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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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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别样红的态度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问道:“那别样红是?”

  苏墨虞说道:“我舅舅。”

  唐三十六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问道:“无穷碧?”

  苏墨虞心想这还需要问?

  “当然是我舅妈。”

  有些冷场。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你能不能早说?”

  苏墨虞说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总不能见着一个人便告诉他,我舅舅是别样红。”

  陈长生点头说道:“有道理。”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还没说当初你瞒着我们与徐有容婚约的事,不要急着找什么同盟。”

  然后他望向苏墨虞,说道:“继续。”

  “舅妈当年在离宫附院的时候,与司源大主教情同姐弟,自然站在他这一边,而且……她很护短。”毕竟说的是长辈,苏墨虞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如果表哥真和你们打起来了,无论谁胜谁负,只怕都不好收场,最好说不得舅妈也会来京都。”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说道:“不必了,你赶紧给你舅舅写信说这边一切都好。”

  苏墨虞说道:“不用,我舅舅给了我写了一封信。”

  “什么?”

  “不然我怎么会从天书陵里出来。”

  苏墨虞想着那封信的内容便有些无奈,心想舅舅你惧内,难道我就不怕舅妈?

  “舅舅让我进国教学院。”

  他说道:“所以我就来了。”

  至此,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终于想明白了这整件事情。

  别样红知道自己的妻子支持国教新派,现在别天心代表离宫附院挑战国教学院,如果胜了,别家自然就会得罪教宗陛下、汶水唐家,甚至有可能得罪苏离和白帝城里的那两位圣人,可如果败了,他那护短的妻子说不得便要来京都掀起一场风雨。

  他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是因为他支持国教旧派,或者只是很简单地,他不想参加到这场风波里来,所以修书一封给了在天书陵里的苏墨虞,让自己最亲的外甥提前出关,加入国教学院,尽可能地争取把这件事情消弥于无形不得不说,别样红的做法很智慧,当妻子站到国教新派一方的时候,他则让苏墨虞代表自己向另一方表达了善意或者至少是让事态平息的意愿,如此一来,以他们夫妻二人的地位实力,别家应该不会受到场大风波的任何影响,所谓置身事外,方能傲然于世,便是这个道理。只是这样一来有一点则变得很明显,那就是无穷碧在这件事情之前,明显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或者说没有听从他的劝说。

  八方风雨,恩爱夫妻,传闻中这一对真如神仙眷侣,原来也各有心思。

  想到这点,陈长生不禁有些感慨。

  唐三十六则是直接的多,看着苏墨虞问道:“你舅和你舅妈感情不好吧?”

  场面再次冷下来,苏墨虞看着他不说话。

  “这句当我没说。”唐三十六看着他笑着说道:“如此说来,你算是别家的表少爷,难怪刚才那家伙看着你眼神便不对,也是,表少爷教训丨下人,他还敢还手不成?”

  苏墨虞很认真地纠正道:“就算他出全力,我也能胜他。”

  然后他望向陈长生感慨说道:“你真是了不起。”

  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唐三十六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揽过他的肩膀说道:“你舅让你进国教学院的意思现在很清楚了,今天已经教训丨了下人,过两天你表哥如此来闹事,你可别躲了啊。”

  苏墨虞心想话是这个话,意思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怎么什么事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总那么刺耳,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看着小楼四周清幽的环境问道:“这边倒是清静。”

  “这边普通学生不能过来,刚才那堵矮墙你也看着了,不过你当然不是普通学生,昨天轩辕破就已经整理好了你的房间,一会儿就带你去看,如何?我们给你的待遇不错吧?”

  唐三十六想到一件巧合,笑着说道:“你是别家的表少爷,被墙隔出来的这片园子叫别园,你说是不是注定了,你就得转到我们国教学院来,而且还就得住在这里?”

  苏墨虞根本没有想这些事,摇头说道:“都是学生,享特权不妥。”

  “他是院长,我是院监,轩辕破是主管,折袖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但叫什么名字还没确定,落落殿下是终身名誉副院长,总之都不是普通学生,你要什么职位随便提。”

  “可我还是觉得,大家都是年轻人,为何非要用一堵墙隔开?”

  “因为陈长生说他喜欢清静,我看他这个人是有太多秘密,怕被人发现。”

  听到这里,陈长生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对苏墨虞解释道:“你知道的,修行确实需要安静,如果新生里面有成功通幽的,也可以搬到别园这边来住,再就是大朝试如果能进前三甲,也有资格搬进来,按唐棠的说法,也有一个催人奋进的意思。”

  苏墨虞听着这话觉得不错,问道:“大家的反应如何?”

  他在离宫附院带领同窗惯了,今日初至国教学院,便下意识里开始考虑这些事情。

  唐三十六望向远处湖畔青草地上那些或坐或卧的年轻学生们,说道:“他们都是些从州郡甚至乡野来的学生,或者是青藤诸院里被忽视久了的隐形人,能过大朝试预科便恨不得祭星海、拜娘娘,哪里敢奢望在大朝试里进前三甲,至于破境通幽……那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所以根本没有人在意我们说的话,只觉得是画了个大饼给他们看而已,甚至还有些怨言。”

  苏墨虞想着陈长生在大朝试对战里破境通幽震惊了整个大陆,再想着天书陵那夜星光之后通幽竟似乎变成了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下意识里看了他一眼,心想现在究竟有多少人清楚地意识到陈长生究竟为年轻一代修行者们带来了什么好处?

  唐三十六看着草地那边说道:“其实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想,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很没出息,所以前天把他们召集起来大骂了一顿。”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绝对不想再经历、哪怕只是回忆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像唐三十六这样骂人的。

  苏墨虞很不赞同这种教学理念,摇头说道:“骂人是不对的。”

  “我一个脏字都没说,就像当初在离宫神道上你拦着我们时一样。”

  “离宫神道啊。”苏墨虞有些感慨,看了陈长生一眼,带着些歉意。

  “我告诉他们,去年这个时候,就在离宫神道上陈长生告诉整个世界,他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而那时候他其实连洗髓都还没成功,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结果呢?结果他真的做到了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的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那么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真的不可能?大朝试三甲或者破境通幽又算什么呢?”

  苏墨虞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二人把苏墨虞送回房间,让他好生休息,便先离开。

  走出小楼,唐三十六非常肯定地说道:“他舅和舅妈的感情肯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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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国教学院走进了新时代

  “你居然还没忘记这事……”陈长生很是惊叹。

  “那对夫妻可都是八方风雨中人,谁会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其实我甚至有些怀疑无穷碧是不是和司源道人当年在离宫附院里有一腿,不然她为什么派自己的亲儿子过来替司源道人冲锋陷阵?别样红又为什么这么警惕,让苏墨虞进国教学院来扛着?”唐三十六向湖边走去,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天心那白痴是无穷碧的亲儿子,倒还真不一定是别样红的亲儿子,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司源道人的种?唏嘘啊。不过这件事情涉及私隐,可不能到处传去,尤其是别让苏墨虞听着了,毕竟是他的亲舅,多难堪。”

  他望向身边,却发现空无一人。

  陈长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现在已经走到了墙那边的草地上。

  他看着那边不解问道:“你于嘛?”

  陈长生连头都没回,摆手说道:“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

  清晨开始的那三场对战,结束的都很快,午饭的时间便提前了,吃完后还有时间眯了一会儿,等着太阳从中天西移了一段距离,闷热稍解,国教学院的门才再次打开。

  还是唐三十六带队,国教学院的新生们站在他身后的石阶上,脸上满是激动与不安交织的神情。

  没有任何意外,第一个出战的国教学院新生便输了,就在对手的剑眼看着便要落下的时候,唐三十六的声音很及时地响了起来:“就到这里了。”

  第二场输了,第三场也输了,接下来的几场对战,国教学院都输的很于脆,平时热闹无比的场间现在气氛变得有些沉闷,只能听到唐三十六和那些国教学院新生的声音。

  “差不多了啊。”

  “我说你差不多点啊儿”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呢?”

  这些是唐三十六说的话,他是对那些来挑战国教学院的人们说的。

  国教学院新生们说的话则要更加简单,基本上不超过五个字。

  “认输。”

  “我认输。”

  “我认输了。”

  只有当他们走回国教学院门前,从先前战斗里的紧张与陌生感里摆脱出来后,说的话才会多一些,站在石阶上和同窗们议论纷纷。

  “我刚才那一剑用的有没有问题?”

  “院长昨夜里不是说了,你对手的弱点就在于速度,所以你的剑应该再快一些。”

  “我已经尽可能快了。”

  “说明你的梅花三弄练的还不够熟。”

  “院长昨夜说还有一种剑法可以制住此人,是什么来着?”

  “渔歌三唱,那是离山剑宗的强大剑法,听说连梁半湖都没能掌握,是苟寒食的绝招,凭你我现在的境界,根本没办法学。”

  国教学院新生们议论纷纷,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失败的情绪,连续的失败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心情。

  别家那位仆人其实说的对,刀剑无眼,尤其是这种实力相差巨大的对战,唐三十六的眼光再如何犀利,喊的再如何及时,依然避免不了出现了一些意外,但那还真不能怪那些挑战国教学院的高手们,基本上都是国教学院新生们过于紧张导致的结果。

  暮色初起时,国教学院这边已经输了十余场,六个新生受了伤,其中两人伤的还有些重。不过这些学生们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提起前些天唐三十六承诺过的不会让他们受到影响一事,反而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比谁都更清楚,得到陈长生的指导,又有了如此难得地与高手实战的机会,自己获得了多大的进步,仅是眼界就较诸入院之前不知开阔了多少倍。

  在京都引发很大风波、为民众带来很多热闹的国教学院对战,在今天终于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国教学院开始失败,但没有人认为他们会是失败者,因为代表国教学院出战的都是前些天才招进来的新生。

  当然,更没有胜利者。

  国教学院新生们的情绪很好,唐三十六对现在的局面也算基本满意,但看着这等敷衍故事的战斗,来看热闹的民众们觉得好生无聊,闷的发慌,甚至有人开始犯困,打起了呵欠。

  最郁闷的还是那些来自天海家与青藤诸院的高手,他们发现自己完全变成了陪练,有几个真的失手、不小心伤着国教学院新生的人,想着唐三十六今天清晨说出来的那番威胁,甚至有些不安,直到看到唐三十六的脸色如常后,才放下心来,苦着笑退了回去。

  暮色渐暗,国教学院院门关闭,大部分离宫来教士各回殿堂,只留下守夜者以及一队国教骑兵。京都百姓悻悻然回家准备晚饭,棚下的四大坊管事看着今天的投注额,眉头皱的极紧,那些挑战国教学院的高手们,心情最是莫名烦躁。

  晚饭结束之后,国教学院的师生开始进行总结,同时为明天的对战进行准备。

  所有事情都做完后,陈长生等人回到了别园。

  轩辕破今天一天都跟着澄湖楼的大厨,在他看来,灶房里铁锅间的那些热闹,那些他听都没听说过的食材处理方法,要比院门外的热闹重要太多,直到刚才总结的时候,才知道今天院门外的对战是怎么个情况,有些不解问道:“如果认输就能解决问题,何必招这么多新生,我们直接认输就好了。”

  唐三十六说道:“我看你对国教学院招募新生一直都有意见,为什么?”

  轩辕破说道:“你也不看看中午和晚上这两顿饭,那么好的菜,都让他们给吃光了。”

  “看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道理。”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因为你丢得起那人,我不行。”

  轩辕破有些没听懂,想了想才明白这种说话的方式叫做双关。

  “我可是要冲击五十八场连胜的人,怎么能断在这里。”唐三十六最后说道。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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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苦修教士,少年宗师

  接下来的几天里,国教学院门前的对战还在继续,代表国教学院出战的还是那些新生。

  那些新生都已经洗髓成功,当然不能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哪里能和天海家及青藤诸院那些真正的高手相提并论新生们很清楚自己的水准,按照陈长生的指点,上场便把自己来得及展示的东西全部展示出来,把想要体会的东西都体会一下,然后认输。有些像浅尝辄止,也可以说是见好就收。

  总之,出剑二三,然后于脆认输,变成了国教学院门前最常见的风景。

  直到最后,天海家和青藤诸院的普通高手,都已经胜过了一轮,只剩下了一些真正的强者。

  这时候来到场间的,便是宗祀所的一位聚星境强者,他是位苦行教士,本来正在西北肉身修道,竟也被两位圣堂大主教召了回来。

  这位苦行教士戴着一顶笠帽,纵使盛夏酷暑天气,依然穿着粗布棉衣,被笠帽阴影遮住的脸上,只能看到那双散发着肃杀气息的眼睛。

  他看着唐三十六面无表情说道:“今天陈院长应该会亲自赐教了吧?”

  从称谓其实便能看出这些挑战国教学院的高手们的真正归属,那些名义上属于青藤诸院,实际上却是天海家的强者,基本上都是直呼陈长生姓名,而那些真正青藤诸院高手,哪怕对陈长生的观感也好不到哪里去,却必须要严格地遵守国教内部的神圣序列,尊称他一声院长。

  “很抱歉,陈院长他些天心神损耗过大,正在院内读书养复。”

  唐三十六看着这位自己在汶水便曾听过大名的苦教士,微笑说道:“贝教士您今天的对手另有其人。”

  那位苦教士的视线刺破笠帽的阴影,落在唐三十六的脸上,郑重说道:“听闻唐公子在天书陵里连破三境,若能领教,也算不虚此行。”

  从遥远的西北回到京都,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旅程。

  由此也可以看出,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这两位国教巨头,其实早就已经开始准备对国教学院的打压。

  对方的目光落在脸上,唐三十六竟觉得有些隐隐生痛,眯着眼睛想道,像你这样强大的对手,我可没有信心赢你,就算能赢,只怕也要受极重的伤。

  “您的对手不是我,是他。”

  他看着那位苦教士郑重介绍道:“他是我国教学院这一届的学生里修行天赋最高的一个人。”

  随着他的手势,一个年轻的学生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那位学生确实很年轻,太年轻,更应该说是位少年,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神情紧张,本来很灵动的眼睛,现在也显得有些呆滞。

  看着这少年,那名苦教士怔住了,说道:“如果我没看错……这孩童应该才刚刚洗髓成功?”

  唐三十六赞美道:“不愧是苦修悟道的贝教士,果然慧眼如炬,您没有看错,这孩子就是在三月之前洗髓成功,这次入京准备参加大朝试预科,试试运气。”

  国教学院门前,现在已经不复前些天的热闹,但还是有不少人,先前看着赫赫有名的贝教士亲自出场,人们吃惊之余正在议论纷纷,忽然发现,国教学院为贝教士安排的对手,竟然是这样一位少年,场间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心想国教学院这是在弄什么玄虚?

  “你的意思是……我的对手就是这位孩童?”

  贝教士的声音理所当然地变得愤怒起来,沉声喝道:“你这是在侮辱我”

  唐三十六面不改色,微笑说道:“教士此言差矣,诸院演武之意,除了相争而前,也有前辈指点晚辈的意思,这孩子确实是我国教学院最具修行天赋的新生,虽然从来未曾与人切磋过,很是紧张,却依然勇于出列,请前辈指点,这如何能称得上是侮辱?”

  一道极其威猛的气息,顺着笠帽边缘向外散出,贝教士强抑怒意说道:“请你尊重我。”

  唐三十六缓缓敛了笑容,看着他平静说道:“教士这两句话听着有些耳熟,很像清吏司那些自诩为廉洁奉公的官员。”

  贝教士盯着他的眼睛厉声喝道:“你居然把我与那些虎狼之吏相提并论”

  “我以前是很尊重您的。”唐三十六顿了顿,看着他继续说道:“但您这次回京都,实在是没有办法让我再尊重起来。”

  贝教士的视线在他与那名国教学院少年之间来回,说道:“你明知道我没办法向他下手。”

  唐三十六说道:“因为您是位君子。”

  贝教士说道:“所以你专门选这个孩童来对付我?”

  唐三十六没有否认,说道:“不瞒您说,绝大多数的对战名单,都是陈长生定的,唯有您这一场,是由我亲自确定。”

  贝教士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世间,果然是小人当道吗?”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准备离开。

  唐三十六本来不准备再说什么,但看着这位闻名于西北的苦教士有些萧索的背影,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当然不见得是对的,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但您这位曾经的君子,既然被小人所用行非君子之事,那我自然也只能以小人之道应之。”

  听着这话,贝教士如遭雷击,身体微僵,片刻后才重新抬起脚步,走入人群里。

  看着远处街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和那顶越来小的笠帽,唐三十六平静不语。

  “记下来,这场是我们国教学院胜了。”

  不等围观群众发出喝倒彩的声音,他平静说道:““下一个。”

  不是所有对战都有故事,不是所有故事最后都能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国教学院门前的对战持续着,没了鲜血,也没有死亡的阴影,自然少了很多刺激,变得越来越沉闷。对那些普通的百姓们来说,如果没有这些,没有那些山倒天破的画面,踏进神圣领域的那些大陆强者打架,与街头那些顽童们的打架能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过就是力气大些。

  只有看得懂的人才能看得懂这些对战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代表国教学院出战的新生,除了情形特殊的苏墨虞和那位少年,其余的新生虽然至今没有获得一场胜利,甚至连胜利的可能性都看不到,但在时间极为短暂的对战中,他们却经常能施展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剑招与变化,虽然人们知道那是受了陈长生的指点,可是这些新生能够实现出来,已经展现了某种可能性。

  这些来自州郡乡野的孩子,这些青藤诸院没人理会的差生,忽然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来国教学院门前观战的,除了看热闹的民众,也有很多换装前来的青藤诸院的教习与学生。他们看着石阶上那些国教学院新生,他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自己曾经教过的无比顽劣的魏撞?那就是天天只知道睡觉的初文彬国教学院新生们与以往相比,身上仿佛多出了一道光泽,关键就在于,他们现在的精神不一样了,自信而且平静,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们,即便看似无穷无尽的失败也不可怕,依然坚信自己能够获得最后的成功,所有这些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叫做从容的气质。

  因为从容,所以淡定,才可以在人群之前谈笑自若,绝不会再因为他人的嘲笑或是无视而紧张自卑。

  如果说去年陈长生成为国教学院的新生,接着落落、轩辕破、唐三十六、折袖陆续加入国教学院意味着新生,那么今年国教学院可以说是重生了——就像这些年轻的学生一样,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

  这些年轻学生们的改变,当然源自国教学院,最重要的两个人便是陈长生和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暂且不提,陈长生的重要性谁都能看到,如果不是他每天夜里指点不辍,耗损大量心神去研究那些高手的功法与弱点,国教学院的新生们哪里会有胆气去直面那些比自己足足高出数个境界的强者们?又哪里能拥有这么多自信?

  从国教学院招募新生之后,陈长生便再也没有在对战里出手,甚至都没有去院门外看过一眼,但整座京都里的人都知道,他一直在国教学院里看着外面,他通过这数十场对战尽情地展露了自己难以想象的剑道天赋与才华。

  那种剑道天赋是如此的强大,那种才华是如此的夺目,以至于整座京都再次被震动。

  从去年夏天相同的时刻开始,他已经给京都以至整个人类世界带来过太多震惊。青藤宴、大朝试、天书陵、周园、浔阳城……很多人本以为自己已经被陈长生震惊的快要麻木,无论他以后再做出任何事来,都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他们依然再次被震撼。

  以陈长生的年龄,能够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剑道修为,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更难以想象的是,他还能够指点旁人学剑,要知道,这并不是教孩童写字那般简单——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师。

  现在的陈长生,竟然已经隐隐有了宗师风范——因为他的年龄实在是太小,人们每每生出这种想法时,都会自己摇头否定掉。但谁也不敢否定,如果再给他更多的时间,比如再给他十几年,待他真正成熟起来之后,或者真的可能成为名实相符的国教学院院长。

  在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国教学院,为陈长生的剑道修为震撼赞叹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依然不以为然。

  “不过就是胡闹罢了。”

  莫雨看着娘娘的背影,有些无聊地弄了弄手指上的草环,说道:“也不知道朝上和离宫里那些人为什么要在那里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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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两株野花满山崖(下)

  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陈长生经历过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东御神将府退婚,不是在国教学院里遇到落难的落落,甚至也不是在桐宫的深处遇到那条黑龙。虽然这两次相遇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命运,但对他的人生真正产生影响的还是李子园客栈里的那顿饭。

  他遇到了唐三十六,才知道原来年少就应该轻狂,而不应该像自己和余人师兄那样,明明还很年轻,却像得道多年的老者一样清心寡俗地活着,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应该去争取,该放弃就是要放弃,或者说,他从唐三十六的身上学会了如何能够活的更轻松些。

  相对应的,从汶水来到京都,唐三十六最重要的事情也是遇到陈长生,他从陈长生的身上学到了更多东西。

  他们性情相投,不是说完全一样,恰恰是完全相反,一者动,一者静,一者如水,一者如火,在一起相互配合,真的发挥出了远超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力量。

  更关键的是,如果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没有相遇,那么青藤宴可能不会那样发展,大朝试的结局或者会发生极大的改变,国教学院绝对不会在这时候重开院门、招募新生,陈长生应付不来天海家和国教新派的压力,那么整个故事将会走向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线。

  甚至可以说,历史也将发生改变。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还是乡下小道士的陈长生和初入京都的唐三十六,在天道院里的的那次相遇,真的无比重要“也许你是故意的,也许你是有意的。”

  ——反正不是无意的。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和落落殿下一样,其实也背着很重的责任。”

  陈长生认为落落承担着妖族的重任,不应该承受人类世界两大势力对抗的压力,所以不让她回国教学院,甚至刻意减少与她见面的次数,却没有想到,唐三十六是汶水唐家的继承人,他在京都里做了这么多事,只怕在有心人眼里,那都是唐家那位老太爷的意思……

  这时候听到唐三十六的话,他才明白过来,歉意顿生,想要说些什么。

  唐三十六举起右手,示意他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不过无所谓,因为我还没有成年,所以可以暂时不用理会这些事情。”

  “你刚才问我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帮你?你错了,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自己,因为我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这个地方可不是你陈长生一个人的,我想做什么?我就想在回汶水继承家业之前,不去思考数十万人生计问题,不去思考家族绵延千世的问题,那些沉重的问题我都不要去写,我就是要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放肆痛快地玩一把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说道:“前些天在这里我对你说过,年轻人就应该像年轻人一样地活着,该笑就笑,该骂就骂,该……轩辕破怎么今天没有砸树?澄湖楼的点心有那么好吃吗?反正等将来你变成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人们提到我时,除了唐家家主的身份,还会提起数百年前是我和你在京都让国教学院重新站了起来,那我就觉得很痛快了。”

  他命中注定便会是汶水唐家的家主,大陆最有钱的人,这不需要奋斗,不需要努力。所以他更看重国教学院的未来,因为那不是先祖的遗泽,而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打拼出来的事业。

  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说奋斗,但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我会努力的。”

  陈长生想了想,又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本来我就会努力成为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那么这是顺便的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顺便这个词用的很好,我很欣赏,显得淡然、特别不在意,将来你真成为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后,不要忘记这个词。”

  陈长生说道:“我会记住。”

  唐三十六伸出手去,说道:“成交。”

  陈长生没有行过这种礼,有些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

  唐三十六很随便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松开。

  “走吧,刚才教枢处来了消息,说明天国教学院有客,得准备一下。”

  “你是院长,这种事情当然是你去做,我懒得理会,你让我再呆会儿。”

  唐三十六向湖畔的大榕树走去,说道:“以前你和落落殿下老霸着这棵树,现在得让我享用一下了。”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片刻后听着大榕树处传来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唐三十六已经站到树臂上。

  夜空里洒落的星光,笼罩着大榕树,把他的衣衫镀了一层淡淡的星晖,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很漂亮的小银人。

  天海家和国教新派的谋划,遇到了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挫折。

  谁也看不明白,现在这究竟是阴谋剧还是闹剧。

  在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看似胡闹、实际上颇为强硬坚韧的抵抗下,这场以诸院演武为发端的攻势,还没有来得及变成狂风暴雨,便不得不暂时停下。苏墨虞教训丨了那名叫野兴庆的别家仆人之后,别天心应该是知道了这代表着父亲的警告,直到对战结束,也没有再出现过。

  国教学院迎来了暂时的安静,然后很快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清晨,天还不是太热,国教学院的正门完全打开,离宫教士在门外候着,刚刚结束早餐,或者已经开始晨读的新生们,好奇地望了过去,一个消息开始流传开来,学生们的脸上流露出兴奋而又紧张的神情,纷纷走向院门处,好奇地向外张望着。没有过多长时间,两辆马车停在院门前,开道的羽林军士兵与国教骑兵交接,有宫女走到两辆车前,神态恭谨地将车中人扶了下来。

  到访国教学院的是莫雨,还有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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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观剑

  看到来的真是莫雨姑娘,国教学院的新生们表现的极为紧张而兴奋,站在后面的不停踮着脚,想要把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看得更清楚些,而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些少年,则是被她的绝美容颜震撼的不敢抬起头来,只敢望着自己的脚

  学生们其实很清楚,教宗陛下和圣后娘娘已经不复往年的亲密无间,国教学院正是两大势力对峙的前沿地带,但依然难以抑止兴奋。要知道莫雨是大周朝最著名的美人,也是最著名的才女,更是权势极重的大人物,便是平国公主在民众心中的地位都远不如她,也只有多年前便远赴圣女峰修道的徐有容,能够与她相提并论。

  至于随着莫雨前来国教学院的那位老人,衣衫上有天机阁的徽记,想来应该是天机阁的管事供奉一类的人物。

  只是天机阁的人为何要来国教学院?莫雨姑娘为何会陪着前来?

  学生们心里的疑惑没有办法找到答案,因为很快,陈长生和唐三十六便来到了场间。

  唐三十六昨夜睡的有些晚,本想着对战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可以趁着清晨凉爽的时候好好睡一觉,谁曾想又要起来,心情本来就不好,这时候看着那些学生们看着莫雨神魂颠倒的模样,便觉得很是丢人,恼火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美人虽然可以娱目,但没办法代替院规,而国教学院的院规,现在就是唐三十六说的话,学生们很是无奈,摇着头散开,只是离开时的速度,慢的有些令人发指。

  陈长生知道莫雨的性情其实并不像在自己面前表现的那般淡然恬静,能够替圣后娘娘处理朝政的莫大姑娘,向来以冷漠强硬著称,这时候听着唐三十六的话很是随便,他很担心莫雨会生出不悦,借此发难,转身望去,不曾想莫雨却完全不以为忤,微微笑着。

  “我以为你会生气。”他看了那名来自天机阁的老人一眼,对莫雨低声说道。

  莫雨白了他一眼,说道:“被唤美女有什么好生气的?平日里你就没这么唤过我。”

  她的声音也很低,相信唐三十六和那位来自天机阁的老人都没有听到二人之间的交谈。

  既然名义上是代表朝廷前来视察国教学院,那么总得视察一番,陈长生和唐三十六陪着她在学院随意逛了逛,随意地说着话。

  “你二姐现在还是喜欢锡纸拼图吗?”莫雨看着唐三十六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去年我走的时候她就不怎么玩了,现在她喜欢砌木头房子……就是这么大的那种。”

  他用双手比划道:“那房子看着不是很大,但如果想搁得稳,还得专门弄张桌子,结果为了能搁下那张桌子,家里又得专门给她修了幢楼。”

  莫雨微笑说道:“这也就是你们家了。”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我家能有皇宫一半大,何至于这么麻烦。”

  莫雨笑着说道:“我又不是没去过汶水,把你家祖宅和溪畔那几座庄园联起来,皇宫一半……便是皇宫都没那么大。

  这番对谈里有没有什么机锋,陈长生没听出来,他正在吃惊,当初在青藤宴上,没见着莫雨和唐三十六有什么交流,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旧识,所谓权与贵,果然难分离。

  “我和他二姐小时候就认识。”

  莫雨猜到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不过我最后一次随娘娘去汶水的时候,他才三岁,像个泥猴似的,谁曾想现在出息大了。”

  既便在这方面有些迟钝的陈长生,这时候也听出了些意思。

  唐三十六自然听得更清楚,但更要装作没有听懂。

  莫雨可不是别天心那种二世祖,她是莫大姑娘,而她身后的圣后娘娘,也要比别样红和无穷碧合在一起更加可怕像唐三十六这种世家子,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嚣张,什么时候该低调。

  陈长生有些不适应他的表现,因为他对莫雨在大周朝是什么地位,直至今日都没有什么概念。

  当然这不能怪他,只能说莫雨在他面前表现的太不像莫雨。

  来到别园的湖畔,很是安静清幽,墙也隔绝了远方那些青年学子炙热的视线。

  莫雨这才正式介绍道:“这位是天机阁的大掌柜。”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向这位大掌柜行了晚辈礼。

  一个是国教的继承者,一个是汶水唐家的继承者,但毕竟年纪小。最关键的是,这位是天机阁的大掌柜,不是普通地方的大掌柜。没有敢轻视天机阁,而且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对天机阁以及那位天机老人的印象非常好,他们没有忘记当初青云换榜时,天机老人对国教学院诸人的点评与期望。

  那位大掌柜亦是不敢怠慢,郑重回礼,然后看着唐三公子微笑说道:“最近与唐公子合作的很愉快,希望以后能够继续合作。”

  这说的自然是青藤诸院挑战国教学院,双方合作赢钱的生意。

  唐三十六谦虚说道:“哪里哪里,主要还是陈长生配合的好。”

  大掌柜哈哈大笑,望向陈长生说道:“陈院长那四剑,让阁里的供奉了津津乐道了好些天,都说您的剑道修为果然深不可测。”

  陈长生终究不是生意人,不像唐三十六和这位大掌柜的脸那般厚,闻言有些尴尬。

  莫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但他总觉得她的目光里带着很浓的嘲讽味道。

  这位大掌柜的来意,昨天教枢处为宫里传话的时候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轩辕破提前便让学生们离开了藏书楼,把地方空了出来。

  陈长生解下短剑,双手递到了那位大掌柜的手里。

  大掌柜接过剑后,没有急着拔剑。

  他的目光落在剑鞘的上面,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开。

  陈长生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虽然他的师父还是教宗陛下都说过,没有人能够强行打开剑鞘,但想着剑鞘里的数千把绝世名剑,还有那些一直藏着的、连唐三十六都没有说过的财富,以及更关键的那块黑色石碑的虚影,他没有办法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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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品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在陈长生看来,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那位天机阁的大掌柜才终于把目光从剑鞘上移开,然后看着他笑了笑。

  陈长生不知道这有没有什么深意,只能希望没有。

  大掌柜的手轻轻摸着剑鞘,感慨说道:“好东西啊。”

  唐三十六当然知道这个剑鞘是好东西。

  任何空间法器,都能成为普通宗派山门的镇派之宝。

  陈长生的这个剑鞘,当初在藏书楼里曾经倒出来了一座剑山,而且还不见得是里面的所有,由此可以推想里面的空间有多么巨大。

  在大陆上,无论是要鉴定修道者的高低,还是法器的好坏,天机阁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最好选择,不然那些著名的榜单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公信力。唐三十六知道这位大掌柜是来看无垢剑的,却也不想错过让他点评这把剑鞘的机会,试探着问道:“有多好?”

  大掌柜看着他很严肃地说道:“非常好。”

  陈长生听着这话险了些笑了出来,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了些。唐三十六则很是郁闷,心想这位大掌柜说话的无耻程度和自己还真有的一拼,恼火说道:“难道能好到被录入百器榜?”

  他这本来是赌气的话,不料那位大掌柜闻言后,脸色竟变得严肃起来,认真地想了想后才摇了摇头。

  唐三十六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望。

  然而就在这时,大掌柜又说了一句话:“我记得这把剑鞘本来就一直在百器榜上,自然不需要再录进去。”

  藏书楼里变得非常安静。

  唐三十六看了陈长生一眼,莫雨看了剑鞘一眼,陈长生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哪里。

  “这便是藏锋。”大掌柜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剑鞘,听着剑鞘发出的沉重却不闷的声音,感慨说道:“我也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见到了。”

  莫雨虽然对此略有猜测,但依然神情微变,问道:“这就是以前离宫里的那件藏锋?”

  大掌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而是神情郑重地把短剑从鞘中抽出。

  看着短剑,他缓声说道:“如果不是藏锋,如何能够容得下这把锋利无双的宝剑?”

  很多时候都能听到锋利无双这样的评语,但如果这句评语出自以严谨著称的天机阁,那么便非常不同寻常。

  ——这意味着,陈长生这把短剑的锋利程度,真的举世无双,单以锋利论,天机阁不认为世间还有什么神兵能够超过它。

  这把短剑看着真的很寻常,陈长生从来没有仔细保养过,甚至连擦拭都很少,但可以清楚地看到,短剑的剑身上没有任何污垢,就连灰尘都没有一粒。这把剑在陈长生的手里已经杀过不少人,沾过不少血,却看不到血。

  “剑名无垢,果然无垢。”大掌柜感慨说道。

  这把短剑太锋利,所以剑身无比光滑,如此方能过万花从中不沾香气,入俗世不惹红尘,破万物而出而不扰万物莫雨看着陈长生问道:“这把剑是什么材质做的?”

  想要让一把剑做到如此锋利,除了极其高超的锻造水准,最重要的还是剑本身的材质。

  只有最紧密、最坚硬同时又是最具韧度,不惧高温与严寒的材质,才能承受得住千锤百炼。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把短剑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然后和莫雨、唐三十六一道望向大掌柜。

  大掌柜摇了摇头,声音微寒说道:“此事不可言,不然九霄之上雷霆动,言破者与执剑者的命途都会遇大凶险。

  唐三十六最厌憎这种高深莫测的神棍作派,心想天机阁就是喜欢装神弄鬼。

  观完剑后,大掌柜先行离开国教学院,说是要为时隔多年后的百器榜再一次改榜做准备。

  莫雨没有走,她看着陈长生说道:“藏锋是离宫之宝,当年被你师父偷走,你就这么带在身边,似乎有些不妥。

  陈长生心想今日之前只有教宗陛下看出了自己剑鞘的来历,只要你不到处宣扬去,又能有什么不妥?

  “首先,我师父曾经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是教宗陛下的师兄,也是国教正统传人,就算是分家产,他也有资格从离宫里拿些东西。”

  他说道:“其次,如果你觉得不妥,我可以今天就去离宫还给教宗陛下,然后再请他老人家赐还给我,只是……你不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莫雨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挑眉说道:“今日你的词锋比你的剑还要更利……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模样。”

  陈长生说道:“可能是因为最近磨剑比较多。”

  莫雨知道他说的是这些天国教学院门前发生的那些事,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不错,你确实比前些天强了很多接连与聚星初境的强者对战,然后又要指导新生们与实力远胜自己的对手战斗,陈长生说的话没有错,这个过程有些辛苦,就像是在用无数的大石头、小石头、圆石头、方石头在磨自己这把剑,只要剑没有被折断,那么必然会变得越来越锋利。

  从天书陵到周园,从浔阳城回京都,这段日子里他的境遇造化以及所悟,就在这个过程里被不停地锤打、烧灼,所有的杂质都被挤了出来,或者烧成青烟消失无踪,只留下了最精华的那个部分,最终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实力与修为,再也不会失去。

  现在的陈长生真的变强了很多,如果这时候再让他与薛河神将、梁红妆分别再战一场,应该会有一场的胜机。

  “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莫雨看着他平静微笑说道:“因为她就要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和我说,她要回来了。”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但其实我以为,这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莫雨说道:“你是未来的教宗,她会成为圣女,如果你败在她的手下,你觉得国教内部会有怎样的声音?”

  事涉国教南北两派持续千年的竞争,虽然因为徐有容生于京都,这些年双方的对抗并不像过往那般激烈,但陈长生知道莫雨并没有夸大其辞,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带着复杂的情绪问道:“必须要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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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一座山,观一人

  莫雨看着他很无所谓地说道:“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决定,如果按我的想法,你赢了她最好,反正我看她也不顺眼。”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之间最容易互相看不顺眼。”

  莫雨转身向藏书楼外走去。

  陈长生和莫雨说话的时候,唐三十六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藏书楼外,他才走到陈长生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你这样子有些可怕。”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很想看看,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们。”

  “我瞒你什么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莫大姑娘这么熟了?”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双方分属不同派系,私下却有接触……但这也是小事,关键是他和莫雨相识的原因真的无法说出口,莫雨再如何权高位重,终究是位美丽的女子,清誉重要,他总不能告诉全天下,世人眼中仙女般的莫雨姑娘,没事儿的时候就会爬到他的床上去睡觉……

  “陈长生,你可以啊。”唐三十六感叹道:“剑鞘是离宫神器藏锋,剑也要成为百器榜上的名物,未婚妻是徐有容,女学生是落落,现在又和大周所有男人都喜欢的莫大姑娘不清不楚……”

  陈长生认真说道:“这话要说清楚了,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

  唐三十六的神情明显不相信,但下一刻便严肃起来,看着他认真说道:“离她远些。”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唐三十六说道:“记住我的话,这个女人不简单,而且性情薄凉,哪怕做生意,都不要选她。”

  陈长生想起当初把自己囚禁进桐宫的莫雨,再次点了点头。

  然后,他想起了桐宫深处的那条黑龙,发现最近因为太忙,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去北新桥了。

  “晚上有事我要出去一趟。”他对唐三十六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看看,这又是一个秘密。”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唐三十六和他并肩向藏书楼外走去,忽然说道:“那件事情以后我不会再怪你了。”

  陈长生不解,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去年在客栈里,我要去拿你的剑,你不让我拿,这事儿让我一直很不高兴……现在想来,当时刚和你认识,你谨慎一些是有道理的。”

  那位天机阁的大掌柜,刚才确定了陈长生那把剑的价值,唐三十六自问,如果换成自己,也会对这把剑视若珍宝,不肯轻易视人。

  陈长生怔了怔才想起来这件旧事,摇头说道:“你也太记仇了些。”

  唐三十六剑眉微挑,说道:“你知道魔族那边能够看到的星星比咱们这边少吧?”

  这是道典上记载过事情,而且就在不久前,陈长生才从魔域雪原归来,当然很清楚,点了点头。

  “夜晚的时候我们的天空里到处都是星星,但他们那边不一样,有的地方星辰密集,有的地方很疏,相近的星辰连在一起可成图画。”

  “我知道,南客的南十字星剑便是从他们夜空里的两条星河中悟出来的。”

  “星河很宽很大,我们要说的是星河中间的事情。”

  “什么事情?”

  “魔族会把不同形状的星辰组合,称为星座,不同日期出生的生命归属于不同的星座,拥有各自不同的特点。”

  “然后?”

  “如果在魔族那边,按我出生日期算,我应该是天蝎座。”

  陈长生停下脚步,想起来道藏里确实是有相关内容的记载,但他不明白唐三十六忽然说起这件事情是为什么,要知道魔族和人类的文化背景本来就不同,而在各自的疆土里,对方的图腾或推崇的一些事物,更是会成为禁忌。

  “对了,刚才那位天机阁的大掌柜……”他有些不解地停下,因为发现,自己竟忘了那位大掌柜长什么样子。

  观剑不过片刻时间,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怎么可能会忘了刚见面的人的模样?

  唐三十六没有听到他继续问星座的事情,正有些欲求不满,听到他的话,也不禁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忘了那位大掌柜的模样,甚至随着回忆的持续,刚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竟变得越来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变淡,只是那位大掌柜,他甚至有种感觉,先前在藏书楼里观剑的,只有他和陈长生、莫雨三人。

  陈长生和他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不安与惧意。

  天机阁的大掌柜就这么厉害吗?

  那位大掌柜究竟是谁?

  他……到底是谁?

  大掌柜离开国教学院后,没有等莫雨,直接进了皇宫。

  在宫门处迎接他的,是那位苍老的太监首领。

  那位太监首领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傲意,无论是侍卫首领还是别的太监恭敬行礼,也只是用鼻子轻轻嗯一声,自然也不会与这位大掌柜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在深宫幽静无人处时,太监首领脸上的冷傲意味尽数不见,低声与那位大掌柜说着话,神态甚至显得有些谦卑。

  这片大陆,有资格让这位太监首领如此谦卑的人,不会超过十人。

  在俗世里,天机阁大掌柜当然也是大人物,但绝对不会排进这十个人的名单中。

  所以事实很简单,这位老人并不是天机阁的大掌柜。

  虽然他确实来自天机阁。

  在一座偏僻的宫殿里,圣后娘娘与这位老人见面了。

  就连她,对这位老人都表现的很尊重,请他先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

  老人的身份至此已经呼之欲出。

  这场谈话很快便结束了,因为圣后娘娘与这位来自天机阁的老人,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其中两句话是这位老人说的。

  “他姓陈。”

  “我看不出来他多少岁。”

  听完这两句话,圣后娘娘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老人平静说道:“辛苦了,榧琊山的风景不错,以后有机会我去做客。”

  老人点了点头,起身便离开了皇宫。

  其时,桌上的热茶才刚刚端上来,还在冒着热气。

  圣后娘娘看着茶碗上方的白雾,静静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榧伢山是西海畔的一座名山,方圆数百里地,风景幽美,据说天气最好的时候,站在最高峰上能够隐隐看到大西洲的白鹿角。

  这座名山曾经归属天南,也曾经被大西洲占过,最近这两百年,则是大周的属地,只不过没有得到所有势力的承认,所以名义上还是个无主之地。

  圣后娘娘先前说,有机会要去榧琊山做客,意思便是从今日开始,大周便不再是榧琊山的主人。

  榧琊山,今日易主。

  这座海畔名山,是她请那位老人来京都所付出的代价。

  为此,老人只需要看一眼。

  当然不是看剑,而是看人。

  无垢剑即便是神兵,会录入百器榜,又哪里值得一座榧伢山。

  真正值这个价钱的,是陈长生。

  圣后看着渐渐飘散的白雾,想着先前老人留下的那两句话,沉默不语。

  陈长生当然姓陈。

  老人说他姓陈,意思是说,他是陈氏皇族。

  很多人都知道,陈长生今年十六岁。

  老人说看不出他的年龄,那么就说明,他有可能十六岁不到,也有可能真实年龄更大。

  圣后娘娘起身向殿外走去。

  衣袂轻拂,桌上那盏茶生出的热雾,瞬间消失无踪,碗中的茶水变成了寒冰。

  走到殿外,她背着双手,看着眼前的这方小池塘,有些傲意。

  只是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池塘里的水很绿,很静,被夜风轻拂,生出道道细纹。

  她在池畔站了很长时间,从清晨到日暮,然后夜色降临。

  池塘里某处的水忽然开始翻涌,似乎下面有什么要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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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清烈的龙吟

  北新桥的夜晚,像京都别的地方的夏夜一样,充满着闷热的暑意,草地上到处都是不停摇着蒲扇的人,很多人没有拿着扇柄的另一只手里都会拿着一个冰袋,陈长生等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合适的机会,从树下来到井畔,然后跳了下去。

  还是那种熟悉的降落的感觉,还是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地面上的酷暑,在地底的空间里,找不到任何影子,地面厚厚的雪霜表明,这里永远都是残酷的冬天。

  看着如山川般缓缓飘浮过来的黑龙——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这种画面——陈长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心惊胆颤。

  黑龙飘到他的前方空中,居高临下看着他,龙眸里的情绪显得很冷漠,只有他能看得清楚,里面的最深处隐着一丝燥意与怨意。

  从浔阳城回京都后,他来看过黑龙一次,只是最近因为国教学院承受的压力太大,他太过忙碌,实在是没有办法离开。

  黑龙眉间的那道伤口,应该是渐好了,至少现在从表面上看不到什么问题。

  陈长生取出例行准备的烧鸡烤羊之类的食物,又把地上的那些垃圾收拾了一番,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一阵寒风迎面而来。

  那是黑龙的龙息,里面蕴藏着可怕的威力与寒意。

  再强大的神魂,都可以被这道寒冷的龙息吹散。

  传说中黄金巨龙的龙息可以直接融化金石,陈长生没有遇见过,但这时候,他很确认,同阶的玄霜巨龙的龙息,绝对可以把金石冻成碎屑,因为他这时候就被冻住了,寒意刺骨,无比疼痛,过了段时间,他艰难地破冰而出,余悸难消说道:“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曾经在黑龙的真龙之血里浸泡过,不然刚才那道龙息,就会直接把他给冻死,那可不是开玩笑。

  黑龙的巨眸深处闪过一抹开心得意的情绪,地下空间里回荡起吱吱般的笑声。

  陈长生已经习惯了黑龙这种奇怪的笑声,把最近国教学院遇到的事情对它说了说,也算是解释为什么最近很久没有来。

  黑龙缓缓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上,遮住了穹顶数千颗夜明珠洒下来的光辉。

  陈长生站在阴影里,看了它很长时间,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问出答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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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我在池畔再次见到你

  陈长生感到惊心动魄,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对铁链和墙壁里的阵法,竟然没有任何认识。

  他通读道藏,来京都后更是接触了不少前辈强者,见识更广,在周园里与初见姑娘夜谈,在荒野里与苏离对话,那两个天才教会了他很多。然而,他依然没办法!破这个阵法,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感受到隐藏在其间的难以想象的宏大气息与恐怖的杀意。

  在他敲掉冰层,专心致志地看着铁链与石壁的连接处时,无比巨大的石壁上刻着的那两位故去的神将,仿佛也在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抬起头来,向石壁上方望去。

  看着那两位传说中的神将,他心生震撼。

  那时候的强者,实在是太强了。

  千年里第一次野花盛开的年代,现在想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非常确定,无论是布置这道阵法的王之策,还是这两位只留下一缕神识在石壁上,便能手握铁链缚住苍龙的神将,绝对都已经踏入了神圣领域,那么,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从圣境界的又有几人?

  太宗年间,人类世界竟然强大到这种程度吗?

  难怪可以把魔族打得落花流水,最终把他们赶回了雪老城。那么现在呢?自数十年前王破出天凉郡开始,很多人都认为,人类迎来了又一个野花盛开的年代。他也在其间,那么,他和这一代的同行者们,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当年的那些人?

  “歇歇吧,以你现在的境界,没可能把那根铁链从墙上拔出来。”

  黑龙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地底空间里,用的是人类语言,所以听着是小女生的声音,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但却又显得比较满意。是的,她对陈长生今天的表现比较满意,和刚才那简单两个字谢谢比起来,他研究石壁上的阵法与铁链时的态度很专心,那么这就是用心。

  寒风微拂,黑龙如山川般的身躯,在空旷的地底空间里高速移动,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在很短的时间里,头颅便来到了陈长生身前的空中,居高临下看着他,很威严同时也刻意扮的很冷漠。

  陈长生看着铁链上那些意义不明的繁复花纹,摇了摇头,抬头望向黑龙说道:“可能你需要给我更多的时间。”

  黑龙说道:“我刚才就对你说过,时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陈长生心想你哪里说过这句话,转念一想才明白,黑龙指的是那声龙吟,问题是,他没能听明白那声龙吟里的所有意思。

  他仰首对黑龙问道:“你刚才对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黑龙说道:“什么时候你听懂了那句话,便自然会有答案。”

  陈长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神圣领域的强大生命说话总是这么晦涩难懂,教宗陛下是这样,朱洛是这样,现在想来,只有苏离比较像个正常人,虽然他明显也不怎么正常。

  他看得出来,黑龙的心意已决,无论自己再怎么问,它都不会说,就像以前,它始终不肯把初照那夜发生了什么告诉他,直到今天,它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忽然想说了,于是便说了,那么关于那声龙吟,或者以后它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只是还是有些好奇啊。

  陈长生这时候才发现,掌握好一门语言,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

  ……

  这是一座在外人眼中、以及在宫廷档案里都已经废弃的宫殿,但只有圣后娘娘身边的那些太监宫女才知道,娘娘偶尔会来这座宫殿坐坐、逛逛,却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尤其是从去年夏天的某天之后,娘娘来这里的次数更多了,能够留在这座宫殿里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今天这座宫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圣后站在殿外水畔,看着眼前这方小池塘,停留了很长时间。

  从清晨到日暮,再到夜里——她统治着这个疆域广阔的国度,是整个人类世界名义上的主人,每天要处理无数朝政,时间无比珍贵,却看了这方小池塘看了整整一天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她与那位老人说完话后,心境微感不宁,这对她来说,这是极为罕见事情,所以想在没有人的水畔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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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我要看看你的脸

  夜色下的宫殿很冷清,池塘和小园也很冷清,虽然是夏夜。

  在池塘畔不只两个人,还有那只黑羊,它就在旁边不远的树丛里。

  陈长生先看到了那名中年妇人,然后看见了黑羊,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吓一跳,但他没有,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次从北新桥底出来,都会在池塘看到黑羊,至于那位中年妇人他也不陌生,当初第一次从池塘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的就是她。

  深在禁宫,若惊动了宫里的人会有大麻烦,他不便说话,揖手对着池塘对面的中年妇人行了一礼。

  他的举动很礼貌,动作也很标准,只是他现在浑身湿透,再这般恭谨行礼,看着便不免有些滑稽。

  黑羊隔着树叶看着他,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取笑他。

  他顾不得这么多,对中年妇人比划说道,自己要换一套干衣服,麻烦她转过身去等一等。

  然后他对黑羊用嘴型说道:“把眼睛闭上。”

  他一直以为中年妇人是聋哑人,自然能看懂自己跟余人师兄学的哑语,事实上,她也确实会哑语。

  但她没有转身,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事有资格让她转身回避。

  黑羊也没有闭眼,反而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在夜色里很是明亮。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湿透,不停地滴着水,看着很是可怜。

  中年妇人似有些不喜他的反应,挥了挥衣袖。

  有夜风从池塘那边拂来,在他的身边缭绕不去。

  夏夜的风并不干燥,但有些热。

  片刻之后,他的衣裳便干了,从里到外都变得干爽无比。

  陈长生很吃惊,然后看见那名中年妇人负手向园外走去。

  黑羊看了他一眼,转头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向中年妇人跟了上去。

  以往从皇宫回国教学院,都是黑羊在前面领路,哪怕后来他有了钥匙也是如此,习惯总是无比强大的。于是他跟着黑羊跟着那名中年妇人走进了皇宫的夜色里,然后通过那条幽静的秘门,来到了……百草园。

  落落如今在离宫住一个月,在皇宫住一个月,百草园已经久不住人。

  除了和唐三十六过来偷采药草,陈长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边。

  但百草园却与从前没有什么变化,长廊依然绕的狠,里面的树木花草生长的极好,把所有的道路都遮住了一半,林间的那张桌子也还在原来的地方。那张石桌上还是摆着个茶壶,两只茶碗,只不过今天喝的茶是白茶,茶水很清,味道却很香浓。

  他有很多事情无法理解,想不明白,比如百草园里明明没有人,为什么石桌上会有茶壶与茶碗,为什么壶中的茶水是新泡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比如这只黑羊听莫雨说是宫中养着的,为何会与这位中年妇人如此亲近,比如为何这位妇人只是挥了挥衣袖,便有风吹干了头发和衣裳,比如这位中年妇人……到底是谁?

  这位中年妇人的实力境界高深莫测,至少他看不出来,在皇宫里的地位很高,行动很自由,而且知道很多皇宫的秘密,对百草园有异样的感情——陈长生早就知道中年妇人不简单,曾经很多次猜测过她的身份,从先帝后宫曾经得宠、现在失势的嫔妃再到当初与圣后娘娘一道在百草园里静修的道姑,却总觉得这些猜测都不对。

  陈长生后来没有再猜——中年妇人没要他做过什么,还顺手帮过他,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说过的那样,因为自身的的原因,他对很多事情并不是太过在意,总会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淡定,又因为自身有很多秘密,所以他不想去探知别人的秘密。

  更重要的是,他很习惯甚至可以说很享受和这位中年妇人在百草园里对坐饮茶时的气氛,虽然怎么算,也只有过三次。

  在百草园里饮茶的时候,中年妇人不会说话,他也不用说话,中年妇人大多数时候都在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或者百草园里旧年的痕迹,没有看他,所以他也不用紧张。那种宁静的感觉,仿佛可以把他带回西宁镇旧庙,仿佛他还是和余人师兄坐在溪边,什么话都不用说,也不用知道彼此的心意,就这样坐着发呆便好。

  因为周园的事情,陈长生最近的心境有些不宁。

  他没有办法进入周园,便没有办法最终确认那位少女的行踪,这让他很是焦虑,他很需要此时的宁静。

  然而与前几次不同,这种他渴望且珍惜的宁静感觉,在下一刻便被打破了。

  中年妇人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开始看他。

  这一看便是很长时间,她看的很仔细,很平静,很专注,仿佛他的脸上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云有无限风光。

  陈长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有些莫名,自然有些紧张。

  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年妇人依然在看他,于是他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最后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

  便在这时,中年妇人忽然伸手,用食指的上缘抬起他的下巴。

  陈长生吃了一惊。

  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喝茶的时候,这名中年妇人便曾经抚摸过他的脸颊,当时因为她眼中的那抹情绪,陈长生忍着,什么都没有做。

  但抚摸脸颊与捏下巴是两种意味完全不同的动作。前者可以理解为长辈对晚辈的怜爱,对某些失去的感情的追忆,后者则……更像是逗弄小动物或者调戏。而且妇人的年龄虽然足以做他的母亲,可是终究男女有别,这个动作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想要转头避开,却发现对方的手指间传来一道难以理解的气息,直接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法动弹。

  她抬着他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当然不是在调戏小男生,也不是在逗弄小动物,因为她的眼睛里没有怜爱、追忆那些情绪,没有任何情绪。

  她看着陈长生的脸,就像在看一张画,想要看出画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陈长生非常不喜欢她此时的眼神,因为太过漠然,然而却动不得丝毫,鼻翼微微起伏,喷出来的气息变得粗了很多。

  如果是落落或者唐三十六,看着这幕画面就会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但她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不会影响她的决定,没有人或事能改变她的决定。

  不过她可能觉得这个样子的陈长生很可爱,微笑了起来,然后准备松开他的下巴。然而就在这时,她笑容忽然敛去,脸色变得严常冷峻,似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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