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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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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数百陵州精锐骠骑护送着三驾马车驶入凉州城,领衔之人是那陵州副将韩崂山,之后数骑观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凉可谓权倾州郡的实权校尉,这让目睹此景的沿途城内百姓都啧啧称奇,也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军界如此兴师动众,一下子就“掏空”了小半座陵州将校级别的武官。马队之中,有一骑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准确说来是有鸡立鹤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马凉刀和铁甲锐矛之中,唯独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为当头一驾马车保驾护航,时不时瞥向那车窗,眼神中颇有自得之意,正应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双眉悬得色”的说法。他正是金缕织造局的一把手王绿亭,此番赶赴北凉王府,不是织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这位紫金王氏年轻家主的的确确做了一桩漂亮的政绩,当得起陵州副将韩崂山为其鞍前马后。三驾马车内,并未搁置什么金银珍稀,也不是什么要向清凉山进贡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缕织造局换了主人后,王绿亭就一门心思亲手抓这件事情,在离阳王朝其它辖境版图,织造官一职归根结底,无非是有着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里加急直达御书房的殊荣特权。王绿亭是李息烽告老还乡后北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织造官,跟那位雄才伟略的赵家天子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了。王绿亭除了密切监视陵州江湖势力,尤其是鱼龙帮的崛起,但更多还是当个当个字面上名副其实的织造官,做那缝补衣服的活计。

  为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年纪最大的女子也不过三十来岁,车厢放着一只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年纪最小的女子体态婀娜,姿容出众,虽然穿着织造局定制的冰纨质地女工服,但细处处处可见心思,面敷浓淡相宜的鱼媚子,画眉用石更从号称陵州女子销金窟的细娘斋购置,手腕上系了一枚寓意吉祥有余的磐形雕鱼玉佩,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优渥的官宦门户,其余配饰寥寥的两女与之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富贵女子对那年长女织官向来有说有笑,可对那姓许的女子最是百般刁难,当然那些伎俩都是台面下的手腕,肯定不会惹旁人讨厌。年轻女子也不知为何对那出身贫寒的小寡妇如此敌意,反正怎么瞧着都不舒服,大概是那许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还要“不太平”,也许是她明明是个乡下还有个拖油瓶儿子的粗鄙妇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缕织造局内还要受男子的瞩目,就像那织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彦,就瞎了眼对这小妇人一见倾心,灌了**汤似的,连家里早已说好的一桩门当户对亲事也推了,扬言非那许家娘子不娶,还说只要这女子点头,他愿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过往,甚至会对她的儿子视如亲生。不光是这个白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读书人,陵州一位三十岁出头便即将成为校尉的武将,前途似锦,家里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将军,什么样的良配找不到,对其亦是惊为天人,这让车厢内年轻女子不禁愤懑世道的不公,那姓许的狐狸精浑身上下透着股乡土气,相貌出彩归出彩,却也算不得如何惊艳,莫不真是深山野林里走出的精怪,否则那些男子怎的人人为之癫狂?

  她瞥了眼那腹诽为许狐狸的女子,然后对年长女子笑脸道:“宋姐,我小时候听爹说他曾经去过一趟清凉山,那会儿还是跟着刘郡守携手而往,是参与咱们小王爷的庆生宴,我爹还说了,大将军还亲自走下正位,与他们喝过一杯绿蚁酒哩。”

  那年长女子笑着附和道:“藻儿,谁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财神爷,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儿。藻儿你文采好,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凉山,指不定被王爷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红女学士,到时候可别忘了宋姐姐啊。”

  被昵称藻儿的年轻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学士委实不敢奢望,藻儿能给那位王爷做位小丫鬟就是天大幸事喽。”

  那背井离乡入了织造局的小娘许清神情浅浅淡淡的,对身旁两女的一唱一和不愿搀和。其实她至今也不知怎么就被幽州官府相中自己的女红绣工,与其它州郡内十数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并选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誉的富饶陵州,她只能解释为当时在倒马关老家,得闲时给幽州官家女子缝制些女儿家贴身小物件,才有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机缘。其实她起先不太情愿远去陵州,儿子右松年龄还小,家里田地少归少,可也耽搁不得,乡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爷的眼睛毒得很呐。可村子上的里正大人话了,说这是赵家村天大的荣幸,只要她去陵州织造局,村里不但免了右松的私塾蒙学费用,还请邻里乡亲帮着照顾她家的庄稼,右松更是能够寄住在教书先生那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如此没有后顾之忧,许清还是问过了右松,孩子懂事,虽心底恋着娘亲,却拍拍胸脯说没事,娘亲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顾好自己,而且保证等娘亲回来后,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诵得滚瓜烂熟。

  许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随之翘起。

  那藻儿斜眼看见这女子的嘴角笑意,心中恨恨然,这许狐狸长相也就那样了,偏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内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动。她不是不想学,可总学不来,最后只能悻悻然作罢。

  藻儿眼不见为净,一脸得意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说道:“宋姐,倾织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凤衣,蟒袍自然是给咱们王爷穿,其余两件想来是给两位王妃置办的。我爹曾经跟6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欢呢,就是年初那会儿,那位管事私下说他们家小姐未必能当上正妃,可一正三侧一直是离阳宗藩由来已久的规矩,6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侧妃里的头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后头。宋姐姐,这话儿你听过也就听过了,可不许跟被人说,会有大麻烦的。”

  那年长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过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这种秘事胡乱嚼舌,听得一惊一乍,对这位按理说还是她下属的藻儿姑娘愈恭敬,心想着以前还会偶尔在她面前拿捏架子,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应该用点心眼去亡羊补牢?金缕织造局规格与离阳王朝几大织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诰帛机房形同虚设,其余两处都如出一辙,她这类户籍在织造局落档的官匠和许清这些招募而来的临时民户,总计六百余人,织机则有四百多张。总织造官王绿亭据说是新凉王跟前的大红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门和鱼龙帮的双方大人物,就没敢不卖王大人几分颜面,使得织造局在陵州的一切事务都左右逢源,这让她这个绸缎工房的小女官也觉得与有荣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执掌织造局那样爹不疼娘不爱,逢谁都低一头。

  她之所以没跟着那藻儿一起排斥那外乡女子许清,是她隐藏心底一个秘密,她有一次曾经远远亲眼看到织造王大人在僻静处训斥别人,要知道被骂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权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极好的将种子弟年纪还要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驳几句,可不知王大人说了什么,她就看到那都尉脸色剧变。平时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离去时,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丢了。从那以后,都尉就再没有来过金缕织造局纠缠小寡妇许清。她偷偷猜想,小妇人许清要么是被织造王绿亭本人金屋藏娇的幸运儿,要么就是某位陵州幕后了不得大人物的禁脔,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谁有这份通天本领,能让一些幽州边关的乡野女子轻易送入炙手可热的陵州织造局,还领着独一份的双份薪水,关键是许清始终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她与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许清趁着两女聊天的功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在檀木箱子划过,她也是进入织造局后,才知道世上有些木头,比人命还值钱,堪称寸两寸金。

  她一直不懂这个世道。

  她想着这次完成任务后,就壮起胆子去跟她所在绸缎工房的总高手大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庄稼地里的收成如何。

  许清没来由想起三只箱子里的衣物,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总高手大人在完工时对王织造邀功说过一句,按照那江南织造局正常情况下的工序和人力,别说三件,光是那件北凉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费三年时间,而且未必能比金缕织造局做得更好。许清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亲手参与其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几十人,从总高手到最下边的工匠,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以上,故而织造局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她的手便记不清被刺破了几百次。那件出自画龙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画稿,幅幅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她只见过被拣选出来的那一幅,都不敢与画上蟒龙对视,只觉得会从画稿上呼之欲出吞云吐雾。许清是众多挑花匠之一,这件蟒袍是云锦中最为珍殊的妆花,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骇人数目,而且哪怕挑错一根,就会功亏一篑,要重头再来,先前有名女匠跟许清关系不错,就因为挑错一根,差点当场闻讯赶来的王织造当场命人打死,许清当时不管不顾为她求情,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曾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过一劫,但也丢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缕织造局。

  三件衣服,心灵手巧的许清有幸破例都帮助挑花过,尤其是那件黑底绣金大蟒袍,金蟒十八条,成形之后,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尊贵。便是许清这样自认孤陋寡闻的村野女子,也敢说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龙椅的皇帝陛下,天底下再没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与之媲美了。

  至于那两件未来北凉王妃的“嫁衣”,许清则没有太多感触,也从不会像藻儿那般看一眼就会心神摇曳,痴想着自己穿上的话该有多好。

  这支马队长驱直入,来到清凉山的山脚,王绿亭如释重负,这次织造局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但不是谁都有那运气可以踏入王府涨见识的。三驾马车三只箱子三件衣物,每辆车上各有三名女匠护着紫檀箱子,王绿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辆车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别为北凉王和6王两家的两位未来王妃“试衣”,那件蟒袍无疑是重中之重,那叫司徒华藻的女匠,她爹用了无数人情脸面和整整六千两银子才求到一位总高手那里,王绿亭嘴角冷笑,凭这个就想给北凉王穿衣?

  王绿亭下马后,开口点名后两辆由谁负责捧箱子入府,被点中的两名女子都激动得立马热泪盈眶,她们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也都一贯老实本分,绝不是长满心眼会做那画蛇添足勾当的城府女子,王绿亭对她们很放心。然后第一辆马车那边,王绿亭这位织造大人饱含深意看向名不见经传的许清,伸出手指点了点她,再没有多说什么。许清呆滞当场,她一直以为是司徒华藻这位天之骄女去给年轻北凉王试着穿衣,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一时间她手足无措。王绿亭皱了皱眉,若是别人,他早就大动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绿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丝耐心,轻轻看了许清一眼,并且停下脚步专门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王绿亭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名小寡妇的来历很简单,可一手送她进入他王绿亭地盘的幕后男子,便是他金缕织造一把手的王绿亭,也万万招惹不起!

  幽州将军皇甫秤!

  这位爷那才是真正称得上是北凉王的心腹啊。

  他王绿亭比起这位北凉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论是公门修行的火候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风。

  王绿亭一直以为那位胭脂郡倒马关的小妇人,是皇甫秤相中的女人。

  所以他始终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礼相待。

  王绿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将军见着这位小寡妇,那也是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唐突。

  许清硬着头皮,捧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浑浑噩噩跟随众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许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听潮湖。以前在织造局内,经常有人说起那座湖,都会充满憧憬,用道听途说而来的言语,极尽夸张之能去描绘听潮湖里万鲤翻滚的景象。

  王绿亭缓缓登山,先将两只箱子送到了两座雅静院落的门口。

  最后才是在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向一座更高处而且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

  竟是老凉王徐骁的住处!

  饶是心智坚韧的王绿亭也大吃一惊。

  王绿亭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叮嘱道:“许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紧张,我可以让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脚不僵硬了再进去。”

  许清脸色白,抱着箱子,被织造大人这么一说,愈战战兢兢了,隐约都有要哭的迹象了。

  里头那位,可是北凉王啊!她这辈子连县令这样的大官都没见过一次,她能不紧张万分吗?

  王绿亭看着她的局促不安,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司徒华藻这女子来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胆子更不小,肯定不至于如此胆怯。至于她那点不安分,在这座有着父子两任离阳王朝异姓王的王府里,算得了什么?

  领路的王府大管家还是笑脸着,甚至没有半点要出声催促的意图,但王绿亭熟稔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这许清连累惨了,他这个金缕织造局以后若是想要再入清凉山,除非是北凉王召见,否则恐怕就是难如登天了。

  大管家自不会去跟那女子斤斤计较什么,可在这位当之无愧的北凉大人物心中,确是如王绿亭所料想,对王绿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个金缕织造局,都有了些恶感。

  王绿亭看着那许清不减反增的慌乱,心中哀叹一声。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纪轻轻的织造大人,然后转头对那女子温颜笑道:“姑娘,没事,咱们王爷是天下顶好说话的好人,放心进去吧,办错了事也不打紧的。要不咱俩打个赌?若是王爷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出来后,我给你十两银子,如果王爷果真如我所说,万般好说话好言语,姑娘你可就得给我十两银子,如何?”

  许清终于轻松了些,咬着嘴唇点点头,也不再那么手脚不知该放在何处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帮着推开院门,等她跨过门槛后,再轻轻掩上。

  然后,许清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背影,独自站在一株秋天里绿意犹在的枇杷树下。

  枇杷树孤孤单单的,他也是孤孤单单的。

  许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使劲眨眼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身影,怎么跟那位两次途经倒马关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转过身,许清立即如释重负,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神,又提心吊胆。

  相貌不是一个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许清整个人都懵了。

  明知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年轻藩王,注定不可能是那个人,但她在这一刻,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真的很想他了。

  小娘许清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的,可她就是这样了。

  徐凤年其实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板上钉钉是皇甫秤的多此一举。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走到她身前,接过箱子,淡然说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着便是,一炷香后离开,跟门外的王绿亭说一声,本王说了,蟒袍不错。还有,让他先别急着离开王府。”

  许清茫然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徐凤年转过身,笑了。

  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但已经肯定是那女子这辈子最大胆识的喊声:“徐公子?”

  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涨红了脸,更是满头汗水,几缕鬓角丝黏在脸颊上,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开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

  不是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

  她还欠他钱呢。

  他说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要她还五十年。

  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答应去金缕织造局,是听他说过自己是陵州游学的士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徐凤年穿上了那件明摆着僭越王朝礼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当年徐骁穿上他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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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刀与剑,共出塞

  夜深人静之际,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悄然从凉州城北门疾驰而出,其中既有跟随新凉王一同名动天下的八百白马义从,也有新赴凉的吴家百余名剑客,还有十几位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为几骑,分别是身着便服的当今北凉主心骨徐凤年,吴六鼎和翠花这一对剑冠剑侍,南方练气士席大宗师澹台平静,还有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白眉老剑客隋斜谷,不过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却不是上述几位,而是本该在陵州主持政务的徐北枳。徐凤年对橘子的突兀到来,哪里会计较什么擅离职守,高兴还来不及,白日里,清凉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传出,说风尘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门入府后,是王爷亲自端的脸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脸的时候,咱们王爷还陪着笑,这就很让府上下人们犯迷糊了,是该说王爷礼贤下士好呢,还是该说徐北枳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委实太过炙手可热?反正一直以来,北蛮子徐北枳身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身份如此敏感,却能够在北凉在官场青云直上,外人始终是在雾里看花。

  徐北枳捎带来了一个糟糕到足可称为噩耗的消息,以为旧西蜀亡国太子苏酥为的西蜀遗党,先前北凉的种种布局和一掷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说,无形中还助涨了蜀王陈芝豹的气焰,用徐北枳的话形容就是北凉好不容易养肥了一头看门狗,不说吃到肉,更别提替自个儿看门护院,以后指不定还要反咬一口。徐凤年对此倒还算平静,当初在北莽小城里找到苏酥和那位老夫子赵定秀,相处过后自己就没有再抱太多希望,一来苏酥那家伙太惫懒,让他混江湖,也许会屁颠屁颠使出吃奶的劲头,但让他去庙算玩心计,相信苏酥只要能撂挑子绝对不含糊,靠这小子西蜀复国,比起当年北凉需要靠自己这个世子殿下去扛大旗还来得让人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再者东山再起的赵定秀作为半个帝师,只要能复国,是谁帮忙,并不重要,跟北凉跟他徐凤年那点香火情,还不足以让赵定秀不顾大局去跟陈芝豹掰腕子。说到底,当初赵家天子让赵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断北凉与蜀诏的联系,然后与西域三者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可惜在徐凤年的截杀之下,功亏一篑于铁门关,但陈芝豹的入蜀封王,把这项赵室朝廷既定的大西北经略给继承了下去,虽说徐凤年趁这个空当率先笼络住了六珠上师,对西域展开了广泛渗透,可陈芝豹也很快还以颜色,坐西蜀而望南诏,可以说双方在这次交手中互有胜负,但对隔岸观火的太安城来说,对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么都是赚的,没了蜀诏这两块可供北凉在战事不利形势下退兵的大后方,北凉就等于战略上的延伸地利,哪怕战事吃紧,也只能死战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骁手上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为止。

  不过若只是想着让徐凤年生一场闷气,徐北枳也不至于亲自造访清凉山了,陵州刺史大人这趟火急火燎的“觐见”,带来一份腹稿,是关于北凉勋官的改革,先前徐凤年听取陈锡亮的建议,对北凉军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清除积弊,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卷铺盖滚蛋了,使得在凉幽陵三州境内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职,成了仅在一州正副三位将军之下分量十足的权柄武馆,然后收回了大量原本以供功臣居家养老的的杂号勋官,这就动摇了北凉境内诸多将种门庭的根基,老一辈将校退出边关后,还想着当传家宝传给子孙的勋位被一股脑扫入历史的垃圾篓,而族内子弟又大多不曾亲自建功立业,这就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因为一个家族的薪火相传,被抽走了薪柴。

  徐北枳说如果在太平盛世,清凉山劫富济贫也好,甚至是杀鸡取卵也罢,都不妨碍徐家在北凉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万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将种门庭是否愿意出力,就不可不争取。

  离开凉州城后,徐凤年对此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来阐述利弊,徐凤年不是听不进去意见的人,只不过他确实也有些棘手,准确说是难言之隐。

  如果换成任何其他一个人提出这件事,徐凤年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采纳推行,可是从徐北枳嘴里说出,徐凤年就得细细思量。

  徐北枳对徐凤年的沉默寡言并不在意,继续说着他心目中的北凉军大框架,“边军不用画蛇添足,循着老规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但是现在北凉是需要更多的人自愿去沙场厮杀,凉莽之战,拼领军将领,北凉略胜一筹,拼甲士骁勇,北凉稳居上风,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韧性一事上输给北莽太多,咱们北凉万万不能打赢十场仗数十场仗后,只因为一场大仗输了就输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坚毅,沉声道:“北凉本就底子不够雄厚,如今守业无望的将种门庭都急着离开北凉,这帮人大多是蛀虫不假,可当真就不能化为北凉战力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从来都是比谁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设想,北凉设置镇平征三大武勋将军称号,这十二个称号,注定是给战功显赫的边军之中佼佼者设立的。但是接下来校柱校骑尉两级总计十二阶武勋官,还有正治卿和资治卿两大文勋。则是真正给摇摆不定的观望者量身打造,给那些肯出钱出力的将种门户,以及肯出出谋划策的读书人,当然,这些勋官,你都要保证一个前提,务必是离阳朝廷认可的正统勋位,如果可能,你还要跟太安城兵部讨要一份公布天下的诏令,要求赵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认北凉各阶勋官,还得允诺北凉勋官只要想离境出任外地官员,可降一品或者两阶担任职位,不得以任何借口理由推诿拒绝!”

  徐凤年苦笑道:“橘子,你真当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个小院落啊?我虽说跟卢白颉关系还行,可我确定这位棠溪剑仙接到折子后肯定要摔在地上的。现在朝廷为了抑制地方势力,连阎震春杨慎杏这样的老将军说丢出去送死就丢出去,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嘴巴,到时候照顾了咱们北凉,顾剑棠也要狮子大开口的话,你说兵部和坐龙椅那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北枳果断摇头道:“不一样,赵家自顾不暇,眼下就靠着北凉跟北莽死磕,这折子递上去,会有五成把握。”

  徐凤年也摇头感叹道:“折子不是不可以递,可你要知道一点,上回靠着宋洞明提议北凉出兵靖难广陵道,已经让朝廷捏鼻子送来了漕粮,这次我看悬啊。”

  徐北枳松开马缰绳,搓了搓手,轻声道:“折子不是现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长卿什么时候把朝廷彻底打疼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北枳转头看了眼他,脸色平静地反问道:“是怕我跟陈锡亮势同水火?各自觉得一山难容二虎?”

  徐凤年松了口气,玩笑道:“心里有数就好。你们两个,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师父无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谁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凤年白眼道:“你是我肚里蛔虫,可我不是你肚里蛔虫。”

  徐北枳没像往常那样针尖对麦芒,刺徐凤年几句,而是说道:“我觉得凉莽一旦开战,得找个由头,不给顾剑棠所在东线坐山观虎斗的机会。”

  徐凤年愣了一下,说道:“这不但触及了元本溪的底线,恐怕就连张巨鹿和齐阳龙也都不会答应。”

  徐北枳淡然道:“连王仙芝都会输,世上应该没有谁可以百战百胜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陈锡亮最大的不同之处,陈锡亮做事,总是喜欢从细微处入手,极少一出招便给人大开大阖大气魄的感觉。可徐北枳不一样,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纲挈领。

  但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

  徐北枳没来由笑了笑。

  徐凤年一头雾水望着这个家伙。

  月色下,徐北枳遥望北方,柔声笑说道:“年少时总想着有一天要跟着爷爷一起往南走,打北凉,不曾想到头来颠倒了。”

  徐凤年好奇问道:“你在北王庭那边就真的没有一个有牵挂的人了?比如说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女子,有没有的气味相投的好汉?有没有特别想要骑在他头上出口恶气的混账?”

  徐北枳一脸云淡风轻,轻声道:“没。”

  一谋可值城池,数言而定国基。

  谁会成为北凉第一位当得起如此说法的谋士,徐凤年拭目以待。

  这时候,吴家百剑中有一骑加快前行,越过了吴六鼎和女子剑侍的坐骑,来到徐凤年一侧,抱拳朗声道:“在下亡国之人谢承安,斗胆一问,王爷得闲时可否与谢某人切磋一二?”

  徐凤年笑道:“是为你谢半剑自己,还是为西蜀?”

  曾经只输西蜀剑皇半剑的谢承安坦诚道:“皆有。”

  徐凤年双手拉住马缰,在某位百岁高龄的年迈剑客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懒洋洋说道:“隋老前辈,这不有人找我比剑,咋的,是不是应该先问过你老啊?”

  的确是徐凤年最新手下败将的隋斜谷,气得两条白眉肆意飘拂,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拒绝。

  面容枯槁的谢承安平声静气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爷对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剑,良心难安。”

  闭目养神的翠花开口冷声问道:“谢承安,入冢之后,你有什么‘自己剑’可言?”

  谢半剑顿时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吴六鼎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既然都离开了那死气沉沉的地方,咱们也不用太讲究那条条框框,谢爷爷都说了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凉王大人有大量,立于不败之地的架都不打,说不过去

  嘛!”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从来都不对付的那位吴家剑冠,“行啊,咱们也切磋切磋?”

  吴六鼎嘿了一声,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时间!”

  徐凤年说道:“就这里。”

  吴六鼎恬不知耻道:“一百年后!”

  吴家剑士的脸色大多都有些古怪,摊上这么个领头的少主,实在是丢人现眼。

  一名中年剑客也加快马蹄,笑问道:“听说北凉王习武是从练刀开始?”

  徐凤年笑着问道:“怎么,你张鸾泰去吴家剑冢前的巅峰之战,是输给顾剑棠,如今就想着从同样练刀的我这里找回场子?”

  张鸾泰也实诚,点头道:“想是这般想,就是有些难如登天。”

  那位被吴六鼎称为纳兰阿姨的胭脂评美人剑士虽然没有上前凑热闹,但清了清嗓子,大声笑问道:“王爷,我也不自取其辱与你比剑比武,就想问个小问题,王爷你长得这么俊,若是我年轻个十几二十岁,能一起过日子不?”

  徐凤年转头笑眯眯道:“这位姐姐,要不还是将来给我孩子当奶婆吧?”

  那女子胸脯随着马背起伏颠簸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涌,闻言后也不生气,调侃道:“早知道当初就该去找王妃,死皮赖脸认个姐妹什么的,说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爷称呼一声那个啥了呢。”

  徐凤年无奈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没跟我娘亲认姐妹。”

  像赫连剑痴,剑僧崔眉公,吴家剑冢中这几位最为年迈的剑客都会心一笑。

  一阵笑声过后,徐凤年说道:“诸位都是用剑的名家宗师,只是跟我比剑就算了,我不会答应的。”

  这次出行,徐凤年腰间只佩了一柄凉刀,他手指摩挲着腰间刀柄,仰头看了眼天色,微笑道:“到了边关,你们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么一个好法。”

  隆冬飘雪时分,凉刀出鞘,横放竖锋,无人时切雪。

  有人时割头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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