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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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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我姑以我血荐姑娘

  之所以会如此想,是因为陈长生想到了一种可能救活她的方法。

  三千道藏里没有提到过这种方法,医术里也没有相关记载,那种方法从来没有人用过,听上去都很荒唐,而且没有任何道理。但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那种方法可能有用。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就像徐有容刚才说的那样……他不想谁死,谁就很难死。

  只是并不见得管用,而且师兄肯定不会同意。

  他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望向徐有容认真说道:“稍后我会用一种方法,提前和你说一声,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太吃惊。”

  徐有容见他眼神清明,也变得认真起来,问道:“什么方法?”

  她不惧怕死亡,所以先前才能表现的那般淡然。然而在绝望里忽然看到希望,任是谁都会有些情绪波动,不可能以儿戏视之,自当慎重。

  “你知道死马怎么医吗?”陈长生看着她笑着问道。

  这是一句很著名的俗语。她以为他用在这里是想说笑话,有些无奈看着他,心想一路上说了多次,你没有说笑的天赋,何苦还要为难自己?

  “死马只能当活马医,你没有血,那就给你血。”

  陈长生开始卷衣袖,卷到一半,发现堆在一起的袖口有些碍事,于是于脆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很多天前,因为徐有容怕冷的缘故,他的外衣便一直披在她的身上,只剩一件贴身的衣裳,很好脱。很快他就脱掉了衣服,握住了短剑,便准备往手腕里割去。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腕,拦在了短剑的剑锋之前。

  “你……要把血给我?”

  她盯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说道:“虽然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血脉和普通人不一样,但你应该知道,沿途那些妖兽的血对我没用,何必再试?”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正是因为这些思维惯性,才让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她问道。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妖兽,我的血也不是妖兽的血。”

  徐有容的唇角微翘,那是一丝微嘲的笑容——她不是在嘲笑陈长生痴心妄想,而是自嘲,她身体里流淌着的天凤真血是所有力量与荣耀的源头,然而当她失去那些真血的时候,才发现天凤真血,从她的骄傲,变成了她死亡的原因陈长生的血自然和妖兽的血不同,但普通人类的血,又如何能够替代天凤真血?

  一声惊呼在陵墓里响起陈长生没有在意她的意愿,直接把她的手拿开,横着短剑便向手腕割了下去。

  他在北新桥井下的寒冷世界里沐浴过龙血,比最完美的洗髓还要完美,从此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与速度,以及更难想象的身体强度,凭借这些,他才能在大朝试里连续战胜那么多少年天才,直至最后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如果是普通的兵器,哪怕是百器榜上的一些神兵,在他自己的手里,都很难割开自己的肌肤。在湖畔那场伏击战中,那两名强大的魔族美人,到最后险些要把他的内脏击裂,也没能在他的身体表面留下一道伤口,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他手里的短剑可以。

  这把短剑是他离开西宁镇旧庙时,师兄余人赠给他的礼物,看上去异常普通寻常,在世间藉藉无名,百器榜上更没有它的身影,但陈长生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锋利的剑。无论是唐三十六的汶水剑,还是七间腰间的离山法剑,都不如它。

  嗤的一声轻响,他的手腕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红线,然后那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边扩展开来,鲜血从那道伤口里涌出,将要滴落。

  他已经把剑鞘接在了下方。

  悄无声息,他的鲜血缓慢地流进剑鞘里。

  “你到底想做什么?”徐有容很生气,因为他不听自己的话,因为他这么执拗。

  然后,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香味,比最淡的花香还要淡,比最馥郁的香水还要浓。

  那道香味被闻到之后,便会发生无数变化,时浓时淡,时清时郁。

  有时是花香,有时如蜜,有时就像园子里刚结出来的新果,依然青涩,但已有气息。

  这是什么味道?

  她看着陈长生的手腕,确定这道香味来自他的血。

  陈长生的血流的越来越多,那道香味也越来越浓。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受到了更多。

  那是最邪恶的诱惑,也是最纯净的甜美。

  最古老,又最新鲜。

  美妙至极。

  那是极为繁复而又生动的生命气息。

  那是难以想象的强大的生命力。

  徐有容看着陈长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即便是周独夫的陵墓,都没能给她如此大的震撼……这是什么血?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人吗?

  想着这些事情,她昏睡了过去。

  不是眼前看到这幕画面,闻到这道血的味道让她难以承受精神上的冲击,而是因为事先,陈长生已经悄无声息地把金针扎进了她的合谷穴。

  他对她解释自己会用什么方法来救她,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情,并不代表他需要她看着自己做这件事情。为了她能够保持平静的心境,让她昏睡过去,是最好的选择。同时,这样也能保证她不会打扰到这个过程,要知道,他的血每一滴都很珍贵。

  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她闻着自己血的味道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腕间的血渐渐凝住,伤口渐渐合拢。他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剑鞘里的血够不够,为了保险起见,他毫不犹豫拿起短剑,重新把伤口割开,甚至割的更深了些……有些痛,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里。

  如是,重复了四次。

  鲜血从他的手腕上不停地流进剑鞘里。

  过了很长时间,他想着应该够了吧?

  忽然间,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模糊。

  难道自己晕血?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过。过了会儿,他清醒了些,才明白不是晕血,也不是饿的发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血流的太多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血注入到少女的身体里。

  他用布条将手腕上的伤口紧紧地系死,确保不会影响动作,也不会让血再流出来,然后走到徐有容的身边,解开她的衣裳前襟,露出洁白的颈与光滑的肩头,左手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右手握着短剑缓缓跟着。

  一道已经不复清晰、更谈不上强劲,显得格外孱弱的震动,从她的肌肤传到他的指腹里。

  就是这里。

  他拿着短剑,抵住那里微微用力,刺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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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十的

  剑锋破开她的肌肤,割开她的血管。

  没有血喷溅而出,甚至一丝血都没有流出来,因为她身体里的血已经基本上快要没有了。

  陈长生拿过剑鞘,用鞘口对准她颈间的伤口。

  神识微动,一道血线从剑鞘里出来,更像是从虚无里生成一般。

  那道血线非常细,似乎比发丝都还要更细,向着她的血管里缓缓地灌进去。

  整个过程,他非常小心谨慎,神识更是凝练到了极致。

  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味道。

  他的血的味道,渐渐在空旷的陵墓里弥漫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回剑鞘,右手食指间隐隐冒出一抹寒意,摁在了徐有容的颈间,过了会儿,确认她的血管与创口已经被极细微的冰屑封住,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

  手腕间那道清晰可见、甚至隐隐可以看见骨头的伤口,缓慢地愈合,或者说被冰封住。

  伤口的旁边还残留着一些血渍。他想起师兄当年私下对自己的交待,犹豫片刻,把手腕抬到唇边,开始仔细地舔了起来,就像一只幼兽在舔食乳汁。

  当初师兄曾经对他说过,如果受伤流血后一定要用这种方法,只有这种方法,把血吃进腹中,才能让血的味道不再继续散开,除此之外,无论用再多的清水冲洗,用再多的沙土掩埋,甚至就算是用大火去烧,都无法让那种味道消失。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的味道。以前在战斗里,他有好些次都险些吐血,然后被强行咽下去,但那时候血只在咽喉,而这时候,血在他的舌上。

  原来,自己的血是甜的。

  他这样想着。

  味道确实很好。

  很好吃的样子。

  真的很好吃。

  还想再吃一些。

  忽然间他醒了过来,浑身是汗,然后被冻结成雪霜。先前他竟是舔的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就像一个贪婪地舔食着自己死去母亲混着血的乳汁的幼兽。

  如果不是醒来的快,他甚至可能会把手腕上的伤口舔开。

  陵墓里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才会有轻风拂过。

  地面上那些冰冻的汗珠,缓缓地滚动着,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他疲惫地靠着石柱,脸色异常苍白。

  因为他流了太多的血,也因为恐惧。

  十岁那年,他的神魂随着汗水排出体外,引来天地异象,西宁镇后那座被云雾笼罩的大山里,有未知的恐怖生命在窥视。从那夜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异常人,不是说他有病这件事情,而是说他的神魂对很多生命来说,是最美味的果实,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如果让世人发现你血的异样,你会死,而且肯定会迎来比死亡更悲惨的结局。

  师兄对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就是在十岁那年夜里的第二天。当时师兄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清楚,因为他的双臂都很酸软无力,比划手式总是出错。

  他问师兄,为何会这样。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告诉他,那是因为昨天夜里,他一直在给打扇,想要把他身上溢散出来的味道尽快扇走。

  他问师兄,为何要这样。师兄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昨天夜里,他闻着那个味道时间长了,忽然很想把他的血吸于净,想把他吃掉。

  在陈长生的心目里,师兄余人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是对自己最好的人。如果师兄要自己去死,自己都可以去死,可是师兄如果要吃自己……

  他想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是所有生命向往的美味,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不喜欢自己的血,甚至可以说厌憎,又或者说可以是害怕。因为这种心态,他从来不会去想这件事情,甚至有时候会下意识里忘记自己的血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那夜过去之后的清晨,溢散的神魂敛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血液里,再也没有散发出来一丝,但那种厌憎与害怕,依然停留在他的识海最深处。

  来到京都后,他以为已经远离了那段恐怖的回忆,他能感觉到自己血的味道似乎在变淡。然而在天书陵一夜观尽前陵碑后的那个清晨,他第一次在白昼里引星光洗髓,却震惊地发现似乎一切都将要回到十岁那年的夜里。

  他不想再次经历那样的夜晚,不想再次感知到云雾里未知的窥视。

  于是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在战斗里被重伤,想要吐血的时候,他哪怕冒着危险,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咽回去。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他都不再敢将幽府外的那片湖水尽数燃烧,因为他担心又像在地底空间里那次般,被真元炸的血肉模糊。

  不能流血,不能让自己的血被人闻到,这是他不需要去想,却奉为最高准则的事情。

  甚至,比他的生命还要更重要。

  因为他一直记着师兄的警告。

  但今天在这座陵墓里,他没有听从师兄的警告。

  因为他要救人。

  他看着沉睡中的徐有容,露出满足的笑容。因为中毒,她的脸一直有些浮肿,这时候,那些浮肿明显消减了很多,清丽的眉眼变得更加清楚。

  最重要的是,她苍白如雪的脸,这时候渐渐生出了几丝血色。

  距离周独夫陵墓很远的地方,有座旧庙。如果从千里之外的第一座初祀庙数起,这座旧庙应该是第九座。这也就意味着,距离周独夫的陵墓只有两百里了。

  这是刚开蒙的孩童都能算清楚的事情,南客等人自然不会弄错。弹琴老者感慨说道:“没想到我这一生居然还有亲眼看见周陵的那一天。”

  腾小明挑着担子,望着远方天穹下隐约可见的黑色突起,向来以木讷沉默著称的他,这时候的神情也有些激动,至于他的妻子刘婉儿,还有那两名魔族美人,更是如此。

  数十天苦行,即便是这些魔族强者都觉得有些辛苦。不过想着徐有容和陈长生就在前面等着受死,更重要的是,白草道的尽头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周陵,这种辛苦又算得什么?

  忽然间,白草道微微震动起来,震动的源头来自后方广袤的草原深处。

  弹琴老者微觉诧异,转身向草原里望去,神情凝重说道:“妖兽们似乎有些躁动。”

  忽然间,他的神情剧变,张着嘴,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魔将夫妇也看到了天空里的异象,身上的气息陡然间提升到周园能够容纳的顶点草原上方的天空里出现了一道阴影。那道阴影是如此的巨大,仿佛要遮蔽半片天空。这道阴影,正在缓慢地移动,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翅膀。

  南客看着天空里的那片阴影,皱眉说道:“连天鹏都有些疯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草原妖兽躁动不安的源头,来自于二百里外的那座陵墓深处。在那座陵墓深处,有个少年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露在了空气里。那股血的味道,在草原里弥散开来,已经淡到了极点,但依然足以令这个世界里的妖兽们生出无比疯狂的渴望。

  陵墓的四周,有设计极为巧妙的通风道与光道,不虞雨水会从那些通道里灌进来,却能让新鲜的风与光线进来。也不知道当初周独夫命令设计自己陵墓的时候是怎么想的,难道人死之后还需要呼吸新鲜的风,享受明媚的春光?

  陈长生想不明白,只是通过光线与空气里湿润程度的变化,确认应该到了第二天清晨,而且陵墓外的雨应该也停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有容终于醒了过来。

  陈长生看着她笑了笑。

  她没有笑,怔怔看着他问道:“你把自己的血灌到了我的身体里?”

  陈长生说道:“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把自己的血灌进了你的血管里。”

  徐有容有些无奈,有些伤感,有些疲惫,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做到了这一切,但你觉得这样能行吗?我说过,我的血……”

  “是的,这样能行。”

  没有待她说完,陈长生微笑说道。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委顿,但眼神很明亮,很于净,很自信,如初生的朝阳,虽被云雾遮着,却光华不减。

  看着他的神情,徐有容生出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喃喃说道:“这样也能行?”

  “好像确实行。”

  陈长生走到她的身边,观察了一下她颈间的伤口,然后说道:“你自己感觉一下。”

  徐有容有些茫然,下意识里按照他的话自观,发现自己的血脉居然真的不像昏睡之前那般枯竭了,虽然不像平时那般充沛,还是有些稀薄,但至少可以保证……活着。

  活着,多么重要,多么好,最重要,最好。

  只是,为什么自己能够活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她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明明应该是他的血,为什么却像自己的血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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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再临绝境,两个小朋友

  她想起昏睡之前的画面,和那难以忘记的味道,生出无数猜想,震惊无语。

  ——他的血很纯净,所以可以与自己的身体契合?可是此时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带着清晰的神魂烙印,明明是自己的血,他的血怎么变成自己的天凤真血?

  她睁大眼睛看着陈长生,很是茫然,有些无助,于是无辜。

  这是她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这样懵懂,这样可爱。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也不准备向她解释,但担心刚刚离开死亡边缘、实际上依然非常虚弱,需要好好休养的她,因为精神冲击太严重而产生一些新的问题,所以决定编造些借口,然而他的话刚刚出口,便被一阵雷鸣盖了过去。

  轰隆隆

  沉闷而响亮的雷鸣声从远处而来,直接穿过陵墓的大门,传进他们的耳中。

  陈长生有些不解,心想清晨之前雨刚刚停,为什么还有雷声?他扶着她靠着石柱坐好,把准备好的清水与食物端到她的身边,说了声,便向陵墓外奔去。

  通过漫长的甬道,来到陵墓之外,向雷声起处望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雷声起处没有雨,连云都没有,却也看不到湛蓝的天空,因为远处的那片天空,被一道巨大的阴影所占据。

  在那道阴影的下方,是一条如潮水般的黑线。

  虽然看不清楚,但神识无情而冷酷地告诉他真相,那道黑线是由无数妖兽组成的兽潮,在二百里外,如果保持着现在的度,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就会来到这座陵墓之前。

  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草原里的妖兽会忽然来袭,并且变得像军队一样,是不是谁在指挥,他转身走回陵墓,奔回徐有容身前,把她横抱了起来,说道:“我们必须离开了。”

  一路行来,二人之间已经有很多身体接触,但这种抱法自然不同,徐有容还未从茫然情绪中醒来,便开始微羞,只是羞意未变成恼意,便又被他的话惊着。

  “怎么了?”

  “有兽潮,应该是向着陵墓来,可能指挥,估计是魔族。”

  “应该是魂木。”

  简单的两句对话,两个人便交换了足够多的信息,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陈长生抱着她跑出陵墓,此时那道兽潮组成的黑线仿佛还远在天边,并未生任何移动,但他知道,那些恐怖的妖兽,距离此间又近了些。徐有容也终于看到了这幕堪称壮观的画面,没有惊慌失错,直接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去哪里?”

  如此可怕的兽潮来袭,不要说他们现在伤重疲惫,就算是全盛时期,法器都还在身边,也没办法应对这样的情况,便如陈长生所言,离开是必然的事情。

  可是,能去哪里呢?这片草原是那样的神秘而危险,如果不是有黄纸伞的指引,他们根本没有可能走到这座陵墓,而黄纸伞的方向来自于那道剑意。

  徐有容虽然不知道内情,也早已判断出那把伞只会指向陵墓的方向。

  如果现在他们离开陵墓走进草原,黄纸伞肯定无法给他们指出第二个目的地,那么他们必然会迷失在这片草原之中,像那些前辈强者一样死去。

  好在接下来看到的画面让他们免于这方面的苦恼,当然这里用好字似乎非常不妥当——在陵墓四周的草原里,他们都看到了兽潮的黑线,所有离开的方向都已经被隔绝了。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本来还有很多疑问,那些兽潮因何形成,是不是他们进入周独夫的陵墓,惊动了某种禁制,这一路行来,为何没有妖兽对自己起攻击,为什么这些妖兽看上去似乎有人指挥,但这些疑问徐有容已经给出了答案。

  “南客禁止那些妖兽攻击我们,是想通过跟踪我们找到周独夫的陵墓。”

  陵墓里的魂枢来自白帝城,可以号令驭使妖兽,而很关键的魂木却不在石室里,现在想来,那块魂木应该便是被南客拿在手中,至于为何会如此,那是他们现在不需要关心的事。

  那道黑线里有无数数清的妖兽,有很多妖兽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隔着两百里的距离,便是他都能够感知到,有些妖兽散出来的气息竟可以与聚星境的人类强者相提并论。

  更不要提天空里那道阴影的恐怖真身。

  他问道:“她既然可以驭使妖兽,那么完全可以⊥妖兽带路,何必还要跟踪我们?”

  徐有容说道:“魂木可能需要与魂枢在一起,才能挥出全部的作用,或者因为什么原因,她无法与那些妖"shou jiao"流,那些妖兽只会跟着她战斗,但不会做别的。”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又开始沉默。

  兽潮形成的黑线在陵墓的四周,就算他们是聚星境巅峰强者,都很难突围而出,这时候进行这些分析,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雨后的草原有些微寒,陵墓的石块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树很矮,无法挡风,拂面微寒,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我们回去吧。”

  既然无法离开,守在陵墓里便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徐有容说道:“我不想死在别人的坟墓里。”

  陈长生思考问题要世俗的多,说道:“可是外面有些冷。”

  徐有容不知从何处取出梧弓,插进石块的缝隙里,只听得一阵簌簌响动,长弓之上生出无数青叶,迎风招展,却把寒风尽数挡在了外面。

  陈长生在崖洞里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梧弓变成的青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感受着其间强大的防御气息,吃惊说道:“居然是桐宫?”

  徐有容微微动容,心想你真的就是一名雪山派的隐门弟子?你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秘密?居然能够一眼便看破这是桐宫?

  陈长生抱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忘记麻布裹在她的身上,这时候他把麻布铺到地面,扶着她坐下,说道:“既然你不想进去,就在这里看看也好。”

  难以逃出生天,依然是死路一条。刚刚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的徐有容,见到了真正的本性,心境前所未有的清明,不去想陈长生身上隐藏着的秘密,平静而淡然。

  “早知如此,先前何必做那些事,浪费了。”

  陈长生不同意她的看法,说道:“能多活一刻都是好的,不要说一天,哪怕是一个时辰,一息,甚至是一瞬间,都是好的。”

  徐有容感觉到他的真诚,心想这是一个对生命多么眷恋与热爱的人啊,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如此善良吧?他真是一个好人。

  “谢谢你的血。”

  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闻到的味道,即便是正处于初见本性而宁静无双精神状态中的她,神情也有些微妙的变化,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的血有问题,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总之闻到我的血的味道的人或者别的生命,都想把我吃掉,没有谁能抗拒这种诱惑。”

  除了经脉断绝、命途黯淡,会在二十岁时死去,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无论是对落落还是唐三十六,他都没有说过,但这个时候,他当着徐有容的面,很平静地说了出来。这并不代表他对这名少女的信任程度已经过了落落和唐三十六,而是因为现在的环境很特殊,情况特殊,就像当初在地底第一次看见黑龙一样,在死亡的压力下人们总愿意说些什么。

  听到他的话,徐有容说道:“我没有那种想法。”

  陈长生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姑娘,不想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而且你不要忘记我把你弄昏了。”

  徐有容被他说中心思,也不生气,笑着说道:“那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说法?”

  “你刚才应该感受到了。”陈长生想着自己先前险些神智不清,把自己的血吸于净,心想我自己也感受到了。然后他认真说道:“而且这是我师兄说的,我相信他。”

  徐有容有些意外:“你有师兄?”

  陈长生很无奈,说道:“我还有师父。”

  徐有容不喜欢他这种说话的方式,微嗔说道:“油嘴滑舌。”

  陈长生迫不得已承认道:“被一个朋友感染的。”

  “你这么闷的人也有朋友?”徐有容打趣说道。

  陈长生说道:“你这么清冷骄傲的姑娘都能有朋友,我为什么不能?”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有朋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秀气的眉毛仿佛要飞起来,显得很是得意。这是赌气,或者说孩子气,或者说置气,反正陈长生怎么都没想明白,没有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骄傲的。他再一次地觉得这个秀灵族的天才少女有些孤单可怜,笑着问道:“……那我算不算?”

  徐有容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看着他微笑说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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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临渊对十谈,一个动心人

  听到这个答案,陈长生有些不知为何的开心,又有些骄傲,说道:“谢谢。”

  徐有容说道:“不用客气。”

  “总之我有师兄,他说的话我都信。”陈长生把话题又绕了回去。

  徐有容认真问道:“关于你血,你师兄是怎么说的?”

  陈长生说道:“师兄说,只有圣人才能承受住我的血的诱惑。”

  徐有容心想你怎么就这么倔呢?于是对话继续。

  “既然你的血没有被吸于净,说明没有人禁受过这种诱惑的考验。”

  “有。”

  “谁?““师兄。”

  “……你还活着,证明他没有吸你的血,可他不是说只有圣人才能禁受住这种诱惑?”

  “是啊,我师兄就是圣人啊。”

  到此时,场间终于安静了下来。陈长生和徐有容双目对视,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其实他们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这时候在死亡之前,刻意想要欢快的聊天,非但没能达到目的,反而显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他们两个人在心里同时叹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视线分开。徐有容看着青叶那边的真实世界,看着草原远方那道兽潮形成的黑线,问道:“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陈长生说道:“应该暮时之前。”

  徐有容安静了会儿,说道:“如此说来,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了。”

  陈长生是一个对时间非常敏感的人,纠正道:“是最后一个白天。”

  徐有容笑了笑,没有再与他进行无谓的争论。

  陈长生感知到她此时的心情,沉默片刻后说道:“师兄说过,如果努力到最后发现还是无法改变命运,那么只好体味或者享受命运带给你一切。”

  徐有容这才知道那天夜里在庙中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的源头在何处,静静体会片刻,觉得这句简单的话并不简单。她对陈长生的评价很高,听他对那位师兄如此尊重,越发觉得那位师兄不是普通人——修行界以为雪山宗已经衰败,谁想到还有这么多了不起的年轻弟子。

  想着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同门,青曜十三司的求学生涯已然远去,南溪斋内门只有她一个弟子,她反而与长生宗、尤其是离山剑宗的那些弟子们相熟一些,而且她和他们道出同系,本来就是以师兄妹相称。

  “我也有位师兄。”她说的自然是秋山君。

  然后她安静了很长时间。在南方修道的这些年里,秋山君对她一直很好,甚至好到让她都察觉不到,更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世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她也知道秋山君对自己爱意深种,不禁想道,如果自己死在周园里,他应该会多么难过悲伤?

  “然后?”陈长生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安静下来,问道。

  徐有容说道:“在那间庙里我们讨论过完美这两个字,你说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我承认有道理,但师兄是我平生所见最接近完美的人。”

  陈长生心想我也认为自己师兄很完美,可在世人眼中,他只是个畸余之人。

  “而且师兄对我很好。”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补充这么一句。

  陈长生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会觉得有些酸意,就连他接下来的那句话,都有些酸。这种酸没有体现在字眼上,而是体现在音调上,有一种刻意的淡然与无视。

  “所以……你喜欢他?”

  他静静回望着她的眼睛,问道,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强大。

  如果是别的时候,别的年轻男子问出这样的问题,徐有容当然不会回答,但现在是在周独夫的陵墓上,问话的是他……或者她本来就是在等他问出这个问题,借着死亡的压力与……他的言语,来看清楚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她在心里很认真仔细地问了问自己,然后给出了答案。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陈长生那抹极淡的酸意并没有就此散去,因为她还是想了想——他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所以不明白,正因为这是她认真思考之后得出的答案,才更值得他开心。

  他想了想,问道:“他喜欢你?”

  这一次徐有容没有想太长时间,直接点了点头。

  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表现会显得有些骄傲,因为她说的是客观事实。

  陈长生让自己平静下来,表现的有些不解,其实就只是想让自己更高兴些,继续问道:“既然是完美的,又喜欢你,为何你不接受?”

  徐有容很明显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只是不知道以前向她提问的是霜儿、是圣女还是她自己,总之,她的回答很平静而顺畅。

  “首先,他再强,也不过我这般强。”

  话还没有说完,便迎来了陈长生的反对。他这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就像那天在庙里一样,觉得这个少女的理念有极大的问题,他想改变她的观念,让她能够更幸福地生活下去,却哪里还记得兽潮即将到来。

  “你这种心态就不对,交友不是打架,谁强谁弱有什么关系?”

  徐有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想了想后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作为修道的伴侣,他的境界实力是足够了,甚至可以说,在同龄人里,我很难找到比他更合适的对象,但修道之路何其漫长,既然要长期朝夕相对,总要找个顺心意的对象。”

  顺心意这三个字很好,陈长生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支持你。”

  徐有容笑笑无语,心想这种事情哪需要他人的支持——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就是不喜欢。师兄什么都好,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动心,这就是唯一的原因。

  毒素渐退,她这时候依然虚弱,脸色很是苍白,谈不上美丽。但她眼中那抹笑意,对陈长生来说,却很好看,直接让他的心动了起来。

  动心是一个很玄妙的词,很难描述。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跳动。那怎样才叫做动心?心跳的速度变快便是动心?折袖的心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加快,但那是病。

  陈长生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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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不能要的女人,无耻的男人

  远处的太阳在草原的边缘悬挂着,很低,兽潮形成的黑线里,有很多能够飞翔的妖兽飞了出来,遮挡住了光线,天地渐渐昏暗。

  陵墓高台之上,青青梧桐叶里,阴影斑驳,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黑夜提前到来。

  夜色往往象征着死亡与终结,但很多时候也代表着安全。在夜色的遮掩下,人们敢于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敢于流露平时不敢流露的感情,敢于说很多平时不便说的话。

  那些话往往都是真话,都是真心话。

  此时,他们已经看不清楚彼此的脸,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好在他们的眼睛都很于净,都很明亮。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其实,我有件事情骗了你。”

  徐有容有些吃惊,轻声问道:“什么事情?”

  陈长生没有直接回答,说道:“之所以我当时会选择骗你,是因为……我有婚约在身。”

  说出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而且他很确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轻松。

  徐有容听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淡淡的失落,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失落。

  勇气这种事情一旦从囊中取出来之后,便开始绽放无数光彩与锋芒,很难再把它放回囊中,也很难让它再次变得黯淡无光。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但我不想娶她,我会退婚。”

  这是补充,是解释,是宣告,是承诺。虽然他和她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啥想法,但既然他先动心了,那么便要把这些事情做的于于净净,就像师兄说过的那样,只有于于净净地做事,才能得到漂漂亮亮的结果。

  徐有容觉得他的眼睛太过明亮,低下头去,在心里有些微恼想着,这种事情对我说做什么?

  然后很奇妙的,她想起自己那位未婚夫,那个家伙用尽手段,就是要娶自己……是的,到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未婚夫很优秀,比她想象的还要优秀,但那个家伙的心机太过深刻,太过虚伪,哪里像这个雪山宗弟子一样诚恳可靠。

  为什么自己会拿他和那个家伙比?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微觉心慌,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娶那个女子?”

  她问这个问题,是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变化,是想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有些害羞的事情,也是她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不喜欢怎样的女子。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的未婚妻,在我们那边非常出名。”

  徐有容心想,西北苦寒之地,曾经的那些世家已然衰落,到底是偏狭所在,再如何出名也不过如此,自己就不了解。

  “她……很骄傲。”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他虽然很讨厌那个女子,却不想在别的女子面前说她太多坏话,斟酌了一番词语之后,继续说道:“可能是家世的原因,从小的环境不同,所以她真的很骄傲,不是说她趾高气昂、颐指气使,而是说她习惯了居高临下的处理所有事情……包括我。”

  徐有容向来都不喜欢那些傲气凌人的世家小姐,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瞧不起你?”

  陈长生点了点头。

  徐有容心想此人的天赋如此出众、学识如此广博,性情如此诚恳,那位未婚妻都瞧不起他,那得是多么骄傲愚蠢,眼光又得是多么糟糕啊。

  他说道:“其实我最不喜欢的是她那种故作清高的姿态,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又不是餐风食露的神仙。”

  徐有容很赞同他的说法,每每看到喜欢南溪斋外门的那些师姐师妹白纱蒙面,行走悄然无声,裙摆不摇,对世人不假颜色、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便觉得不自在,所以她经常在崖间独坐,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小镇上打打牌,重新找到一些生活的乐趣。

  “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她又同意了这份婚约。”

  陈长生继续说道:“其实我很清楚她的想法,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

  徐有容心想,大概是后来他进了雪山宗隐门,开始展露自己的才华,看着前途无量,他的未婚妻才会改变主意。一念及此,她对那名女子的评价更低了些,甚至有些不耻——骄傲,愚蠢,眼光糟糕,那都还有得救,但这……可是道德问题。

  “这种女子,不要也罢,退婚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陈长生安慰说道,有些同情他的遭遇。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现在,我更觉得退婚是对的。”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徐有容看着他越来越明亮的眼睛,听着他声音里的微微颤抖,不由怔住了。她是一个无比聪慧的女子,怎能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她再一次觉得有些心慌,而且越来越慌。

  她想起自己也有婚约在身,而且没有告诉他,以为这便是心慌的来由,却不明白,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心动的太快,也容易心慌。

  天光幽暗,梧叶轻飘,麻木渐暖,陵墓的高台,如夜晚一般。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

  “其实……我也有婚约在身。”夜色笼罩的高台上,徐有容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被梧桐树上的青叶摇动声盖过去。

  “啊?”陈长生的声音显得很吃惊,完全没有想到,然后迅速变成水一般淡。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可能是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太明显,谁都能听出他的失落与伤感,所以徐有容的第二句话紧接着响起,语速有些快,有些急促,但声音里的意思很肯定,没有任何动摇。

  “可是我也不想嫁给他,而且,我肯定不会嫁给她。”

  同样是解释,是补充,是宣告,那……会不会是承诺呢?

  夜色里的高台再次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后,陈长生嘿嘿笑了起来。

  徐有容有些羞恼,说道:“傻笑什么?”

  陈长生说道:“没什么。”

  如果是唐三十六在场,一定会在这时候加一句,鬼才信你们两个人之间没什么。

  很快,陈长生便清醒过来,心想对方的情况并不见得和自己一样,或者自己想多了。他有些好奇,同时也有些不安问道:“你……那位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有容轻声说道:“我和他已经认识有很多年了。虽然后来我都快忘记他这个人的存在,但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我和他就认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他是个很讨人厌的小孩。”

  陈长生伪光正说道:“小男孩往往都是很让人讨厌的……我也不例外。”

  徐有容说道:“反正因为某件事情,我决定不再理他,没想到,几年后他又缠了过来。”

  陈长生心想,如此行事确实是有些不自尊自爱。

  “在我们那边……婚约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这门婚事是长辈指婚,所以很难简单地退婚。”

  徐有容以为他是地处西北的雪山宗弟子,这句话里的我们那边自然指的是中原,在陈长生听来,则以为她说的是秀灵族人定居的妖域。

  他心想秀灵族经历了那么多次磨难,现在存世的族人数量很是稀少,繁衍后代乃是头等大事,只允许同族通婚,不免严苛,只是对向往爱情的少女来说确实有些残忍。

  “既然已经过去了好些年……难道……你的未婚夫就没有变得好些?”

  “没有。那个家伙的性情一点都没有改,甚至变得更加恶劣。”

  徐有容想着霜儿来信里提到的那引起事情,越说越是低落:“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家伙确实有很优秀的地方,但……他又有很多让人根本无法接受的缺点。”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恨恨的声音,心想看来她真的是很讨厌那个未婚夫。

  “他表面上看起来不理世事,善良老实,实际上心机深刻,长袖善舞。”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有容想的是那个家伙初入京都,便不知如何便与教枢处联在了一处,进了国教学院做学生,借着旧皇族与圣后娘娘之间的斗争,搅出无数风雨,也让他在京都里站稳了脚、获得了极大的好处,这样的人哪里能是一个不通世情的乡下少年?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行事虚伪,确实不好。”

  徐有容微讽说道:“何止如此。此人还趋炎附势,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讨好了一位贵人,此中细节,便是我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某人与落落之间的关系。陈长生诚恳说道:“按道理来说,疏不间亲,我不应该说些什么,但……这种男人,确实要不得。”

  说着话时,他有些想知道,所谓……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在他看来,她的未婚夫是比她的那位师兄更加危险的敌人,因为听上去她似乎是在埋怨愤怒批判,但正所谓有希望才会失望,她的埋怨愤怒批判何尝不是说明在她心底深处或者对那位未婚夫曾经隐隐有所期待,他自然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徐有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不语。

  陈长生在心里想着,难道那手段竟无耻到难以启齿的程度?

  徐有容这时候想着来自京都的那几封信。

  那些信来自她最信任的霜儿,还有莫雨。

  在霜儿的信里,描绘过这样一幕画面。

  在春光明媚的国教学院藏书馆里,他和那名年幼的妖族公主搂搂抱抱。

  在莫雨的信里,描绘过这样一幕画面。

  在北新桥井底的龙窟中,他和那条黑龙变成的少女抱在一起。

  是的,就算有再多的缺点,都可以解释,最多解除婚约,变成陌生人,但不至于如此厌弃,唯有这些事情,她无法忍受,如果她能够忍受,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他喜欢拈花惹草。”

  她尽可能平静地客观描述道:“而且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夜色笼罩的陵墓平台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响起一声重击,然后是陈长生愤怒的声音。

  “真是个无耻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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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黑棺的钥二匙

  很生气吗?那是必须的。

  一个如此善良、宁静,像空山新雨般的少女,居然被人许配那样一个无耻的男人,任谁都会觉得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愤怒无比,但对陈长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与魔族的战争,人类世界其实和秀灵族一样,都很在意婚姻嫁娶,像他和她这样有婚约的年轻人很多,也正像她先前说的那样,婚约是最被尊重的一种契约,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很难被解除——好在他和她都遇人不淑。

  这句话听着有些怪,但很道理。正因为婚约的对象都这般糟糕,那么才有解除婚约的动力与理由。看起来似乎很麻烦的问题,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陈长生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他决定趁胜追击,把最后的问题也解决掉。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其实我……”

  黑线看似远在天边,但用不了太长时间便会来到陵墓之前,兽潮会带来死亡,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很少。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忽然心动,这是很悲伤的事情,也是很幸运的事情。他准备告诉她,自己就是陈长生。

  他相信自己的名字,整个大陆都知道,即便是远在妖域的秀灵族人也应该知道。

  徐有容不知道他准备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以为他就是雪山宗的弟子,叫做徐生。看着他欲言又止、略显紧张的模样,她也紧张起来。

  她以为他要表白。

  她下意识里就不想听,也做好了如果他真的说出口就拒绝的心理准备。

  只是……她并不想拒绝。如果他说喜欢自己,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她的思绪有些混乱,紧接着,又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明明一心修道,为何在临死之前,却想着这些的小事?然后,这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平静。

  修道有很多原因和目的,有的为了强大,有的为了探知更多的未知以寻求精神平静,但绝大多数修道就是为了生死二字。为了不惧生死,继而了脱生死。为何?因为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在百年孤独,有永世沉沦。而就在不久之前,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刚刚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现在的她处于最平静的时刻,最能看淡俗世红尘,最能看懂自己的内心,一颗道心纤尘不染,通明无双,她看着陈长生,等待着他的话语到来,神情平静,眼中却有一抹极淡的羞意与笑意,那羞没有恼意,只是平静的喜悦,因为那是她所寻求的、所想要修的道。

  她这时候依然虚弱,眼神却清透至极,也坚定至极,世间的责任,南北合流的历史意义,对抗魔族,师兄的真情厚意,师长们的寄望,婚约的羁绊,那个家伙在她道心上留下的阴影,只要和他在一起,都将实会被一缕清风吹散,什么都可以不管,不应。

  是的,在周园里一路行来,她与他说过很多话,大多囿于修行书籍、山川湖海,很少谈及彼此的心事,彼此并不是太了解,但她已经非常确定,他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知己,他就是自己需要的良朋。在圣女峰崖畔,她对白鹤说过,无论是君子还是真人,都不是能够相伴度过漫长修道岁月的理想伴侣,那么现在她可以确定的,那个她愿意与之相伴度过修道岁月的那人已经出现了。

  是的,这就是她所寻求、所想要修的道:一道。

  在星空下一道前行,一道修道,直到生命的尽头。

  是的,兽潮越来越近,死亡越来越近,生命可能马上便会终结,但惟因此,正因此,她更要不欺本心。

  长弓化作的那棵梧桐树,在石台的边缘迎风生长,青叶在风中轻轻摇摆,把幽暗的光线晃成更加柔润的光絮,仿佛是谁点亮了蜡烛。

  看着她的眼睛,陈长生隐约明白了,有些微于的嘴唇微启,准备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青叶忽然自梢头飘落,缓缓落在他的肩上,打断了这一切。

  梧桐树的青叶之所以随风而落,自然不是因为到了秋天,而是因为石台下方传来一道震动。

  那震动看自石台,来自遥远下方的草原深处,但实际上,来自陈长生的身体。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就像是受了风寒的病人。

  徐有容微惊,问道:“怎么了?”

  陈长生顾不上回答她,望向震动的源头,右手疾速探出,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这道剧烈的震动,就来自于他腰间的这把短剑。

  他紧握着剑柄,短剑依然不停震动,而且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剑鞘表面那极简单的花纹都变成了虚线,再也无法看清。

  他手里的力量越来越大,却依然不能让短剑安静下来,有些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余人把这把短剑赠给他后,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的神识落在剑柄上,试图重新控制住,却也失败,神识顺着剑柄继续深入,来到那处空间里,终于发现了震荡的源头。

  到处飘着的药瓶、秘籍与黄金珠宝之中,有件黑色的法器正在高速地飞行,将遇到的所有事物,尽数击成齑粉,随着飞行速度地提升,那件黑色法器变得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明亮,向四周散播着强大的气息与光线,仿佛要变成一轮太阳。

  这件黑色法器正是白帝城的魂枢,也是周独夫这座陵墓的核心。

  此时的它仿佛感知到了外界的什么,所以忽然间变得狂暴起来。

  如果陈长生此时的境界再高些,神识再强些,或者可以尝试着凭借对空间的所有权强行镇压住狂暴状态中的魂枢,但现在的他没有这种能力,就连让那块魂枢安静一些都无法做到,如果他再继续尝试,时间再久也无法成功,甚至极有可能空间都会受到极严重的损伤。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放弃,运起神识,把这块黑色的魂枢放了出来。

  嗡的一声震鸣,黑色魂枢出现在石台之上,大放光明,照亮了梧桐树上青叶的每一道脉络,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威压,让徐有容和陈长生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尤其是徐有容伤势未愈,脸色更是苍白虚弱至极。

  幸运的是,魂枢并没有石台上停留很长时间,也没有向他们二人发起攻击。更幸运、也更无法理解的是,这块魂枢明明应该是感知到了正在靠近周陵的什么才会如此狂暴,却没有尝试破开梧桐树上的青叶去与之相会,而化作一道流光,向陵墓深处飞了过去。

  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一眼,看懂对方眼中的意思,他把她背到身上,跟着那道流光,再次走进了这座陵墓。

  陵墓的深处,空旷而幽暗,巨大的黑曜石棺,像山一般安静地陈列在大殿的正中间。

  黑色魂枢悬浮在黑曜石棺的前方空中,一动不动,散发着淡淡的光线,就像是一盏命灯。

  陈长生和徐有容回到陵墓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隐隐约约间,他们还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声音很飘渺,很幽淡,仿佛来自深渊或者星海,仿佛是人声的呢喃,又像是一道低沉的哀乐。

  明明来自幽空里的声音含混不清,那道乐曲并不连续,根本无法听清旋律与内容,但他们都感觉到了这曲与声要诉说的内容。

  魂兮归来。

  陈长生看着黑曜石棺前方的魂枢,沉默片刻后问道:“你听到了吗?”

  徐有容轻轻嗯了声,说道:“不是幻听,应该是某种阵法的残留气息。”

  “它究竟感知到了什么?我隐约觉得与那些兽潮有关。”陈长生问道。

  在他们发现这块黑色魂枢之前,以及随后的时间里,魂枢都一直很安静,然而忽然间变得如此狂暴,强行离开陈长生的短剑,飞到黑棺之前,激发出这些古老阵法的残留气息,肯定有某种特定的原因,孤立事物的状态忽然改变,向来都与外界有关。

  徐有容安静想了想,说道:“我一直都怀疑魂木在南客的手里,现在看来是真的,而且她离这座陵墓越来越近了先前陈长生就觉得很奇怪,短剑可以隔绝真实世界与鞘中世界,这件魂枢在里面却能感知到外界的气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居然能够穿透空间壁垒?此时听到她的话,再想到道藏南华录里曾经提过的器魂不二这四个字,他终于明白了原因。

  那块失落的魂木确实在南客的身上,她带着兽潮自四面八方向陵墓而来,越来越近,到先前那一刻,终于让魂枢感知到了。

  器魂不二,像魂枢这样能够坐镇白帝城的法器,更可以称得上是神器,可以想见器魂之间的联系有多么紧张。不知过了多少年,魂枢终于感到了魂木的归来,自然会有极大的反应。只是为什么魂枢没有破空而去,反而回到了这座黑曜石棺之前?

  “魂木是钥匙。”徐有容的视线从魂枢落到黑曜石棺上,说道:“不是这座陵墓的钥匙,而是这座石棺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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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一起面对

  黑曜石棺很大,像一座小山般,陈长生和徐有容站在棺中,就像站在山里,不知时间之流逝。

  徐有容按照正常的顺序看,一张图接着一张图,脚步缓慢地移动,从左向右,陈长生的顺序和她相反,慢慢地从右向左移动。记背要把领悟掌握要简单很多,但要把如此玄妙难言的刀法记下来,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的左臂触着她的肩头,两个人才醒过神来,发现已经相遇。

  如果是唐三十六,大概会轻佻而得瑟地说:真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了。

  但陈长生不会这样说,徐有容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对视而笑,便继续看最后的两幅图案。

  这是陈长生看的第六十九幅图案,意味着他已经背下了六十九招两断刀法,徐有容因为伤势的缘故,较为虚弱,比他看的要少些,背下了三十七招刀法。

  又过了段时间,两个人看完了最后的两幅图,再一次同乎同时醒来,再次对视而笑。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们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变成了震惊与茫然。

  黑曜石棺壁上的那些图案与文字,正在……消失黑曜石是世间最为坚硬的石材,那些线条图案文字应该是当年周用那把传奇的神刀亲自刻上去的,深刻入石三分,即便历经数百年时间的磋磨,也没有变淡,更不可能被风化,然而这时候,那些线条的边缘仿佛变软了很多,陵墓里幽风轻拂,线条边缘的黑曜石便被吹成了沙砾,簌簌落到了地上只是瞬间,陈长生和徐有容根本来不及反应,黑曜石棺壁上的所有文字与图案,便尽数被抹掉,变成了一百零九片微显粗糙的洼陷。

  这是怎么回事?这幕神奇的画面,让他们两人震惊无语,难道说这些两断刀法被记住之后就会自行消失?如此神奇的手段,周独夫是怎么做到的?

  两断刀诀已然变成棺底的黑色沙砾,不复存在,黑曜石棺里真的变成空无一物,他们自然不会再作停留。

  陈长生背着她离开黑曜石棺,回到墓殿的石质地面上,回想着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心情依然难以平复。

  “好在都记住了。”徐有容说道:“出去之后,我们把那些刀法抄录下来,便是完整的。”

  自幼生活在西宁镇旧庙里,十五岁的少年陈长生,对男女方面的事情自然难免迟钝,但这时不知为何,却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她的意思。这套石破天惊的两断刀诀,现在属于他们,而且不是分别属于他们,就像刀诀一样,属于他们这个整体。

  如果他们不能足够信任、彼此坦诚,那么这套刀诀便没有任何意义。

  “嗯,我们一起练。”陈长生说道。

  “如果我们不能离开周园,怎么办?”徐有容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有些淡淡的伤感,说道:“难道说这套刀诀就要随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陈长生说道:“不要有压力,如果周独夫真的还活着,两断刀诀自然不会失传。”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现在有不一样的想法,如果周独夫没有死,他为何要在自己的陵墓里留下这些刀诀?”

  陈长生想了想,猜测道:“有可能他是要去做一件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情,留下这些刀诀,也是不想自己平生最了不起的创造就此湮没无闻。”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你要尽可能地争取活下去。”

  陈长生回视着她的眼睛,心想如果有命运的话,命运给出的条件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是两断刀诀还是想要记住这些美好,都要两个人一起活着,然后一起,才有意义。

  “愿圣光与你同在。”她真诚的祝福道。

  陈长生身体前倾,有些笨拙拥抱了她一下,说道:“与我们同在。”

  地面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不是黑曜石棺的开启,也不是来自他的短剑,而是兽潮终于到了。陈长生记得不久前她刚刚说过自己不想死在别人的坟墓里,所以很自然地扶着她向陵墓外走去,经过那条长长的甬道时,没有忘记把墙壁上镶嵌的那些夜明珠全部收走。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觉得有趣之余,也生出更多佩服——能够在生死之前如此淡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很明显,他是真的不畏惧死亡,如此心境,已近圣贤。

  陈长生其实没有想太多生死之间的事情,想的更多的是在幽府外湖水里沉睡的黑龙,他这时候不确知、同时也有些担忧的是,如果自己死在周陵,那么黑龙怎么办?它会随着自己一起长眠,还是就算醒不过来也会活着,毕竟现在的它只是一道离魂?

  走出陵墓,来到神道尽头的高台之上,不及向下方草原望去,陈长生看着那棵迎风轻摇万千翠片的梧桐树,对她说道:“你的法器再强大,也不可能一直挡着,不如收了。”

  徐有容说道:“但可以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oo与别的那些视境界、法器重逾生命的修行者不同,她从来都认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用来换取珍贵的时间或者说机会,别说损耗严重,就算直接毁掉又有什么可惜。

  陈长生说道:“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时间。”

  在背住两断刀诀之前,时间是急迫的,在其后,时间对他们来说便没有了意义,徐有容虽然被他的血从死亡深渊里拉了回来,但依然重伤虚弱,耗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最关键的是,日不落草原里的时间流速与真实世界不同,越靠近周陵,时间流速越慢,他们就算靠梧桐再撑数日,周园外的真实世界或者才过去一瞬间,又能有什么机会?

  “有理。”徐有容伸手把梧桐收为长弓,背在了肩上。

  青叶骤无,石台四周变得一片空旷。陈长生和徐有容开始直面强大的敌人与未知的结局,迎面而来的虽然没有血雨,但亦是一场腥风。

  昏暗的天地间充斥着无数只妖兽,草原上与陵墓前,从眼前到天边,黑压压、密麻麻。

[ 本帖最后由 chenjiaonline 于 2015-1-6 13: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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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清冷的第一剑

  暗沉的暮色下,兽潮如黑色的海洋,黑海之前站着五名魔族强者,天空里有一片更大的阴影,仿佛是这片黑色海洋的倒影。

  陈长生和徐有容站在陵墓正门前的石台上,隔着数千丈的神道,看着这幕壮观而恐怖的画面,看着最前方那名小姑娘手里散着无数无线的黑色木块,知道先前的推算是正确的,魂枢在黑曜石棺之前,魂木却在魔族的手中。

  徐有容有些遗憾说道:“我自幼修道,却信奉道不可道,所谓推演,只是聊尽人事,现在看来,你我只能凭天命了。”

  陈长生看着陵墓前的黑海与天空里的阴影,说道:“我相信有命运这回事,但我不相信命运可以决定所有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也很平静,只有最后那个事字的尾音轻颤了一下,表明他还是有些紧张,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魂木果然在魔族的手中,难怪一路来到周陵,始终没有遇到什么妖兽,只是……这些魔族明明早就可以驭使妖兽杀死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反而帮我们清道?”

  徐有容说道:“上次路过那片秋苇的时候说过,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需要我们帮他们指路。”

  由此看来,在魔族的眼中,周陵的位置至少要远比他和她的生死更重要。魔族寻找周陵做什么?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一定要拿到的?怎么想,都应该是黑曜石棺壁上刻着的两断刀诀,想到此节,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了一眼。

  现在两断刀诀已然毁灭,只有把他们脑海里背诵下来的文字与图画重新组合在一起,才能让刀诀重现。

  用这个来威胁魔族,以换取一条生路?他用眼神询问道。

  “没用的。”徐有容看着神道下方的那个小姑娘冷漠的双眼,摇了摇头。

  凤凰与孔雀,宿命的对手,两个不同种族的天才,在周园里的相遇,才引出来其后这么多的故事。

  暮峪峰顶那决然甚至可以说惨烈的一战里,无论南客展现出怎样恐怖的实力境界,她都平静以应、隐胜一线,即便最后弹琴老者加入战局,她身受重伤,坠入深渊,眼看着便要进入绝境的瞬间,却让血脉第二次觉醒,生出洁白双翼,破夜空而去。

  如果不是因为要救陈长生,在这场战斗里,她是毫无疑问的胜者,只要她能够活着离开周园,然而现在的她,虽然生命暂时无虞,却依然虚弱疲惫,根本无力再战,而南客明显已经恢复如初,一如暮峪峰顶那般强大,甚至更加霸道。

  应该后悔吗?应该后悔吧,她神情平静看着陈长生,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因为他这时候正盯着陵墓前方的黑色海洋。

  那片黑色海洋由成千上万只妖兽组成,无数道强大而血腥的气息,冲天而起,仿佛要把草原上方的天空掀开。

  兽潮里有灰蛟,有妖鹫,还有很多气息强大到他的神识无法感知的妖兽,更不要提天空后方那道恐怖的阴影。

  如果四面八方草原里的妖兽开始进攻,这片黑色的海洋可以直接把这座陵墓淹没,不要说他,即便是那些聚星巅峰的强大神将,甚至可能是从圣境界的圣人都只能远避,除非周独夫复生,谁能凭一个人的力量对抗如此恐怖的兽潮但不知道是因为这座陵墓残留着周独夫的气息,还是因为那块散着无数光线的黑木控制着的缘故,兽潮虽然有些蠢动,尤其是那些曾经被徐有容斩杀过很多同伴的灰蛟与妖鹫,不停出凄厉地啸鸣,却始终停留在陵墓十里之外,没有再靠近一步。

  黑色的海洋是一块幕布,一道艳丽的流光在上面画出。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想起数十日前那面的湖水里的难以忘记的遭遇,眼瞳微缩,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里紧了紧那道流光瞬间便越过看似漫长的神道,来到数百丈高的陵墓中间,来到陈长生和徐有容身前的空中。

  美丽而灵动的光翼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扇动,光翼之间是两名仿佛连为一体的美丽女子。

  她们的眉眼都生的极好看,但容颜与气质却非常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一者端庄,一者妩媚,一者眼波流转,风情万种仿佛花国美人,一者眼神静柔,清纯可人仿佛大家闺秀,并肩站在一起,给人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力极大。

  如果陈长生年龄再长些的话,或者更能体会到这种诱惑,但他现在不过十五岁,而且一心修道求长生,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些方面的事,在他的眼中,这两名女子依然还是在那面的湖水里险些杀死自己的可怕魔女。

  徐有容说道:“她们就是南客的双翼,或者说双侍,一个叫画翠,一个叫凝秋。”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知道她们的名字,微微一怔,再望向她们的目光里便多了些别的情绪。

  一路与徐有容同行闲聊,他知道了这对南客双翼确实是烛阴巫部用某种方法祭造出来的灵体,有神识与自我意识,然而却要终生听奉主人的命令,生死全不在己,只要主人念头微动,她们便会灰飞烟灭,就此死去。

  此时听着这两个名字,他便不喜欢。画翠?凝秋?这是最常见的婢女姓名来历,给人一种怯懦卑微,无法活的痛快的感觉。当然,他知道这名字肯定不是她们自己取的。他不喜欢的是赐她们这种名字,并且可以操她们生死的那位魔族公主殿下。

  南客双侍天天服侍自家主人,哪里看不出来他眼神里的意味。

  画翠便是那位腰肢极软、眼波亦柔软的妩媚美人,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陈长生,声音软糯到了极点说道:“真是个会疼人的孩子。”

  凝秋便是那位容颜秀美、气质极端庄的大家闺秀,却极不喜他眼神里的同情甚至是怜悯,心想那日在湖畔,你险些死在我们二人的手中,居然同情我们的生死被主人控制,真是何其可笑,何其不敬。

  带着一丝嗔怒,她向石台之上冲去。

  “哎哟你急什么我还没和他说说话呢”

  画翠被她带着向石台之上飞去,有些慌乱地说着话,看似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却已经泛出幽幽的绿芒,阴险到了极点。

  嗤嗤声响中,陵墓高台之前的空中,出现了无数点绿芒,星星点点密布。

  那些绿芒都是孔雀翎的毒,一旦进入血肉,必死无疑。

  在湖畔战斗的时候,她们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刺破陈长生的皮肤,此时却依然如此攻来,想必肯定藏着别的手段。

  徐有容静静看着这幕画面,右手握着长弓,手指在光滑且古意十足的弓身上以某种节奏轻击,随时准备陈长生应对不及的时候出手。

  她这时候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战斗的能力,但至少还可以用梧弓,抵挡住敌人的一击。陈长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右脚向前踏出一步,鞋底在石台上踩出一蓬水花,力量自腰间运至肩头再至手腕,短剑化作一道笔直的直线,向石台边缘外刺了过去擦的一声脆响,石台边缘外的空气,仿佛直接被他一剑刺破了。

  更奇妙的是,在他的剑刺出的笔直线条四周,空中忽然凝结出无数朵洁白的雪花,那些雪花比自然结成的雪花至少大十余倍,美丽而又具体。

  雪花飘落,恰好笼罩住了那对光翼。

  光翼里的双侍,即便论单独战力,都在通幽上境,与他一样,合体之后,战斗力更是陡增无数,所以那日在湖畔才打的陈长生没有任何机会,今日为了在主人的面前表现,她们更是暗中准备了别的手段,然而没想到,所有后续的手段全部没有来得及施展出来,便被陈长生的这一剑给破了。

  陈长生用的这一剑,已经至少十余年没有在大6上出现过,直是在两个月前的大朝试里出现过一次,所以没有谁认得出来。

  他用的是国教学院的倒山棍。

  如果要说剑,国教学院的倒山棍并不如天道院的临光剑,如果要说剑势,国教学院的倒山棍不及汶水三剑,亦不及离山剑宗里的那些风雨大剑,但倒山棍是当年国教学院教习用来教育违规学生的棍法,最重要的在于一个理字。

  他这一剑看似不讲理,其实很有道理,道理便在于剑上附着的玄霜寒气,在于石台上空飘落的万点雪花。

  南客双侍的度太快,快到他用耶识步也没有意义,而且石台面积太小,不便施展,他更没有办法在空中与对方战斗,所以他必须限制对方的度,把这场战斗控制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

  同时,国教学院的倒山棍,还在于一个严字。

  严便是不通融,你……不能避这两个字便是陈长生这一剑的剑心。

  再加上玄霜寒气,这一剑可谓是清冷到了极点。

  雪花落下,触着那些幽幽的绿芒,瞬间便把那些绿芒的颜色变得灰暗无比。

  清冷的剑势,趁势而入,直刺光翼之中的两名女子。

  陵墓石台之前的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带着愤怒与不甘的怪叫。

  光翼疾动,雪花被扇开,瞬间退出数十丈外。

  画翠和凝秋脸色苍白。

  一道鲜血,从两人的身体之间缓缓流下。

  看着石台边缘持剑而立的陈长生,她们的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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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掸雪交心

  当日在湖畔,南客双侍一朝合体,陈长生便再没有任何机会,完全不是对手,眼看着便要被活活震死,全靠着那些银箱、烤羊才觅到一线生机,随后借着黄纸伞脱困。而如今以日不落草原里的时间来计算,那场血腥阴险的战斗不过才过去数十日,他居然便能一剑逼退双侍蓄势已久的合击,甚至伤到了她们。一个修行者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有如此大的进步?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这一剑里看得很清楚,陈长生的境界没有任何改变,依然还是通幽上境,同时他的真元数量依然相对同等级的修行者要少很多,这记剑招固然精妙,但最大的区别还是他的真元不知何故变得寒冷异常,竟纯借剑势便凝出了一大片雪花。

  即便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的剑意的变化。他的剑意无比凝练,已成实质。

  要知道意随心走,短短数十日时间,他的剑心如何能够如此圆融通明?

  震惊只是瞬间,战斗里也来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伴着光翼高速振动的破空声,双侍化作一道流光,再次向石台上袭来。

  石台边缘,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了周遭的空间,那道剑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白炽一片,仿佛闪电一般。

  嗤剑锋破空声起。

  那道流光就此停滞,然后疾速后退,在数十丈外的空中化作无数光点,就此消散。

  依然还是国教学院的倒山棍,剑势依然清冷,剑意依然凝练,剑心还是那般的通明圆融,于净的难以想象。

  陈长生执剑于身前,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也没有因为那对光翼的骤然消散而得意,反而更加警惕。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剑意虽然大有长进,最开始那一剑可以出乎意料地伤到双侍,但这第二剑应该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效果,如电般的剑光,只是伤到了那名叫做凝秋的女子左肩,并没有重伤对方,自然不可能击散对方的光翼光翼之所以消散成无数光点,那是因为有人确认双侍不是他的对手,不想让她们再浪费时间。

  他的视线随着飘散的光点落在数千丈神道的尽头,陵墓前的地面上,然后看见了那名十来岁的小姑娘。

  光点飘落在她的身上,尽数敛没,她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情。

  南客看着数千丈神道的尽头,看着石台上那对年轻的人类男女,没有说话。

  根据她的计算推演,徐有容一路逃亡,前期杀死那些妖兽之后,真凤之血应该已经耗尽,现在体内应该只有自己种下的毒血,按道理来说,就算能够支撑到这座陵墓,此时也应该已经死了,为何她还能活着?不过这无所谓,很明显她已经虚弱不堪,无力再战,这场宿命的对决虽然不能说是自己的胜利,但死神才是最公平的裁判,她将死,自己将活着,这就足够,问题在于那个叫做陈长生的少年……

  她的老师黑袍并没有把周园全部的计划都告诉她,她自然也更加不知道,因为那柄黄纸伞以及别的某些缘故,黑袍没有来得及把最后的决定告诉她,她一直以为陈长生和七间、折袖一样,都是自己必须杀死的目标,只是现在看来,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好杀。

  她对陈长生这个名字不陌生,并不是因为他拿到了人类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也不是因为他一夜观尽前陵碑,也不是因为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而是因为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她没有想到,一路在草原里逃亡,这名人类少年居然能够治好自己的伤势,而且他境界虽然没有提升,但较诸双侍曾经仔细描述过的数十日前那场战斗里的表现,剑意以及战斗力,明显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在草原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说,这种变化是在他们进入这座陵墓之后才发生的?

  一念及此,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当然,无论陈长生和徐有容有再如何神奇的遭遇,她现在只需要通过魂木发布命令兽朝发起进攻,依然可以很轻松地杀死他们,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兽潮对这座陵墓依然保有着某种天然的敬畏,想要强行驱使他们进攻,需要耗费她太多心神,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这座伟大而神圣的陵墓,被这些浑身污泥、糟臭不堪、愚蠢至极的妖兽弄的一塌糊涂。如果可能,她不愿意除自己的任何生命靠近这座陵墓,更不要说踏足其间,实在没办法,她也只能勉强接受徐有容以及……此时的陈长生站在陵墓前的高台上,因为在她看来他们虽然是敌人,但有足够强的血脉天赋,不算玷污这座陵墓。

  是的,在她的眼中,这是一座伟大而神圣的陵墓。

  因为这座陵墓里埋葬的那名人类,是她平生最崇拜的对象,甚至要超过她的老师,更不要提她的那位父王,

  她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思想,甚至在雪老城里有时候还刻意发表过一些相反的看法,因为即便魔族信奉强者为尊,私下里敬畏甚至狂热崇拜这座陵墓里那个人类的魔族数量并不少,但她毕竟是高贵的魔族公主,怎么能崇拜一名人类?

  但她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的内心。

  她无限崇拜埋葬在陵墓里的那位人类男子。

  在雪老城里,在魔域,她的父亲强大的仿佛夜空,只有那个男子曾经把这片夜空撕下过一角。

  放眼过去与将来,远望大陆与海洋,只要在星空之下,那个男子始终是最强大的个体。在她看来,这样的强者值得所有生命的敬畏,更何况她的师门与那名男子之间有无数隐秘的联系,那种联系早已成为她内心深处最大的荣耀。

  今日,她终于来到了这座陵墓之前。

  与这件事情本身相比,什么魔族公主殿下的尊严,父王对自己冷淡的态度,毫不重要。

  带着这样的心情,南客顺着神道向这座陵墓走去。

  神道数千丈,以她的境界修为,只需要片刻时间,便能越过,但为了表示对陵墓中人的尊敬,她没有这样做。她的脚步很轻柔,态度却极慎重,走的很缓慢,神态很庄严,仿佛朝拜。

  行走间,数百道幽绿的尾翎在她的身后缓缓生出,然后开始随风招展,美丽妖艳的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草原边缘的太阳已经变成模糊的光团,夜色未至晦暗更甚,行走在神道上的她,映照着最后的暮光,竟越来越明亮,仿佛燃烧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然后微黯,因为她再如何想与这样状态下的南客战一场,也已经无力再战。陈长生的眼睛没有变得更加明亮,因为他的眼睛永远都这样明亮,就像南客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她永远都没有什么表情。

  用唐三十六的话来说,他的眼睛就像是两面镜子,明晃晃的,经常看得人心发慌。

  他和徐有容一样,也清晰地感知到,通过神道上仿佛朝拜一般慎重的行走,南客已经把境界状态调整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展现出来极难以想象的强大,但和徐有容不同的是,他没有生出任何战意,他根本不想和这样状态下的南客战一场。

  这就是他和徐有容及南客这样的绝世天才之间最大的区别。他从来不会为了战斗而战斗,不会为了胜利而去获胜,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通常只是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活着。为了活着,他认为这才是最神圣的理由,或者说意义。所以他不需要调整,不需要静思,不需要朝拜,更不需要沐浴焚香,斋戒三日。当他不得已开始战斗的时候,那他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是,今天他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太完美。

  这极可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场战斗,他没有任何信心,但这不是问题,因为他已经打赢过太多场没有任何道理胜利的战斗。问题在于,在应该专心迎接这场战斗的时候,他却有些分心,总觉得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此时南客已经走到神道的最后一段,距离他还有百余丈。

  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转身望向徐有容。

  “怎么了?”徐有容问道。

  陈长生看着她的脸,想要伸手摸摸,却不敢。

  徐有容举起伤重无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仿佛要把他衣服上的雪花掸掉。

  那几粒雪花早就已经消融了。

  陈长生满足了,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我们能够活着离开周园,我一定会去找你。”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强忍羞意,故作镇静说道:“不用,我会去找你的。”

  “好。”陈长生从来没有回答的如此快过。

  如果南客这时候放弃朝拜般的姿态,暴起攻击,或者他和她已经死了。

  幸运的是,南客没有那样做。

  做完了这件事情,终于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分心。

  陈长生望向神道上缓缓走来的小姑娘,平静而专注。

  就像无数人曾经说过的那样,修行从来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虽然他自幼通读道藏,体质也异于常人,十五岁便已经修到了通幽上境,但血脉天赋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更不要说,在陵墓的四周还有兽潮化作的黑色海洋。

  这是一场有死无生的战斗。

  但他还是那样的平静,展现出远超自己年龄的沉稳与从容,如果只看背影,此时的他竟有了些剑道大家的风范。

  他先前能够一剑逼退强敌,便是因为他的剑心已然与以往不同。这场在草原里的漫长逃亡,历经数十日,他和徐有容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对谈。谈的最多的,便是修行。从雨庙到雪庙,从秋天的苇丛到夏天的草岛,他们始终在谈这些。他有修行的天赋,却没有战斗的经验,徐有容教会了他很多。更重要的是,她对修行和生活的态度,那种淡然、平静、从容,影响了他很多。

  这就是道心。

  剑心亦是道心一属。

  若要论道心通明,整个修行世界年轻一代,谁能比徐有容更强?

  双剑相交,其锋愈利,剑心也是如此。

  他现在已然剑心通明,剑意自然强大凝纯。

  徐有容不知道他今年才十五岁。但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些暗淡的眼睛再次明亮起来,仿佛枯山终于迎来了一场新雨。

  她离开他的身边,回到陵墓正门前,寻着一个可以避雨避雪避风的角落,盘膝坐下,把保暖的麻布裹在了身上。

  他对生命的态度,何尝不是已经影响了她很多。

  所以,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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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打手腕

  南客顺着神道来到石台之前数十丈外的地方,看着陵墓正门前的画面,心情微异。徐有容闭着眼睛,有些苍白的脸上神情宁静,仿佛即将发生的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种姿态代表了她对某人的绝对信任。某人,自然是站在石台边缘的陈长生。

  南客望向陈长生,有些不解,就算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又如何能够让她如此信任?陈长生也在看她。那天清晨,在密布芦苇丛的湖畔,他与南客只打了一个照面,便转身进入了草原里,时间过去了数十日,他才再次见到这名恐怖的魔族少女。

  说她是少女都不准确,看清稚的眉眼大概不过十来岁,两眼之间相距略阔,以至于额头也显得有些宽,眼神漠然或者说呆滞,给人一种木讷的感觉,而这正是因为她眉心里的孔雀神魂太过强大,他确认当初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小姑娘确实有病。他想了想,没有说什么,在草原里逃亡了这么长时间,他早就已经想清楚,斗鸡眼确实不是好听的话,而且他这时候很紧张,握着短剑剑柄的手没有流汗,指节却有些发白。

  ——他现在已经知道南客是魔族的公主殿下,而且据说是魔君所有子女里血脉天赋最高的那个,更可怕的是,她是那名神秘而强大的魔族军师黑袍唯一的弟子。当初在那边的湖畔,他连南客的两名侍女都打不过,就算现在剑法有了极大的提升,又如何能是她的对手?

  真正的战斗从来没有开场白,这场发生在陵墓石台上的战斗,将会决定周陵的归属,将会决定魔族这场大阴谋的最终成败,自然更不会有那么啰嗦的台词与试探,没有任何耽搁,也没有任何征兆,随着风起于陵墓四周,战斗便开始了。

  幽绿色的双翼在南客的身后迎风招展,嗡的一声轻响,那代表着空气正在疾速变形以及被震荡开来,她娇小的身躯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她伸出细细的食指,带着一道恐怖的气息,直刺他的眉心。

  她来的太快,动作更快,以至于蓄势已久,把剑势早已催发到极致的陈长生……竟来不及出剑。带着双翼的她,速度实在太快,快到难以想象,在整个大陆里大概都能排到极前的位置,除了像金玉律这样的人物,谁能跟得上?

  这时候陈长生的任何应对,比如拔剑,横剑,刺,削,劈,撩,都已经来不及。

  他无法跟上南客的速度与节奏,只要试图做动作,都必然会被她的指尖抢先刺中眉心。

  她的那根手指很纤细,看着很普通,但指间携着的气息却很恐怖,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如果被这根手指击中,会有怎样的下场。

  所以他只能什么都不做,向后疾退,然后退入一片虚无里。

  嗡这声轻响来自南客的指尖,那道恐怖的劲意凝而未发,没能触到陈长生的眉心,却把石台边缘的空间都仿佛要撑裂开来。

  陈长生在她眼前忽然消失,这让她木讷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其实并没有让她想太多,更没有让她生出警惕,因为她明白了,却毫不在意。

  陈长生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石台上另一处,她几乎同时出现,依然一指点向他的眉心。这个事实,反而让陈长生有些意想不到,对方竟能跟得上自己的脚步?要知道,这与速度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用的是最诡秘莫测、短距离内趋避最快的耶识步。

  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南客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下一刻,陵墓正门前出现他的身影,紧随其后,南客的身影也在那里出现,陵墓前的高台上,并没有狂风呼啸,只有微风徐徐,两道身影时隐时现,没有发生任何声音,诡异到了极点陈长生没有任何办法摆脱她,没有办法摆脱那根离自己眉心越来越近的细细手指,没有办法摆脱那道恐怖的气息与死亡的味道。

  他一步由雪宿踏突轸,避开了那一指,出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南客逼到了高台悬崖边。

  在大朝试里,在湖畔,曾经无数次让他反败为胜的耶识步,对南客来说明显没有任何意义。

  但至少这为他争取了一些时间。

  在悄然无声、诡异的身影趋掠之间,时间走出很短的片段距离,终究还是走了些距离,让他有了出剑的机会。

  隔着那根细细的手指,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间,神情专注至极。

  擦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在高台边缘出现,仿佛要把晦暗的天空都照亮。

  还是国教学院的倒山棍。

  这是他最熟悉,也最喜欢的棍法,或者说剑法,所以最快。

  但……还是没有南客快,或者说,南客太强了,强到可以很随意地便破了他的这一剑。

  出剑,至少需要动腕。

  屈指,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南客刺向他眉心的手指微微屈起,指尖准确至极地击在他的剑身上。

  当的一声清鸣,仿佛是新铸的瓦钟,被燕子衔来的一颗黑石子击中。

  陈长生的短剑荡了起来,一道对他来说堪称磅礴、难以负荷的力量,顺着剑身传到他的肩头。

  如果是普通的剑,南客这一指便敲碎了。

  如果是普通的通幽上境人类修行者,南客这一指便会震废他的肩。

  好在这把短剑不是普通的剑,陈长生浴过龙血的身体比完美洗髓还要完美。

  当南客的指尖继续向他的眉心而来时,他手中的短剑就像一道苇条般,荡了回来。

  依然还是国教学院的倒山棍,但这一次不再是刺,而是砸。

  他手里的短剑向着……南客的手腕砸落。

  他没有攻击南客的眉心,因为已经确认,决定速度的根本还是力量,他的速度无法超过南客。

  他只能选择攻击距离最短的一种方法。

  这个动作很小,需要翻腕,看着很随意。

  这一刻,剑不再是剑,而是教棍,或者说真的教鞭。

  他用的也不再是剑法,而是真正的倒山棍。

  他要打南客的手腕,就像老师惩罚顽劣的学生。

  啪的一声。

  他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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