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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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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三章 讨价还价

  在方应物眼里,宛平县陶知县只是个很无谓的小人物,如今忽然意外得知张贵居然落到厂卫手里,更没心思和陶知县逞威风了,转身离开了县衙。

  方应物可以肯定以及确定,有人不惜使用厂卫抓走张贵,必然是为了自己。对方到底是谁,陶知县或许应该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说出来,问也白问。

  之前对方完全是暗中阴谋行事,自己根本毫无觉察,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刀架脖上还懵然不知。只是却不料被娄天化误打误撞的把自己引到县衙,然后阴谋才露出了一丝马脚。

  想到这里,方应物顿生如履薄冰之感,在这名利场中,真是一刻也不得放松,说不定就从哪里冒出几只暗箭。

  方应物又想道,如果张贵是被厂卫提走了,那么大概此刻已经落到了哪里?如今西厂已经没了,厂卫只有东厂和锦衣卫,应该不会在东厂。

  东厂虽然地位高但规模比锦衣卫小得多,如果有什么消息,何娘子应该会知道。而自己不久之前才见过何娘子,何娘子又是认识张贵的。若张贵真进了东厂,何娘子不会不对自己说。

  既然张贵不在东厂,那九成九是被捉到锦衣卫了,想明白这点,方应物反而有些头疼。若是在东厂,还能靠何娘子去办事,但在锦衣卫里完全没人可使用啊。

  还是那句话,假如汪芷这个杀千刀的死太监在京就好办了!方应物在心里默默的又把汪芷大骂了一通。

  厂卫确实有一体化趋势,但厂卫内部各家地位高低则要看指挥使和厂督之间的权力大小。

  在如今。比较强势的锦衣卫前指挥使袁彬、万通或去职或病故,东厂这边三年前由赫赫有名的权阉汪芷取代了尚铭执掌。

  此消彼长之下。又加上汪芷有意识的苦心经营,东厂地位已经大大高于锦衣卫。锦衣卫要听东厂招呼。

  东厂提督汪直一句话下去,锦衣卫里谁敢不听?放张贵出来这种小事简直不值一提。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方应物现在从哪里去找汪厂公这一句话?让何娘子派人去蓟州镇送信,只怕回来时黄花菜都凉了。

  后面几位随从都知道方应物的习惯,此时没有说话,免得打扰了方应物的思路。

  王英和方应石还好,十分淡定,追随方应物这么多年,不知见过多少风浪。也不差这一次了。

  唯有娄天化心里纠结万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心情。

  按理说,东家遇到了阴谋,娄天化本该为了东家忧心忡忡、忧虑万分、忧愁不解才是。

  可是他又忍不住得意,这次阴谋是因为他才现形的(虽然有点误打误撞的因素),不然东家还被蒙在鼓中。所以他算是立了一功,又大大表现了一下高度的敏感性。

  所以当方应物回过头来打算与娄天化说话时,看到的是一幅很怪异的神态,挤眉弄眼的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你的脸抽风了?”方应物很奇怪的问道。

  娄天化小跑两步上前答道:“没......不!就是抽风。有点抽风,这脸皮子忽的不听使唤了。”

  然后他又提醒方应物道:“东家要尽快有所行动才是,否则容易迟则生变。”

  方应物点点头,娄天化这个提醒很有道理。在县衙闹了这一场。对方肯定很快就会知道阴谋已经露出马脚了,必然要有所应对,那会让自己这边更加难办。

  所以自己应该尽快行动。越快越好。方应物又略加思忖,便吩咐道:“去何娘子酒家那里!”

  一来让何娘子去给汪芷报信。叫汪芷尽快滚回来,死马当活马医了;二来何娘子跟着汪芷混了几年。对厂卫情况熟悉,叫她想想法子。

  县衙在北城,何娘子酒家在东城,方应物一行只得费一番力气绕过皇城,来到东安门外。

  酒家生意还是这么冷清稀烂,不知道一年要赔进去多少银两。何娘子正百无聊赖的支着下巴,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扒拉着算盘珠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望向门口,脸上的惫懒神色登时一扫而空,仿佛换了个人,陡然间容光焕、神采奕奕,掩着嘴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又把方老爷吹来了?回京之后方老爷日程紧张,竟然能到奴家这里两次,实在是让奴家受宠若惊哩!”

  前面不便说话,两人便来到后院树荫下。方应物才开口道:“不要说笑!我是要找你办事来的!”

  “呵呵呵呵,奴家明白。”何娘子抛了个媚眼,一只手不老实起来,“小哥哥今天要怎么办?用什么花式?”

  方应物无语,拍掉何娘子的嫩白禄山之爪,“严肃点,说正事呢!不要动手动脚的!”

  何娘子笑吟吟的问道:“方老爷还有什么正事要吩咐?”方应物便吩咐道:“你和汪芷应该有联络罢?请你马上派人给汪芷送信!”

  何娘子又问:“信里说些什么?”方应物答道:“叫她用最快度滚回京城,能有多快就多快!”

  “汪公子临走之前,曾经下话,如果方老爷你叫她回来,那要请方老爷先答应一件事,从此不许追究她先前的过失,只当什么也没生过。”何娘子忽然想起什么。

  方应物愕然,汪芷居然早料到这一步,留下这话来讨价还价。不过他现在哪还有心情追究汪芷的过失,很果断的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以后能反悔。

  “可以!让她滚回来就行!”然后方应物又道:“还有另外一件事,因为汪公子不在京城,看你能不能想想法子。”

  何娘子颇为意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轻声叫道:“可巧了!奴家也有件正事要求到方老爷。”

  不等方应物主动询问,她便说了出来:“奴家那个幼弟,方大老爷你是知道的。如今他读了几年书,小有所成,但也不能闷着死读书,总要出来交游同道。

  听说京师文坛领李东阳李学士府里,大堂上每日都有名流荟萃高谈阔论,方老爷能否送他进门去见见世面?”

  方应物皱眉道:“何必舍近求远费那个力气?李学士号称文坛宗师,往来宾客里高手太多,他去了也未必显得出什么。

  改天给他找个老师,在士林算是有了跟脚渊源,以后再跟着我见世面不就行了?总能给他一条出路。”

  何娘子嘿嘿一笑,“奴家害怕小弟被你带坏了,跟着你实在不大放心......还是叫他去李学士那里熏陶长进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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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四章 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何娘子说完自家事,又听完方应物说了县衙之事,略加思索便道:“那牢头心意是好的,但话说的不对。”

  方应物疑惑道:“怎么不对?难道他敢欺骗我不成?”

  何娘子解释道:“倒也不是骗你,只是这说话的法子不对,他应该偷偷小声告诉你,而不是让别人听到。若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

  方应物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那牢头偷偷告诉自己张贵的下落,而别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知真相,对方也不知道露出了马脚,那自己活动余地就大的多了。

  再想想,大概是自己当掌印官员当久了,日常听到的都是各种禀报,习以为常的没有想太多。那个牢头虽然也算是帮了自己一次,但终究是说话办事水平不到家,仍需提高。

  又听何娘子道:“汪公子离去之前,确实给了奴家几个联络人,有东厂的,有锦衣卫的,紧急时候可以使用,比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吴绶。但是,方老爷你确定要用?”

  方应物对这个人名很耳熟。千户吴绶?他不是与前西厂千户韦瑛一起被配了么?又被汪芷弄回来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顿时方应物也纠结了,低头沉默片刻。为此暴露与汪太监的“结盟”关系值得不值得?

  之前他与汪芷虽然合作很多,但大都是暗地里筹划配合,其实并没有公开联手结盟。

  即便有点类似迹象也不打紧。政治本来就是纵横捭阖的,两边为了共同利益暂时联合一下也不奇怪。谁又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求到太监?

  所以真正知道方应物与汪芷关系的,也就何娘子这种人,其他人即便近如刘棉花,也只能有所猜测但不敢肯定。

  而这次,如果东厂提督汪直本人公开下令放人,在别人眼里,可以看做方应物为了救人,付出交换代价求到了汪厂督这里。

  但如果方应物为了救人。轻易的便能擅自驱使汪芷留下的亲信人马,这让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就要看出一些端倪——若不是真正的铁杆政治同盟,方应物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对张贵那边,方应物也不能不闻不问,先这是个政治品格江湖道义的问题;

  其次对方八九成可能性是冲着他方应物来的,不然锦衣卫吃饱撑着没事干去偷偷捉拿一个小小衙役?他方应物若放手不管。岂不等于是任由对方施展?

  最终方应物下定了决心,“鬼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明天我要觐见陛下,不想有任何隐患!

  当然做法可以折衷一下,不能只传一句话就让那个吴绶出来办事,那样外人看起来太不合情理。所以我要亲自去锦衣卫镇抚司闹一闹。然后让吴绶再出现就比较合理了。”

  何娘子略有担忧,“你要亲自去?不会闹出事故来罢?”

  方应物很自信的答道:“明天我要奉诏进宫,今天谁敢轻易把我怎么样?误了明天的事情,等于是让陛下知道,天威莫测谁愿承担风险?”

  何娘子当即便让人去给千户吴绶传话。方应物带着娄天化、王英、方应石离开了酒家,前往皇城西南的锦衣卫镇抚司而去。

  从西城往北城。又从北城往东城,最后还要回西城,今天方应物的行踪简直就是绕了皇城一圈。他实在不耐烦走路了,雇了轿子,快小跑着前进。

  下午时分,到了锦衣卫镇抚司衙前胡同口外,方应物下了轿子,与三名随从一起朝里面走。

  在阴森森的胡同里,方应物一边走着,一边讲起古来:“我当年初次到京城时,就是在这里成名,那时候家父下了天牢......”

  方应石唏嘘不已的接上话:“一晃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秋哥儿你真辛苦,每天到锦衣卫外面,又要吟诗作赋又要整日长跪,还被人埋伏偷袭,熬下来忒不容易。”

  “也是你成名地方,若不是你一人打了五个来偷袭的锦衣卫官,我还不知道什么下场。”方应物捧了方应石几句。

  此后又万分感慨道:“七年前要我亲自出马去闹,七年后还要亲自出马去闹,怎么感觉没有一点也长进。”

  方应物与方应石你一句我一句的讲着陈年旧事,当时没有跟随来京的王英和当时只会在浙江会馆讨饭吃的娄天化两人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干看着方应物与方应石闲聊。

  王英还好,他在方应物身边时间长了,鞍前马后功劳苦劳都有,自家亲妹子又是方应物爱妾,对此无所谓,只管笑着听方应物和方应石互相吹牛。

  但娄天化就有点难受了,他从方应物身边离开了将近一年,今天才刚刚厚着脸皮找回来,心里正忐忑着;再加上他与方应物又没有别的特殊关系,难免有点敏感,这种状况下有种被排斥在小圈子之外的感觉。

  正当娄天化凄婉哀怨的低头想着心事时,忽然听到方应物说:“娄先生,你刚才一只叫本官为东家,究竟是过去叫惯了嘴,还是想再谋一份西席生计?”

  娄天化闻言连忙抬起头来,傻子都知道这时候该怎么答话:“自然是愿为东家效劳!”

  方应物点点头道:“也好,本官身边确实也缺一个幕席,暂时又没什么可靠之人,你若不嫌弃,束脩照旧如何?”

  娄天化正逢心情和事业低谷时,猛然听到招揽,顿时恨不得涕泪交零以明心迹,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方应物笑了笑,阻止了激动的娄天化表忠心。但却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道:“本官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若就此前去镇抚司衙门大闹,很是不妥当。”

  王英等人面面相觑,你方大老爷都走到这里,镇抚司衙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却又突然冒出这话......

  方应物解释道:“你们想想,本官虽然心痛张贵遭遇,欲救他出水火之中,但毕竟身份差别悬殊。那张贵只是个衙役头子,本官虽不嫌弃他的身份,但在世人眼里却是贱役。

  本官若只是传句话说情还好,但要是为了一个四民之外的贱役亲自前往镇抚司大闹。无论有理没理,传出去之后,只怕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本官行动轻率、不知自重、有损体面罢?”

  唔......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王英等人明白归明白,但却无法回答。这个决定只能由方应物本人做出,别人劝不了什么。

  方应物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娄天化,娄天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生。

  方应物遥指锦衣卫镇抚司衙署大门,对着娄天化道:“娄先生,当年本官在宛平县时,你与张贵都是本官的左膀右臂,你们两人之间的交情也很深厚。

  如今张贵莫名其妙被锦衣卫捉拿,一无圣谕二无驾贴三无证供,纯属滥用职权,你不感到愤怒、不平、痛切、含冤么?”

  娄天化此刻正在为了重新回归组织(今后有饭吃)而心情激荡,猛然听到东家又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略略愣了愣。

  然后他顺着东家的话答道:“东主所言极是,在下对此确实很愤怒、不平、痛切、含冤,恨不能拼尽全力救出张贵。”

  “哦......”方应物和颜悦色的再次问道:“如今镇抚司衙门就在眼前,你不想去为了好友,一次不平之鸣,讨一个说法?”

  娄天化迟疑片刻,苦笑答道:“东主所言不错,在下身份张贵好友,确实应该如此!”

  方应物拍了拍娄天化,“那你就去罢!你且放心,本官就是你的可靠后盾,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靠!叫他独自去锦衣卫闹事?娄天化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普通人听到这句话,第二个念头肯定就是:能活着出来吗?

  方应物无奈的解释道:“说句实话,本官不便为张贵出面,但你可以。你打着张贵好友的名义,去锦衣卫闹一闹,不用怕闹大,只是可能会吃点眼前的苦头。

  其后若连你也陷了进去,那本官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面了。毕竟你与张贵的贱役身份不同,你是本官的亲信幕席,身边最机密之人,

  所以你要出了事情,本官于情于理不能坐视不管,出手救你也不失体面,别人也不会多嘴议论什么。”

  这里面的道理,娄天化早就明白了,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感动的热泪盈眶,千言万语还是只化为一句:“愿为东主赴汤蹈火。”

  方应物关切的说:“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只是拿捏好分寸,不要闹的过了头,白白让自己受罪。”

  王英和方应石用最同情的眼神注视娄天化,没法子,不得不尔,此之谓苦肉计也。方应物出场之前,总要有个够身份的铺垫之人,总不能叫堂堂的士林华选清流名人方大青天为了一个衙役去大闹锦衣卫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要复还,娄天化咬咬牙,满怀悲壮的一步一步向镇抚司衙署大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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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五章 难成大器

  方应物带着王英和方应石闪到一棵树后面,目送娄天化一步一步的向锦衣卫大门挪去。

  此时娄先生的神情有点紧张。换成谁也时候也紧张,前面那可是号称鬼门关的锦衣卫镇抚司衙署,普通人谁不害怕?

  其实娄天化并不害怕自己会陷进锦衣卫,那么什么值得担心的,他相信以方应物的能力,肯定能把他捞出来。

  所以单纯的脱身并不是问题,可让他害怕的是,在东主把他捞出来之前,他在锦衣卫里面会被殴打、被酷刑、被折磨、被侮辱,总而言之就是吃各种苦头,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娄天化当然知道,自己吃的苦头越大,在东主心里的加分就越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他宁愿自己轻轻松松小富即安,也不想饱受摧残,用痛苦换取更大的功劳苦劳。

  镇抚司衙署之前,照例有一对当值的官军把守,娄天化走到大门那里时,受到了二十多双眼睛的集体注目礼。

  锦衣卫门前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别说行人路过,就是鸟都不愿从这里飞,忽然冒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怎能不引起注视。

  娄天化鼓足勇气,对把门的队官开口道:“在下有个好友,是宛平县总班头张贵,被你们锦衣卫捉进来了!”

  队官冷冷的答复道:“那又如何?”

  娄天化叫道:“你们锦衣卫虽然是执掌诏狱的天子亲军,但也不能随意锁拿良民!在下特来为好友讨一个公道。要见你们的上官!”

  却说方应物躲在树后远远的观看,只隐隐约约的见到娄天化与把门官军争执了几句。然后那小头目仰天大笑了几声。最后给了娄天化几巴掌,几名官军便按着娄天化并将他拖进衙署里面去。

  方应物砸了一下树干,轻声叫道:“如此便成了一半!”

  等他过去进一步将事情闹大,然后那位吴绶千户便可假装恰好遇到,顺理成章的出面打圆场了。镇抚司里应该都知道吴千户是汪芷的亲信,不会不给吴绶面子。

  王英有些担忧,低声对方应物道:“既然娄先生已经被捉了进去,秋哥儿你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过去解救罢!”

  “现在不到时机......”方应物狠了狠心说:“那边娄先生后脚刚进去,我前脚就到了,看起来未免太假了,所以还要等一等。

  再说如果娄先生毫无伤,我进去了也不便作啊,再等等好了,拖延一点时间。”

  说完后。方应物忽然现,自己这行为仿佛游戏中的攒怒气......积满了足够怒气释放招数才有威力。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方应物看了看日头,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便一马当先,大步向镇抚司衙署行去。

  把门队官拦住了方应物。喝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擅闯镇抚司么!”方应物毫不客气的叱道:“什么狗才也敢拦路?给本官滚开!”

  队官愣了一愣,在自家衙署门口被外人喝骂的经历,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无论什么人到了这个门口,谁敢不给自己三分面子?

  一干官军不等上官号施令,自的涌过来围住了方应物几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方应物指着众人厉声喝道:“本官明日奉诏进宫面圣,今日谁敢动我!”

  队官倒是知道点消息。闻言连忙追问道:“阁下何人?”方应物傲然道:“本官户科给事中方应物也!”

  队官便软了几分,又质问道:“镇抚司与阁下无有往来,今日何故到镇抚司门前生事?”

  “呸!好个颠倒是非的狗才!”方应物骂道:“本官有一幕席先生,方才就被你拿了进去,你还有脸问本官为何生事?滚开,叫你们上官来说话!”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队官也生了怒意,忍不住叫道:“阁下固然是清华高士,但镇抚司也未必就怕了你。”

  方应石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扬起巴掌拍向队官的脑袋,直接将他的兜帽扇到地上。

  然后顺手掐住那队官的脖颈,口中不停的辱骂道:“你算个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也配与我家老爷说话!老子当年拳打官校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锦衣卫官军说白了也是欺软怕硬的多,见方应物嚣张跋扈貌似有恃无恐,又听他声称明日进宫见驾,而且队官又落到了对方护卫的手里,一时便没了主意。有机灵的见势不妙,迅跑进衙门里去禀报了。

  方应物没有阻止方应石依仗武力羞辱队官,毕竟手里有个人质比较安心。一边听着方应石骂街,一边向大门里望着。

  不多时,却见有个文士打扮的吏员疾步走了出来,远远地叫道:“方大人大驾光临,请进请进!”

  方应物示意方应石放了人,然后冷哼一声,向锦衣卫大门内走去。那吏员在边上问候道:“久仰久仰!”

  方应物怒容满面,边走边斥责道:“你们锦衣卫好大的威风,在下有位娄姓幕僚,没说三言两语便被你们拿了进来,谁给你们的王法?如果今日不给本官一个交待,休怪本官要得罪了!”

  那吏员并不以为意,引着方应物来到一处堂上,指着门内道:“值日千户正在里面,请方大人移步前往。”

  方应物走到门边向里面看去,堂上主座是一位年约五十的武官,而下不是别人,正是娄天化。

  方应物登时目瞪口呆,却见这娄先生,手里端着精美的茶盏,底下坐着舒适的太师椅,神态悠然惬意,与上武官谈笑晏晏,哪有半分吃苦受罪的样子?

  自己再外面做出为了亲信受罪而怒冲冠的样子,可这位娄先生在里面就这样配合?

  堂上武官站起来问候道:“在下乃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成天乐,方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娄天化瞥见东家到来,则打了个哆嗦,仿佛从坐席上弹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向方应物迎接过来。

  方应物抱拳对成千户还了一礼,嘴里随便应付几句。同时他忍不住暗暗瞪了娄天化一眼,叫你卖苦肉计来了,你却在这里其乐融融,简直莫名其妙,这个样子如何能怒砸场子?

  成千户请了方应物入座,然后吩咐上茶,笑呵呵开口道:“方才听到禀报,方大人好像有所误会了。

  请了这位娄先生进来后,本官以宾客之礼相待,并未有失礼之处。想必是方大人爱才心切,听了几句传言,便误会娄先生被凌虐了?”

  这个变化,叫方应物竟然无言以对,坐在这里十分尴尬。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本该是来势汹汹借题挥,现在哪里还挥的出来?

  谁他娘的能想到锦衣卫竟然也能改了性子,变成礼贤下士、以德服人了?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奇怪。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娄天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机关算尽,还是坏在自己人身上!

  娄天化心里如同敲着小鼓一般,万分纠结委屈的解释道:“在下方才进了镇抚司衙署,情急之下一不小心报出来历,自称是方家幕席。

  而千户大人听到后,便主动邀在下入座看茶,这份情面委实难以拒绝,在下也不能不识好歹......”

  不得不说,能在锦衣卫充当座上宾的机会委实难得,娄天化说起来时,心里还有所回味。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肯定是一受惊吓才下意识报出了来历!方应物第三次瞪了娄天化一眼。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真是难成大器的人物,回去再算账!

  话说厂卫与文官互不统属、各成体系,三观取向自然也有区别。简单地说,厂卫比文官更加势利一点,更加弱肉强食一点。

  厂卫人员只尊重一个“势”字,遇到在势头上的人就多敬几分,遇到丢了势的人,哪怕是尚书侍郎,一样要白眼对待。

  名声好坏在厂卫内部没有什么用处,甚至等级高低在厂卫内部也不起决定性的作用。锦衣卫里有大批的寄衔指挥使、千户,品级不低但都是吃俸禄的米虫,在镇抚司里不会得到半点尊重。

  方应物这样的人,有次辅做岳父,热门翰林做爹,本身又刚刚从江南搜刮了几百万石,缓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连逼死钦差太监也不了了之,天子反而要召见他,可谓是正当红的时候。

  这个时候,当值日千户完全没必要为了些许吵闹小事,就去得罪势头很猛的红人,不见得有好处,但肯定有坏处。

  却听那边成千户又道:“自从今年掌事指挥使陈大人上任之后,说我锦衣卫内不及厂公恩宠,外不及朝廷诸公正道,几无所长。

  故而三令五申本衙门须得恭谨小心,对内外诸君皆以礼相待,不得有逾越分寸之处。”

  方应物稳了稳心神,既然没法耍手段,便也只好开诚布公了。

  他哑然失笑道:“陈大人好心胸!知道自家不如袁彬、万通等前任之恩宠深厚,也不如东厂汪直之权柄赫赫,能谨守本分、明白进退委实难得。”

  随后方应物话头一转:“只是本官有所怀疑,说起来是极好的,但果真能如同成大人所言?”

  成千户反问道:“本官所言皆为实,如何不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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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七十六章 浮出水面的影子

  下面的话,当然不方便由方应物来说。归根结底,一个炙手可热的士林清流亲自跑到锦衣卫来,替一个衙役出头,实在有些不体面。

  所以方应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瞪了瞪娄天化,口中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我这个幕席,最是义薄云天急公好义的,似乎他听到一些友人的不平之事,所以今日才到这镇抚司来要说法。”

  随后又问娄天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叫你如此亟不可待的前来镇抚司?”

  方应物这是又给了娄天化一次机会,如果娄天化还接不上来,那回去后就可以考虑开除这个才入职半个时辰的不称职幕僚了!

  娄天化当然也明白其中利害,连忙擦了擦汗。眼下方应物就在身边坐着,无论狗仗人势也好狐假虎威也好,反正他腰板也壮了几分。

  便大胆对成千户道:“当年在下在宛平县衙办事时,与县衙总班头张贵交情深厚。

  但前日听说,张贵被锦衣卫镇抚司捉走了,并且没有任何牌帖文凭,这如何称得上谨守法度?成大人所言,或许真有不尽不实之处。”

  方应物不插嘴,仿佛与己无关,低头慢慢的品茶。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任由娄天化与成千户谈着。

  成千户面上略显讶异,“果有此事?我镇抚司收押各色人犯数目众多,偶有一个两个不周到的,也实属正常。”

  成千户这话。一方面的意思是此乃小概率事件;另一方面,是表明自己真不知道。毕竟衙署里这么多人犯,谁也不可能每个都清楚。

  方应物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好似催命符一般,让娄天化心里颤了颤。

  如此娄天化便一咬牙,不与成千户继续绕圈子啰嗦了,单刀直入的问道:“在下今日前来贵地,一是想问问,张贵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名。二是律法无外乎人情,在下请求见一见张贵。还请成大人成全在下!”

  成千户招了旁边杂役过来,耳语几句,那杂役便出去了,此后堂中三人继续喝茶闲聊。

  不多久,先前被使派的杂役回了堂中,对成千户低声禀报了一会儿。成千户闻言皱起眉头。又抬头对娄天化道:“那个叫张贵的,乃是由副指挥使施大人亲自提进来的,故而本官做不得主。”

  娄天化毕竟身份差的太远,说到这儿不知如何答话,偷眼去看东主,不知道东主还有何打算。

  方应物将手里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向外面看了看日头,很不耐烦的说:“时候不早了,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浪费了多少工夫!成大人你说你做不得主,谁能做主?指挥使陈大人能主么?”

  成千户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对。得知牵涉到副指挥使,他便知道这事自己管不了!

  所以成千户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但也不硬顶,两不得罪打太极拳。目的就是叫方应物今天自行知难而退,过了今天就不是他值日了,爱谁管谁管!

  方应物正要继续说话,这时候有人从外面走进来。此人生的眉清目秀,留着三绺长须,好似读书的文人,但身上服色与成千户一般无二,竟然也是一位千户。

  来者淡然的站在门口,开口道:“听说有人为了施大人收押的张贵来闹?本官过来瞧一瞧。”

  听到这话,方应物便心知肚明,此人必定就是汪芷安插在锦衣卫的亲信千户吴绶了,不然这时候谁会主动凑过来?

  成千户见到吴绶,心里叫苦不迭,怎么是他来了?那今天只怕很难和平收场了!

  话说这吴绶虽然也是千户,但都知道他是东厂提督汪芷的亲信,所以在锦衣卫里地位要高于其他普通千户,即便是掌事指挥使陈玺也要让他三分。

  当然成千户只见到吴绶还不至于叫苦,他与吴绶无冤无仇,犯不上害怕什么。不过副指挥使施春却与吴绶不和,这就让成千户很苦恼了。

  本来著名清流红人方应物因为张贵被抓这事上门,成千户作为值日千户,给几个软钉子再说点好听话,也就顶住了。

  但是吴绶八成就是听到了有强人上门找施春的不是,所以故意出面来搅和。后面事情就指不定展成什么样了,成千户夹在中间怎能不叫苦?

  方应物见吴绶故意不认自己,他也就没去与吴绶相认,只是给了娄天化一个眼色。娄天化会意,主动向吴绶行礼,又将关于张贵的说辞对吴千户讲了一遍。

  吴绶冷哼一声,“施大人越来越不像样了,那张贵大概就在牢中押着,本官带你去见上一见。”

  娄天化用眼神向方应物请示过后,便跟着吴绶去大牢里见张贵,堂中便只留下了成千户和方应物。

  成千户思虑再三,决定点一点方应物,免得方应物“不知”前因后果,将事情搅得更加复杂。

  “方大人对我镇抚司内的事情所知不多罢?也不怕家丑外扬,副指挥使施大人与吴千户之间,是不大和睦的,故而吴千户出面大概也是为了让施大人难堪,并非真心替娄先生讲道义。

  所以方大人还是让娄先生小心一些,不要卷进去,若连累了方大人你就罪莫大焉。”

  方应物暗笑几声,这吴绶倒是演得好戏。这样一来,他出面只会被别人认为是故意与施副指挥使捣乱,而不会被认为是听了自己指使。

  但方应物还是故作吃惊道:“吴千户有什么过人之处,胆敢与坐堂副指挥使生了龃龉?须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是千户而已。”

  成千户神神秘秘的说:“吴千户根子在东厂那边,自然不怕施大人。”

  方应物仿佛变成了好奇心过剩的闲人,再次吃惊的问道:“既然如此,副指挥使施大人又为何不怕吴千户?”

  成千户答道:“施大人自然也有靠山,不亚于吴千户,故而两人才能旗鼓相当。”

  “那么施大人的靠山是谁?竟然能与东厂相比?”方应物问出了今天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只要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今天就算大有收获了。

  成千户呵呵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在下言多必失啊,方大人没必要知道太细。”

  至于施春与吴绶为什么不和,方应物根本不用问了,猜也能猜的明明白白。

  很简单,吴绶是汪芷直接安插在锦衣卫的钉子,是汪芷控制锦衣卫的一个抓手。而施春有一个不亚于汪直的靠山,肯定反对汪芷对锦衣卫的控制,那么他天然与吴绶就是犯冲的,想不对立都不可能。

  这里面的门道先不想了,还是先想想究竟是谁指使施春抓走了张贵罢,方应物想道。

  这个人,一是能量或者影响力能与汪芷相当,二是与汪芷不大对付,至少不是同伙,三是最近有可能与自己结下仇隙,三是具备插手锦衣卫的渠道。

  宫廷朝廷之中,本来具备汪芷这级别影响力的就不多,加起来最多十几个。再用剩余两条排除下来,人选范围很小,简直就是呼之欲出了。

  若是那一个或一伙人的话,还真是非常有可能的......方应物暗暗苦笑。

  锦衣卫里施春与吴绶的不和,只能算是上面双方的一个缩影,没想到自己尽然牵扯进来了。如果自己在其中搞出点什么正能量,岂不莫名其妙的帮了汪芷大忙?

  想到这里,方应物心里异常不平衡。最近汪芷屡屡给自己掉链子,自己面临阴谋陷害自顾不暇时,却还莫名其妙的给她助拳?天之道,本该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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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章 抓我作甚?

  方应物当然知道,施春是没有熊心豹子胆来抓他下狱的,而且方应物也没有什么兴趣进锦衣卫大狱。

  他们方家父子混天牢的资历丰富,他方应物本人更是曾经一口气刷出了“三诏狱”的成就,实在无必要为了虚名再进去了。

  因此方应物所想做的就是单纯羞辱和报复对方而已,为自己出一口气,也能打击到锦衣卫的声势。不然离京将近一年,有人忘了疼当他是吃素的?

  可以想象,那张供状发出来后,外界并不会觉得他方应物名声受损,只会认为锦衣卫镇抚司既滑稽又脑残。

  不过让方应物很不甘心的是,捞到最大好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直致力于全面掌控锦衣卫的东厂提督太监汪芷。至于自己,除了出口气没有其他实质性利益。

  所以方应物不甘心哪!汪芷这败事有余的小娘们,最近屡屡渎职失位,连她本人都羞愧在心的跑到了外地,结果自己还要给她挣来好处!

  总而言之,方应物或许胡思乱想了很多,但从头到尾就没将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放在眼里。只要他稍稍动动脑子,再略略动一动嘴,施春就得屁滚尿流。

  正当方应物满脑子幻想着,等汪太监回京之后,自己如何凌虐她才能出气的时候,忽然见施春走到他身边道:“方大人,在下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方应物从幻想中醒过神来,什么什么?这又是哪般套路?这可不是失败者的口气,怎的这施春的态度反而还强硬了起来?

  正所谓物极必反,兔子急了还蹬腿。施春经过自我检讨认为,他就是态度太软,顾忌太多,所以才让人觉得可欺!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再这么退让下去,就要把自己玩死了!

  所以必须拿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铁腕,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此事!他背后有梁芳撑腰,又手握实权,豁出去完全做得到!难道方应物、吴绶之流,真的敢为了区区张贵,与他施春鱼死网破?

  施春凶狠的盯着方应物,“方大人应当心知肚明,真正要抓张贵问口供的人是谁。就算张贵配合你装疯卖傻,最多也只是镇抚司吃挂落,但却动摇不了那人分毫,你方大人亦得不到半点好处。

  更何况,如果本卫镇抚司真因为吴绶吃里扒外、家丑外扬,在张贵身上出了丑,脸上无光的不只是在下,还有锦衣卫上上下下!譬如指挥使陈大人,岂能不迁怒你?

  那方大人在这样下去,等于是既没有好处,又平白不知得罪多少人,难道不是智者所不取也?”

  唔,方应物暗中点点头,这施春还真是费了心思。短短时间里能参透到这些利弊并分析给自己听,也不容易了。其实他说的也不算错,若丑闻闹大,只怕锦衣卫里很多人就要恨上自己了,对自己未必划算。

  方应物故作不悦,喝斥道:“笑话!你这是威胁本官?现在是你被那吴绶拿住了痛脚,不是本官有求于你!”

  “方大人所求,无非就是让在下退让一步,那在下可以就此罢手放了张贵,梁公公那里也由在下去解释,不知方大人意下如何?”施春答话道。

  他就不信了,方应物真敢在毫无利益的情况下和梁芳纠缠。方应物在怎么当红,也是陛下眼里的外人,而梁芳可是陛下最亲信的身边太监之一。

  听到梁么公几个字,方应物的态度便稍稍软了几分,片刻过后叹息道:“今天就要将张贵带走。”

  施春大喜,吴绶和方应物是不同的两边,若能先摆平其中一边,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去摆平另一边了。拱拱手道:“现在就请方大人与本官去内衙吴绶那里,将张贵交给方大人带走!”

  如此方应物带着自己这边的随从,与指挥同知施大人一同离开了前堂,向镇抚司里面走去。

  穿过几道院落,来到一处偏厅,却见掌刑千户吴绶正在堂上坐着,两边有几个书吏说话。

  而在堂外月台上,则见有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娄天化对方应物耳语道:“那就是张贵了。”

  方应物叹口气,这张贵也算对得住自己了,之前居然硬是熬住,没有招供什么。若救了出来,总要想法子给点补偿才好。

  镇抚司审讯重地,闲人不得擅入,施春让方应物停在院首,自己朝着堂上行去。

  施春毕竟身份高,吴绶吴千户只得从堂中迎出来,对施春抱拳为礼:“施大人来的正好,方才人犯张贵似有招供之意,但施大人你又不在,下官便越狙代疮,帮着施大人录了口供。”

  施春遥遥指了指还站在院门口的方应物道:“张贵是方应物那边的人,本官已经与方应物说和了,准许方应物将人犯张贵带走。”

  吴绶抬头瞧了几眼,心里有点拿不准,不明白方应物与施春到底怎么说的,更不清楚是否真的讲和了。但他又不便将方应物请过来询问,彼此之间必须要保持疏远的模样。

  思量再三,吴千户模棱两可的答道:“张贵乃是大人所拿进来的,是去是留自然由大人处置。”

  施春心里暗暗得意,他故意让方应物留在院门那边,为的就是这种让吴绶捉摸不透的效果。便又逼问道:“张贵既然要出去,不在是镇抚司里的人犯,那他的供状也就该作废了罢?”

  吴绶对此当然不愿,他奉汪直的命令在锦衣卫当钉子,而施春就是最大的障碍之一。

  如今好不容易制造出这么一个绝好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下次去哪找方应物、张贵这样愿意配合着把施春往死里整的人?

  施春冷笑几声,“吴大人,吴千户,你知道锦衣卫里爷们最恨得是什么人吗?最恨的就是吃力扒外的人!

  镇抚司里的事情,在镇抚司内解决,不惜抹黑本司也要往外面捅,让别人看了锦衣卫的笑话,那以后衙门里谁还敢服气你!”

  吴绶皱着眉头,这其中利弊得失实在不好衡量,一时间拿捏不定。只恨不得大踏步走到方应物那边去,仔细询问方应物本人到底是什么主意。

  月台上趴着的张贵突然挣扎着重伤身躯,摇摇晃晃的要坐起来,嘴里叫道:“那边的可是方大老爷?”

  方应物身份不便,为了避嫌依旧站在远处不动。但娄天化小跑着上去,扶着张贵坐起,并迅速耳语了几句。

  张贵便又提了嗓门叫道:“先前都是锦衣卫官军,在下有些实话不敢说,怕遭了毒手被灭口。如今有方大老爷这个信得过的人当面,小的我就要亮一亮了!”

  这话将众人都吸引了过去,不知道张贵到底还想说什么。就连先前对张贵不屑一顾的施春也停住了与吴千户的交谈,朝着张贵看过去。

  却又听张贵竭尽全力的大吼一声:“我乃东厂驻宛平县衙坐探,都是替皇上效力办事的,你们锦衣卫抓我作甚,意欲何为?”

  施大人脑子轰的一声响,好似是被雷电给炸了似的,昏昏沉沉简直无法思考了。他无意识的扭头望向方应物,恰好捕捉到方应物嘴角一闪即逝的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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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四章 失败的阴谋论

  虽然这为首的虬髯大汉恶行恶状,但方应物有自己的底气,并不感到多么畏惧。这几个贼子肯定都是受命于人,不大可能会擅自将自己如何。

  却说虬髯大汉呵斥完方应物,转身又与其他两人嘀咕起来,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

  方应物被冷落片刻,看那三人像是商量事情但却没有结果。于是也等的不耐烦了,不依不饶的又一次发问道:“尔等捉拿在下,究竟有何目的,不如亮出来说说!是图钱还是图别的什么,也好让在下做个明白人。”

  这也是方应物的职业病了,总是通过有意识的旁敲侧击,探知出自己想要的内容和线索。在名利场中混得久了,多多少少都会修炼出几分此等本事,甚至会变成下意识的行为。

  虬髯大汉冷笑几声,对方应物道:“别人遇到你这处境,不是呼爹喊娘,就是战战兢兢。但像你这样絮絮叨叨像个话唠的人,我却是头一回见到,不知道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真大胆。”

  原来此人还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老手......方应物闻言心中更加笃定了。虽然这虬髯大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还是漏了一丝丝口风,这种老手行事想必是有一套规矩,不至于彻底不通人情的胡来,免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入手了。应对这种江湖人,是绝对不能摆官老爷或者读书人那种高高在上架子的,做出一副豪杰模样,或许会有可趁之机。

  心有定计的方应物微微一笑,大马金刀的坐直了,豪气干云的说:“几位好汉将在下请到这里,在下怕了又有何用?今日相识也是缘分,若换个地方,在下一定请你喝京城最好的酒!

  不过在下也明白,江湖中人行事自有江湖规矩,今日之事也怨不得别人。而且冤有头债有主,在下心里不会怪罪尔等。”

  虬髯大汉久久望着方应物,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似乎有意外,又有几分惊奇。

  方应物看在眼里,暗暗想道,如果是在评书词话里面,这大汉被自己折节下交的忽悠几句,说不定就要心悦诚服纳头便拜了。在故事里,类似的情节比比皆是,但方应物也知道,故事不等于现实。

  不过只要能让这虬髯大汉心里产生些微破绽,对他方应物而言便也是一丝机会。

  方应物正打算继续开口时,另一名矮墩墩的汉子走上前来,对着虬髯首领道:“大哥与他罗唣作甚?抓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呆子已经很晦气了,说废话又不会多加钱!还是黄昏时候赶紧拉出城,卖给张老三去!”

  方应物是何等样人,一层话里能听出九层意思的聪明人。闻言疑心顿起,什么叫卖给张老三?难道抓他方应物这样一个大明朝堂超级新秀就是为了当牲口一样卖掉么?听起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信念急转,方应物仰天“哈哈”一笑,“这位好汉真会说笑话,将在下卖给那个什么张老三?也亏得能说出口,唬人也不是这么个法子,你还要多多学着去!”

  那矮墩汉子瞪着方应物,“是不是唬你,一时半刻后便知!你真当你读过几本书就是稀罕人物了?到了西山煤窑里,只怕还不如三四十岁人卖价!”

  西山煤窑?方应物愕然,情况好像有什么不对。

  虬髯大汉开口道:“你说要当明白人,那就叫你明白,想必你最想问绑了人作甚?如今用煤之处越来越多,京城外西山地方广有煤窑,但挖煤的人手短缺,窑主们都开了价钱要买劳力。

  我们兄弟三个,就专门潜伏在僻静胡同里绑人的,今天凑巧遇见了你而已。绑了人,自然就是当做劳力发卖到西山里面去,我们兄弟赚个辛苦钱。”

  矮墩汉子对方应物呸了一口,“看后影是个人物,谁知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读书人,只怕卖不上价钱。等到了西山里面再割去舌头,看你还能如此多话?”

  方应物忍不住瞠目结舌,原来自己遇到的这伙人并非是有组织有预谋来绑架他的,而是很巧合的遇到自己!他们绑架自己,并非是受到别人指使,而是为了贩卖人口到西山煤窑里当苦工!

  也就是说,这不是政治案件,而是突发性的刑事案件;不是受人之托的江湖人绑了庙堂新秀方应物,而是儿戏人命的亡命徒随机劫持了一个闲人要当苦力卖掉!

  人世间并不是处处都该引用阴谋论的,自己已经习惯了充满诡谋算计的生活,就连遇到这突发性的绑架,也情不自禁的把阴谋论套了进来......

  但很可惜,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个假命题,根本没人指使江湖好汉来绑架自己,只有自己徒劳无功的脑补了无数道理!

  想至此处,方应物背上的汗水噌噌的渗了出来,方才自己大模大样的与他们打交道,一切前提都是建立在他们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基础上。再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们几个肯定并不在意自己小命的!

  西山那地方与外界封闭的厉害,山里面道路也复杂,若自己真被送进去煤窑去,再割掉舌头,那只怕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矮墩汉子懒得与方应物废话了,督促虬髯头目道:“大哥!莫要误了时间,等城门闭了,就出不得城了!”

  虬髯头目摆了摆手道:“先不要急着走人,说不定还另有一场富贵!”

  而后他又对方应物道:“方才你这口气很大,听在耳中让我惊讶万分,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反复问我话,我可都如实答了,想要做什么也都告诉你了,那你也总该明示一二罢!”

  方应物追悔莫及,若非双手仍被绑着,必然要捶胸顿足。自己刚才实在是自作聪明了,不但没有任何效果,甚至还隐隐暴露了自己的底细。

  目前是什么状况完全不可预测,这下可真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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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七年之痒

  如果方应物还有机会再选择一次,他绝对不会把身边随从都打发走,绝对不会到这僻静地方放水。若一世英名丧于几个莫名其妙的小毛贼之手,简直就是笑话,白龙鱼服独自行动,智者所不取啊!

  虬髯大汉见方应物发着呆,便对身边的那矮墩汉子道:“他若不想说出来历,那咱们也就不多问了。趁早割了舌头,从宣武门出城找张老三去,卖了银子今晚喝酒!”

  刚才他们三个绑架方应物,一是方应物恰好落了单又来到僻静无人地方,容易下手;二是看方应物前后没有奴婢跟随,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的人,绑走后风险比较低,京城几十万人口,又来自天南地北十分杂乱,失踪几个实在不算什么。

  不过虬髯头目听到方应物说话,仿佛又有些根底,便起了兴趣,如果此人确实家道殷实,说不定可以发一笔财。

  方应物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亮出真正身份,说不定能震慑住这几个小毛贼,但也有可能逼得这几人狗急跳墙然后远走高飞;二当然就是另外编个身份了。

  想来想去,方应物吞吞吐吐道:“在下并非京城人士,只是仰慕京城繁华,故而到此来投奔表姐六。

  虬髯大汉没兴趣听方应物自述来历,直截了当的问道:“你那表姐是作甚的?家里又什么情况?”

  方应物老老实实的答道:“她孀居在家,于东安门外开了个小小酒家,只是生意不大好。此外并没有别人了,可怜我姐弟相依为命,几位好汉还是送了在下回去罢!”

  虬髯大汉暗暗思忖若将此人卖给煤窑人牙子,也不过得几两银子。而那边酒家生意即便不好,也能捉摸些银子出来,而且一个小寡妇也容易对付他们几个汉子还能连一个寡妇也打发不了?

  两相比较之下,去那酒家勒索一笔银子怎么也比将这书呆子卖给煤窑人牙子要划算的多何况这种无亲无故的外地人能翻什么天?

  故而虬髯大汉拍了拍方应物,“念在你老实,爷爷我就送你回去!但愿你没有虚言假话不然神仙也救不得你!”

  其后方应物脑袋又被蒙了起来,再次被丢到马车上颠簸。昏昏沉沉不辨东南西北,亦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解开头套。随即他被人按在车辕后面刀架在身后,又听人吩咐道:“已经到了东城,仔细指路!”

  方应物暗暗咬牙切齿,但没法发作,只能在面上装出惊惶样子,然后东张西望的环顾四周。辨明方向道路后,便一路指点着来到了何娘子酒家所在街道上。

  于今之计,方应物也只能祈祷素来精明的何娘子见机行事,配合着将他救出来了。他之所以把贼子引到这里,除了何娘子本身是隐藏好手这个因素,还因为何娘子本人精明机灵,随机应变能力强,配合起来让自己比较放心。

  拿定主意,方应物对着站在车前的虬髯头目道:“这位好汉进去传个话儿,就说他表弟袁应物在这里,请她想法子救人!”

  袁应物,熟悉之人一听就是方应物的假名。方应物说的想法子,不言而喻;但听在几个贼子耳中,想法子无非就是拿出银子赎人。

  虬髯头目没有轻举妄动,谨慎的抬眼观望前方酒家。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突然转头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杀才,胆敢坑害我等!”

  方应物还被捆在车厢里,挣扎着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虬髯头目指着何娘子酒家方向道:“我看那酒家门前,影影绰绰的有几名可疑人物逡巡不去,你还敢说不是诱使我们自投罗网?”

  方应物拼命的抬起头望去,确实也看到酒家门前立着几名劲装箭袖的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的扫视着四周,远远的一眼望去便知是不好相与的。

  我靠!方应物愕然,这几个人从哪里来的?平常何娘子酒家生意冷清,基本没什么人,眼下门前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守着?

  最要命的是,为何偏偏是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将几名贼子哄骗到了这里,难道又要被吓走?

  当务之急是打消身边几个贼子的疑心,于是方应物连忙对虬髯头目解释道:“但凡酒家都是开门做生意的,总会有客人登门,那几个想必是客人带来的。好汉不妨从后面进去,直接找掌柜的就是。”

  虬髯头目颇能沉得住气,“不急,说不定有贵人临时起意进去小酌几杯。我们先候着,等他们走了再说。”

  方应物又看了看酒家方向,觉得门口那几人中有个穿紫花缎袄的很眼熟的,仔细分辨了几下,顿时记起来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汪直身边的保镖护卫之一!

  如此说来,在酒家里面的不是什么不开眼的贵人,而是汪芷本人?不然没别的解释了,若非汪芷本人悄然回京,她的护卫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至此处,方应物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这汪芷不打一声招呼的跑了,惹来许多后续麻烦不便收尾,此时又悄悄地回来了,却又把自己悬在了这里!

  本来只要哄骗一个贼子进去传信,凭借何娘子的身手,出其不意动起手来,拿下不成问题。

  然后何娘子可以再出来,想必身边其余两人对一个娇滴滴的少妇不会有太大的提防心,何娘子肯定会有机会救出自己。实在不行先给钱放人,再动手也是可以。

  可是恰在此时,汪芷好死不死的悄悄回京,进了何娘子酒家,留了几名张扬护卫在外面守着,叫身边这三个贼子起了疑心,不敢再继续了!既然不敢继续,那自己就还要在贼子手里像是待宰羊羔一样捆着!

  素来不信鬼神的方应物此时也疑神疑鬼了,这汪大太监到底是什么星座的?今年运势分明就是八字犯冲,专门来坑他的罢!?

  从年初到现在,两人之间没有一件事情搭配得好的,鬼混这些年修炼出的默契去了哪里?从成化十四年春天第一次见面算起来,至今正好七年,难道传说中七年之痒的毒咒要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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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章 我知道你行

  何娘子禀报完事情,很知趣的退出了屋子。。。然后她继续守在房门外面,除了端茶倒水的孙小娘子,其他人一概拦驾。

  方应物忽然计上心来,“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别听到难做就打退堂鼓,总得先想想法子再说罢?

  譬如你虽然实在做不了左右逢源的事情,但反其道而行之,找一条别的路子,最后达到所需求的效果不就成了?”

  “有话明说。”汪芷不耐烦听方应物卖关子。

  方应物便道:“你看看,梁芳与你不对付,今次又送上门来了,你何不借此做文章?打着与梁芳不和的名头,大张旗鼓的与梁芳相斗,那就能暂时化解眼前的困境了。”

  汪芷不是笨人,只是经常懒得费心而已。经方应物点拨,忽而恍然大悟,叫了一声“妙!”

  一个人遇到不想说的话题,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打岔,遇到了不想参与的事情时,同样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打岔。

  梁芳是万娘娘的这边的人,也是主张另立太子的。如果自己能合情合理的与梁芳矛盾激化,大打出手不可开交,那么万娘娘想让自己与梁芳携手合作、为废除现太子而奋斗,估计也难了。

  至于周太后和怀恩那边,自然也乐得看自己和梁芳的“内讧”,不但不阻止自己,甚至还会推波助澜。对周太后和怀恩而言,自己和梁芳“内讧”就已经是惊喜了,只让自己能牵制梁芳就很好。

  确实如同方应物所言。无论什么路数,只要达到自己所需求的效果就行了。那就是两边都别逼着她汪芷在太子之争中当一线炮灰。

  最终汪芷叹道:“我既不想做对不起娘娘的事情,又不想与你对着干。大概也只有如此混事了。也罢,就拿梁芳来当个幌子来闹。”

  方应物柔声道:“我很理解你的心思,也不愿见你在其中为难,所以才想方设法的帮着你排忧解难,只要你能开心便好。”

  汪芷感动了几个呼吸,然后便觉得不对头,而且是很不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满面疑云道:“你肯定是要维护正道,力挺当今东宫。而你也知道我与万娘娘的关系。

  以你的脾性。应该是千方百计的将我拉到你这边为你所利用,要死要活的帮着你冲锋陷阵。可是你今天怎会如此好心,不但不劝我来助你,反而替我想办法骑墙?”

  方应物笑了几声,“你真是想多了!我这边不用你助力,有没有你都一样,何苦要劳烦你改头换面?还是让你顺从本心罢!”

  汪芷点了点方应物的头,“你不坑我,我就谢天谢地了。与梁芳的事情就交给你筹划了,我懒得费心思!”

  此后算是久别重逢的二人略略温存一番,方应物便离开何娘子酒家,回家去也。今日实在不周密。外面眼线太多,方应物便不久留了。

  在自家外面的胡同口时,虽然已经天黑了。但仍然见到还有商贩驻留不去。方应物苦笑几声,没有在意。再到了家中。却听到父亲召见,方应物连忙去了书房。

  方清之皱眉对儿子道:“这些时间。家门外面连个清净都没有了,简直成何体统?都是你招惹来的,你想个法子打掉去!”

  原来方清之今日上朝,与同僚闲谈,被别人拿此打趣过几句。方清之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回家后便要儿子去行动。

  方应物忍不住道:“儿子听说了,外面商贩其实都是因为传言父亲大人即将上任国子监祭酒,故而在此守候众监生买卖的。所以明明是父亲大人招惹来的,怎能怪到儿子头上?”

  方清之喝道:“好一张伶牙利嘴!家门外没有清净是从你成了大仙开始的,叫你去做事,你还推三阻四什么?”

  “晓得晓得!儿子我明天就想法子!”方应物举手投降,放弃了徒劳的责任问题。父为子纲,儿子背黑锅天经地义,在这上头怎么也辩不过父亲。

  方应物领过父亲教训,回了西院后刚扒拉几口粥饭,却见刘府那边打了人来传唤,道是老泰山刘棉花召请。

  虽然不想动,但方应物也无奈,只得打起精神前往刘府,所幸不算太远,来去便利。

  方应物进了刘府后院书房,见老泰山坐在书架前,双眉紧皱,仿佛深思什么。

  刘棉花听到脚步声便醒过神来,对方应物道:“这两日,老夫将近来的事情重新清理了一遍,越的确认,当今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性的节点,一个足以改变未来的节点。

  在这时候,做事情做对了,就是事半功倍的效果。想来想去,老夫必须要做点什么。”

  方应物懒洋洋的喝着茶水,回应道:“老泰山有话还请明示,如此云山雾罩的令小婿猜不透,若有错解可就不好了。”

  刘棉花却话头一转道:“你可知道,老夫在朝廷中最羡慕谁么?”

  方应物很得心应手的回复道:“你老人家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是堂堂的次辅大学士,还能羡慕谁?只有别人羡慕你老人家的份儿罢?”

  虽然都是废话,但讲废话才是见真功夫的表现,不过今晚刘棉花可没想在这上头兜圈子浪费时间,径自道:“老夫最羡慕的就是令尊!在这个主上昏昧的世道里,一边能高风亮节,一边还能青云直上,岂不令人艳羡?”

  “唔......”方应物对此到没话说,自家父亲的际遇确实要令人艳羡,尤其是刘棉花这种为了向上爬却导致名声不佳,但仍心有不甘的人。

  刘棉花更直白地说:“老夫更羡慕的是,令尊有你这个儿子!那天在文华殿里,老夫也看得清清楚楚,令尊是如何在你帮衬之下显声扬名的!所以你才是功不可没的人!”

  方应物连忙谦逊道:“老泰山过奖了,小婿哪有如此本事!”

  刘棉花摆摆手,阻止方应物继续谦逊。“自家人说话,就不要假惺惺了,你帮令尊是人之常情,但老夫如今也是你半个父亲,你不可厚此薄彼啊!

  令尊需要名声,老夫也需要名声,你也得替老夫筹划筹划,如何把这个名望抬起来。若老夫能更进一步,荣登元辅,难道就没你的好处了?老夫知道你行的!”

  方应物无语,敢情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自己来做事的?怎的大家都要找他当高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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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三章 骑虎难下

  这日是朝会日,四更天时内阁次辅大学士刘吉便被家人叫起,在烛光里有条不紊的洗漱更衣用膳,另有仆役备好车轿。

  这样的节奏在刘府已经保持了三四十年,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刘次辅本人也是熟到不能在熟,甚至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但今天刘次辅却有点心不在焉,神思不属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且眉宇之间还隐含忧虑。

  服侍的下人们见老爷如此,也不敢多嘴去问。其实也没必要去问,上个朝有什么可忧虑的?难道自家老爷还会不要命到忧国忧民的死谏么?

  刘棉花之所以心思不宁,是因为因为今天就是预定发动百官,伏阙进谏的日子,能不能达到效果,殊难预料啊。

  要掀起这么大的动作,本来刘次辅想提前串联一下各方人物,但方应物说提前串联牵涉人物众多,很容易引起梁芳的警觉。如果梁太监有了防备,或许还会针对性的搞破坏,那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先不要大张旗鼓了。

  想想方应物说的也有道理,故而刘次辅也就没有实际性的组织准备,只是在朝臣中宣扬一下了“梁芳威胁论”,为今日之事隐隐造势而已。

  如果今天大事可成,那自己就真青史留名了,刘次辅暗暗想道。

  大臣集体进谏,是被视为忠贞节义,正所谓国家养士、仗节死义,不过国朝初年没人这么玩,大概是天子都比较强势的缘故。君强臣弱时,群臣集体伏阙进谏这种形同逼宫的事情自然几近于无。

  想想就知道,谁敢对太祖、太宗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天子玩这套?气节这样的事情还是先缓一缓罢!

  一直到了本朝成化年间,英宗正宫钱太后没了时候,天子生母周太后阻挠钱太后与英宗皇帝合葬。

  这是极其逾越礼节的事情,于是百官群情愤激,共同聚集在宫门外进谏。最后迫使天子和周太后让步。以正牌太后礼节安葬了钱太后。

  到目前为止,群臣集体进谏也就这么一次。若今天能够成功组织起集体伏阙进谏,大概就是大明朝史书上的第二次,也足以光辉灿烂了。

  想到这里。刘次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世人都知道他是“棉花”,今天却要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一路无话,刘次辅随着上朝的人流进了宫,在东朝房歇息片刻。等到开了午门,文武百官列队进入,刘棉花作为内阁之臣,自然是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女婿,互相以目示意。

  此后就是按部就班的举行朝会。无须赘言。散朝后,天子并没有回到内宫,却起驾前往文华殿,考校太子读书。而百官也按照老规矩,慢慢的向金水桥涌去散开。

  此时只见次辅大学士刘棉花快步走上金水桥头。转身张臂拦住了去路。这行为是极其瞩目的,散朝的人流为之一滞,朝臣皆不知刘棉花想做什么。

  刘吉站立在桥头,有几名亲信心有灵犀的上前簇拥着他。然后刘棉花高声道:“诸君可知,宫中即将有奸邪当道乎?听闻天子任用梁芳执掌东厂,此辈实乃悖逆凶狠之徒,素来又多对东宫图谋不轨。若吾辈视若无睹。则社稷危矣!”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这些道理的确不错,近日来关于梁芳的话题议论过很多,大家也都有一定的共识。天子任命梁芳为东厂提督,确实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但对正直朝臣不利。而且还将危及东宫。

  但无比正确的道理从刘棉花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如此气短?常言道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如果刘棉花有这份心胸抱负,那还能是“纸糊阁老”么?

  刘棉花慷慨激昂的讲了几句,见众人没有什么反响。只有自己的亲信在身前呼应道:“阁老所言极是,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棉花便继续道:“其实近日来议论纷纷,其中弊端诸君想必也都明了,不须我在此多言!但议论却不能阻止奸邪,必须要有举动!今日天子在文华殿,我决意进谏,诸君可有与我同往者?”

  还是只有几名亲信故作欢欣鼓舞模样,鼓掌道:“有阁老登高一呼,吾等愿附骥尾!”

  其余朝臣三三两两的冷眼旁观,仍然没有什么反响,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大都在心里嘀咕,这刘棉花今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别被他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其余几个内阁大臣站在远处,一开始还紧张万分。但看到这种冷清场面,忍不住讥笑几声,只当是看某次辅的猴戏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冷风卷着尘土吹过,刘棉花脑门上直冒冷汗,心思渐渐沉到了底。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朝臣们完全信不过自己啊!自己当了十年纸糊阁老,名声信誉难道已经丧失殆尽了?以至于根本没人愿意追随自己履行正义?

  现在只有亲信三两只响应自己,难道真能只带着自己的亲信去伏阙进谏?那绝对是蠢不可及的!

  首先,这种场面传出去就是个笑话一般,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为了正义发出号召,结果只有寥寥数人响应,那简直脸面无光!

  其次,只有自己和亲信去傻乎乎的伏阙进谏,那等于是将天子可能产生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一个不好,自己和亲信们就是被现场一网打尽的下场,连花名册都不用翻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实力,一下子就要土崩瓦解。

  但是如果不去,那也不可以!自己已经站在桥头当着众人的面,如果最后退缩了没有去,那岂不成了当众自抽耳光?就算自己号称“棉花”,也没有脸在朝廷里混下去了。

  况且自己在这里发出了豪言壮语,事后难道不会被天子知道?即便不去伏阙死谏,那也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刘棉花的汗水越出越多,眼下这个处境,真的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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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流派

  方应物见郭不怒顽固异常,虽没再说些什么,只在心里讽刺了一句“执迷不悟”。然后还真就站在了郭不怒身后盯着,摆出了“你郭御史有种就不要缩”的阵仗。

  方应物还暗中瞧了刘棉花一眼,现刘棉花不复刚才焦急模样,于是就知道刘棉花也懂了。如果以刘棉花的水准连这都不懂,那就没必要继续了。

  而正沉迷于战而胜之的郭不怒看到方应物举动,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方应物究竟意欲何为,想来想去也只当是倒驴不倒架、输阵不输人。

  左顺门里人影闪动,只见得有一名华服太监在左右簇拥下匆匆行出。众人大都认得,此人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子近侍太监覃昌。

  覃昌太监在朝堂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天子圣旨常常由他颁布传达。眼下出现在此,肯定是代表天子来话的,众人心知肚明,连忙收声凝气,等待覃昌开口。

  而覃昌先下意识向下面扫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只感到大臣的站位十分诡异。台阶中站着一个面生的科道官,台阶下还紧紧站着一个很面熟的方应物,再后面又是一个更面熟的刘次辅,然后才是其他人。

  不过对于覃太监而言,这些诡异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无论这帮人怎站位,在他眼里都是一个群体,故而只看着最前方的郭不怒问道:“尔等是为梁芳而来?”

  郭不怒生怕别人抢了风头,连忙又迈上一步台阶,对覃昌答道:“正是!”

  覃太监便继续问道:“圣上有言。梁芳任内监何职,本为宫中之事。与外朝何干?莫非尔等还想插手禁中?又是何居心?”

  这句询问,应该就是天子的玉音原话了!

  郭不怒自从做官以来。从未有今天这般意气风的高光时刻。此时他矗立在这里,上接圣言,下领群臣,仿佛就是文武百官的代表、天理正义的化身。可笑刘吉、方应物之流费尽心机,全为自己做了嫁衣裳!

  郭御史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要答复时,忽然背后有人说:“这些话刘叔温可教你怎么答过吗?”

  声音并不陌生,一听就是方应物的,声音也并不大。差不多只有周围几个人听得清楚。

  郭不怒下意识的想要置之不理,但却强烈的感觉到其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元素。

  就在他愣了一下的空当里,却听到方应物抬高了声调:“吾尝闻内阁刘叔温乃是正直之人,天子也要尊称一声东刘先生!而郭御史是他青眼有加的门生,向来师生一体的,今天要聆听郭御史的高见了!”

  本来聚集在左顺门外的朝臣里,很多人并不清楚郭不怒的背景源源。毕竟谁也不可能将所有大臣都了如指掌,郭不怒先前又并非是方应物这般名声响亮。

  但是听到方应物当众议论,便都心知肚明了。原来这郭不怒乃是刘珝的人马。而刘珝与刘棉花、方应物的嫌隙满朝皆知,难怪郭不怒要跳出来挡刘棉花的路。

  仿佛有一桶雪水倾倒了下来,将郭不怒从头浇到尾!他突然明白了,方应物绝对故意在这时候说话。将他与老师刘珝绑定!

  是的!今天一二百人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国本叩阙声讨梁芳、扶持东宫,但这是自己老师刘珝的政治立场么?

  作为心腹。郭不怒知道老师刘珝最近与万安辅的关系很**,大有化敌为友的趋势。而万安的立场不言而喻。作为倚靠宫中万贵妃的死党,万辅还能有什么选择?

  所以郭不怒能够判断。与万辅关系**的老师刘珝,也非常有可能倾向于万辅这边!那么他在这里冲在最前方,大肆批判梁芳并力挺东宫,岂不有可能与老师刘珝的立场冲突了?

  自己没有自成一派的能力,今后还指望老师提挈,若是今天自己成了逆徒,被认定了背叛,那今后自己还有什么依靠?

  可是现在自己还能退下么?后面一群人虎视眈眈,自己如果不肯批判梁芳,态度稍有软化,只怕立刻就要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政治立场不同,那么可以不出头,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上蹿下跳的强自出头,最后却又出尔反尔,这种政治品格简直令人不齿,甚至还是人品卑劣的问题。一个人品卑劣的御史,还能有何前途可言?

  在覃昌的审视下,郭不怒忽然大汗淋漓、哑口无声,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不说话,但有人继续说话。方应物冷笑道:“我说过,你那个位置不好站,而我就在这里看你勇往直前,但愿你不要退缩!”

  不知怎的,郭不怒突然想起刚才方应物骂他“坐井观天”,现在终于明白其中意思了。

  老师刘珝就是自己的天空,而自己逞一时之快,只看到了眼前的风光,但却没有看到整个天空的格局。

  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正确的选择,两条道路只有死得快慢差别!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方应物不会再给机会了,便开口嘲讽道:“原本还以为你是个高明的人,我不愿争风便有心相让,但不料你却是妄图投机取巧、欺世盗名之辈!

  你明知道自己没有驾驭形势能力,还敢出来搅乱视听、乱抢风头,真不知你意欲何为?难道你的本意,是为了协助梁芳扰乱我等举事吗!”

  有心相让郭不怒茫然的转过身,不再有方才那种精明机敏的模样。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就是故意的?先是一步一步引诱自己激情爆,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然后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绝境?可笑一开始自己忍受不住香甜诱饵的勾引,最终做了场美妙的黄粱一梦。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外人只看到狂刷声望的好处,也觉得效仿起来很容易,但又有几个深思过其中的门道,拿捏得住其中分寸?

  可此刻想明白了又能怎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郭不怒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是奉了老师命令来潜藏捣乱的,但自己没有控制住趁机上位的野心,眼下失控了又能怎么办?

  今天敢来冒险叩阙进谏的都是性格比较刚烈敢说的人,登时人群中喧哗起来,有人破口大骂道:“好个混入吾辈之列的乱臣贼子,也敢窃据其上扰乱视听,还不滚下来!”

  项成贤一马当先,冲上台阶劈手揪住了郭不怒的衣领,就这么硬生生的将宛如行尸走肉的郭不怒拖了下来。在下了台阶后,没人多看郭不怒一眼,这个人已经死了。

  方应物淡定的对刘棉花点点头:“次辅老大人请继续。”

  刘棉花感到深深的蛋疼,怎么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仿佛成了提线木偶,刷声望果然是只独属于方应物的领域么?

  先前刘棉花也觉得刷声望是个很简单的活计,并不觉得有多么难,看方应物屡屡突破天际难免眼红一番。但从今天自身遭遇和郭不怒这个例子中,刘棉花深深的体会到,这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此时刘棉花只能彻底心服口服了,作为纵横一个官场三四十年而始终不倒的老臣,可谓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自然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

  先前本朝出过翰林四谏、王恕、以及二弘,都是凭借正直敢言有名望的人,但零零散散不成体系。一直到了方应物身上才算臻于大成,真正开创了新的流派并重新定义了做官方式。

  郭不怒可能不是第一个想要效仿的,但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大明朝从此只怕要多出一种“声望流”的官场路线了。

  刘棉花敢于断言,如果千百年后还有人研究史书,只怕要奉方应物为大明朝“刷声望”的开山鼻祖。

  自己这女婿真是一个天才,他怎么就能现了其中机窍?若自己早得到了这种理论指导,何至于成为“棉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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