,灭梁山匪寇,与江湖人士相争,再到这次出去,坚壁清野,于夏村迎击怨军,及至此次的复杂状况。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经父亲仍在时的那些夜晚。
  
  这中间打开窗户,风雪从窗外灌进来,吹得灯烛半灭,渗人的凉意。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在房间里几已睡去。外面才又传来敲门声。师师过去开了门,门外是宁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来事情才刚刚告一段落。
  
  “还没走?”
  
  “想等立恒你说说话。”师师抚了抚头,随后笑了笑,侧身邀他进来。宁毅点了点头。进到房里,师师过去打开了窗户,让冷风吹进来,她在窗边抱着身子让风雪吹了一阵,又呲着牙关上了,过来提宁毅搬凳子。倒热茶。
  
  “围城这么久,肯定不容易,我虽在城外,这几日听人说起了你的事情,好在没出事。”宁毅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着,他不知道对方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便先开口了。
  
  “我觉得……立恒那边才是不容易。”师师在对面坐下来,“在外面要打仗,回来又有这些事情,打胜了以后,也闲不下来……”
  
  “女真人还没走,谈不上打胜。”宁毅摇摇头。
  
  “师师在城内听闻。谈判已是十拿九稳了?”
  
  “有别人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的十拿九稳,也有我们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的十拿九稳,师师觉得。会是哪项?”
  
  宁毅笑着看她,师师听得这句,端着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来。她毕竟在城内,有些事情,打听不到。但宁毅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得此事,仍然开心不得。
  
  宁毅便安慰两句:“我们也在使力了。不过……事情很复杂,这次谈判,能保下什么东西,拿到什么利益,是眼前的还是长远的,都很难说。”
  
  “我也不太懂这些……”师师回答了一句,随即嫣然笑笑,“有时候在矾楼,装作很懂,其实不懂。这终究是男人的事情。对了,立恒今晚还有事情吗?”
  
  “事情是有的,不过接下来一个时辰恐怕都很闲,师师特意等着,是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师师坐在那儿笑了笑,“立恒离京之时,与我说的那些话,我当时还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来,开始围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么,后来去了酸枣门那边,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说着,随后,说起在酸枣门的经历来。她虽是女子,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强,这清醒自强与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们说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许多事情。但说是这样说,一个十多岁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终究是在成长中的,这些时日以来,她所见所历,心中所想,无法与人言说,精神世界中,倒是将宁毅视作了映照物。此后大战停歇,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又在身边环绕,使她身心俱疲,此时宁毅回来,方才找到他,一一吐露。
  
  宁毅也未曾想过她会说起这些时日来的经历,但随后倒也听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旧漂亮的女子说起战场上的事情,那些残肢断体,死状惨烈的战士,酸枣门的一次次战斗……师师话语不高,也没有显得太过悲伤或是激动,偶尔还微微的笑笑,说得许久,说她照顾后又死了的战士,说她被追杀而后被保护下来的过程,说那些人死前微薄的愿望,到后来又说起薛长功、贺蕾儿等人……
  
  时间便在这说话中逐渐过去,其中,她也说起在城内收到夏村消息后的欣喜,外面的风雪里,打更的锣声已经响起来。
  
  “……这几日在矾楼,听人说起的事情,又都是争权夺利了。我以前也见得多了,习惯了,可这次参加守城后,听那些公子哥儿说起谈判,说起城外胜败时轻佻的样子,我就接不下话去。女真人还未走呢,他们家中的大人,已经在为这些脏事勾心斗角了。立恒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经看到了,听说,他们又在私下里想要拆散武瑞营,我听了以后心里着急。这些人,怎么就能这样呢。但是……终究也没有办法……”
  
  师师的话语之中,宁毅笑起来:“是来了几拨人,打了几架……”
  
  师师也笑:“不过,立恒今日回来了,对他们自然是有办法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我倒不想问立恒做了些什么,但想来过段时间,便能听到那些人灰头土脸的事情,接下来。可以睡几个好觉……”
  
  “呃……”宁毅微微愣了愣,却知道她猜错了事情,“今晚回来,倒不是为了这个……”
  
  “啊……”师师迟疑了一下,“我知道立恒有更多的事情。但是……这京中的麻烦事,立恒会有办法吧?”
  
  宁毅沉默了片刻:“麻烦是很麻烦,但要说办法……我还没想到能做什么……”
  
  “……”师师看着他。
  
  “他们想对武瑞营动手,只是小事。”宁毅站起来,“房间太闷,师师如果还有精神。我们出去走走吧,有个地方我看一下午了,想过去瞧瞧。”
  
  师师便点了点头,时间已经到深夜,外间道路上也已无行人。两人自楼上下来。护卫在周围悄悄地跟着,风雪弥漫,师师能看出来,身边宁毅的目光里,也没有太多的喜悦。
  
  但在这风雪里一路前行,宁毅还是笑了笑:“下午的时候,在楼上,就看见这边的事情。找人打听了一下,哦……就是这家。”他们走得不远,便在路旁一个小院子前停了下来。这边距离文汇楼不过十余丈距离。隔着一条街,小门小户的破院落,门已经关上了。师师回忆起来,她傍晚到文汇楼下时,宁毅坐在窗边,似乎就在朝这边看。但这边到底生了什么。她却不记得了。
  
  “这家人都死了。”
  
  宁毅挥了挥手,旁边的护卫过来。挥刀将门闩劈开。宁毅推门而入,师师也跟着进去。里面是一个有三间房的破落小院,黑暗里像是泛着死气,一如宁毅所说,人都死了。
  
  “下午保长叫的人,在这里面抬尸体,我在楼上看,叫人打听了一下。这里有三口人,原本过得还行。”宁毅朝里面房间走过去,说着话,“奶奶、父亲,一个四岁的女儿,女真人攻城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钱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托保长照顾留在这里的两个人,然后男人在城墙上死了,保长顾不过来。老人家呢,患了风寒,她也怕城里乱,有人进屋抢东西,栓了门。然后……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慢慢的死了,四岁的小姑娘,也在这里面活活的饿死了……”
  
  房间里弥漫着尸臭,宁毅站在门口,拿火把伸进去,冰冷而凌乱的普通人家。师师虽然在战场上也适应了臭气,但还是掩了掩鼻孔,却并不明白宁毅说这些有什么用意,这样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里生。城头上死的人,则更惨更多。
  
  “我在楼上听到这个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后,别人说起这次女真南下,说起汴梁的事情。说死了几万、几十万人,女真人多么多么的残暴。他们开始骂女真人,但他们的心里,其实一点概念都不会有,他们骂,更多的时候这样做很畅快,他们觉得,自己偿还了一份做汉人的责任,哪怕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当他们说起几十万人,所有的重量,都不会比过在这间房子里生的事情的万分之一,一个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一边挨一边死了,那个小姑娘……没有人管,肚子越来越饿,先是哭,然后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她也饿死了……”
  
  宁毅平静地说着这些,火把垂下来,沉默了片刻。
  
  “进城倒不是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们要拆,我们就打,管他的……秦相为谈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来见些人,安排一些琐事。几个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点力,组织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烦的事情又来了。跟上次不同,这次我还没想好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么做,开弓没有回头箭,都是很难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师师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时站在宁毅的身侧,便轻轻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宁毅蹙了蹙眉,戾气毕露,随后却也微微偏头笑了笑。
  
  “你在城墙上,我在城外,都看到过人这个样子死,被刀划开肚子的,砍手砍脚的。就跟城里这些慢慢饿死的人一样,他们死了,是有重量的,这东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难拿起来。要怎么拿,毕竟也是个大问题。”
  
  他说起这几句,眼神里有难掩的戾气,随后却转过身,朝门外摆了摆手,走了过去。师师有些犹豫地问:“立恒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这个又不太一样,我还在想。”宁毅摇头,“我又不是什么杀人狂,这么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实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里面更复杂的东西,又不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待会还要去相府一趟,会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你应该会知道的。至于找武瑞营麻烦的那帮人,其实你倒不用担心,跳梁小丑,就算有十几万人跟着,孬种就是孬种。”
  
  师师便也点了点头。相隔几个月的重逢,对于这个晚上的宁毅,她仍然看不清楚,这又是与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门在背后关上了。
  
  风雪依旧落下,马车上亮着灯笼,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过去。一条条的街道上,更夫提着灯笼,巡逻的士兵穿过雪花。师师的马车进入矾楼之中时,宁毅等人的几辆马车已经进入右相府,他穿过了一条条的阆苑,朝仍旧亮着灯火的秦府书房走过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灯点在动……(未完待续)

[ 本帖最后由 fy20002000 于 2015-7-27 10: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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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二三章 烟火调(中)
  
  “王爷在此,何人胆敢惊驾——”
  
  随着这样的声音,侍卫已经从那边楼里杀将出来。
  
  长街之上一片混乱。
  
  跑到京城来刺杀宁毅扬名的绿林人,顶尖高手原就不算多,从普通高手到大宗师,武艺与爱面子程度往往成正比,与无知程度成反比。如同林宗吾,若要杀宁毅,绝不是为了武林公道,比林宗吾下一级的高手,与宁毅有仇的如吞云和尚,如刑部的铁天鹰等总捕头,纵然想要搞事,掂量一番之后,往往也知难而退。
  
  再往下,想要杀鹰犬,维护正义的高手自然也有,带上一群人潜伏刺杀,无论是想出名还是想维护绿林正义,勇力都不缺。也是因此,随着暴喝声起,那奋勇扑上、冲突的场面激烈无已,只可惜这一次他们遇上的是两拨硬点子。
  
  双方乍然交锋,宁毅身边包括陈驼子在内的一众高手悍然杀出,更别提还有跟随在宁毅身边长见识的岳飞岳鹏举等人。他们武艺本就不凡,往日里虽然被宁毅统御起来,但或许还有些绿林习气,战场淬火之后,所有的战斗风格都已经往彼此配合,招招致命的方向展。更光是夏村一战数万人对冲的气势,就足以让一个人的境界提升几层。此时凶悍的遇上更凶悍的,动手之人在气势最巅峰处便被正面压下,刀枪挥斩,鲜血飚射,惊人可怖。
  
  而从另一边冲杀出来的侍卫明显也有着军队烙印。连碰两拨硬点子,长街之上虽然厮杀蔓延。但片刻间便形成围杀的局面,刺杀者一个个被砍翻在地,有人虽然想跑,却也被一一盯上,区区几人突破包围,但转眼间陈驼子等人也追了过去。
  
  另一边的王府侍卫控制了两名重伤的刺客,警惕地盯着宁毅这边,宁毅多少也有些警惕,不过京城之中皇亲贵胄众多。遇上一两个王爷,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着人过去通报身份。过了片刻,有王府管事过来,打量了他几眼,正要说话。高沐恩从一旁晃了过来:“哼哼,仇家、仇家多吧,叫你多行不义……”
  
  先前刺客骤然杀出,高沐恩被吓得屁滚尿流,往后跑的时候撞上树干,鼻血直流。此时顶着流血的鼻子,说话也有些结巴。却不敢靠宁毅太近。他主要是过来跟王府管事打招呼的:“你是……陈王府的?还是齐王府?认识我吗,你们王府的公子我熟……”
  
  “广阳郡王府。”那管事回答一句,目光还是望向了宁毅,“王爷与谭稹谭大人在内喝茶。你便是宁毅、宁立恒?王爷与谭大人有请。嗯,高太尉的公子吧。要一道进去吗?”
  
  听得这个名字,宁毅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一边,高沐恩的脸色变了变。嘴角抽动一下,然后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打扰王爷的清净,哈哈哈,我刚刚在找我的小……小金丝猴,哈哈哈,我现在去找了,哈哈……去找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转身便走。
  
  京城之中,其它哪一个王爷,他或许都不至于害怕,毕竟皇亲国戚这东西,纨绔居多,真想要当贤王的,反倒被上头顾忌,他平日里结交的一些纨绔,有两位也正是王府的公子。但惟独里面的这一位,高沐恩是连照面都不敢打的。
  
  广阳郡王,那是十余年来的武将之,足可与蔡京对台打擂的权臣、异姓王。
  
  宁毅的眉头,也是因此而皱起来的。
  
  童贯、童道夫!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沐恩其实也是个识时务且有自知之明的人,纵然仗着义父的面子在京城当坏蛋当得风生水起,有一些人,他是不敢去碰的别说碰了,就连照面他都不愿意。
  
  蔡京、童贯、秦嗣源、王黼、梁师成、李邦彦这中间并不包括李纲或是唐恪这些大臣害怕的缘由在于,高沐恩清楚这些人,一旦真惹恼他们,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而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有些猥琐,跟这些大人物照了面,他们没可能喜欢自己。他不求什么大的前途,因为这样的自知之明,遇上这些人,他总是跑之则吉的。
  
  高沐恩逃之夭夭后,宁毅在对面木楼的房间里,见到了童贯与谭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毫无准备的见面。
  
  在这之前,宁毅远远的见过童贯两次。这位以太监身份封王的权臣身材高大,样貌端方正气,颌下留有胡须,长期身居高位,又是统兵之人,颇有威严气势。宁毅虽然在秦府做事,但官面上没什么很正式的身份,两人谈不上交集,基本上也没什么必要。由那王府管事领着进入楼内,一些被刺客打翻的东西正在清扫复原,到内里一个院子推开门时,虽是白天,内里也亮着灯火,四周被围得严实。
  
  宁毅进去见礼,上的老者身着黑袍便服,放下了茶杯,那便是童贯,客座上是前枢密使谭稹。两人都在打量着他,随后让他免礼起来。
  
  童贯站起身来,走向一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外面是一片风景颇好的园林,梅树正开花,积雪里显得鲜艳。谭稹起身想要阻止他:“王爷不可,刺客尚未清除干净……”童贯摆了摆手:“老夫也是戎马一身,岂会怕几个刺客,何况客人到来,无物可赏,不是待客之道啊。”他走回来,“立恒,坐。”
  
  “不敢无礼。”宁毅规规矩矩的回答道。
  
  童贯笑了笑,倒也不强求,双方身份毕竟差的太多,他礼贤下士,对方也无法放肆,这很正常:“方才与谭大人品茶赏梅,正提起你们。夏村之战打得漂亮,老夫征战多年,许久未见如此有生气的一战了。正好就听到你的事情……这些绿林莽夫,愚蠢该杀,本王手下也抓了几个,待会送回你那,还你公道。你无需多说,军队有军队的行事,你为国出力。这些人敢上门找茬,便是取死之道,本王也会给你撑腰。”
  
  宁毅本想拒绝,童贯做出“你杀了就杀了”的态度,打断他的说话,然后回到座位上:“城外战事。夏村战事,本王和谭大人都想听你亲自说说,你现在可有空闲哪?”
  
  “王爷有命,岂敢不从。”
  
  童贯便笑起来:“来人,给他搬张椅子!”又道,“你要说事。时间不短,不要站着了。坐下吧。”
  
  不一会儿,又给他倒了杯茶。
  
  能够以太监之身,异姓封王,某方面来说,是在为人处事上到达了顶尖的人,宁毅曾经的成就代入进来还比不上他,只是作为现代人。眼界、知识面都有加成。当然,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场面。需要的不是表露自己有多厉害,宁毅做出一般的书生模样,按照竹记的宣传策略将城外的战事复述了一遍,童贯、谭稹不时点头,偶尔出言询问。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将事情说完。童贯与谭稹将宁毅等人夸赞了一番,又闲谈了几句,童贯问道:“对和谈之事,立恒怎么看?”
  
  “太原是关键。”宁毅道,“若不能以精锐大军推进太原,宗望与宗翰会师之后,恐北地难保。”
  
  童贯点了点头:“只是,汴梁一战的战果,立恒也看到了,单是宗望,便如此厉害,若两军会师,于太原城下一战,再死十几万军队,怎么办?”
  
  “狭路相逢勇者胜。几年之内,怕是没有多的出路了。”
  
  “问题在于。”谭稹在一旁说道,“立恒觉得,谁担得起这责任?”
  
  宁毅皱了皱眉,做出刚刚想到这事的样子。心中却道:总不会是我吧?
  
  童贯对于他的表情颇为满意,朝谭稹摆了摆手:“我与老秦相识二十余载,他的为人处事,童某都很佩服,此次一战,若非有他,也是难以力挽狂澜。绍和绍谦二人,一在汴梁,一在太原,立下汗马功劳,说这次大事是老秦一肩挑起的,都不为过。立恒你在右相府做事,很有前途,只管放手去做。”
  
  “只是京中有许多问题。”童贯望着仍然蹙眉的立恒,笑着起身,“上面有许多问题。有些能解决,有些不容易,我们几个老头子,身处其中,许多时候,恨自身无力。当然,这些事情与你说,合适,也不合适……”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叹一口气,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你还年轻,看见你们,想起老夫年轻的时候了。风起于青萍之末,英雄不必问出身,我知立恒你出身寒微,但本王想,若能给你二三十年,焉知你不是下一个时代的弄潮之人……”
  
  “王爷。”宁毅欲说又止。
  
  “本王已经老了,身前身后名,大概也定了。”童贯道:“唯一能做的,是给年轻人一些时间,有些事情,我们这些老头子做不了的,你们将来能做。立恒哪,你既然加入了战事,便也算是军队里的人了,此次大战,武瑞营是功,本王给你们争取,往后有什么不开心的,只管来跟本王说,当然,跟老秦说也是一样。本王不担心你现在做的什么事情,绿林多草莽,但是有一句话,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很有道理,本王送给你。”
  
  他指指宁毅,微微顿了顿。
  
  “人生苦短。”他说道,“追风赶月别留情。”
  
  带着微微荣幸、又有些诚惶诚恐的表情,走出大门,上了马车之后,宁毅的表情瞬间变得肃然起来。
  
  走到大街上被绿林人士刺杀,实在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童贯碰头,一切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对于见面的目的,童贯没什么掩饰的,无非是示好和拉人罢了。宁毅官面上身份虽然不出众,但组织坚壁清野、组织夏村抵抗,这一路过来,童贯会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以王爷身份,能够听一个说战事听一个时辰,还不时以捧哏的姿态问几个问题,本身就是极大的示恩,若是一般武将,早已感激涕零。而他后来话中的意图,就更是简单了。
  
  “追风赶月别留情……”宁毅口中喃喃重复了一句,车内的竹记管事望过来,小心问了一句:“东家,王爷说了些什么?”
  
  “跟我走有肉吃。”宁毅看他一眼。
  
  那管事本也是幕僚身份,此时稍一深思,陡然变了脸色:“相爷那边……”
  
  “现在还不知道是故意放风试探,还是背后已经结盟了。”宁毅摇了摇头,随后又沉静下来,“不用多想,还是先看看、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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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二四章 烟火调(下)
  
  距离那天长街上的刺杀,童贯的出现,转眼又过去了两天。∑,京城之中的氛围,逐渐有转暖的倾向。
  
  这转暖自然不是指天气。
  
  当金人南下,外侮来袭之时,面对倾城之祸,要激发起民众的血性,并非太难的事情。然而在激发过后,大量的人死去了,外在的压力褪去时,许多人的家庭已经完全被毁,当人们反应过来时,未来已经变为苍白的颜色。就如同面临危机的人们激发出自己的潜力,当危险过去,透支严重的人,终究还是会倒下的。
  
  如何在这之后让人恢复过来,是个大的问题。
  
  事实上,在攻城战告一段落的这段时间,大量未曾参与守城的家属的死亡——或因饿死,或因自杀——已经在不断地反馈上来了。当右相府与竹记的舆论系统完全运作起来后,虽然被发现的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但汴梁这个透支太多的巨人的脸上,多少有了一丝血色。
  
  有关死者的悲壮,勇士的付出,意志传承以及危险尚未褪去的警告,都随着相府与竹记的运作,在城内发酵扩散。对于这个年代而言,舆论的定向扩散,其实还是相对简单的事情,因为一般人获取讯息的渠道,真的是太窄了,只要听到些什么,官府还稍稍配合一下,那往往就会化作斩钉截铁的事实。
  
  于是随着几天时间的酝酿,至少在大战后的社会氛围方面,已经出现了一定成效。
  
  首先,官府收集战死者的身份性命讯息,开始造册,并将在之后建造英烈祠,对死者家属。也表示了将有所交代,虽然具体的交代还在商议中,但也已经开始征询社会官绅宿老们的意见,哪怕还只在画饼阶段,这个饼暂时画得还算是有诚意的。
  
  其次,在官府的协调与竹记的宣传下。有余力的官绅富户开始施粥放粮,并且表示愿意关照那些在守城战中死难者的家属——这种事情的出现,一是相府出面呼吁,二是竹记为那些带头的大户宣传,给他们留下了名气,三则是因为朝廷方面正在商议,日后死难者家属不论是行商的、出仕的、种地的,都将给予他们大量的方便,一如后世的优待残疾人政策。收留残疾人做工的,自然也会有大量的好处。
  
  其三,读书人对于这次事情的关注未完,由于竹记对女真人威胁的着重渲染,要如何应付这一危机,便成为了忧国忧民者平日里谈论的主要话题。这些读书人们要么商议着准备投笔从戎,要么在一处处酒楼、茶馆中商议革除时政弊病的话题,例如以“国难社”“梅社”为名的一些读书人小团体偷偷地建立起来。四处拉人,渲染忧国忧民的情怀。往日里这些团体也不少。多是诗社,这一次,便有了更激进的目标了。
  
  当然,无论目标如何,大多数团体的最终意义只有一个:苟富贵、勿相忘。
  
  其四,此时城内的武人和军人。受重视程度也有了颇大的提高,往日里不被喜欢的草莽人士,如今若在茶楼里谈话,说起参与过守城战的,又或是身上还带着伤的。往往便被人高看好几眼。汴梁城内的军人原本也与流氓草莽差不多,但在此时,随着相府和竹记的刻意渲染以及人们认同的加强,每每出现在各种场合时,都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
  
  这些事情互相影响,又互相促进,在几天时间内,将城内的氛围变得积极而和睦起来,人们互相关心帮助的事情渐渐增多,每每在一些施粥施饭的场所,暖心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包括竹记在内的一些酒楼茶楼中,虽然饭菜粗陋,但人们说起城外的女真人,城内的状况,都表示要戮力同心的情景,让人看了也为之鼓舞。
  
  身处其中,岳飞也每每觉得心有暖意。
  
  他是陪着宁毅进城的随员之一,这几天的时间里,宁毅带着他,暗中见了不少京里的武将。作为地方厢军的小小统领,宁毅特意带着他来见这些位高权重的京中将领,说是混个脸熟,但想要提拔帮助他的拳拳之意,不言而喻。但他心中感激之余,最为感动的,还是这几天来周围看到的暖心场面。
  
  虽然并不参与到中间去,但对于竹记和相府行动的目的,他自然还是清楚的。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不能立即睡过去,哪怕再痛,也得强撑着熬过去,竹记和相府的这些行动,每日里的说书看起来简单,但岳飞还是能够看到宁毅在约见武将之外的各种动作,与一些高门大户的碰面,对施粥施饭场地的选择,对于说书宣传和一些帮扶活动的筹划,这些看起来自然自发的行为,实际上以宁毅为首,竹记的掌柜和幕僚团们都做了颇为用心的筹划的。
  
  将操纵人心、煽动人心的事情当成一个学问来做,许多事情和步骤都环环相扣的规划好,这样的事情以往不曾听说过,但岳飞并不因此觉得虚伪。身处其中,他知道相府和竹记的目的是为了给这座城池续命,而当一个个好转的端倪出现,他在其中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要能这样做下去,世道或许便是有救的……
  
  几天的时间下来,唯一让他觉得愤慨的,还是早两天长街上针对宁毅的那次刺杀。他自小随周侗习武,说起来也是半个绿林人,但与绿林的来往不深,就算因周侗的关系有认识的,多半观感都还可以。但这一次,他真是觉得这些人该杀。
  
  当然,还好有更多的厉害人物围绕在这宁公子的身边,将他保护下来了。
  
  身边的事情大多顺利,让他对于今后的事态颇为放心。只要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此后打到太原,胜几仗败几仗,又有什么关系。与竹记中几名相熟的掌柜聊起来,他往往也是这样说的。
  
  “人总是要痛得狠了。才能醒过来。家师若还在,看见此时京中的情况,会有欣慰之情。”
  
  说这句话时,他正坐在竹记一家店铺的二楼上,与名叫崔浩的竹记幕僚闲谈,这人秀才出身。家中父母早亡,原有一妻子,妻子患病时加入竹记,可惜最后女人还是去世了。宁毅出城时召集的多是毫无牵挂之人,崔浩跟着过去,战阵之上,岳飞救过他一次,因此熟稔起来。
  
  “人皆惜命,但若能死得其所。愿意慷慨而去的,还是有的。”崔浩自妻子去后,性格变得有些阴郁,战阵之上险死还生,才又开朗起来,此时有所保留地一笑,“这段时间,官府对我们。确实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了,就连以前有矛盾的。也没有使绊子。”
  
  “国事如此,知道轻重的还是有的。”岳飞爽朗地笑起来,“更何况,广阳郡王此次都见了宁公子。我昨日听几位将军说,王爷私下里对宁公子也是赞不绝口啊。”
  
  “……此事却有待商榷。”崔浩低声说了一句。
  
  “嗯?”
  
  “没什么。”崔浩偏头看了看窗外,城市中的这一片。到得今天,已经缓过来,变得稍稍有些热闹的气氛了。他顿了片刻,才加了一句:“我们的事情看起来情况还好,但朝堂上层。还看不清楚,听说情况有些怪,东家那边似乎也在头疼。当然,这事也不是我等考虑的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高,说完之后,两人都安静下来。此时酒楼另一端有一桌人大声说起话来,却是众人谈及与女真人的战斗,几个人预备随军赴太原。这边听得几句,岳飞笑起来,拿起茶杯示意。
  
  “国难当前,陛下圣明,我等大有可为。可惜无酒,否则也当学他们一般,浮一大白。”
  
  “太原之战可不会容易,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内部曾有商议,我等或会留下来帮忙稳定京师状况。鹏举你若北去,顾好自己性命,回来之后,酒有的是。”
  
  京城物资紧缺,众人又是随宁毅回来做事的,被下了禁止喝酒的命令,两人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岳飞喝过之后,才是一笑:“此事崔兄无需担心,太原一战,只要肯拼命,便绝非死战。按我等估计,宗望与宗翰汇合之后,面对面一战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我等敢拼,地利人和之下,女真人必会退去,以图来日。此次我等虽然败得厉害,但只要痛定思痛,来日可期。”
  
  他说完这话,偏头望向窗外,城市里的雪白在眼前延展开去,这个冬天的汴梁城,真是受了太多的创伤,但此时望去,也隐隐觉得天地之间,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
  
  随后,又想到开战之初为行刺宗翰而死的师父了,老人的面容,宛然浮现。
  
  若能北上一战,死有何惧!
  
  随后又是简单的一天,过了这一日,是十二月二十六。从昨天到今天宁毅并未再去见京中将领,岳飞便没有时时跟随,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来到竹记幕僚们议事的院子,一股古怪的气氛萦绕其中,众人讨论激烈,甚至有人破口大骂,语气压抑。岳飞找到崔浩,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浩迟疑了片刻:“今日金殿之上,右相请辞求去。”
  
  “什、什么?”
  
  “右相递了折子,请求告老……致仕……”
  
  岳飞愣了半晌,他知道竹记这一系便是右相府的力量,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正是跟在后头出力。回京之后所见所感,这次主持京城防务的二相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对于发生这种事,他怔怔的也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只是官场经验浅,并非愚人,随后便想到一些事情:“右相这是……功劳太高?”
  
  “倒不是大事。”崔浩还算镇静,“如你所想,京中右相坐镇,夏村是秦将军,右相二子,太原则是大公子在。若我所料不错,右相是眼见谈判将定,以退为进,弃相位保太原。国朝顶层大员,哪一个不是几起几落,蔡太师都被罢过数次。只要此战能竞全功,大公子二公子得以保全,右相日后自能复起,甚至更进一步。眼前致仕。不失为韬光养晦之举。”
  
  “那陛下那边……”
  
  “驳回了。”崔浩笑道,“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总得推让几次的。”
  
  *****************
  
  战事还未算结束,右相以伤病为由请辞,对于朝堂上层来说。是个不小的震动,皇帝甚至发了脾气,说:“莫非我嫉贤妒能,有功不赏!?”将秦嗣源训斥一番,随后又好言安慰,算是暂作结尾。
  
  事实上,对于这段时间,处于政局中心的人们来说,秦嗣源的举动。令他们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谈判开始,这些天以来的朝堂形势,令许多人都有些看不懂,甚至对于蔡京、童贯、李纲、秦嗣源这类大员来说,将来的形势,或多或少都像是藏在一片迷雾当中,能看到一些,却总有看不到的部分。
  
  大战之后。有人上有人下,一场大的朝堂纷争若真的爆发。倒下的到底是蔡京、童贯还是李纲、秦嗣源,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在按兵不动,私下串联,包括谈判之后的太原问题,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没人十拿九稳。
  
  也是因此。到了谈判尾声,秦嗣源才算是正式的出招,他的请辞,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当然,疑惑还是有的。如同竹记当中,一众幕僚会为之争吵一番,相府当中,宁毅与觉明等人碰头时,感叹的则是:“姜还是老的辣。”他那天晚上劝说秦嗣源往上一步,夺取权力,哪怕是成为蔡京一样的权臣,若是接下来要面临长时间的战乱纷争,或许不会全是死路。而秦嗣源的明确出招,则显得更加稳健。
  
  朝堂之中,不少人或许都是如此感叹的。
  
  这天下午,秦嗣源第二次递上请辞折子,再度被驳回。
  
  十二月二十七,第三度请辞,驳回。
  
  十二月二十七下午,李棁与宗望谈妥和谈条件,其中包括武朝称金国为兄,百万贯岁币,赔偿女真人回程粮草等条件,这天下午,粮草的移交便开始了。
  
  二十八,秦嗣源第四度请辞,驳回。
  
  二十九,武瑞营请求周喆检阅的请求被允许,有关检阅的时间,则表示择日再议。
  
  周喆挺秦嗣源挺得如此坚决,相府之中多少放下心来,或多或少的猜测,皇帝这次已经铁了心要用右相。而右相的态度已表,不再去求。
  
  又过了一天,便是景翰十三年的除夕,这一天,雪花又开始飘起来,城外,大量的粮草正在被送入女真的军营当中,同时,负责后勤的右相府在全力运作着,搜刮每一粒可以搜集的粮食,预备着大军北上太原的行程——虽然上面的许多事情都还含含糊糊,但接下来的准备,总是要做的。
  
  正月初二,女真军队拔营北去,城外的营地里,他们留下的攻城器械被全数点燃,大火燃烧,映红了城北的天空,这天夜里,汴梁爆发了更为盛大的庆祝,烟火升上夜空,一团团地爆炸,坚城雪岭,分外妖娆。
  
  初三、初四,请求发兵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到得初五,周喆下令,以武胜军陈彦殊为首,领麾下四万大军北上,连同周围各地厢军、义军、西军部队,威慑太原,武瑞营请战,随后被驳回。
  
  初六,力陈应全力北上以救太原的折子雪片般的飞上去,全数驳回。周喆再度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女真人急于求去,况且我等已签订了百万岁币的协定,岂能再大题小做,发动几十万大军,劳民伤财!这个年还过不过了!”秦嗣源再度请辞,被训斥、驳回。
  
  这是景翰十四年的开端,这天过后,金銮殿上乱起来了。军方一系,对于此战的请功抚恤等问题提了上来,武瑞营乃首功,周喆一路红批,大肆赞扬,所有请求,无有不准,并预备来日亲自接见功臣,检阅部队。另一方面,他坚持着太原之事已派出部队,无需再大惊小怪。而大量的反弹也开始出现,对于太原的重要性的折子不断有人往上递。而蔡京、童贯系开始抽身旁观。
  
  初九,大学士李立力陈太原重要,时机紧迫,失不再来,于金殿上与周喆发生争执,他一头撞在了台阶上。鲜血肆流,经过太医诊治后保下性命,随后被下狱。
  
  时间一丝一缕的过去了,有人觉得李立等人大惊小怪,有人心存侥幸。确实,女真人已经决定要走。又有每年的岁币,说起太原之围,兵也已经发出去了,一切似乎没必要那么大题小做。女真人在这片风雪中不断北上的时候,京城,对于太原的讨论逐渐趋于沉默,虽然也有人不断请求发兵太原,抓住最后的机会,但声音终于越来越少。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到了。
  
  这是景翰十四年最为热闹的节日。初一的时候。由于城禁未解,物资还有限,不可能大肆庆祝。此时女真人走了,大量的物资已经从四面八方运输过来,城内幸存的人们真心诚意地庆祝着赶跑了女真人,烟花将整片夜空点亮,城内光芒流转,一夜鱼龙舞。
  
  皇城。周喆走上城墙,静静地看着这一片繁华的景象。过了一阵。皇后来了,拿着大髦,要给他披上。
  
  “最近这段时日,听闻朝上太乱,陛下操劳了,连节日都不能放松些许么。”
  
  周喆摆了摆手。不要那衣服,目光扔望着外面的烟火、街市。
  
  “朕已浪费太多时日,欲求振作,岂能嫌累……”他顿了顿,偏头又道。“朕最近读古词,每有所感,最令朕喜欢的有一首,皇后你要想知道吗?”
  
  “陛下忧国忧民,汴梁才遭兵祸,想必是什么忧心战乱生民的词作吧?”
  
  “猜错了。”周喆摇了摇头,过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迷离高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陛下……”
  
  “觉今是而昨非啊!”周喆叹了一句,语气陡然高起来,“朕往日曾想,为帝者,重在用人,重在制衡!这些士大夫之流,纵然心中猥琐不堪,总有各自的本领,朕只需稳坐高台,令他们去相争,令他们去比试,总能做出一番事情来,总有能做一番事情的人。但谁知道,一番制衡,他们失了血性,失了骨头!凡事只知权衡朕意,只知交差、推诿!皇后啊,朕这十余年来,都做错了啊……”
  
  “陛下……”皇后僵在了那儿,她怎么也想不到,周喆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周喆笑了笑:“以国事交托他人,可笑啊。我武朝近三百年养士,这些人,对权谋人心,学得比谁都好,一个个在朕面前装忠臣良将!勾心斗角!推诿权衡!把朕的国家弄得糜烂不堪。若非有此次大战,朕还不能幡然醒悟,自有热血之士在民间!杀鸡每多屠狗辈!你看看蔡京,低眉顺目,朕待其不薄,到此次亡国大难了,他低眉顺目,一言不发!看看童贯,广阳郡王,朕待他不薄!女真人南下,他见势不妙掉头就走!看看秦嗣源,他二儿子在汴梁,大儿子守太原,他居相位!最近呢,辞职求去,他在干什么?以为我看不懂?以退为进!先保他的儿子,然后他仍有影响力掌控朝堂,就如同蔡京一般!他揣摩朕的心思,他好高明啊!他这是……他这是要利用朕,要操纵朕!”
  
  “太原!”他挥了挥手,“朕何尝不知太原重要!朕何尝不知要救太原!可他们……他们打的是什么仗!把所有人都推到太原去,保下太原,秦家便能一手遮天!朕倒不怕他一手遮天,可输了呢?宗望宗翰联手,女真人全力反扑,他们所有人,全都葬送在那里,朕拿什么来守这江山!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他们说得轻巧!他们拿朕的江山来赌博!输了,他们是忠臣烈士,赢了,他们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若非他们打出这样的仗来!若非秦绍和在太原!若非他们逼朕,朕岂能出此下策!”
  
  “朕已错了十三载。”
  
  他缓缓说着,将手放在了女墙的积雪上,那积雪冰凉,但是令得他有鲜血燃烧的感觉。
  
  “这江山,这子民……不能再交给他们,肆意糟践……”
  
  “朕的江山,朕的子民……”
  
  “……朕,亲自守护。”
  
  斩钉截铁的语气中,烟火升腾,照亮了他刚毅而坚决的脸庞。
  
  北去千里之外的太原,没有烟花。
  
  面容消瘦的秦绍和走上城墙,望了望对面的女真军营,营地的光芒延绵一片,仿佛要透到城墙上来。城里今天也显得有些热闹,至少军营等处,火光燃得明亮了一些。
  
  “咳咳……还好吗?”他拍了拍一位执勤士兵的肩膀,“今日上元佳节,下面有汤圆,待会去吃点。”
  
  他一路前行,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说了。
  
  围城日久,城内的粮草开始见底,自一个月前起,食物的配给,就在减半了,如今虽然不是没有吃的,但大部分人都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由于城内取暖的物件也开始减少,以这样的状态在城头站岗,还是会让人瑟瑟发抖。
  
  过得一阵,他见到了守在城墙上的李频,虽然目前掌握城内的后勤,但作为奉行君子之道的儒生,他也同样吃不饱,如今面有菜色。
  
  秦绍和递了个小食盒给他。
  
  “汤圆,给你带了几个,到一边去,偷偷地吃。”
  
  李频推辞一番,终于收下,但并没有打开,两人走了一段,低声交流着状况,也远远的、朝南边望了一阵。
  
  “上元了,不知京城事态如何,解围了没有。”
  
  “看城外按兵不动的样子,怕是没什么进展。”
  
  “城内饥寒交迫啊,虽还有粮食,但不敢乱发,只能节衣缩食。不少老人家冻饿至死了……”秦绍和低声说着,“不知我等还能守多久。”
  
  “武朝守多久,我等便守多久。”李频慷慨一笑,瞥了一眼城外的军营,“我辈男儿,岂能将这大好河山相让。”
  
  “咳,哈哈……说得对!”秦绍和伸手,用力拍了拍李频的肩膀,李频便是一个踉跄,片刻,城头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豪迈,在风雪的城头,远远地传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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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四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下)
  
  景翰十四年三月十八,秦嗣源下狱之后,一切出乎意料的急转直下!
  
  风声的变动,快得令人咋舌,并且,尽管在之前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当几个关键的点忽然出现时,宁毅等人才真正嗅到不祥的端倪。
  
  在三月十八这天,当秦嗣源被以自证清白为名下狱的同时,有一个案子,也在众人尚未察觉到的小地方,被人掀起来。
  
  那是时间追溯到两年多以前,景翰十一年冬,荆湖南路衡山县令唐沛崖的枉法受贿案。此时唐沛崖正在吏部交职,拿人之后立刻审问,过程不表,三月十九,这个案件延伸到尧祖年的长子尧纪渊身上。
  
  尧祖年是京城名宿,在汴梁一带,也是家大业大,他于官场浸淫多年,从十八到十九这两天,他一直在负责厘清秦嗣源的这个案子。十九这天上午,衙门派人去到尧家请尧纪渊时,还颇有礼貌,只道稍稍问话便会任其回来,尧家人便没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尧祖年,待到尧祖年知道这事,已经是十九这天的晚上了。
  
  老人当即察觉到不对,他匆匆招来已经放回家的长子,询问经过。同时,选择通知了觉明、纪坤、宁毅。此时尧祖年、觉明两人在高层官场上关系最多,纪坤对相府控制最多,宁毅则在市井以及吏员的触手与眼目最多。
  
  在这之前,大伙儿都在估测这次皇帝动刀的范围,理论上来说,如今正处于赏功的风口,也得给所有的官员一条生路和榜样,秦嗣源问题再大,一捋到底就是最坏的结果。当然,怎么捋是有个名头的。但这件事弄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
  
  几人当即寻找关系往刑部、吏部伸手,与此同时,唐沛崖在刑部大牢自杀。留下了血书。而官面上的文章,已经因为尧纪渊,与秦家接上了线。
  
  一条简单的线已经连上,事情追溯往两年前的赈灾。秦嗣源以官府的力量维护商路。排开地方势力的阻挡,令粮食进入各个灾区。这中间要说没有结党的痕迹是不可能的,唐沛崖当晚留书自尽,要说证据尚不足,但在三月二十这天的早朝上。已有七本参奏的折子涉及此事,两本拿出了一定的证据,隐约间,一个庞大犯罪网络就开始出现。
  
  此时京中负责同审秦嗣源案件的本是三个人:知刑部事郑司南,大理寺判汤刿,御史台的田余庆。郑司南原本是秦嗣源的老下属,汤刿也与秦家有旧,田余庆在秦桧手下办事,按说也是本家人,因为这样的缘故。下狱秦嗣源大伙儿本以为是走个过场,审理之后就算有罪,也可轻拿轻放,顶多皇上不想让秦嗣源再任实权右相,退下去便了,但这次七本折子里,不光涉及到秦嗣源,同时巧妙地将郑司南、汤刿两人都给划了进去。
  
  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则带了半套证据,七本折子虽然是不同的人上来。结合得却颇为巧妙。三月二十这天的金銮殿上气氛肃杀,不少的大臣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真正站出来试图理智分析这几本折子的大臣也是有的,唐恪便是其中之一:血书存疑。几本参劾奏折似有串联嫌疑,秦嗣源有大功于朝,不可令功臣寒心。周喆坐在龙椅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唐恪,对他颇为满意。
  
  “唐卿不愧是国之栋梁,大公无私。往日里卿家与秦相素有争执,此时却是唐卿站出来为秦相说话。秦相忠直,朕何尝不知,倒也不必如此谨慎了,女真之祸,朕已下罪己诏。这次之事,有问题,要查出来,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没问题,要还秦相一个公道……这样吧,郑卿汤卿不妨先避避嫌,秦相之事,我另派两人处理。这事事关重大,朕须派素有清名之人处断,这样吧……燕正燕卿家,你暂替汤卿署理此事,另有一人,唐卿啊,既然你最信秦相,朕也信你,便由你替郑卿,为朕处理好此事吧……”
  
  这天下午,周喆召见了秦桧。
  
  “右相之事,三司同审,原本御史台卿家是最合适的,这些年卿家任御史中丞,忠直不二。朕未派这差事给你,你知道为什么?”
  
  “臣须避嫌。”秦桧坦荡答道。
  
  “是啊,卿须避嫌。”御书房长桌后的周喆抬了抬头,“但并非卿家所想的那般避嫌。”
  
  “臣不解。”
  
  “御史台参劾天下官员,肃清吏治,你任御史中丞,要的是大公无私。先不说右相并非你真的本家,就算是本家,朕信你,就得放你去审,否则,你早人头不保,御史中丞岂是人人都能当的?”
  
  秦桧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臣谢陛下信任。”
  
  “朕信任你,是因为你做的事情让朕信任。朕说让你避嫌,是因为右相若退,朕换你上去,这里要避避嫌。也不好你刚刚审完右相,位子就让你拿了,对吧。”
  
  秦桧迟疑了一下:“陛下,秦相素来为官端正,臣信他清白……”
  
  周喆摆了摆手:“官场之事,你不要给朕打马虎眼,右相何人,朕何尝不知道。他学问深,持身正,朕信,未曾结党,唉……朕却没那么多信心了。当然,此次审理,朕只秉公,右相无事,国之大幸,若是有事,朕属意在你和谭稹之间选一个顶上去。”
  
  “女真刚刚南侵,我朝当以振作军力为第一要务,谭大人曾主兵事,可为右相。”
  
  “谁可为右相,朕心里有数。”周喆看他一眼,“你很好,下去吧。”
  
  主审官换人的消息传入相府后,右相府中,纪坤、闻人不二等人还有点乐观:御史台秦桧性情忠直,若加上唐恪,二比一,或许还有些转机。尧祖年却并不乐观,他对于秦桧,有着更多的了解,信心却是不足。三人之中,唐恪固然清廉持正,但坦白说,主和派这些年来受到打压。唐恪这一系,基本上散沙一盘,在朝堂内除了清名之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力了。觉明正在皇室奔走。试图扭转上意,未曾过来。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唯有宁毅愣了半晌,低声说出这句话来,还有些心存侥幸的众人看看他,都沉默下来。
  
  如同皇帝的新衣一般。这次事情的端倪已经露了这么多,很多事情,大伙儿都已经有了极坏的猜测,心怀最后侥幸,不过人之常情。宁毅的这句话打破了这点,此时,外面有人跑来通报,六扇门捕头进入尧家,正式缉拿尧纪渊,尧祖年皱了皱眉:“让他忍着。”随后对众人说道:“我去大牢见老秦。按最坏的可能来吧。”众人随即分散。
  
  右相府的反抗和活动。到此时才提升到只求保命的程度,然而已经晚了。席卷京城的巨大变动,在周喆、蔡京、童贯、王黼各系的推动下,籍着京城赏功罚过、再度振作的积极之风,已经全面铺开。
  
  ***************
  
  常来矾楼的人,忽然换了不少。
  
  京城风声鹤唳的时候,每每如此。来到风月之地的人群变化,往往意味着京城权力核心的转变。这次的转变是在一片大好而积极的赞誉中生的,有人击节而哥,也有人义愤填膺。
  
  “……真料不到。那当朝右相,竟是此等奸人!”
  
  “……朝廷尚未审结此事,可不要瞎说!”
  
  “哪有瞎说,如今每日里下狱的是些什么人。还用我来说么……”
  
  “秦家大少可是在太原死节的义士”
  
  “太原城围得铁桶一般,跑不了也是真的,何况,即便是一家人,也难保忠奸便能一样,你看太师父子。不也是不同路”
  
  “楼下说书的先前每日说那秦家大少,这两日,可不是不说了”
  
  “右相结党,可不逊蔡太师,而且此次守城,他赶人上城墙,指挥无方,令那些义士全葬身在了上面,后来一句话不说,将尸体也全烧了,你说,哪有将人当人用过”
  
  “说这七虎,我看啊,他与……不,他就是最大的害人之虎”
  
  近来师师在矾楼之中,便每日里听到这样的说话。
  
  她如今已经弄清楚了京中的大势展,右相一系已经从根基上被人撬起,开始垮塌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便有众人推,右相一系的官员频频被下狱,三司会审那边,案子的牵扯则每天都在变大,虽还未形成定罪的形势,但在眼下的情况里,事情哪里还跑得脱,只是最后定罪的大小而已了。
  
  舆论开始转向与朝廷那边的风声有关系,而竹记的说书人们,似乎也是受到了压力,不再说起相府的事情了。早两天似乎还传出了说书人被打被抓的事情,竹记的生意开始出问题,这在商人圈子里,不算是稀奇的新闻。
  
  但底层一系,似乎还在跟上方对抗,据说有几个竹记的掌柜被牵扯到这些事情的余波里,进了开封府的大牢,随后竟又被挖了出来。师师知道是宁毅在背后奔走,她去找了他一次,没找到,宁毅太忙了。
  
  李妈妈每每说起这事,语带叹息:“怎么总有这样的事……”师师心中复杂,她知道宁毅那边的生意正在瓦解,瓦解完了,就要走了。心中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告辞,但宁毅终究未曾过来。
  
  时间到得三月二十七,这天在矾楼之中,大伙儿都在议论着李纲受封的事情,秦嗣源案子的事情,师师倒在楼中现一个人,那人一袭蓝衫,样貌消瘦,似乎还有伤在身,不时咳嗽,师师对他有些印象,依稀记得这人原是相府幕僚,叫做成舟海的,他大概是约了人来矾楼谈事情,可能也在为相府奔走。师师才现他不久,便有人匆匆赶来,与那成舟海说了几句话,成舟海便匆匆出去了。
  
  随后也有人跟师师说了事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右相府中闹出事情来了,刑部要拿秦家二公子下狱问罪。秦家老夫人挡住不许拿,两边闹起来,要出大事了……”
  
  师师脸色一白:“一个不留?这做得……这做得……秦家毕竟于国有功啊……”
  
  “嘿,功过还不知道呢……”
  
  那人报完信便去看热闹,师师想了想,连忙也叫人驾车,赶去右相府。到得那边时,周围已经聚集许多人了,这次涉及到秦绍谦的是另一个案子,刑部主理,过来的乃是刑部的两位总捕,带了文书、捕快队伍,却被秦家老夫人挡在门外,此时叫了不少秦家子弟、亲朋手拉手在门口挡住,成舟海也已经赶了过去,两边正在说话协商,偶尔年轻人与捕快也会对骂几句。
  
  往日里秦府何其权重,但有事情,说句话也就解决了,此时弄成这个样子,给人的感觉便只有权势离散的凄凉,纵然秦嗣源尚未问罪,颓丧之感已经出来了。秦府之中,秦绍谦似乎闹着要出来,堵住门口的老夫人拿拐杖打他:“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你出来我立刻死了”
  
  总捕铁天鹰在外头喊:“老夫人,此乃国法,非你如此便能抵挡”
  
  外围的一些捕快低声道:“哼,权大势大惯了,便不讲道理呢……”
  
  人群里随后也有人如此义愤填膺,窃窃私语。府门那边,却见人群有点推推搡搡起来,那成舟海挡在前方说道:“秦绍和秦公子在太原被金狗分尸殉国,如今尸骨未寒,二公子曾在城外率军大破怨军,既是英雄,也是相爷唯一血脉。成某在太原九死一生,刚刚回来,尔等欲灭功臣满门,不妨从成某身上踏过去。”
  
  那铁天鹰道:“功便是功过便是过,岂能混为一谈。本人此次只为请秦公子过去分辨清楚,未说便要将其入罪,尔等如此阻挠,是心虚么?而且,秦绍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国,太原被女真人屠杀,几乎无人幸存,你又是如何回来,你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那成舟海大喝一声,撕开了上衣,消瘦的身体上密密麻麻的还都是绷带,他将绷带往外撕,“尔等知道太原是何等情形,四面无援!粮草不足!女真人强攻时,我等为求杀敌,粮食只给士兵吃,我是官员,每日里吃的糠粉都是减半的,我伤未痊愈,捕头,你看看这伤是否是贪生怕死来的”
  
  右相府门外成舟海的这番做派令得铁天鹰有些呐呐无言,李师师却是明白,若是秦绍谦乃是另起一案,或许就还不大,京中总有些官员可以插手,右相府的人此时必然还在四处行动奔走,要将这次案件压回去,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赶来,又能否有些成效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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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三五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上)
  
  长街之上的吵嚷还在继续,成舟海以及秦绍俞等秦家子弟挡住了过来的捕快,柱着拐杖的老太太则更是颤巍巍的挡在门口。有成舟海带着伤痛一阵阻拦,铁天鹰一时间也不好用强,但他是带着刑部手令来拿人的,天生便带有正义性,话语之中以退为进,说得也是慷慨激昂。
  
  “……我知你在太原英勇,我也是秦绍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国。然而,兄长殉国,家人便能罔顾国法了?尔等便是这样挡着,他迟早也得出来!秦绍谦,我敬你是英雄,你既是男儿,心怀坦荡,便该自己从里面走出来,咱们到刑部去一一分说”
  
  这番话带动了不少围观之人的应和,他手下的一众捕快也在添油加醋,人群中便听得有人喊:“是啊。”
  
  “有罪无罪,去刑部怕什么!”
  
  “是清白的就当去说清楚……”
  
  这些说话之人多是百姓,女真围城之后,众人家中、身边多有去世者,性情也大都变得激愤起来,此时见秦绍谦连刑部都不敢去,这哪里还不是枉法的证据,分明心虚。过得片刻,竟有人指着秦家老夫人骂起来。
  
  “……老虔婆,以为家中当官便可一手遮天么,挡着公人不许进出,死了也好!”
  
  “是啊是啊,当京城是她家开的了……”
  
  “秦家本就跋扈惯了……”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就变得群情汹涌起来。那老妇人站在相府门口,手柱着拐杖一言不。但手上明显是在颤抖。但听秦府门后传出男子的声音来:“母亲!我便遂了他们……”
  
  随着那声音,秦绍谦便要走出来。他身材魁梧结实,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以牛皮罩住,只更显身上沉稳煞气。然而他的脚步才要往外跨。老妇人便回头拿拐杖打过去:“你不许出来”
  
  铁天鹰在外面喊:“好,秦绍谦你是条汉子!”
  
  成舟海回过头来咳了两句:“回去!回去!”
  
  前几次秦绍谦见母亲情绪激动,总被打回去。此时他只是受着那棍子,口中喝道:“我去了刑部他们一时也不能拿我如何!能说清的,自能说清!若说不清,我迟早是死!母亲”
  
  “你回去!”
  
  “我不可丢了秦家声名”
  
  人群中有人喊:“你秦家还有声名。有声名的大公子已经死了,他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秦绍谦虎目圆睁,往这边人群里扫过来,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已经充血赤红,沉声道:“我在城外拼命。救下一城……”他或许想说一城畜生,但终于没有出口。老夫人在前方拦住他:“你回去,你不回去我死在你面前”
  
  “娘”秦绍谦看着母亲,大喊了句。
  
  “他们总得留我秦家一人活命”
  
  到得此时,秦绍谦站在那里没法回去,老夫人也只是挡住他,柱着拐杖。其实秦嗣源虽已下狱,极刑不过流三千里。但以秦嗣源的年纪,流放与死何异,秦绍谦却只是武人。进去刑部,事情可以小可以大,他在外面跟在里面的周旋难度,委实天渊之别。
  
  这些日子里,要说真正难受的人,非秦绍谦莫属。
  
  他先前掌管军队。直来直往,就算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手上一把刀,也大可斩杀过去。这一次的风声急转。父亲秦嗣源召他回来,军队与他无缘了。不光离了军队,相府之中,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先,为了自证清白,他不能动,文人动是小事,武人动就犯大忌讳了。其次,家中有父母在,他更不能拿捏做主。小门小户,别人欺上来了,他可以出去打拳,大门大户,他的爪牙,就全无用了。
  
  而这些事情,生在他父亲下狱,长兄惨死的时候。他竟什么都不能做。这些时日他困在府中,所能有的,唯有悲愤。可即便宁毅、闻人等人过来,又能劝他些什么,他先前的身份是武瑞营的掌舵,只要敢动,别人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到秦府。到得旁人还要攀扯到他身上来,他恨不能一怒拔刀、血溅五步,可是面前还有自己的母亲。
  
  眼前这生养他的女人,刚刚经历了失去一个儿子的痛苦,老伴又已进入大牢,她倒下了又站起来,苍苍白,身体佝偻而单薄。他就算想要豁了自己的这条命,眼下又哪里豁得出去。
  
  周围的喊声、骂声,都在传来,在城外豁出命去与女真人、与怨军对阵的大英雄,此时前后都无路了。
  
  他只能握着拳站在那里、目光充血、身体颤抖。
  
  人群中又有人喊出来:“哈哈,看他,出来了,又怕了,孬种啊……”
  
  便在此时,有几辆马车从一旁过来,马车上下来了人,先是一些铁血铮然的士兵,随后却是两个老人,他们分开人群,去到那秦府前方,一名老人道:“要抓秦绍谦,便先将我等也抓了吧。”却是尧祖年,他这架势显然也是来拖时间的。另一名老人先去到秦家老夫人那边,其余士兵都在尧祖年身后排成一线,大有哪个捕快敢过来就直接砍人的架势。
  
  铁天鹰愣了片刻,后方的那些分明是西军士兵。汴梁解围之后,这些士兵在京城一带还有不少,都在等着种师道带回去,全是刺头,不讲道理真敢杀人的那种。他武艺虽高,但就凭眼前这十几个西军士兵,他手下这帮捕快也拿不了人。
  
  当然,这倒不在他的考虑中。若是真的能用强,秦绍谦眼下就能召集一帮秦府家将现在冲出来,一条街的人都得死完。而真正麻烦的,是后头那个老头的身份。
  
  人群中此时也乱了一阵,有人道:“又来了什么官……”
  
  “倚老卖老徇私枉法的……”
  
  “武朝便毁在这些人手里……”
  
  “秦家可是七虎之一……”
  
  几人说话间,那老人已经过来了。目光扫过前方众人,开口说话:“老夫种师道,来保秦绍谦。”
  
  众人沉默下来,老种相公,这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那铁天鹰朝种师道恭敬地行了礼:“在下素来敬佩老种相公。只是老种相公虽是英雄,也不能罔顾国法,在下有刑部手令在此,只是让秦将军回去问个话而已。”
  
  “问个话,哪有如此简单!问个话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你当老夫是傻子不成!”
  
  “种相公,此乃刑部手令……”
  
  种师道乃是天下闻名之人。虽已年迈,更显威严。他不跟铁天鹰说道理,只是说常理,几句话挤兑下来,弄得铁天鹰更是无奈。但他倒也不至于害怕。反正有刑部的命令,有国法在身,今天秦绍谦非得给拿走不可,若是顺便逼死了老太太,逼疯了秦绍谦,秦家倒得只有更快。
  
  人群之中的师师却知道,对于这些大人物来说,很多事情都是背后的交易。秦绍谦的事情生。相府的人必然是四处求援。尧祖年去请种师道,种师道若非是没有找到办法,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拖延这时间。她又朝人群中看过去。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怕不聚集了好几百人,原本几个喊话喊得厉害的家伙似乎又收到了指示,有人开始喊起来:“种相公,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莫要受了奸人蛊惑”
  
  “他们若是清白。岂会害怕去官府说清楚……”
  
  “是啊是啊,又不是立刻问罪……”
  
  “老种相公。你一世英名……”
  
  人群因此喧闹起来,师师正想着要不要挺身说点什么打乱他们。陡然见那边有人喊起来:“他们是有人指使的,我在那边见人教他们说话……”
  
  另一边又有人道:“没错,我也见到了!”
  
  “你们含血喷人”
  
  “没有,不信你们看街角那人”
  
  “有什么好吵的,有王法在,秦府想要阻挠王法,是要造反了么……”
  
  “谁说造反的,把他看住了,别让他走”
  
  周围顿时一片混乱,这下话题反被扯开了。师师左右环顾,那混乱之中的一人竟是在竹记中依稀见到过的面孔。
  
  相府前方,种师道与铁天鹰之间的对峙还在继续。老人一世英名,在这里做这等事情,一是与秦嗣源在守城时的交情,二是他确实无法从官面上解决这件事这段时间,他与李纲虽然各种褒奖封赏无数,但他已经心灰意冷,向周喆提了折子,这几天便要离开京城返回西北了,他甚至还未能将种师中的骨灰带回去。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一句:“母亲!”秦绍谦的身前,秦老夫人摇摇晃晃的便要倒在地上,秦绍谦抱住她,后方的门里,也有丫鬟家人慌忙跑出来了。秦绍谦一将老人放稳,便已陡然起身:“铁天鹰!我要你狗命”
  
  被人抱住的老夫人扬了扬手,没能抓住他,秦绍谦已经几步跨了出去,刷的便是一抹刀光擎出。他先前虽然憋屈无奈,然而真到要杀人的程度,身上铁血之气凶戾惊人,拔得也是前方一名西军精锐的腰刀。铁天鹰不惧反喜,当先一步便要拦开种师道:“来得好!种相公小心,莫让他伤了你!”
  
  作为刑部总捕,铁天鹰武艺高强,当年围杀刘大彪,他便是其中之一,武艺与当初的刘西瓜、陈凡对拼也未必处于下风。秦绍谦虽然经历过战阵搏命,真要放对,他哪会害怕。只是他伸手一格种师道,本已年迈的种师道虎目一睁,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那边成舟海猛地挡在秦绍谦身前:“小不忍而乱大谋,不可动刀”
  
  如此拖延了片刻,人群外又有人喊:“住手!都住手!”
  
  这边的师师心中一喜,那却是宁毅的声音。对面街道上有一帮人分开人群冲进来,宁毅手中拿着一份手令:“全都住手,铁天鹰,此为左相手令,令尔等详查证据,不可攀诬构陷,胡乱查案……”
  
  那边人正在涌进来。铁天鹰一声冷哼:“我有刑部公文,刑部的案子,左相岂能一言而决……”
  
  “刑部耿大人手书在此……”
  
  “只是手书,抵不得公文,我带他回去,你再开公文要人!”
  
  这说话之间,双方已经涌到一起,宁毅挡在铁天鹰身前,伸手挡了挡他,铁天鹰却是武林人,反手格挡擒拿,宁毅手臂一翻,退后半步,双手一举,铁天鹰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砰的一声,让宁毅踏踏踏的退了三步。
  
  相府出问题的这段时日,竹记当中也是麻烦不断,甚至有说书人被抓紧开封府,有幕僚被攀扯,而宁毅去将人全力救出来的情况。日子不好过,但早在他的预料当中,因此这些天里,他也不想惹事,方才举手退后就是以示诚意,却不想铁天鹰一拳已经印了过来,他的武艺本就不如铁天鹰这等一流高手,哪里躲得过去。退后三步,嘴角已经溢出鲜血,然而也是在这一拳之后,情况也陡然变了。
  
  四周杀气陡然爆开,沸腾汹涌而来,铁天鹰眉心刺痛,跟在宁毅身边的人陡然拔刀,便要斩杀过来,先前随着宁毅奔跑过来的跟班此时散布各方,一瞬间,锵锵锵的十余道刀光升起,凛然的杀气令得铁天鹰一时间都没动弹。
  
  前方那一排西军精锐也被这杀气引动,下意识的拔出钢刀,顿时间,随着宁毅的大喊:“住手”整个秦府前方的街道上,都是明晃晃的刀光。
  
  下一刻,喧嚷与混乱爆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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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四〇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下)
  
  一条条的河水环绕城池,夜已深了,城墙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有点点火光,城市的轮廓在后方延伸开去,隐约间,有古寺的钟声响起来。
  
  院子里只有黯淡深黄色的灯火,石桌石凳的旁边,是参天的古树,夜风轻抚,树便轻轻的摇动,空气里像是有白色的氤氲。树动时,他抬头去看,树影幢幢,遮蔽半边的淡漠星光,凉意如水的凌晨,记忆的青鸟回来了。
  
  他只是坐在那儿,双手搁在腿上,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相公……”
  
  “吃饭了……”
  
  “……缝补了衣服……”
  
  “妾身想当个变戏法的戏子……”
  
  “……哪有他们这样做生意的!”
  
  “……终究是家里人。”
  
  空气中,像是有小木楼烧焦的味道,下雪的时候,她在雪里走,她拖着大腹便便的身子来回奔走……“曦儿……命大的小子……”
  
  他与苏檀儿之间,经历了许多的事情,有商场的勾心斗角,底定乾坤时的喜悦,生死之间的挣扎奔波,然而抬起头时,想到的事情,却分外琐碎。吃饭了,缝补衣服,她骄傲的脸,生气的脸,愤怒的脸,喜悦的脸,她抱着孩子,她不着一物从浴桶里站起来↘的样子,两人独处时的样子……琐琐碎碎的,由此也衍生出来很多事情,但又大都与檀儿无涉了。那些都是他身边的,或是最近这段时间京里的事。
  
  我要专注于北面,望你帮忙处理一下南方事务……
  
  我最是信任于你……
  
  “姑爷……姑爷……”
  
  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来,偏过头去,娟儿在屋檐下怯生生的站着。
  
  宁毅看了她片刻,面现柔和。说道:“……还不去睡。”
  
  “姑爷,你……你别担心小姐了,小姐会水的……不一定会有事……一定没事的。”
  
  夜里的空气还在流淌,但人仿佛忽然间消失了。这幻觉在片刻后敛去:“嗯。”宁毅应了一句。
  
  “我没有担心。”他道,“没那么担心……等消息吧。”
  
  宁毅平静的脸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以至于娟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过的片刻,她道:“那个,祝彪祝公子他们……”
  
  她跟宁毅说了些事情,宁毅静静地听完了,点头表示知道,不久之后,娟儿从屋檐下离开,院落里就又只剩下宁毅了。他坐在那石桌前方,不知什么时候。陡然双手一挥,两只拳头砸在石桌上,那石桌裂成几块滚落周围,宁毅坐在那儿,便又没动了。
  
  这氤氲流散的夜里,宁府内外,有着不同的景象。作为主人的宁毅坐在那院子里,无人敢去打扰他。隔壁两个院落,烛影动摇间。便有不少人在压抑而激烈的交流着什么。隔着层层的高墙,从宁府外的街道上望过来,这所宅子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另一片天地,一些阴影和角落里,聚集着三三两两蹲守的捕快。
  
  “怎么样了?”
  
  一道身影匆促而来,走进附近的一所小宅子。房间里亮着灯火,铁天鹰抱着巨阙剑,正在闭目养神,但对方靠近时,他就已经睁开眼睛了。来的是刑部七名总捕头之一。专门负责京畿一地的刘庆和。
  
  “尚无动静。你带了多少人来?”铁天鹰道。
  
  “我手下二十多人,另外,开封府衙,巡城司等处都已打好招呼,若有需要,两个时辰内,可调集五百多人……”
  
  “那有什么用。”
  
  “若真是无用,你我干脆掉头就逃。巡城司和开封府衙无用,就只能惊动太尉府和兵部了……事情真有这么大,他是想叛乱不成?何至于此。”
  
  “事情自然不会到那个程度,但这人心思,我拿捏不准。就怕他不管不顾,想要报复。”
  
  刘庆和推开窗户往外看:“妻子如衣服,心魔这人真作起来,手段狠毒凌厉,我也见识过。但家大业大,不会如此鲁莽,这是个做大事的人。”
  
  “怕的不是他惹到上面去,而是他要找你我,找宗非晓报复。如今右相府虽然垮台,但他左右逢源,太师府、广阳郡王府,乃至于王大人都有心思拉拢,甚至听说当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如今他妻子出事,他要泄一番,若是点到即止,你我未必扛得住。你也说了,此人心狠手辣,他就算不会公然动,也是防不胜防。”
  
  “他妻子未必是死了,下面还在找。”刘庆和道,“若真是死了,我就退让他三步。”
  
  “怕的是就算未死,他也要报复。”铁天鹰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他疯起来时,你未曾见过。”
  
  “我在京里,也是见过的。”
  
  刘庆和往外看着,随口回答一句,当初押解方七佛上京的事情,三个刑部总捕头参与其中,分别是铁天鹰、宗非晓以及后来赶到的樊重,但刘庆和在京城也曾见过宁毅对付那些武林人士的手段,因此便这样说。
  
  然后,这边安静下来。
  
  隔着几重高墙,在夜色里显得安静的宁府内部,一群人的议论暂告一段落,下人们送些吃的上来,有人便拿了糕点饭菜充饥这是他们在竹记随时能够有的福利一道身影去往宁毅所在的小院子,那是祝彪。
  
  他在屋檐下停下,看着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开口说了几句话,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扬起头说了几句。石凳上的身影才回过头来,目光冷峻地看着他,对他说了几个字,似是呵斥。
  
  夜里的冷风卷走了黑暗里的言语。京城之中,近百万的人群聚集、生活、来往、买卖、社交、爱情,各种各样的**和心思都或明或暗的交织。这个夜里,京城各处有着小范围的紧张,但无涉于京城的安危大局,在右相这样一颗参天大树倒塌的时候。小范围的摩擦、小范围的警惕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皇帝往下有臣子、太监,臣子往下有幕僚、总管,再往下,有办事的各种闲人,有刑部的、衙门的捕头,有黑白两道的人群。人上人的一句话,令得底层的成千上万人紧张起来,但仍旧谈不上大事。
  
  天边泛起微微的白雾,鱼肚白在东方天际出现时,城市显得愈祥和与宁静,铁天鹰睁开眼睛,看着毫无动静、甚至于都没有多少人进出的宁府大宅,目光严肃,不少人则小小的松了口气。
  
  “今日还得盯着。”一旁。刘庆和道。
  
  铁天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事情生。这天上午,铁天鹰通过关系辗转得到宁府的消息,也只是说,宁府的东家一夜未睡了,只是在院子里坐着,或走来走去,似在思忆妻子。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的动静。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
  
  傍晚时分。宁毅的车驾从后门出来了,刘庆和与铁天鹰赶了过去。拦下车驾,宁毅掀开车帘,朝他们拱手。
  
  “刘总捕,铁总捕,有事吗?”他的脸上笑容不多,有些疲惫。但似乎表现着善意,铁天鹰目光严肃地打量着他,似乎想从对方脸上读出他的心思来。刘庆和拱了拱手:“没什么,只是女真人去后,京中不太太平。正好遇上,想问问宁先生这是打算去哪啊?”
  
  “刑部天牢,见见右相,可以吗?”
  
  “哦,当然可以,宁先生请便。”
  
  刘庆和和善地笑着,抬了抬手。
  
  从昏沉的睡意中醒过来,秦嗣源闻到了药味。
  
  煎药的声音就响起在牢房里,老人睁开眼睛,不远处坐的是宁毅。相对于其他地方的大牢,刑部的天牢这一片关的多是犯官,定罪未定罪的,环境比一般的大牢都要好很多,但宁毅能将各种东西送进来,必然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他拿了把小扇子,正在火炉边扇风,透过小小的窗口,正是傍晚最后一缕霞光落下的时候。
  
  “立恒过来了。”
  
  “说您病了,过来看看。”
  
  “能把火炉都搬进来,费不少事吧?”
  
  “关系够,马车都能开进来,关系不够了,这里都未必有得住。您都这个样子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
  
  “呵呵。”老人笑了起来,牢房里沉默片刻,“我听说你那边的事情了。”
  
  坐在那边的宁毅点了点头:“是啊,檀儿掉河里了。”
  
  “消息既然尚未确定,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未找到人,便有转机。”
  
  “那是个强悍的女人,用不着担心。否则我当初一意孤行北上,她们也得担心死。”宁毅笑了笑。
  
  老人便也笑了笑:“立恒是感同身受,心中开始内疚了吧?”
  
  “有一点。”宁毅点头,“但世事如此,一方出去,另一方总是要担心……”他顿了顿,随后又道:“我昨晚回想了很多事情,大多是檀儿的,也有当初在江宁,每天跑步下棋的日子。老人家啊,若是当初你未曾上来,我也未曾上来,是否就不用担心来担心去了?”
  
  已在床边坐起来的老人笑了笑,目光复杂,而又慈和。宁毅的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们都是强悍之人,因此这只能算是叹息,不能算是问题。
  
  “立恒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有些事情要调整,我不容易走了。”
  
  “康贤还是有些手腕的。”
  
  “蔡太师、童王爷……还有其它这样那样的人,我本想左右逢源一下,最后脱身,抱抱成果公主府的大腿,不过,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立恒你早已料到了,不是吗?”
  
  “有料到过,事情总有破局的办法,但确实越来越难。”宁毅偏了偏头,“甚至于宫里那位,他知道我的名字……当然我得谢谢他,早些天有人将竹记和我的名字往上报,宫里那位跟旁人说,右相有问题,但你们也不要攀扯太广,这宁毅宁立恒。在夏村是有大功的,你们查案,也不要把所有人都一杆子打了……嗯,他知道我。”
  
  “简在帝心哪……”秦嗣源目光复杂,望向宁毅,却并无喜意。
  
  宁毅笑了笑:“您觉得……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嗣源摇了摇头:“……不可揣度上意。”
  
  火炉边的年轻人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便意味深长得多了。
  
  噗噗噗噗的声音里,房间里药味弥漫,药味能让人觉得安宁。过得片刻,秦嗣源道:“那你是不打算离开了?”
  
  “大概十天左右,您这案子也该判了。”
  
  “是啊。”老人叹息一声,“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
  
  “我留在京城,有些事情至少可以做。”宁毅想了想,“您走之后。我会帮您把书传下去,前后答应过的,主要好像就这一项。”
  
  “是啊,由此一项,老夫也可以瞑目了……”
  
  “流三千里而已,往南走,南方就是热一点,水果不错。只要多注意,日啖荔枝三百颗。未尝不能长命百岁。我会着人护送你们过去的。”
  
  这牢房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阵,只听得宁毅道:“秦老啊,回头想想,你这一路过来,可谓费尽了心力,但总是没有效果。黑水之盟你背了锅。希望剩下的人可以振作,他们没有振作。复起之后你为北伐操心,倒行逆施,得罪了那么多人,送过去北方的兵。却都不能打,汴梁一战、太原一战,总是拼命的想挣扎出一条路,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条路了,没有人走。你做的所有事情,最后都归零了,让人拿石头打,让人拿粪泼。您心中,是个什么感觉啊?”
  
  白苍苍的老人坐在那儿,想了一阵。
  
  “老夫……很心痛。”他话语低沉,但目光平静,只是一字一顿的,低声陈述,“为来日他们可能遭遇的事情……心如刀绞。”
  
  他的回答是诚恳的,并无半点讽刺,宁毅点了点头。不久之后,药好了,宁毅将它倒进碗里,老人忽然问道:“那立恒呢?”
  
  “嗯?”
  
  “立恒……又是什么感觉?”
  
  两人的目光望在一起,有询问,也有坦然。
  
  “人要为自己挣命。”宁毅顿了顿,“我会替你将书留下去。”
  
  他将药碗凉了凉,递给秦嗣源,食盒也在一边放着。两人又聊了一阵家常,不久,宁毅告辞而去了。
  
  夕阳早已散去,城市光华绚丽,人群如织。
  
  有不知名的线从不同的地方升起,往不同的方向延伸。
  
  在竹记内部的一些命令下达,只在内部消化。亳州附近,六扇门也好、竹记的势力也好,都在顺着河水往下找人,雨还在下,增加了找人的难度,因此暂时还未出现结果。
  
  四月二十七,距离汴梁约五百余里,汝宁附近的确山县驿道上,一个运货北上的车队正在缓缓前行。车队一共六辆大车,押送货物的整个商队三十人左右,打扮各异,其中几名带着武器的汉子容色彪悍,一看就是经常在道上走的。
  
  京城遭了女真人兵祸之后,物资人口都缺,最近这几个月时间,大量的商队货物都在往京里赶,为了填补货源空缺,也使得商道异常繁荣。这支队伍便是看准时机,准备进京捞一笔的。
  
  车队第二辆大车的赶车人挥舞鞭子,他是个独臂人,戴着斗笠,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后方板车货物,一只只的箱子堆在一起,一名女子的身影侧躺在车上,她穿着属于苗人的浅蓝碎花裙,裙摆下是一双蓝色的绣鞋,她并拢双腿,蜷缩着身子,将脑袋枕在几个箱子上,拿带着面纱的斗笠将自己的脑袋全都遮住了。脑袋下的长箱子随着车行颠来颠去,也不知以她看来柔弱的身子是怎么能睡着的。
  
  不久,有奔马从前方过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经过这边时,停了下来。
  
  那骑士下马与商队中的一人说了几句话,接上了头,随后又被人领过来,在第二辆车旁边,递了一张纸条,跟那独臂汉子说了些什么。话语中似乎有“要货”二字。不知不觉间,后方的少女已经坐起来了,独臂汉子将纸条递给她,她便看了看。
  
  商队之中靠近过来的是核心的几人,因为方才的信息,众人此时都有点交头接耳。有人表现得不可置信。但大多显得高兴起来。
  
  出乎意料的高兴。
  
  车上的花裙少女坐在那儿想了一阵,终于叫来旁边一名背刀汉子,递给他纸条,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回头整理行装,不久,策马往回头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将在两天的时间内往南奔行近千里,目的地是苗疆大山里的一个名叫蓝寰侗的寨子。
  
  车队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在路边的客栈打尖。带着面纱斗笠的少女走上旁边一处山头,后方。一名男子背了个长方形的箱子跟着她。
  
  夕阳西下,少女站在山岗上,取下了斗笠。她的目光望着北面的方向,灿烂的夕阳照在她的侧脸上,那侧脸之上,有些复杂却又清澈的笑容。风吹过来了,将尘草吹得在空中飞舞而过,犹如春天风信里的蒲公英。在灿烂的霞光里,一切都变得美丽而安谧起来……
  
  同样是四月二十七的傍晚。亳州附近的小镇,有一男两女走进了镇子。
  
  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镇子街道上泥泞不堪。这一男两女均穿着朴素,其中一对男女一看便是大山里的农户,谦卑老实,唯唯诺诺。有些土气,另外一名女子即便身着朴素的打了补丁的衣服,面上也自有从容大方的气质。她一面与两人说话,一面领着两人朝前走,最终。她们找到了一处买布的铺子。
  
  为的女子与布铺的掌柜说了几句,回头指向门外的那对男女,掌柜当即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女子已经走进铺子后方,写下信息,不久之后,那信息被传了出去,传向北方。
  
  汴梁,四月二十七过去了,刑部之中,刘庆和等人看着反馈的信息,竹记也好、武瑞营也好、宁府也好,没有动静,或多或少的都松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八,苏檀儿平安的讯息先传入宁府,而后,关注这边的几方,也都先后收到了消息。
  
  傍晚时分,祝彪走进宁毅所在的院子,房间里,宁毅如同之前几天一样,坐在书桌后方低头看东西,缓缓的喝茶。他敲了门,然后等了等。
  
  “宁大哥,老板娘没事,我们是不是就……继续准备走了?”
  
  宁毅看了他一眼:“……我已经老了吗?”
  
  “嗯?”
  
  “我今天早上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你看看,我现在是像五十,六十,还是七十?”
  
  “宁大哥你,当……当然没老。”
  
  “……那你们最近为什么老想替我当家?”
  
  宁毅如此询问了一句,祝彪呐呐无言,然后看见他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刑部,刘庆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朝一旁匆匆赶回来的总捕樊重说了些什么,面带笑容,樊重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另一边,若有所思的铁天鹰仍旧阴沉着脸,他随后一言不地出去了。
  
  广阳郡王府。童贯招来麾下亲信大将,如今执掌武瑞营的李炳文,详细询问了不少事情。
  
  皇宫,周喆看着下方的大太监王崇光,想了片刻,然后点头。
  
  他略有些遗憾和讽刺地笑了笑。然后低头处理起其它政事来。
  
  他有的是大事要做,目光不可能停留在一处消遣的小事上。
  
  城市的一部分在小小的滞碍后,依旧如常地运行起来,将大人物们的眼光,重新收回那些国计民生的正题上去。
  
  此后下了三场大雨,天色变幻,雨后或阴或晴,雨中也有雷电划过天空,城市之外,黄河咆哮奔腾,山川与田野间,一辆辆的车驾驶过、脚步走过,离开这里的人们,逐渐的又回来了。进入五月之后,京城里对于大奸臣秦嗣源的审判,也终于至于尾声,天气已经完全变热,盛夏将至,此前许许多多的煎熬,似也将在这样的时节里,至于尾声。
  
  竹记,在人们重视的表单上,回落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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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四一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下)   
  
  一条条的河水环绕城池,夜已深了,城墙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有点点火光,城市的轮廓在后方延伸开去,隐约间,有古寺的钟声响起来。
  
  院子里只有黯淡深黄色的灯火,石桌石凳的旁边,是参天的古树,夜风轻抚,树便轻轻的摇动,空气里像是有白色的氤氲。树动时,他抬头去看,树影幢幢,遮蔽半边的淡漠星光,凉意如水的凌晨,记忆的青鸟回来了。
  
  他只是坐在那儿,双手搁在腿上,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相公……”
  
  “吃饭了……”
  
  “……缝补了衣服……”
  
  “妾身想当个变戏法的戏子……”
  
  “……哪有他们这样做生意的!”
  
  “……终究是家里人。”
  
  空气中,像是有小木楼烧焦的味道,下雪的时候,她在雪里走,她拖着大腹便便的身子来回奔走……“曦儿……命大的小子……”
  
  他与苏檀儿之间,经历了许多的事情,有商场的勾心斗角,底定乾坤时的喜悦,生死之间的挣扎奔波,然而抬起头时,想到的事情,却分外琐碎。吃饭了,缝补衣服,她骄傲的脸,生气的脸,愤怒的脸,喜悦的脸,她抱着孩子,她不着一物从浴桶里站起来的样子,两人独处时的样子……琐琐碎碎的,由此也衍生出来很多事情,但又大都与檀儿无涉了。那些都是他身边的,或是最近这段时间京里的事。
  
  我要专注于北面,望你帮忙处理一下南方事务……
  
  我最是信任于你……
  
  “姑爷……姑爷……”
  
  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来,偏过头去,娟儿在屋檐下怯生生的站着。
  
  宁毅看了她片刻,面现柔和,说道:“……还不去睡。”
  
  “姑爷,你……你别担心小姐了,小姐会水的……不一定会有事……一定没事的。”
  
  夜里的空气还在流淌,但人仿佛忽然间消失了。这幻觉在片刻后敛去:“嗯。”宁毅应了一句。
  
  “我没有担心。”他道,“没那么担心……等消息吧。”
  
  宁毅平静的脸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以至于娟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过的片刻,她道:“那个,祝彪祝公子他们……”
  
  她跟宁毅说了些事情,宁毅静静地听完了,点头表示知道,不久之后,娟儿从屋檐下离开,院落里就又只剩下宁毅了。他坐在那石桌前方,不知什么时候,陡然双手一挥,两只拳头砸在石桌上,那石桌裂成几块滚落周围,宁毅坐在那儿,便又没动了。
  
  这氤氲流散的夜里,宁府内外,有着不同的景象。作为主人的宁毅坐在那院子里,无人敢去打扰他,隔壁两个院落,烛影动摇间,便有不少人在压抑而激烈的交流着什么。隔着层层的高墙,从宁府外的街道上望过来,这所宅子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另一片天地,一些阴影和角落里,聚集着三三两两蹲守的捕快。
  
  “怎么样了?”
  
  一道身影匆促而来,走进附近的一所小宅子,房间里亮着灯火,铁天鹰抱着巨阙剑,正在闭目养神,但对方靠近时,他就已经睁开眼睛了。来的是刑部七名总捕头之一,专门负责京畿一地的刘庆和。
  
  “尚无动静。你带了多少人来?”铁天鹰道。
  
  “我手下二十多人,另外,开封府衙,巡城司等处都已打好招呼,若有需要,两个时辰内,可调集五百多人……”
  
  “那有什么用。”
  
  “若真是无用,你我干脆掉头就逃。巡城司和开封府衙无用,就只能惊动太尉府和兵部了……事情真有这么大,他是想叛乱不成?何至于此。”
  
  “事情自然不会到那个程度,但这人心思,我拿捏不准。就怕他不管不顾,想要报复。”
  
  刘庆和推开窗户往外看:“妻子如衣服,心魔这人真作起来,手段狠毒凌厉,我也见识过。但家大业大,不会如此鲁莽,这是个做大事的人。”
  
  “怕的不是他惹到上面去,而是他要找你我,找宗非晓报复。如今右相府虽然垮台,但他左右逢源,太师府、广阳郡王府,乃至于王大人都有心思拉拢,甚至听说当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如今他妻子出事,他要泄一番,若是点到即止,你我未必扛得住。你也说了,此人心狠手辣,他就算不会公然动,也是防不胜防。”
  
  “他妻子未必是死了,下面还在找。”刘庆和道,“若真是死了,我就退让他三步。/”
  
  “怕的是就算未死,他也要报复。”铁天鹰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他疯起来时,你未曾见过。”
  
  “我在京里,也是见过的。”
  
  刘庆和往外看着,随口回答一句,当初押解方七佛上京的事情,三个刑部总捕头参与其中,分别是铁天鹰、宗非晓以及后来赶到的樊重,但刘庆和在京城也曾见过宁毅对付那些武林人士的手段,因此便这样说。
  
  然后,这边安静下来。
  
  隔着几重高墙,在夜色里显得安静的宁府内部,一群人的议论暂告一段落,下人们送些吃的上来,有人便拿了糕点饭菜充饥——这是他们在竹记随时能够有的福利——一道身影去往宁毅所在的小院子,那是祝彪。
  
  他在屋檐下停下,看着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开口说了几句话,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扬起头说了几句。石凳上的身影才回过头来,目光冷峻地看着他,对他说了几个字,似是呵斥。
  
  夜里的冷风卷走了黑暗里的言语。京城之中,近百万的人群聚集、生活、来往、买卖、社交、爱情,各种各样的和心思都或明或暗的交织。这个夜里,京城各处有着小范围的紧张,但无涉于京城的安危大局,在右相这样一颗参天大树倒塌的时候,小范围的摩擦、小范围的警惕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皇帝往下有臣子、太监,臣子往下有幕僚、总管,再往下,有办事的各种闲人,有刑部的、衙门的捕头,有黑白两道的人群,人上人的一句话,令得底层的成千上万人紧张起来,但仍旧谈不上大事。
  
  天边泛起微微的白雾,鱼肚白在东方天际出现时,城市显得愈祥和与宁静,铁天鹰睁开眼睛,看着毫无动静、甚至于都没有多少人进出的宁府大宅,目光严肃,不少人则小小的松了口气。
  
  “今日还得盯着。”一旁,刘庆和道。
  
  铁天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事情生。这天上午,铁天鹰通过关系辗转得到宁府的消息,也只是说,宁府的东家一夜未睡了,只是在院子里坐着,或走来走去,似在思忆妻子。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的动静。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六。
  
  傍晚时分,宁毅的车驾从后门出来了,刘庆和与铁天鹰赶了过去,拦下车驾,宁毅掀开车帘,朝他们拱手。
  
  “刘总捕,铁总捕,有事吗?”他的脸上笑容不多,有些疲惫,但似乎表现着善意,铁天鹰目光严肃地打量着他,似乎想从对方脸上读出他的心思来。刘庆和拱了拱手:“没什么,只是女真人去后,京中不太太平,正好遇上,想问问宁先生这是打算去哪啊?”
  
  “刑部天牢,见见右相,可以吗?”
  
  “哦,当然可以,宁先生请便。”
  
  刘庆和和善地笑着,抬了抬手。
  
  从昏沉的睡意中醒过来,秦嗣源闻到了药味。
  
  煎药的声音就响起在牢房里,老人睁开眼睛,不远处坐的是宁毅。相对于其他地方的大牢,刑部的天牢这一片关的多是犯官,定罪未定罪的,环境比一般的大牢都要好很多,但宁毅能将各种东西送进来,必然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他拿了把小扇子,正在火炉边扇风,透过小小的窗口,正是傍晚最后一缕霞光落下的时候。
  
  “立恒过来了。”
  
  “说您病了,过来看看。”
  
  “能把火炉都搬进来,费不少事吧?”
  
  “关系够,马车都能开进来,关系不够了,这里都未必有得住。您都这个样子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
  
  “呵呵。”老人笑了起来,牢房里沉默片刻,“我听说你那边的事情了。”
  
  坐在那边的宁毅点了点头:“是啊,檀儿掉河里了。”
  
  “消息既然尚未确定,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未找到人,便有转机。”
  
  “那是个强悍的女人,用不着担心。否则我当初一意孤行北上,她们也得担心死。”宁毅笑了笑。
  
  老人便也笑了笑:“立恒是感同身受,心中开始内疚了吧?”
  
  “有一点。”宁毅点头,“但世事如此,一方出去,另一方总是要担心……”他顿了顿,随后又道:“我昨晚回想了很多事情,大多是檀儿的,也有当初在江宁,每天跑步下棋的日子。老人家啊,若是当初你未曾上来,我也未曾上来,是否就不用担心来担心去了?”
  
  已在床边坐起来的老人笑了笑,目光复杂,而又慈和。宁毅的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们都是强悍之人,因此这只能算是叹息,不能算是问题。
  
  “立恒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有些事情要调整,我不容易走了。”
  
  “康贤还是有些手腕的。”
  
  “蔡太师、童王爷……还有其它这样那样的人,我本想左右逢源一下,最后脱身,抱抱成果公主府的大腿,不过,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立恒你早已料到了,不是吗?”
  
  “有料到过,事情总有破局的办法,但确实越来越难。”宁毅偏了偏头,“甚至于宫里那位,他知道我的名字……当然我得谢谢他,早些天有人将竹记和我的名字往上报,宫里那位跟旁人说,右相有问题,但你们也不要攀扯太广,这宁毅宁立恒,在夏村是有大功的,你们查案,也不要把所有人都一杆子打了……嗯,他知道我。”
  
  “简在帝心哪……”秦嗣源目光复杂,望向宁毅,却并无喜意。
  
  宁毅笑了笑:“您觉得……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嗣源摇了摇头:“……不可揣度上意。”
  
  火炉边的年轻人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便意味深长得多了。
  
  噗噗噗噗的声音里,房间里药味弥漫,药味能让人觉得安宁。过得片刻,秦嗣源道:“那你是不打算离开了?”
  
  “大概十天左右,您这案子也该判了。”
  
  “是啊。”老人叹息一声,“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
  
  “我留在京城,有些事情至少可以做。”宁毅想了想,“您走之后,我会帮您把书传下去,前后答应过的,主要好像就这一项。”
  
  “是啊,由此一项,老夫也可以瞑目了……”
  
  “流三千里而已,往南走,南方就是热一点,水果不错,只要多注意,日啖荔枝三百颗,未尝不能长命百岁。我会着人护送你们过去的。”
  
  这牢房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阵,只听得宁毅道:“秦老啊,回头想想,你这一路过来,可谓费尽了心力,但总是没有效果。黑水之盟你背了锅,希望剩下的人可以振作,他们没有振作。复起之后你为北伐操心,倒行逆施,得罪了那么多人,送过去北方的兵,却都不能打,汴梁一战、太原一战,总是拼命的想挣扎出一条路,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条路了,没有人走。你做的所有事情,最后都归零了,让人拿石头打,让人拿粪泼。您心中,是个什么感觉啊?”
  
  白苍苍的老人坐在那儿,想了一阵。
  
  “老夫……很心痛。”他话语低沉,但目光平静,只是一字一顿的,低声陈述,“为来日他们可能遭遇的事情……心如刀绞。”
  
  他的回答是诚恳的,并无半点讽刺,宁毅点了点头。不久之后,药好了,宁毅将它倒进碗里,老人忽然问道:“那立恒呢?”
  
  “嗯?”
  
  “立恒……又是什么感觉?”
  
  两人的目光望在一起,有询问,也有坦然。
  
  “人要为自己挣命。”宁毅顿了顿,“我会替你将书留下去。”
  
  他将药碗凉了凉,递给秦嗣源,食盒也在一边放着。两人又聊了一阵家常,不久,宁毅告辞而去了。
  
  夕阳早已散去,城市光华绚丽,人群如织。
  
  有不知名的线从不同的地方升起,往不同的方向延伸。
  
  在竹记内部的一些命令下达,只在内部消化。亳州附近,六扇门也好、竹记的势力也好,都在顺着河水往下找人,雨还在下,增加了找人的难度,因此暂时还未出现结果。
  
  四月二十七,距离汴梁约五百余里,汝宁附近的确山县驿道上,一个运货北上的车队正在缓缓前行。车队一共六辆大车,押送货物的整个商队三十人左右,打扮各异,其中几名带着武器的汉子容色彪悍,一看就是经常在道上走的。
  
  京城遭了女真人兵祸之后,物资人口都缺,最近这几个月时间,大量的商队货物都在往京里赶,为了填补货源空缺,也使得商道异常繁荣。这支队伍便是看准时机,准备进京捞一笔的。
  
  车队第二辆大车的赶车人挥舞鞭子,他是个独臂人,戴着斗笠,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后方板车货物,一只只的箱子堆在一起,一名女子的身影侧躺在车上,她穿着属于苗人的浅蓝碎花裙,裙摆下是一双蓝色的绣鞋,她并拢双腿,蜷缩着身子,将脑袋枕在几个箱子上,拿带着面纱的斗笠将自己的脑袋全都遮住了。脑袋下的长箱子随着车行颠来颠去,也不知以她看来柔弱的身子是怎么能睡着的。
  
  不久,有奔马从前方过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经过这边时,停了下来。
  
  那骑士下马与商队中的一人说了几句话,接上了头,随后又被人领过来,在第二辆车旁边,递了一张纸条,跟那独臂汉子说了些什么,话语中似乎有“要货”二字。不知不觉间,后方的少女已经坐起来了,独臂汉子将纸条递给她,她便看了看。
  
  商队之中靠近过来的是核心的几人,因为方才的信息,众人此时都有点交头接耳。有人表现得不可置信,但大多显得高兴起来。
  
  出乎意料的高兴。
  
  车上的花裙少女坐在那儿想了一阵,终于叫来旁边一名背刀汉子,递给他纸条,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回头整理行装,不久,策马往回头的方向狂奔而去。他将在两天的时间内往南奔行近千里,目的地是苗疆大山里的一个名叫蓝寰侗的寨子。
  
  车队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在路边的客栈打尖。带着面纱斗笠的少女走上旁边一处山头,后方,一名男子背了个长方形的箱子跟着她。
  
  夕阳西下,少女站在山岗上,取下了斗笠。她的目光望着北面的方向,灿烂的夕阳照在她的侧脸上,那侧脸之上,有些复杂却又清澈的笑容。风吹过来了,将尘草吹得在空中飞舞而过,犹如春天风信里的蒲公英,在灿烂的霞光里,一切都变得美丽而安谧起来……
  
  同样是四月二十七的傍晚,亳州附近的小镇,有一男两女走进了镇子。
  
  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镇子街道上泥泞不堪。这一男两女均穿着朴素,其中一对男女一看便是大山里的农户,谦卑老实,唯唯诺诺,有些土气,另外一名女子即便身着朴素的打了补丁的衣服,面上也自有从容大方的气质。她一面与两人说话,一面领着两人朝前走,最终,她们找到了一处买布的铺子。
  
  为的女子与布铺的掌柜说了几句,回头指向门外的那对男女,掌柜当即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女子已经走进铺子后方,写下信息,不久之后,那信息被传了出去,传向北方。
  
  汴梁,四月二十七过去了,刑部之中,刘庆和等人看着反馈的信息,竹记也好、武瑞营也好、宁府也好,没有动静,或多或少的都松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八,苏檀儿平安的讯息先传入宁府,而后,关注这边的几方,也都先后收到了消息。
  
  傍晚时分,祝彪走进宁毅所在的院子,房间里,宁毅如同之前几天一样,坐在书桌后方低头看东西,缓缓的喝茶。他敲了门,然后等了等。
  
  “宁大哥,老板娘没事,我们是不是就……继续准备走了?”
  
  宁毅看了他一眼:“……我已经老了吗?”
  
  “嗯?”
  
  “我今天早上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你看看,我现在是像五十,六十,还是七十?”
  
  “宁大哥你,当……当然没老。”
  
  “……那你们最近为什么老想替我当家?”
  
  宁毅如此询问了一句,祝彪呐呐无言,然后看见他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刑部,刘庆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朝一旁匆匆赶回来的总捕樊重说了些什么,面带笑容,樊重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另一边,若有所思的铁天鹰仍旧阴沉着脸,他随后一言不地出去了。
  
  广阳郡王府。童贯招来麾下亲信大将,如今执掌武瑞营的李炳文,详细询问了不少事情。
  
  皇宫,周喆看着下方的大太监王崇光,想了片刻,然后点头。
  
  他略有些遗憾和讽刺地笑了笑。然后低头处理起其它政事来。
  
  他有的是大事要做,目光不可能停留在一处消遣的小事上。
  
  城市的一部分在小小的滞碍后,依旧如常地运行起来,将大人物们的眼光,重新收回那些国计民生的正题上去。
  
  此后下了三场大雨,天色变幻,雨后或阴或晴,雨中也有雷电划过天空,城市之外,黄河咆哮奔腾,山川与田野间,一辆辆的车驾驶过、脚步走过,离开这里的人们,逐渐的又回来了。进入五月之后,京城里对于大奸臣秦嗣源的审判,也终于至于尾声,天气已经完全变热,盛夏将至,此前许许多多的煎熬,似也将在这样的时节里,至于尾声。
  
  竹记,在人们重视的表单上,回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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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四五章 宁夏催鬼语 厄夜起风雷(一)
  
  夜幕降临,朱仙镇以南,河岸边有附近的衙役集结,火把的光芒中,血红的颜色从上游飘下来了,而后是一具具的尸体。
  
  不远处的道路边,还有三三两两附近的居民和行人,见得这一幕,大都慌乱起来。
  
  到得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北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时,有人曾见过带血的人影骑马而过。附近小地方的衙役过来,见得水中景象,一时间也是心惊肉跳。
  
  京畿重地,唯一一次见过这等场面,时间倒也隔得不久。去年秋天女真人杀来时,这河道上也是流水成赤红,但这女真人才走不久……莫非又杀回来了?
  
  一时之间,附近都小小的骚乱了起来。
  
  ……
  
  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余烬也没有了,荒野上,弥漫着血腥气。
  
  黑色的轮廓里,有时候会传来**声,陈剑愚昏昏沉沉的从地上撑坐起来时,手上一片粘稠,那是附近尸体里流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内脏的哪一段。
  
  剧烈的疼痛传入脑袋,他身体颤抖着,“呵、呵……”两声,那不是笑,而是压抑的哭声。
  
  周围尸体漫布。
  
  即便是行走江湖、久历杀戮的绿林豪杰,也未必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先前听过类似的女真人来时,战场上是真正杀成了修罗场的。他能够在绿林间打出偌大的名气,经历的杀阵,见过的死人也已经不少了,但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听说与女真人厮杀的战场上的景象时。他也想不清楚那场面,但眼下,能略略推想了。
  
  绿林人行走江湖,有自己的路子,卖与帝王家是一途。不惹官场事也是一途。一个人再厉害,遇上军队,是挡不住的,这是普通人都能有的共识,但挡不住的认知,跟有一天真正面对着军队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眼见着那山岗上脸色苍白的男子时,陈剑愚心中还曾想过,要不要找个由头,先去挑战他一番。那大和尚被人称作天下第一,武艺或许真厉害。但自己出道以来,也不曾怕过什么人。要走窄路,要出名,便要狠狠一搏,更何况对方自持身份,也未必能把自己怎样。
  
  而后千骑突出,兵锋如巨浪涌来。
  
  即便是天下第一,也只得在人群里奔逃。其余的人,便先后被那杀戮的浪潮卷入进去,那片刻间。空气中弥漫过来的夜风都像是粘稠的!后方不断有人被卷入,惨叫声响彻黄昏,也有眼见逃不掉要转身一战的,话都来不及说全,就被奔马撞飞。而视野那头,甚至还有见了烟火令箭才匆匆赶来的人群。目瞪口呆的看了片刻,便也加入这奔逃的人群里了。
  
  他是被一匹奔马撞飞。而后又被马蹄踏得晕了过去的。奔行的骑兵只在他身上踩了两下,伤势均在左边大腿上。如今腿骨已碎,触手血肉模糊,他明白自己已是废人了。口中出哭声,他艰难地让自己的腿正起来。不远处,也隐约有哭声传出。
  
  此时来的,皆是江湖汉子,江湖好汉有泪不轻弹,若非只是痛苦、悲屈、无力到了极致,想必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对于江湖上的厮杀,甚至擂台上的放对,各种意外,他们都早已预着了,出什么事情,也大都有着心理准备。唯独今日,自己这些人,是真被裹挟进去了。一场这样的江湖火拼,说浅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说深些,大家想要出名,也都还来不及做什么。大光明教主带着教众上来,对方挡住,就算双方大火拼,火拼也就火拼了,顶多沾上自己,自己再出手给对方好看呗。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么多人,就没了活路。
  
  对于那大光明教主来说,或许也是如此,这真不是他们这个层级的游戏了。天下第一对上这样的阵仗,第一时间也只能拔腿而逃。回想到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再回想到早几日上门的挑衅,陈剑愚心中多有懊恼。但他不明白,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自己这些人上京,也不过是搏个名声地位而已,纵然一时惹到了什么人,何至于该有这样的下场……
  
  光点闪动,不远处那哭着起来的人挥手打开了火折子,光芒渐渐亮起来,照亮了那张沾满鲜血的脸,也淡淡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圈。陈剑愚在这边看着那光芒,一时间想要说话,却听得噗的一声,那光圈里人影的胸口上,便扎进了一支飞来的箭矢。那人倒下了,火折子掉在地上,明明暗暗了几次,终于熄灭。
  
  远处,马的身影在黑暗里无声地走了几步,名叫宇文飞渡的游骑看着那光芒的熄灭,然后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矢来,搭在了弓弦上。
  
  黑暗里,隐约还有人影在静静地等着,预备射杀幸存者或是过来收尸的人。
  
  北面,骑兵的马队本阵早已远离在返回军营的路上。一队人拖着简陋的大车,经过了朱仙镇,宁毅走在人群里,车上有老人的尸体。
  
  天空中星光黯淡,游目四顾,周围是汴梁的土地,几名总捕匆匆的赶回汴梁城里去了,旁边却还有一队人在跟着。这些都无所谓了。
  
  周围的原野间、山岗上,有伏在暗中的人影,远远的眺望,又或是跟着奔行一阵,不多时,又隐入了原本的黑暗里。
  
  汴梁城。形形色色的消息传过来,整个上层的气氛,已经紧绷起来,山雨欲来,一触即。
  
  *****************
  
  童贯在府中,已经罕见的了两次脾气,下人奔跑进来时,是预备着他要第三次脾气的,但随即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景。
  
  “……秦、秦嗣源已经已经死了。”
  
  纵然是军队出身的下人,也费了些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童贯手中握着一对铁胆。停止了转动,眼睛也眨了眨。他显然是能预料到这件事的,但事情确凿之后,又让他这样愣了片刻。
  
  然后吐了口气,话语不高:“死了?被那林宗吾杀了?”
  
  “回王爷。不是,他与其一妻一妾,乃是服毒自杀。”
  
  “自杀。”童贯重复了一遍,过了一阵子,才道,“那他儿子怎么样了。秦绍谦呢?”
  
  下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听到那答案,童贯缓缓点了点头,他走到一边,坐在椅子上,“老秦哪。这个人真是……一直风生水起,到最后却……从善如流,毫无反抗……”
  
  不过他心中也知道,这是因为秦嗣源在一系列的过激举动中自己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正要感叹几句,又有人匆匆忙忙地进来。
  
  “报!韩敬韩将军已进城了!”
  
  “哦,进城了,他的兵呢?”
  
  “听说,在回军营的路上。”
  
  童贯双唇轻抿。皱了皱眉:“……他还敢回城。”随后却微微叹了口气,眉间神色更是复杂。
  
  “韩将军直接去了宫里,据说是亲自向圣上请罪去了。”
  
  “知道了。”童贯放下手中的两只铁胆。站了起来,口中仿佛在自言自语,“回来了……真是……当圣上杀不了他么……”
  
  听说了吕梁义军出动的消息后,童贯的反应是最为恼怒的。他固然是武将,这些年统兵,也常脾气。但有些怒是假的,这次则是真的。但听说这骑兵队又回来了之后。他的语气明显就有些复杂起来。此时谭稹、李炳文等人皆已入宫,他名义上不再掌管军队。过得片刻,径直出去花园走动,表情复杂,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皇宫,周喆从书桌后抬起目光来,望着跪在下方的韩敬。
  
  “你当朕杀不了你么?”
  
  “臣自知有罪必死,请陛下降罪、赐死。”
  
  周喆蹙起眉头,站了起来,他方才是大步从殿外进来,坐到书桌后埋头处理了一份折子才开始说话,此时又从书桌后出来,伸手指着韩敬,满眼都是怒意,手指颤抖,嘴巴张了两下。
  
  他没料到对方半句辩解都没有。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你。”他的语气按捺下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朕说清楚!”
  
  “臣自知有罪,辜负陛下。此事事关军法,韩敬不愿成狡辩推诿之徒,只是此事只关系韩敬一人,望陛下念在吕梁骑兵护城有功,只也赐死韩敬一人!”
  
  “你倒光棍!”周喆随后吼了起来,“护城有功,你这是拿功劳来要挟朕么说!杀不杀你,是朕的事,朕现在要知道,生了什么事!”
  
  韩敬跪在下方,沉默半晌:“我等吕梁人此次出营,只为私仇杀人。”
  
  “好,死罪一条!”周喆说道。
  
  “我等为杀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哼。”周喆一声轻哼,“朕听说过此人。他与尔等有多大的梁子,要你们全部杀出去啊!?”
  
  韩敬再度沉默下来,片刻后,方才开口:“陛下可知,我等吕梁人,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
  
  “……深山老林,土地贫瘠,种的东西,能收的不多。我等在雁门关附近,正处边界之地,辽人年年打草谷,一过来,便要死人,不光死人,本就不够吃的粮,还得被人抢走。从小到大,年年所见,都是身边的人冻死饿死、被人杀死。陛下,韩敬这一辈子,过去几十年,无恶不作,我杀过人,饿的时候,吃过人。吕梁山的人,不光被外面的人杀,里面的人,也要自相残杀,只因粮食就那样一点,不死人,哪里养得活人。外面说,欢欢喜喜汾河畔,凑凑呼呼晋东南,哭哭啼啼吕梁山,死也不过雁门关。陛下,臣的娘亲是被饿死的,人快饿死的时候,其实是哭也哭不出来的……”
  
  “好了。”听得韩敬缓缓说出的这些话,皱眉挥了挥手,“这些与尔等私自出营寻仇有何关系!”
  
  韩敬顿了顿:“吕梁山,是有大当家之后才慢慢变好的,大当家她一介女流,为了活人,四处奔走,说服我等联合起来,与周围做生意,最终盘活了一个寨子。陛下,说起来就是这一点事,然而其中的艰辛困苦,唯有我等知道,大当家所经历之艰难,不仅是出生入死而已。韩敬不瞒陛下,日子最难的时候,寨子里也做过不法的事情,我等与辽人做过生意,运些陶瓷字画出去卖,只为一些粮食……”
  
  “怕也运过铁器吧。”周喆说道。
  
  “山中铁器不多,为求防身,能有的,我们都自己留下了,这是立身之本,没有了,有粮食也活不了。而且,我等最恨的是辽人,每一年打草谷,死于辽人手下的同伴数不胜数,大当家的师父,当初也是为刺杀辽人将领而死。也是因此,后来陛下主持伐辽,寨中大伙都拍手称快,又能收编我等,我等有了军制,也是为了与外界买粮方便一些。但这些事情,我等无时或忘,后来听说女真南下,寨中父老支持下,我等也才一齐南下。”
  
  “……你们也不容易。”周喆点头,说了一句。
  
  “荒僻山野,活人不易,大当家的恩情,青木寨每个人都记在心里。她虽是女流,于我等而言,说如生我爹娘,养我父母,却也不为过。早两年,那林宗吾来到山里,说要与我等做生意,我等自然欢迎,后来却想占我吕梁山大权,他仗着武艺高强,要与大当家比武。其实我等居于山野,于战场厮杀,为活命使剑,只是常事,若是将命搭上了,也只是命数使然。然而日子好过了,又怎能让大当家再去为我等搏命。”
  
  周喆道:“你们这样想,也是不错。后来呢?”
  
  “我等劝阻,然而大当家为了事情好谈,大伙儿不被逼迫太过,决定出手。”韩敬跪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那和尚使了卑鄙手段,令大当家负伤吐血,其后离开。陛下,此事于青木寨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因此今日他出现,我等便要杀他。但臣自知,军队私自出营乃是大罪,臣不后悔去杀那和尚,只后悔辜负陛下,请陛下降罪。”
  
  这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周喆背负双手,眼中思绪闪动,沉默了片刻,随后又转过头去,看着韩敬。
  
  陡然问道:“这话……是那宁毅宁立恒教你说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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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一章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武瑞营,万人集结的大校场。血腥的气息弥漫,无人理会。
  
  眼见着吕梁骑兵对于李炳文等人的突然屠杀,无人上前。自夏村过后,对于自己这支军队的命运,一众兵将始终心中忐忑,由于先前宁毅推行的讨论制度,这样的忐忑,是由上至下渗入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的。
  
  然则秦绍谦被去职后,各种传言一日三变,底层军官当中,虽也有高呼着国之将亡、匹夫一怒的,但终究未敢出来干点什么。除了何志成,在京城当中,为了秦绍谦的名誉与王府家丁火拼,最终还被打了军棍。
  
  罗胜舟的来了又去,李炳文的到来,背后站着的是那位武朝军神童贯,这些东西压下来时,无人敢动,再后来,秦绍谦刺配被杀,宁毅被押来武瑞营站队,众人看了,已经没法再说话。
  
  明面上没有话,心中未必没有怨。
  
  这些东西压在心里,许多人是期盼着生点什么的。也是因此,当重骑兵在校场前方碾杀李炳文时,众人或是心惊,或是恍然,却不为所动。然而当韩敬喊出那句话后,众人才真正的慌张起来了。
  
  那一边,骑兵队已经开始突出营门,人群里,才陡然有人喊了一句:“韩将军!那我等如何!”这是军中一名年轻小将,看起来也是热血沸腾,想要随着吕梁人干大事。不远处,韩敬勒马停住了。
  
  “尔等有家有室的,我不为难你们!”
  
  他留下这句话,掉头离开。地面轰鸣着,滚滚铁骑如长龙,朝京城那边奔驰而去,不多时,马队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了。日光照射下来,颜色似乎都开始变得苍白,校场上的士兵们望着前方的何志成等几名将领,然而。他有的看着骑兵离去的方向,有的看着这满场的血腥,似乎也有些茫然。
  
  队列之中,嗡嗡嗡的声音开始响起来。吕梁人反了,要杀皇帝了,李炳文死了,武瑞营无主,接下来要怎么办。前方几名将领还在互相打量。何志成与孙业走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人群里,有人开口道:“不能这样啊!”
  
  他旁边有人应和:“是啊,他不过两千人,去了京师,必不能成事,我等被抛下在此,死无地矣。”
  
  “我有家人在,不能造反……”
  
  “我却没有,然则……”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眼见上方将领还没有定计,似乎也默许了众人的讨论,有人已经焦躁地出来说话。武瑞营中,毕竟有家有室的士兵、将领也是有的,不多时,便有人道:“我等要点起狼烟,先做示警。”
  
  又有人道:“你敢!”
  
  “为何不敢!他们要找死,我们跟着一起死吗!”
  
  “自夏村起,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谁为国为民谁弄权害国。看不到吗!点烽火,你个叛徒!”
  
  “我叛徒!他们都甩下我们了”
  
  短暂的时间内,激烈的争吵便响了起来,争论和站队之中。许多人还在看着前方的几名将领,这时候,之间孙业和何志成也争论起来,孙业支持点燃烽火台,何志成则赞成造反。人群里早有人喊起来:“孙将军,我等过去!看谁敢阻拦!”
  
  “这等时候。犹豫不得了。”
  
  那几名将领大声说着,带了一群人开始往外走,不少人也开始冲出队列,加入其中。何志成一挥手:“停下!拦住他们!”
  
  队列之中也各有拔刀之人,冲向前方,排成一列。这场面立刻就混乱起来,这混乱到最高点的时候,有人大喊:“这造反之计乃宁先生策划,而今他正被昏君召见上朝……尔等想死么!”
  
  混乱的场面中,众人的声音低了一瞬,随即又开始争吵对峙,但渐渐的,校场大队列那边,有诡异的气息蔓延过来,有人指指点点,像是在议论着一些什么,逐渐有人朝那边望过去,随即,也说了几句话,安静下来。
  
  有一列人影,从那边过来。为那人身材高大,脚下似乎还带着伤,行走微微有些不便,但他裹着披风,从那边过来,军中的骚动,便一时间停了下来。那人脸上有刀疤、络腮胡,瞎了一只眼睛。
  
  “秦、秦将军……”
  
  图穷匕见的时候,已死之人转回来了。
  
  “尔等去了兵器!”先前支持点燃烽火台的孙业指着那群要冲出去的人,如此说道,众人微有迟疑,孙业喝道,“放心!有家室的,不为难尔等!宁先生谋事,岂能算不到你们!?”
  
  初升的朝阳下,方才沸腾起来的一群人,放下了兵器。独眼的将领站在军列前方,夏日的白云飘过天际,不久之后,巨大的校场上,军阵逐渐的开始分离……
  
  这将是许多人生命中最不寻常的一天,未来如何,尚无人知晓。
  
  ……
  
  “是个阉人……”
  
  他想要干什么……
  
  汴梁城郊,秦绍谦的墓地前,铁天鹰有过片刻的失神,但随即,他已作出了决定,点了近一半的人:“去找仵作,尔等守在这里!其余人,跟我回城!”
  
  回汴梁,抓宁毅!
  
  奔波数日,他终于找到破局之机,也找到了宗非晓的死因。与宁毅之间,没有拖延的余地了。一行二十余骑沿着小道朝大道奔行而去,回忆起宗非晓的死,铁天鹰叮嘱道:“所有人小心,防歹人截杀!”事实上,此时清晨已过,他们一行奔跑的虽是小路,偶尔也能见到行人路过,不多时,小路延伸便要并入入城的主驿道,前方一个小坡,坡上坡下却有旅人停住,望向京城那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要停下,入城招人!不管是任何事情”
  
  马队转过那弯道,踏踏踏踏的,逐渐停下来。
  
  “那、那是什么……”
  
  视野前方,驿道穿插向汴梁的城门,阳光与如絮的白云之下,原野辽阔,如潮的骑兵队伍在这片天空下。直插向汴梁城门。
  
  “那是……吕梁人?”
  
  “怎、怎么回事……”
  
  队伍之中,有人呢喃出声,铁天鹰胯下的奔马转了一个圈,他望着远远的汴梁万胜门。低声道:“关城门啊……关城门啊……”
  
  城门处,有商旅四散奔逃,城墙上,有人从巨墙的外侧掉下来了。
  
  ……
  
  血光四溅!
  
  万胜门的城头,杜杀持刀挥劈。一路前行,周围,霸刀营的士兵,正一个一个的压上来。
  
  远处的原野上,铁骑汹涌而来。
  
  ……
  
  “西军反啦”
  
  “武瑞营反啦”
  
  “大军进城,清君侧,酸枣门已陷”
  
  汴梁一侧,有战马奔行过长街,马上绑着绷带的骑士放声大吼。
  
  ……
  
  梁门,上街的民众被忽如其来的厮杀惊动。四散奔逃,周围几个街区,都相继炸开了锅。
  
  捕快的队伍汹涌而来。
  
  高高的城墙上,祝彪举起了一只手:“守住这里。一炷香。”
  
  ……
  
  兵部衙门。
  
  察觉到骤然而来的变乱,有人跑出大门,四处眺望,也有骑马的传讯者奔驰过来,门口的士兵和恰巧聚集过来的将领,多有慌张,不知道城中出了什么事。
  
  轰隆隆的声音陡然响起来。
  
  街道对面。那出院落的高墙一整排的倒下,烟尘飞起来,烟尘的那边,七门木制的、圆筒状的东西。一字排开。最先在烟尘中看到轮廓的那人张了张嘴,喉间干涩。
  
  这个时候,对于榆木炮,兵部的一些将领,已经有概念了。
  
  双方相隔
  
  一条街的宽度。
  
  ……
  
  名叫西瓜的少女背着她的刀匣站在院子里,与其他的十余人仰头看着那只巨大的袋子正在慢慢的升起来。
  
  那大袋子由数十张不知材料的布匹拼贴起来。此时,院落里七八个火炉上接了管子,正转起巨大的鼓风机为它充气。
  
  那真是好大的孔明灯。
  
  孔明灯下,挂了个篮子。
  
  “我要来了……我要来了……”
  
  她摇晃着身子,轻声说道。
  
  皇宫城墙上,巡逻的侍卫已经看到了那升起来的大布袋,而相隔大约里许的另一处院落,另一个大布袋也正在鼓胀着升起来。
  
  远远的,城市中燃起黑烟。
  
  ……
  
  紫宸殿。
  
  庄严肃穆的气氛里,脚步踏上金阶。
  
  杜成喜从御座边冲过来。
  
  在这个上午的大殿当中,随着枪声的骤然响起,过去的,不过是一呼一吸的瞬间,那是没有人曾见过的场面。
  
  那身影的脚步似慢实快,转眼间已经穿过殿内,随着童贯的一声暴喝,他的身体随即飞起,脑袋狠狠地在金阶上砸开了。鲜血之中,有人跨过来两步,又被溅上,反应极快的秦桧没有抓住那道身影,杜成喜冲出两步,外面的侍卫才开始往里望。
  
  刀锋自那身影的左手袍袖间滑出来,杜成喜的身影被推得飞越过周喆的视野,飞过龙椅的后背,将那天子御座后方的屏风、瓷瓶等物砸成一片狼藉,顷刻间,哗啦啦的声音,漂亮的镂空雕花长明灯柱还在倒下来,砸在龙椅上。周喆坐在那儿,视野恍惚,有锋芒递过来,他张着嘴,伸手去抓。
  
  这片刻时间,殿内“轰砰哗”的响成了一片,混合着童贯的骂声,惨叫声,到得此时,也已经开始有人声,位于这天下中央的大人们下意识的吼喊,震耳欲聋,有人在举步前冲。而在那御座前方的方寸之间,周喆目光迷惑而痛苦,下意识的抓向刀锋。倒是没有大臣能注意到这个动作,然而在下一刻,他们看到那道身影的右手抓起了九五至尊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身体单手举在了空中!
  
  然后转身用力掼下!
  
  皇帝的身体自空中掉落,在那御座前方,金阶之上,狠狠的接触了地面,他的右手下意识的先落地,然后脑袋在地上撞了一下,地上的浮沉漾起。冲在前方的人眨了眨眼睛,因为鲜血飚射过来,溅在了他的脸上。皇帝的右手前臂已经断了。白森森的断骨从衣袖里插出来,他痛苦地蠕动。
  
  没有多少人能在意到声音了。有人大喊,有人谩骂,有人冲向前方。更多的人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嗡的,在理解着这不可能生的一幕。
  
  金阶上方,御座之前,那身影挥落周喆之后。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宁毅在金阶的最上方坐了下来,他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的所有人,那些或歇斯底里,或不可置信,或满眼谴责,或目瞪口呆的大臣。手中的刀锋压在了仍在地上痛苦蠕动的皇帝身上,然后,他用刀背在他头上用力砸了一下!
  
  距离他最近的大臣只在前方三步远,是脸上沾了血滴的秦桧,不远处。李纲须皆张,破口大骂,无数不同的表情浮现在他们的脸上,但整个殿内,没有人敢上来一步,他将目光越过这些人的头顶,望向殿门之外,阳光炽烈,那里的天空,想必有悠悠的白云。
  
  汴梁城已经乱起来。
  
  城外远处的驿道边。令人窒息的一刻。
  
  视野那头,奔腾的铁骑洪流冲入城市!
  
  在女真人的强攻下都坚持了月余的汴梁城,这一刻,大门敞开。不设防御。
  
  兵部门口,炮声轰然响起,梁门附近,同样有炮声响起。汴梁城内能够开花的主节点上,转眼间,已经遍地开花。禁军殿帅府,陈驼子率领众人已经轰开了外墙,直冲而入,斩杀其中的禁军官员,掠夺传令符印。宫城外墙,不少禁军被那升起的两只大皮球吸引,然而此时宫内已经传出骚乱,西面宫墙外的一处,数百人陡然汹涌出来,有人抬着叠成一摞的梯子,梯子上有绳索和绞盘,随着人群的拉扯,那梯子一节一节不断的升高!两架云梯靠上宫墙!其余人手中拿着十余架经过改装系有绳索的巨弩,将勾索射上城墙。
  
  他们同时涌上!攀爬绳索,快得如同山里的猴子!
  
  皇宫御书房旁的等待小屋里,红提站了起来,走向门口。即便在这里,守卫都已经感受到了混乱,一名大内高手迎上来,他伸手,红提也挥起了手掌。那高手迟疑了一瞬,手掌轻飘飘的拍落。
  
  他的身影在那一瞬间退出了两丈,然而天灵盖已碎,视野最后残留的画面里,是自己的长刀不知为何已在那女子的手里,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屋檐之下,两名同伴所在的地方,血光暴戾地分开!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的,仿佛修罗地狱……
  
  热气球升上天空。
  
  气球下方的篮子里,西瓜俯瞰着整个京城的样子,视野周围,一切都在扩张开去,血与火的冲突,杀戮已展开。万胜门、梁门、丽泽门,人们正在铺开道路,吕梁山的骑兵沿着长街汹涌而来,扑向宫城!
  
  圣公,我到了。
  
  这一刻,她想起杭州……
  
  时光越过让人无法察觉的长河,许多的东西,都在慢慢的溜走。而这一刻的未来,压过来了!
  
  ***************
  
  血与火的交汇,会渲染出即便在看不见的地方,都能嗅到的硝烟,地面在震动,空气焦躁,深处却平静。他坐在那里,有时候,在没有人能察觉到的幽静深处,会泛出纠缠的光影来。
  
  “姑爷!”那认真的小丫鬟身影的脑后,有一动一动的小辫子。
  
  “相公。”仕女福了一福,露出笑颜,她不再戒备了。
  
  穿长裙的女子追着母鸡奔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老人在杭州的河边笑着,落下棋子:“立恒。”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你只能成……三流高手。”
  
  “我们在吕梁山……过得不像人……”
  
  大雪落下时,在风雪之中,身边的女子伸出手来,笑容清澈。
  
  杭州城,有硝烟弥漫,鲜血升起来。
  
  “我辈儒者,最该做的事情……”有一位老人在牢中拱手,“是卫道!”
  
  “我只是牧羊人,我没那么好,我只希望他们……都能抢到馒头。”
  
  “我们以前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后来,慢慢的被这世道教得怕了……我想告诉他们,有些大人是不怕的。包道乙,你要死了”
  
  “为什么要骗我。我的爹爹……是被朝廷杀了的啊”
  
  “梁山人,他们……”
  
  “没想过要杀你,但我一定要宁立恒的命!”
  
  “试试我跟不跟你讲江湖规矩!”
  
  “我想灭梁山,请你们帮我。别担心……你们跟得上。”
  
  “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
  
  “……所以我吃人!”
  
  宁毅一棒打在李逵的头上。又是一棒,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看你一辈子都行!”
  
  破旧的院子里,老人一脚将林冲踢出院门。
  
  “文人当有尺,以之丈量天地,厘定规矩。武人要有刀,世事不能行……杀规矩!”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会拿到它,打上蝴蝶结……”
  
  “我想……天下太平?”
  
  “摩尼教的都要死!!!”
  
  “婆婆妈妈的……”
  
  “心魔!宁毅!你就算再凶再厉害!我会找到你的”
  
  夜风之中,最后的旌旗招展:“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去恶锄强……为民永乐。”
  
  “李兄……请你保证商道畅通。”
  
  “路有饿死骨了……”
  
  “你在与天下大族作对。”
  
  “张觉……”
  
  “老夫想要引人欲、趋天理……”
  
  “他们在吕梁山,过得不像人……”
  
  “血菩萨凶名赫赫……”
  
  “你是红提的相公?红提也成亲了啊!我是她端云姐,我们小时候,还一起饿过肚子……相公和婆婆啊,都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他们还没有回来呢……”
  
  “宁立恒,杭州之后,你没想过……我还会活着再到你面前吧……”
  
  “想必不容易……”
  
  “……那样的天……我们遇上了马匪,我要死了……不过,她就那样出来了。她拿着剑,啊……她……好美啊……”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活啊……”
  
  罗谨言跪下了:“恩师错在迫不得已。弟子愿以此身一试,只求恩师给弟子这个机会……”
  
  “你没有机会了……”
  
  “小婵……母子平安。”
  
  “女真人来了。”
  
  兵锋若洪流。漫漫涌山野,碾碎了一切可以碾碎的东西,无数的人群流离奔逃。
  
  “这个国家,欠账了。”
  
  “要多少人命可以填上?”
  
  “活着回来……”
  
  黑暗中回荡着声音,那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吼声,摇撼天地:“杀粘罕”
  
  “都是人。我等为何不能胜啊……”有哭声响起来。
  
  “我的手我的手啊”凄厉的呼喊。
  
  无数人的奔走挣扎,自战壕间起来,觉醒,牺牲,夏村的前仆后继。不知道名叫什么的将领,面对了汹涌的大军,厮杀至最后,吊在旗杆上鞭打至死。
  
  他说:“我们败了,不要去啊”
  
  “不要被利用啊……”
  
  血泪蜿蜒,至死不渝。
  
  “我……我吃了你们”
  
  空气里似有谁的呐喊声。无数的呐喊声,他们出现过,旋又去了。
  
  整个京城都在沸腾,火光,爆炸,鲜血,厮杀,对冲的呼喊若雷霆,殿内殿外,官员、禁军奔走,又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生。在再无他人知晓的最深处,有那样的一段对话。
  
  “秦老啊,回头想想,你这一路过来,可谓费尽了心力,但总是没有效果。黑水之盟你背了锅,希望剩下的人可以振作,他们没有振作。复起之后你为北伐操心,倒行逆施,得罪了那么多人,送过去北方的兵,却都不能打,汴梁一战、太原一战,总是拼命的想挣扎出一条路,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条路了,没有人走。你做的所有事情,最后都归零了,让人拿石头打,让人拿粪泼。您心中,是个什么感觉啊?”
  
  “老夫……很心痛……为来日他们可能遭遇的事情……心如刀绞。”
  
  “嗯。”
  
  “那立恒呢?”
  
  “嗯?”
  
  “立恒……又是什么感觉?”
  
  “……”
  
  ……
  
  我为这一路走来牺牲了的人们,已经遭遇到的事情……
  
  心如刀绞。
  
  某一刻,他抓住周喆的头,将他拉得跪了起来。
  
  恍惚之中,周喆痛苦地仰起头,他听见他口中低声地再说:“你……朕……”
  
  “别说话。”宁毅俯下身子,低声道,“我送你上路。”
  
  他将刀锋对着他的脖子,插了进去。
  
  俯瞰的城池,还在厮杀。
  
  新的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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