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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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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冰雪向来不聪明

  那位姓吴的普通道士没有任何名气,平生只著过三本书其中就有那本阵图谱考。陈长生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随便看看,没有抱着太大希望,但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位吴道士在阵图谱考里记述的阵法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拙劣,在修道有成的人看来完全不值一哂,可他在其中的几页上面隐约看到了煮石林那套阵法的痕迹。

  时间缓慢地流逝,陈长生继续看着书,没有一丝焦虑与烦躁的情绪,眼神平静而坚定。

  他答应过黑龙,会把她救出去,那么他就一定会做到,今年不行,明年不行,总有一年可以。他坚信,黑龙一定不会在地底再被囚禁数百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能够活过二十岁的基础上。

  “前几天夜里,我看到了一把燃烧的剑……很厉害。”

  一道冷漠而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黑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后,在提到那把燃烧的剑时,龙眸深处闪过一抹悸意:“那是……苏离的剑?”

  陈长生早就已经确认黑龙的性别,并且听过她这种声音,但还是有些不习惯。

  在南归的万里旅途里,黑龙因为当初在周园里帮他镇压伤势,神魂消耗过剧,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不得不承认,它不肯醒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被苏离发现。

  那时候的苏离身受重伤,连普通人都不如,黑龙还是本能里对他感到畏惧。最初在雪山温泉里,她便感知到了,苏离的剑……曾经斩过很多她的同族,甚至是比她更强大的同族。

  “苏离前辈和圣后娘娘战了一场,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平手吧?”

  “那么你呢?这么多天没有过来看我,肯定是很忙,在忙些什么?”

  “我在查阵法相关的书籍。”

  陈长生看了眼石壁上那两位高大的神将画像,接着说道:“……别的时间,我在为一场战斗做准备。”

  “你是下一代的教宗,谁敢向你挑战?”

  “好多人。”

  “你可以不和他们打。”

  “那个人不行。”

  “谁?”

  “徐有容。”

  “……你那个未婚妻?”

  黑龙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漠起来,音调少了很多起伏。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她还算不算我的未婚妻。”

  黑龙的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说道:“说来听听。”

  陈长生犹豫片刻后,把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向黑龙讲了一遍,无论是奈何桥前后,还是后来雪夜入宫,甚至就连他心底最细微的那些情绪都没有作任何隐藏。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和徐有容之间的这些事情,虽然他对唐三十六说过,但绝对没有说过当中的一些细节,之所以对黑龙毫无隐瞒,是因为黑龙曾经数次救过他的性命,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虽然他知道以龙族的漫长寿元,这只黑龙才刚刚进入青春期,但它毕竟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下意识里总会把他当成德高望重的前辈。

  总而言之,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而且觉得很方便,所以把很多事情毫无遗漏地说了一遍。

  地底空间里一片幽静,石壁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雪霜,遮住了那两位传奇神将的脸。

  黑龙飘落下来,漆黑的龙眸里反照出陈长生的身影,然后它缓缓张开了嘴。

  最近这数次来北新桥,每当陈长生研究阵法、替黑龙思考脱困之策至心力交瘁之时,黑龙便会低下它高贵的头颅,吐出淡而冰凉怡人的龙息帮助陈长生驱除疲惫、恢复精神,就像先前那样。

  陈长生已经习惯了如此,这时候看见黑龙的动作,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夹着星点霜雪的凉意。

  嗷呜,一声低沉而肃杀的龙吟响起。

  一道龙息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与身上。

  ?不是带着星点雪霜的凉意,而是真正的玄霜巨龙的龙息。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身体被便冻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冰块。

  ……

  ……

  水轻轻地拍打着冰块,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里不是洛水,而是皇宫里的那方小池塘,因为有阵法的缘故,皇宫里四季如春,池塘虽小,也没有结冰。

  这对陈长生来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一个巨大的透明冰块,在池水里不停地起伏着,他就被冻在冰块里。

  之所以说池塘没有结冰是好事,是因为在水的冲洗下,冰块可以尽快地化掉。之所以说也不是好事,那是因为池水不停地摇晃着,冰块在其间沉降不安,不时翻滚,他在里面很难受,而且很尴尬。

  尴尬这种情绪,一般是在尴尬的情况被人看到的时候才会发生。

  如果没有人看到,不管你是像唐三十六一样在雪林里抱着树不停地打嗝,还是像他这时候一样被冻在冰块里随波沉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陈长生这时候觉得很尴尬,是因为一直有人在看着他。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

  黑羊站在池塘边,微微歪着头,看着池塘里的冰块里的他。

  它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很有趣,竟始终没有离开。

  于是陈长生觉得越来越尴尬。

  如果他这时候能够破开冰块,当然早就做了,只是玄霜巨龙的龙息果然非同寻常,竟是直接把他的识海身躯一道冻凝,哪怕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燎天剑,可以凝剑意为火焰,也没有办法把身周的冰块破开。

  他用了很长时间,也只能艰难地融化掉脸上薄薄的一层冰,勉强睁开了眼睛。

  时间缓慢地流逝,冰块继续沉浮,黑羊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是说这是在练什么道法?

  陈长生脸前的冰融化的越来越多,继睁眼之后终于可以张嘴,他赶紧对黑羊喊道:“请帮帮我。”

  就因为这声喊,冰水顺着他的口鼻倒灌了进去,呛的他好生难受。

  虽然声音很微弱,黑羊看懂了他的嘴型。

  就像过去两年里的每一次,当陈长生需要帮助的时候,黑羊都会回应他的要求。

  黑羊缓步走进池塘里,用角把那个大冰块顶回石阶上,然后低头微微用力。

  只听得喀喇一块脆响,冰块从中裂开,陈长生摔落了下来。

  他浑身都被冰水打湿,被冻的极惨,脸色苍白,幽府与识海都被寒意所侵,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悸意与惘然。

  为什么黑龙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酷暴戾?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它了?

  皇宫上方的雪云渐渐散了,露出那抹清淡的仿佛假的太阳。

  再如何清淡非真,终究是真实的太阳,阳光是那般的温暖。

  陈长生从剑鞘里取出一套备用的衣裳,因为手脚被冻的发僵,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换好。

  他靠在冷清宫殿的柱子旁,闭着眼睛,开始借着阳光恢复体温。

  黑羊缓缓屈起前肢,静静地蹲在他的身边,然后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

  ……

  很久以后,陈长生回想起那年冬天的这一天,总会生出很多感慨与淡淡的怅然。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懂,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那些细节在夜明珠照耀的地底,也在阳光照耀的池塘边。

  他以为黑龙是前辈,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方便讲述自己情事的对象。

  这句话里,便有两处是绝对的错误。

  黑龙当然值得他信任,但她不是前辈,她听着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故事,觉得非常不方便。

  因为她是个小姑娘,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幽暗寒冷的地底洞穴里,小姑娘正在吃东西。

  她不想以黑龙的模样在陈长生面前吃饭,因为那样会太过风卷残云,没有美感,她怕吓着他。

  但陈长生不懂,所以她很生气。

  她听到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奈何桥上相遇,也很生气。

  她以前想着,如果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好了,结果……不知道是食物还是生气的原因,她的脸颊微微鼓起,美丽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神情,眉间那道朱砂痣般的血痕里满是煞意,威严的竖瞳里现在满满的都是委屈。

  “负心郎!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奈何桥上也是眉心多了道伤口,和我有些像……我先前就一口把你给吞了。”

  她双手拿着蓝龙虾,像啃甘蔗般狠狠地,恨恨地啃着,同时狠狠地,恨恨地想着。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带来的数十样吃食,都被她吃干净了。

  黑衣下,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鼓起。

  然后,她缓缓地低下头,坐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其实,她不在乎吃什么。

  吃什么,都是一个人吃。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一个人吃了几百年的饭。

  她想能有个人一起吃饭。

  或者不吃饭,聊聊也好。

  不聊也行,坐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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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谁来赐你名与姓

  陈长生靠着柱子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日头西移,身体?暖,才睁开眼睛。

  黑羊走到他身前,准备领路带他离开。

  陈长生看着它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些事情。”

  他继续坐在原地,看着池塘里的那些冰块,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羊如夜色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困惑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站起身来,没有离开皇宫回国教学院,而是直接去了另外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他已经来过数次,每次都是借夜色而至,隔着窗与她说几句话,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殿内。

  霜儿果然也进了皇宫,看到他后脸色瞬间苍白,险些惊呼出声,好不容量平静了些,上茶时手有些颤抖,险些泼了他一身。

  “不要放在心上,我可以很确定地说,她不是想借机报复你。”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清楚,既然自己提出过要求,那么一般情况下,陈长生绝对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来见自己。

  陈长生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被困在一个地方已经很长时间,我想救他出来。”

  听着这句话,徐有容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然后?”

  “他当年可能做过些错事,但……已经被关了很久,真的很可怜。”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叙述这件事情,言语有些混乱:“可是我没有办法,所以……”

  徐有容没有等他把话说完,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确定要做这件事情?”

  陈长生怔了怔,很认真地说道:“是的,我要做这件事情。”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那个朋友……是朱砂?”

  陈长生有些糊涂,说道:“朱砂?”

  徐有容有些没想到,问道:“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陈长生微怔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徐有容说道:“朱砂就是小龙女的名字,据说是当年王之策大人为她取的。”

  陈长生吃惊地看着她,说道:“你知道黑龙的事情?”

  徐有容点了点头。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黑龙是大周皇宫的忌讳,是只有很少人知道的秘密,但徐有容是圣女,而且自幼被圣后娘娘教育长大,知道这件事情,确实也不是太难以想象。

  “原来……她叫朱砂。”

  “原来你不知道。”

  “为什么会是王之策大人替她取的名字?”

  “很多年前,黄金巨龙一族忽然消失,身份尊贵的玄霜巨龙,便成为了龙族族长的唯一人选,但那一代最强大的玄霜巨龙有一颗无比向往自由的灵魂,不愿意承担这种责任,悄然隐形来到人类世界,然后遇到了周独|夫。”

  “后来呢?”

  “千年来最高贵、最强大、最骄傲的一条玄霜巨龙就此殒落,化作了周园里的暮峪。”

  陈长生沉默了。

  当初在周园里,他亲眼见过那座逶迤的山脉在暮色下仿佛燃烧起来的壮丽画面。他也感受到了黑龙的那缕神魂产生的异样。但他哪里会想得到,那座暮峪,原来竟是一位玄霜巨龙陨落后的身躯。

  “后来呢?”

  “朱砂是那条玄霜巨龙的女儿,她不知怎么离开了南海的龙岛,单身来到了人类世界……按照离宫和朝廷后来的记录,她说她的父亲离开的时候,忘记了赐予她名字,而她的同族长辈给她取的名字,太长太难听太难记,她很不喜欢,所以她才会来人类世界,想要找到自己的父亲,请他给自己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

  “她就是想要一个名字?”

  “是的,所以在那些年里,她又被叫做寻找名字的恶龙。”

  “恶龙?”

  “是的,她自南海登陆之后,摧毁过很多渔村与城镇杀死过很多人,甚至险些在京都引发大乱。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王之策大人设计将她擒获,然后用那道阵法把她囚禁在北新桥下。”

  陈长生摇头说道:“那不叫设计,那叫骗。”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

  陈长生说道:“为什么王之策会给她取名叫朱砂?”

  徐有容注意到,这一次他在提到王之策的时候,没有在后面加上大人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王之策大人取的这个名字必有深意。”

  她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

  陈长生没有留意,问道:“那她现在多大了?”

  “把龙族的寿元等同于人类,她大概比我们小一两岁?”

  “虽然有想到,感觉还是有些怪……我当初一直喊她前辈。”

  “你现在还想把她救出来吗?”

  “是的。”

  “哪怕她曾经犯下过滔天的恶行?”

  “你说过,她比我们还小一两岁,那么她离开南海来到人类世界的时候有多大?一岁还是两岁?”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当年那些渔村与城镇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也没有替她辩解的意思,但她那时候只是个婴孩,就算罪恶滔天,现在被囚禁了数百年,也应该够了。”

  徐有容很认真地想了想,轻声说道:“确实够了。”

  陈长生很高兴她和自己对此事有相同的看法,但哪怕再如何愚钝,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其实有些不妥当,所以情绪没有变得欢欣鼓舞,反而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声音都轻了很多:“你可不可以帮我?”

  徐有容看着他认真说道:“当然可以,只是除了圣后娘娘和教宗陛下,谁能解除掉王之策大人留下的阵法?”

  陈长生想起从周园回京都后,在离宫里与教宗师叔的那番谈话,摇了摇头。

  徐有容明白了,说道:“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也能够想到那个阵法应该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破掉的。”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再过多少年,北新桥也不可能变成真的桥。”

  “那倒未必,沧海都能变成桑田,时光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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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京都里的流言

  “难道还要再等数百年?”

  “或者,我们真的应该研究一下时光的力量,当年的传奇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胜过时间。”

  “三千道藏里,光阴只有一卷。”

  “那就先看那卷光阴。”

  “明白了,到时候请帮我参详。”

  主意已定,见天色已晚,陈长生站起身来告辞,向殿外走去。

  霜儿站在殿外的雪地上,随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看到他走出来,神情很是复杂。

  陈长生准备对她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徐有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与朱砂姑娘很亲近?”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朱砂姑娘就是小黑龙,不解问道:“亲近?”

  “莫雨见过你们曾经抱在一起。”

  很明显,徐有容是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平静的近乎呆板。

  陈长生很是无语,心想黑龙像一座山,自己怎么可能抱得住?

  “你难道不知道……她如果不守龙身,就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

  ……

  夜色已至,陈长生沉默看着那片平静的小池塘,和水面碎开的残冰。

  小姑娘和黑龙,或者只是外显的变化,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有名字和没有名字,也有非常大的差别。

  王之策当年给她取过一个名字,叫做朱砂。

  他也给她取过两个名字,一个叫吱吱,一个叫红妆。

  这之间仿佛有些隐隐若现的联系。

  在周园里战死的那只玄霜巨龙,有着高贵而无限向往自由的灵魂。

  她是那只玄霜巨龙的女儿,想必也是颗无比渴望自由的心,却被囚禁了这么多年。

  真的很可怜。

  他没有对着那片池塘说话,直接离开。

  当天夜里,他通过那颗王之策留下的石珠,进入了周园。

  他没有理会如海洋般伏低的兽潮,只是注意到现在的周园,要比前段时间变得好了很多。

  草原四周的水泊已经疏浚干净,崩塌的山崖也已经被整理好。

  他去往瀑布那边的湖畔,在石上那些晒干的书籍里找到了光阴卷。

  他回到暮峪,借着远处天边投来的天光,开始看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起书卷,对着眼前的雄山峻岭说道:“请放心,我会把您的女儿救出来。”

  ……

  ……

  在北兵马司胡同的院落里,周通也在看光阴卷。

  现在世人只记得他是位残忍可怕的权臣,早已忘记他最初也曾以学识渊博著称,而且是位聚星巅峰的得道者。

  自梅里砂大主教回归星海后,他一直在研读光阴卷,直到最近,他终于悟出了这卷道藏的真实本义。

  “真的可以改变时间的流速吗?”

  看着院子里的雪以及雪中那棵孤单的海棠树,周通眼瞳深处的血色海洋不停翻滚,显得异常暴虐可怕,这代表着他此时的心神处于震撼的状态,识海随之不安,就连冷酷的道心也有些把持不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瞳里的血色海洋渐渐平静,苍白的面容上显出些许疲惫与感伤,他知道,自从当年自己决意跟随圣后娘娘开启盛世,沉沦进这片永劫不复的血色海洋后,便再也没有可能抵达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已经是他无法触碰到的领域,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相信如果能够晋入传说中的神隐境界,或者借助某些极其强大的阵法,也许真的有可能凭借光阴卷改变时间的流速,那么这也就意味着,某人的年龄可能被人修改过,也许那个少年和那位昭明太子刚刚同岁?

  ……

  ……

  有两个流言在京都传开。

  第一个流言相当无稽,说的是国教学院的小陈院长,乃是陈氏皇族之后,甚至极有可能是当年宫变时失踪的那位昭明太子。这个说法没有人相信,因为陈长生的年龄明显要比昭明太子小很多,而且相对这个似乎有些震撼的传闻,京都百姓们更愿意相信那种更加寒冷阴森的传闻——可怜昭明太子早就被圣后娘娘亲手捂死在了襁褓里。

  第二个流言引发了更多人的兴趣,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可能是唐三十六那天晚上喝多了酒,说给了酒楼里的那位舞伎,可能是霜儿回东御神将府取小姐常用的暖手炉时,在夫人的旁敲侧击之下露了口风,更可能是,某些真正的高人在京都高台上偶尔望向街巷,发现了那对年轻男女并肩而行的画面,那把黄纸伞没能遮住陈长生的脸……很多京都民众都听说了,在奈何桥之战后的这些天里,圣女和小陈院长经常相会,据说小陈院长时不时还会进宫去探望她。

  今天是陈留王请客的日子,陈长生是主宾。今天聚会的主题的赏雪,赏雪自然要吟诗,随陈长生来王府增长见识的数名国教学院学生,与青藤五院的学生论诗,没几个回合便败了下来,现在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的地位已经与以前完全不同,无论是天道院还是宗祀所的师生,没有谁敢用这件事情嘲讽,但国教学院的学生还是觉得有些面上无光,不时偷偷向陈长生望去。

  陈长生自然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很自然地开始想念唐三十六——那个家伙才是应付这种场面的最佳人选,无论是被嘲弄被羞辱还是被无视,或者己方士气不振甚至陷入绝望,他都有办法把场间的气氛扭转过来。

  如以往一样,不知为何始终不喜欢陈留王的唐三十六连借口都懒得给一个,直接拒绝了参加今天的诗会,不过也没有离得太远,带着相好的舞伎坐在国教学院的马车里,于王府外等着,指着窗外的落雪说着诗句,扮足了风流世家子的模样。

  王府大门开启,陈留王亲自送陈长生等人走了出来。

  落雪先前已经停了,喜好看热闹的京都民众在王府外汇集了很多,这时候随着陈长生的出现,顿时无数双视线投了过来,同时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幽静的王府前街仿佛变成了课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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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断碑之前续前事

  纪晋,来自南方槐院,立下血誓成为碑侍,终其一生都不能离开天书陵。

  此人去年曾经试图帮助槐院弟子钟会在观碑悟道途中胜过陈长生和苟寒食,对陈长生和苟寒食的解碑法发表过很多辛辣的嘲讽与训斥,最后却被陈长生和苟寒食用事实无言地羞辱了一番。

  纪晋看着陈长生,眼神里隐有敌意与怨恨。

  虽说身为碑侍,终生不得离开天书陵,但毕竟不是与世隔绝,天书陵外的消息,陆续传到了他的耳中。

  陈长生一日观尽前陵碑;他成了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他去了周园;他可能死了却又活了过来;他与苏离一道南下;他剑道修为一日千里,破境胜聚星,在奈何桥上胜了一代天骄徐有容;他终于被确定为国教的继承者……

  被他寄予厚望的槐院弟子钟会,在去年大朝试里拿到了首榜第三名,在陈长生和苟寒食之下,在随后的短短一年多时间里,获得了极大的进步,震惊了整个天南,可是又如何能够与陈长生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这里是天书陵,是自己愿意献出生命与自由才能留下的天书陵!

  你凭什么就能如此随意地来去!

  徐有容不认识纪晋,但能感觉得到,这位境界高深的碑侍对陈长生明显有敌意。

  陈长生大概明白纪晋的愤怒来自于何处,微微欠身,没有说话。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纪晋向他行礼,但他想着对方毕竟年龄和辈份都在这里,所以先行了礼。

  然而,纪晋却依然没有向他行礼的意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徐有容的神情很平静,看着纪晋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陈长生摇了摇头,带着她从山道另一边走过。

  纪晋露在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尤其是当陈长生和徐有容擦着他的身边走过时,更是青筋毕露。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不敢。

  他这些年过得很苦闷,他很想要发泄,陈长生自然是最好的目标。

  但他在天书陵里,家人与槐院还在天书陵外。

  他如果不想自己的家人和槐院被国教愤怒的火焰烧成灰烬,便什么都不能做。

  他可以不向陈长生行礼,但他不可以向陈长生动手。

  ……

  ……

  太阳渐起,雪云已散,冬天的京都有着一种别样的、带着疏旷意味的美感。

  站在陵间的树林旁,看着远处的京都街巷,陈长生想起当初在国教学院和落落站在榕树上看街巷,说道:“我曾经请落落帮着查你的消息,既然……现在找到你了,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和她说一声,所以在给她的信里提了两句。”

  徐有容轻声说道:“当初在离山的时候,我最开始以为你死了,把周园里的事情说给了师兄听,师兄有些担心我,前些天吃过牛骨头后,我写了封信给他。”

  那天在奈何桥见过,然后吃了牛骨头锅,确认了一些事情,于是便应该把别的一些事情确认清楚——这是一种很负责任的态度,虽然他和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想过太具体的事情,但都这样做了。

  此时提到这两封信,自然也是另一种表明心意的方法。

  从周园到现在,他和她已经表明过很多次心意,只是那些方法都有些特殊,比如掸雪,比如沾一沾肩,比如给别人写信。

  陈长生的眼睛很清澈,像小溪,很容易看到那些像鱼儿般游动的悦色。

  徐有容轻声说道:“让你来天书陵,不是为了……是有正事的。”

  言有不尽之意——这句话里的不是为了四字,其实应该是不仅仅为了。

  天书陵里相见,能有什么正事?自然是天书碑的事。

  在他们的身后便是照晴碑庐,黑色的石碑上,那些诗句是如此的清晰,那些线条却还是那般难懂。

  陈长生走到碑庐前,回想着去年在这里观碑的时光,略有感慨。

  “我当时在草屋里煮饭,看见光线落在篱笆上……”

  他把自己观碑悟道时的体会经验以及数种方法,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

  徐有容静静聆听,背在身后的双手在清风里轻轻地颤抖,如在推动命星盘,按照他的话不停地进行着推演。

  当陈长生说完后,她开始讲述自己最初观照晴碑时的经验与所得:“……所以本质而言,所谓浓淡,亦是光线变幻。”

  陈长生有些不确定,说道:“拓本的笔墨浓淡本就不一,会不会因形失意?”

  徐有容说道:“南溪斋保留的天书碑拓本,乃是初代圣女用天心印于神魂之中,再反诸石碑,真意能存二三。”

  陈长生闻言,对那位开创国教南派的圣女不由生出无限敬畏。

  真意能存二三,这听上去是个有些寒酸的比例,但要知道这里的真意乃是天书碑的真义,那位初代圣女居然能够将那些真义直接复印在自己的神魂之中,还能再重新释为线条形状,真可谓是大神通。

  这种天书碑的拓本,自然与李子园客栈门前小摊贩们卖的拓本完全不同。

  “而且我刚才说的不是拓本。”徐有容说道:“我说的浓淡,就是天书碑的笔痕浓淡。”

  陈长生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来天书陵观过碑?”

  徐有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五岁的时候,被娘娘抱进来过。”

  陈长生默然,心想果然是让人无话可说的人啊。

  看完了照晴碑,便去了第二座天书碑,偶尔能看到一些观碑者,但人数不多,而且那些人长年留在天书陵里,一颗道心早已沉寂,注意力只在石碑之上,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二人在山陵里随意行走,交流着当初观碑时的经验与感悟,彼此对照,又有所获益。

  当他们来到那座断碑前时,冬日已至中天。

  断碑庐前空无一人,陈长生走到庐里,看着那座断碑沉思不语。

  徐有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道:“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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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同修

  不要做什么?陈长生自然明白,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这座断碑是被周独|夫斩断的,原先在这的那座天书碑被他带走,应该是安置在了周园里。这也就等于说,那座天书碑现在极有可能就在他和徐有容的身上。刚才看到断碑的那瞬间,他生出一种极强烈的渴望,想要看看这座天书碑完整的模样。

  他想试试二人身上哪颗石珠是这座天书碑,然后重新装上去……

  徐有容没有让他这样做,因为她很清楚,天书碑重归旧陵,一定会令天地变色,世间所有强者有所察觉。

  “流落在外的天书碑一共有十一座。”

  他看着天书陵的峰顶,低声说道:“如果前陵是以断碑为分界,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里一共分成十二座陵?”

  天书陵是很神奇的地方。

  那处峰顶仿佛很近,却又远的似乎要接到了天空。

  陈长生和徐有容都知道,在周独|夫夺走这些天书碑之前,天书陵其实没有前陵之类的说法。

  徐有容说道:“这些事情可以问人。”

  陈长生神情微惊,说道:“问谁?”

  “我问过娘娘,但她不肯说。”

  徐有容望向天书陵下某个地方:“不过肯定还有别人知道。”

  陈长生说道:“什么时候开始?”

  徐有容掀起前襟,在碑庐前盘膝坐下,然后伸手,请他坐在右手边的草地里。

  纤细的手指隔着数尺的距离,落在残余的断碑上,落笔如风,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字迹。

  她写的很快,但笔画之间绝对没有任何断绝,非常清楚,就像当时在奈何桥上破风雪而至的那一剑。

  就算是踏入神圣领域的圣人,大概也只能隐约捕捉她的手指留下的痕迹一二,无法完全看清楚。

  能够看清楚那些字迹的,只有与她并肩坐在草地里的陈长生。

  当她写完之后,便轮到了陈长生,他的手指稳定至极,一笔一画仿佛刀削斧凿。

  手指破空,带起的是风,风散后,自然痕迹也就没了,至于残碑上,更不可能留下些什么。

  陈长生和徐有容,却很专注认真地看着那座残碑。

  因为他们把刚才那些字迹都记了下来。

  那些字迹是文字,也是图画。

  分成三段,一百零八式,合在一起,便是两断刀诀。

  当初在周园里,黑矅石山般的巨棺开启,他们在棺壁上,发现了这套世间最著名也是最强大的刀法。

  周独|夫留下的刀诀非常神奇,一百零八刀看似都是单独的刀法,但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只有把所有的一百零八刀完全掌握,才能真正明白这套两断刀诀的真义。

  当时南客带着兽潮来袭,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只好分头背,徐有容正背,背下了三十七刀,陈长生倒背,记住了六十九招,然后,就在他们的双肩相遇,对视微笑的那瞬间,棺壁上的两断刀诀就此消失无踪!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让两断刀诀重新现世。

  离开周园后,他们曾经分别尝试过,要将这些刀法抄录下来,却震惊地发现,周独|夫在棺壁上刻下刀诀时的手法,竟然隐隐有天书碑的几分神妙,以他们现在的境界,根本没有办法把识海里的那些线条重现于纸上。

  这又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练两断刀。

  当初在周陵里,陈长生曾经说过:“我们一起练。”

  现在看来,这句话真的是无比准确的预言。

  隔了很久很久,他们终于重逢,终于有机会可以一起来练这套刀法了。

  庐下的断碑是周独|夫当年用两断刀砍断的,虽然历经数百年甚至千年的风吹雨打,依然保留着一些刀意的残余。

  在断碑前,两断刀诀这样的绝世神功重现,感悟然后修练,再也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

  他们进天书陵当然有正事这就是。

  时间缓慢地流逝,冬日缓慢地移动。

  断碑庐前一片安静。

  接天的高台上,天井分割的天空下,清澈的水渠前,有数双目光落在了这里。

  那对年轻的男女肩依着肩,静静地坐在草丛里。

  任谁来看,这都是在谈情说爱。

  谁能想到,他们是在学刀,是在修道。

  当然,学刀和修道也有可能就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方法。

  ……

  ……

  十座天书碑,周园的秘密,阵营的对峙,有太多理由让陈长生和徐有容对彼此生出警惕与担心。

  不要说什么相爱,在历史的长河里,父子相残,夫妻反目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那些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都拥有能够看穿俗世红尘的慧眼。可他们依然最终陷入彼此伤害的泥潭。为什么?因为那些利益大到已经超越了世俗的范畴。

  好在十座天书碑,周园的秘密,只能同修的绝世神功,有太多相同或者不同的理由,让他们此世似乎注定了无法分离。

  观天书碑,参两断刀,读光阴卷,思考如何破解王之策留下的阵法,时间走的很快,天书陵里的约会结束了,他们二人对天书的感悟更深一层,终于把两断刀变成了真正拥有的知识,虽然还没能完全掌握光阴卷,但有了一段美好的光阴。

  他们从断碑庐前离开,没有直接向出陵,而是沿着天书陵脚下的道路,向南走到了那片浅渠。

  浅浅清清的水渠在石坪间穿行,形成一个极为复杂的图案,而在上方的山麓间则是一条简单到极点的山道,山道非常直,从山脚直通最高处的峰顶,石阶由白砌成,这便是传说中的神道。

  对这些风景与画面陈长生并不陌生,当初进入天书陵后的第一天,他便来过这里。

  那天夜里,他和同伴们看着荀梅从天书陵这场梦里醒来,离开小院,来到这里,踏过这些渠里的浅水,踩碎水里的星痕,走向那间凉亭,想要通过这条神道,登上天书陵的顶峰,然后,倒在了他的怀里。

  荀梅在神道前的绝然前行,给他和苟寒食等人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精神冲击,比留给他们的那个笔记更重要。看着山崖间笔直的神道和神道尽头仿佛无比遥远直要接触到天穹的顶峰,陈长生沉默不语,想着总有一天自己要从这里走上去。

  想要走上神道,便需要经过那方凉亭,凉亭下有个人,浑身覆盖沉重而陈旧的盔甲,连脸与手也都被带着锈迹的金属遮住,看着就像是一座雕像,但没有死寂的感觉,只是令人觉得无比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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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十三陵里说旧事

  前些天徐有容说过,如果想要知道天书陵里的情况可以人。哪怕圣后娘娘不说肯定也有人知道,既然是天书陵的事情,这世间还有谁能比此人更了解?这个人已经在天书陵里枯坐了数百载。

  她和陈长生走过清澈的渠水,来到了凉亭前,向亭下那人行礼。

  世间有资格让她和陈长生同时行礼的人已经很少了,但亭下那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大陆第一神将汗青,辈份极高、岁数最大,境界深厚至极,多年之前便已无限接近神圣领域,战场之上堪称无敌,当今世间唯一堪与当年那些传奇神将相提并论,徐世绩、薛河之流根本无法比拟,就连当今的八方风雨也不敢说稳胜他。

  最令世人敬畏感叹的是,这位守着天书陵已经数百年时间,未曾离开,仿佛要在这里一直坐到生命的终点。

  “您好,我是徐有容,奉家师之命,前来请教前辈几个问题。”

  徐有容看着盔甲里的男人轻声说道。

  因为被遮着的原因,没有办法确认盔甲里的男人有没有睁开眼睛,但陈长生看得很清楚,盔甲缝隙里的一些灰尘忽然飞了起来,像极小的蛾子一般在阳光下飞舞,同时感受得很清楚,一双仿佛铁枪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和徐有容的身上。

  “你的老师是谁?”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盔甲深处传了出来,仿佛带着斑斑的锈迹,显得无比沧桑。

  徐有容说道:“我来自南溪斋。”

  南溪斋分为外门内门,但只有当代圣女或嫡系传人,才能在世间以南溪斋的名义行走。

  冬日的光线落在盔甲的表面,没有增添暖意,反而显得更加寒冽,便如从盔甲里传出的声音。

  “她为何自己不来?”

  “家师说了,她的问题前辈当年回答不了,现在同样也回答不了,所以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我。”

  “那你问吧。”

  “天书陵里究竟有多少天书碑被抢走了?”

  ?有容的视线隔着飞舞的尘埃与冬日的光线,落在了神将的盔甲上,很平静也很温和。

  但她的问题却是那样的直接凛冽,仿佛天书陵南麓的这条神道,直接便要把天刺破。

  陈长生看了她一眼,心想汗青神将枯守天书陵数百载,守的便是天书陵的神道与秘密,有很多座天书碑不在天书陵里,而是流失在外,这毫无疑问是天书陵最大的秘密,他怎么可能回答你?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那道苍老而冷硬的声音便从盔甲里传了出来。

  “十二座。”

  听到这个答案,陈长生有些吃惊,首先是汗青神将居然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其次是这个答案本身。

  他和徐有容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惊讶——有十二座天书碑流落在外?

  “所有都是那个人拿走的?”徐有容看着亭下的人继续问道。

  “十一座。”

  “那还有一座呢?”

  “太祖皇帝取走的。”

  听到这里,陈长生想起王之策藏在凌烟阁里的那本笔记。

  在笔记里,王之策曾经提到过,太祖晚年被幽禁在宫中,纵情于声色,最后给了他一个东西……

  “周独|夫拿走了天书碑,所以才有了前陵的说法?”

  “不错,所以现在的天书陵,实际上是十三座陵。”

  一座断碑便是界碑,十二座碑自然便是十三座陵,这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计算题。(注)

  “那些天书碑……现在在哪里?”

  徐有容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在来到神道凉亭之前,她和陈长生都以为,所有的天书碑都在他们的手中,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人抢走的天书碑现在在何处,没有任何人知道。”

  听到盔甲里传出的声音,陈长生低头不语,心想自己却是知道的。

  “但有一座天书碑……应该是在魔君的手里。”

  听到这里,陈长生和徐有容终于震惊了。

  山陵寂静无声,渠里清澈的浅水缓缓地流淌着,也没有什么声音。

  “他们抢走这些天书碑究竟有什么用?”

  “首先,这已经超过了我当初答应南溪斋的范围,其次,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何至于在这里枯坐了数百年?”

  说完这番话后,再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冬风在凉亭里外呼啸着,带着盔甲上面的灰尘,拂乱了清冽的寒光,那位神将仿佛再次变成了一座雕像。

  离开凉亭,回到荀梅的小院里,陈长生和徐有容看着篱笆外的那几株梅花,沉默了片刻。

  “周陵四周最开始一共有十一座天书碑,如果说王之策从太祖皇帝那里得到的天书碑并不是原先就在那里,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最开始都猜错了,当初进入周园拿走那座天书碑,让周独|夫不得不用万剑镇压的人,不是王之策,是魔君。”

  “那座天书碑如今在魔君的手里,还有十一座在我们手里。”

  徐有容转过身来,看着他轻声说道:“不需要太过担心。”

  除了陈长生,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亲眼见过周陵四周的那十座天书碑,以及陈长生从剑鞘里取出的那块黑石。既然周园重启,陈长生的手里应该有十一座天书碑,但那天夜里在皇宫窗畔,他拿出来的是十颗。

  徐有容一直没有问他,还有一座天书碑在哪里,她大概猜得到,而且就算按照陈长生说的平分,他们本来也应该十颗,那颗太祖皇帝偷偷给王之策,然后又传到陈长生手里的黑石,本来就是他带进周园的,是他自己的事物。

  “我从来不会担心那些自己还没有能力进入的世界会不会让自己迷路。”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承受一些不需要承受的压力。”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的问题。

  徐有容是当代南方圣女,她自幼便被视为人类世界未来的领袖,她从出生开始便习惯了带着责任感生活。

  当初在日不落草原雪庙里,她曾经对他说过,这种生活确实有些累,但她已经习惯。天书碑重新现世,对人类世界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影响到人类与魔族之间的实力对比。以她怀抱天下的道心,如果这件事情不是与陈长生有关,她大概早就已经把这件事情昭告天下,然后把这些天书碑重新放回天书陵中。

  那个雪夜,陈长生把五颗石珠交到她的手里后,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他不想她承受这种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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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生命难以承受的……

  “我会学着习惯把这些石珠当成漂亮的饰物,而不是天书碑。”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说道:“然后,我这时候有些饿了。”

  荀梅的草屋已经很久没有人住,灰尘很多,但各类用具都还齐备。

  陈长生去园子里摘了两把青菜,掐了十几颗尖椒,切了半方腊肉切片铺上蜜糖蒸熟,配上白米饭便是香甜的一餐。

  徐有容吃的很满意,有些不好意思。

  接下来他们讨论了一下大朝试以及明年煮石大会的事情,以及怎样离开天书陵。

  为了避免被人看到、从而猜到些什么,继而让京都里的流言更加沸沸扬扬,二人商议好了,分头离开,徐有容先走,陈长生则会在天书陵里再多留一天,却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在欲盖弥彰,哪里瞒得过人。

  或者说,这叫掩耳盗铃。

  然而,徐有容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小院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那位出身槐院的碑侍纪晋,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徐有容的身份,还是猜到了些什么,他站在篱笆那边,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的怨毒不甘意味也没有了,很是复杂,却无法说明。

  陈长生准备说些什么,徐有容示意他稍候。

  她衣袖轻飘,走到篱笆前,看着纪晋神情漠然说道:“我会提请取消你的碑侍资格,将你逐出天书陵。”

  天光从桔林梅树的枝丫间漏过来,落在她的脸上。

  那张美丽至极的脸,顿时平添了数分神圣庄严的感觉。

  因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南方圣女。

  想要成为天书陵碑侍,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需要立下非常极端、而且冥冥中真的有某种天道之力的血誓。

  一旦发下血誓,成为碑侍,便拥有了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与天书碑朝夕相处的自由,同时也失去了离开天书陵的自由,终生只能在陵里研读天书碑,做学问,而不能离开天书陵一步。

  从当初国教定下这个规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无数年的时间,只有一次破例——那就是苏离闯进天书陵,把出身离山剑宗的两名碑侍骂的狗血淋头,然后强行带回了离山。

  那两位碑侍,便是后来离山戒律堂的两位长老,也正是离山内乱的主因之一。

  天书陵对修道者的诱惑力太大,就像一场无法结束的美梦。

  越是道法精深,研读天书碑时间越长,越得舍不得离开这里。

  就连荀梅这样天资卓异的修道大家,也用了数十年时间才能醒来。

  要取消一名碑侍的血誓,将他逐出天书陵,就只有教宗与圣女才有此资格,而且那位碑侍会受到血誓的反噬,非常痛苦。

  听着徐有容的话,看着脸色瞬间苍白,身体不停颤抖的纪晋,陈长生心生警意。

  在他想来,纪晋受到这样的羞辱,如此大的惩罚,必然会愤怒到极点,甚至有可能发疯,对徐有容出手。

  然而纪晋没有暴怒出手,片刻后,他渐渐冷静下来,隔着篱笆对着徐有容鞠躬行礼。

  他长揖及地,显得无比恭敬。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很是激动,略带惘然。

  “多谢圣女垂怜,纪晋感恩不尽,必以死相报。”

  看着纪晋渐渐消失在树林里的身影,陈长生有些不解。

  “为什么?”

  “因为他想出去。”

  “听说……血誓的反噬很可怕。”

  “终究比不自由更可怕。”

  “可是,他们成为碑侍难道不是自愿的吗?”

  “人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往往会发生一些他们当初怎么都想不到的变化。”

  徐有容走到他身边,说道:“天书陵对很多修道者来说,是最美的梦,也是最长的幽禁。”

  陈长生隐约记得自己当初听过相似的说法。

  她继续说道:“其实我很早就有想法,准备?服斋里的师叔们,与离宫商议,把这个规矩改掉。”

  陈长生看着她清丽无双的眉眼,觉得她越来越发看,发自内心说道:“你是个好人。”

  然后他又说道:“如果离宫不答应南溪斋的要求,等我将来当教宗了,也会争取废掉这条规矩。”

  徐有容轻声说道:“你也是个好人。”

  ……

  ……

  第二天,陈长生出了天书陵,在数位红衣主教的护送下,回到了国教学院。

  其时晨光熹微,西天如夜,时间还很早,他正准备去湖对面刚刚新修好的灶房找轩辕破要些吃食,却忽然间在大榕树上看到了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不由微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除了极少数特殊情况,唐三十六绝对不会这么早就起床,但这时候他却站在大榕树的树臂上眺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是整夜未睡,还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看陈长生,依然望着远方,神情漠然问道:“你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

  陈长生摇了摇头。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当我们这些人累的像猪狗一般的时候,某些人却还有闲情逸志去约会,而且你还要替某人保守秘密,可以啊……居然在天书陵里幽会。”

  国教学院招新之后,新生们面临的第一次考验就是大朝试,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朝试,无论唐三十六还是苏墨虞都忙碌到了极点,就连折袖都偶尔会给学生们上课,用痛苦与鲜血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战斗。

  然而陈长生身为国教学院的院长,却完全没有理会此事。

  唐三十六真正的痛苦,还是要说到保守秘密四字。

  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周园里便曾相识,互有情意,经常私下相会,这个秘密,现在京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谓秘密,一旦被人知晓之后,身怀秘密的人往往会放松很多,就好像这些天的陈长生和徐有容。

  但知道了秘密,却不能往外说的那个人,便继承了他们的痛苦与压力,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流言传遍京都,所有人都在说陈长生苦恋徐有容而不得,唐三十六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喷到那些人的脸上,恨不得重开澄湖楼,然后站在楼顶上对着万千民众讲述这个故事,把那两个人的秘密昭告天下。

  但他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很痛苦,甚至有些愤怒。

  陈长生看着他,有些不理解地说道:“当初是你说我要忍下去。”

  唐三十六看着说道:“可是我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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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天地之间诸事更新

  大朝试如期来临。

  还是在离宫。

  离宫外依然人山人海。

  各大赌坊早已做好准备,说书先生用最好的毛尖漱着嘴。

  但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看热闹的民众们的神情还有眼光,不再像去年那般炽热与兴奋,很多人不停地打着呵欠,以及从外地州郡赶过来的游客明显要比去年少了很多。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去年的大朝试乃是大年,青云榜上靠前的很多少年天才都来与会,与去年相比,今年的大朝试真的是乏善可陈,竟没有几个出名的人物,而曾经被很多人期望的徐有容,随着她接任圣女一位,彻底没了指望。

  事实上,无论秋山君还是徐有容,现在都已经不可能参加大朝试了。他们本来就不需要大朝试来肯定自己,而且现在有资格与他们平等较量的那几个人,去年便已经来了,比如陈长生。

  当然,陈长生还是来了离宫,引来了民众的热情欢呼,当然还有最近这些天一直没有减弱的议论。

  小陈院长真的可能是皇族之后?他真的就是昭明太子?好吧,这种说法太过荒唐,那么他是不是真的在试图重续婚约,听说他在圣女殿外痴痴等了一夜是不是真的?那夜的雪不是很大吗?

  ……

  ……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带着国教学院艰难通过预科考试的三名新生进了离宫考场。

  陈长生则是在一位红衣主教的引领下,向重重深宫的最远处走去,不是他不愿意负起院长的责任,实在是国教学院第一年招新,新生的基础着实太差,能够通过预科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对他们在大朝试里的表现实在没有办法给予太多希望,再加上现在离宫等于是国教学院的主场,他也不用担心会遇到去年那样的的问题。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清水,从木瓢里注入那盆青叶,他再次生出以往曾经有过的疑问。

  青叶世界和周园一样,既然不$变大,那么为何要如此细心照料、让它不停茁壮成长?

  教宗搁下木瓢,取过软巾擦拭了一下手上的水珠,示意他坐下,说道:“有些规矩或者确实过于陈腐,需要改变,但你也要清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生活在星空之下,怎能不需要敬畏?都像苏离那样活着,自然快活,但不要忘记,规矩对强者来说是束缚,但对弱者而言,有时候则是保护,我们需要更多的考虑这个世界如何运转,而不是自己的想法。”

  先前陈长生提出了黑龙与碑侍的问题,教宗对后一个问题做出了明确的回答,却提都没有提前者一个字,态度已经很明显。

  “师叔您对世界的看法与圣后娘娘不同,所以才会有现在这些问题?”

  “你可以这样认为。”

  “可是……”陈长生还想再争取一下。

  教宗举手示意他不用再说,看着他说道:“就算你想实践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也不用急在一时。”

  陈长生想着那片横亘在前方的阴影,心道自己不得不急。

  “等你做了教宗,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到时候也不用再来问我。”

  “师叔……”

  “听完这句话,是不是很想我像梅里砂一样,早点去死?”教宗看着他微笑说道。

  陈长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放心吧,要不了多长时间了。”

  教宗走到盆栽旁,用手帕很仔细地将青叶上的水珠擦掉。

  陈长生在那座幽静的宫殿里,没有得到任何好消息,离开之后不久,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大朝试正式结束,喜讯传来,国教学院居然有两名学生进了三甲,那个从天道院转校而来的初文彬,甚至排到了二甲第十七名。

  当夜百花巷里的酒楼灯火通明,国教学院的师生们很是开心地庆贺了一番。

  至于今次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是谁,除了那些嗜赌的赌之外,还真没有谁关心。

  世人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南北合流,就在大朝试结束之后不久,双方的谈判终于取得了堪称完美的成果。秋天的时候,南北合流便会正式签署协议,拥有无数修道强者与财富的南方诸宗派山门和世家,终于被并入大周王朝的版图,虽然很大程度上只是名义上的并入,但这终究是当年太宗皇帝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一时间,整个大陆都在宣扬圣后娘娘的威名。

  被很多人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隐流,被朝廷严密地控制住了,北兵马司胡同里不知道断了多少根手指,添了多少缕幽魂,周通和效忠天海圣后的那些官员们,在功绩簿上又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

  至于最担心的魔族南侵,也很幸运地没有变成现实,据说今年魔域雪原连降暴雪,雪老城里的魔族皇族与贵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救济自己的部落和借机并吞攻击方面,顾不得向南边多看两眼。

  就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陈长生也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人类世界在面对魔族时会更加团结,更加强大,更加不容易被击败,这也意味着徐有容的地位可以更加超然,同时,白帝夫妇据说到时候会来参加签署仪式,那么落落也会跟着回来吧?

  南方使团渐渐离开京都,南溪斋的车队最后离开,但终究也是要离开的。

  对徐有容来说,京都是故乡,而圣女峰才会是她今后度过漫长修道岁月的地方。

  风雪落在奈何桥上,仿佛回到那一天。

  “煮石大会再见。”

  “再见。”

  陈长生和徐有容着在雪桥上,互道珍重,然后告别。

  他撑着黄纸伞,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身影,没有太多离愁别绪。

  煮石大会就在夏天,很快便会重逢,而且他总会去南溪斋的。

  相反,他的心意变得更加平静而沉稳。

  不仅仅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

  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逆天改命成功,能够活过二十岁,然后活过二百岁,年年岁岁。

  因为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他要和她一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他以前只是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却很少去想、当然也没有体验过太多活着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

  直到那天在奈何桥上白纱落下,看到了她的眼睛,他才明白了些什么。

  从那天之后,他改变了很多,依然平静而专注地活着,但是活的要更加自然随意了很多。

  换句话说,现在的陈长生,活的更加生动,不再像以往那般沉闷甚至木讷。

  这种精神世界发生的变化,也反过来影响了他为了活着做出的那些努力。

  他依然继续读书、学习、冥想修行,手腕上串着的五颗石珠,虽然连最渺淡的气息都没有释出一丝,却要比最珍贵的晶石还要更加好用,他继续学习苏离教给自己的剑以及世间所有的剑,也没有忘记学习那一百零八刀。

  他的境界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接近通幽巅峰,每夜引落的星辉,在他的身体经脉与诸窍间缓慢地积蓄,等待着将来某日大放光明的那一刻,而他的将来必将一片光明。

  他来到京都已经快要两年。

  进入凌烟阁,看到王之策的笔记,已经有一年。

  他还有三年。

  在这一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想过按照王之策笔记里的说法去逆天改命,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得到了全世界承认的下一代教宗,按道理来说,他最有机会也最有条件去让整个世界起舞,从而改变星海的模样。

  但他不会那样做,因为那样会死太多人。

  他相信自己能够用三年的时间修至从圣境界,踏入神圣领域,尝试重续经脉。

  这听上去是件不可思议、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既然他只用了两年时间,便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乡下少年道士变成现在的候补教宗、已看到了聚星境那道门槛的年轻强者,那么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不可能这个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不能不可能。

  ……

  ……

  陈长生在进步,整个世界也在进步。

  不愧是野花盛开的年代,王破、肖张、荀梅、梁王孙那代天才之后,更多的天才涌现了出来。

  天机阁颁布的诸多榜单,在这一年的春天,正式更新。

  这一次榜单上面的变化非常大。

  首先是已经多年来没有变化的百器榜,终于迎来了改变。

  霜余神枪依然排在首位。

  两断刀列第二。

  木剑小凤第三。

  重新现世的遮天剑排到了第四!

  谁都知道,这是用剑的人太过强大的缘故。

  事实也是如此,哪怕再如何强大的神兵,终究也要在更强大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因为失传而被涂成灰色的国教法器——藏锋,再次登上修行界的舞台,新写的墨字异常清晰。那把名为无垢的剑,排了第九十五位,在六御神甲之前,但依然远远不及第六十九位的龙鳞剑,或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百器榜上的神兵利器当然引人注意,但人们真正关心的还是人本身。

  逍遥、点金,青云三榜也换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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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消逝的名字

  新青云榜没有什么新意思,最出名的竟然是轩辕破,在天?老人言简意赅的点评里,对这位熊族少年的功法与自身的契合程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而其余新出现的名字,大多数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少女,没有多少人认识。

  去年那夜,陈长生在天书陵引落满天星光,修道者们最难逾越的通幽一境,被很多人轻而易举地通过,往年十中难以留存三四的惨烈画面没有发生,青云榜上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自然下榜,去了点金榜。

  唐三十六离开了青云榜,却没能进入点金榜,以他现在通幽上境的水准来说,这在往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在国教学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确认折袖和苏墨虞也没有登榜,才变得重新高兴起来。

  在陈长生的帮助下,折袖的心血来潮没能治好,但境界已然再有突破,再加上他先天强大可怕的战斗能力,之所以没能进入点金榜,只是因为他在周狱里受的伤太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表现。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未能进榜,只能说明今年的点金榜竞争的太过惨烈。

  在青云榜里人数极少的妖族,在点金榜中充分发挥了妖族修行中期发力的特点,占了整整四分之一的名额,其中排名最前的三位妖族青年强者,甚至被天机阁认为将来有可能威胁到逍遥榜第五妖族强者小德的地位。

  最令人吃惊的是钟会,这位去年的大朝试首榜第三名,被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光彩衬托的非常黯淡,甚至很多人都没能记住他的名字,谁能想到他竟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突破到了通幽巅峰,夺了点金榜第四的位置。

  可惜的是,这位槐院的少年书生哪怕表现的再如何优异,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压过某些人的夺目光彩。

  苟寒食在天书陵里观碑半年时间,回归离山后与小松宫派系的一位聚星初境强者于寒涧决斗,轻松胜之。

  只凭此役,便足以让天机老人亲自把他排在点金榜第三。

  没有第二,因为榜首是并列的两个人。

  看见那两个人的名字,无论是京都百姓还是南溪斋外门的女弟子,都生出很多感慨,摇头无语。

  陈长生和徐有容。

  无论那份婚书到底有没有失效,但看起来,这两个名字始终会在一起出现。

  在很多人看来,这并不是缘份,是宿命的纠缠,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么以往这些年总会和徐有容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名字呢?

  秋山君已经聚星成功,自然不再停留在点金榜内,把榜首的位置让给了陈长生和徐有容。

  但令整个大陆感到震惊的是,居然也没有在逍遥榜上看到他的名字。

  秋山君太过年轻,当然无法与逍遥榜前列的那些强者相提并论,谁都不会认为,现在的他就可以挑战像王破、肖张这样强大的人物,可是以他的实力境界,怎么也应该进入逍遥榜末段才对。

  如果他真的能够进入逍遥榜,哪怕是最后数位,也会是百年来最年轻的逍遥榜强者。

  整个大陆都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结果却落了空。

  天机阁对此事的解释是,因为周园开启以及随后的魔族阴谋,再加上离山内乱里的自戮一剑,秋山君身受重伤,整整一年时间未曾出手,所以无法评判他现在的境界实力到底如何,只能留待后论。

  这个解释很清楚,但非常没有说服力,天机阁是什么地方?就算秋山君没有出手迎敌,难道还会判断不出来他的水准?更何况去年青云榜换榜的时候,轩辕破同样是毫无战绩,怎么就被排了进去呢?

  天机阁没有再作解释,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

  ……

  世界很热闹,离山却很安静。

  苏离临行之前有交待,离山剑宗的弟子们不要怕事,但也不要惹事。

  南北合流,风云激荡,那些周人和南方世家的人们太过阴狡诈,既然不是他们的对手,那就留在山里安静地过生活吧。

  这是他的原话。

  苏离走后,有些沉渣意欲再次泛起。

  离山实力最强的二代剑堂强者们,因为受伤的缘故都在静养。现在主持事务的是苟寒食等三代弟子,很多人都以为这些年轻的剑客们,很难稳定离山的局面,然而山涧里的那场血战和随后关飞白发飙时砍断了十六只手,向整个天南证明了神国七律为什么叫做神国七律,那是因为他们严守戒律,剑心通明,将来必将进入星海之上的神国。

  消除内乱的最后一些影响之后,离山终于恢复了完全的安静。

  苟寒食等人专心读书、修行、种菜,在平静的日子里,感悟着剑道的真义。

  某天夜里,苟寒食从冥想中醒来,向远山望去,只见星光如银,曾经熟悉的风景忽然间多出了很多不一样的意韵。

  他想着童年时弱母孤儿相携度日的艰难时光,眼里隐约有些晶莹之意。

  他的身上隐有星光溢出,亦是晶莹一片。

  “恭喜二师兄!”

  关飞白、梁半湖、白菜及数十名离山剑宗的三代弟子,看着悬崖畔的美丽画面,开心地喊道。

  苟寒食转身看着师弟们,说道:“剑海茫茫,你我当奋勇前行。”

  关飞白说道:“当初在大朝试上,若不是陈长生发疯了要拼命,师兄你怜他修道不易,怎会让他夺了首榜首名?如今师兄已经成功聚星,也不知道后日在煮石大会上相见,他可还有脸提起此事。”

  苟寒食平静说道:“陈长生未曾拿此事说事,再说败便是败,不敢拼命难道便是光彩?更不要说,我本来便比他年长,在修道途中先行一步,又有甚值得骄傲的地方?师弟你此言极是不妥。”

  “他倒是没说过,可是所有人都在说……未来的教宗,啧啧,真是好生风光。”

  关白飞一脸冷傲说道:“师兄你宅心仁厚,不想落他面子,我可不管,到时候定要打上一场。”

  苟寒食摇头说道:“若真有争胜之心,不妨待与魔族开战之后,你与他比较一番谁杀的魔族更多。”

  听到魔族二字,梁半湖微微低头,白菜有些担心地向身后星光下的洞府看了一眼。

  梁笑晓与魔族勾结,他是梁半湖的同胞兄弟。

  至于洞府里那位……的母亲就是魔族。

  按道理来说,苟寒食应该会比较注意这些细节,但却是刻意不刻意避讳,因为在他看来,既然都是离山弟子,注定要生死相依,朝夕相处,早些把这些事情说破说透说到没有人在意,才符合离山的剑道。

  见场间气氛有些低沉,不知是谁笑着打趣说道:“如果真以杀敌论功,我看不管是四师兄还是陈长生,只怕都没办法赶上那个狼崽子,这种事情可不是看谁剑法好就行。”

  本是想着打趣,结果气氛变得更加低沉。

  在现在的离山,有些名字是不能提的。

  洞府的门缓缓打开,七间从里面走了出来。

  现在的她已经换作女装,眉间稚意犹存,身形瘦削,极是令人怜惜。

  关飞白说道:“小师……妹,夜深露寒,你病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七间轻声说道:“我听见你们在提他。”

  关飞白劝道:“哪怕在大朝试对战上,那个狼崽子连赢了我们几场,但我对他也没有任何恶感,相反,他是我很难得有些佩服的人,可是师叔祖是为了你好,他终究是个妖人……”

  “那又如何?”七间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倔强的意味:“我母亲是魔族公主,他能娶,那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妖族?”

  关飞白语塞,喃喃说道:“可是师叔祖说了,他命不久矣。”

  七间的小脸变得更加苍白,说道:“难道他说的话就是对的?”

  自从苏离下了禁足令后,七间便再没喊过他一声父亲。

  苟寒食叹了口气,准备劝说两句。

  “不用说了。”

  七间伤心说道:“如果大师兄在,他肯定会帮我想办法,而不是像你们一样,只知道把我困在山里。”

  ……

  ……

  离山的师叔祖走了,离山的大师兄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逍遥榜上看不到他的名字,世间似乎再也找不到他这个人。

  在遥远的北方雪原,有座不是很出名的军寨,名为七里奚。

  相传很多年前,这里是奚族的领地,后来奚族被南下的魔族屠戮干净,人类的军队北伐得胜,便把这里占了下来。

  这里距离魔族的军队最近,距离人间最远。

  今天,军寨里的将军与副官们连夜召开会议,烟雾缭绕间,全部是他们愁眉不展的脸。

  不是魔族的狼骑又来骚扰杀人,也不是后方的粮草输送出了问题,相反,最近这些天的七里奚很是太平,就连城里酒馆卖的酒都少掺了很多水,那些神情冷漠的修道强者们脸上都多了很多笑容。

  在与魔族狼骑的交锋里,七里奚的游骑连续获得了多场不可思议的胜利。

  将军与副官们这时候愁的便是如何给那支游骑部队尤其是那个青年军官计算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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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我在这里的理由是血与酒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完美的军官,实力强大,而且还能够把队伍里所有人的潜力都挖掘出来。陈酬,你是他们的主官应该很清楚,那支游骑小队里的成员当初那些懒而无能的模样。”

  “谁都承认他在这几场遭遇战里发挥的作用,但要说完美……天天吃酒打架,这哪里完美了?军纪还要不要了?我同意给他计功,但相对应的,是不是应该对他违反禁令进行惩处?”

  “如果他是我的下属,每次出巡都能带着十几头狼骑的尸体回来,不要说喝酒打架,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什么都能接受,惩处?我恨不得天天给他洗脚!”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他是征北庭军府派过来的属员……据说是在那边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才会被发配到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如果把他的名字放在了战功册里,军府那边会不会有想法?”

  “就算军府有想法,难道就要把他的战功给压下来?你们这是要让军士寒心啊!”

  “谁说要压他的战功,这不是想找一个最合适的方法嘛。”

  “都不要说了!战功就是战功,该罚的也得罚……以他这些天立下的军功,便是受爵都有可能,但以他这些天违反的禁令,杀头也有道理,我看两相抵冲,给他颁嘉奖令,至于赏银都先扣下。”

  嘈杂的军帐里瞬间安静,人们望向坐在最上方的将军,下意识里想要反对,但仔细一想,如此处置倒也是最好的方法,不由齐齐望向那名叫做陈酬的副将,眼神里满是同情或幸灾乐祸。

  陈酬很是恼火,从桌上拾起自己的头盔,掀帘而出。

  ……

  ……

  同僚之所以幸灾乐祸或者同情,他为何恼火,都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以那位青年军官的性情,听到这个消息后,肯定会发飙,而没有谁,哪怕是将军阁下愿意直面那个家伙的怒火。

  “什么?只给嘉奖不给赏银?”

  营房里的阵设很是简陋,事笨重,幸亏如此,中间那张承着油灯与十余个酒壶的木桌才没有掀翻。

  得知了军帐的议事结果,陈酬当然没有看到任何好脸色,却也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赶紧拼命地抱住对方,连连安慰说道:“嘉奖令才是好东西!将军这可是顶着军府的压力才颁给你的!”

  被他死死抱住,才没有把帐子里的所有事物凭怒火撕成碎片的人,是一个军官。

  那军官的盔甲上到处都是灰尘,脸上同样如此,加上很久没有修理过的胡须,看着很是肮脏。

  他的眼睛却是那般的明亮清湛,只有看到他的眼睛,人们才会发现,他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军官挣开陈酬的手,走到桌旁拿起一壶酒灌进腹中,生气说道:“我就是不服。”

  陈酬无奈说道:“我的小祖宗,难道你就差那几个钱吗?”

  年轻军官重重地把酒壶拍到桌上,说道:“我就是觉得不服,凭什么,我立了这么多战功,难道还换不到五十两银子?”

  陈酬看了眼营房外面,说道:“上次……你杀俘杀的太狠了。”

  年轻军官摆摆手说道:“这是哪里传来的流言,我怎么可能做这么血腥的事情,只有你们周军才爱做这种事。”

  “注意你的言辞,虽然你是南人,但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军队。”

  “好吧,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为什么不肯给钱?”

  “你这么想要钱做什么?”

  “不要钱能要什么?”

  “将军说了,如果你肯登记入册,以你积累军功的速度,很快便会超过七里奚的所有人,甚至……”

  陈酬看着他,情绪有些复杂说道:“五年之后,你就有可能成为新的神将。”

  听到这句话,那位年轻军官微怔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说道:“我对这可不感兴趣。”

  在大周军队里,如果听到这样的',肯定会认为那个人是个疯子。

  但陈酬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看着那名年轻军官问道。

  年轻军官说道:“我就是一个爱钱、易怒的年轻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非常平静。

  事实上,先前他要掀桌子、大骂将军母亲的时候,眼神也同样平静,根本没有真正的怒意。

  陈酬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有什么怪癖,为什么就要装成一个粗人呢?”

  年轻军官凑到他身前认真问道:“难道我装的不像?”

  陈酬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装束容貌气质都有些像了,就是这双眼睛不像。”

  当初他能够看破这个年轻军官不是普通人,便是通过这双眼睛。

  无论遇着一百余狼骑,还是遇到那位魔族强者时,这名年轻军官的眼神永远是那样的平静——这种平静代表着绝对的自信,可以带给人很多自信,无论是年轻军官自身,还是他麾下的四十余名游骑兵,以及陈酬这位名义上的直属副将。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流后,陈酬愈发确认,这名年轻军官是个真正的大人物。

  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也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会对成为神将这种事情不屑一顾。

  如果不是确认派职文书没有任何问题,陈酬绝对不敢把这名年轻军官继续留在自己的部队里。但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来七里溪这样荒凉又危险的地方,来这里做什么。

  今夜他终于忍不住当面问了出来。

  年轻军官望向营帐外的风雪,微笑着,有些疲惫,但很宁静,没有任何焦躁的意味。

  他没有回答陈酬的问题,淡然说道:“喝酒。”

  陈酬虽然知道对方是大人物,但在军寨里毕竟是自己的下属,而且这些日子彼此沐雪浴霜,同生共死,与魔族狼骑血战多次,早已熟悉的不行,此时不禁有些恼火,说道:“就知道喝酒喝酒!我是认真在问!”

  年轻军官微愕,然后大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是在很认真地回答啊。”

  然后他笑容渐敛,看着风雪平静说道:“这里的酒最烈,能杀的魔族最多,可以助人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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