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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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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有比较才有差距

     方应物正与周围一圈人谈笑风生,一边纠结着一边享受着。这个圈子与过往不同,若说以前的交游还是偏向潜力型的年轻人圈子,那么这个圈子就算是成功人士圈子了,平均年纪明显也偏大。

    忽的方应物看到人群分开一条同道,从外面走进一人到了他身前,瞧去三四十的岁数,白面长须,目光有神。

    方应物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从旁人小声议论中听到了“解元”两个字,立刻就知道这是今科解元李旻了。

    李解元对方应物见礼道:“听说方同年治春秋,得到过大宗师赞语,在下欲请教一二......”

    方应物又不是不通世故的书呆子,心里十分明白,大概是李解元自觉受到了冷遇,面子上过不去,便要从自己这里找回面子来。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冷遇,解元毕竟是解元,李旻身边还是有一些人的,但是与方应物这边的热度相比,李解元这里实在称不上热闹。

    方应物没有犹豫不决,很果断的开口答道:“吾辈读书人所学为何?匡扶社稷,辅佐君王,安邦定国,经世济用而已,而不是口舌之辩。在下一般不轻易与人谈经论典,做那寻章摘句老雕虫之人。”

    方应物这算是毫不留余地的拒绝了。开玩笑,李旻也是史书上留过名字的解元加状元,与他辩经这种事打死也不能干。

    他这一句话,噎得才高八斗的李解元无语,要驳斥也无从说起。相同的话在不同的环境下,或者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就会有不同的感觉。

    这里的人都是精英,没有傻子。谁都听得出来。方应物这个回答在一般情况下,本该是心虚逃避、懦弱怯战的虚张声势之词。

    匡扶社稷、安邦定国这种空虚无实际内容的大话、套话拿出来,也不怕旁人笑掉别人大牙。

    但方应物与众不同,他是号称“曾献太平策”的人,乡试之前就名声鹊起,众人大多都耳闻过方应物献策平靖北边的光辉事迹,连鞑虏酋首挂掉的事情据说都与方应物有关(方应物表示真的与他关系不大但朝廷硬要安在他头上所以实在没办法)。

    事实摆在这里,安邦定国这种大话从他嘴里说出,那就不是笑话了。而是志存高远,纵览古今,这样的人无一不是青史留名的。

    更何况眼下正是众人的喜庆时刻,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大肆庆祝兼交际的,李旻以解元之尊却找方应物辩经。未免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方应物拒绝也是人之常情。

    李解元冷哼一声,挥袖走人。方应物不应战,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顾体面的纠缠不休,他又不是完全不通人情,那样更显得自己浅薄。

    另一个来自淳安县新科举人吴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唏嘘不已。感同身受,同病相怜。

    想当年,在淳安县道试时,他吴绰明明是案首。但风头却全然被第二名方应物夺走,心有千万般傲气也蛋疼不已。再看看眼下,李前辈这个解元的处境与当年的他又何其相似?

    吴绰忍不住上前去,对李前辈宽慰了几句。却不料从此两人脾性相投,却成了至交好友。也算是由方应物而结下的一段因果。

    等这段小插曲过去,便听到赞礼官喊上堂,众人互相请先的进了明伦堂。此时明伦堂中桌椅重新摆过,酒肉菜肴也都上了桌,众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候。

    不多时,又一干人等等从后面闪出来,人人身着官袍。方应物扫视过去,有王巡抚、李提学、沈巡按,还有十几个不认识的,大约都是乡试同考官、执事官之类。

    凡是参与了乡试的内帘、外帘官,无论是主考官、同考官还是提调官、监临官、监试官,几乎一个不少的都出现了。于是乎在优雅的管弦声中,成化十六年浙江乡试鹿鸣宴正式开场。

    按照规矩,新科举人要聚集起来歌《鹿鸣》诗,跳魁星舞。对于讲究文雅的读书人而言,这几乎就是官方场合里最大限度的狂欢了。

    场面极其热闹、热烈、热情,方应物随大流哼哼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胡乱扭了几下,便滚回了席位。

    此后便是乡试五魁首代表九十五位同年,向主考官李士实献上金银绸缎......从今往后,李士实就是座师,他们这些举人就是门生了,这个师生关系正式确立下来。

    除了座师外,还有所谓房师,自己的试卷是从哪一个同考官手里推荐上去的,这个同考官就是自己的房师。

    然后五魁首每人以自己乡试中举为主题,当众赋诗表达自己的喜悦,这是只有五魁首才有机会表现的场合。

    第一个出场的当然是解元李旻,他刚走到人前,忽然有只色彩斑斓的鸟儿飞进大堂,绕梁盘旋不去。李解元稍加思索,朗声诵道:

    “文彩翩翩世所稀,讲堂飞上正相宜。定应览德来千仞,不但希恩借一枝。羡尔能知鸿鹄志,催人同上凤凰池。解元魁选皆常事,更向天衢作羽仪。”

    当即有几个人捧场叫好,这句律诗透露着自信气势,别有一番舍我其谁的霸气,读起来爽快听起来也爽快,不愧是第一名解元所做!

    但是高居在上的主考官李士实面色一沉,似有几分不喜。随即有些老成的人在底下窃窃私语的议论,李解元八成是被方应物刺激到傲性大发了,竟然写出这么一首狂傲的诗......

    不但希恩借一枝,这是说他中举只能算“希恩借一枝”;解元魁选皆常事,这是说自己当解元实在是手到擒来、应该得到的么?

    若是这些意思,李大宗师心里能快意就见鬼了。就像你帮了一个人,但那个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应该一样的感觉。

    一时间有人叫好,有人嘀咕,有人皱眉,有人看热闹,场面似乎不太协调。

    方应物便低声对旁边的乡试第二名王华说:“王前辈抱歉了,小子我谮越一次,先出场了。”王华微笑着伸手道:“请。”

    方应物便排众而出,翩翩少年神态淡定从容,将目光都吸引过来。他对大宗师李士实行过礼后,环顾左右而吟诵道:

    “天机锦绣富胸襟,文字三场抵万金。此日共闻秋闱喜,平生不负读书心。墨题乡榜声名重,宴赐鹿鸣恩义深。从来温饱非吾志,喜际今朝拜座师。”

    “好!”登时赢得满堂喝彩,有数十人一起轰然叫好。

    这是一首重在感恩谢师的诗,不见得真好,单纯比质量估计还不如解元的。但在这个环境下,无人不叫好,这才是鹿鸣宴上应该有的应景诗词。

    方应物谦虚的向众人示意过,又退回了席位。

    满堂人中有谁知道,方应物内心深处其实对这个按照原有历史轨迹会跟着宁王造反的座师的人品不很满意......两年前商相公也说过,李提学能成事不能成人。

    笑容又重新回到了李座师的脸面上,连连抚须颌首。心里不禁感慨,早知如此,就该不怕嫌疑给方应物一个解元。又想道,这李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前途,解元给他算是白瞎了。

    李解元再次无语,他傲但不蠢,看得出自己这风头又被方应物抢得一干二净......他的诗比方应物的诗好很多,方应物今天比他要俗气一万倍,但是很可惜,世俗中还是方应物更合时宜。

    有比较才有差距,沈巡按忍不住对身旁王巡抚道:“今天见方应物的表现,只觉此子明白事理,进退有度,风仪出众,加之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也!”

    王巡抚回道:“小聪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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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也有难言苦衷......



  在方应物的盘算里,中举之后的ri子就是与同年们吃吃喝喝拉交情,顺便等候乡科录这类东西印出来。这玩意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通讯录,每次科举必出一本的。

  等拿到乡科录后,便可以考虑下一步行动了,要么直接从杭州城北上赶赴京城,去参加明年开chun的会试;要么衣锦还乡,先回淳安县再找个黄道吉ri北上。

  但无论如何,被卷入三角爱恨情仇八卦漩涡是方应物所没有预料到的,这更不是他想要的,实在无辜的很。

  他心里很清楚,他与解元李旻没有什么实际利益冲突,也毫无必要起什么纷争,但耐不住一干八卦众起哄架秧子,人为的没有故事也要制造故事。

  只能说在乡试过后,无论得意失意,反正众人持续数月的紧绷状态中解脱了出来。猛然间从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未免就有点空虚寂寞冷,所以无聊了些。

  既然无聊就要找乐子,于是八卦便被制造出来了。名人的八卦才有乐趣,方应物作为名人表示这真是躺着也中箭。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方应物有点进退两难,若积极点,那是给自己找麻烦,以袁花魁的jing明绝不是好相与的;若消极点,看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怯弱畏缩。

  “这个局可如何解才好!”方应物对项成贤长叹道。

  方应物的遭遇并没有得到好友的同情,项成贤只吐槽道:“早知今ri,何必当初。”

  方应物无言以对,若不是当初自己要借着花魁名头和渠道去炒作自己名气,别人也不至于将花魁和自己联系起来。更不会在李旻和花魁娘子传出勾搭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要看自己的热闹。

  混文人圈。没出名时盼着出名,但今天看来,出了名后也有出名的烦恼啊。方应物正感慨时,长随王英从前院过来禀报,王德、王魁二人以及王瑜小娘子联袂到访。

  他们一家子怎么忽然一起来拜访?方应物感到不同寻常,便吩咐王英带了进来。如今他也是举人老爷身份了,不必随便出屋迎客。

  方应物请王德、王魁二人坐在堂上,王小娘子与兰姐儿进了里屋去说话。此后便问道:“两位员外今ri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两人对视一眼。王德王大户沉默不语,便由族弟王魁开口道:“其实我二人今ri前来,为的是瑜姐儿之事。”

  方应物猜出几分,但明知故问道:“瑜姐儿有什么事情?”

  王魁吞吞吐吐道:“寻常人家女子十几岁就要嫁人,如今瑜姐儿年届双九。还没个着落......”

  果然是为这而来!方应物心里猜了个正着。单纯从情感角度,王小娘子美貌率真,他心里不可能不喜欢。虽然两人关系有过小波折,但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并没有偏离太多。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他还是淳安县里的山村少年,娶了王小娘子也是一桩美事。

  可是世移则事异。从他下决心踏入名利场开始,考虑问题就不能同于从前了。更要命的是,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了,说是身不由己也不为过。

  方应物沉吟片刻不说话。王德王大户也惴惴不安的看着方应物。虽然说话的是王魁,但意思却是王德的意思。

  当初王大户不太希望女儿嫁给方应物,但去年被方应物制服了后便彻底无可奈何,而且还产生了深深的畏惧感。

  之前他还抱着几分想法。如果女儿能嫁给方应物也算认命了。可是这回方应物居然中了举,身份一步登天。饶是王大户再不明白事理,也知道女儿嫁给方应物的可能xing已经小到极点。

  现在让他烦心的是,方应物一直玩暧昧,含含糊糊的不表态,女儿却似乎又没法再找别的夫婿。

  其实他今天到此,并不见得是要逼婚,只是想从方应物口中得出一个确定xing的回答,免得久拖不决,把一个青chun年少的女儿拖成老姑娘。要知道,女儿已经十八岁了,万万不能再继续耽误。

  方应物考虑半晌,没有正面回答,却另起话头道:“我记得以前王员外你有个想法,一直打算招上门女婿?”

  王德与王魁对视一眼,不明白方应物提起这个作甚,他又不可能倒插门。王德斟酌着答道:“老夫从前是有过这些念头,毕竟只有一个独女,家业须得有人继承。”

  方应物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今只怕不妥,你的家业难道都是你的么?”

  这话没头没脑的,叫王德很是怔了怔,仔细寻思过,便懂了方应物的话外音。

  他如今家业不小,是个暴发户没错,可他是怎么暴发起来的?还不是靠着方应物一年前牵桥搭线,指点了从东南到西北的暴利商路,而且方应物本人也砸了一千盐引合伙本钱。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家业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方应物所有的,只不过方应物出于低调或者名声考虑,将这部分财产寄放在他们王家而已。

  这账是比较糊涂的账目,只是方应物本人不太在乎钱财而已。如今他王德也好,王魁也好,与方应物彼此之间形成了稳定可靠的默契和信任,不用太过于斤斤计较。

  所以说瑜姐儿的去向不但是个人问题,还是个财产问题。如果另外招了上门女婿,该继承多少家业?这中间又怎么说得清?与方应物还会存在这种默契和信任么?

  简而言之一句话,方应物的意思就是:在下这算是把财产委托给你王家保管,多几两少几两可以不在乎,但如果你打算招女婿来继承,这不合适罢?

  再往深里一层想,方应物谈起这个,无异于含而不露的表示不许王小娘子另行嫁人而已。这是绵里藏针般的霸道。不过方应物却有这个资本。

  “可是......”王德刚说个开头,方应物打断了他,“我知道王员外担心后续无人的事情,此事易尔。”又指着王魁道:“你前年不是生了个儿子么?不如过继给你族兄如何?我看是皆大欢喜。”

  王魁心里倒是乐意,但面上嘴上都无法说什么,只能无语。

  王德愣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方应物提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建议。可是这个建议却跑题了。他不置可否,又把话绕了回来:“还是说说瑜姐儿的事情,不知你作何想?”

  方应物坦然道:“兰姐儿时常独自在家。未免有些孤单,瑜姐儿可以与兰姐儿相伴做个姐妹。”

  王大户又听出来了,王兰是小妾身份,那么让自己女儿与王兰做姐妹,意思岂不是说也叫自己女儿来做偏房小妾?这个答案。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三年前,一年前,现在,王大户悲哀的发现,女儿在方应物身边的地位貌似是越来越低了,这是方应物越飞越高的原因么?

  不知怎的,王大户发现自己现在虽然不愿意如此。不甘心答应,可是也没有勇气拒绝。

  王魁看出了族兄的难处,便打圆场道:“方相公的心意我二人晓得,待回了家。我二人再问问瑜姐儿的意思。”

  “好!”方应物点头道,不再多言。王德招呼了女儿出来,向方应物作别。

  一路无言,回到家中。王德对王小娘子询问道:“方应物说,叫你与那王兰做个姐妹。你看如何是好?”

  王小娘子低着头,小声答道:“女儿愿意。”

  王德不能相信的瞪大了眼睛,“方家如今虽然门第很高,但我王家女儿也不该是做妾的啊。”

  王瑜嗫喏道:“不是女儿不自重,也不是秋哥儿无情无义。可秋哥儿也有难言苦衷的......”

  这下连王魁也十分惊异,与王德面面相觑,不知道方应物给瑜姐儿灌了什么**汤......

  王小娘子轻轻叹口气,将淡淡的哀愁吐出来,“方才在里面时,兰姐对女儿我偷偷说了,有京城大学士宰相家相中了秋哥儿,想要招秋哥儿为婿。

  虽然秋哥儿心里极其不愿,怎奈对方权势滔天,根本无法相抗。何况秋哥儿父亲在朝为官,更是不能得罪宰相家。不说秋哥儿,我们王家又如何能得罪得起宰相家?

  所以秋哥儿内心苦楚,却无可奈何,只能低头屈服,如此与女儿我便是有缘无份了。我又怎么能责怪秋哥儿?”

  王德和王魁惊讶无比,他们两个虽然近一年来长了不少眼界,但宰相大学士对他们而言仍然是高不可及的、很玄幻的存在。

  这样的巨人,竟然看中了方应物?!

  说到这里,王小娘子忍不住流下了几滴清泪,泣声道:“这都是女儿的命,若是计较名分,那就要与秋哥儿错失终身。

  可如果不能和秋哥儿厮守,那是女儿更不愿意的!只要秋哥儿心里有我,我就认命了,名分之事便不想它。”

  王德苦笑不已,方应物给出的这个理由......很强大。

  刚才他还有点痛恨方应物的无情,但猛然知道了中间还夹杂着这么一回事后,却恨不起来了。应该不是骗人的罢?任是谁遇到宰相家主动说亲,也不敢轻易拒绝啊。

  但王大户可以确定,方应物绝对是故意先对他隐瞒了此事,表现的冷血无情叫他愤恨,然后又故意从女儿这边透露出苦衷。这样一起一伏,自己的情绪就比较缓和了。好心计!

  王魁却暗暗吃惊,他已经自认对方应物足够了解了,但没想到今天又叫他大吃一惊。这方应物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深藏不露?他是怎么在短短数年里就做到这个地步的?

  却说方应物送走了王家人,又听兰姐儿禀报过,知道已经将意思传达过去,便叹口气,想着自己的心事。

  此时王英又前来禀报:“花魁袁娘子打发人来传话,约请明ri会面,并问是她来寻老爷你,还是老爷你去找她?”

  方应物又叹口气,女人果然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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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四章 得意忘形


  方应物考虑了一会儿,便决定明天自己去见袁花魁。毕竟花魁娘子比较醒目,在这个绯闻满天飞的情况下,让她来找自己太招人注意。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出门向城中天香楼而去。路过按察使司时,方应物想起当初与花魁娘子的约定,便又进衙门去找按察使朱绅。

  当初谈的很好,他帮花魁娘子找归宿,花魁娘子帮他扬名,各取所需、钱货两讫。

  花魁想找个归宿自然不是随便找的,她也曾提出过身份、年纪、品性的约法三章。那时候方应物还觉得帮花魁娘子找个够上条件的夫家或许不容易,但也不会太难。

  毕竟杭州城作为大省省城,官员数目并不算少,又加上他这巡抚便宜外孙的身份,总能找到既卖他面子又符合条件的人。

  应该说方应物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答应就要去做。可是在实际中,方应物却发现没那么容易,从按察使朱大人以下,他找机会试探了几人几次都没有结果。

  方应物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花魁名头太响亮,纳花魁娘子做妾室太高调了,对本城的官员们不见得是好事,更何况在任职地方纳妾本来就容易遭到非议。

  总而言之,杭州城里这些官员唯恐影响官声和前途,同时对方应物不大放心,所以避之不及,于是堂堂的花魁娘子居然推销不出去了。

  结果导致乡试完了后,方应物一直没有去见袁花魁,承诺过后却迟迟不能兑现,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这次在朱大人面前,新科小方举人又一次化身媒婆嘴脸,敦敦诱惑道:“在下前次所言。廉访老大人可曾想好了?花魁娘子貌美如花又兼私囊丰厚,这人财两得的好事情,朱大人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朱绅满脸犹疑的看着方应物,“坦诚而言,老夫不能相信你的话。莫不是你和那花魁闹出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找老夫做挡风墙?”

  这位被方应物骚扰最迫切的按察使大人产生了若干丰富的联想——方应物大概是想找接盘侠罢。

  方应物拉皮条再次失败,无奈退出按察使衙署。又半个时辰后,他便来到天香楼,进了花魁娘子那不轻易对外人开放的香闺。

  袁凤萧见了方应物。一边道喜一边催问道:“方公子如今可是越发春风得意了,不知道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否?”

  “自然是记得......”此时方应物也只能说“记得”了。又打着哈哈道:“听说袁娘子最近也同样是春风得意,竟能惹得解元公倾心爱慕。有此良配,又何须在下节外生枝啊。”

  袁花魁笑吟吟答道:“依照妾身那三个条件,李解元算不得良配。这次是他周围一群朋友胡闹而已。”

  方应物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李旻作为钱塘本地大户人家出身,朋友也很是有一群的。这次李旻独占鳌头,朋友们便筹划着乡榜第一和花国第一强强联合的美事,以此来庆贺李旻高中解元。

  同时,未尝没有与方应物别一别苗头的意思。方应物抢了李解元的风头,别人或许无所谓,但李解元的朋友们能服气就怪了。

  再说自方应物到省城以来。本地先有邵小公子,后有李解元,都被方应物这从偏远山村来的人“欺负”了,优越感十足的省城人又如何能满意?潜意识里还是想削他一次面子。

  方应物知道这个内情后也只能无奈。无论在什么社会体系下,上升渠道总是有限的。只要你还想“天天向上”,那总会引起另外一些人不满,这是无可避免的现象。

  不过事情应该不仅仅是这样。花魁娘子说话未必就是说完整了......方应物觉得其中颇可玩味:“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若只有李解元那边一头热。事情如何炒弄的起来?以我看来,只怕凤萧姑娘你也没少借题发挥,从中推波助澜罢?”

  袁花魁的脸色拉了下来,方应物猜的丝毫不差,叫袁凤萧有点不痛快。与聪明人说话,省心归省心,但是这种心底**随随便便就被点明戳破的感觉真不爽。

  心事动辄被当面揭露拆穿这种遭遇,任是谁也不愿受到的......花魁娘子不禁赌气道:“是又如何?那又怎样?”

  方应物点点头,很感同身受的说:“你们花魁名妓都是靠名气吃饭的,只要能提升名气和身价,无论怎么做都是理所应当的,在下对此十分理解。”

  方应物的语气虽然诚恳厚道宽容坦率,但听在袁花魁耳朵里,总觉得有浓浓的讽刺味道。这不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委婉说法么?

  方应物对袁凤萧的心情仿佛毫无觉察,又开口询问道:“对了,你今日邀我见面,有何贵干?”

  花魁娘子没好气道:“无事!”

  “哦,没事就好。”方应物恳请道:“不过我倒是有事,你看,最近这传言闹得叫我不好下台,我要是稍有示弱了,只怕那边嘲讽劈头盖脸的就来了。袁娘子须得帮我一把才好,将李解元那边反击回去!”

  妾身犯贱么?凭什么要帮你?上次的约定,你方公子赖到现在都没有兑现!袁花魁心里虽然嘀咕,但嘴上仍然问道:“你说怎么帮?”

  “我听说钱塘、余杭两个省城附郭县的士子准备为新科举人办一场秋游雅集,李解元也会参加。时间就定在后日,已经下了帖子邀请你相伴?是也不是?”

  袁花魁面无表情道:“此事是有的。”

  方应物与袁花魁相反,兴致勃勃的说:“那可真巧了!后日也有我们严州府几个县的新科举人聚会,我也请花魁娘子赏光!只要你拒了那边,应了我们这边,就落了他们的面子,涨了我的面子!”

  袁花魁很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首先,这做法也太幼稚了,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不过幼稚归幼稚,只要有效就是好办法,再幼稚的做法也能忽悠若干群体。

  可是更重要的是,自己这次凭什么一定要答应他?给个理由先?为什么要在完全没有好处的情况下,得罪省城士子去帮方应物长脸?

  这方应物虽然心眼多,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明白事的那种,情商并不差。怎么今天表现的像个中二少年?

  若是以前,方应物即便有这种幼稚的请求,那也必然是提出相应的条件进行交换,但今天却摆出一副“让你吃亏是看得起你”的样子。

  她从来没发现方应物是如此浅薄的人,难道是中举之后得意忘形,于是暴露了真实面目么?

  正在花魁娘子左思右想时,方应物一锤定音,大手一挥道:“既然你默认,那就这么说定了!到了后日我亲自来请你,事后必有厚报!”

  袁花魁继续无语......小方老爷这是商请来了还是下命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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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五章 莫欺少年穷!



  九月秋高气爽,这几天又正逢晴日,是难得的出游佳时。◎文學館举人而言,又赶上乡榜提名,若不举行几场集会就简直对不起这良辰美景。今日就有这么两场集会,一场是严州府士子的,一场是省城本地士子的。

  在乡试后,杭州城里已经办了无数场宴饮集会,堪称严重审美疲劳。但今天这两场却还能引人注目,因为一边的核心人物是无冕之王方应物,而另一边的核心人物是有冕之王解元公。

  更何况两人中间还夹杂着杭州城花魁袁娘子,更是足以让所有八卦众擦亮眼睛、提起耳朵的关注。或者说花魁娘子只是个小彩头,但也是个很有趣的彩头。

  两场集会不但很凑巧的都选在今日,而且还很凑巧的都选在西湖上举行,更凑巧的是两边集合地点都在钱塘门外码头上,最凑巧的是两边竟然连集合时间都一样。这么多凑巧扎了堆,那就不是凑巧了,实在是意味深长。

  项成贤站在方应物身边,忍不住吐槽道:“我们这边忒寒碜了,你是怎么想的?”

  此时码头两边各有一支人马,省城本地士子那边只见得管弦笙歌齐备,童仆如云,美人点缀,各种家什堆积如山,岸边几艘画舫也都是雕栏画栋极尽奢华;而严州府这边的光景就寒酸得多,大有空手而来空手而归的模样。

  隐隐约约听到对面传来嘲笑和议论声,项成贤极其不服气,又对方应物抱怨道:“怎的不叫与你相熟的王大户来帮办?他不缺这几个银子罢,这下可将我浙西的脸面丢完了。”

  旁边有位举人笑道:“项同年着相了,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太重,豪奢从来不是美德。正所谓安贫乐道也。再说,我们这边不是还有花魁娘子压阵么?那可是方同年的老交情了。”

  方应物神情如常,低头对项成贤耳语几句,项成贤听了后面露惊讶之色,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不多时,却见一顶彩轿从城门口出来,有人轻呼道:“袁娘子来了!”

  众人又眼见这打扮齐整的花魁娘子下了轿子,转向方应物走来,叫同在这边的严州府士子喜笑颜开、与有荣焉我是冠军最新章节。仿佛占了上风。

  其实花魁娘子在这些新科举人心目中不见得是必需品,但却是一个象征,关系到脸面问题,不由他们不兴奋。

  凤萧姑娘到了方应物身前,福了一福。低声道:“方公子恕罪,妾身今日不能侍候左右了......”

  周围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花魁娘子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以为袁花魁与方应物有旧情,今天肯定捧这边的场。

  方应物眉头微皱,抬手指着省城士子人群,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打算去那边?”

  袁花魁解释道:“妾身也是本地人氏。他们盛情相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委实拒绝不得......”

  “不必解释了!”方应物打断了袁凤萧的话,“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每个人都会有充分的理由。听不听无关紧要,所以你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但愿你将来不会后悔。”

  众人目送袁花魁在侍女陪同下,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对面。与省城士子们汇合。登时从那边爆出一阵得意洋洋的欢呼声,听在这边人的耳朵里。十分刺耳。

  项成贤突然冲了过去,站在几步外的地方,对着袁花魁高声道:“在下有句老话要送给袁娘子!有道是莫欺少年穷,袁娘子谨记好!”

  方应物叹口气,对着周围拱了拱手,萧然道:“今日在下游兴全无,请诸君恕罪,失陪了。”

  随后转身向城中迈步离开,口中胡乱高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抛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花魁娘子倒向李解元,顿时八卦就传开了,惹得士林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很吃惊,本来在此之前都比较看好方应物。

  毕竟李解元是后来者,是主动出击要横刀夺爱的一方。防守应该比进攻轻松,以方应物的能耐,守住应当不成问题,最差的结果也是打成拉锯战而已。

  但众闲人却没想到,方应物居然输的如此干脆利落,如此不拖泥带水。

  若比喻成两军交战,方应物只能用全军覆没式的惨败来形容。别说面子里子,输的内裤都没了,纵然念出几句很有意境的词句,那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名人就是名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惹得舆论沸然。在议论中,众人忍不住将李解元和方应物两个风云人物全方位的比较起来——

  比才华,李旻号称博览群书博闻强记,是有才之人,但方应物诗词风流、佳作频出,何况能得到朝廷嘉许,才气自然也是不凡,故而这项勉强算是平手。

  比功名,一个是今科乡试解元,一个是第三,虽然名次有差别,但总的来说还在同一水平线上,没有本质差距。

  比业绩,那就是方应物遥遥领先了。李解元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还处在修身齐家阶段,谈不上业绩。而方第三已经在庙堂显名记功,业绩是被朝廷承认的。

  比年纪相貌,还是方应物占优。李解元长相只能算中人之姿,何况年纪都已经三十七八了,而方应物正值青春年少又是丰神俊朗。李解元比都没法比,再违心的人也无法在这项上面违心。

  比关系,乡试之前方应物就和花魁娘子频频闹绯闻,堪称是无风不起浪。而李解元虽是本地人,但并未听说过与袁花魁有过什么密切往来,比拼与花魁娘子之间的亲密度,还是比方应物差了一筹。

  五项最重要的硬指标里面,两项勉强平手,三项是方应物大幅度领先,李解元没有一项能占优官场预言家。综合起来看,可以说方应物是以压倒性的优势超出李解元。

  那么八卦众的疑问就在于,为什么花魁娘子放着综合素质高出一大截、关系更相熟、还是年轻美男子的方应物不理睬,反而去选择李解元?

  更别说花魁娘子在乡试之前与方应物还有过暧昧绯闻,怎么会短短时间内就变了性情?难道她真打算从良与李解元结亲了?

  随即有人议论起方应物好友对着袁娘子大喊“莫欺少年穷”的事,登时让不少人感到茅塞顿开——虽然上面五项比较里,李解元虽然面对方应物没有占优势的地方,但是并不意味着李解元全然没有优点啊!

  省城人皆知李解元出身大户,家中十分富足,何况又是居住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城,生活优渥不必多言。不然李解元为何能安安心心的读书读到三十七八也不发愁谋生?不是富人家根本承担不起这样花销的。

  而且李解元中举后必然会接纳大量投献田地,那可都是杭州府一带肥沃的好田地,所以他进一步发家指日可待。

  至于方应物则是来自于偏远小县的穷困山村,地地道道的穷苦人家出身,父亲虽然贵为翰林但那也是需要熬年头的“清”官,没有实惠油水也谈不上发财。

  就算方家父子接连中举,在老家那种穷山村能收纳多少土地?能有个百八十亩薄田就不错了,折算下来一年到头只怕也赚不到一二十两银子。

  所以在钱财方面比较起来,一个李解元足以秒杀几十个方应物......

  议论到这里,众人纷纷恍然大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难怪花魁娘子这次抛弃了老情人方应物,而去选择了李解元!

  难怪方应物的好友要万般不忿的高喊一句“莫欺少年穷”!这个穷字是真是字如其面,穷就穷在这里了!

  世间富人毕竟是少数,一时间很有不少人出于义愤,为了方应物拍案骂道:“所谓杭州城花魁,不过如此!”

  花魁主要还是靠读书人吹捧和评选出来的,没有文人士子的抬举,就不会有什么花魁之类的名号。

  所以花魁身上必然也寄托了读书人的理想和审美,或许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花魁,但有些价值观却是共同的。

  君不见,才子佳人词话小说中,闺阁佳人或者青楼美人看中穷书生这种剧情简直数不胜数,说是千篇一律也不为过,反映的就是当今文人的心理。

  从另一个角度,花魁已经与普通青楼女子不同了,代表的是一种情趣和风雅,象征着客人们的高雅品位。如果花魁娘子本身俗不可耐、铜臭冲天,那她与普通娼妇有何区别?别人与花魁交往的意义何在?

  现在杭州城这个花魁娘子公然断了有才华的但贫穷的旧爱,转向除了有钱别无优势的新欢,这就是嫌贫爱富!

  偷偷摸摸做也就罢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袁花魁这是完全不加遮掩的逐利行为,这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这是对文人主旋律的公然蔑视!这不是扫了方应物的面子,这是扫了捧出花魁的读书人的面子!

  袁花魁并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不知道城中舆论变了天。在她心里这只是经过利害比较后,做出的一次最优选择而已。

  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无非让方应物略失颜面,以后可以补回,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意义。

  此时花魁娘子正坐在新科解元身边,在一干友人的簇拥下,泛舟西湖,美酒佳肴,欢歌笑舞,弹琴唱曲,吟诗作词,很欢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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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六章 敢不敢睡?



  名人意味着巨大的话语权,如果方应物不是人气超高的名人,那就不会有多少人关注他,关于他的事情便不可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扬起来。

  听着外面的消息,项成贤对方应物笑道:“啧啧,你也真够绝情的,如此千娇百媚的一个花魁娘子,眼看就要被你毁了,你的心肠怎么如此狠。”

  方应物也很苦恼:“这并非我所愿,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想着,这一局我就算赢下李解元,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不值得和李解元结仇。但我又不甘心丢面子,便想找个借口下台阶。

  所以让你去喊一句莫欺少年穷,表示我输给了钱财,而不是输给了李解元,是非战之罪也。如此既保住了体面,又不与解元结仇。

  谁知道传言完全超出了预料,众人反应如此剧烈,居然变成这幅模样,成了一切都是花魁娘子嫌贫爱富的错......”

  项成贤叹息道:“这算错有错招,所有责任都归了花魁娘子,你和李解元的和气却保住了,皆大欢喜。”

  此外,项成贤作为方应物的好友,之前心里并不同情袁花魁——这女人涮了方应物的面子,有什么遭遇都是罪有应得。

  但是听方应物说到这里,项大公子忽而又产生了些可怜的感受,这不就是红颜祸水的逻辑么?褒姒、杨贵妃什么的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项成贤又吐槽道:“她去赴李解元的邀请,最后倒了霉,其实你还是有点暗爽罢......”

  方应物笑道:“她也不算无辜,多半也是咎由自取。当初我和李解元为了花魁争风的消息之所以迅速传开,也是有她自己推波助澜的缘故。

  她大概习惯性的认定这是自抬身价的好机会。难道我就应该委屈自己的脸面。故意去抬举她?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项成贤不由得叹息道:“本来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场娱乐世人的游戏,但你却耍起了政治手段,难怪让情况变得错位了。花魁娘子最大的过错,就在于误认你会对她包容,却没料现实如此冷酷。”

  方应物评价道:“她还以为能够从中取利,这真是看不清自己的轻重,否则她会有这个下场么?这次就当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免得自作聪明习惯了,以后会吃大亏。”

  项大公子对方应物极其熟悉。却从方应物最后这句话听出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你说只是叫她吃一个小小的教训?听这口气,你觉得还能挽回?”

  方应物很有把握的笑了笑,“那是当然,山人自有妙计。”

  项成贤还是想不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无可挽回,方应物看样子又不肯自己打自己的脸帮花魁找回场子,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应物没有过多解释,整理了几下仪容,便要出门。项成贤奇道:“你要去哪里?”

  “去天香楼见花魁娘子。”方应物答道。

  项大公子用钦佩的目光送方应物离开——刚把花魁娘子坑的要死要活,转眼又要像没事人一样上门去见,方老弟这脸皮实在叫他望尘莫及......

  闲话不提。方应物到了天香楼,却发现大厅中居然还有几个客人在坐着闲谈,猛一看似乎与以前没什么变化。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也明白了。花魁娘子虽然名声砸了。但相貌、身材这些硬条件还在,出现想要“逢低吸纳”人不奇怪。

  高端客户没有了,那还有大把低端群体想来占便宜,特别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土财主之流。放在从前。他们是绝对不会被花魁娘子看入眼的。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方应物当然和低端群体没什么交集,只是叫住门口的小婢女,“在下方应物求见凤萧姑娘。”

  方应物?小婢女双目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但职业精神告诉她不能不禀报,便去了后楼传话。

  然后方应物便被带了进去......只见得花魁娘子钗横鬓乱懒梳妆,衣衫不整,双目微显红肿,显然是这两天经常哭。

  方应物自从认识袁凤萧以来,她总是谈笑自若、风情万种的样子,今天这模样是头次见,看来是真伤了心。

  方应物拱拱手见礼,作为举人老爷,这礼节很隆重了。“真是抱歉,随口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这世间嚼舌头的人太多了。”

  袁娘子冷冷的说:“你还想骗人?那请接着编。”方应物奇道:“此话何解?”

  “上次你来到这里,是故意表现的轻狂浅薄引起妾身反感,然后导致妾身不满并选择接受解元公那边的邀请,再后来也在你意料之中,是不是这样?”

  “这.......”方应物犹疑了一下。这花魁果然是精明人,等回过神来轻易地看就看透了。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假话了罢?”

  方应物正色道:“我说过,做了就做了,不需要解释什么。先有你推波助澜,后有我借题发挥,各有各的手段。至于事情失控并演变成这样,也是各有各的错。不过你不必忧愁,也不是没有办法......”

  袁花魁恨声道:“无非就是你下钩钓鱼,妾身蠢乎乎的上了钩。不必多说什么,你敢不敢在这里睡一晚上?”

  方应物愕然,这女人脑子里是什么逻辑?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理解的不能。

  袁花魁柳眉一挑,语含嘲讽:“在你心中,妾身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风尘女罢了,难道连随便玩玩的胆量都没有么?

  妾身也算有蒲柳之姿,而你前前后后来了这么多次,连一次留宿的要求都没有,真怀疑你那话儿还中不中用?”

  方应物继续愕然,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可不可以略微含蓄一点?不过是男人就不能忍受这种挑衅!

  却说自从乡试结束后。杭州城贡院外的青云街人流渐渐散去。但杭州城向外运输能力有限,数千士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完,各酒楼店铺依旧少不了客人。

  在一家茶舍中,滞留着十来个书生高谈阔论、摆古论今。

  有人大发议论道:“花魁娘子固然是个贪财爱富的人,但是抢了花魁娘子的李解元未必就舒服了。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特别还是今科第一名,不靠才华气度却靠着钱财,传开后他这脸面只怕也不好看。听说主要是他的朋友们在中间搭桥牵线,可谓是狐朋狗友啊!”

  如果是一个单纯的土财主家拿钱砸人。只怕不会招来过多的鄙视,但李解元身份不同,舆论对他的要求自然也不同。成就越大的人,舆论对他的道德要求也就越高,自古以来皆然。

  有人对他叫道:“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先开口的人便问道:“这位朋友有什么新黄历。说来与我等共赏?”

  “昨日方应物与本房同门宴会时,亲口说这次不怪花魁娘子。”

  这可是大多数人从未听过的消息,众人纷纷将注意力挪到这边,有性急的催促道:“这又为何?”

  “你们可知道,本城这两年新起的富商王家乃是方应物的同乡,王家家主打算将女儿送与方应物为妾。花魁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不禁醋海生波。所以愤然应了李解元的邀请!”

  众人惊奇,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又有人问道:“真的假的?”

  “这是方应物亲口说出的,何况方应物也没有必要替花魁娘子辩解什么,所以应当是真相。”

  “啊。是了!我也记起来,听说前日夜晚,方应物去过天香楼,如果两人真结成了仇家。断然不至如此。”

  “如此说来,花魁娘子那天拒了方应物。应了李解元,并非嫌贫爱富,都是因为气急之下的吃醋?那倒是情有可原,吃的醋越大说明用情越深,而我们都误会了。”

  旁边另外一人插嘴道:“那王家我是听说过的,这两年生意好生兴旺,足够称得上巨富了。

  方应物宁肯迎合王家,也要冷落花魁娘子,我看不是花魁娘子贪财爱富,而是方应物贪财!”

  “这你又错了!听说当初方家贫困时,是王家资助了方应物父亲三十两银子,助他勇夺解元连登黄甲,而后才有了方家如今的局面。王家有这个大恩大德,方应物怎么能拒绝王家的美意?

  何况王家肯将女儿与方应物为妾,这已经足够放低身段了,方应物于情于理没有拒绝的道理!”

  若王大户听到这话,必然泪流满面,敢情别人以为他王家送女为妾是理所应该的,是表达与举人老爷结亲诚意的正确做法。读书人果然是自视甚高的群体。

  不管怎样,花魁娘子情有可原,方应物也情有可原,这起舆论风波便渐渐平息。

  至于李解元那几个朋友落下了个粗俗鄙陋的评价,那就不是方应物能管得了的。

  但方应物仍在反复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花魁娘子要主动留宿他?

  到了花魁这个份上,说是卖艺不卖身也差不多了,而且她们是可以自由选择入幕之宾的,只要看对了眼。

  但至少最近几个月没听说花魁娘子和谁睡过觉,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莫名其妙的把他睡了?

  直到方应物结束了乡试后的交际,离开杭州北上京师时,也没有参透其中含义。

  再后来,有友人给方应物写信时,说这凤萧姑娘在方老弟你离开杭州后,忽然宣布立誓守身,不再招待客人,此类事情由天香楼中养的几个女儿代替。

  杭州城里众人很是唏嘘感慨一番,大家都清楚,花魁娘子最后一个入幕之宾是方应物。她说要守身,是为谁守不言而喻。

  当时远在京师的方应物顿时感到压力山大,他很明白这是女人的报复......这样把皮球踢给了自己,一个处置不好,自己就要成悠悠众口里的负心人了。

  不过此乃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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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七章 狗血啊......



  通过这次花魁事件,方应物意识到,如今名气炒作的太火热,已经有点过犹不及,反而会引起舆论失控危险。那就不是引导舆论了,而是被舆论绑架,所以是到了离开杭州的时候。

  好友项大公子打算回衣锦还乡,在故里好好夸耀一番,而方应物则计划直接去京师。

  首先,如今运河还没有冻住,这时候动身北上可以全程坐船,相对比较舒适。不然再晚些动身,到了北方就只能转乘马车走陆路了,很不便利。

  其次,有父亲大人耀眼成绩在前,方应物感觉自己这举人回了家也没什么意思,主要是没有太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感触了,还不如抓紧时间早些去京师准备明年开春的会试。

  在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将相识纠缠了数年的王小娘子纳入房中,成为第二个小妾。

  这件喜事办的很低调,无论王家这边还是方应物本人都不想太张扬。对王大户而言,送女为妾总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能低调就低调,对方应物而言,也必须要低调了。

  最终还是闭起门简单操办,只请了同族王魁和项成贤到场,纵然方应物感觉对王小娘子有所亏欠,但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来日方长的慢慢补偿。

  然后方应物拖家带口离开杭州,沿着运河北上,重走一遍两年前的水路。当然,现在比两年前舒适多了。

  为了省去路上转船的麻烦,王大户直接安排了一艘大船。要将方应物一直送到运河的另一端。此外还派了一家三口人作为仆役婢女,包括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女儿。随同方应物北上。

  如此方应物一行人有主人家一名、小妾两名、长随一名、仆役婢女三名,共计七人。这架势比上次出行阔气得多。有几分富家公子派头了。

  又去向王巡抚告别过,方应物就从杭州城武林门外码头出发了,这里也是运河的最南端,而他的目的地则是运河的最北端。

  新科举人中,方应物应该是最早向北出发的人,一路上没见到本省的同行。但有两美貌小妾陪伴,一个妩媚一个娇艳,路上说说笑笑或者下棋,方应物倒也不会太寂寞。比他去年从北方返回时的孤独路程强太多了。

  从镇江过了江,又从淮安过了河,再行半个月,眼看着到达通州,这里就是运河的终点了,距离京师还有几十里,但下面水路就不是普通民船所能走的了。

  此时天下承平日久,商业逐渐繁荣,通州张家湾码头也因势而起。凭借独一无二的枢纽地利,成了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之一,号称京东门户。

  但从杭州府过来的方应物一行人对这种繁荣景象不算新鲜,登岸后找了家大客店入住。此后方应物又打发了长随王英去外面租三辆大车。以备明日赶路之用。

  方应物正在屋中与瑜、兰二女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十分嘈杂,先是有几声吵闹。然后又有鬼哭狼嚎般的喊叫,间或夹杂几声闷响。

  好像是在打群架?方应物皱皱眉头。便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坐好了,为夫瞧瞧外面是什么事情。”

  方应物掀起门帘。站在屋外观看,此时有不少客人偷偷看热闹。

  大院中已经拥挤着不下二十人,一方是十几个军士模样的汉子,另一方则是店家掌柜伙计之类。

  却见军士模样的人人手持棍棒,追着店家掌柜伙计殴打,店家这边几无还手之力,或者是不敢还手,只敢东奔西逃拼命躲避。场面极其混乱,简直就是鸡飞狗跳。

  方应物又看到大院当中的树下赫然站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身穿一套做工考究的缎子面箭袖长袄,口中不停呼喊指挥,俨然是军士这方的头目。

  方应物摇摇头,这情况一看就是哪家豪奴出来仗势欺人了。京师这地方,权贵豪门多,水深得很。他如今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根本管不起——自己在浙江或许算个人物,但在京师就不能托大了。

  后面门帘闪动,瑜姐儿也从屋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两个小妾里,王兰性子比较沉稳,但王瑜则属于比较活跃的,忍不住冒头看热闹。

  那率队围殴店家的头目眼瞅自己大获全胜,不禁得意洋洋顾盼自雄。

  他见周围屋里屋外有不少观众,便环顾着高声道:“本人只是来寻店家的不是,与尔等无关,众家客人不必惊慌!说不定这店家过几日易了手,还要请托尔等继续关照生意!”

  这态度极其嚣张,简直就是肆无忌惮的公然抢地皮,叫方应物很是琢磨了几下,他们究竟是谁家的人?

  那头目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朝着方应物走过来。见有陌生人过来,王瑜便把头缩了回去,躲进屋中。

  头目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门帘,这才收回目光,对方应物道:“在下徐达,忝为锦衣卫百户,不知这小娘子如何称呼?”

  方应物吃了一惊,不是为徐百户的名字吃惊,天下重名的多了。使他吃惊的是,瞧这徐百户色眯眯的模样,难道是奔着露了面的瑜姐儿来的?

  这种狗血的事情,难道不是只会发生在小说里么?方应物一边嘀咕,一边答道:“在下方应物,家父......”

  徐百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没问你!且说着小娘子是何人也?”

  方应物脸色沉了下来,“阁下不知道非礼勿问么?别人家的女眷是谁,与你无关,请回罢!”

  徐达嘿然一笑,“年轻人,本官是奉了万指挥使之命出差办事,你知道其中厉害么?”

  万指挥使?难道是打过交道的万通?他最终还是当上了指挥使?方应物下意识反问道:“袁老大人呢?”

  徐达更加得意,“袁彬高升到大都督府去了,不再管锦衣卫事!如今是万指挥使当家。”

  方应物当然明白,这个徐百户说了这许多,主要目的就是威胁自己,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当然是很吓人。而且自家事自己知,自己上次到京城,与万通相处的不是很愉快,只是不知道万通还记仇否。

  他深吸几口,冷静下来,这时候生气是没有用的。不过眼前此人叫徐达,他的主人是万通,这两个名字凑在一起,让方应物隐约感到有什么传闻典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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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男人的面子


  从徐百户的跋扈张狂神态来看,他说万通当上了锦衣卫话事人,绝对是所言不虚。(文學馆)否则他特不至于胆敢如此嚣张。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由得暗自感慨,上次到京师时对万通真看走了眼。

  对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袁彬老大人从锦衣卫指挥使升到都督府,这是明升暗降的把戏。锦衣卫指挥使虽然品级比都督低,但地位与实权岂是都督的虚名可比的?

  而那万通能成功的挤走袁彬,以敏感外戚身份成为掌实权的锦衣卫指挥使,看来本事和心计亦的确不可小视。

  所幸袁彬袁老头当年有护驾之功,只要不造反是不可能处置他的,所以还给安排了个体面的下场,光荣让出锦衣卫掌事指挥使的位置。

  又略加回忆,方应物便记起了上辈子看到的一些历史材料。上辈子他研究过一个小课题,是有关于明代外戚的。总的来看,除了初年之外,外戚基本上都是富贵闲人,没有什么实权。

  从品性上看,越到明代后期,外戚家越低调懦弱,但是在中前期也有几家特别嚣张的。而且还很凑巧,这几家非常集中的出现在成化、弘治时期,有代表性的就是成化天子的生母周太后家、贵妃万家、弘治天子的皇后张家。这几家,无不是张扬跋扈口碑极差的存在。

  正因为有过这次研究经历,所以方应物对成化年间的政治虽远不如热门的嘉靖万历时代熟悉,记忆中错漏甚多,可也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情况。比如外戚万通万指挥与心腹徐达之间的故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终于把眼前这个徐百户与史料中的徐达联系了起来,看向徐百户的目光变得很古怪。

  说来话长其实却短,此时那十几个军汉模样的打手大获全胜。远远地围在周边,重新听候指令。

  徐达皮肉不笑的说:“小兄弟何必如此!还是请方才那位小娘子出来说说话。”

  方应物再次呵斥道:“谁与你是兄弟?在下乃翰林方编修之子,赴京赶考的举人,你是什么功名?”

  翰林老爷家的?徐达说意外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害怕,毕竟翰林虽然清要有前途但并不直接掌实权,现在的威慑力还是有限的。

  既然对方是有一定来头的人,那也不好强取。徐百户便换了口气,腆着脸问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人?若非方公子正室。卖与我如何?价钱亏待不了你!”

  简直无赖!方应物看这姓徐的死皮赖脸的纠缠不休,气也打不出一处,真是秀才遇到兵了!忍不住骂道:“滚!”

  徐百户也不生气,也不翻脸,笑嘻嘻道:“方公子何必动气。女人如衣服,有话好商量。这小娘子有几分像我前妻,叫我十分心动,若不要紧,何不成人之美?”

  你前妻?方应物愕然,敢情是起因于此。对他这话,方应物倒是有点相信的。也难怪徐百户会无缘无故的跑过来纠缠。

  但相信不意味着理解,方应物被纠缠的实在没办法,便靠近徐百户,低声试探道:“阁下的前妻不是在万指挥身边么?要回来不就行了。”

  徐百户闻言脸色大变。连退两步,神情又惊又疑,忍不住重新打量起方应物。

  方应物淡定的站在原地,高深莫测。对付无赖没法讲理。比拳头目前也比不过,周围又举目无亲无处求援。只好用吓唬的法子了。

  不得不说,徐达还真有点被吓住了,有些慌张的左顾右看,确定身边近处没有别人听到。

  方应物上辈子阅读的那份史料,是说这徐达有个妻子,极其美艳迷人,但是被万通看中了。于是这徐达卖身到万家,成为万通的家奴身份,同时他的妻子也被万通收纳,或者说徐达把妻子献给了万通。

  此后徐达变成为万通的亲信,专门替万通打理生意,成为万通在生意方面的代理人,时常在外面跑(不排除是故意的)。

  而等到万通正式掌锦衣卫事后,便给徐达奏请了一个百户职位,于是又有了方应物眼前的这位徐百户。不过徐百户依旧脱离不了万通生意代理人角色,刚才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徐百户是来抢这家店的,抢店面的原因当然还是为了买卖。

  方应物出言试探过后也在察言观色,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上本子看过的史料段子是真的,真有徐达献妻的事情,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第二,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外传,想想也不奇怪,是个男人也不会将这种丢脸的事情到处乱说。

  方应物为了这样巧合哭笑不得的同时,对徐达这个“那位小娘子像前妻”的借口有几分相信。这理由看似拙劣编造,但放在徐达身上却有可信性。

  道理很简单,徐百户要捏造借口,由头多得是,没必要故意往说出来叫自己丢脸的“前妻”上面扯。当然前提是,他以为方应物不知道这回事,心里少了顾忌,有些话就没把门的下意识说了。

  再说了,徐达献妻这事就算是心甘情愿的,只怕心底也有几分难堪,有弥补的想法不算奇怪,也算是一种自我麻醉。

  略略定定心神,徐达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的?”但是硬生生的堵在嘴里了。

  一旦问出这种话,岂不就等于变相承认了?片刻后,徐百户也是低声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什么!”

  对徐百户的矢口否认,方应物并不在意,抬头看了看周围,“是不是真的无所谓,你说别人会不会相信?”

  徐达脸色又是一个大变,这是方应物反过来威胁他么?

  他是卖身进万府,算是成了“家人”身份,而他的妻子自然也成了万家的仆妇。当然仅仅是表面如此,实际上干的是侍妾的活。

  万家大宅门里,能接触到万通日常生活的人士毕竟是少数,当然不会乱传,再说大宅门里丑事多了,不值得太稀奇。

  所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家奴,妻子是仆妇,没什么不正常的。可是别人想不到也就罢了,但若如果别人有心,他妻子的丑事根本经不起查证。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这种丑事被传开,徐达无赖归无赖,无耻归无耻,但这方面和一般男人无二。即便做了,也不想被说。

  “既然如此,多有打扰,告辞了!”徐达很光棍的甩了甩手,转身离开此地。若把这姓方的逼急了,保不住他就在这里乱嚷嚷起来,到时候难看的就是自己了。

  见对方走的如此干脆利落,方应物产生了几分担忧。刚才这样揭破别人丑事却又放虎归山,是极其不明智的,很容易留后患。

  但是后悔也没用,毕竟刚才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能应付这飞来霉头,连搬出父亲名号也吓不走徐达。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万通这个阎王还不知道记不记仇,又招惹上了徐达这种小鬼,只怕少不了麻烦。看来还得另外想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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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九章 入城



  方应物所产生的担忧,主要是两点。一是担心徐达胆大妄为产生“灭口”的想法,千日做贼容易千日防贼难;二是担心徐达继续纠缠不休,这种肆无忌惮没有底线的小人,往往比普通高官显贵还难应付。

  不过回到屋中时,方应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他不想让家人平白增加烦恼。再说,京城里错综复杂,势力多如牛毛,如果大事小事都担心,害怕惹到什么人物,那永远也担心不完。

  及到次日,方应物一行乘坐租来的大车向京城进发。一路无言,到了崇文门外税关时,因为举人身份所以免了过关的麻烦,也没遇到什么刁难。

  又进了城,方应物便指引着大车向距离崇文门不远的浙江会馆而去。按理说他应该直奔父亲那里,但是不知道具体地方,所以打算先在浙江会馆安身。

  踏进浙江会馆大门,只见得富态的黄掌柜坐在前厅中,百无聊赖的扒拉着算盘珠子;而在中庭大树底下,外表还是那么油滑的落魄文人娄天化无聊的背靠树干打盹。

  这一幕极其眼熟,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时光再现的幻觉,前年第一次到京师,进入浙江会馆的时候,入眼画面也是如此。如今仿佛旧日重现,只不过季节不一样而已。

  黄掌柜还没反应过来,但是看人吃饭的娄天化却蹦了起来,又跳了几下,冲着方应物叫道:“啊呀!在下今日一大早就听到了喜鹊叫,原来真是遇喜了!”

  方应物抬头望了望十一月初冬的天空,理论上娄天化的话存在着可能性,喜鹊不是候鸟。

  方应物拱拱手见礼道:“一过经年,娄先生别来无恙否?还在做你那消息买卖、疏通关节掮客生意么?”

  娄天化缩了缩脖子。唉声叹气道:“如今世道艰难,日子十分不好过。”

  方应物忍不住笑了出来,看起来很没有同情心。如今虽然朝堂昏聩,各地灾害似乎也不少发生,但总体上处于经济繁荣发展的时期。

  至少他在民间很少听到别人说“世道艰难”这种话,当今不一定别的时候好,但肯定也不比别的时候坏。

  他不由得笑道:“当今欣逢盛世,国泰民安,娄先生说的哪家怪话?”

  娄天化摇头道:“朝廷死气沉沉。诸公都在混日子,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满堂和气,而地方上又是贤良遍布......两项合起来我们的买卖就难做了。”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上次到京城的遭遇,深以为然。感到娄天化这句话饱含深意。以他的智商也想了片刻才想透。

  朝廷懒政不折腾,同时地方上都是贤明的好官,这听起来很美,怎么成了娄天化口中的“世道艰难”?

  随后方应物才想明白,朝廷一潭死水不内斗,也就用不着他们这种消息贩子,至于锦衣卫东厂这些。根本不需要从他们手里搞消息。而外地官员不进京办事,地方百姓不进京鸣冤,他们这些包打关节的掮客同样没事做。

  当然,从这句话里还能体会出更深一层的意思。为什么当今天下。地方官品质好、素质高?那是因为天子虽不是圣明天子但也不爱杀人,凡是因为进谏惹他烦的,通通都赶到地方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导致大把大的贤臣散布地方。只能对京师望而兴叹。比如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王恕就是经典例子,他老人家已经在地方混的都忘了京师是什么模样了。

  忧国忧民、敢于发飙的贤臣一个个都被赶走了。朝廷里留下来的自然大都是万安、刘吉这种。也只有科道还保存了一丝清流,时不时在这个被士林舆论判定为“黑暗”的时代呐喊几声。

  方应物挥挥手,说出了娄天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眼下先不多说了,今晚请你吃饭!”

  这时候,在浙江会馆坐堂的黄掌柜才慢慢悠悠的走上前来,对方应物道喜:“经年不见,颇为念想。直到前几日看到了友人寄来的乡试录,方公子高居第三,如此佳绩实在可喜可贺!

  如今已经是父子前后科举人的佳话,待到来年春闱大比,方公子若再次高中,那就更是父子进士的佳话了!”

  方应物谦虚道:“黄掌柜谬赞了。”

  黄掌柜微微一笑,“今日天色不早了,而令尊居住在西城,距离会馆还一些路程,若仓促赶到那里多有不便。

  方公子不如在会馆安歇一夜,我另打发人前去令尊那里报信,然后明日叫人带路引方公子过去,这样如何?”

  这安排叫方应物感觉十分舒坦,连忙谢道:“如此甚是周到,有劳掌柜了!”

  他心里不由得暗暗赞道,不愧是能在会馆坐堂主持的掌柜,这种玲珑功夫实在炉火纯青,自己一句话还没说,他全都能先知先觉似的安排妥贴。不过上次来的时候,自己可没享受到这种宾至如归的待遇......

  安顿好后,方应物兑现诺言,请娄天化吃饭。当然方应物也不是白请他吃饭的,席间要仔细打听一番京城的近况。

  至于娄天化,面对方应物这个老客户兼潜力股,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上被方应物难住了。

  “京城有个报国寺,你知道么?或者叫慈仁寺?”方应物很认真的打听道。

  娄天化迷惑的想了想,“当今天子崇佛信道,京中僧道很多,对各大寺观在下多有耳闻。你说的这个,实在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方应物大喜,看来这个机会还在,继续说:“那我便请你去打听这个报国寺的状况,特别是僧人的状况。据我所知,报国寺大约在南城一带,是个很小的寺庙,不为人知也情有可原。”

  娄天化虽然很不明白方应物为什么会关注一家名不见经传、只怕和尚都没几个的小寺庙,但他也万万没有将买卖往外推的道理。便一口答应道:“好说,在下明日便去南城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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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章 方应物进府



  又到次日,会馆的仆役早早候在方应物房外,等着方应物发话便带路前往西城。(文學馆)由会馆租来的大车也准备妥当了,一切不须方应物操心。

  见此方应物不由得感慨一番,为什么那么多人一门心思要当人上人?不见得是贪图荣华富贵,但这种虚荣和便利带来的优越感是令人无法抗拒的。

  翰林院方编修居住地方在西城,距离皇城相去不远,这一带也是官员密布的住宅区。

  有人带路,方应物便十分放松,随意观看街道上京师风华。沿着东江米巷一路向西,正阳门到大明门之间的南城也是商业繁华的地方,也算是城中商业区之一。

  不知不觉的,街道渐渐变得较为干净整洁起来,两旁店铺也逐渐稀少,青砖绿瓦的宅邸多了起来,时不时的可以眺望到三开间、五开间的豪门。

  “方公子,令尊寓所快到了。”坐在车头指路的会馆仆役转头对车里的方应物道。

  又过了一会儿,大车稳稳停住,方应物还没堕落到要被人扶着下车的地步,自行跳了下来。

  他抬眼便看到面前是一处简素的门面,从院墙规模推断这宅邸不会很大。

  当然,在这个核心片区,就是不大的宅邸也便宜不到哪里去,甚至有可能是有价无市。所幸近些年时常有正直大臣因进谏而触怒天子,被贬谪外放或者致仕回家,皇城西片区的空闲宅院供应情况还算不错......

  但以父亲的财力和交际能力,若非天子恩典特赐,想在这里购买宅院还是很困难......故而在方应物想来,这住处八成是王家的嫁妆。

  其实方应物猜得不错。王恕王老头当年也是做过几年京官的,后来因为想干实事和积累经验便主动去了地方。在京城的住宅倒是没有处理掉。王家大户不差这几个钱,以后回来还要住的。

  谁料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如今王老头已经混到名满天下、位列南京部院和封疆大吏了,可还是没有回京师的希望,因为天子烦他。

  “简在帝心”的王老头想要回京,只能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祈祷今上驾崩了......所以王恕的老住处就便宜了女婿。

  不过就算王老头现在回京,那至少也是尚书级别,这栋住宅显然也是不合适了。

  却说门子见了方应物,既没行礼也不说话。只好奇的不停打量。这叫方应物十分不喜,会馆应该早报知过了,这边也应该知道他方家大少爷今日要“回府”,这门子难道能不知道他是谁?

  不想和这等小人物计较,方应物淡淡的对门子说:“我是方应物。”

  “哦!请稍待。小的去通报一声。”门子答应了一声,转身飞快的进府去通报了。

  这又让站在门外的方应物有点恼怒,这里是父亲的住处,那么也就等于是他的“家”,有谁回家还需要通报过才能进门的?他是小主人而不是客人!

  但这里临着街巷,方应物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什么不愉快,叫别人看他们方家的笑话。便忍着没有发作。

  没多久,门子又回到大门这里,“老爷已经候着了,请进请进!”

  方应物轻哼一声。当先进了大门,又过穿堂,来到前厅,父亲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了。他便带着王兰、王瑜两个小妾。一起进去拜见父亲。

  一家人便围坐在厅中叙话,无非是方应物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事情大略讲了讲。一直说到自己中举。而方清之老爷则按照父亲模板,嘉勉了几句,训诫了几句。

  此后气氛便有些沉闷下来。方清之并不善于闲聊,而方应物在父亲面前也不能像与别人那样放得开。

  毕竟父亲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物种,在父为子纲的年代,还是小心拘谨点好......

  方应物又突然发现,在他穿越以来所结识的人里,自家父亲可能是自己感觉最生疏的一个了。自己与父亲虽然在血缘关系上是最近的,但实际上却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穿越之前,父亲矢志学业常年不在家,原来那个方应物所残存的记忆就不多;而穿越之后,只见过短短两面,一次是前年父亲出天牢时,一次是去年父亲出使满都鲁部时,每次都很仓促,时间也很短暂。

  细细比较起来,他与父亲的关系反倒不如别人熟悉......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抬眼看了看自家父亲。

  这位“老人家”正值男人三十一朵花的全盛年纪,比上辈子的自己大不了几岁,心理年龄只怕还不如自己成熟。好几次方应物险些就拍着父亲的肩膀道“我说你这位老兄......”

  以后若是长期居住在一起,是不是还要晨昏定省、父慈子孝?

  已经习惯了独立自主、在家中当老大的方应物感到很别扭,而且还是个才三十三岁、放在上辈子仍算青年俊彦的“父亲大人”。何况方应物上辈子是个孤儿,实在缺乏与父母至亲打交道的体验。

  此时方应物所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父亲方清之的心里也很怪异,这种怪异感并不亚于方应物。

  方应物是方清之年少荒唐、一时冲动的果实,冲动的后果不但是多了一个儿子,还害死了昔年的爱人。每每面对方应物,方清之就想起那令自己惭愧、羞于面对的青葱岁月......

  所以方清之多年来才像是逃避似的始终在外学习,逃避的就是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同时将方应物丢给了亲族照管。

  在方清之想来,等自己情况稳定下来后,再把方应物接到身边,给他谋一个能混日子的前程。不是方清之瞧不起儿子,是他深知在山村读书不容易,方清之并不指望儿子像他一样有本事靠着读书出人头地。

  但是方清之万万没想到。自家这儿子简直是一朵奇葩,折腾的本事远远超出他想象力的极限。

  从淳安到苏州,到京师,再到榆林,又到杭州,时不时的就有耸人听闻的方应物光荣事迹传到他的耳朵里。

  儿子的事迹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他自己的前程,比如从满都鲁部出使回来后,他直接从在翰林院观政学习的庶吉士变成了正式的翰林院编修,至少节省了两年的时间。

  当然官场中没有任何一次升职是无缘无故掉下来的。方清之很不明白,为什么位列中枢的文渊阁大学士刘相国会积极推举自己?

  现在这儿子又是十八岁中举并进京赶考来了,他乡试名次虽不如自己的解元,但仅凭这年纪说是比自己强也可以,都能列入大明科举轶闻了。

  想至此。方清之有点小小的怅然和失落,好像方应物完全不用靠着他这当父亲的,便能独自闯出一片天......

  最终还是更善于闲谈的方应物打破了沉闷氛围,很关心的问道:“怎的不见母亲出现?”

  方清之面有喜意,“她已是身怀六甲,太医说不能动胎气,所以静卧在床。不便行动。”

  方应物连忙道贺:“那恭喜父亲了!”

  方清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你道什么喜?我方家增添人口,难道不也是你的喜事?”

  方应物尴尬的哈哈几声,这真是......哪有自己给自己道喜的道理——一个儿子对自家父亲说“恭喜父亲大人要有子女了”。怎么听怎么喜感。

  方清之挥挥手,吩咐道:“来日方长,你我父子不用急着说话,你先安顿去。”

  如此便有个王管事的领着方应物去住处。可是并没有去内院,反而到了前面侧院。按常理。内院是家中主人所居,外院不是客房就是仆役住所......

  方应物不是不敢说话的怯懦人,立刻皱皱眉头道:“这位管家,怎么是这里?内院中没有地方了么?”

  王管事貌似客气的答道:“主母那边多有不便,此处恰好有两间空房,公子先安顿就是。”

  王管事之意,方应物听明白了几分。无非就是:你和主母年纪相仿,又不是亲生母子,同居内院确实太不避嫌,何况主母有孕在身,需要静养。

  王管事虽然没有明说,但方应物知道,如果他不管不顾的大吵大闹起来,那么王管事必然会搬出上面的借口,并反过来指责他年少不懂事,不体谅人。

  方应物冷冷的问道:“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爷是贵人,家中些许俗事一般不过问的。”王管事说。

  两三间屋子,容纳方应物一行人,相当有点拥挤。进了屋子后,方应物便感到,这里还不如在浙江会馆住的舒服。

  王瑜小娘子心直口快,在方应物面前从不遮掩自己的喜怒哀乐,直言不会的说:“妾身刚才总觉得,夫君你像是多余的人......”

  方应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瑜姐儿说的有道理——

  丈夫是事业有成的青年俊彦,妻子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两人还都是有才有貌,珠联璧合。如今两人的下一代子女又即将诞生,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幸福家庭。

  而自己这个已故前妻的儿子突然闯了进来,算是什么角色?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父亲乃是穷书生光棍一条,除了长相和读书才华一无所有,也不像自己这样会找机会赚钱。

  故而这宅院中的仆役,基本上都是从后母家里陪嫁过来的,难怪对自己态度十分冷淡和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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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家斗你们也不行



  如今方应物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小妾两人,长随王英,跟随王瑜嫁过来的奴仆许有财夫妇及女儿。这么些人住几间不大的屋子,委实拥挤不堪。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放在刚穿越那时候,方应物绝对可以受的住,但现在就有点不能忍了。

  作为一个有钱人,方应物当然在京师买得起房子,而且肯定比蜷居在这几间屋子里舒适得多。

  京师房价固然贵但也没到上辈子那个离谱的份上,对方应物而言不是问题。就算买不到房子,住在浙江会馆里也不成问题。

  但是不要忘了,这是一个三纲五常的时代,父为子纲不是说笑的。若是不在一地还好,若父子同在一地,离父别居这种行为会引起很不好的舆论,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妥妥的要戴上。

  所以方应物纵然心里有千般想法,为了自己的名声暂时大概也只能“苦守寒窑”。

  等方应物从屋子里出来,回到院中时,却见领他们过来的管事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几句,自己只是进屋看了看,还没发话,这狗奴才居然就先自行走人了。

  这时候有个别的仆役从眼前路过,方应物叫住了他,问道:“有个旧相识,叫方应石的,现应该在府里,怎的没见到人?”

  “他担任花匠杂役的差事,并不在前面执事。”那人答道。

  方应物愕然,自己这父亲怎么还真当甩手大掌柜,放着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管么?

  方应石应该是此前府中唯一姓方的本家人。更是他方应物前次从京城离开时,没舍得带走留给父亲使用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用为心腹才对。起码也该给个门子的差事,或者是身边的长随。更何况方应石体壮力大。还可以兼护院或者保镖之类的。

  怎么倒成了花匠杂役?不过方应物不用想也明白,大概是被从王家陪嫁来的这些家奴们排挤掉的。父亲是沉迷于读书的人,又是贫寒出身缺乏当老爷少爷的经验,这方面自然也是跟着糊涂。

  方应物再去找父亲时,却被告知方大老爷已经去翰林院了。作为严于律己的典范,方编修向来不迟到、不早退,遵守朝廷规章制度,今天为了等候儿子才告了半天假。

  他又去看方应石,只见这八尺大汉蹲在花坛那里发呆。方应物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应石转头看到是方应物,激动地抓住方应物的手,语无伦次的叫道:“秋哥儿,我想你哩!足足想了快两年!”

  方应物被肉麻的打个激灵,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同样语无伦次的说:“不用想了,不用想了。”

  片刻后,等方应物返身回了屋,对许有财夫妇吩咐道:“你们先帮着收拾房间。”又对长随王英吩咐:“你随我出门一趟。”

  王瑜诧异道:“怎的刚进了家。坐还没坐暖,就又要出去?再说如今天色已经是午时,你不吃饭了?”

  方应物嘿嘿笑道:“时不我待,这时候出去正好。”

  一晃又是半天过去。待到方应物再回到府中时,天都要黑了,他刚进院子。就看到许有财在转圈子。

  “小老爷!大老爷那边传膳了,叫你过去一起吃!”许有财连忙对方应物禀报道。

  方应物闻言点点头。也不回屋了,直接向内院方向行去。来到主房的中厅。方应物告罪道:“有劳父亲久候了!”

  方清之摆摆手,“自家人不妨,原本应该全家人一起用膳。但现在胎儿不稳,你后母必须静卧不动,所以无法出来,因而只有你我父子了。”

  父子两人便一起坐下吃饭,席间方清之又关心的问道:“日间我去了朝廷,不知你安顿的如何?”

  方应物阴阳怪气的说:“不如何,在前面侧院找了几件房子,儿子我凑合凑合挤着也能住。周围倒是好生热闹,杂役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住在那里绝不寂寞。”

  方清之有点意外,对身边仆役吩咐道:“将王管事叫来!”

  不多时,王管事匆匆走来,对方清之禀报道:“之所以如此,是小的想到两个顾虑。一是顾虑到主母需要清静,内院不宜人多;二是顾虑到要避嫌,大公子素来不同住,还陌生的很,如今猛然进入内院只怕都尴尬。”

  方清之沉吟不语,感到管事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自家不是豪门巨宅,就这么大的地方,妻子又是怀孕需要静养,那只能委屈着儿子了。

  王管事见大老爷,便絮絮叨叨的说:“管家的事情本来就难做,不这样办理就无法安顿。大老爷你也知道家里状况,本就不是富裕之家,这两年来靠着嫁妆过活。在小的看来,当然是能俭省则俭省。

  如果公子不体谅小的管家难处,为了舒适一味要按着他的性子铺排,那杀了小的也没法子了。”

  这就是告刁状啊,方应物啪啪的鼓起掌来,对父亲道:“王管事的话很有趣,好像是指责儿子不量力而行,不顾念家中财力,一味贪图享受奢侈铺张.....”

  方清之无奈苦笑,“你休要阴阳怪气的,你看还能如何?无论如何,总比当年淳安老家舒适的多了。”

  方应物忽然有点跑题,问道:“臣子诽谤君主,如何评价?”

  方清之虽然莫名其妙,仍答道:“大逆不道也!”

  “那么儿子诽谤父亲,这是什么行为?”方应物又问道。

  “这是忤逆。”

  方应物最后问道:“恶奴诽谤主家,这又是什么?”到此方清之隐隐明白方应物的意思了。

  方应物冷笑着对父亲道:“王管事好大的能耐,不分青红皂白就敢给儿子定了性,还敢在你老人家面前说三道四。

  我何曾说过必须要住进内院?我何曾说过必须要浪费家中财力供奉我?我只是另有主张,但这王管事却一心在父亲你面前污蔑我!”

  “你有什么主张?”

  方应物解释道:“儿子我刚才去了西边隔壁范大人家,他痛痛快快的把宅子卖给我了,作价五百两。

  回头将墙壁打通了,新建一座内门,这样我在那边住时仍是一家,又不影响到父亲这边,可谓是两全其美。”

  方清之愕然,一下午不在家,就让儿子折腾出这么大动作,自家这儿子真是不折腾不舒服么?下意识问道:“范大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便将宅院售卖给你?”

  方应物很轻描淡写的说:“一是因为刘阁老有亲笔书信一封,恳请范大人卖个人情,这个面子没几个人能扛得住罢;

  其次,那宅子行情也就值个二三百两,儿子我出五百两高价,并不让范大人吃亏,净赚一倍的事情当然他乐意之极。”

  方清之再一次惊愕,“刘阁老?刘博野公么?你怎么会有刘相国的书信?”所谓刘博野,就是刘棉花刘吉了。

  方应物还是很轻描淡写,“午后我去了刘府,正好刘公在家,于是便开口讨这个人情,刘公欣然应之。”

  关于刘棉花的习惯,方应物很知道,这位阁老与自己老爹可不一样,到了午时就怠政翘班回家。

  到了刘棉花那个地位,朝廷什么规定都是一纸空文,谁还能因为这点小事管他?所以午后去刘府,十有**能见到阁老本人。

  方清之相当不可思议,自己这儿子竟然为这点不上台面的家常琐事跑到宰相府求人情,这是缺心眼么?人家与你很熟么?人家是你亲戚么?

  更叫方编修无法理解的是,堂堂宰相大学士的人情何其珍贵,竟然为了买宅子这种小破事情,降尊纡贵的给自家儿子写条子讨人情......只怕隔壁那范大人看到书信,肯定也要吓得一跳三尺罢。

  看着儿子“一切尽在掌握就不告诉你”的悠哉模样,方清之作为父亲颇感不爽,拍案道:“不要说鬼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仿佛说起绕口令:“你怎么对别人,别人也就怎么对你。我对刘公不见外,于是刘公对我也不见外,结果就是大家互相都不见外哈哈哈......”

  方应物这几句的深意,方清之是听不明白的,大概只有方应物和刘阁老两个当事人心照不宣的明白。

  其实道理说破了很简单,方应物现在的住处不只是他自己的住处,还有可能是将来刘阁老爱女的住处,刘阁老能不帮忙么?难道想让自家贵女将来学薛宝钗住寒窑么?

  父子两人你来我往的谈着,站在旁边侍候的王管事好像被遗忘了。但他的耳朵可没有失灵,方应物的话一字不少的听得明明白白,当即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这方大公子并不是那种离开了家族便什么都不是的大少爷,那样的人自身缺乏硬实力,很容易就被玩弄于手掌之中。

  而这方大公子则不同,好像自身就有一片大大的天地,并不十分依赖于家族。即便没有方清之老爷支持,他一样是风流人物。

  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进宰相府,为这点小破事讨人情的人物,那是能小看的么?就算把他们王家最大的老爷王恕搬出来,只怕也压不住啊。

  方应物摇摇头,看看父亲又看看王管事,政斗你们不行,家斗你们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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