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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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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四章 天凉王破

  荀梅看着陈长生摇头说道:“只是你真元如此弱,居然能拿到首榜首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大朝试乃是大年,要比前些年的竞争激烈的多,陈长生没什么反应,唐三十六却不依了。

  “即便让天机阁来点评,今年大朝试也要比前辈那一年强些。”他说道。

  荀梅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寂寥,说道:“我不知道今年有什么人参加,但我那年……有两个人没参加。”

  唐三十六微怔,想起曾经与荀梅齐名的那两个名字,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如果那两人参加了那一届的大朝试,那么即便秋山君和徐有容来了,今年的大朝试也无法与那一年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后,荀梅的情绪明显有些波动,不再理会三名少年,走到院间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天书陵开始发呆。

  陈长生看着这位前辈的背影,略生感慨。白天的时候,唐三十六对他说过,有些修道者会在天书陵里观碑很多年,没想到这么快便亲眼见到一个,只是此人在天书陵观碑三十七年,一步不出,必然有所隐情。

  一念及此,他觉得这位前辈的身影愈发显得凄凉,不忍心再打扰他,伸手阻止想要继续发问的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微异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问道:“吃了吗?”

  唐三十六这才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情,觉得饥饿感如潮水一般袭来,捧腹虚弱说道:“没。”

  陈长生把他带进屋内,把吃剩的咸鱼端了出来,又用热茶泡了一碗剩饭,说道:“青菜没了,将就着吃点。”

  “这能吃吗?这能吃吗?什么叫将就啊?青菜没了,你让我用茶叶冒充?那能是一个味儿吗?”

  唐三十六拿筷子挑出一片被泡至发黑的茶叶,恼火说道。

  陈长生没有理他,借着星光找到油灯,仔细地擦了擦后,点燃了灯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内。

  桌旁也被照亮,唐三十六把头埋在碗里,不停地吃着,碗前已经多了好些鱼刺。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忍不住想到,如果让京都学院里那些爱慕唐三十六的少女们看到他的吃像,会怎么想?

  折袖自然不会看唐三十六吃饭,他看着屋外坐在石头上的荀梅,说道:“没想到传闻是真的。”

  陈长生说道:“听唐三十六说,天书陵里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人。”

  唐三十六忙中偷空,抬头说了一句话:“但像荀梅这么出名的人可不多。”

  折袖说道:“很多人以为他早就死了……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几年,真是难以想象。”

  唐三十六在陈长生的眼光注视下,有些不xi惯地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说道:“他舍不得出去。”

  折袖想着当年的那些故事,摇头说道:“我倒觉得他是不敢出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摇头说道:“如此说不妥,最多也就是不好意思出去。”

  舍不得、不敢、不好意思,这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词。

  陈长生有些讶异,心想那位叫荀梅的前辈既然是三十七年前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必然不凡,何至于得到这样的评价?

  “荀梅前辈最出名的就是修行意志极坚毅,当年他七岁的时候,在云山先生门前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才得以被收入门下。”

  唐三十六说道:“踏雪荀梅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

  陈长生问道:“云山先生?”

  “云山先生是茅秋雨院长的老师。”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说道:“你没算错,荀梅就是茅院长的小师弟。”

  茅秋雨是当今大陆有数的强者,他的小师弟可以想象是什么层级的人物。而且小师弟里的小字本身就代表了某种意义——小师弟必然是关门弟子,而只有那些天赋极其优异的人,才会被一个宗派或者学院派系收为关门弟子。

  比如离山那位传奇的小师叔,又比如现在的七间。

  “荀梅就是当年天道院最出色的学生,比庄换羽现如今在天道院里的地位不知高出多少,哎,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进天书陵把庄换羽喊过来?荀梅是他的天道院大前辈,看看他给荀梅磕头,真是极好的事情,又说回来,如果我不是进了国教学院,刚才岂不是也要磕头?真是极险的事情。”唐三十六大笑说道,却发现陈长生和折袖都没有接话的意思,不由微恼说道:“像你们这般无趣的家伙,世间有一个便足够憋闷,怎么偏偏出了两个?怎么偏偏你们两个还遇在了一起?真是令人憋闷!”

  陈长生不理他,对折袖问道:“荀梅为什么不敢出天书陵?”

  折袖没有来得及说话,唐三十六抢着说道:“这你算是问对人了,怎么说我也在天道院里呆过半年时间,这段往事最是清楚不过。当年荀梅是天道院的骄傲,天赋很是惊人,但不幸的是,在同龄人当中,有人比他的天赋更好,更优秀。”

  唐三十六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荀梅这一生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和天凉王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从十二岁时开始,他们便经常在各种宗派聚会里遇见,切磋比试不下百次,而每次都是荀梅输,而在某年的煮石大会上,荀梅竟是连输三场。”

  经过一年的京都生活,陈长生还是有些孤陋寡闻,但他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响亮。

  在秋山君之前,那是整个大陆最响亮的名字,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名字还在逍遥榜上,高高在上。

  天凉郡的王破。

  然后他注意到,唐三十六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神情非常凝重,很是警惕。他有些不理解,即便秋山君现在已经是点金榜的榜首,与王破这种成名已久的逍遥榜中人都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怎么看,唐三十六也不可能与王破之间有任何问题。

  “像荀梅这样天赋过人、意志坚毅,又肩负天道院重望的人,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生活在王破的阴影之下?他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三十七年,始终不肯出去,就是想在这里悟到真正的天道之义,然后战胜王破。”

  唐三十六看了一眼屋外,说道:“现在想来,天凉王破已经成了他的心障,他一天不能确信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便一天不会离开天书陵,不舍不敢不好意思……都是对的,因为他很清楚,当他走出天书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

  陈长生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星光下那个落拓的中年男人,心情有些复杂。

  无法走出天书陵,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陵外的世界或者说那个人吗?他不这样认为,曾经骄傲的天道院少年,不可能缺少勇气,至少面对他的一生之敌王破时不会缺乏勇气,不然当年也不可能连战百余场,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不敢走出天书陵?

  离开有时候便意味着永别,荀梅不敢离开天书陵是因为他害怕失去天书陵。从正值青春到落魄潦倒,整整三十七的岁月,尽数付予此间,天书陵让他变得更强,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离开。

  如唐三十六白天说过的那样,对修道者来说,天书陵就像一壶美酒,越喝越醉,越醉越想喝,面对这样一壶美酒,究竟喝多少为宜,是长醉不愿醒,还是浅尝辄止,是对每个人的考验,而对荀梅来说,因为那道来自天凉郡的阴影,这种选择更加艰难。

  只是荀梅天赋过人,又在天书陵里观碑苦修三十七年,现在的实力境界该强到什么程度?他已经这般强大,却依然没有自信能够战胜天书陵外的对手,那么天凉王破又强到了什么程度?

  可是,这终究是要解决的问题。唐三十六说,当他走出天书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并不是说王破真的会在天书陵外等他,而是说他出了天书陵便必须去找王破,如此才能给自己的人生、给这三十七年的观碑生涯一个交待。

  ……

  ……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生出一场清风,卷起地面的草屑,拂动树上的青翠嫩叶,发出哗哗如雨的声音。只有一场清风,却起于两个方向,那些草屑嫩叶被卷至林间,渐旋而起,像倒起的瀑布,将夜空降下的星空切成无数碎片。

  两袖清风茅秋雨,出现在场间,他望向一株槐树下,神情复杂说道:“二十年前我曾经请你来京都劝他出来,但你没有来。”

  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看着还很年轻,眉间却有些霜意,衣衫洗的很干净,黑发也束的极紧,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就像是一位曾经的少年公子因为家道中落,然后在客栈里做了三年时间的算帐先生。

  “他自己不想出来,那么谁都没办法劝他出来。”那人看着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茅秋雨说道:“那为何今天你来了?”

  那人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今夜会出来,所以……我来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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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五章 去陵南

  篱笆被推倒了,夜风能更痛快地进出,草屋四周的温度变得更低了些,和洒落庭院的星光相比,屋里那盏油灯显得格外黯淡,陈长生走到院子里,看着石上那名中年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荀梅当年便是天赋惊人的强者,如今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余载,一身修为不知增长到什么程度,自然知晓这几名少年来到了自己的身后,说道:“不是不敢,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我知道现在还不如他,那么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折袖自幼被逐出部落,便是在战斗中生存成长,虽然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实力境界极高,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态度,沉声说道:“没有打过,又怎么知道不如对方?把自己困在天书陵里,难道就有什么意义?”

  荀梅的声音变得有些寂寥:“我在天书陵里已经三十七年,不与外界交流,放弃了少年时最爱的书画,吃饭只求填饱肚子,睡觉只求保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观碑悟道、修行冥想,但我依然没有办法追上他,我也很想知道,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王破现在的境界水准?”唐三十六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山中不知岁月,你会问我们。”

  “每年大朝试结束之后,天书陵都会来新人,隔一段时间,师兄也会派人来看看我,我对别的世事不怎么关心,不在乎谁当皇帝,但我很想知道王破的现状,所以我知道他的现状,每一年的现状。”

  荀梅站起身来,望向天书陵外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京都灯火,说道:“我进天书陵那一年,他是青云榜榜首,接着我知道他进了点金榜,排在第二,后来他进了逍遥榜,再次排到了肖张的前面,我想那一刻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天凉王破,画甲肖张,那是比陈长生他们更早一个时代的名人,和如今秋山君地位仿佛,已然是当今大陆的真正强者,荀梅本来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拥有赫赫之名,却因为在天书陵里观碑,从未出去,从而渐渐被大陆遗忘,至少陈长生这样的人就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一直留在天书陵里,逍遥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而且极有可能会排进前五。”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

  荀梅转过身来,看着三名少年说道:“前五……确实也已经很风光了,但终究不是第一,终究要排在他的后面不是吗?”

  唐三十六有些无法理解这种心态,说道:“那难道继续留在天书陵里,被世人遗忘,你才能得到平静?”

  “天书陵是可能,是我超越王破唯一的可能。”

  荀梅眉间的那抹寒意越来越浓,却并不令人畏惧,只是显得愈发坚定:“只要我留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总有一天,我能成功地走到天书陵顶,彻悟天道真义,到那一天,王破如何还能是我的对手?”

  庭院里一片安静,不知道什么小动物从倒下的篱笆处钻了出去,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在对这段话表示反对。

  “前辈,您这三十七年看了多少块碑?”陈长生忽然问道。

  听着这个问题,荀梅微微皱眉,低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最开始那一年,我用了三个月看懂了十七座碑,那年夏天下了好大一场暴雨,那之后速度就降了下来,到冬天的时候,又看了五六座?”

  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这段岁月实在太过漫长,以至于最早的那些时间里的细节,他已经忘记了很多,需要很认真地回忆才能够想起来。他认真地回想着曾经的雪与雨,说道:“第二年好像看了四座碑,第三年是三座?有些记不清了。”

  他摇了摇头,望向陈长生说道:“真的记不清总数了。”

  “但很明显,前辈您观碑的速度越来越慢。”陈长生犹豫片刻后说道:“恕我无礼,也许您记不清这三十七年一共看了几座碑,但您应该能记住,已经有多少年没能再读出一座碑上的碑文来。”

  荀梅身体微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满是油污的旧衣随之在夜风里轻颤。

  “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便能读出十七座石碑上的碑文,这种天赋悟性,实在是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相信如果那座石庐如果没有被太宗陛下毁掉,我们应该会在上面看到前辈您的名字,可是……”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既然以您的天赋悟性,只能走到这一步,为何还非要继续在这里煎熬呢?我记得很清楚,王破当年在天书陵只看了一年时间,看了三十一座石碑便离开。”

  荀梅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就像是急着表现自己的小孩子般,连声说道:“我虽然记不住一共读懂了多少座石碑,但我很肯定,绝对要超过三十一座!我比他看的石碑多!”

  “那又如何呢?”

  唐三十六曾经是天道院的学生,看着这位落拓的中年男人,下意识里想要帮助对方,听着这话不禁有些伤感,叹道:“以王破的天赋悟性,如果他也继续在天书陵里多留几年,肯定也能再多读几座石碑,可他为什么坚决地离开?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极限在那里,继续留在这里,就算能再看几座石碑,与在天书陵里消磨的岁月也不成正比,那是一种浪费。”

  荀梅听着这话有些生气,然而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一时间不由怔住了,草屋前的庭院再次变得安静无比。

  “你是说……我在天书陵里的这些年都是在浪费生命?”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颤说道:“不!他的天赋与悟性都远胜于我,除了天书陵,还有什么能帮助我超过他?是的,现在他依然在我之上,可如果我在天书陵里都没办法超越在陵外的他,我离开天书陵又还能有什么希望?”

  “天书陵里的石碑可以帮助我们修行,但在天书陵之外也有很多事情能够帮助我们修行,不然王破为何会变得如此强大?”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说道。

  荀梅紧蹙着眉头,说道:“天书陵外能有什么比那些含着无上妙意的石碑更能帮助我们修行?”

  “有很多。”

  折袖神情漠然说道:“战斗,风雨,天地自身,还有贫穷苦寒,最重要的是,天书陵外有生死。”

  荀梅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的心里多出很多感慨,明明折袖只是个少年,实力境界更是比荀梅差的太远,此时却像老师教育小孩子一样对荀梅说话——在雪原上艰难长大的狼崽子比起在天书陵里三十七年的修道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真实,也更准确。

  “但……这是三十七年啊……”

  荀梅转身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神情有些惘然,自言自语道:“那上面还有很多座石碑我看不懂,不知道怎么读,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能登上陵顶,读懂那些碑,掌握天道真义,便肯定能够胜过王破,要我这样离开,如何能够甘心呢?”

  说完这句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洒落在庭院里,也落在他的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陈长生总觉得看到了几络白发,一时间,夜风仿佛又凉了几分。、“他要去哪里?”

  看着荀梅有些萧索的背影,略显踉跄的脚步,陈长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怜悯说道:“应该是去天书陵看碑……三十七年来,也许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过的。”

  星光很明亮,用来写字或者有些困难,但用来观碑还可以,而且天书陵里隐约有灯光,想来有很多观碑的人也在挑灯夜观。

  “他不是去观碑。”

  折袖脸上的神情忽然发生了些变化,看着渐要消失在夜林里的荀梅,说道:“去观碑的那条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说道:“难道是气糊涂了,竟走错了路?”

  陈长生有些后悔,道:“前辈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况不同,我们觉得正确的道理,对他来说不见得有道理。而且我们毕竟是晚辈,先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错就是错,浪费生命就是浪费生命,和前辈后辈没关系。”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嗯……我想跟着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陈长生向篱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着倒在地上的篱笆发了会儿呆,也离开了草屋。

  这间草屋在天书陵的西南方,过了林子向南走不远,便能听到陵南那数十道瀑布发出的轰鸣响声。

  夜色里,隐约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着行走,穿过如春雨般的水沫,便来到了那片满是浅渠的石坪前。

  星光洒落在石坪上,渠里的清水轻轻摇晃,画面很是美丽。

  荀梅踏过那些浅渠,踩出水花,打湿了衣裳,却浑然不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来到神道前,抬头望向天书陵顶,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无数日夜,他只想去到那里,只可惜却始终去不得。

  虽然这条神道直通天书陵顶,他却没有办法走上去。

  因为那人一身盔甲,静垩坐在神道前的凉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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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六章 闯神道

  天书陵远处隐隐有灯光,也能听得到瀑布的声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是星辉照耀着这里的山崖与直道,浅渠与石坪,只是那些星辉无法完全驱逐夜色,渠里的清水漆黑如墨。

  荀梅把视线从陵顶收回,望向神道,然后逐渐下移,来到凉亭,直至最后,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后,他向凉亭走去,踏破渠里的清水,仿佛搅动墨汁,溅起的水花却是银色的。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要闯神道?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看着这幕画面,心情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陈长生冲着荀梅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园里,借着星光,他看到了荀梅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同情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

  荀梅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与陈长生三人想象的不同,荀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什么惘然,更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人,微笑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

  陈长生看了眼凉亭,发现那位传奇神将仿佛依然在沉睡,稍一犹豫后问道:“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登陵。”荀梅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说道。

  他没有回头,手指的方向却没有一点偏差,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自己要回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条神道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是登陵还是登临,陈长生没有听清楚,但无论是哪个词,意思都相同,这让他和唐三十六、折袖都变得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陈长生总觉得在荀梅说出这句话后,夜空里的星海仿佛变亮了一瞬,落在天书陵南石坪浅渠上的星辉变得浓了一分,凉亭下覆盖着灰尘、看着很破旧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来!更令他感到心悸的是,凉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着头,盔甲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在星光变亮的那一瞬,头盔下方却有一阵清风徐起,带出了些许灰尘!

  陈长生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哪怕是余光,望着荀梅问道:“为什么?”

  如果荀梅能够战胜凉亭下的守陵人,通过神道直接登上天书陵顶,那么怎么会在天书陵里苦熬了整整三十七年?只怕早就已经来闯神道来,既然他始终没有来,说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是的,荀梅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够过得了凉亭那一关?如果那人能够被轻易战胜,盔甲上如何会积了数百年的灰尘?哪怕荀梅曾经与王破、肖张齐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三十七载,境界更加深不可测,可依然很难战胜凉亭下的那人。

  大陆三十八神将,汗青居于首位,这位在亭下坐了数百年的强者,只在五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人,逍遥榜中人固然境界高深莫测,但无论是天凉王破还是画甲肖张,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挑战他。

  听着陈长生的话,荀梅安静了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说道:“谢谢你们。”

  道谢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三个少年的脸上拂过。

  折袖自出生经脉与识海都有问题,无时无刻都要忍受心血来潮的痛苦,如果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他没有,这种少年的勇气实在少见。陈长生炒青菜,煮饭蒸咸鱼,这种平静心境他很向往,唐三十六在天书陵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呼小叫,让他看到了久违的青春的热血。

  荀梅没有说什么,但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去登陵的答垩案。

  今夜遇到的这三个少年,用勇气、心志、青春,让他醒了过来。

  三十七年的天书陵观碑岁月,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总要做些事情。

  “你们让我醒了过来,我要去见真实,所以我要去登陵。”

  荀梅再次指向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平静而坚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难道不应该是出天书陵去找王破一决高低?”唐三十六不解问道。

  荀梅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坪上,让渠里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颤抖。

  笑声渐低。他看着三名少年平静说道:“我的敌人真的是王破吗?”

  陈长生和折袖隐有所悟,唐三十六也渐渐皱了眉头。

  “不,三十七年之后,我修道生涯的阴影,早就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它。”

  荀梅继续指着身后夜色里的天书陵,微笑说道。

  陈长生三人闻言微怔,然后沉默。无数年前,天书化作流火,落在这片大陆上,开启民智,直至教会了人类修行,毫无疑问,这座天书陵对人类来说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与地位,但对无数修道者而言,这座天书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那些石碑上难以理解的文字或者说图画,是他们必须翻越的高山,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对手,然而天书陵看着并不如何高险,实际上却将抵苍穹,单凭人力极难攀越,甚至击溃了无数修道者的勇气与精神气魄。

  荀梅醒了过来,见到了真实,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

  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天书陵去找王破,而是选择来闯神道。

  ……

  ……

  天书陵外的那片树林里,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对话,按道理来说,根本传不到这里,但树林里的两个人,却明白了荀梅的心意,茅秋雨的双袖微微颤抖,很是动容,槐树下的那名男子双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无比明亮,直欲夺人心神。

  天书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荀梅的心意,一时之间却依然难以接受——刚刚从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梦中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然后去挑战,这自然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只是如果失败,便会进入一场更漫长的黑梦里,这未免太惨烈了些。

  陈长生与荀梅今日初见,话都没有说几句,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亲近的感觉,他很同情这个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意他刚刚醒来便要死去,说道:“请小心。”

  荀梅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向凉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旧衫渐湿。

  来到凉亭前约百丈处,他停下了脚步。

  天书陵南这片石坪是黑色的,凉亭前一大片地面却是白色的,与神道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这里便是分界线,或者,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凉亭下那人的脸被盔甲的阴影笼罩着,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间,头盔的阴影里有灰尘飞舞而出,在星光下,看着就像是极微小的萤虫。

  一道声音也随之从头盔下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浅渠里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天书陵南的山崖里,到处都是回响。

  仿佛那人沉睡了数百年,直至此时才醒过来。

  于是天书陵也醒了。

  天书陵北面那些隐约可见的灯火,随着这道响彻山崖的声音,微微有些摇晃,然后有些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嗤嗤嗤嗤。

  夜风微作,衣衫带风,苟寒食最快来到石坪边,紧接着,梁半湖、关飞白和七间也先后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关飞白向前踏了一步,看着场间微惊问道。

  唐三十六微讽说道:“这都看不懂?有人要闯神道。”

  “居然有人敢闯神道?是谁?”

  茗寒食猜到凉亭下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守陵人,大陆第一神将汗青,那么此时与他对峙的那个落拓中年男子又是谁?

  “荀梅。”陈长生说道。

  “踏雪荀梅?”苟寒食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

  七间吃惊说道:“荀梅居然还活着?难道传闻是真的,他一直藏在天书陵里观碑?”

  折袖在旁面无表情说道:“同样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

  七间这才发现是他,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握住了剑柄。

  折袖看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神道之前。

  “怎么就你们离山剑宗的四个人来了?刚才动静这么大,那些家伙难道没听到?”唐三十六有些不解问道。

  苟寒食说道:“那些人在观碑,不舍得离开。”

  如此深夜居然还在看那些石碑,陈长生有些难以理解,心想难道天书的诱惑真的有这么大?再想着荀梅这样天资纵横的人物,也被那些石碑困了整整三十七年时间,再望向夜色里的天书陵时,忽然觉得有些阴森起来。

  “逾线者,死。”凉亭里传出一道声音这道声音起于那件破旧盔甲的阴影里,很是平淡,却带着一股沧桑的意味,仿佛古老的城墙,表面上看着已经密布青苔,斑驳无比,甚至表面都已经开始酥松剥落,但实际上依然无比坚固,再强大的攻击,也无法损害其丝毫。

  荀梅站在那道无形的线前,看着凉亭说道:“我不想退,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那么总要试着看能不能越过这道线。”

  “数十年前,王破也是这么说的,但最终,他在这里站了一夜,也没有向前踏一步。”

  破旧的盔甲覆盖着凉亭下那位传奇神将的全身,他的声音也要通过盔甲才能传出来,显得有些低沉,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锋利的刀刃,更像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微甜的铁腥与血腥味便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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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七章 战风雪

  听着这话,石坪四周变得安静无比。

  众人明白,那必然是王破当初在天书陵里观碑一年,确认再留在这里是浪费生命,却如很多人一样不舍离去,于是他也尝试着想要走捷径,然而最终他只是在这道线前站了一夜,晨光起时,便转身离开。

  天书陵外,茅秋雨望向槐树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

  荀梅沉默片刻,明白了汗青神将身为守陵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原来前辈您知道我是谁。”

  亭下的盔甲依然纹丝不动,那道沧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数十年前,大陆修行界开始迎来最近的一场野花盛开,天惊王破、画甲肖张、不动如山、踏雪荀梅……你们的资质最好,最有前途,与魔族对抗的希望,本就在你们身上……你在天书陵里看石碑看了三十七年,我便看你看了三十七年,你真的不错,今夜既然破了心障,为何不离开,却偏要来一试歧路?”

  “不,我的心障就在眼前,只是看到,并未破去,至于歧路,未必不是正道。”

  荀梅的目光掠过凉亭,再次落在天书陵上。

  汗青的声音安静片刻后再次响起:“王破是聪明人,你既然以他为目标,至少也要表现出相同的智慧。”

  “不错,我这辈子就想超过他,现在看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如我。”荀梅说道。

  汗青淡然说道:“他不如你蠢?”

  荀梅想了想,说道:“他不如我笨。”

  汗青沉默片刻,说道:“有理。”

  天书陵外的树林里,那个男人的手落在身前的槐树上,依然沉默。

  “一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闯神道的人。”天书陵南的凉亭里,汗青继续说道。

  荀梅说道:“我比较笨。”

  蠢和笨这两个字的意思似乎相同,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笨人可能有福报。”

  汗青说道:“我这个守陵人,本身就是天书陵里的一部分,胜了我,你便可以上神道。”

  荀梅神情平静,揖手为礼。

  这就是天书陵的规矩,也是应有之义,能够胜过大陆第一神将,必然是五圣人或八方风雨这种层级的强者,这种大人物要看天书,难道还要依足大周朝的规矩?只是陈长生总觉得,汗青神将这名话是对坪外这些少年说的。

  荀梅看了眼脚下,石坪在那里结束,神道在那里开始,黑的尽头便是圣洁的白。

  然后他抬膝。

  凉亭下,汗青依然没有抬头,容颜尽在盔甲阴影之中,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荀梅,虽然你活着对人类来说更有意义,但我是守陵人,守的便是天陵的规矩,所以我不会留手,你也可以尽情出手,不要有任何犹豫。”

  三十七载长梦醒来,要去陵顶见一眼真实,荀梅哪里会犹豫,就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般,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他走的很寻常,脚落在地面上,很随意,没有什么声音。

  凉亭前的声音,依然是水声,西面山崖里的瀑布落石声,以及坪上浅渠里的清水叮咚。

  荀梅的脚,越过了那道线。

  夜色笼罩下的天书陵,忽然变得明亮了些。

  深夜时分,灯火微渺,能够把整座天书陵照亮的光源,只可能来自天空,来自那些繁星。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夜空里的繁星无比灿烂,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

  事实上,满天星辰并没有真的变亮,就算有,肉眼也不可能分辨出来,这纯粹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神识的感知。

  石坪旁的人们都有感应,却没有谁比陈长生的感应更清晰,因为没有谁比他的神识更宁静厚远。

  他甚至隐隐感知到,夜空里的无数颗星辰中,究竟是哪颗在先前变得明亮了起来。

  那颗星辰远在东南星域的深处,或者便是荀梅的命星。

  向前踏出一步,去见真实,命星有所感应,骤然明亮,荀梅……究竟修到了什么境界?

  陈长生想着在凌烟阁中静思时看到的那片星空,生出震撼的感觉。

  明亮的星光,将天书陵的山野变成了银色的世界。

  荀梅站在凉亭前,先前在庭院里束起的发,不知何时重新披散,那些污垢竟似瞬间被星光洗去,长发飘柔,那几络银白的发丝格外醒目。

  他站在神道与石坪之间,身体留在原地,明明没有向凉亭走去……但已经向凉亭走去!

  神道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脚印!

  神道由白石铺成,那脚印是湿的,自然无比清楚。

  荀梅踏水而来,他的鞋自然是湿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睁大双眼,折袖也愣在原地,他们在西宁镇旧庙和苦寒雪原里长大,很少见到这种真正强者之间的战斗,无法理解,不知如何解释这些脚印,相对而言,离山剑宗四子和唐三十六则要显得平静些。

  湿漉的脚印在神道地面不停出现,便像是个隐形的人正在行走。

  荀梅静静地看着凉亭下。

  没有用多长时间,脚印已经向凉亭方向延伸了十余丈。

  锃的一声厉响!

  凉亭下,夜风乍起。

  汗青依然低着头,未曾拔剑,然而身畔鞘中的剑,却已然跃跃欲试,离鞘半寸。

  只是半寸,却已似完全出鞘。

  数道灰尘,从剑鞘的边缘处迸发而出,弥漫在凉亭间。

  随着这些剑尘的弥漫,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从凉亭间生出,横亘于神道之上。

  这道气息,依然如铁,依然有血,肃严方正,如一道古旧的、染着无数军士血迹的城墙。

  没有人能看到这堵城墙,但所有人都知道,城墙就在这里,就在神道之上。

  荀梅的脚步停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湿漉的脚印,没有在神道上再次出现。

  他的视线穿过凉亭和亭下那个强大的人,落在远处的天书陵上,就像是火绳触到了炭火,嗤啦碎响里,便开始猛烈地燃烧。

  视线开始燃烧,目光开始燃烧,眼睛开始燃烧。

  荀梅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就像是新生的星辰。

  他的身体缓慢地前倾。

  神道上再次出现一个湿漉的脚印。

  一剑为城,他便要把这堵城墙直接撞碎!

  神道上,水迹渐显,脚印继续,那就是他的路。

  他要走神道,走到凉亭下,直至走到天书陵顶。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痛苦,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

  生命,就是要痛苦才真实。

  他要见的便是真实。

  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道上的足迹不停向前,快要接近凉亭。

  荀梅与凉亭之间依然隔着百余丈,但他已经能够看到,盔甲下那片幽暗里的那双眼睛!

  两道极其强大的气息,在天书陵南沉默地对抗着。

  浅渠里那些清水惊恐地翻滚着,然后逐渐向四方流去,柔顺无形的水,竟渐渐有了形状。

  甚至就连坚硬的黑色石坪地面,都开始变形,被那两道气息碾压的微微下陷,变成一道曲线。

  仿佛有个无比巨大沉重的、无形的石球,落在了地上!

  石屑迸飞,水渠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

  陈长生等人不停向后退去,才避免了被波及,看着眼前破裂下陷的地面,再望向神道上那两人,眼中满是敬畏。

  两道气息的对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荀梅盯着凉亭下,清啸一声!

  这一声清啸仿佛是戏台上的咿呀,一声为令,便有人在上方洒下纸片。那些纸片是假的雪,而此时,居然有真的雪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雪,而是星光!是被切割成屑的星光!

  星光成屑,簌簌落下,与雪没有任何分别。

  荀梅站在雪中,仿佛回到当年。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在先生门前站了三天三夜,直至积雪没膝。

  当年是哪一年?是三十七年前,是更早的那一年。

  将近五十年的苦修,三十七年观碑,他早已不是当年弱不禁风,被风雪冻至重病的孩童。

  他已经是快要抵达从圣境的真正强者!

  坪外观战的那些少年,直至此时,才知道荀梅的境界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由震惊无语。

  到了此时,凉亭下的守陵人抬起了头。

  始终被盔甲笼罩着的幽暗,终于被照亮。

  那是一张苍老而漠然的脸。

  一声断喝!

  无数灰尘,从盔甲的无数缝隙里迸散而出!

  他在神道前坐了数百年。

  这些灰尘便是数百年。

  数百年前,人类与魔族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末期。

  他是王之策的最后一任裨将。

  他终于抬头,望向荀梅,目光便是最锋利的剑。

  而他的剑,也终于真正地离鞘而出!

  星光被切碎成屑,缓缓落下。

  汗青神将的剑,在风雪之中纵横,如金戈,如铁马。

  凉亭之前,已是雪原!

  ……

  ……

  对荀梅来说,被切碎的星光,是当年先生门前的雪。

  对汗青来说,被切碎的星光,是当年战场上的雪。

  不同的雪,代表着不同的坚持,各有各的坚持。

  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荀梅看着那张苍老的容颜,仿佛就在眼前。

  这场战斗,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到了要分出胜负的时刻,两名强者,都释放出了自己最恐怖的手段,在石坪外观战的那些少年们,再也无法支撑,哪怕一退再退,依然被这场暴烈的风雪吹的东倒西歪,随时可能倒下。

  便在这时,苟寒食伸手握住了陈长生的左臂,陈长生会过意来,用力地抓住梁半湖的胳膊,彼此紧紧把臂而立,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就像是风雪里那些看着并不如何坚韧的小树,紧紧地并作一排,努力地抵抗着大自然的威力。

  在远处观战便已经如此辛苦,可以想见战局中的那两个正承受着什么。

  百战将军与寒门书生这场风雪之战,究竟谁胜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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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八章 谢谢你,不客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碎如雪片的星屑,在天书陵前的夜空里悬浮着。

  荀梅与汗青静静地对视。

  一片雪花,从凉亭的檐上落下,落在汗青的盔甲上,迅融化成水,紧接着,蒸为汽。

  时间重新开始运行。

  苟寒食神情微变,毫不犹豫松开把着陈长生的手,握住七间腰间铁尺剑的剑柄,闪电一般把剑抽了出来。

  陈长生的反应也极为迅,呛啷一声,从旁抽出唐三十六腰间的汶水剑。

  两把剑刺破少年们身前飘着的微雪,横挡于前。

  轰的一声巨响,在神道前响起紧接着是无数声碎响,无数冰块裂开,再接着是呼啸的风雪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场间才重新变得安静。

  星屑不是真的雪,凉亭前的神道上,自然也没有积雪。

  荀梅在神道上留下了数十道足迹,最前方的那个脚印里,却积起了雪。

  那个脚印本来是湿的,带着浅渠里的清水,此时却被冻成了雪屑。

  那些足迹,从最前方开始,逐渐变成雪色。

  步步成雪,足迹也随之变得模糊。

  仿佛就像先前走在神道上的那个人,开始后退。

  那些脚印不停化成雪,不停消失,不停后退,直至退到那道线。

  荀梅的意志,退了回来,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前倾的身体,如遭重击,变得挺直。

  轰荀梅离开地面,向夜空后方掠去,黑飘舞,其间隐着的几络白在星光下依然醒目。

  但更鲜艳的,却是他嘴里喷出来的那道鲜血。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那些扭曲的水渠上,溅起一大片水花。

  看着这幕,陈长生不顾依然危险的气息余波,向着那边跑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荀梅很亲近。

  石坪上的夜空与地面一样,到处都是裂缝,非常恐怖,只是数十丈距离,陈长生的衣衫便被切出了无数道极细密的口子,同时皮肤上也出现了很多道白色的痕迹,如果不是完美洗髓,肯定会鲜血淋漓,甚至可能都没办法跑到荀梅的身前。

  夜风渐静,雪屑尽数化为星辉,天书陵回复了安宁,苟寒食这才放下手中的铁尺剑。

  先前最后那刻,场间响起无数碎响,便是两位强者气息对撞产生的锋利气流,横扫四方的声音。如果不是苟寒食和陈长生见机极快,以剑势相抗,少年们肯定都会受伤。好在这场战斗虽然恐怖,但那些气息冲撞到了他们的身前只剩下了些余波,而铁尺剑是离山剑宗戒律堂的法剑,在百器榜上都有位置,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苟寒食的手背上却出现了很多道细密的伤口,正在向外溢着血水。

  他把铁尺剑递给七间,也向场间跑去。

  陈长生已经把荀梅从水渠里抱了出来,正在替他把脉。

  荀梅躺在地上,喷到衣服上的血水被渠水冲洗掉,也看不到什么伤口。

  苟寒食和陈长生一样,不知为何就觉得荀梅很亲近,先前荀梅闯神道时,都在默默替荀梅加油,自然不想他有事,问道:“怎么样?”

  陈长生把手指从荀梅的脉关处收回,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两个聚星上境、甚至可以说快要接近从圣境的强者之间的战斗,要比先前神道前的那些呈现出来的异象更可怕,荀梅的身体表面没有伤口,但实际上身体里的经脉都已经完全断裂,幽府已破,虽然识海未损,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这和陈长生自己的身体情况完全不同。

  苟寒食默然无语。

  唐三十六等人这时候也赶了过来。

  凉亭里,汗青神将低头,苍老的容颜再次被盔甲所覆盖,幽暗一片,除了依然在飞舞的灰尘,仿佛根本没有动过没有人留意到,那处响起隐隐一声叹息。

  “麻烦送我出陵。”

  荀梅看着少年们,虚弱地说道:“我在这里呆了三十七年,实在是有些腻了,可不想最后还要死在这里。”

  虽然虚弱,但他的神情很平静,对修道者来说,求道而能得道,哪里会有什么不甘。

  苟寒食想了想,问道:“您……有什么想交待的吗?”

  “我还有力气说遗言,不着急这一时。”

  荀梅艰难地笑了笑,然后看着他们,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们这些孩子。”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郑重道谢。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我们没有做什么。”

  荀梅看着他说道:“我最终能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全因为你那句要清醒地死,怎么能不谢谢你?”

  陈长生看着他欲言又止。

  荀梅微笑说道:“是不是想说借宿的事情?”

  陈长生心想您都要死了,我怎么会问这个。

  荀梅说道:“就一间破屋子,你们想住就住吧,我在这里面呆了三十七年,每年大朝试后,总会看到有些孩子风餐露宿好些天后才醒过神来,到处都找住处……不过我喜欢清静,你们住便是,别的人就不要了。”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陈长生他们此时哪里会注意到这点。

  苟寒食把荀梅抱了起来,搁到关飞白的背上,少年们送着荀梅向天书陵外走去。

  那些碑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出现。

  来到天书陵正门,没有等唐三口喊人,石门自行缓缓开启。

  地面微微颤抖,陵外的灯光也变得有些摇晃,守陵的军士已经在外等着了。

  荀梅示意关飞白把自己放下来,向天书陵外走去。

  陈长生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异常复杂。

  这位曾经的天道院骄子,在天书陵里读碑三十七载,今夜终于可以出去了。

  只是,大概也只有今夜了吧。

  荀梅自己却似乎没有什么感慨,很随意地走了出去。

  进天书陵,出天书陵,三十七年不过是石门一关一闭之间,生死也不过一关一闭之间。

  天书陵外,有两个人一直在等荀梅。

  陈长生等人认得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站在门内纷纷行礼,又有些好奇,另外那人是谁?

  如果换作平时,茅秋雨看见陈长生和苟寒食这些年轻人,肯定会劝勉数句,但此时他的眼中除了荀梅,哪里还可能有别人。他急走两步,上前扶住荀梅,嘴唇微抖,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荀梅强行退后两步,行礼,然后声音微颤道:“师兄,我让你失望了。”

  茅秋雨听着这声师兄,老泪顿时纵横,说道:“这是何苦来,这又是何苦来”

  见着师兄流泪,荀梅再也忍不住,眼眶微湿说道:“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已算幸运。”

  然后他望向另外那人,说道:“真没想到,你会在陵外等着我。”

  那人的情绪很复杂,说道:“我总觉得你今天会出陵,却没想到,你会这样出陵。”

  荀梅有些惭愧说道:“这些年也让你失望了。”

  那人神情骤肃,极不赞同说道:“何来失望一说?今夜一战,你化星为雪,已窥神圣大道,如果汗青神将不是守陵人,不是穿着那身盔甲,未必能胜过你,若以境界修为论,你已经过了我。”

  荀梅闻言微怔,有些不自信说道:“你是说,我已经过了你?”

  那人说道:“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即便是此时。”

  荀梅愣了愣,说道:“从十二岁开始,我和你交手一百二十七次,我从来没有赢过,没想到,最后却让我赢了一场。”

  说完这句话,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极其开心,如天真的孩子,眉间那抹寒意也尽数消散不见。

  听到此时,陈长生等人才知道那人是谁,不由好生吃惊。

  只见那人一身布衫洗的极为于净,眉与眼之间的距离却有些近,所以显得很是愁苦,难道他就是那人?

  是的,这个明明已经握有槐院半数财富,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穷酸的男人,便是当今世间最著名的强者之一,天凉王破。

  王破看着荀梅,认真说道:“待将来,我修至从圣,代你登陵顶一观。”

  荀梅笑着说道:“那也是你,不是我,到最后了,你还要气我?”

  王破说道:“那最后应该说些什么?”

  荀梅对这个问题明显也很感兴趣,好奇问道:“你最想对我说什么?”

  王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谢谢你。”

  他说谢谢的时候,神情非常真挚,没有丝毫虚假,也不是安慰。

  是的,没有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天凉王破,荀梅何至于自困天书陵三十七载。

  没有那个坚毅不肯认输不停追赶的踏雪荀梅,又如何有现在的天凉王破?

  荀梅静静看着他,说道:“不客气。”

  石门缓缓关闭。

  陈长生等人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荀梅在茅秋雨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回到草屋里,少年们或坐在门槛上,或踩着篱笆,或看着天书陵,都沉默不语。

  苟寒食年龄最大,境界最高,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也没有。

  大朝试获胜,进入天书陵,对年轻人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应该意气风的时候,谁曾想第一夜便见着这样的事情将来他们这些人中,谁会对谁说谢谢,又是谁会对谁说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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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九章 于晨时观碑

  庭院里一片安静,气氛很是压抑,打破这一切的是陈长生。

  他走到屋里,看着唐三十六吃剩下的小半碗茶泡饭,不知为何,忽然很是生气,如果是平常,他大概会自己去把碗洗了,再把桌子仔细地擦两遍,但他这时候没有心情,对众人说道:“我要去睡觉。”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了正屋,找到一床被褥,盖到了自己的脸上。

  其余人还沉浸在那种复杂而感伤的情绪中,见他居然真的就去睡了,不禁有些讶异,关飞白微微挑眉,不悦说道:“真是个冷血的家伙。”

  苟寒食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你垩丫就是一争强好胜的武夫,和凉亭下那个老家伙有甚区别?”

  这时折袖忽然说道:“血冷点比较好。”

  众人闻言怔住,便是唐三十六也觉得这说法太过牵强。

  “血冷点才不容易发烧,更不容易发疯。”

  折袖面无表情解释了一句,然后转身进了里屋,找到另外一床被褥,躺到床上开始睡觉。

  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跟着向里屋里走去,说道:“我说一共有几床被褥?你们不会都给用了吧?”

  关飞白闻言,从门槛上跳了起来,对里面喊道:“不管几床,我们这边至少得要两床!”

  ……

  ……

  荀梅临死前把草屋留给了这些年轻人,那种郑重其事的感觉,仿佛就像这间草屋是他在人间最大的遗产一般。但实际上,这间草屋非常简陋寒酸,看着有三个房间,除了灶房,还有正房与里屋,但灶房不能住人,剩下的两个房间非常狭小,住七个人真的是有些拥挤。

  陈长生、唐三十六和折袖住了条件相对好些的里屋。毕竟他们是先来的,而且荀梅把房间留给众人,绝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所以离山剑宗四人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关飞白拼死拼活硬是抢了两床被褥。

  荀梅只留下三床满是酸臭味道的被褥,被抢了两床,便只剩下一床,好在折袖从小在雪原里长大,对普通人来说春寒料峭的时节,对他来说像初夏一般惬意,根本不用盖被,唐三十六这个富家子竟是随身带着块裘皮,所以陈长生很幸运地不用与人垩大被同眠。

  夜色渐深,陈长生依然睁着眼睛,没有睡着。

  不是因为被褥上传来的酸臭味道,虽然那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一个在这张床上睡了三十七年的人,刚刚在他们的眼前死去,谁能睡得着?

  像他一样没有睡着的人,还有很多。

  “值得吗?”唐三十六看着窗外夜空里的那些星星问道,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折袖闭着眼睛,没有睡着,也没有说话,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陈长生也没有说话,只是在被褥下方,握着那块黑石的手变得紧了些。昨夜在凌烟阁里,他懂得了一些事情,今夜在天书陵里,他遇到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来的太多来突然,让十五岁的他太过措手不及,他其实要比唐三十六更加惘然。

  看着星空,感知着那颗遥远的属于自己的小红星,他沉默想着,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首先要去改命那些自己相联系的人的命运,让那些星辰变化,那么如何知道哪颗星辰对应着身边的哪个人?荀梅……他又是哪颗星辰?自己与他之间已经发生了联系,他的死亡会改变什么?还是说正是因为自己进入了天书陵,他的命运才会发生变化?自己要改变命运,真的会对身旁的人带来苦厄与死亡吗?

  那如果影响到的星辰是师兄的怎么办?是唐三十六的怎么办?是落落的怎么办?就算是徐有容,难道自己就能冷漠地看着她的星辰黯淡?就在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的时候,唐三十六忽然爬起身来,把裘皮掀到了一旁,然后不停地扯着衣襟扇风。

  “怎么了?”他问道。

  “有些热。”唐三十六说道:“也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准备的。”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唐三十六忽然转头望着他,很严肃地说道:“陈长生,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什么?”

  唐三十六认真说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对你说谢谢,你也不要对我说不客气。”

  听着这话,陈长生默然无语,他知道,唐三十六是看到荀梅和王破最后那番对话,有所感触。天呐网首发

  关飞白的嘲笑声从门外传来:“为什么是你谢谢陈长生,他要对你说不客气?你就这么确定自己将来会变成王破,陈长生就一定不如你,只能扮演激励你前进的那个角色?不要忘记,他已经通幽了,你还差得远呢!”

  唐三十六说完那几句话后,正在兄弟情意深重的情境之中,忽听着这话,不由老羞成怒,冲着屋外喊道:“说得你比我强多少似的!”

  关飞白冷笑说道:“强不了多少,总之还是强。”

  苟寒食喝道:“不要吵了。”

  陈长生说道:“早些睡吧。”

  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大家又听到了七间怯生生的声音。

  “二师兄,我……我……好像饿了。”

  一片安静,然后笑声四起。

  七间的小脸涨的通红。

  陈长生注意到,折袖闭着眼睛,唇角却微微扬起。

  嬉笑怒骂几个来回,众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渐渐睡去。

  陈长生还醒着,静静望着窗外那片满是繁星的夜空。

  今夜荀梅说从他和折袖处学到了一些东西,其实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折袖说,活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活着,而是清醒地活着或者死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便是顺心意地活着。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跟着师父读道藏,修道法,修的不是飞剑杀人、长生不老,而是顺心意。

  向死而生,唯一有意义的,本来就只在生死之间,当然要清醒,当然要顺心意。

  也正因为他是真正地向死而生,所以前些年,他把顺心意三字修的极好,去神将府退婚,在青藤宴上现身,直至终于在大朝试里拿到首榜首名,然而当他真地走进凌烟阁,发现了那个秘密之后,数年来,第一次见到了生的希望,心意却反而受到了扰乱。

  他对修行忽然失去了兴趣,他在天书陵里当了一天的游客,都是因为心意乱了。好在他听到了折袖的答垩案,见到了荀梅向天书陵去。荀梅用三十七年才醒过来,他只用了一夜时间,不得不说,这是很幸运的事情。

  ……

  ……

  重新找回平静心境的陈长生,自然重新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生活轨迹里,虽然昨夜遇着那么多事,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疲惫,而且睡的比较晚,但清晨五时,天空连蒙蒙亮都还没有的时候,他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醒来后他没有起床,而是如往日一样用五息时间静意,这才爬起身来,套鞋穿衣,准备铺床叠被的时候,才想起,床上还有两个人,只见唐三十六紧紧地抱着那件裘皮,缩着身子,就像一个没有安垩全感的孩子,折袖则是平直地躺着,说句不好听的,就像尊石俑。

  他摇了摇头,走到外屋,只见苟寒食和梁半湖、关飞白三人的身上横盖着一床被褥,七间睡在角落里,一个人盖着床被子,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心想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果垩然待遇不同。

  走到庭院里,去溪边打水,洗漱完毕后,他煮了一大锅白粥,又把昨天剩下的三分之二截咸鱼蒸了,走到窗边推开,想要把唐三十六喊起来,唐三十六在床上左右翻滚了两圈,骂了三句脏话,再不肯理他。

  陈长生醒来后第三次摇头,无奈转身,却见折袖已经蹲在倒塌的篱笆边在刷牙,不由有些惊讶,笑着问道:“没想到。”

  折袖蹲在地上,没有回头,含混说道:“没想到,我这个狼崽子居然也爱干净?”

  陈长生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自己心里的想法,抱歉说道:“是我不对。”

  折袖把手里那根不知道是柳枝还是什么树枝的东西扔掉,捧起微冷的清水洗了把脸,然后说道:“没什么不对,在雪原上我确实不会天天洗脸,油污可以抵御寒风,但我每天至少会刷牙两次,而且不时会嚼些冰雪。”

  陈长生请教道:“这是为何?”

  折袖说道:“在雪原上,肉会被冻的很硬,有时候还要吃生肉,所以必须要有一口好牙,这样才能嚼得动。”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很有道理。”

  折袖说道:“那些部落里,活的最久的老人,往往就是牙齿最好的。”

  陈长生注意到他的牙齿确实非常洁白健康。

  二人就着咸鱼,各自喝了三碗白粥,便离开草屋,穿过园外那一大片桔林,向天书陵走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完,气氛很是沉默。

  待快要走到天书陵下的正道上时,折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说道:“有些怪。”

  陈长生怔了怔,问道:“哪里怪了?”

  折袖说道:“我xi惯了一个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你先。”

  折袖说道:“我还要你帮我治病,当然应该是你先,除了刷牙,雪原上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能得罪大夫。”

  陈长生笑了起来,说道:“这种事情不需要客气。”

  折袖没有应话,而是直接伸出了一个拳头。

  陈长生微惊,说道:“难道这也需要打一架?”

  折袖说道:“划拳会不会?”

  陈长生说道:“我只会剪刀石头布。”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只会这一个。”

  ……

  ……

  用一块破布裹住如石般的拳头后,陈长生获得了胜利,先行离开,顺着天书陵下的正道向北而去,听着山林里不时传来的晨鸟掠翅的声音,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天书陵正门,走上了那条唯一可以观碑的道路。

  石碑皆在山间,这条观碑的路自然是山路,但并不如何陡峭,铺着很多石阶,走起来很是轻松。

  此时清晨才正式到来,朝阳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了一个头,照亮了远处京都的建筑,大明宫里的甘露台和凌烟阁非常显眼。

  微凉的晨风轻拂脸颊,晨光照亮前路,行走在清幽的山林里,听着晨鸟清亮的鸣叫,看着被树枝画花了脸的朝阳,陈长生的心情很是平静喜乐,比起别的人,他要晚了一天时间,但他觉得无所谓。

  是的,这确实是在浪费生命。

  就像他和折袖对话时曾经提过的那样,棋琴书画,欣赏风景,也都是浪费生命。

  但这种浪费生命的方法多么美好。

  有生命可以用来浪费多么美好。

  ……

  ……

  清幽无人的山林里,陈长生一个人踏阶而上,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石碑。他走到碑前一看,只见碑面上满是刀刻斧凿的痕迹,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任何成形的线条,明显是被人毁掉的,想起圣后娘娘当年的那道旨意,他知道这并不是自己要看的石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前行不远,他又看到了一座石碑。

  此处是一道山崖,崖前结着一座庐,石碑便在庐中。

  庐檐向四面展开,纵使山间风雨再大,也很难淋湿这座碑。

  陈长生走到庐前,望向那座石碑,心神微漾。

  这座石碑的形状,其实并不如何规整,厚薄甚至都不均匀,与世间常见的石碑比起来,更像是一个未完成品。

  石碑的表面很光滑,不知道被多少双手摸过。

  这就是天书碑。

  天书陵的第一座石碑。

  陈长生强行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碑面,望向碑庐的四周。

  庐外密林如障,石阶至此而尽,只有一片石坪。

  青林遮掩间,隐隐可以看到远处的檐角,或者是别的碑庐,然而,却没有路通向别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若有所思。

  晨光洒落石坪,清风穿行林间,两只翠鸟鸣叫着向天空飞去。

  陈长生醒过神来,转身望向庐里那座石碑,下意识里背起双手,开始静观。

  当他的目光落到碑面上,心跳难以抑止地变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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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照晴碑

  碑庐四周很安静,只有陈长生一个人。昨天的情形却完全不同。当时数十名考生围在在这座碑庐前。场间很是安静,但人数太多,难免还是会显得有些拥挤,衣衫磨擦与走动的声音始终没有断绝过,甚至到了夜里,人们也没有离开,而是点起了庐前的灯笼。但毕竟天书陵在这个大陆上已经存在无数年头,很多宗派学院,都有人进天书陵看过石碑,早已总结出很多经验,在大朝试之前便做过交待,考生们在最初的激动之后,醒过神来,想明白观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须要好生保重身体,于是按照师门的吩咐,去陵下寻找休息的居所,此时应该都还在熟睡之中。

  陈长生不知道这些过程,认真地看着石碑。

  石碑的碑面是黑色的,上面有无数道或粗或细、或深或浅的线条,那些线条不知道是用什么锐物雕凿而成,转折之间颇为随意,布满了整个碑面,其间有无数次交汇,显得繁复莫名,如果以带感情的眼光去看,或者说把那些历史的意义附加其上,或者可以从在这些线条里看出古拙的意味,但如果冷静下来,把那些情绪以及对天书的敬畏尽数去除,这些线条其实没有任何规律,更没有什么意味,就像是小孩子胡乱写的东西。很多学者甚至觉得这些线条真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这本来就是多年前曾经流行过的一种解碑流派。

  陈长生今天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天书碑,自然没有能力作出任何判断,之所以当目光落在碑面上,心跳便开始加快,不是因为一眼便看懂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看过些线条而震撼,只是传说出现在眼前自然带来的情绪波动。

  是的,他看过这座天书碑上的这些痕迹,或者说碑文。

  没有什么机缘巧合,也不是什么奇迹,很多人都看过天书碑上的这些难以理解的碑文——天书陵外那条正道两旁的所有小摊上都有碑文拓本贩卖,外郡来天书陵参观的游客几乎人手一份,要知道,这些拓本向来是天书陵卖的最好的纪念品。

  无数年前,便有天书碑的拓本在世间流传,当人类王朝阶层渐趋森严之后,曾经有帝王试图禁止天书陵里的碑文拓本流出,然而本就已经有很多拓本在外,而且这种诱惑太大,根本无法禁止,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尤其是天书陵前陵的十七座石碑的碑文拓本,在前皇朝时期,甚至进行过三次公开发卖,拓印了十几种官方版本,至少印了数百万份,在为内库换回一大笔财富的同时,也为民间很多家里垫牌桌提供了很多柔软合宜的纸张。

  天书碑拓本能够广为流传,除了实在无法禁止,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两点。首先,看天书碑拓本和直接观碑是两个概念,无数年来,无数修道者早已证明,只有在天书陵里,亲眼看着石碑,才能明悟碑文里隐藏着的天道真义。其次,能够流传到民间的天书碑文拓本终究数量有限,大部分都是前陵的这些石碑碑文,要知道能够接触到更多石碑的人,必然都是修道有成的强者,哪里会贪图这些名利,比如,像天凉王破这等天赋惊人的强者,当年在天书陵里也只看了三十一座石碑,那么即便利令智昏,他也没办法把后面的那些天书碑文拓印下来,然后带出天书陵去。

  陈长生到京都后,在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里住过一段时间,每天都会看到摊上摆着的那些天书碑拓本,自然也随手买过好些,那些拓本刚拿到手里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兴垩奋,直到发现那些没有任何意义,才扔到了一旁。

  但站在天书碑,亲眼看到碑上的那些线条,则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

  千万年来,这座石碑在庐下沉默无言,依然神秘。

  ……

  ……

  黑色石碑上的那些线条,在陈长生的眼里浮了起来,碑面右下方那道本来深陷石质里的刻痕,忽然间变成了一道隆起,附在其边缘的数十道细线,也随之离开了石面,竟给人一种飘浮的感觉。

  陈长生知道这是错觉,这是神识与天书陵发生联系之后,对真实视界的一种干扰。小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道藏的时候,他看过很多国教前辈对观碑的记载,所以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未感到吃惊,而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所谓变化其实没有任何变化,那只是光影的改变,客观真实还在那里。

  无论阴晦还是暴雨,无论石碑上方有没有这座庐,无论碑面是湿还是干,看着是幽暗的,还是刺眼的,碑始终还是碑,碑上的那些线条,始终还是那些线条。然而碑文与民间流传的那些拓本相比,最大的区别不正在于这种变化吗?

  位置是相对的,外显也是相对的。

  位置随参照物的位置变化,外显随环境而变化。

  想要确定位置,便需要确定所有参照物的位置。

  想要观察到不变的客观真实,是不是首先便要看懂环境对客观真实的改变?

  观碑者需要读懂的信息,需要明悟的道理,是不是就隐藏在这种变化里?

  站在庐前,陈长生看着碑文,保持着相同的姿式,很长时间都没有动。

  朝阳已然全部跃出地平线,朝霞远看着天书陵,送来一片暖意,晨林里的寒意渐渐被驱散,天书碑的侧面被染红,很是美丽。

  看着石碑边缘的那抹红,陈长生闭上眼睛,静了会儿,然后转身。

  他不再看碑,而是望向碑庐四周。

  林梢已经被尽数染红,仿佛将要燃烧,远处那些若隐若现的碑庐,更难确认方位。他从陵下走来,到了这第一座天书碑前,路便到了尽头,再没有路通往别的那些天书碑,然而都说天书陵只有一条路,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朝阳燃烧了林梢,红艳的光辉照亮了庐侧先前一片幽晦的山崖,这时他才看到,崖上刻着几行字。

  与难以理解的天书碑不同,那块崖间的文字很好明白,因为用的是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淡荷丛一段秋光,卷香风十里珠帘。”(注)

  这首诗是两千年前的道门之主,初次入天书陵观碑时心有所感而写。

  天书陵的第一座碑,也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照晴碑。

  ……

  ……

  从来到碑庐前到离开,他只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转身离开,而且没有犹豫。

  离开照晴碑,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转过一处山坳的时候,他看到了折袖,看时间,折袖应该在这里已经站了会儿。

  折袖微微挑眉,明显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要离开。

  “我不喜欢热闹,不想和人挤在一起看碑。”陈长生给出一个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解释,看着山下远处林里隐隐飘起的炊烟,提醒道:“大家都已经醒了,如果你想观碑的时候没人打扰,最好快些。”

  折袖点点头,向山道上方走去。

  陈长生看着他的身影,犹豫了会儿,说道:“我觉得不用看太长时间,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可能有坏处。”

  折袖没有理他。

  陈长生继续向山下走去,又在山道上遇到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男子。

  他认出中年男子便是昨日给众人讲解天书陵规矩的碑侍们中的一位。

  想着这些碑侍将青春与生命都奉献给了天书陵,众人都有些敬意,他也不例外,恭敬行礼。

  那位中年男子没有还礼,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却也没有离开,而是神情漠然看着他。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你就是陈长生?”那名中年男子看着他问道,语气很冷漠。

  陈长生怔了怔,没有想到从不离开天书陵的对方,居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谨慎回答道:“正是。”

  “你就是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那名中年男子继续问道,这一次的语气不止冷漠,更带上了几分严厉的意味。

  陈长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也越发不解,应道:“不错。”

  那名中年男子沉声道:“从你登陵到离开,不过一刻时间,难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懂了照晴碑?”

  陈长生解释道:“并不曾,我……”

  不待他把话说完,那名中年男子寒声训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懂照晴碑,难道你以为自己真有那般卓异的悟性?我说的就是你的态度!如此不端,何其愚蠢!在天书陵外,大朝试首榜首名或者有些份量,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天书陵!这里是无数圣贤谦卑悟道的地方!我不知见过多少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不要以为凭这个名头便能放肆!”

  听着这番披头盖脸的训话,陈长生怔住了,如果真是前辈对后辈的指点倒也罢了,可是很明显对方只是想要羞辱自己,奇怪的是,对方既然是不能离开天书陵的碑侍,又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多的敌意?

  那名中年男子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反感,说道:“我警告你,天书陵乃是圣地,就算你背景再大,也要心存敬畏,更不要想着把陵外浊世里的那些腌臜事带进来,这话你尽可以转告陵前来找你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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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万种解碑法(上)

  中年男子说完这句话便离开。陈长生站在山道上,很是莫名其妙,自然也有些恼火。过了阵,他才想起来那人最后提到陵前有人来找自己。来到陵前,只见石门依然紧闭,想起昨夜荀梅从这里走出去的画面,正有些感伤之时,忽听着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循着声音走到石门侧面,只见墙上有道小窗,辛教士正在那面对自己招手。他有些吃惊,对着小窗行礼,问道:“您怎么来了?”

  辛教士从石窗里递了些东西过来,说道:“主教大人要我来看看你。”

  陈长生接过那些东西,问道:“行李都在车上,昨天没让我们带进来。”

  辛教士说道:“这是天书陵的规矩,待检查完后就会给你们送进去,应该不会迟过今天。”

  陈长生想起草屋里那几床酸臭难闻的被褥,试着问道:“能不能麻烦您给我们多送几床于净的被褥?”

  辛教士怔了怔,说道:“这倒不难。”

  “既然行李会归还我们,那就没什么需要的了。”

  陈长生翻了翻辛教士送过来的东西,现里面居然还有一袋煮熟的鸡蛋,忍不住好奇问道:“在天书陵里的三餐都要自己解决?”

  辛教士解释说道:“各学院宗派都有预备,每天都会送进来,至于那些民间的学子,朝廷会供应生活物资,就是质量要差些。国教学院现在百废待兴,你和唐三十六肯定没有准备,主教大人已经做了安排,不用担心。”

  隔着小小的石窗对话,陈长生觉得有些怪异,感觉就像是探监一样。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辛教士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天书陵是圣地,亦是大牢。”

  陈长生微怔,想起荀梅的遭遇,说道:“很有道理,多谢您出言提醒。”

  辛教士说道:“这么有道理的话,哪里是我能说得出来的,这是前代教宗大人的话,主教大人让我转告给你。”

  陈长生说道:“明白。”

  辛教士隔着石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你要记住,一个月后周园开启,你必须在那之前出来。”

  陈长生没有答复这句话,而是把先前在山道上遇到那位盛气凌人的碑侍的事情说了说。

  “这怎么可能?”

  辛教士皱着眉头,说道:“那些学院宗派为了弟子在天书陵里观碑行事方便,或者会想办法交结讨好这些碑侍,加上他们身份特殊,所以确实会有些清高傲人,但他们都是由国教供养,又怎么敢得罪你?”

  陈长生没有理解这句话里的逻辑,不解问道:“不敢得罪我?”

  见他神情茫然的模样,辛教士微笑说道:“现在整个大6,都知道你是教宗大人和主教看中的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国教。”

  那名碑侍教训丨他的时候说过,就算他背景再大,在天书陵这种圣地也要心存敬畏。陈长生听完辛教士的话后,再想到这句话,自然有了新的理解,暗自猜测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的国教背景,反而让这些天书陵的碑侍先天反感。

  想着这些事情,他走回了草屋。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少年们应该已经去天书陵观碑。黎明前煮好的那一大锅白粥全部被吃光,锅碗瓢盆都已经洗于净摆好,便是缸里的水也被重新添满,虽然没有看见是谁做的,但不知为何,他很肯定是苟寒意的安排。

  虽然会有新的被褥,陈长生还是把荀梅留下的三床被褥折掉,认真仔细地洗了几遍,直到确认三十七年的汗酸味尽数被洗于净,才晾在了庭院里的绳上,然后他穿过桔园,来到远处的那片菜地里。现在是初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辰,菜地里没有什么新鲜蔬菜,能看到的绿色,都是葱蒜与韭,他取了几指小葱,又在地里挖了几块地薯,回到院子里开始准备中饭。

  在大铁锅里把水烧开,把辛教士送过来的一条腊肉切成两半扔了进去,然后在上面开始蒸米饭。米里混进被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薯粒,小葱洗净切好,摆在灶沿,熟鸡蛋也被拿了出来,随时可以搁到蒸锅旁,做完这一切后,他满意地点点头,便去洗手。

  咸鱼腊肉固然好吃,而且很下饭,但不怎么健康,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辛教士说主教大人有安排,离山剑宗也应该会想办法送东西进来,不知道以后每天的新鲜肉与蔬菜能不能得到保证,他坐在门槛上想着这些事情。昨天做了一天的游客,难道今天要做一天的厨子?在天书陵里不去观碑,不去苦苦思索,却想着这些事情,如果让别人看到他在门槛上呆的情形,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陈长生坐在门槛上,看着草屋外的庭院,看着倒掉一半的篱笆,看着不远处桔园里那些不怎么好看的青树,很是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姿式,饮食这种事情自然不需要想这么长时间,男女之事和他从来无关,那么他在想什么看着倒掉的篱笆与树林里渐被阳光驱散的雾气,他的神情无比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昨日留在天书陵外的行李被送到了庭院里。

  咕咕几声鸟鸣让他从沉思中醒来,这才注意到侧方堆成小山一般的行李。他走上前去,从中找到自己的包裹,取出笔墨纸砚,重新坐回门槛上,继续看着那些倒掉的篱笆与青林,只是现在的手里多了一只笔,身旁的石砚中墨已化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渐渐升高,光线落在庭院上的角度也随之生着改变。

  篱笆很疏,而且摇摇欲坠,但其间还是有几根比较粗的木桩。

  随着光线的变化,那几根木桩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生着变化,桔园里那青树梢头的树枝也生着变化,木桩开始变短,旁边的细竹片却开始变宽,青树枝头有些细枝快要消失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里,有些树枝却因为光影的对照显得越来越清楚。

  陈长生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看着这些变化,意识再次回到清晨时分的碑庐前,当时朝阳初升,石碑表面的那些线条,随着红暖的霞光而生着变化,仿佛要活过来一般,深刻的线条边缘被照亮,于是细了,浅显的线条却反而变宽了。

  石碑上那些繁复莫名的线条,便是碑文,无数年来承受无数风雨的那些碑文,不曾有任何变化,但何尝不是时刻都在生变化?那些碑文里隐藏着的信息如果是确定的,为什么解碑者却会解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些变化。

  陈长生把手里的笔在砚里蘸了些墨,翻开本子,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他没有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得,只是很严谨地按照眼前所见以及大致的推演,开始描绘照晴碑上的那些线条,笔端在纸上行走的格外沉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停下笔来,竟是把照晴碑右下角重新在本子上画了一遍。然后他取出当初在客栈外卖的天书碑拓本,找到照晴碑那页,开始与自己新画的做比较,现二者之间有非常大的差别。和照晴碑上的碑文相比,他画在本子上的那些图案,明显要更加生动,如果他的笔力再好些的话,或者可以如此形容——那些图案仿佛要跃然纸上,活过来一般。

  树林里雾气尽散,篱笆上的竹片变得更于,庭院里的光线无比明亮,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到了正午。

  陈长生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起身准备午饭,这时候才现,竟是没有一个人回来。草屋四周一片安静,因为气温升高,便是树林里的鸟都懒得再鸣叫,他一个人站在门槛前,觉得好生孤单。

  米饭早就已经蒸熟,搁在一旁镇着,地薯粒的清香混着腊肉的油脂香味,变成一种很奇怪,但非常诱人的味道,他从锅里捞出半条腊肉,想了想后用刀只切了一小截,切成细块,倒进饭碗里,又剥了个熟鸡蛋,就着一碗淡茶,草草结束了自己的午餐。

  吃完饭后,他沿着庭院随意散了散步,回屋里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然后重新坐回门槛上,左手拿着本子,右手拿着笔,继续看着庭院四周的风景开始呆,光线无时无刻不在随着时间变化,他就必须无时无刻地观察。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落在庭院里的光线颜色渐渐浓了起来,篱笆里的木桩与竹片,树梢上不同方位的细树枝,也随之生着变化。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的陈长生,终于再次开始落笔,把整整一个下午观察到的变化,尽数寄于笔端,变成纸上并不精准、只代表着某种趋执的线条。

  傍晚时分,照晴碑上大部分的碑文,被他重新画在了纸上。

  他知道自己距离读懂这些碑文,已经不远了。

  此时,借宿在草屋里的人们也6续回到了庭院里。

  最先回来的是梁半湖。陈长生向他点头致意。他却仿佛根本都没有看到,直接进到灶房里,盛了一大瓢清水饮尽,然后走回庭院里,踩着昨天傍晚被唐三十六推倒的那段篱笆上,看着西方渐要落山的太阳,面色似悲似喜。

  七间随后也回到了庭院里,少年的神情有些浑浑噩噩,虽没忘记与陈长生行礼见过,进屋的时候,却险些一头撞在门上,过了会儿,他从屋里走了出来,不知为何,低着头便开始围着庭院行走,嘴里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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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一章万种解碑法(中)

  一个人踩着破篱笆,看着远方的落日,一脸悲喜。一个人围着破茅屋疾走,口里疾疾如律令,浑身痴意。这画面看上去确实有些古怪,谁能想到,这两个少年居然是名动天下的离山剑宗弟子、神国七律中人?

  陈长生一开始也有些吃惊,旋即想到梁半湖和七间应该是看完石碑之后,有所感悟,此时正在消化,所以没有去打扰。

  暮色越来越浓,回到草屋的人越来越多,苟寒食神情平静如常,看来解碑并没有对他的心神造成什么损耗,被他强行带回来的关飞白,则比梁半湖和七间还要夸张,像喝醉了酒一般,不停地喊着:“我还能再撑会儿!我还能再撑会儿!”

  陈长生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只是神识消耗过多,碑文对识海的震荡太大。”

  苟寒食为师弟的失态道歉,指尖轻点,让关飞白睡去,然后将他扔进了屋里。

  陈长生观碑的时候刻意没有动用神识,此时看着关飞白的模样,心想小心些果然有道理。

  唐三十六回来了,满脸倦容,什么话都懒得说,和陈长生挥挥手,便去了里屋睡觉。最后回来的是折袖,其时天色已然漆黑一片,繁星在空,映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很明显也是神识消耗过剧。

  没了落日,梁半湖清醒过来,七间也走累了,擦着汗走回庭院,记起先前做了些什么,不禁好生尴尬,小脸通红。

  陈长生去灶房准备晚饭,苟寒食带着七间去帮手,没过多长时间,房间里便开始弥漫二道蒸饭的水汽香,还有别的香味。七间去喊关飞白和唐三十六起床吃饭,苟寒食和梁半湖则对着桌上的两盘腊肉沉默不语。

  “怎么了?”陈长生问道。

  煮好的腊肉被他切片后分成两盘,一盘用葱油炒,另一盘则是用糖渍着。

  苟寒食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腊肉也可以放糖。”

  梁半湖脸上露出畏难的情绪,说道:“能好吃吗?”

  “我十岁前吃过两次,味道很好。”陈长生把筷子递给苟寒食。

  苟寒食挟了一筷子糖渍腊肉,皱着眉头放进嘴里,咀嚼片旋后,眉头舒展开来。

  看着师兄的神情,梁半湖哪里不明白,兴高采烈地夹了几片糖渍腊肉到自己的饭碗里,然后蹲到门槛外呼噜噜的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后,七间去洗碗,关飞白坐在桌旁,脸色依然阴沉,对苟寒食把自己从天书碑前带走很是不满。

  “不高兴?”苟寒食平静问道。

  关飞白神情骤凛,赶紧起身行礼,说道:“师弟不敢。”

  苟寒食摇头说道:“你还是不愿意离开照晴碑。”

  关飞白有些无奈说道:“那些境界修为远不如我的,还在碑前坚持,我明明可以再多看会儿。”

  苟寒食说道:“天书碑是何物?读碑解碑岂能是一日之功?何必要争朝夕?”

  关飞白有些苦恼说道:“周园一个月后便要开启,时间太紧张……王破当初用一年时间才解了三十一座碑,我现在的境界修为远不如他当年,只有一个月时间,我能解几座碑?师兄,我只能靠时间来争取。”

  “周园虽好,又如何能及天书陵万一?临行前掌门交待过,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在天书陵里参透那些石碑……掌门肯定知道师兄开启周园,那么说的应该便是这点。当然,修道全在个人,自己选择吧。”

  苟寒食望向洗碗的七间和梁半湖,又看了眼里屋紧闭的门,说道:“你们也都仔细想想。”

  ……

  ……

  “你也听到了,就连离山剑宗的掌门也是这样想的。”

  陈长生看着脸色苍白的折袖摇了摇头。他从针匣里取出细针,手指轻轻摁住他肩胛骨的位置,缓慢而稳定地将针尖扎了进去,指腹轻搓,揉捻看似随意却有某种节奏,继续说道:“这才第一座碑,着什么急?”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就是因为这才是第一座碑,所以着急。”

  陈长生将真元经由铜针渡进他的身体里,仔细地察看着他的经脉情况,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折袖看着窗外,说道:“天书陵前有块碑,上面曾经写着很多名字,后来被砍掉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那座碑,那座碑上曾经有一个类似于青云榜的榜单,按照观碑者的解碑速度进行排列,一百多年前,圣后娘娘代陛下登神道祭天之后,看到此碑,认为观碑乃窥天道,这等榜单对天道不敬,故而令人毁掉。

  “那座碑上榜单虽然没了,但谁都不会忘记那些名字。”

  折袖说道:“有二十三人,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解开了照晴碑,周独夫当年,更是只看了一眼碑面,便去了第二座碑。”

  想着那些修道天赋强大到难以理解程度的传奇人物,陈长生只能沉默。

  唐三十六把裘皮卷在怀里,侧卧在床上,看着陈长生给折袖治病,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恼火:“你第一天解碑没能成功,所以觉得很丢脸?那我们这些已经看了两天的家伙算什么?”

  折袖不能转头,静静看着窗外,说道:“白痴?”

  唐三十六大怒,说道:“如果不是看你是个病人,我整死你。”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不是要陈长生给我治病,大朝试的时候我就整死你了。”

  陈长生从他颈间抽出铜针,说道:“你与识海相联的主督脉夹层有些问题,所以每当识海隐潮涌动时,都会心血来潮,以往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撑着,可如果心神消耗过剧,一旦压制不住,经脉里的问题极有可能暴发,到时候谁能救你?”

  折袖明白他是劝自己不要像今天这样观碑时间太长,太过专注,但没有接话。

  陈长生说道:“你说过,比起变强,清醒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但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不够强,也没办法活太久。”

  就像苟寒食说的那样,修道在个人,这种事情陈长生也没有办法硬劝。他望向唐三十六问道:“你今天解碑解的如何?”

  唐三十六随意说道:“把碑上的线条与自身经脉相对应,然后调动真元……从古至今,照晴碑都是这样解,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

  关飞白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都已经几千年了,你们这些北人还是只知道用这种傻乎乎的办法,难怪有本事的人越来越少。天书碑的碑文怎么可能是真元运行的线路?那明明是神识感知的方法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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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万种解碑法(下)

  解碑,不是破解天书碑上的谜题,因为碑上那些复杂的线条或者图案,并不是问题,而是一些信息。解碑,就是要理解天书碑上的那些信息。那么,既然天书碑不是题目,那么很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标准答案。

  就像星照百川一般,同样的星光落在不同的河流上,会有各自不同的美丽——天书碑的碑文不变,如何理解是观碑者自己的事情,根据观碑者的学识素养、修行境界乃至人生阅历,相同的碑文理所当然会得到不同的理解。那么哪种理解才是正确的?还是先前那句话,没有标准答案,天书碑不会说话,只会用最简单也是最神奇的方法做出辨别。

  天书碑落在这片大陸多少年,人类便尝试着解碑了多少年,已经展出无数种解碑的方法或者说流派,现在还经常被用到或者说被提及的流派都还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有三种解碑的方法最被推崇,可以说是主流。

  对天书碑的解读拥有最高权威的国教离宫派,解碑的方法偏重于固守其形,认为应该按图而行真元。南方教派即是圣女峰一系,解碑方法则偏重妙取其意,认为天书碑的碑文不应该刻板地理解,而应该用神识与其一道参悟。第三种主流解碑方法,表面上是兼顾了国教南北两派的特点,实际上却无比坚定地认为天书碑上的那些碑文,明显都应该是剑意剑势以及剑招,这一派被称为术派。

  如何理解天书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国教当年之所以分裂成南北两系,便与此有关,直至今日,南方圣女峰一派的修道者,依然对离宫把持着天书碑的权利耿耿于怀。按照解碑方法的偏重不同,不同的修道者自然从天书碑上悟到的东西不同,奇妙的是,无论是离宫的解碑方法还是圣女峰一派的解碑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行得通的,修道者入得天书陵来,必然有所得,而有所得的修道者,反过来愈坚定自己所用的解碑方法才是绝对正确的方法,别的流派只是投机取巧,即便一时能够解碑成功,终究会离大道越来越远。

  唐三十六身为周人,理所当然认为离宫的解碑方法才是正统。关飞白是离山剑宗弟子,当然会认为只有神识解碑才是唯一的正道,听着唐三十六那句话的口气,哪里还忍得住,隔着门便嘲讽起来,唐三十六那性情,即便你不来撩拔我,我也要问候一番你家亲人,更何况被人如此嘲讽,脸色骤变,拍案而起,便是一连串脏话出唇而去,一时间,草屋里变得好生热闹,对战不休。

  过了会儿时间,唐三十六和关飞白终于累了,屋里变得安静了些,然后以门为线,里屋外屋出现其为相似的两个场面——外面关飞白、梁半湖和七间望向师兄苟寒食,里面唐三十六和折袖则是盯着陈长生沉默不语。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一直敌对,无论是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约,还是连续数场比试,双方之间的恩怨数不胜数,折袖虽然是后来者,但他在大朝试对战里为了给陈长生开路,痛下狠手连续击败七间和关飞白,在离山剑宗看来亦是相当可恨。在苟寒食和陈长生的控制下,这种对立情绪并没有失控,昨夜双方更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睡了一觉,但这不代表恩怨已了,此时关飞白和唐三十六的论战或者说骂架展到此时,已经难以为继,自然需要有人站出来一决胜负。

  被寄予重望的,当然还是通读道藏的苟寒食与陈长生。

  一阵夜风拂来,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离山剑宗四子与国教学院三人互相看着彼此,一片死寂。

  苟寒食忽然看着陈长生问道:“你觉得哪种解碑方法更可行?”

  他没有问哪种是对的,因为此事难言对错。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道藏里对很多种解碑流派都有阐述,至于这三种主流的解碑方法更是记述的非常翔尽,他既然通读道藏,自然对这些解碑方法稔熟于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解读那座照晴碑时,竟是刻意没有用这三种方法,而是走了一条有些怪异、必然艰难的新路。

  “我认为……这三种方法都不见得是正确的。”

  陈长生给出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答案,而且他用了正确两个字,说明他认为此事有对错。

  听到他的话后,草屋里的人们很是吃惊,包括唐三十六。

  苟寒食微微皱眉,说道:“难道你持天书不可解观?”

  大6上流传着很多种解碑的方法,也有很多人甚至包括国教里的一些教士都认为天书不可解,所有试图解读天书碑文的行为都是荒谬可笑的,即便是身具大智慧之人,也只能理解那些碑文想要给人类看到的某些信息,根本不可能看到天道真义的全貌。

  “不,我只是认为现在世间常见的这些解碑流派,都已经偏离了天书碑的原本意思。”

  陈长生用平实的语气说道:“无论守其形还是取其意或是仿其术,对天书碑文的解读,目的都是用在修道上,但事实上,最早看到天书碑的那些人类,或者说第一个读懂天书碑的那个人,并不会修行……所以我认为这三种解碑方法都不正确。”

  草屋里变得更加安静,因为众人忽然现陈长生的这种说法很有道理。苟寒食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会修行,自然解不出来修行方面的妙义,但我们会修行……就像一个不会识字的孩子,永远无法读出人类诗词歌赋里的美,但我们却能。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我们要把自己学会的知识尽数忘却,变成懵懂无知的孩童,才能明白到天书碑的本义唐三十六有些不确信说道:“怀赤子心,天真烂漫,如此才能近大道,道典上一直是这般说的……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

  “弃圣绝智,不是让我们真的变成傻瓜。”七间清声应道。

  苟寒食举手示意先不讨论这个问题,看着陈长生问道:“那你今日解碑用的什么方法。”

  陈长生没有任何隐瞒,把自己观朝霞之前的石碑偶有所感的事情说了出来,同时也说了自己在庭院里观察到的那些景物变化,说道:“碑文若是不可变的参悟对象,为何大家解读出来的信息完全不同?所以我认为碑文的意思,就应该在变化之中。”

  苟寒食回想了片刻,说道:“七百年前,汝阳郡王陈子瞻入天书陵观碑,曾作文以记其事,似乎便是你这种看法“是的。”陈长生说道:“汝阳郡王最后用一年时间参透了十七座石碑,在皇室当中,可以排进前十。”

  苟寒食说道:“我认为此法依然不可行。”

  陈长生认真问道:“为何?”

  苟寒食说道:“因为前陵天书碑的碑文本就极繁,清风繁星烈日晦雪,光影变化更是难以计数,根本不可能进行整体观察,一个人的观察画面样本数量太少,即便不理这些,你要找到其间的变化,总要挑选一个对象,你怎么挑?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凭感觉。”

  苟寒食不再说什么。

  草屋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天书不可解,天书也可随意解,如果只是听上去,今夜众人说的解碑方法都有道理。

  不同的修道者用不同的解碑法,这种事情进行交流,没有任何意义。

  七间犹豫了会儿,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法?……太离经叛道了。”

  陈长生笑了笑,说道:“世间万种解碑法,我只问一句,好用吗。”

  “有道理,就像你先前做的腊肉,管是糖渍还是葱炒或蒜苗炒,只需要问一句,好吃吗。”

  苟寒食微笑说道,然后笑意渐敛,看着他正色说道:“但我建议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一点。”

  陈长生闻言一怔,然后才醒过神来。

  如果他还是那个从西宁镇来京都的乡下少年道士,那么不管他用什么方法解碑,都没有人懒得理会,但他现在的身份已经生了很大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被离宫选中的人,他的很多行为在世人看来,或者都代表着国教的意志。

  一直没有说话的折袖忽然开口,看着离山剑宗四人面无表情说道:“那要看你们是什么想法。”

  苟寒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虽然他性情温和,但自有他的骄傲。

  众人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陈长生收拾笔记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走到外屋,把笔记递给苟寒食,说道:“你帮我看看,这是我凭感觉挑的一瞬画面。”

  苟寒食有些意外,先前的辩论是一回事,把自己理解出来的碑文给别人看又是另一回事。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说道:“为进天书陵观碑,我这些年做了些准备,这小册子上面是我摘录的一些笔记。”

  陈长生笑了笑,苟寒食也笑了笑,两个人的视线相对,忽然间安静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的神情。

  在屋外洗漱完毕的少年们,回到屋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应该在屋子里。”苟寒食说道。

  陈长生说道:“不在被褥里,我白天拆的时候没看到什么笔记,纸片都没现一张。”

  唐三十六揉搓着湿漉漉的头,不解问道:“在说什么呢?”

  “荀梅的笔记。”陈长生和苟寒食异口同声说道。

  然后他们同时转身,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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