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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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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两姓之好(五)

  冬日天黑的早,屋子里已经掌灯。

  沈瑞既心里存了疑惑,就去看秦耀与郑高两个。这两人都是富绅子弟,家都在外县,不在京城,身上锦衣华服,金玉缠腰,看着确实没有穷酸秀才的模样,地道的少年富贵公子哥儿。要说这几个女子真的是“仙人跳”,似乎也说的过去,不过自己家就在京城,她们之前就没打听打听,就不怕露馅?

  他正寻思着,就听到一声讥笑道:“斯文扫地,无耻下流,堂堂孔孟门生,你们竟然召妓淫欢”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门口。

  就见王鼎扶着门框,神色苍白,眼带厌恶地看着众人。

  瞧着他的样子,就像是众人脱了衣服、当场求欢淫乐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三人坐在圆桌前规规矩矩听曲罢了。

  秦耀跳起来道:“王西园你胡吣个甚?哪个召妓了?”

  王鼎也不去看胭脂几个,只指了指那古琴,冷笑道:“不是召妓,难道你带了家妓进京不成?《大明律》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最后那句话,却是向着沈瑞说的。

  秦耀气得脸色发白:“倒是好大把柄,让你抓着了这是我外妾金氏,恒云、崇堂是我至交好友,我吩咐让妾室调曲助兴,真不知这还是错了”

  他虽恼怒王鼎的信口开河,却也知晓轻重,依旧三言两语是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王鼎面上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只扬着脖颈道:“诡辩之词”

  郑高在旁,实是听不下去了,撂下脸道:“王相公大放厥词前,是否该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我们召妓,王相公可也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王鼎皱眉道。

  沈瑞只冷眼旁观,秦耀与郑高都带了讥讽不答应。

  《大明律》禁止士人嫖娼,要是真要有人较真告到学政处,是有些麻烦,可对秦耀、郑高这些家里有些根基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丁点儿的风流罪过;像王鼎这样无根基的,要是有人落井下水,却是能彻底绝了他的功名。

  王鼎显然也想到此处,脸色乌青,怒视众人道:“这里是妓寮?你们竟然陷害我”说到这里,又冲着沈瑞,如若疯癫,吼道:“定是你这小人嫉妒我,怕我明年乡试得了解元,揭破你童试舞弊的面皮,才行这样卑劣手段”

  眼见他自说自话,秦耀翻了个白眼,道:“陷害你,嫉妒你?你算老几啊?且不说童试三场,恒云都是稳压你一头,就是府学里月考、季考、岁考、科试,一回回下来,哪一次恒云名次不比你高?这是酒后做梦呢,真当自己是头一名大才子?”

  郑高则是恼得不行:“竟是我的错了?今儿才晓得原来这好事是做不得的,一个‘谢,字没有,倒成了陷害了王鼎你无需对着恒云高声,是我手欠,见你醉倒路旁扶了你过来你若是觉得受了陷害,有了冤屈,只管去学政跟前告去”

  王鼎半醉半醒,惊怒交加,又被秦耀当面揭短,越发羞恼,哪里还听得进去郑高的话?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上只着中衣,越发以为自己受了暗算,两脚一软,堆坐在地上,只觉得满腹悲愤,无处化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为当伤心处满心期待的亲事被毁诺,功名前程又岌岌可危,他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与郑高立时傻眼。

  王鼎却是来了劲,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阿娘、阿爹,孩儿心里难受,活着为甚这么苦……”

  听到这些,秦耀脸上带了不自在,低声道:“王鼎爹娘都没了,好像是跟着亲戚过日子……”

  他与王鼎是书院同窗,知晓王鼎身世,原本还可怜他孤苦,还有意亲近过,结果被讥讽一顿,才彼此相看两厌。

  郑高叹气道:“看着样子,这是还没醒酒呢要是醒了酒,他万不会做这般。”

  秦耀与郑高两人,都与王鼎有旧,眼见他哭的可怜,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沈瑞却是觉得魔音入耳,有些不耐烦。

  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鼎不管身世多孤苦可怜,就凭方才的“酒后真言”,也能瞧出他的“小人之心”与满腔恶意。

  王鼎正哭的热闹,就听“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就是一阵银铃般笑声。

  是三姝中年级最幼的宝珠忍不住笑出来声来,且笑了就收不住。

  屋子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变得生动起来。

  胭脂嗔怪道:“调皮”

  “姐姐,我委实忍不住了……这小王官人真是相公么?这又骂又哭的,赶在唱大戏了?”宝珠一边娇笑,一边说道。

  王鼎已经止了哭声,仰着头看着宝珠,神色有些怔住,直愣愣地盯着,喃喃道:“师妹……”

  宝珠脸上虽依旧笑颜如花,却也被盯着羞臊,半拉身子避到胭脂身后。

  秦耀已经黑了脸。

  郑高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狐疑?瞧着这王鼎模样,似乎真的对田家小娘子情根深种,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莫非这婚约之事真的有影儿?

  王鼎却是醉眼朦胧,胭脂这样的大美人立在跟前,不过是扫了一眼,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宝珠。

  宝珠笑不出来了,打了个哆嗦,拉了拉胭脂的袖子:“姐姐,这小王相公的眼神好生怕人,要吃人咧……”

  胭脂拍了拍宝珠的手,侧身一步,将宝珠遮了个严实。

  王鼎先是呆呆的,随即脑袋耷拉下来,倒是不哭了,可脸上比哭还难看。

  秦耀实受不了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怄的不行,四下里看了看,见桌子上有一海碗烫酒的热水,立时端了起来,往王鼎脸上一泼,立时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鼎也不知闪避,就那样挨着,半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滴水,看着越发狼狈。

  郑高吓了一跳,忙道:“光远,这可是热水”

  沈瑞道:“崇堂勿要担心,凉的差不多了。”

  秦耀直觉得败兴,有些话也不愿当着胭脂她们面前说,气呼呼对胭脂道:“胭脂,你先带妹妹们回后院。”

  胭脂应了一声,招呼玉珠、宝珠,与大家别过。

  宝珠还罢,依旧躲在胭脂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瓜子与众人作别;玉珠因先前与郑高秋波暗送,眼丝就带了缠绵。

  郑高看着,面上也就带了几分不舍。

  沈瑞看着,望了望房梁,心中颇为为难。他虽是质疑这几个女子身份,可无凭无据,即便是好意,可空口白牙地提醒是不是太扫兴?

  要是不说,真要让朋友吃了亏,那心里也难安生。

  可要是这几个女子确是是打算上岸的苦命人,自己“小人之心”,因多口多舌,使得秦耀与郑高对几女心里生嫌,那就是害人了。

  一时之间,竟是两面为难。

  几姝出去,窗外就传来一阵笑声:“嘻嘻,这小王相公好生有趣……”

  窗外声音渐消,王鼎抬起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神露出几分清明。他脸上不似方才那样愤怒,却也木着脸,没有笑模样,只抬起头,看着秦耀身边的海碗。

  秦耀寒着脸道:“王西园,你拍着胸脯好好想想,堂舅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不是堂舅惜才,这么多年来,一直免了你的束惰,在生活上也多有贴补,你能一直读书,还得了功名?堂舅家是有表妹,可是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何谈婚嫁?即便现下婉拒了你的提亲,又有什么奇怪,怎么就成了背信弃约?你既受田家大恩,不思回报,反瘾臆想中的亲事,要坏堂舅的名声与表妹闺誉不成?”

  王鼎抬起头,似哭似泣:“你知道什么?”

  秦耀正色道:“我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知道婚姻大事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鼎哼道:“你是田家外甥,自然这样说话我一直当老师是不羡权贵的贤人,不想老师平素说的再好,涉及自家却难免流俗,以门第看人,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哈不过是爱女之心,在你眼中竟成了堂舅攀附权贵不成?难道堂舅是将表妹许给哪个高官显宦人家?”秦耀怒极而笑。

  王鼎满脸晦暗道:“不过早晚罢了,若不是嫌我穷困,作甚老师拒绝了我秦耀眼见与他说不清,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嘴巴一张,就求娶堂舅爱女,对方不肯应就是对不住你?我不同你废话,但凡让我晓得你在外头胡言乱语败坏堂舅与表妹名声,自有你好看”

  王鼎站了起来,挺着脖子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甚你管得着?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秦耀也动了真火,满脸阴郁道:“你若当堂舅性子和善,全无顾忌,就试试看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今儿总算见识什么是忘恩负义白眼狼”

  郑高本有些可怜王鼎,听了这份对答,心中也生出不满来,已经是打定主意,以后要远着王鼎了。

  王鼎看了看房中三人,都是锦衣华服;又看了看桌子上,美酒佳肴,自嘲一笑:“你们这些纨绔高良,向来都是一伙的,从来没有瞧得起我……”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就转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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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六章 端倪可察(一)

  等到郑高、秦耀醒过神来,王鼎已经“蹬蹬”地出了屋子,跑到院子里去了。

  秦耀气的不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的老天爷,这叫什么事?”

  郑高到底年长,想的多些,皱眉道:“外头这么冷,王鼎穿着中衣,离宵禁又不远了……”

  秦耀懊恼,咬牙切齿道:“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还要去接他回来不成?”

  郑高面带迟疑:“就算不接回来,也要使人送了外衣过去,这样天气,外头可不可是好呆的。”

  虽说王鼎姓子实是小气偏执,令人气恼,不过到底不是生死敌人。这样天气,他又是醉后癫狂之态,不闻不问,出了事情众人也难心安。

  秦耀叹了口气,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说话间出去,站在门口,唤了厢房里的管事出来,叫他带了棉衣与银钱去追王鼎:“那是活祖宗,不必往这边带,就近寻个客栈安置他。实在晚上,你也不必回来,省的赶上宵禁。

  那管事应声去了。

  长寿之前也跟着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秦耀道:“秦相公,我家公子呢?”

  “在屋里啊,被方才那酒鬼败了兴,真是晦气”秦耀想着王鼎方才的咆哮,动静那么大,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怕被长寿误会,传到沈家长辈耳中,少不得解释一句:“他不过耍酒疯罢了,说的都是混话”

  秦耀虽这样说,可长寿方才亲耳听了丝竹之声,也从秦家管事嘴里套了几句话,晓得那几个女娘实不是良家里出来的,正好听到初更梆子声,便扬声道:“秦相公,天色不早,今儿我们府里还有族亲过来,太太吩咐公子早些回去沈瑞在屋子里坐着,也是败了兴致。

  人言可畏,王鼎又不是口风紧的,能为臆想症的亲事抱怨田家,对于亲眼所见的同窗“招瓢宿记”无意中放出消息去也不稀奇。

  秦耀今晚此举,本就不妥当。

  沈瑞已经想着怎么开口告辞,就听到长寿的说话声。

  秦耀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前两曰约好的,不是要在这边留宿?”

  如今已经是初更,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要是沈瑞不留宿,就该起身了屋子里的沈瑞也想到这点,起身对郑高道:“光远素无心机,待人以诚,那金氏到底是花街柳巷出来,若是真心投靠光远还罢,要是另有算计,还望崇堂留心一二。”

  郑高虽有少年慕艾之心,到底年长几岁,见识多些,点头道:“是当留心,光远并不是糊涂人,今晚这番安排确实不妥。不过恒云也不要太过担心,城外鱼龙混杂还罢,敢到城里里行骗的可要掂量掂量。”

  这会儿功夫,秦耀已经转身进屋,看着沈瑞道:“恒云之前不是说可以外宿么?怎么又要回去?”

  沈瑞无奈道:“实是不巧,家慈吩咐,我亦没法子……”

  今曰被王鼎闹得意兴阑珊,秦耀也觉得没意思,道:“崇堂这一去,可是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原还想着今晚大醉一场……”

  郑高道:“哪里要走那么久?现下离京,明年年底就回来了,说是两年,实不过一年功夫。”

  沈瑞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讲准备好的“程仪”送上,外头就又响起梆子声,一更一点了。

  郑高忙到:“还有不到半时辰就宵禁,恒云既要回去,就莫要耽搁。”

  秦耀也不好再留人,忙唤了小厮点了灯笼,叫人去牵马。

  “幸好先前没吃几盅酒,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着恒云走夜路。”秦耀道说话功夫,秦耀与郑高亲送出来,长寿提了灯笼,主仆两人上了马,从秦宅出来。

  如今是初冬时节,天黑的早,加上是下旬,月亮半夜才出来,外头黑漆漆的。

  出了坊口,就见马路边有个白衣人与人纠缠,在晚上倒是十分显眼。

  长寿看了几眼,低声道:“二哥,是那王相公,同秦家管事拉扯呢,倒是不嫌冷”

  沈瑞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因这边离仁寿坊就斜对着,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主仆两人就到了家。

  长寿家去了,沈瑞去了正院。

  刚进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正房这边也才吃晚饭不久,沈沧难得见老家族兄弟,眼见沈渔是个不错的,就留了他说话,三老爷并沈珏、沈环也在,徐氏并不在堂屋。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有些意外。沈渔、沈环父子隐隐多了欢喜,沈沧与三老爷却是皱眉。

  三老爷看了看外头,忍不住皱眉道:“不是说你今儿外宿,怎么赶来夜路回来?这外头乌漆墨黑的,眼看就到了宵禁的时候,你又吃了酒”

  沈家长辈,如今实是“杯弓蛇影”,任何有危险的可能都不愿让小一辈沾“虽是与同窗早约好的践行酒,可既晓得族叔来了,怎还好在外留宿?”沈瑞道。

  三老爷瞪了沈瑞一眼道:“都是族人,又不是外人,哪里就差了这一天?你又是吃了酒,碰到宵禁给你五十板子就老实了!”

  沈瑞讪笑。

  沈渔心中感激,只觉得沈瑞紧巴巴地赶回来是为了给自己体面,哪里好看着他挨训丨斥,忙道:“瑞哥是个实诚孩子,做事向来稳当,这回是被我连累了三老爷道:“稳当是稳当,主意却正,犯起拧来也叫人头疼”

  自己的孩子自己贬,旁人却只能夸。

  沈渔为人通透,自然是将沈瑞好一番夸赞,沈珏、四哥也没落下。

  外头传来梆子声,一更三点。

  沈珏凑到沈瑞身边,带了后怕,低声道:“族叔不是爱挑理的人,二哥何苦赶回来,这踩着宵禁的点,要是碰上宵禁岂是闹着玩的?”

  沈瑞含糊道:“到底是族叔头次上门,没随你们过去迎接已经不对,怎么好再怠慢?”

  众人又说了一刻钟的功夫,才从正房出来。

  因先前没见徐氏,沈瑞就多留了一会儿。

  旁人不知晓沈瑞脾气,徐氏却是晓得的。沈瑞不是爱改主意的人,要是先前真打算回来,就不会在走前报备外宿。况且沈瑞对于松江各房族人,除了沈理与五房之外,其他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徐氏吩咐红云道:“去吩咐厨房,给二哥准备醒酒汤?”,沈瑞忙道:“母亲不用,不过才吃了几盅。”

  “你这年纪,沾酒就算多,又吹了风,要是不酒醒发汗,仔细明儿身上难受。”徐氏道。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孩儿任姓了。”

  徐氏柔声道:“怎么半路回来了?是酒席吃的不痛快?”

  沈瑞不好说胭脂几个的事,便讲王鼎耍酒疯的事说了。

  沈沧听得直皱眉,道:“这等小人,以后当避之。”

  徐氏也跟着摇头道:“之前瞧着秦秀才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怎么竟于这等人为友?穷生歼计、富长良心,本不是一路人,以后瑞哥是当避着些。”

  沈瑞道:“孩儿从未来招惹过他,不过听着他说话口气,倒是将我恨的死死的。又因孩儿得了小三元,他次次居了第二,就连亲事不成的缘故也归罪到我身上,还真是莫名其妙。”

  徐氏轻哼道:“跳梁小丑罢了。且不说田家许婚不过是臆想中的事,就是真有其事,让他如愿,说不得他还觉得田家门第不高,自己状元大才,当寻个高官之女。这种人,仗着有些才气,就爱做白曰梦,恨不得一步登天。”

  沈沧皱眉道:“这王鼎虽为人不堪,可寒门也不乏贤才,二哥以后且不可凭门第看人”

  沈瑞起身应了。

  眼见沈沧面带乏色,沈瑞就从正房出来,回了九如居。

  正房里,绕着沈瑞,沈沧与徐氏正说话。

  “瑞哥没说实话,定还有其他不堪的事。若只是一个醉酒耍酒疯,不至于如此。”徐氏的口气有些惆怅:“已经只是看着像小大人,如今真是大人了。

  沈沧道:“少年同窗凑到一起,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多半是那些秀才胡闹了,瑞哥却是洁身自好的。”

  徐氏犹豫道:“瑞哥再懂事,也是血气方刚的半大少年,如今渐大了,在外头的应酬免不了,咱们还真得小心……”

  “夫人放心,我这两年带瑞哥出去应酬,也冷眼看着,瑞哥尚未开窍,在女色上并不留意。”沈沧道。

  “先前到底还小,转年就十六了。”徐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用不用挑两个妥当人给瑞哥?珏哥身边近婢还不错,瑞哥身边两个实是寻常。”

  “明年是乡试之年,拦着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他分心?”沈沧皱眉道:“少年人贪欢,又无顾忌,岂不是损耗了精血?”

  “杨家姐儿今年才十一,委实太小了。”徐氏叹气道。

  客房。

  因沈渔初次过来,怕他拘谨生疏,沈环就从沈珏院子里搬过来。

  原还担心族亲高门傲慢,心怀忐忑的沈渔经过这小半曰的功夫,终干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二房真是与为父想的不一样”沈渔叹道:“咱们家这一支虽是宗房的,与二房未出五服,不过为父连举人都没熬上,没想到今曰也能成尚书府座上宾”

  沈环道:“儿子没进城前,也提心吊胆的,生怕露怯丢丑,还是瑞二哥说尚书府在京城不过寻常人家,让儿子莫要拘谨。爹,这里是京城,公侯伯府好多呢,仁寿房就住着一个伯爷。”

  沈渔摇头道:“不是一回事。比尚书府门第高的府邸再多,也不于咱么的事。二房大老爷如此谦和待人,人品可亲可敬。就是白粮那边的差事,今年也是托了这边的人情,才这般顺当入库,要不然不知要被盘剥去多少银子去。”

  沈环道:“这边几位长辈是不错,我跟着三哥那边住了几曰,吃穿没有不周全的。只是瞧着这边下人有些不对劲,除了三哥院子里的还有西院看屋的,这府里好像没有其他小二房的下人。小长房与小三房的下人又是没分开的,为何小二房的下人单分了出来?倒像是两家人过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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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端倪可察(二)

  东宫,小校场。

  寿哥披着毛皮大氅,拿起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对着四十步开外的靶子射去。

  “嗖”箭落在靶上,却是在红心外,箭尾颤个不停。靶子上还有先前射的几支箭,位置不同,有三支在红心内;其他几支,虽在红心外,也离红心位置不远。

  “这才多少日子,就手生成这样”寿哥将手中弓箭往旁边一个小内侍怀中一丢,揉了揉手腕,话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得色。

  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卫,一个圆脸的笑道:“殿下一个多月没来校场,却一支没有脱靶,真是天赋英才……卑职就是日日开弓,成绩还赶不上殿下。”

  另一人道:“就是,卑职与张会弓术,在同僚中算中等的,却是逊了殿下一大截。”

  寿哥瞥了他们两个一样,道:“不用在孤跟前自谦,孤晓得你们在公侯子弟中,也算是上等的了……”

  这圆脸侍卫正是张会,另一人是太皇太后侄孙周时。

  东宫当值锦衣卫中,这两人不仅年纪小,都是活络性子,就投了寿哥脾气,常带在身边。

  上个月因寿哥教训国舅府姻亲,引得张国舅进中宫殿告状,引得张娘娘惩戒东宫诸人,除了内侍外,侍卫也没有落下。只是到底张皇后没有糊涂到家,内侍是家奴,打死不论;锦衣卫却是功勋后裔,后边牵扯的多了,不过是赏二十板子小惩大诫。

  东宫虽碍于孝道,没有拦着张皇后教训丨东宫诸人,不过在病重却是对东宫诸人赏赐不断,倒是趁机拢了不少人心。

  即便之前有在心中埋怨东宫任性,使得众人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将怨气转到张皇后身上去了。

  这这些年宫里暗潮涌动,外头听得到不过是零星半点,宫里传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稍微消息灵通些的,耳朵里都听过一、两句。

  聪明些的,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聪明的,少不得多问个一句两句,心里瞎琢磨一番。

  这周时就不是个聪明的,在寿哥跟前不敢胡言乱语,等到陪完寿哥练箭,回到值房时,却是忍不住对张会道:“听说建昌侯那边尊金太夫人吩咐接了不少姻亲家的闺秀进京,欲行彭城伯夫人旧事……这般急迫,莫非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如此殿下真是可怜……”

  张会瞪大眼睛,忙走到门口,四下里看了看,眼见无人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也是他过于小心,皇城里另有锦衣卫值房,东宫值房不过两间,平素里吃茶小憩。

  “我的亲哥哎,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要是有一句半句传到娘娘耳中,可是要命的事……”张会带了紧张道。

  他虽素来胆大,可也晓得君臣忌讳,进宫前又是被祖父与胞兄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的;反倒是周时,因是外戚子弟,宫里有太皇太后做靠山,平素大大咧咧。

  周时压低了音量道:“我又没有混说,宫里的老人,谁不晓得一二?这世上又哪里有一手遮天的事呢……只是可怜南内那位,也是凤身呢……”

  张会忙站了起来:“周大哥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这些话周大哥敢说,小弟可不敢听”

  周时见状,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这又没有旁人在,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小弟比不上周大哥,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我们府里的事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大哥如今虽为嗣孙,可几个叔父始终没有死心。我要是有个差错,自己倒霉是小事,连累了家兄可是死不足惜”张会道。

  周时带了庆幸道:“勋爵人家,为了爵位骨肉都成乌鸡眼,何况是天家?幸好如今宫里只有殿下一个,要不然还真是不好说,听说当年二殿下落第时,中宫爱若珍宝……”

  张会见周时依旧全无顾忌,信口说话,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

  早先觉得周时不错,要靠山有靠山,又是没甚心机的,眼下与他相熟了,才发现他这大嘴巴的毛病。

  天家的事,岂是能挂在嘴上的?一句两句禁中事传出去,说不得就引得前朝动荡。

  他心中又埋怨太皇太后,老太太真是上了年岁昏聩了,即便是与中宫有嫌隙,也不当任由这等流言在宫里蔓延。哪里有那么多“听说”不“听说”的?以皇上对皇后的爱重,要是没有人纵容,这流言传了好几年?

  只是这流言传开上,伤的又哪里是皇后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也落不下好。

  今日能传非嫡,明日说不得就能造谣父血有疑,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会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要换班,与周时远着些,要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受了牵连。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不睦早已不是秘密,没抓到周时把柄时,皇后都能“借题发挥”,给周时二十板子;真要抓到小辫子,还能有周时的好?东宫侍卫,到时候说不得又要遭殃。

  周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翻念叨,已经吓退了张会,带了几分期盼道:“殿下怎么不张罗出宫了?老在宫里缩着,这日子也无趣……”

  张会打了个哈欠,佯装疲惫道:“昨儿歇得晚,我先眯会儿……”

  周时这才住了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张会与周时都是少年,正是贪睡的时候,早上当值起的又早,这会儿午歇就真的睡觉了,不一会儿屋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少一时,隔壁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穿着软底靴子,走路静悄悄无声。

  直到回了暖阁,那矮的人影才道:“金太夫人真的吩咐寿宁侯夫妇选人了高个那人侍立在旁,道:“奴婢并不曾听闻,或许只是周侍卫听到的闲言那矮的人影不是旁人,正是东宫之主寿哥。

  方才周时信口开河,张会提心吊胆,生怕旁人听见,却是不知“隔墙有耳”。且通过铜管,将两人并不大声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大伴何必糊弄孤?若不是听了音信,周时能念叨这个?想来也是,她们要是不放心孤,自然要将太子妃人选掐在手中。”寿哥哥气呼呼道。

  旁边那内侍忧心忡忡道:“东宫选妃,都有例可循,殿下今年才十三,若是张家真想到此处,也太急了,不知何有其他缘故?”

  寿哥听了,似也跟着生疑:“是啊,为甚呢?大伴可有听到其他消息?”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奴婢并不曾听闻什么消息……”

  寿哥不快道:“如今孤都要成了瞎子聋子,想要听两句真话都要去做贼,连大伴也不予孤说真话了么?”

  内侍忙道:“奴婢不敢”

  “哼孤晓得,你们都怕中宫,眼里没有孤”寿哥气呼呼道。

  那内侍忙跪下道:“奴婢惶恐殿下,自古疏不间亲,奴婢是怕忠言逆耳寿哥站起来,亲扶了那内侍起身:“大伴这是什么话,若论亲疏,谁又比得过大伴与孤?这些年来,大伴陪着孤,孤才好过些。”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大伴刘瑾。自弘治九年入东宫侍奉,至今已经整整七年。

  刘瑾激动道的:“能服侍殿下,是奴婢之幸……”

  刘瑾虽看不过四十来许年纪,实际上已经五十三岁。自六岁入宫为侍,给大太监做养子,对于内廷的熟悉,刘瑾并不亚于如今的天子弘治皇帝。即便早年犯了死罪,依旧被赦免,且安置在东宫为太子,就能看出弘治皇帝对刘瑾的看重。

  刘瑾此人,却是内学堂出来的,不同寻常内侍。

  他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儒雅如君子,且知文史、通古今。

  最要紧他极为“忠心”,服侍主人“贴心”,不仅得了寿哥欢喜,在皇上面前也周全合意,要不然也不会挤走东宫其他几位大侍,成为东宫大伴。

  在之前,寿哥对于身边这位大伴是十分信服的。

  不过,经过杨廷和的提醒后的,寿哥“追根溯源”,也终于想起自己对中宫的忌惮从何开始。七年前,刘瑾到东宫当值时。

  当时蔚悼王已薨,寿哥当年不过六岁,已经是初记事的年纪。

  宫里气氛始终凝重,太皇太后再提纳妃之事,坤宁宫因蔚悼王之殇愁云惨淡,中宫再次查出有妊,皇上也再次拒接了选秀,宫里的气氛才渐渐好转。

  不过四下无人时,刘瑾却常常看着寿哥,时有忧心。寿哥不解,追问刘瑾,刘瑾却总是转了话题。

  直到泰康公主落地,寿哥才无意听见宫人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总算平安了……”

  另一宫人道:“着死难道生下小皇子,太子殿下就没活路了?有太皇太后在呢,当年护得了皇爷,现下也护住了太子”

  先前一人道的:“皇爷爱重皇后,若是皇爷去求呢……皇爷虽看重太子,那是因没有其他皇子的缘故,不说旁人,就是蔚悼王若还在世,有没有太子立足之地就是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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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八章 端倪可察(三)

  沈渔虽不过是生员,可辈分在这里,且又是宗房近支,不管是沈理,还是沈瑛,都要给这位族叔几分面子。

  沈渔进城后,除了二房这里设了一顿接风宴,沈理、沈瑛两家也轮流相请

  正好这几日下雪,三老爷与沈珏身上都有些不舒坦,陪着沈渔、沈环父子出门的差事就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自然无异议,打发人往族学里告了几日假,陪着沈渔父子应酬了两日

  沈理那里,虽向来与族人疏远,不过毕竟沈渔辈分在这里,沈理夫妇也是客气有礼。

  到底是状元府邸,沈渔也没有那么不知趣的托大,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饭,父子两个战战兢兢,倒是比在尚书府时还拘谨些。

  沈理看在眼中,也不故作亲热。

  这次宴请沈渔父子,与其说是给宗房沈械面子,还不若说是看在尚书府那边。要是沈渔没有住在尚书府,也就没有这顿饭。

  他连堂亲九房都不亲近,更不要说已经出五服的族亲。除了尚书府这边,其他的不过是面子情。

  与沈械之间,因立场不同,族兄弟早已渐行渐远;对于沈瑛他倒是无恶感,不过却知自己处境,看似风光,却也惊险,不愿意白连累旁人,这几年也是减了往来。

  到了五房,则是另一个情形。

  五房与宗房关系交好,沈瑛与沈渔也比较相熟。加上沈全今年北上,受了沈渔照拂,款待起沈渔父子来,便很是热络。

  有五房做对比,沈渔父子也察觉出沈理对族人的疏离。

  “本以为都是同族,二房显贵,同宗族又恢复往来,京城各房定是以二房为首、抱成一团、守望相助,没想到却是各自为政。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来,在外不易,这是为甚呢?”沈渔私下里对着儿子感概道。

  沈环道:“老爷真是白操心在松江时,族规宗法在,各房甘心以宗房执牛耳;到了京城,就要比官大官小。宗族那一套在官场上,又哪里行得通?难道二房大伯堂堂尚书、二房六族兄堂堂状元,行事还要看宗子宗孙的眼色不成?就算那几位族兄彼此不相亲,待二房大伯的尊敬却是一样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咱们父子面子。”

  沈渔自然也晓得此处,点点头道:“珏哥与瑞哥都是好的,以后虽隔的远了,却不要少了走动……若是我儿能出人头地,官场上也有了依仗;即便在家守业,多这一门贵亲也有底气。”

  “虽说瑞二哥也不错,可儿子私心里还是盼着三哥更好些……三哥功名迟了瑞二哥一步,只希望姻亲上能好些,洲二伯要是在京就好了……”沈环嘟囔道。

  沈渔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臭小子,还说老子白操心,我看你才是瞎担心。珏哥虽不错,可心性却比不得瑞哥。瑞哥才是二房的顶梁柱,他越好,珏哥越是能借力,他们兄弟感情又好,你少在珏哥跟前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沈环揉了揉后脑勺道:“才没说呢,儿子又不傻……”

  陆三郎已经找到洪善禅师,定了归期。沈瑞为了洪善禅师当年照拂,少不得又过去相请。洪善禅师虽是出家之人,不做凡俗应酬,不过却也没拦着陆三郎与沈瑞的往来。

  虽说禅师是大德高僧,不过既受的是家族供奉,对于家族小辈亦有几分香火情。

  最后被沈瑞请到尚书府赴宴的,便是陆三郎。

  正赶上沈沧休沐,还专程见了陆三郎,与他对答一番。听闻他话中无心出仕,沈沧便与徐氏商议了,准备了厚礼相赠;洪善禅师那里,自然也没有落下,是几卷绝版佛书,还有两串佛珠,两套僧衣,一柄禅杖。

  陆三郎奉禅师回南,沈渔想着年关将至,便也不在京中逗留,便也带了沈环回了松江。

  等到沈瑞带了沈珏送完人出城,刚回到家里,就听到门房来报,府学里同窗来了,正在偏厅里等着。

  沈瑞心中诧异,眼见沈珏因出去送行吹了半天冷风精神怏怏,便道:“我去见见同窗,珏哥先回去歇着。”

  沈珏与沈环毕竟一起长大,此次一别,也有些伤怀,点点头回松柏院去了

  沈瑞则直接去了偏厅,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交好的秦耀。

  眼见秦耀皱着眉,坐在那里发愣,连沈瑞进来都没有留意,沈瑞道:“光远,这是怎么了?”

  “恒云回来了。”秦耀起身道:“冒昧登门,打扰恒云了,只是我心里不安。”

  沈瑞见他忧心忡忡,道:“可是王鼎找你麻烦了?”

  秦耀苦笑道:“还真是让恒云说着了……”

  沈瑞笑道:“平素瞧你也是胆子大的,这回怎么胆小了?他能作甚?撑死了空口白牙到学政跟前告咱们一状,可是是非非,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决断的

  “恒云你不晓得,王鼎这几日有些不对头。给崇堂送行那晚,他耍了酒疯跑出去,我打发人起去跟着,想要送他去客栈安置,不想被他拉扯半响,正赶上巡丁。他虽衣衫不整,却带着儒巾,倒也没人打他板子,只是记了名。那边衙门有惯例,要敲了银子才给除名,否则就要报到府学去,让学官治他个宵禁冶游之罪……王鼎怕了,就来寻我借银子,那口气实在难听,就跟我欠他似的,我心中不忿,就说了他两句,使得他大怒而去……”秦耀皱眉道。

  沈瑞听了,也不禁有些为秦耀担心了。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王鼎看似清高方正,可心思狭隘,性子阴郁。像沈瑞这样与他本没关系的人,都能平白被他怨恨上;秦耀直接拒绝了他的借银,怕是要视之为生死仇人。

  “我听管事说过缘故,晓得王鼎是担心衙门那边……他素来功名心重,又爱面子,我也不愿他真的倒霉,就打发人往衙门送了银子。没想到那边除名已经消了,说是王鼎有个贵亲打了招呼……我本以为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不想这几日王鼎大有不同,不仅换了锦衣华服,气势也嚣张起来,还专程跑到我跟前警告我,道是我无需得意,真要他愿意,立时能叫人除了我的功名……我以为他在说笑,可赵敷悄悄提醒我,叫我不要得罪王鼎,说王鼎认了个翻手云覆手雨的贵亲,以后说不得就要一步登天了……我追问了半天,才晓得王鼎的靠山竟然是皇亲国戚……”说到最后,秦耀已经脸色泛白。

  他家虽是京南富绅,族人姻亲也有出仕者,可都是芝麻小官,离皇亲国戚这个阶层委实太远了。赵敷是府学同窗,京城人士,与秦耀与沈瑞关系还算不错。

  沈瑞听了,也不禁皱眉。

  对于阁臣来说,大明朝的外戚不过是摆设,没什么分量;可对于寻常百姓与官员来说,那还真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就像三年前沈沧为了族侄冲撞建昌伯,亲自登门赔罪一样,那是因为前朝连着后宫,有着张皇后在,张家只要不站在阁臣的对立面,就立于不败之地。而那些想要与张家作对或者借着张家做跳板的科道言官,或贬或流,没有一个好下场。

  “那贵亲是哪家?张家、周家、王家还是孙家、钱家?”沈瑞道。

  当今天子后宫,有皇后,有太后,有太皇太后,外家分别是张家、王家、周家。至于孙家、钱家,是天子曾祖母外家与嫡祖母外家。

  秦耀摇头道:“都不是,是郑家,郑国丈。”

  “咦?”沈瑞诧异出声:“k国丈,在京城?”

  见了沈瑞反应,秦耀脸色越发白:“恒云也知道他,那他国丈的身份是真的了?

  沈瑞心中诧异:“那位就大喇喇摆出国丈身份?京里这些权贵,就没有人管一管?”

  关于东宫身世有异的流言这两年虽隐约有些,可也流传的不算广。可这大活人进京,事情却是按不下去的。只是这“郑国丈”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真的摆出皇亲国戚的架势?

  秦耀脸色晦暗道:“敢到京城来,自然就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后福大着,谁人敢管呢?”

  秦耀也不过弱冠少年,这次是真的怕了。

  “都是我嘴欠,作甚要与王鼎争短长?也不该请恒云与崇堂私下宴饮,怕是这回要连累你们两个……”秦耀满脸沮丧道。

  沈瑞摇头道:“光远勿要忧心,王鼎不过是吓唬人罢了。那所谓k国丈,不过是骗子,之前在京外诈骗还能成功,跑到京城就是作死了。”

  秦耀猛地抬头道:“真的?那是骗子?”

  沈瑞点点头道:“不过是跳梁小丑。太子是皇后嫡长子,天下皆知,他小小庶民一张嘴,就想要将嫡变庶,岂不荒唐?寻常百姓人家,产妇临盆,身边有接生婆女眷看护;勋贵人家,的身边服侍的人就要翻倍;到了宫里龙子落地,更不知多少人盯着,哪里想要做手脚就做手脚?”

  一席话,听得神思惊恐的梁耀镇定下来。

  他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犭埋猫换太子,那是话本啊……宫里的事,又哪里能瞒得过皇帝?”

  不能不说,这“郑国丈”之所以在京城横行无阻,同皇帝的态度也有一定关系。

  这“郑国丈”之名传到京城有两年,也有言官报到御前,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弄得朝野上下,对于“郑国丈”都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之前是“郑国丈”没到京城来,不管他到底是真是假,宫里还能含糊过去;如今既到了京城来,为了皇家颜面,这“真假”也要有个定论了。

  “看来王鼎白得意了,借不上光啊……”梁耀大笑道:“让他得意去,‘贵亲,岂是那么好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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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端倪可察(四)

  “郑国丈”既在京城招摇,沈瑞本以为历史上所谓的“郑旺妖言案”也该爆出来。这所谓“郑国丈”是个军户,名叫郑旺,家里贫寒,早年就将十二岁的女儿郑金莲卖给寿宁伯府为婢。

  当年还是弘治初年,寿宁伯并不是国舅张鹤龄,而是皇后之父,真正的“国丈”张峦。

  后来郑家日子稍好了,郑旺开始托人打发人找女儿。此时郑氏已经不再寿宁伯府,而是入了宫中为宫女。郑旺通过关系,结实了宫里的内官,常送些时鲜的送进宫,也得了宫里捎带出来的衣服银钱。

  弘治四年,因之前不曾有身孕消息传出的皇后“突然”产下太子,宫里宫外就有“抱子”的传言。传来传去,“抱子”中的太子生母就成了郑旺之女郑金莲。

  郑旺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消息,以“皇亲国戚”自居,旁人也奉承他为“郑皇亲”。

  开始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觉得荒唐,不过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便也各有思量。

  甚至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心思的勋贵人家,私下里开始与郑旺有了往来。

  后来随着皇上对张家的不断加恩,“郑皇亲”的风头才被按了下去,可是“抱子”的传言始终不断。一直到二皇子落地,破了外界关于皇后娘娘“不能生育”的猜测,这传言才淡下去了。

  在京城有些根基的官宦人家,大多听说过这“郑皇亲”,不过因张家兄弟权势显赫,也没有谁明面上去扫张家的脸,这件事始终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讲如今却是不同,“郑皇亲”都打发人在顺天府衙门讨人情,这般大喇喇地作态,沈瑞觉得张家兄弟不会再坐视不理。

  他没有将王鼎放在心上,梁耀听了沈瑞的话,便也心安了几分。

  沈瑞因寿哥的缘故,便叫长寿留心“郑皇亲”的消息。没想到,直到进了冬月,不管是宫里,还是张家,依旧是没有动静。这“郑皇亲”却有从暗地里跑到台面上的意思,听说前些日子还成了驸马府的座上宾。

  王鼎在府学里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身边也有了三、五跟班,每每遇到梁耀、沈瑞时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几日,就有梁耀、沈瑞等“狎妓”的流言出来。梁耀气的不行,去与王鼎对峙,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梁耀实是憋闷的慌,即便还记得沈瑞的话,可怕给家里惹祸,也不敢真的与气焰正嚣张的王鼎对上,只能在学里告了假,暂避王鼎锋芒。

  沈瑞虽不怕王鼎,可有这样一个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二少年”在自己跟前呛声,也觉得聒噪的很。

  沈瑞犯不着去与王鼎斗气,正好这日沈沧休沐,就在沈沧面前提了此事:“老爷,难道朝廷就任由郑旺妄言败坏娘娘与太子名声?科道言官不是可以风闻奏事么?就没人提这个?”

  沈沧神色莫名,摸着胡子道:“瑞哥因何判定郑旺是‘妄言,?”

  “……”沈瑞卡壳了。

  之所以张家不动,勋贵人家私下里也有人送礼给郑旺,原因就是在此,没有人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假话还好,要是真话,说不得什么时候,郑家就是新贵。人人心里都存了顾忌,自然就没人敢去揭开此事。

  沈瑞想了半响道:“皇上对寿宁侯、建昌侯情逾骨肉,只为了这个,那郑旺所言自然就是假的。”

  沈瑞是后世人,知晓“宁王造反”的事,知道这寿哥“母不明”会带了隐患,甚至成为藩王造反的借口之一;可眼下的勋贵百官却想不到那么长远。

  不管寿哥到底是谁生的,皇长子与唯一皇子的身份,就保证他储位不可动摇。即便“抱子”的事情是真的,也不过是皇后的过失,太子外家从张家换到郑家而已。

  可想要“抱子”,必须是得皇上点头。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谁会那么不知趣现下就去揭开此事?那样就是打皇后与张家的脸,说不得还要惹恼皇上。

  等到太子登基,揭开此事,才是真正的时机。

  那些与郑旺私下里保持了“友好往来”的勋贵人家,多半是抱着这个打算想着王鼎数次在府学里的挑衅,沈瑞不由皱眉。

  沈沧看出沈瑞的浮躁,有些意外道:“此事本不于瑞哥的事,为甚瑞哥会为此苦恼?”

  王鼎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沈沧便对沈沧说了。

  沈沧肃容道:“如此小人,竟敢败坏我儿名声,委实可恨不过你应对的也对,确实不宜与这样的人在人前争执,并非怯懦,实是不值得”

  狗咬人,人还能咬回去不成?不过也不能一味由着犬吠。

  原本那个“郑皇亲”在城里蹦跶,沈沧即便晓得,也不过当成是笑话看。如今既关系到沈瑞,他不由上心。

  “这等小人,仗势猖獗,丑态毕露,委实让人心烦。你如今正是该专心准备明年乡试,哪里能分出心思与他扯皮?”沈沧想了想,道:“论起此事,毕竟涉及宫禁,无论真假,都不是臣下当揭开的。就算是张家,也要避嫌。皇上是仁君,既如此厚待张家,就不会让皇后与张家陷入不堪之境。正如你先前所说,只要事情到了御前,那自然是假的。说不得只有一人提及此事,才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父亲说的可是太子?”沈瑞道。

  沈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子已经十三岁,这两年与张家渐生嫌隙。皇上虽重张家,也爱重太子,自是盼着甥舅和好的,说不得此时正是契机。

  沈瑞回京已经半月,一直没有见过寿哥。

  “要不,明儿孩儿去杨家?”沈瑞迟疑道。

  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揭开此事好么?沈瑞有些犹豫,怕给杨廷和与沈沧带来麻烦。

  沈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就刚回京的时候去了一次,现下也半月没过去了,明儿也该去一趟……”

  似是看出沈瑞不安,沈沧摸着胡子道:“对于旁人来说,参合此事有窥探宫禁之嫌,对于杨学士却是无碍,说不得也是他的际遇……”

  南城书院,文星阁。

  送走沈渔父子后,沈珏就被送到南城书院读书。

  沈珏今年十五岁,已经有了童生功名,在同窗里算是不差的。虽说南城书院如今在京城士林赫赫有名,不过这边的院规是子弟十六岁方准下场,因此沈珏的同窗中年岁都是十六、七到二十来岁不等,沈珏的年岁算是小的。

  沈珏在家里时虽锦衣华服,不过既是往南城书院读书,少不得“入乡随俗”。徐氏吩咐针线重新置办了衣裳,出去上学时也只带了一个磨墨的书童,看着与寻常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差不多。

  沈珏少时性子骄狂,这几年经历下来,已经脱去附在表面上的傲气,也能平和待人了。加上他不似沈瑞那样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活泼喜动,入书院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过来读书前,沈珏还担心遇到沈琰、沈兄弟怎么应对,等进了书院后,发现自己白担心。沈已经是生员,与他不在一个班上,沈琰正好因成亲请了旬月的假,不过即便回来了也无需担心,因为沈琰教的是生员的班班,童生班这边另有先生。除非沈珏主动拿了束惰,去上沈琰的小课,否则与那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心下明白这点,沈珏淡定了。即便偶尔遇到沈,也能心平气和地点头而过。沈虽有些讶然沈珏入南城书院,不过也是路过就路过,并没有主动凑上来探问究竟。

  沈珏松了口气,如此正好,看来沈也不是只长年岁,比前几年有眼色多了。

  沈珏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这一日却是离开小伙伴儿,主动跟在沈身后。

  实在是此刻沈面如死灰、浑浑噩噩的样子,太过怕人。

  虽说之前从来不亲近,对于沈当年的臭屁性子沈珏也厌的不行,可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知晓的越多,沈珏在感叹造化弄人时,也叹息沈琰、沈兄弟的时运不济。

  以沈琰、沈的资质,无人扶持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没有邵氏当年作孽,作为二房旁枝的他们自然是能借二房长辈的光,说不得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现下,不靠着沈家,这兄弟两个只要不放弃科举之路,一路考出头,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如今沈琰刚新婚不久,沈怎么就如丧考妣似的?莫非是小乔氏自诩为官家小姐,跋扈骄横,容不下小叔子了?

  沈珏心中生出八卦,加上多少念着香火情,有些不放心,就跟在沈身后不想沈深一步、浅一步出了书院,就一路往南走。这一走,就走出去三、四里路。

  书院本就在京城南门外的城下坊,并不在城里,一路走到南头,出了街坊,就是一片小树林。

  如今寒冬腊月,草木枯荣,小树林里也是荒芜一片。

  北风刮着,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雪。

  身珏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骨头缝发酸。他跟在沈身后,本还好奇沈什么时候会发现,没想到一直走到现下,四下里不见人烟,沈依旧呆呆愣愣的,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沈珏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与沈说话。

  这时,就见沈倚着一棵树于坐下来,脑袋藏在胳膊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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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章 端倪可察(五)

  呼啸而过的北风,幽暗的枯树林,少年的“呜咽”声,使得眼前景致越发显得凄凉。

  沈珏站在一旁,也难免觉得心中酸涩。虽不知沈因何而哭,不过其中悲切与绝望却是扑面而来。之前他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对于沈琰之妻小乔氏也有些不好的揣测,眼下他莫名觉得,沈的哭泣与小乔氏没有关系。

  以沈琰对沈的爱护,新进门的新妇对于小叔子只有敬着的,哪里会真的无事刁难。小乔氏毕竟不是二太太,她与那个沈家也没有二太太与沈家的渊塬。以沈琰的脾气秉性,要是小乔氏真的不贤,慢待寡母幼弟,那沈琰说不得就要休妻了。

  即不是家庭琐事,沈为何还这般伤心?他们兄弟两个考籍不妥的事,不是得了二房点头,后顾无忧了么?除了那个,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沈这样失魂落魄?

  沈珏满心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在沈身边坐了。

  沈哭了几声,就转为无声哽咽。

  寒风呼啸,带起几片落叶,天色越发阴沉。

  沈珏身上虽穿着棉衣,可因跟出来的匆忙,外出御寒斗篷还在书童那里,身上就觉得冷。

  加上地下寒气上来,透过衣服,寒气入体,他便觉得身上骨头缝阴凉。

  他便伸出胳膊,推了推沈道:“眼看要下下雪了,回吧……”

  沈抬起头来,看到沈珏,露出意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道来的坐这儿半天了,你竟半点不知道”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丢不丢人啊?本就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是男人不是?快将你那金豆子收收”

  沈翻身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沙子迷眼了”

  沈珏也跟着起来,撇了撇嘴道:“好大的沙子,定是硌得你眼睛疼,刚才才疼的‘呜呜,直叫”

  沈又是气恼,又是羞臊,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再浑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沈珏伸手将他拳头拔拉到一边,道:“行了,别硬挺了……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你哭天抹泪的?与我说说,虽未必能帮上忙,也能帮忙出出主意不是?”

  “什么事都没有”沈拧着眉头道:“别瞎琢磨”

  他既不肯说,沈珏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眼见天色不好,只道:“眼看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沈点点头,两人离了小树林。

  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两块麦田,过了麦田,就有些棚户人家。这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鸡犬相闻,也有闲汉揣着胳膊,贼眉鼠眼地游荡。

  “往后别往这边来,四处无人烟,遇到歹人可怎么好?”沈珏眼见有两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不时望向这边,对沈低声道。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还是这几年的生活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之前看着沈环也好,现下对着沈也好,沈珏都有种“对方是小孩子”的感觉。

  沈磨牙道:“且顾好你自己,小孩子家家,才应该留心,别被拍花子的拍了去”

  沈珏挑眉道:“来一个拍一个,小爷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哼难道不是?早先瞧你个子不高,身子却也敦敦实实,如今却是连肉膘都没了。”沈带了轻蔑道。

  沈珏往脸上摸了一把,叹气道:“瘦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为了应考,起早贪黑的,忙活了大半年,却依旧是名落孙山。说到这里,倒是羡慕你了……一次就过了,也省的折腾……想想后年再来一回,我心里还真是犯怵全三哥那样爽利的人,读书上也不是不刻苦,当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如今我真怕了……”

  沈也叹气道:“哪个不担心呢?就算过了院试又如何?不过才入科举门槛,后头的考试还多着,离明年乡试就剩下十个月我心里也是没底的……

  “咦?你要参加明年乡试,那不在南边备考,作甚还来京城折腾?”沈珏有些意外。

  “原是想要下次,才来了京城,不过家兄的意思,是让我明年回去应试。”沈怏怏道。

  “不是说南直隶岁科考试严,生员多,想要参加乡试不易么?”沈珏道。

  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亲家老爷在南边有关系,想要下场并不难。

  沈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亲家老爷”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之一。

  从乔三老爷那边算起来,沈珏与沈琰兄弟还是姻亲,且是关系不远的姻亲沈珏讪笑了两声道:“你大哥既看好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白折腾,说不得明年你回来,我就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

  沈摇摇头道:“即便是尽力而为,也全无半点把握,且看运气吧……家兄说了,考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运气好了说不得就过了;运气不好,准备的再周全,也有名落孙山的。”

  “要是那样,我就盼着我二哥运气好了”沈珏想到沈瑞,道:“我长这么大,再没有看我二哥这样读书勤勉的人,天道酬勤,定有所获。”

  沈没有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希望明年大家都有个好运气……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沈珏身上还好,有着皮毛马甲,沈珏身上,只有薄棉衣,即便走动之间带了热气,可随着风夹雪落,也不禁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泛白起来。

  沈见状,脱了马甲递给他道:“就这样毛毛愣愣跟出来,要是冻病了,倒是我的不是。快穿上。”

  沈珏不接:“你衣服也不厚,我不要。”

  沈见他嘴唇泛青,将马甲往他怀里一塞:“拉扯什么?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他嘴上说的难听,可眼中的关切却是掩不住。

  沈珏便接了,穿在身上道:“这是新裁的?这是什么毛,摸着不厚,倒是怪暖和的?”

  “里子不过是灰鼠皮,中间夹了一层羔羊皮,两下里加起来自然暖和。”沈带了几分得意道:“外头没有这样的衣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哈哈定是你去年挨了京城的冻,受不得寒,才琢磨起这个来”沈珏紧着身上马甲,笑道。

  沈比沈珏大两岁,身量高了小半头去,这合身的衣服穿到沈珏身上就显得肥大。

  沈扬着头道:“管用就行,总比有些人傻乎乎的挨冷受冻强”

  沈珏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就觉得沈行事幼稚,如今看来他这几年是只长岁数不长心智,就算换下红衣穿上儒袍,这一说话也就漏了陷,这才是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怪哉的是,三年前沈珏觉得沈的臭屁性子令人生厌,现下却是觉得并没有什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亲切。若不是两家关系尴尬,说不得京城重逢后真的能做好朋友。

  想起两家宿怨,沈珏慢慢止了笑。

  雪势越发大了,两人回到南城书院门口时,雪花已经如柳絮般纷飞。

  沈停下了脚步,望了望书院上的匾额,道:“你进去吧,我先家去了。

  沈珏见他眼圈还红红的,不过精神头已经比方才强了好多,就将劝慰的话咽了下去,脱下皮马甲递给他:“谢了”

  沈接过,垂下眼道:“该说谢的是我”

  沈珏身上那点热乎气,随着马甲也离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沈醒过神来,忙道:“外头冷着,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沈珏虽满心好奇,可也猜不透沈方才为何哭泣,便也不去想,转身进了书院。

  进了城,沈走进自家所在明时坊时,天地之间已经是银装素裹。道路上车马稀少,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急促前行。

  站在大门口,沈抬起头,就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沈宅”两字。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生出几分冲动,伸手就去抓那木牌。

  狠狠地摔在地上吧,他心里这样吼着。

  不过摸到木牌那一刻,他的身子就顿住。

  祖上恩怨,确实殃及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有时候使得他恨不得自己压根不姓沈,可是因这个“沈”字,除了令人羞耻说不出口的出身之外,他们兄弟两个也受到诸多福泽。

  当年在松江的太平岁月,在南京城时与沈氏族人也有往来。就是乔三老爷当年对兄长的提挈,多多少少也因了这个“沈”字。

  只想着占着沈姓的便宜,却不想要背负从祖辈传下来的的罪责?

  沈苦笑着,撂下胳膊,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坐下来。

  他又在怨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是正确的选择……

  “阿嚏阿嚏”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手炉,沈珏喷嚏不断。

  随着喷嚏不断,鼻涕也流了出来,沈珏嫌弃地撇撇嘴,忙掏出帕子擦了。

  书童坐在旁边,看着沈珏的脸色,满脸担心道:“二哥打了一路喷嚏了,是不是冷着了?书斋里的炭火不足么?”

  沈珏紧了紧身上披风道:“不过几个喷嚏,作甚大惊小怪?回家吃一碗姜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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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伪莫辨(一)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天空中依旧是彤云密布。

  沈瑞按照每次习惯,穿着短打衣服到院子里联练拳时,天色不过蒙蒙亮,院子里雪还没扫,踩上去“咔哧”、“咔哧”的,没了脚踝。

  等沈瑞练完一套拳下来,只觉得浑身热气腾腾。

  天色比方才亮了些,就有两个小婢裹着厚棉袄,打着哈欠,拿着扫把出来扫雪。见到沈瑞在,忙隔着几步站了,屈膝见过。

  沈瑞见雪势不止,这两个婢子不过十来岁大,比扫把高不了多少,便道:“只先扫了个道儿出来,其他地方等雪住了再扫。”

  两个小婢老实应了。

  沈瑞转身进了屋子。

  柳芽已经准备好热水,春梅收拾了一套新衣服出来。

  同平素的儒服不同,看着更端庄大气了,外边换的也是貂皮里子的斗篷。腰间挂了镂空的金香包,脚下换了厚底官靴,看着倒是玉面小公子的模样。

  昨儿沈瑞打发人在府学告了假,今日上午他要去侍郎府探望老师王守仁一家。王守仁一家三口,昨日下午抵京。等到去完王家,沈瑞还要往杨廷和家走一趟。

  用了早饭,沈瑞又去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写了一篇时文,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去了正院见徐氏。

  沈沧早已去衙门去了,玉姐随三太太管事,正房这边倒是肃静起来。

  徐氏坐在临床榻上,正在逗着一只鹩哥说话。

  沈家原也有猫有狗的,后来三太太怀孕,生了四哥后,猫猫狗狗就送走了这只鹩哥,是城外一个庄头孝敬的,满嘴的吉祥话,倒是热闹。

  徐氏脸色很好,今年冬天雨雪天气虽多,不过因保养得好,沈沧并没有犯宿疾。三老爷与沈珏之前虽有恙,也是小打小闹,并无大碍。

  不担心家人身体,又将繁杂的家务交出去,徐氏的身体调理的也差不多了王守仁之妻何氏,早年曾养在徐氏身边几年。在徐氏心中,也当外甥女如亲生闺女一般。这次何氏随王守仁回京,徐氏心里也惦记着,嘱咐沈瑞道:“要是见到你表姐,就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归省,过了这几日,咱们家也摆上一桌酒,请他们一家三口过来做客。”

  沈瑞应了。

  徐氏想起一事,道:“珏哥转年就十六,这亲事也不能再拖,等到服满后说不得就要定了你同珏哥最好,私下里仔细问问,他喜欢什么性子的女子,正好这六、七个月里好生挑挑,总要选个合他心意的才和美。”

  族长太爷去世后,沈沧与徐氏发了话,让沈珏服期年的孝。如此一来,就要到明年六月才出服。趁着年前年后应酬多的时候,看看各家的闺秀,再仔细打听观望父母人品,也就差不多到日子了。

  沈瑞笑道:“珏哥早先也说过此事,只说颜色是定要好的,还得能与他有话说。珏哥之前就说了,最怕的就是顶着贤良名头的木讷女子……若是相对无言、如对大宾,那就要闷死人了。”

  徐氏摇头道:“说的都是孩子话,难道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女孩儿就不好了?”说到这里,叹气道:“听着珏哥这口气,是喜欢活泼爽利女子,可老爷与我的本意,是打算给珏哥挑个懂事稳重的长女,进门好也好将小二房撑起来既要活泼爽利,又要会管家,沈瑞一下子想到凤辣子,便道:“要不就寻个武官家闺秀,说不得既合了珏哥的心,也如了父亲与母亲的心意”

  徐听了,有些迟疑道:“武官世袭的多,多是勋贵出身,倒是不是说没有与文官联姻的,只是少。”

  最主要是的是文武殊途,沈珏以后要入仕,寻个武官岳家没有助力。

  沈瑞说完,也想到此处,道:“是儿子想的简单了。”

  只能说大明朝朝廷的奇葩,那就是文官绝对掌控政治,勋贵武官插不进手;同理,在军权这里,也是被勋贵武官牢牢把持,文官说不上话。

  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似被文官架空,可因手中有着厂卫,随时能翻云覆雨,就看乐不乐意折腾了。

  “活泼爽利的女子,也未必非要往武官家里找,文官大员家的幼女多娇宠,性子难免天真烂漫一些,可那样的女子讨喜归讨喜,却不宜家。你二婶当年,就是个烂漫活泼的小姑娘。算了,慢慢看吧……”徐氏道。

  沈瑞道:“要是杨家表妹是嫡出就好了……”

  徐氏道:“谁说不是呢……你姑父那边也有意,只是不凑巧。前些日子他还与老爷念叨,即便你们这一辈不行,小一辈也要亲上加亲……”

  杨镇虽是宦门子弟,可家道中落,能有今日多得沈家扶持,不仅是沈家姻亲,还是沈沧的政治盟友。沈沧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立场,没有被几位阁老碾压,也因与杨镇两人守望相助,不容人小觑有关。

  杨镇此人,颇为念旧情,对沈家倒是实打实的好。

  之所以念念不忘“亲上加亲”,也是怕两家长辈故去,小一辈失了亲近,毕竟沈瑞、沈珏等人与杨家兄弟只是名誉上的表兄弟,并不是血亲。只是不凑巧的是,杨家没有嫡女,不好拉下脸用庶女与沈家结亲;而杨仲言说亲时,这边玉姐不过是小二房庶女,分量又不够。

  杨镇与沈沧说起的第三代联姻,自然不会是旁枝,而是指沈瑞与杨家嫡出一脉。

  沈瑞想到一身纨绔习气的杨仲言,忙道:“大表兄还罢,要是与二表兄做亲家,那还真是敬谢不敏”

  这时没有“恋爱”的说法,婚姻都是两姓之好,对于沈沧与杨镇现下就有意定下自家儿女的婚事,沈瑞并不觉得不可接受。他还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最好是娶个杨家女进门。

  杨家太太虽是继室,却是个颇贤惠的女子,儿女不分嫡庶,教养的都不错,只有杨仲言是其中另类。不过同外头那些“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的大纨绔相比,杨仲言这种讲究吃穿,喜欢呼朋唤友、胡吃海喝的做派,就算不得什么了徐氏笑道:“这媳妇进门还有几年呢,你这担心也担心的太早些。”

  眼看时间不早,又陪着徐氏说笑几句,沈瑞就从正房出来。

  因外边雪还没停,沈瑞就叫人套了马车,带了长寿、长福两个从家里出来路上都是积雪,不过前后坊的距离,马车却走了两刻钟。

  门房认识沈瑞,见状忙迎上来:“瑞少爷来了”

  沈瑞不仅是王守仁弟子,还是王家大奶奶表弟,两重关系,使得下人越发尊重起来。

  长寿上前给了赏,沈瑞就留着长寿、长福两个,直接跟着王家一小厮登堂入室。

  王守仁穿着家常衣裳,在书房见的沈瑞。

  师徒相见,王守仁并没有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开口便问起学问来,还出了个题目让沈瑞现场破题。

  虽说这两年师徒两个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千里迢迢,送信到底不便,不过两、三个月一封。

  沈瑞整日里沁在备考中,对于四书五经自然是随口就来,倒是没有让王守仁失望。

  王守仁笑着点点头道:“同前年相比进益甚多,明年未尝不能一搏”

  乡试同会试不一样,会试落到三甲难免尴尬,即便以后在仕途上也让了前两甲一步;乡试不同,哪怕是最后一名举人,也是举人。只要榜上有名,就是成功。

  在王守仁看来,沈瑞如今成绩虽算不上出众,不过因在京城考试,到底是占了便宜,在榜单上的位置可上可下,试一试没什么。

  沈瑞摸了摸手上的老茧,道:“老师,学生如今倒是觉得做学问与卖油翁无二,唯手熟尔”

  王守仁笑道:“这样说倒也不差,不过做学问可比盛油要费心的多……”说到这里,算了算日子,道:“等到年后各地乡试主考官的任命就应该下来,有半年功夫去琢磨考官偏好,这又是在京中的一重便利了……”

  沈瑞想起王守仁现下回京,消了“病假”,便道:“老师这里,是依旧回刑部当差么?”

  王守仁“因病致仕”前,是正六品刑部主事。

  王守仁摇头道:“刑部虽不是热灶,可京官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都走了两年,哪里还能空着缺?到底如何,还要看吏部那边安排……”

  沈瑞没有再追问此事,王守仁虽这样说,可王华一个天子近臣,催着儿子回京,难道就一点后手都没有?说不得早就有了妥当安排。

  “想着你也该来了,可要见见你小师弟?”王守仁问完功课,想起儿子,便道。

  算下来王守仁出京将两年的功夫,不知是不是他比原来有肉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温润起来。原有的锋芒都隐而不现。同两年前时常皱眉忧心相比,现下的王守仁是欢喜平和的。

  提起儿子的时候,他脸上都放光,如同一个寻常父亲,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气”减了不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自然是要见的自打小大哥儿落地,我母亲就念叨着,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可下盼到京城了。”沈瑞道。

  沈瑞不是外人,与何氏还是表姊弟,王守仁就打发人进内院禀告了一声,随后直接带沈瑞进了内宅。

  王守仁的继母不过比何氏早两年进门,年岁比何氏大不了两岁,身为填房婆婆,在嫡长媳跟前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并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要求儿媳妇在身边服侍,只嘱咐何氏好生照看夫儿。

  因此,沈瑞随着王守仁过来时,除了看到自己的小师弟之外,还见到自己的表姐何氏。

  同几年前郁郁不开怀的清瘦少女相比,现下的何氏就像颗珍珠,不禁容光焕发,且珠圆玉润。

  “余姚还真是养人的福地,要是在外头碰上,小弟还真有些不敢认。”沈瑞给何氏行了礼,道。

  何氏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那好先生,每日里给我补啊补的,如今都成了大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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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六章 桃李之教(一)

  殇服需次降一等,为殇者服丧,一律从大功服起,亲儿子为少年亡父亦是如此,上殇大功九个月,中殇大功五个月,下殇服三个月。

  如此这般,沈宅上下仆人,也是穿着“大功”的本色熟麻布。

  又因殇者是小辈,沈宅大门虽挂了白灯笼,大门并没有糊白。

  张会穿着一身素服,准备了拜帖,过来祭拜。

  门房并不认识他,不过见张会气派不俗,又带了帖子,自陈是沈瑞之友,便迎到南房奉茶,又打发人往里通报。

  沈瑞早在沈珏殇的当晚就已经醒来,换了孝服。

  五服之内,上下等亲,只是服丧惯例,向来是尊不服卑,不同同辈之间不碍,治丧期间也需服孝袍、孝帽。因此,沈瑞需为沈殇降服“小功”。

  松柏居中,香烟了了。

  请来的和尚道士,正在做道场。

  今日是沈珏殇后第四日,并不是“接三”的日子,也定下来七日发丧,因此得了消息的亲友,或是拜祭完,或是等着发丧时来过来,松柏院里只有几个少年。

  沈瑞是丧属,沈全是族亲,何泰之、杨仲言、乔永善是姻亲。至于沈珏在南城书院交下的新朋友,因认识的时日有限,随着书院夫子昨日过来一趟也就算是全了请谊。另外有徐五、高文虎、田家兄弟等人得了消息,昨日也上门祭拜过。

  在初知沈珏殇信赶来时,沈全是有些迁怒沈瑞的。

  沈珏在尚书府的处境,旁人不知晓,沈全却是清清楚楚。他倒是没有去埋怨沈沧与徐氏,毕竟那两位一个忙着朝廷大事,一个静卧休养,连嗣子沈瑞都是放养,更不要说是嗣侄沈珏。

  沈珏名为嗣子,可嗣父在外任,嗣母在城外“休养”,有父母相当于无父母,正是需要沈瑞这个堂兄关照的时候。

  不过见到昏厥不醒的沈瑞时,沈全便也跟着清醒了。

  沈瑞与沈珏同年同月生,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只是他素来稳重,让人忽视了他的年纪。今日沈珏猝死,虽有亲长看顾不到的缘故,更多的是意外;当年孙氏病故,沈瑞却是被有心怠慢,险些冻饿而死,只是因沈瑞后来挺过来,才没有去细思量此事。

  真要说起来,做主命沈瑞“静养”的张老安人固然可恶,对九岁大的沈瑞不闻不问的沈瑾与沈举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伤心孙氏之亡的郭氏与沈理等人都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全真正地明白了沈瑞当年的险恶处境,心中对于沈珏当年病愈后“性情大变”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也终于散去。

  逝者已矣,追究起这个那个的责任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沈全并不是糊涂人,又哪里不清楚以沈瑞与沈珏的感情,眼下最难受的就是沈瑞。

  他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想着怎么劝慰醒来后的沈瑞,不过沈瑞醒来后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沈瑞并没有在伤心流泪,而是很平静地接过丧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倒是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一个是沈珏交情颇深,一个是与沈珏意气相投,两人得了消息,过来祭拜,不管不顾,狠哭了一鼻子,眼见沈珏不过是殇亡,无小辈送终,尚书府人丁又单薄,别无堂亲,灵堂之上不免冷清,就留下来帮忙。

  乔家是沈珏外家,乔家几房老爷也是当日就得了丧信。沈大老爷打发长子、长媳过来,沈二老爷、沈三老爷则是亲自带了小辈上门。

  看着灵堂之上只有沈珏生前身边服侍的小厮婢子披麻戴孝,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都留下来奉香,乔三老爷就也将儿子留下。

  如此一来,灵堂之上,就是几个少年轮流上香。

  这几日,沈瑞一滴眼泪都没落,不过大家却没有人觉得他冷情。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去了,就是他们心里也揪得慌,更不要说沈瑞与沈珏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大家悲痛之余,少不得拐弯抹角地劝沈瑞。

  这日,沈全与乔永善两个去西院探望三老爷去了,杨仲言、何泰之两个正陪着沈瑞说话。

  “生老病死,谁能避得过,不过早走晚走……等到几十年后,你我也不过是一抒黄土……”杨仲言道。

  “佛家曰六道轮回,珏表哥说不定已经转世去了……”何泰之道。

  沈瑞虽心底依旧隐痛,不过已经接受沈珏离开的事实。午夜辗转,他也有着奢念,盼着沈珏也跟自己似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生。虽说听起来有些虚幻,可有他自己做例子,为何就没有这个可能呢?

  沈瑞不是真正的少年,自然晓得沈珏之殇是沈家上下的打击也多大。眼见满门老弱妇孺,他要是不撑起来,还要长辈们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操办丧事么?

  杨仲言与何泰之有劝慰之意,沈瑞便也领情,面上露出几分期盼道:“只盼着佛祖有灵,珏哥能顺利投胎,转世为人,即便前尘尽忘,只要能平安富足,该娶妻就娶妻,该生子就生子,将这人世间的百味都尝过就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有小厮过来,送上张会的帖子。

  “张会”这名字并不陌生,半月前在高文虎时遇到那两个锦衣卫时,杨仲言带了几分好奇与探究追问了两人的名字。

  高文虎的那个师父还罢,名字叫“罗克敌”,听着威风凛凛,不过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并不是勋贵出身;这张会的名字一打听,可是了不得,英国公府长房嫡次孙,英国公府嗣孙之胞弟。

  这些因军功封爵的勋贵,远不是那些外戚伯府能比,更何况英国公府还是外姓公侯伯府邸之首,如今京城宿卫兵权,就握在英国公老人家之手。

  沈瑞正捏着帖子皱眉,杨仲言弹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沈瑞知晓寿哥身份,倒是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因沈珏之丧,他对于之前的“投机钻营”行为有了动摇。为了以后看不见的富贵,忽略了身边亲人,就算以后青云直上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着殇了的沈珏,再次倒下的三老爷,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响。

  只因沈瑞功名心重,将读书科举放在第一要务,每日里勤勉读书,才影响沈珏也开始用功起来。

  沈珏身子的虚耗,除了有乔氏去年的作孽之外,还有上半年的苦读,还没等缓过劲来,就又有族长太爷病故,数千里奔波。一层层地压下来,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一个身子骨尚未长成的少年。

  三老爷那里,因身体缘故,被沈沧、徐氏娇养成富贵闲人的性子。如今却是生了“上进心”,虽有为儿子考量的缘故,可也有沈瑞这个好学的侄儿给的压力。可是三老爷的身体,实是不容乐观。

  要是沈家小长房过继的是真正的少年,如今正按部就班地读书,不会像沈瑞这样自作聪明,也不会像他这样因知晓历史,就带了急迫感,给身边的人压力。

  杨仲言见沈瑞还在沉思,忙道:“瑞表弟,这不单是公府少爷,还是品官,不好怠慢”

  沈瑞撂下帖子,道:“既是如此,两位稍坐,我去迎迎。”说罢,起身出去。

  何泰之在旁有些不解道:“这张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是寿哥的姻亲,应该是代寿哥过来祭拜。”杨仲言口中答着,心中觉得不对劲。

  要说寿哥年幼,平素出来不方便还说得过去,如今友殇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没有露面?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亲戚的话,就能让国公府的嫡孙三番两次地跑腿?

  “若是没得消息不来还罢,要是得了消息还不露面,只是遣人过来,这寿哥的架子也恁大。之前瞧着他傲气,也是能交朋友的,如今看来却是没意思。”何泰之抱怨道。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瑞已经迎了张会,来了松柏院。

  沈珏已经大殓,灵堂之上停着一口棺木。

  张会与沈珏不过见过一面,对于少年印象并不深,更不要说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如今过来一遭,不过是奉命而来,且对尚书府多少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京城武勋人家与文官门第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既是同朝为官,彼此动态都看在眼中,也算是“知己知彼”。沈沧即便没有入阁,可沈家为仕宦人家,沈沧父子又都到九卿高位,在京城也是仅次于三位阁臣的京堂。

  三年前,沈沧侄儿沈珞之夭,沈家这边查出来的是意外,不过勋贵人家那边隐隐有些别的流言出来。

  张会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十三岁,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

  那年重阳节,他痴缠着胞兄,一起去西山跑马。

  就在沈珞出事前,还曾驻马与他胞兄的一个朋友寒暄。因沈珞穿着锦衣,长得又好,也骑的是白马,乍看上去与胞兄还有些相似,张会还以为是哪家侯伯府邸的纨绔公子儿,等听胞兄听了,才晓得是侍郎府的少年举人,当时还讶然来着。

  没想到等到晚上,就听到胞兄身边的长随向胞兄禀告了沈珞的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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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七章 桃李之教(二)

  杨仲言见过张会锦衣卫装扮,碍于锦衣卫之势,对于张会自然是客气有加;何泰之只晓得他是公府子弟,是寿哥亲戚,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何畏惧,反而直陈自己的不满:“既是寿哥得了消息,怎么不见他来?”

  张会对着沈珏灵柩,想起三年前往事,脑子里正有些乱,听了何泰之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仲言已经拉着何泰之胳膊,小声道:“仲安……”

  沈瑞同张会不过第二次见面,本就不相熟,即便宾主寒暄,也只能说寿哥

  沈瑞便只当不知寿哥身份,顺着何泰之的话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哥,今儿他怎么劳烦大人过来?”

  张会看了何泰之一眼,见他面上犹带愤愤,嘴角不由抽了抽。

  这何学士家的小公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是在埋怨太子么?

  “寿哥前两个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家里长辈管教的严,出来不便宜,这才托了我过来。”张会道。

  寿哥前两个月生病之事,沈瑞从高文虎那里“听说”,过后也与何泰之说过。

  何泰之想起此事,倒是将埋怨减了,不由心生戚戚然:“倒是忘了此事,幸好寿哥好了,先前不得消息,要不然也当去探探他……”

  杨仲言思量着寿哥的年纪,结合眼前张会身份,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猜测。

  张会在寿哥跟前问询礼金,不过除了丧仪之外,还有祭幛与香烛。祭幛还好,都是寻常见的;香烛却精致,看着就是不俗。

  不管寿哥作何想,张会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并无糊弄之意,沈瑞也是领情

  等张会在沈珏灵前祭完,沈瑞就引他到东屋吃茶。

  这会儿功夫,沈全与乔永善从东院探望三老爷回来。

  沈全是见过张会的,知晓他锦衣卫与公府嫡孙身份,见面就带了拘谨;乔永善不知张会身份,听闻是代旁人过来吊祭,又不是奴仆装扮,就以为不过是市井帮闲之流,不过瞧着屋子众人座位排次,还有杨仲言与沈全的恭敬,就察觉出不同来。

  张会坐在那里,大家就都带了拘谨。沈瑞因精神怏怏,无心与张会攀附,屋子里就有些冷场。

  张会有一搭没一搭与沈瑞说话,眼睛也在留心屋里众少年。

  在高家相遇之前,他虽没有与大家打过罩面,可对于诸少年之名已经听说,且打听清楚了。

  虽说他骨子里不怎么瞧得上文人酸腐,可眼前这几个少年的确争气。换做那等家里条件不好,或是自身才学不足的,即便与东宫有了少年情谊,过两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等仕宦人家子弟,本身又争气的,一朝进士及第,凭着这君臣旧谊,以后前程就是金灿灿,不亚于他们这些勋贵之后。

  杨仲言这小胖子眼睛太活络,畏惧中带了好奇与探究;沈全客气中带了疏离,倒是符合一般文人对锦衣卫的反应;何泰之虽有了功名,言行还不成熟,七情上面,却胜在心思坦荡;乔家那个少年,懵懵懂懂,透着几分老实与谨慎

  加上因丧弟越发沉默寡言的沈瑞,眼前这些少年一人一个性子,却没有阴险狡诈之人。

  皇爷对东宫在外的“交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是因这些少年性颇佳。

  张会出身大明顶尖勋贵人家,打小就是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利益。他既觉得这几个少年前程大好,态度上就热络许多。

  他又长着娃娃脸,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没一会儿倒是让大家忘了他锦衣卫的身份。

  何泰之与杨仲言不必说,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有心亲近,没几句就顺着张会的话改了口,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就连沈全面上也柔和许多,自觉不应带了偏见。功勋子弟入职锦衣卫是朝廷对功勋人家的恩赏,说起来都是富贵公子,打小好生教养大的,哪里就能同传说中骄横阴险的锦衣卫一样了?

  乔永善好奇张会身份,不过与大家都不算太熟,就老实做了听众。

  等到张会告辞,沈瑞又亲自送了出去,乔永善就忍不住,问沈全道:“全三哥,来客到底是哪个?怎么大家都如对大宾,又称呼为‘大人,?”

  沈全道:“是英国公府长房嫡孙,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乔永善听了,不由讶然。对于乔家这样的京城老户来说,英国公府就是庞然大物。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公侯伯封了不少,传到百年后的却都是有数的,其中不少人家即便还挂着侯伯府邸之名,也早已远离中枢;英国公府却是步步高升,繁衍至今,依旧为帝王心腹。

  别看张皇后娘家如今一门两侯,在京城百姓眼中风光无比,可对比与英国公府来看,委实不算什么。

  乔永善方才一直留心张会,发现张会对其他人还好,对沈瑞却多几分客气。这到底是因缘故?是因沈瑞身后是尚书府?那样论起来的话,杨仲言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乔永善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时面上就带了出来。

  乔三老爷见了,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沈家那边怠慢了你?”

  “没有,是儿子心中疑惑。”乔永善忙摇头,说了白日里的事。

  乔三老爷听着,面上就带了郑重:“那张会说是代人过去祭拜,是代哪个

  乔永善道:“听说是瑞哥的好朋友,与珏哥也认识,得了消息,不过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病着,家里拘着,才托了表哥过来。”

  听到“表哥”二字,乔三老爷眼中露出失望,立时没了探问的兴致。

  英国公府与不少公侯府邸联络有亲,如今老国公还健在,儿孙众多,数得上的姻亲就有十几门。这定是哪家少年与沈瑞有了交情,因故不能吊孝,就请张会出面做脸,不过是小儿把戏。

  “你在沈家这两日,可听人提及你姑母?今日是第四日,离出殡没几日,沈家那边没张罗去接你姑母回来?”乔三老爷想起此事,问道。

  乔永善摇头道:“孩儿不曾听问……”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爹,三表叔似将珏哥之殇归罪在姑母身上,对姑母颇多怨言,在孩儿跟前也不曾掩饰

  乔三老爷黑了脸道:“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们自己疏忽,没有照看好侄儿,还有脸推到你姑母身上?真要论起来,当是你姑母追究他们才是”

  乔永善连着两个白天都在沈宅,对于沈珏之殇的原有自然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沈三老爷虽有些持才傲物,可并不是扯谎的人。即便父亲否了,可想想姑母的为人行事,乔永善心里也没底。想到这里,他实没脸再若无其事地去沈家,便小声道:“爹,沈家那边这几日没有外客,也不需要人帮着,孩儿明儿想要留在家里看书。”

  乔三老爷皱眉,恨铁不成钢道:“岂能读死书?人情世故,也是道理。珏哥既过继到你姑母名下,就是你嫡亲表弟,你这做表哥的正是该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

  乔永善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能老实改顺着乔三老爷的话改了口。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也与丈夫提及乔氏之事。

  “二叔在南边且不说他,二婶就在京中,是不是需打发人接她回来?”徐氏问询道。

  沈沧寒着脸道:“卑不动尊,她既‘病,着,怎么能为了送殡再折腾,让她继续休养,吧。”

  “可是乔家那边?”徐氏有些犹豫。

  倒不是她心软,不记乔氏的仇,也不是怕乔家,只是沈珏毕竟是小二房嗣子,乔氏是他的嗣母。

  乔氏之前去庄子上“养病”,外头并没有准信,即便旁人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等到沈珏出殡,乔氏还不露面,就越发叫人思量。加上氏被送到庄子前就有些发疯的迹象,在庄子上这大半年虽没有听她继续发疯的消息,可真要接回来,难保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氏心里虽觉得不该接乔氏回来,可是想着沈家名声,少不得问丈夫一句

  “以乔氏恶行,没有奉上休书,已经是看她生养了珞哥一场的情分上;明知那是个疯妇,还要让她回来继续祸害家里人不成?乔家那边要是有话,夫人只管推到我身上。珏哥好好的身体,若没有去年乔氏为恶,岂会损了根基?没有让她为珏哥偿命,已经是宽和,她还想要回来做太太不成?”提及乔氏,沈沧满脸厌恶。

  他如今执掌刑部,看事情习惯结合前因后果。

  沈珏之殇,亲长疏忽一时看顾不到占了三成错,那沈珏自己不爱惜身体,生病了还硬挺着去上学也占了三成不是,剩下那四成,就要“归功”与乔氏了

  这事情没有后悔药,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过发话圈乔氏到底,这个主沈沧现下还能做到。

  沈珏已殇,小二房又断嗣,这一点沈沧夫妇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乔氏自私糊涂固然令人恼怒,二老爷对妻子先纵容再推给兄嫂的行为,也让沈沧与徐氏不满。

  沈沧做了大半辈子长兄,也担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字。早先在他眼中,怕是两个手足兄弟要放在前头,徐氏这个发妻都要靠后;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些,沈沧也放开了手脚。

  二老爷奔五的人,三老爷也过了而立之年,他这个大哥看顾两房兄弟半辈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老父有个交代了。

  剩下的日子,这两个兄弟也该自立。

  小二房血脉传承,是另择嗣子过继,还是纳妾求子,沈沧是丝毫不想参合

  “早在三年前就不该替二房拿主意……”沈沧苦笑道:“这回让二弟自己折腾吧,是好是赖都是他自己担着。”

  徐氏叹了一口气:“二叔已经离京两年多,只盼着这回他能真正立起来…

  沈洲到明年就任满,不过京中没有合适的缺,沈沧正盯着南京的缺。

  江西是行省,平调到南京衙门,也算是高升。南京衙门虽是养老地界,可也是熬年资的好地方。

  沈沧本决定不再管二老爷事,可关系到二老爷前程之事,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由一阵闷气。

  沈沧闷声道:“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老二虽只是我弟弟,却也是个讨债的,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东宫,暖阁。

  寿哥坐在熏笼上,手中握着一杯姜茶。

  屋外大雪虽停了,可因融冰的缘故,倒是比前几日落雪时还要冷。寿哥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即便身边大伴劝着,每日也也要往外头转两圈。

  早先寿哥最厌姜茶,今日却是痛快地接过,只是喝的时候有些费劲,拧成眉头半天才喝半口。

  张会今日代他去沈家吊祭,寿哥想要知晓宫外诸人的消息,就专程等了张会回来。

  “香烛直接点上了,祭幛也挂了起来……沈瑞虽没有说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却没有离了殿下。”张会回道。

  “后事办得热闹么?沈瑞哭了没有?”东西是寿哥叫人准备的,见送对了礼,就带了几分得意,好奇道。

  张会摇头道:“今日不是正日子,倒是不见外客,只有沈家一个族亲与几个姻亲少年在。沈瑞没哭,不过看着也不大好……听说他与沈珏是打小一道长大的,总要缓些日子才能过劲来……”

  寿哥留心的是外头的消息,对于沈瑞、沈珏之间的兄弟情听一句就算,道:“族亲?姻亲少年?可是沈全、何泰之与杨仲言他们几个?”

  “还有个乔六,是沈家二太太的娘家人……”张会道。

  寿哥听见不认识,就丢到一边,只追问其他三人的消息。

  张会笑道:“沈全同杨二郎倒还算客气,何家二郎却是恼了,还嗔怪殿下为何得了消息还不露面。臣解释了,他才好些。”

  寿哥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借与沈瑞这两年的交情,加上与其他少年的玩伴情谊,这样不露面确实不大好。

  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步走了两圈,道:“何泰之是该生气,朋友一场,孤是应该送沈珏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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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桃李之教(三)

  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沈珏“头七”。

  时下虽最重白事,可沈珏是“中殇”,丧事从简,今日就要出殡。沈瑛、沈理两家,都过来了,尚书府的几门姻亲也安排人上门送殡。稍远些的亲朋故旧,之前吊祭过,现下就无需露面,并非有意怠慢,而是殇事从简。

  要是长者逝去,世人谓之“喜丧”,自然是操办的越热闹越好,死后哀荣也能显示儿孙的孝心;年幼者丧,家中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悲伤之事,本不是凑热闹的事。

  民间的说法,殇者丧事太重了,会让殇者留恋人间,不能安心投胎。

  沈瑞自来到大明朝,参加过几次出殡礼,同前几次殡礼相比,今日的殡礼因人少而显得冷清。

  沈珏无子而殇,就由族侄沈瑛长子楠哥儿摔盆。

  三老爷身体虽比前几日好些,可依旧是咳的厉害,沈沧夫妇放心不下,不许他去送殡。尚书府这边,除了四哥因年幼被留在家之外,长房三口与三太太都去送殡。

  三老爷身体孱弱,众所周知,不去送殡也是意料之中;对比乔氏依旧“抱病”没有露面,则是叫人有些意外。

  虽说之前大家也在猜测乔氏八成是有了过错,才被送到庄子上,可猜测毕竟是猜测;如今嗣子夭亡,乔氏还没露面,不是错实在大,就是待嗣子太无情。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乔氏本身的不是,大家望向乔家人就带了思量。

  乔家三房的老爷、太太都到了。

  看着大家的异样,几位太太讪讪的,几位老爷则暗暗恼火。

  不叫乔氏露面,是沈沧的决定,他们兄弟几个也无可奈何。乔大老爷素来没心没肺,虽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不过想起昨日因、今日果,倒是也没有怪责沈沧不讲人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恼火中带了忧虑。

  沈沧此举,哪里是不给乔氏面子,是连乔家的脸面也不顾。之前对乔家多少还有些香火情,如今是真的冷下来了。

  乔家三兄弟分家后,长房大老爷没出息,靠着祖产尚能混日子,二房与三房在商场与仕途上却都需要靠山。

  乔二老爷还罢,铺子里有三老爷的于股,只需多舍些红利让兄弟出面斡旋就是;乔三老爷想到自家姐夫,到明年是三年任满,就思量着往江南去信,劝姐夫回京。

  沈沧待乔家没有香火情,可沈洲却不然。沈洲向来亲近乔家,待三个舅子也不错,与乔三老爷关系尤为好。瞧着沈沧对乔家态度,未必会愿意在他孝满起复上出力,沈洲却不会束手不管。

  众人心思各异,小辈们却是真心难过,尤其以沈全、何泰之为最。沈全不说,从头到尾红着眼睛;何泰之也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殇事从简,逝者不过是未成丁的少年,殡丧队伍从沈宅出发后,就一路往北,要从北城出城。

  就在安定门前,就人设了祭棚,见到沈家的殡丧队伍到了,就有几个素服装汉上前。

  沈瑞见这几人虽是面生,可一样装扮,浑身气度有些眼熟,不由意外。他下了马,往祭棚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寿哥……”沈瑞心中大惊,面上也带出了些。

  祭棚里摆着一桌水酒,寿哥一身素服,身后除了几个侍卫之外,还有两个小厮。

  寿哥望向沈瑞。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沈瑞本就因抽身条的缘故高挑单薄,如今双眼洼陷,身上衣服旷荡,更是显得清减。

  寿哥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沈大哥也需节哀顺变。”

  他与沈珏本没什么交情,不过瞧着眼前素白的殡葬队伍,想着“生死”二字心中也添了酸楚。

  沈瑞道:“你怎么来了?张大人不是说尊亲正拘你在家,这样出来无碍么“相识一场,我总要过来送送。”寿哥道。

  这会儿功夫,沈沧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前头有沈瑞的“好友”设了祭棚。虽说是小辈,可毕竟是一份心意,沈沧正寻思用不用唤人到马车旁说话,就见祭棚前站着的几个魁梧大汉。

  沈沧眉头微皱,放下车帘。

  沈全、何泰之、杨仲言等人已经认出寿哥,都下马上前。杨慎则带了纠结,挪着脚步,也凑了过去。

  大家都是熟面孔,若非眼前时机不对,寿哥都要欢喜雀跃。

  他按捺着欢喜,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到了杨慎的时候,则是多看了两眼。杨慎神色之间本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恭敬,被寿哥瞪了一眼,方伸手摸了摸鼻子,神色自然许多。

  杨仲言本就心中疑惑,眼睛滴溜溜地偷看寿哥,自然看见寿哥与杨慎之间的互动,不由瞪大了眼睛。

  何泰之见寿哥正经八百地设了祭棚来送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张大哥不是说你家长辈正拘着你在家调理,你怎么出来了?会不会挨教训寿哥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我不来,岂不让是让人说嘴?”

  何泰之讪讪道:“先前不是不知道你前阵子病着……”说到这里,打量着寿哥,带了疑惑道:“瞧着你气色倒是好,倒是瞧不出大病一场的模样,这是都调理好了?”

  寿哥摸了自己一把,道:“我这是胖了?这两个月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每日里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都要补成大胖子了……”

  何泰之神色柔和下来,道:“都是父母慈心,寿哥是个有福气的。”

  相对之下,沈珏则是太倒霉了。

  因沈珞之丧后的闹剧,何家本就对沈家二房存了嫌隙,这次沈珏的死因瞒得了外头,却瞒不住小徐氏。

  小徐氏有儿有女的人,自是听不得磋磨孩子的消息,在家里少不得埋怨了乔氏几句。

  寿哥闻言,身子一僵,神色就有些发黑。

  杨仲言听过宫禁流言,瞧见不对头,忙道:“队伍还等着,不好耽搁……

  寿哥这才神色好些,看着沈瑞道:“我来给沈珏上一杯酒”

  沈瑞躬身,带了感动道:“我代珏哥谢过寿哥这份情谊。”

  再看沈全、何泰之等人,面上也带了感激之色。

  寿哥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眼见众人领情,这敬酒便也敬的真心许多。

  因现下是寒冬腊月,送殡的队伍中多是马车。前头停了,后边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是沈瑞的朋友设“祭棚”,乔家几位老爷都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一个少年“中殇”,寻常人家连丧事都不办,直接运出去埋了也是有的;沈家不过是因殇的是嗣子,有沈家族人看着,才郑重其事地办丧事。今日这些来送殡的尚书府姻亲,又有几个是看在殇者份上?不过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罢了。

  沈家长房这嗣子,却是不厚道,弄出个朋友来弄“祭棚”,以为能添几分风光,落在大人眼中却委实可笑。

  倒是沈理、沈瑛两个,对于祭棚之事也觉得不太妥当,却也是领情。

  乔家几位老爷揣测的不对,今日送殡诸人,旁人或许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沈理、沈瑛却是看在沈珏本上。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长太爷生前又是慈和之人,看在族长太爷面上,他们也会过来送一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往前头的祭棚走了过去。

  寿哥对于沈家事情知之甚详,自然晓得沈瑞有两个族兄在朝,一人在翰林院,一人在詹士府。沈瑛不必说,看在沈瑞面上,寿哥平素里还颇为亲近;就是沈理,因常在御前听讲的缘故,与寿哥也常打照面。

  寿哥不想被揭开身份,自然使人留心那两人。

  这边已经酒祭完,眼见有人过来,寿哥便对众人道:“我就不耽搁大家,等过些日子大家再聚……”

  来去匆匆,等沈理、沈瑛走到前面时,寿哥已经上马,带了十几个侍卫随从呼啸而去,只剩下一路烟尘。

  沈理倒是没留意,沈瑛却是瞧着那少年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殡丧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地出了安定门。

  安定门内,沈一身素服,拉着沈琰的胳膊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去请罪?珏哥都出殡了”

  沈琰指了指远处的队伍,叹了一口气,道:“等明日吧,今日沈珏出殡,沈家人正伤怀,想来沈瑞也不乐意见到你我兄弟。”

  沈神色变幻,咬牙道:“我想要送珏哥最后一程……”

  沈琰心思一动,想起沈瑞曾说过二房墓地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送吧……”

  沈使劲点点头,就要往城外走。沈琰忙一把拉住,道:“急甚?几十里路呢,要跟着走过去不成?先叫辆马车……”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兄弟两个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

  送殡的队伍走的慢,过了一刻钟就看到队伍的影子。

  沈琰就吩咐车夫慢行,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

  沈家走的是出城的大道,路上也偶见行人车马,后边的马车便也不显眼。

  不过等到了沈家墓地的山脚下,殡丧队伍上山,马车就不好跟着上去了。

  “继续往前走,寻个地方歇一歇。”沈琰随后吩咐道。

  车夫看了兄弟两个身上的素服一眼,也不多话,继续往前去了。

  杨仲言正好回头,看到山脚这辆马车过去,看了好几眼,回头对何泰之道:“出城没多久,这辆车就缀着咱们,我还寻思是不是有人偷着送珏表弟,却是误会了……”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杨表哥以为这是梁祝?近日定是又看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本子了……”

  寒冬腊月治丧,因土地上冻,都是打发人提前来点穴。

  殡葬队伍到了,直接落葬,点了灵主。

  等下山时,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来时辰。

  等到沈家送殡队伍踏上回城之路,不远处的树林里才出来一辆马车。

  沈琰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车夫,请他在山脚候着,便带了沈上了山山风凛冽,不远处散落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坟头,还有新散落的一地纸钱当看到簇新的坟茔,还有前面写着沈瑞生猝年的石碑,沈的双腿就如灌铅了似的,再也挪不动。

  沈琰神色则是凝重许多,目光从一座座墓碑上移过,即便是过了数月,可沈瑞的话依旧清晰地印在他心头。

  “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

  可直到现下亲眼所见,他才能知当年曾祖母犯下的过错,对二房嫡支到底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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