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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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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宫中府中(下)



  天子略口吃,一般话不多,见尚铭好没来由的跑过来哭诉,便言简意赅的问道:“为何?”

  尚铭抬头奏道:“好叫皇爷得知,那西厂的汪直强行闯入东厂大牢探望方应物,并声言要收拾奴婢。有他包庇,叫奴婢如何审得下去!”

  天子疑惑道:“汪直想作甚?”

  尚铭答道:“奴婢不知,也不敢问!只是听说在短短数日内,这已经是汪直第四次进牢中去方应物了。在锦衣卫镇抚司抢人时是一次,在西厂两次,在东厂一次,奴婢不敢有半分虚话。”

  天子面有不悦,不禁皱起眉头。

  尚铭暗中察言观色,斟酌着词句正打算再递几句小话时,却见有昭德宫小太监从远处小跑过来,扑倒在天子面前,奏道:“参见皇爷!贵妃娘娘被气着了,止不住的哭,斗胆请皇爷去瞧一瞧!”

  当前皇宫里只有一个贵妃,那就是最受宠的万贵妃万贞儿,至于皇后则是可以被忽略的存在。说起万贵妃也是一代奇人,她乃宣宗朝孙皇后(朱见深祖母)的同乡,四岁入宫在孙皇后身边长大。

  按照正常轨迹,万贞儿大概是要赐给英宗皇帝(朱见深他爹)做妃子的,谁知道历史在土木堡转了个弯。那时英宗皇帝北狩,孙太后为了照顾孤苦的孙儿朱见深,便指派万贞儿去时年两三岁的朱见深身边当宫女。

  当时谁也没想到,十年后万氏与朱见深厮守成了男女关系,虽然万贞儿比朱见深年长十七岁,这一对在世人眼里的确极其特殊,在大臣眼里更是怪异和畸形。更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就算是美人也变老了,但朱见深对万贵妃的感情仍然极其深固。{BixiAGE}

  皇宫里号称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挑战已经年届五十的万贵妃的地位,连皇后都不能,十七年前吴皇后打了万贵妃,立刻就被废掉换人了,前车之鉴谁敢不记住?所以万贵妃所居住的昭德宫,依旧是整个后宫里最夺目的地方。

  闲话不提。听到万贵妃被气哭,朱见深立即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急忙问道:“如何会哭?谁敢气到了万侍长?”

  “今日太子奉命到昭德宫问安,贵妃娘娘赐太子饮食,太子坚辞不受,直言害怕有毒。然后贵妃娘娘便被气得大哭不止。”

  朱见深忍不住叹口气,这万贵妃与太子朱佑樘彼此之间的真是一点信任也没有,愁煞人也。其实今天太子去昭德宫问安,就是朱见深叫太子去的,他本想促进两人和睦,没料到起了反作用。

  话说万贵妃早年多妒。生子也早夭,从此数年时间内宫一直无后,故老相传都是被万贵妃暗中使坏的结果。

  而当今太子朱佑樘是天子与宫女一次偶然遭遇的产物,因为害怕被万贵妃害死,所以瞒着万贵妃在宫中养了五年,直到成化十一年父子才得以相认。同时朱佑樘被册立为东宫太子。

  然后大概是担心太子被暗害,天子生母周太后便将孙儿朱佑樘接到身边,亲自看顾抚养,一直持续到如今。宫中还有传言,太子生母之所以在父子相认后暴毙而亡,也是万贵妃下的毒手。

  有这样的身世,又身处充满阴谋诡计的宫中。东宫太子朱佑樘与昭德宫万贵妃之间的隔阂有多深可想而知。成化天子想在中间做好人,但也实在难以化解。

  来报信的小太监请示道:“是否起驾往昭德宫?”朱见深无奈下旨道:“去找万侍长!将东宫也叫来!”又对还在旁边的尚铭道:“你所言之事,朕知道了。”

  尚铭便只得退下,而周围其他太监宫女一阵忙乱,这时候忽然又有一名太监从远处小跑过来,众人看得分明,此人是周太后身边的使唤太监。

  却见这太监在天子脚下叩头道:“皇爷,圣母叫奴婢来传话!今日是圣母先有训示,叫太子不得在昭德宫饮食,故而请皇爷勿怪太子!若皇爷有闲暇,不妨去安抚太子。”

  朱见深愣了愣,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这母亲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帝王家也是凡人家,就和天下许许多多普通家庭一样,当婆婆的周太后对当“儿媳”的万氏极其不顺眼。特别是万贵妃居然与周太后本人年岁相当,这更让周太后难以忍受。

  只不过天子朱见深极其迷恋万氏,周太后小家子农户出身,心机手腕见识都远不如万氏,多年来也无可奈何。当然,孝道大义当前,朱见深也是一个称得上孝顺的儿子,所以万贵妃对周太后也没什么办法。

  眼下朱见深所面临的处境,就像是遇到了一个可能会流传千古的难题——你妈和我掉到了水里,你先救谁?

  成化天子站在御辇旁边发了会儿呆,听到旁边有人小声提醒道:“皇爷?皇爷?”

  朱见深醒过神来,下旨道:“朕先去宸妃那里。另宣汪直进宫,叫她去劝一劝万侍长。”

  天子嘴里的宸妃就是另一名妃子邵氏,成化十二年封为宸妃,也不是等闲人物,在后宫很受宠,仅次于万贵妃。

  这邵宸妃育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朱祐杬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被封为兴献王,就藩于湖广安陆......不错,这个兴献王就是史书上著名的嘉靖皇帝他爹。

  在史书上,嘉靖皇帝从湖广入宫登基时,邵宸妃已经差不多七十来岁,双目失明,在深宫孤苦多年。然而她此时却能喜迎亲孙子入宫做天子,一朝扬眉吐气的亲手把嘉靖皇帝全身从头到脚摸了遍,催人泪下的场景堪称是感动大明十大时刻之一。

  闲话不提,却说朱见深传旨让汪直入宫去劝万贵妃,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宫中隐秘事情很多,只是外人不大知晓而已。

  这汪直,不,汪芷原本就是万贵妃身边的小宫女,入宫时不过五六岁,不大引人注意。但却因为汪芷酷似万贵妃年幼时相貌,所以甚得贵妃宠爱,万贵妃喜男装,汪芷便也有样学样,常着男装侍候左右,以小太监汪直身份现于人前。

  万贵妃生子早夭后,便始终没有再怀孕,心神寄托之下,便把汪芷视为半个儿女,所以汪芷才得以恃宠而骄,横行无忌。天子因万贵妃而爱屋及乌,便也对汪芷放纵不管,由得她胡闹去。

  正因为汪芷与万贵妃有这层亲情在,所以朱见深在眼下这为难时,才会传旨让汪芷速速进宫来哄一哄万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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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章 廷审(下)



  果不其然,刘棉花刚刚产生了若干忧虑,便听到天子在宝座上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显然对眼皮底下的发生情况很不满意。

  这是当廷审问,主题是问罪,人犯是方应物,却被方应物歪七歪八的歪到哪里去了?在这么下去,事情就不是这个事情了,满朝人物站在这里不是来看方应物摆高大上姿势的!

  林尚书亦无可奈何,天子有口吃的毛病,不喜在群臣面前说话,而左都御史王越重心又在武事方面,还是公认的汪直亲信,所以只能由他这个刑部尚书来主审方应物。

  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方应物倒是输人不输阵,气势逼人的快把提供证据的东厂和弹劾他的倪御史打到地洞里去了......

  如今天子不满意,林尚书那就只能继续审问。却说林大人正在心里琢磨措辞,但另一旁倪进贤倪御史听到了天子咳嗽,仿佛获得了新的信号,突然再次上阵,抢在前面质问方应物——这可是在天子面前表现的一个机会,而且万首辅也在看着,自己要抓不住机会,还混什么朝堂!

  “方应物你休要花言巧语、顾左右而言他!你在天牢时,西厂汪直屡屡进牢探望你,是否属实?众目睽睽,你瞒不了别人!”

  方应物无奈道:“确有此事,见了几次面。不过他为堂上官,我是阶下囚,汪公公一定要进来,我能拦得住?”

  倪进贤冷笑一声,“敢承认就好,那汪直次次都与你单独密谈,屏退了其他一切人,可有此事?”

  方应物继续无可奈何道:“这汪直定要如此,我这阶下囚即便不想见他并谈话,又有什么能力可以阻止西厂厂督?”

  倪御史又逼问道:“那你们密谈的是什么?”方应物犹疑片刻,没有说话。

  见方应物貌似不敢回答。倪御史高声道:“君子坦荡荡,圣上在此当面,你若真胸怀光明磊落,有何不可言?

  我看分明是今日廷审突然,你没有时间与汪直见面串词。唯恐对答之间出了纰漏。所以才不敢回答!”

  宝座上的成化天子微微颌首,险些就要很不体面的鼓掌喝彩,倪御史果然也有两把刷子。能被万首辅派出来打擂台的,口才确实足够犀利!虽然一开始这个姓倪的落了下风,但重整旗鼓后,还是发挥出了该有的实力。

  平白放掉方应物,自己这当皇帝的很没面子;但若用上疏进谏获罪的名义发落方应物,只怕要遭到全体朝臣的反感,还成全了方应物的名声;但若以勾结内宦的名义发落方应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还能保住自己的脸面。

  想到这里。成化天子顿感轻松。不得不说,首辅出的主意确实不错,大不了再搭上一个作用已经不如从前的西厂。

  只要处理掉方应物,就是杀了鸡骇了猴,再拖上一段时间,那么这次风波就可以平定掉了。按照天子多年与朝臣斗争的经验。任何话题都很难一直保持在热点上,总会被时间和新的热门话题冲淡。

  倪御史问到这里,便不再搭理方应物,转身对天子道:“臣奏闻陛下,方应物不敢坦承。必然有所密谋,臣所弹劾其内外勾结之罪应当属实!再奏请陛下圣裁!”

  朝臣中不乏有心为方应物开解的人,但想了想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此人跟西厂提督闹得不清不楚,这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了,不知道内情之前怎么开口?

  再说看方应物仿佛被点了死穴的样子,没准他真的一时糊涂和西厂汪直勾搭上了,替他出头就等于是把自己牵连进去......

  倪进贤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方应物,见他紧闭着嘴巴木然的站在殿中,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开口辩解。

  见此光景,倪御史突然大生快感,把这么一个偶像级人物摧残掉,真他娘的神清气爽!

  说实话,从刚才起他对方应物就有点嫉妒,比年纪比学历比相貌全方位的统统不如......就是比老师,方应物老师是三元相公商辂,自己老师是臭不可闻的万安!

  要比父亲,自己父亲是上不了台面的商人,方应物他爹又是什么?比婚姻,方应物他未来岳父是宰辅,自己岳家只是个农户!比名声,方应物是清流后起之秀,自己却他妈的是洗鸟御史!给首辅洗鸟的御史!

  天子沉吟片刻后,龙目四顾传唤道:“尚铭何在?”却无人答应,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尚公公已经悄悄滚走了,就像他悄悄地进来一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狗肉上不了席面的东西!天子暗骂一声,这种时候,东厂不出来当恶人,难道要他天子亲自出面吗?

  此时文渊阁大学士刘吉排众而出,对天子奏道:“方应物交通内宦,意图不轨,不宜为朝臣,恳请陛下早做裁断,以安人心。”

  所谓不宜为朝臣,算是个好听话,其实就是被贬谪到外地的意思。刘棉花纵然机谋百出,这时候也无奈,还不如主动站出来当恶人,看在天子眼里起码也相当于是个自首。

  而他刘棉花与次辅刘珝最大的区别就是,能该低头时能低下头,不会与万首辅硬对着干。既然被敲打,那就接受敲打好了。

  天子拿捏片刻,故作姿态道:“念其年幼无知,姑且不做重责,罢免一切朝职,迁外为知县!吏部选官,即刻出京!”至于西厂和汪直如何,那是天子的家务事,犯不着在朝臣面前宣布。

  吏部尚书尹旻出列上前,领了圣旨,只待结束后回了吏部,便为方应物选官然后礼送出京。

  到此为止,大明成化朝唯一一次廷审就算结束了,下面君臣该吃喝的去吃喝该玩乐的去玩乐,该去衙门公务的去公务。

  太监覃昌得到天子示意后,象征性的叫了一声:“有事进奏,无事散朝!”

  群臣当然无事,正要恭送天子先走人,却忽然有太监在众目睽睽下疾步进了殿中,对天子禀道:“圣母传懿旨,要奖赏方应物!”

  什么?满殿君臣相顾愕然,这又是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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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相大白(上)



  貌似风波再起,好戏还在后头,准备散伙的群臣齐齐停住了脚步,瞅向还在中间摆“谢恩”姿势的方应物......太后这次竟然要罩着方应物?

  在历史上,不是没有贤明的太后出面保护忠良,但本朝这位周太后是个什么货色,朝臣都心知肚明,与贤明两个字万万沾不上边。

  而且甚至相反,粗鲁、无礼、刁蛮、自私这几个字用在周太后身上那简直再恰当不过了。这样的人本该出现在农家小户里当三姑六婆,但却因缘际会的坐在了太后位置上。

  话说周太后给朝臣带来的麻烦真不少,前文介绍过,大明朝第一次大臣集体伏阙就是因为周太后引发的。

  所以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太后常常让执政大臣哭笑不得,并仰天长叹一句:“先帝是怎么瞎了眼才看上周太后的?”

  当然,周太后对社稷也不是不重要,甚至不可或缺的相当重要。周太后最大的优点就是十分钟爱长孙也就是太子殿下,并亲自抚养,若无周太后这颗大树在内宫保护着太子,只怕有明君之相的太子早被万贵妃暗害死了。

  出于这点考虑,所以朝臣对周家胡闹的容忍度很高,生怕把周太后气出三长两短后,太子在宫中没了最大靠山就要倒霉,那时候江山社稷就不稳了。

  闲话不提,却说此刻所有人都产生了疑问,这样的太后若伙同天子与大臣作对,那是在认知范围之内并经常见的,但怎么会为了大臣与天子对着干,并为了正义而出面袒护某大臣?

  其中必有好戏,不,必有缘故......就连本已站起来的天子也重新坐回了宝座。

  文渊阁大学士刘棉花忽然冲上前去,疾言厉色的对方应物斥道:“说!你到底如何蛊惑了太后?不然休怪朝廷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方应物仍然不说话,只是低头不语。刘棉花见状,便正气凛然的说:“老夫今日斗胆要代林尚书在这里审一审你!少不得要大义灭亲!

  你说汪直主动数次进天牢找你密谈,你不想见也无可奈何,这委实令人难以理解!那汪直又不是花痴,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对你纠缠不休?你许给了他什么好处?”

  听到花痴二字。众人没什么感觉。唯有天子无意识的撇撇嘴,用嘲弄目光的扫了群臣几眼......

  如果说林尚书是第一审,倪御史是第二审。那刘棉花这次就是第三审了。相比之下,第一审的林尚书是有意袒护,所以问的浮皮潦草;而倪御史审的就比较深了,甚至迎合天子做诛心之论;至于刘棉花这次,看来更加深入。

  方应物长叹一声,答道:“因为在西厂时做了一个梦。”

  听到这里,从天子到大臣微微讶异。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很奇怪,完全没有让任何人意料到,是一句本来很常见却不该属于这个场面的话。

  刘棉花也愣了愣。继续询问道:“是什么梦?”方应物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很纠结的说:“梦到了一位老者。”刘棉花立刻呵斥道:“不要卖关子,自己全部说完!”

  方应物继续答道:“这老者面目不甚清楚,不过自称是老庆云侯,托梦前来。”

  此言既出,满殿人又一次讶异。众人知道。方应物嘴里的所谓老庆云侯,大概指的就是当今天子生母周太后的父亲,也就是天子的外祖父周能。

  周家本是京郊普通农户,先帝英宗皇帝出外打猎时闯进了周家,遇到年幼时的周太后。而当时周太后面对英宗皇帝的表现有点泼辣。反而引起了英宗皇帝的兴趣。

  此后英宗皇帝便把周太后带进了宫,然后生下了当今成化天子。这故事堪称是古代版的飞黄腾达野蛮女友,或者是“刁蛮少女误上大明总裁”。

  只不过在成化天子登基之前,周太后的父亲周能就去世了,这个庆云侯是成化朝初年时追封的,所以称一声老庆云侯。

  可是问题在于,死了二十几年的周能与方应物的境遇有什么关系?

  已经消停半天没有露面的倪御史忽然上前一步,对天子奏道:“方应物敢在君前妄言鬼神之事,实属妖言惑众,理当问罪!”

  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由头,在天子面前胡乱说起托梦的行为很不妥当。鬼神星象之类的事情对皇家而言是很敏感的事情,乱说话稍有差错就是一项大罪。

  方应物当然不肯认账,连忙喊冤叫屈道:“陛下明察!臣本不想说,方才也只字不提,可实在是要被逼着说出来!如何能是有意妖言惑众?”

  刘棉花看天子没有做出新指示,便对二人分别道:“倪大人先退下,方应物你继续说。”

  方应物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慢慢的说:“老庆云侯前来托梦,说是想叫在下帮着寻找小儿子。”

  在宝座上面无表情的天子此时忽然微微动容,忍不住惊讶的“咦”了一声。他的母亲周太后排行居长,共有弟弟三人,方应物所说的“小儿子”,自然指的就是周太后幼弟,小名叫做周吉祥。

  话说当年周吉祥出世后,母亲便去世了,所以这个幼弟由长姐周太后拉扯着活了下来,一直到周太后进了宫才分离开。

  后来周太后生下了当今天子,在登基后,周家便骤然显贵发达。周太后父亲周能被追封庆云侯,长弟、次弟也各自封有爵位官职。

  但唯有幼弟周吉祥却在早年离家失踪了,一直到如今仍然杳无音讯。论起感情亲情,周太后与亲手扯大的周吉祥自然最亲近,多年来对这个失踪的幼弟无比思念,而且周太后现在年纪大了,更怀念年轻时的人物事迹。

  天子是个孝顺的儿子,也很体量母亲心思,这些年连连下过很多圣旨,命令京师以及附近州县大加搜寻周吉祥的下落,但多年来始终没有找到人。

  不成想,今天却从方应物嘴里听到了这个事儿,难道有线索?到底是故弄玄虚胡言乱语,还是真煞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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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半日翰林(中)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眼看自己要陷入困境时,忽然瞥见右手边有一个小胡同口。于是他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一个箭步钻进了胡同里。

  那刘府老家奴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年轻人便利。等他过来时,方应物早就消失在胡同深处了。www*ttzw*com

  方应物从胡同口另一边钻出来上了街道,又绕过皇城,从西城跑到了东城,来到翰林院衙署。

  目标在望,方应物真要跨入大门,却又有一个看门的年轻杂役拦住了方应物,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子,看不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么?文华翰苑所在,闲杂人不得轻入!”

  这翰林院不同于其他部院衙门,并不开门办公,门口也不会有人来人往的场景,说的文雅一点叫做孤芳自赏。所以方应物这样的陌生人急忙忙向里面冲,那必然是要被拦下阻止的,况且方应物年纪太轻,衣衫普通又没穿官袍。

  但方应物此刻就像是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更好似杀红了眼一般,哪里容得住再有阿猫阿狗拦路,特别是说话不好听的阿猫阿狗。

  他用力推开挡路的杂役并喝道:“我在锦衣卫蹲过诏狱,在西厂挨过板子,在东厂熬过刑讯,这翰林院难道是更甚于厂卫的刀山火海,如何进不得?”

  旁边又有别的老杂役冲出来,一边把挡住方应物道路的年轻杂役拉了回去,一边点头哈腰的放了方应物进去。

  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翰林院这帮老杂役虽然是小人物,但耳濡目染之下,对清流动向略有所知。一听方应物自夸经历过三大厂卫,就猜出此人是谁了,挡路纯属自讨苦吃。

  踏入翰林院大门,踩在了中庭甬道上面,方应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杨柳chūn风夹杂着花香扑面而来,令人陶醉往返。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想道:这就是翰苑风流的味道么?

  从前方应物已经来过翰林院两三次,算不上熟门熟路但也知道东南西北,直接绕过前堂,远远望见标志xìng建筑柯亭那里有一圈人把酒临风。

  不过方应物没有停住脚步,他今天是寻求“资历认证”来的,没必要去掺乎翰林们的sāo客雅集。继续向后面行去,一直到学士公房才驻足不前,略略整顿衣冠便走了进去。

  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徐溥正在堂中看公文,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后颇觉意外,讶异道:“你到此作甚?”

  方应物行个礼道:“老师在上,学生侥幸从天牢里脱身,想起天恩浩荡,许以庶吉士历事翰林院编修,今

  ì便来翰林院历事。”

  徐溥是方应物这一科会试的主考官,虽然因为方清之也是翰林名流的缘故,平常方应物与他比较避嫌,但见了面叫一声老师不会错。

  徐学士听到方应物的强大理由,顿感哭笑不得,“你马上就要左迁宛平,等候敕命上门就是,何苦还来这一遭?”

  方应物正sè道:“古人云:在其位谋其事,学生便以为在位一

  ì就要谋事一

  ì,如何可偷懒取巧也。今

  ì前来报道,但凭老师吩咐使用。”

  徐学士无语片刻,然后才点头道:“有理!”随后又问:“为何昨

  ì不见你来?”

  方应物答道:“昨

  ì刚出诏狱,怎可轻狂无行?故而在家闭门自省,静思己过。”

  见方应物这小年轻一本正经的说着场面话,徐学士起了戏谑心思,又问道:“为何今

  ì午前不见你来?”

  方应物又答道:“为人子者孝道不可忘,前半

  ì在家聆听父亲垂训,不敢离门一步。午前尽完孝道,午后便来为国尽忠。”

  徐学士大笑几声,挥挥手道:“知道了!我这里没什么吩咐,你随意自便去罢!”

  方应物在徐学士这里报道完毕,退出了学士公房。看了看

  ì头,若这样不做点事就走人,实在有些不甘。

  不过这翰林院与别的衙门确实不同,主要工作就是看书、编书、写文章、起草诏书,方应物这初来乍到的能找到什么事做?他要是闯进别人房间,说一句“我来帮你写诏书”,还不得被乱棍打出。

  逡巡了一圈,方应物又到了中庭,却见柯亭那里还是热闹,而在正中倚柱而坐的不是李东阳又是谁?

  自从和父亲一样侍班东宫后,李老师就宛若老树发新芽了啊方应物心里暗暗感慨。他是有拜访李东阳这京城地头蛇的心思,但眼下人多嘴杂并不是说话的场合,方应物也就没想着上前去。

  方应物继续逡巡,打算找一处合适地方题壁作诗,抄上一首能流传千古的大作,也算是在翰林院里留下了一个强烈印记。

  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错,“为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也可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

  ì月换新天”的文辞就差了点

  什么?有看官以为,方应物应当主动上前参加进去,然后大杀四方震惊四座,一干学士纳头便拜,从此威震学术圈?

  还是算了罢,翰林院里的人物哪个不是饱学宿儒?若扎堆谈经论典,凭借方应物的学术水平,不知是谁杀谁呢,另一个姓方来了还差不多。从这个角度而言,方应物被贬出去也是好事。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正打量哪面墙壁比较适合写字时,不料李东阳眼神不错,偶然望见了在甬道另一边打转的方应物,便高声招呼道:“那边小方朋友!因何而来?”

  方应物无可奈何,跨过甬道,穿过学士柏,到了亭外对李东阳行礼道:“见过老师。”

  李东阳笑着应声道:“无须多礼,一进翰苑,便不论师长,只说前后辈。”又对别人介绍道:“此乃一身下三诏狱的方应物也!”

  方应物又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问候道:“晚生见过诸位前辈。”众君子大都微笑点头,表示善意,当然也有不太和谐的,比如王鏊,比如张天瑞

  大家果然是正在讨论经义心得,方应物虽然盛情难却入了伙,但实在说不出个一二三。

  自从科举结束之后,方应物就彻底把四书五经扔了,而且也根本没心思在这上面了。

  此时听别人在这里说,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枯燥。昨晚又没有睡好,体力消耗很大,今天中午又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若走动时还好,此时安坐下来,就感到极其困乏了。

  所以方应物坐在人群后面,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有经验的都知道,这根本控制不住,停都停不下来。

  不过席间这么多人,又不是在天子面前这种正经场合,只要不太出格也就没人会注意,或者即便注意到了也就一笑了之,但是总有例外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道是谁用力捅了一下,让方应物猛然惊醒过来。他睁眼四顾,却见同榜状元张天瑞在他面前貌似很关切的叫道:“方同年,醒一醒!”

  这一声叫,把别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二三十道目光刷刷的齐视方应物,叫方应物有几分小小难堪。

  成化十一年的探花王鏊最看不惯这种模样,忍不住讥讽道:“眼皮堕地,难学孔子之义。”

  向来秉信输人不能输阵的方应物仰头“哈哈”一笑,摆脱了尴尬心理,然后悠然信口回道:“王前辈这是考我么?我看可以对一个: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

  众人哄然而笑,这对的真是谐趣jīng巧,更妙在应景而生信手拈来,方应物果然是很有才的风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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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二章 小小的纠结



  虽然娄天化不大明白方应物话里深意,但不妨碍他继续劝阻方应物。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席,那必须要把话说完,尽到辅佐协助的责任,至于东家听与不听是另一回事。

  娄天化又斟酌了片刻,开口道:“东主!在下读书不成之后,在京城也厮混了一二十年,期间也耳闻目睹的见识过一些官员,深知这强项令不好做。

  不知有多少一腔热血的要做青天,出过风头后最终却折戟沉沙,能留下名声的实在是少数。东主你出身清华之选,又是年轻有为,来日方长,何须在上任伊始冒险急进?”

  方应物呵呵几声,反问道:“自古以来,以不畏权贵、正直无私最有名、最成功的是谁?”

  娄天化稍加思索便答道:“若所猜不错,应当是前朝宋的包龙图包学士,得了青天之名,至今民间尚称包青天。”

  方应物又问道:“为何包青天最成功的同时名气最大?而别人始终不如他?”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仔细一想却真不好回答。原因到底是什么?娄天化沉思半晌也不得要领。

  方应物微微一笑,去了堂中,重新审视起手中这批状词。又把还在冥思苦想的娄天化叫了进来,一边问话一边看状词。

  问来问去,看来看去,方应物从中拣出一份状告永平伯强夺房产的状子,单独放在一边。

  状子是一个叫陈别雪的商人呈上来的,案情也简单,钟鼓楼附近有一处好地段的铺面要出售。原告苦主也就是陈别雪的父亲先买下了。但永平伯府上随后也看中了这处铺面,不过陈别雪父亲不肯相让。永平伯府便强行占了这处铺面,并将陈别雪父亲殴成重伤。

  此外方知县又挑了挑。拣出一个告内官监少监家人不法的状子,与先前状告永平伯的那一份放在一起。

  娄天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东主没有彻底昏头,起码还知道拣软柿子捏。这永平伯是公侯伯里面比较弱的一位,当家家主才二十余岁,挂着京营游击将军的衔头,姻亲中也没有太强势的。

  至于为何又挑出一个太监,娄天化就猜不透了。不过以东主的思路,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完成这些事,就是正午时分,方知县的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在饭舍用完午膳,方应物打算小憩片刻时,前面门子来禀报:“外面有人手持东厂名帖,前来求见县尊。”

  东厂找自己有什么事情?方应物满腹疑团,挥挥手让门子将人带了进来,而自己坐在后堂花厅里等候。

  过了片刻有人进来。方应物抬眼看了看,惊得站了起来,上前迎接道:“尚公你为何到此?”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提督尚铭本人。此时宽袍大袖,宛如老年文士。若非熟悉的,任是谁也想不到他是东厂提督方应物万万没想到。是尚铭本人隐姓埋名微服前来。

  尚铭答道:“有些话不便通过他人之口,所以我亲自前来与你面谈。”

  方应物笑了。他忽然觉得尚铭此人很有意思。前一刻可以虚张声势的对你严刑拷打,后一刻就可以委曲求全;前一刻可以高高的摆出厂公架子。后一刻就能放低身段主动登门造访。

  想至此处,方应物主动问道:“不知尚公前来有何见教?”

  尚铭不等招呼,径自坐下,然后才答道:“昨日孩儿们去西厂抓了韦千户,这并非我的本意,实乃天子昨日下了手诏捉人,因而我东厂不敢抗旨,只能去将韦千户捉拿关押。”

  方应物摆摆手道:“尚公大可不必解释,这与我何干?”尚铭迅速接话道:“若汪公问起时,还请方大人替我分说一二。”

  原来如此,方应物恍然大悟!汪太监过去几年嚣张跋扈,在尚公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次奉命抓了西厂千户韦瑛,谁知道汪芷会不会发怒报复?

  虽然汪太监仓皇远赴宣大,好像是故意逃出去一样,但尚铭知道汪直这种人随时会咸鱼翻身,仍不敢掉以轻心。

  方应物明白了,尚铭很清楚自己与汪直的友好关系,所以才会把话说到自己这里,算是对着汪芷隔空喊话,解释一下不得不为之的苦衷。

  但方应物在口头上不会答应什么,只是装作没听明白,含糊几声而已。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须请方大人协助。”尚铭又起了话头,“还是关于韦千户的,听说韦千户曾经从宛平县贪了三千两银子?”

  方应物若有所思,这尚公公如果专门为了委托自己向汪芷传话,那就未免小题大做了,果然还是有其他目的。他故意很疑惑的说:“这是宛平县与西厂的事情,尚公问此作甚?”

  尚铭很坦诚的说:“皇爷命我捉拿韦千户审问,总要给皇爷一个交待,我看拿此事做文章不错。”

  方应物又明白了,天子要杀韦瑛这条狗,东厂作为具体经办人就要找出点借口。但韦瑛在西厂多年,手上沾惹的多是政治斗争,这里面背后牵涉复杂,有时连天子本人都是黑手,根本不便公开出来。

  相比之下,如果以贪赃罪名来处置韦瑛,麻烦相对就少一点,又可以达到治罪的目的。就像当初天子处置自己,为了避免麻烦非要另找一个“勾结内宦”的罪名,与这次又是一个道理。

  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去西厂要债大闹一场,把三千两银子的事情传到东厂了想必尚公公听说了此事,感觉是想睡觉遇到个枕头一般的惊喜。

  如果东厂想要调查韦千户贪赃事情,当然需要宛平县配合了,又加上要通过方应物向汪太监解释,故而尚铭亲自登门来说事情。

  但方应物现在却陷入了小小的纠结里自己到底配合不配合尚公公?

  韦瑛这个人很不讨喜,能坑他一把,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但政治人物不能感情用事,如今汪芷远遁,韦瑛若被治罪,只怕西厂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倒掉,天子便可以顺应人心的罢去西厂。若汪芷汪太监的西厂倒掉了,对自己有好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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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零三章 家事(上)



  把永平伯案子处理完毕,方应物的知县生活就渐渐走上了正轨。娄天化坐镇承发房,协助处理县衙事务;王英因为粗通文墨,便负责保管知县大印及掌管用印;方应石则在外为保镖护卫,在内为把门的门官。三人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

  至于其他人里,张贵张班头虽然也有掉链子时候,但可圈可点之处亦不少。方知县直接造出一个“总班头”名号,让张贵去坐了这个位置,并掌管所有衙役,算是论功行赏。

  本来方应物是想命名为“总捕头”的,小说里都这么叫,但张贵坚决要改成总班头,他说这个叫法更高大上。

  至于其他人......方应物将娄天化叫来,“户部来文,要本县出动差役三十人,押运京银去边镇。”

  娄天化莫名其妙,这件事务没什么特殊的,照旧例办理就是,为何要将他叫过来特意交代?然后又听到方知县吩咐道:“我看就让钱县丞带队去罢!然后从县衙里找一批不省事的派此差遣,若人数不足再从户口中征发。”

  如此娄天化恍然大悟,押运物资赶赴边境是苦差事,这明显就是要敲打前一段时间很不安分的钱县丞了。

  娄师爷对此毫无异议,前段时间东主位置不稳固时,钱县丞做了什么,衙门上下都看在眼里,若东主不有点表示,岂不显得过于软弱?于是他便遵照命令下去执行了。

  却说没过多久,钱县丞怒气冲冲的来到二堂,要见方知县,不过被方应石挡着不准进。‘Bix IAge’不过钱县丞很不体面的怒吼几声,惹来别人远远看热闹后,便被放进去了。

  钱县丞忍着火对方知县质问道:“本县从未有过县丞亲自押送前往的旧例,不知县尊此举是何用意?”

  方应物和颜悦色的答道:“啊,这件工作关系到边境军心,非常重要,为了表示县衙的重视。只好辛苦钱县丞一趟了。”

  钱县丞显然是不领这个“情”,又道:“押运银两物资去边镇,只需一二公人即可,何须在下前往?”

  方知县很语重心长,“正因为此事重要,必须要派可信可靠之人。放眼县衙,唯有钱大人品格最叫本官信任,所以本官才将这等重任托付啊,还望钱大人不要辜负本官的期待。”

  看着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与自己打官腔说套话,钱县丞简直要抓狂。气冲冲的说:“在下好歹也是七品朝廷命官。怎能做这贩夫走卒之事!”

  方应物拍案。高声训斥道:“这叫什么话?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做得就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的事,怎么能见到差事就怕苦怕累、推三阻四?圣贤书是这样教你的么?若不愿做事,大可上疏辞官。回归田园有的是逍遥自在!”

  钱县丞几欲吐血,无奈而出。方知县冷笑几声,说了几句上辈子看官场小说学来的话,还挺好用。也难怪领导们都爱这么说话,官腔的存在也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及到次日,全体胥吏排衙参拜知县时。刚刚荣升总班头的张贵要积极表现他作为知县心腹的风采,便排众而出,禀道:“大老爷已经上任多时,家眷什物等仍未跟随搬到。小的近日无事,自愿效力帮办!”

  方知县沉吟片刻,拒绝道:“本官住在县衙,一切皆仰仗于公库,此皆民脂民膏也。若将家眷迁来,又要多些用度、耗费公帑!何况本家所在不远,来去便利,便不必多事了。”

  此后方应物又道:“后衙只有本官居住,用不到许多差役服侍,可点计人数,多余之人尽都遣散了!”

  张贵虽然为了不能帮着办私事而遗憾,但仍很应景的送上马屁:“大老爷真乃大公无私也!”

  等方应物回转二堂,却见有家人在等待着,见方应物便禀告道:“家中大老爷命小的来传话,道是夫人要生了。”

  方应物闻喝彩言:“这倒是喜事!”当下也不办公了,带着方应石微服出行,从后门出了县衙,然后回到家中。

  进了家门,便见里里外外喜气洋洋,人人面有喜色的张灯结彩,门子对方应物叫道:“小老爷!夫人刚刚生了一个小公子!”

  方应物看到父亲坐在堂上,施施然上前祝贺道:“恭喜父亲老来得子,啊不,多子多福!”

  方清之习惯性的训斥道:“你现在是一县之父母、百里之表率,浑然也没个正形,如何能教化百姓?”

  方应物低头道:“是,父亲教训的是。”

  方清之难得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大喜的日子里说这些不大好听,便缓了缓口气道:“这是方家的喜事,也是你的喜事。日后务必要兄友弟恭,上下和睦,你这当兄长的要多多爱护相让。”

  方应物虽然没得到允许,但很主动的自行找个把椅子坐下,懒洋洋的说:“父亲你担心的是什么,儿子我明白的很。不过父亲大人尽管放心,别人家或许闹出兄弟不和的笑话,但在我方家是断断不会出现的!”

  方清之很欣慰的点点头,“你有这个话就好,但愿你能记住今日之言。”

  方应物忽然笑嘻嘻的说:“嗯,别人家兄弟纷争,八成都是为了争夺家产基业。可是在咱方家,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父亲大人你能留下什么家产?你箱笼里能有几个铜板?老家几亩山村土地又有什么可争得?

  即便将来父亲大人前途似锦,能恩荫子孙,无非也就是个国子监名额,谁爱要就要,儿子我堂堂一个会元很稀罕这个么?

  所以父亲大人放心好了,儿子我才不会做出死乞白赖的笑话事!那自然家庭和睦,岁岁平安!”

  方清之对着儿子瞪了又瞪,这话怎么就听着这么别扭呢?当父亲的奋斗结果,完全被儿子看不上,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前几日见到了同年杨廷和的父亲杨春,想必他也是这种心情罢,真是同病相怜!

  方应物站起来告辞道:“今天内院肯定忙乱,我便不去探视弟弟了,明日等诸事理顺再见也不迟。父亲大人也要保重,不要喜极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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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七章 学会拒绝



  项成贤找方应物说了这一番话,直搞得自己七上八下、心痒难耐。关心则乱,即便他与方应物非常熟悉,此时也弄不清方应物到底是说笑还是说真的。

  不过项成贤人不笨,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觉察到一个奇怪地方,又转回来满腹狐疑的问道:

  “为兄我有一事不明,以你的性子凡有所图谋时,总是藏着掖着不欲为别人知,要多谨慎有多谨慎。

  可是今日你怎的转了性子,竹筒倒豆子一般?你平时不总是抱怨为兄大嘴巴么?为何明知如此,还敢把话都对我说了?”

  方应物再次大笑,拍着项成贤肩膀道:“今次就是要借用你的大嘴巴!怕就怕别人不明白我待价而沽的苦心,你帮我宣扬出去正好,此之谓阳谋也,不惧为人知。”

  敢情只是利用他的大嘴巴,项成贤顿时悲愤莫名!不过一想到方应物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御史”意思,便又化悲愤为动力了,连连叹道:“你想的够周到!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某贤人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这次事件,就相当于方应物的支点,而且是很难得的一个支点,他不能不仔细筹划,让收益达到最大化。

  与项成贤分别后,方知县回到了县衙,却见总班头张贵携带着妇人孺子,大包小包的往县衙里搬。

  方应物诧异的问道:“你不是向来嫌弃官舍狭小逼仄,一直住在外面么,怎的又搬回官舍住?”

  张贵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坚定的说:“真的好戏才开始,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小的全家誓与县衙共存亡!”

  背后有个亲信很不给面子的笑道:“总班头!我看你是害怕被东厂报复,所以举家躲进县衙里罢?”顿时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接下来的两日里,方知县仿佛在县衙里坐不住,大半时间都在外面跑着。不是因为汛期将至,要与工部街道厅联合疏通城里沟渠。就是亲临县库一线,指导夏税征收工作,反正就是不在县衙里呆着。

  偏生这时候找他的人也忒多,都只能失望而返。这日黄昏时候,方知县回到县衙里,娄天化迎接过来。禀报道:“今天收了八个名帖。”

  方知县感到十分惊讶,“竟然如此之多?都有谁的?”

  娄天化苦笑连连,先是叫苦道:“在下简直是疲于应付,这活计实在并非在下所擅长的。”

  随后他又仔细禀报道:“投到的名帖里,有左都御史王越王中丞,右副都御使李裕李中丞。右佥都御史屠滽屠佥宪......”

  这些并不出方应物预料,掌院右都御史戴缙这次不稳当了,都察院里别的巨头们自然要各怀心思。

  不过王越王老大人大概要例外,他在都察院只是挂名,对都察院事情不大上心。之所以王越要见自己,大概是因为汪芷上次离去时委托自己主持局面,王越想与自己及时互相沟通一下。

  娄天化继续禀报:“还有延绥镇巡抚杨抚台、兵部张侍郎等人。”

  杨抚台进京了?方应物念头闪了闪就先放下。对娄天化考校道:“依你看来,在这些人里,本官应当先去见谁?”

  娄天化斩钉截铁的说:“全都先不要见!”

  方应物对娄天化的态度十分惊奇,因为娄天化很少有这般坚决果断的时候,追问道:“为何?”

  娄天化理直气壮的说:“因为东主家中来传话,编修老爷叫东主回去一次!所以东主你要先去见令尊!”

  方应物:“......”

  夜黑风高,方家东院,书房。在既不过分明亮也不昏暗的灯光下,方应物对父亲见礼问候,然后站稳了等待垂训。

  方清之指了指旁边位置。“坐!天太热,先喝茶解渴!”

  严父忽然变成了慈父,叫方应物很是不适应,难道最近自己名声大好,让父亲大人感到十分满意?

  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茶。方应物便主动请罪道:“近日风波阵阵,想必叫父亲担惊受怕了,皆为儿子的罪过!”

  方清之和颜悦色的鼓励道:“无妨,吾辈行事岂畏艰险!”

  方应物一边想象父亲平日里的言行,一边模仿着表决心道:“多谢父亲鼓舞,儿子我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誓与奸邪周旋到底,拼却这顶乌纱帽也要激浊扬清,尽我所能还本县一个朗朗乾坤!”

  “这个,你还是收一收手......”方清之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然,支支吾吾的说。

  方应物对此大惊失色,别人说出这种姑息纵容的话不意外,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见了鬼。父亲大人难道不是应该说“左正直、右节气、忠义放中间么”?

  他上前一步,摇晃着方清之急急问道:“父亲大人,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吃错药伤到脑子了么?”

  “你走开点,为父没毛病!”方清之有点恼羞成怒的骂了一句。又道:“今天有人叫我来劝一劝你!”

  方应物连忙问道:“到底是谁?”

  方清之如实答道:“是徐溥徐学士找为父谈了谈,他说万首辅得知宛平县衙的事情后,意欲借此由头对都察院进行大整顿!”

  徐溥徐学士前文介绍过,乃是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翰苑领袖人物,未来必将入阁的人选。

  若是徐学士出面,能帮父亲洗脑就不奇怪了......但现在这不重要,让方应物愕然的是,县衙民变这件事的影响深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就连高高在上的首辅万安也打算插手进来谋取好处么?

  再仔细想想也不算意外,万首辅出了名的人品恶劣,靠这天子宠信才稳居相位。多年来万首辅一直被科道言官大肆攻击,骂他的奏疏估计能堆满一间屋。

  这次听到都察院御史爆出勾结东厂这种大丑闻。万首辅想借此机会对都察院进行整顿,或者叫做大清洗并不意外。

  而且最要命的是,天子本人也未必没有收拾那些可恼言官的心思......这些年来,天子也被言官搞得十分烦恼。

  方应物浮想联翩,同时听父亲继续说:“徐学士觉得。都察院御史固然有个别害群之马,但大都是正人君子,正道依然是主流。

  此次事情若渲染闹大后,可能会被万首辅加以利用,只怕要变成万首辅排除异己的工具,那就连累到其他人了。所以为了大局。还请你克制一下。”

  听到“大局”这两个字,方应物突然警醒过来,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这两个字都是很意味深长啊。

  又想了想,方应物反问道:“是谁的大局?是徐学士的大局?还是我方家的大局?”

  方清之避而不答:“你有话直说!”

  方应物笑了,“那很好办。请父亲去答复徐学士,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他承诺办到,那我也可以答应他!

  第一,请他举荐父亲升为六品翰林院侍读或者侍讲,立刻!第二,他三年内不得举荐谢迁升官!”

  方清之瞠目结舌。儿子这两个条件在他耳朵里实在匪夷所思。自己现在正编《文华大训》,编完之后论功行赏注定要升级的,那么现在被举荐升了,编完书后再升一级,这速度也太火箭了。

  另一个条件更是,压制著名的火箭干部谢迁三年不动,这实在是霸道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故而方清之忍不住喝道:“你这话极为荒谬!徐学士怎么可能答应?”

  方应物答道:“对我来说,他必须付出这个代价!不然我都是吃亏到无以复加!当然他可以不答应,那也无所谓,儿子本来就没指望他答应。”

  方应物搅风搅雨的最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保住汪芷。如果自废武功,那就削弱了对汪芷的支撑,当然需要得到更大的好处才能去做。

  方清之不满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徐学士说的道义话,你这却是锱铢计较的利害话。叫为父怎么好张口去回答?”

  方应物很直白的说:“徐学士口中都是道义,但他心中肯定也是利害!大家敞开了谈,何必遮遮掩掩的?”

  方清之皱眉道:“这样说话不行,绝非正道,有损为父与徐学士的情分!”

  方应物冷笑几声:“情分这个东西,别处或许有,但父亲大人你与徐学士是不可能有真正情分可言的!他重点提挈的得意后辈是谢迁,六年之间让谢迁从修撰升到了左庶子!

  而谢迁与父亲你年岁相当、起点差不多、入仕时间只差三年,还都是浙江人,将来朝廷不可能让两个年纪差不多的浙江人一起入内阁!

  父亲你如果有远大抱负,还以入阁为志向的话,那么和谢迁之间是没有缓和余地的,除非你们中间有人退出竞争。也就是说,你和谢迁的恩师靠山徐学士是不可能有真正交情!”

  方清之哑口无言,他虽然正直但并不傻,知道儿子说破的都是实情。

  方应物继续冷冷的说:“我们没有道义一定要答应徐学士,情分也谈不上,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这种习性,在庙堂上更是要不得!

  父亲身处朝堂,总要学会拒绝别人的不合理要求,尤其是打着为了大义和顾全大局名号的要求。”

  听着方应物滔滔不绝,方清之又产生了那种父子错位的诡异感觉,这儿子为什么比爹还“成熟”?烦躁的挥手道:“反正为父是不好与徐学士张口的!”

  哟,父亲大人傲娇了......方应物立刻放低身段,陪笑道:“没关系,父亲有事,儿子服其劳。我给徐学士写封信,父亲稍带过去就行了,什么也不用说,只当置身事外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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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六章 再一次感谢你!



  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还能说什么?前几天汪芷复辟西厂失败了,这是很乐见其成的,但方应物没想到汪芷另辟蹊径,居然打起了东厂的主意。

  陷入习惯性思维,方应物总是习惯性的把汪芷和西厂放在一起,先前压根没想到东厂这方面去。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把汪芷漏过去了,真是时也命也!

  也难怪汪芷来了后顾不上自己,一直在东厂官校这边打转,东厂众人越无能,天子换提督太监的决心也就越坚定。毕竟东厂是天子的爪牙,必须要用合用的人。

  比起汪芷谋夺东厂的心思,自己这事儿简直就不叫事儿,在汪太监心里,眼下事情重点当然不在自己身上。

  不过此时此刻看到得意洋洋的汪芷,方应物倒是很有狂喷几句的冲动——你汪太监真想作大死吗!等到太子登基后你会把老子拖累死的!上次能把你从里历史宿命里救出来有多么不容易!下次别想老子再管你死活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方应物嗤了一声问道:“我听说东厂提督按惯例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名兼任,不知你是什么学历?”

  要知道,司礼监在太监衙门中地位独尊,号称内相,相当于文官的内阁,能进司礼监的太监无不是饱读诗书,学问不亚于两榜进士。而汪芷自幼不大读书,在文化人眼里只能算半文盲而已......

  啊?学历是什么东西?汪芷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卡了壳。呆住片刻后,恼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自明日起。我便去宫中内书堂听讲,每天去听半日。【BIXiAGE】不就是读书么!再说,事情总有破例!”

  方应物叹口气,确实如此,事情有惯例就有破例。上辈子那个时空,据说魏忠贤九千岁大字不识几个。但一样担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别人能破例,谁又敢料定汪芷不能破例?若真如此,让汪芷找到机会兼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岂不是让汪芷把手伸进了总统所有太监衙门的司礼监?

  司礼监地位等同于内阁,汪芷进司礼监的意义不亚于内阁大学士换人,就好像穿越到成化年间后突然发现内阁不是纸糊三阁老一样的惊悚,方应物痛苦地挠了挠头。

  这历史轨迹变得简直越来越没把握了,鬼知道让汪芷混进了司礼监后。会产生什么连带反应?

  自己当初唱过一句“我拟票来你批红”,只是穷极无聊时的开玩笑啊,汪芷难道还真照这个目标去努力?这小妞怎么如此实诚啊!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过了眼前这道关口,方应物收回思路,催促道:“别闲扯了,谈太久的话会叫别人起疑心,我今天含冤受屈。你可要解决掉!”

  汪芷抬了抬眼皮,“你一直劝我低调低调,说什么重耳在外而安。现在你可体会到。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了么?有志进取的大臣谁不结交内廷?”

  方应物挥挥手道:“先不要说那些了,只说眼下该如何!”

  汪芷又询问道:“我本想让你再受一下委屈,然后再弹劾东厂严重失职不能尽到耳目职责,叫皇爷彻底对东厂失望,也好促我早日上位......但你看起来不耐烦如此?”

  方应物斩钉截铁的答说:“当然不想受什么委屈!你以为这是写说书话本故事,还要欲扬先抑?”

  汪芷再次确认道:“你真的被别人陷害了?不是你又把别人坑了罢?”

  “我确定以及肯定的告诉你。这次是牛太监和尤知县联手陷害了我!”方应物答道。

  汪芷无奈的说:“那好,你先下去,并将尤知县叫来。”

  方应物回到人群这边,还没等他开口,早已迫不及待的尤知县迅速上前,去与汪芷谈话。

  尤知县到了汪芷这里,当然是将责任全部推到宛平县,并且为被殴打的事情告了方应物一状。

  随后汪太监也回到人群,将方应物、尤知县、牛太监叫在一起,叹口气道:“两位大人各执一词、对错难辨,我又不曾亲眼目睹,这可如何是好?”

  尤知县很急切地说:“牛太监曾亲眼目睹,自然可以作证!”汪芷很玩味的看着尤知县,“你和牛太监可以互为佐证?”

  尤知县点头......但汪芷却转向东厂众人,喝道:“我奉诏到此察看,东厂诸官校听我号令!”

  东厂众人闻言皆很意外,但是听到“奉诏”二字,也不得不应了一声。

  然后便又听到汪太监吩咐道:“经厂太监牛用与大兴县内外勾结串通,事实俱在!给我拿下,押赴君前问罪!”

  听到这个命令,场内众人齐齐愣住......

  “不可让陛下久等,还不速速动手!莫非尔等不想将功赎罪?”汪芷很不耐烦的督促东厂众人。

  东厂众人又听到“陛下”两字,便迟疑着上前扣住了牛太监和尤知县。就算事后要怪罪下来,那也得怪罪汪芷抬出了天子,他们怎么可能不服从?

  尤知县目瞪口呆,但牛太监也急眼了,跳着脚叫道:“汪直你有何证据,也敢擅自捕人!”

  汪芷嗤笑几声,“谁给你讲证据?你到天子面前说去!带走!”

  方应物愕然的看着汪芷一动不动,她这也太简单粗暴了,一点都没有美感.....大概几年前的汪直,就是这样行事的。

  趁着没人注意时,汪芷悄悄对方应物道:“还是要再感谢你一次,若非你引出这事,今天真不会如此完美,你的确是我之福星也。”

  方应物懂了汪太监的意思,她之所以故意简单粗暴杀伐果断的不讲理,一是要搭配她强势归来的立威之举,省了另外再找三板斧的机会,人选也正合适,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二是向天子展示敢作敢为、雷厉风行的手段,正是天子目前所需要和欣赏的,不然天子为何对过于散漫的东厂不满?

  看着即将凤凰涅槃、再次一飞冲天,沿着作死道路大踏步前进的汪太监,方应物紧闭双目、潸然泪下......才过两年,自己又成弱势群体了,以后的日子定然是痛着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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