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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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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逃往寒山深处

  面对着可能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面对着最凄惨的可结局,陈长生恐惧、紧张、不安……但还是没有绝望。

  他十岁的时候就绝望过了,习惯了,知道这没用。

  他看着远处溪畔的中年书生,右手在袖子里握住了一颗钮扣。

  中年书生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寒芒如剑,恐怖的气息,向着山野四处散去。

  轰轰巨响里,空中的那些石头被生生地震开了些许。

  风雪骤疾,山道上更加寒冷,伴着数声脆响,很多修道者的兵器都落到了地上!

  陈长生发现自己的右手有些不听使唤,仿佛真的被冻僵了一般,竟没有办法捏破掌心的那颗钮扣!

  凭借着寒山里源源不断的阵法驱动,数百颗天石再次落下。

  中年书生举起右手,向着远处山道上虚弹一指。

  一道无形无迹的气息,穿过那些天石的包围,来到山道上。

  陈长生右手被中年书生锁死气机,左手却还能动。

  只听得一阵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自剑鞘里飞出的那颗金属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伸展开来。

  陈长生的左手里多了一把旧伞。

  黄纸伞。

  一声轰鸣响彻山道,溪水翻腾而起,溅成万片雪。

  那道气息击中了黄纸伞的伞面。

  难以想象的狂暴力量,顺着黄纸伞的伞骨,传到了陈长生的身上。

  陈长生就像一颗被铁锤砸中的小石头,呼啸破风倒掠而去,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崖壁上!

  烟尘大作,然后渐敛。

  崖壁处出现一个清楚的人形痕迹,还有一地石屑,却已经没有了陈长生的踪影。

  ……

  ……

  陈长生能够脱离那名中年书生的气机锁定,以这种难以想象的方式消失无踪,自然靠的是他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颗钮扣。

  那不是普通的钮扣,那是千里钮。

  当初在国教学院里,落落遇到那名魔族的刺客时,曾经用过千里钮,却被天罗挡住了。

  天罗是魔君的武器,虽然威力早已不复当初,但却刚好可以克制千里钮。

  现在,天罗应该是在大周朝廷的手里。

  今天在寒山里,陈长生遇到了天罗的主人,动用千里钮逃亡,没有被天罗挡住,却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

  他这时候本应该已经离开了寒山的范围,与山下的茅秋雨及凌海之王会合,却还在山间。

  悬浮在天空里的数千块石头,把整座寒山都封锁了起来,所以他没能离开。

  那是一块像小山般的巨石,就横在山道正前方。

  陈长生脸色苍白至极,体内伤势暴发,一口鲜血喷到了石头上面。

  那名中年书生先前的遥遥一指,竟隐隐胜过他在浔阳城里见过的朱洛的剑。

  如果不是有黄纸伞,他这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即便如此,黄纸伞的表面出现了一道破口。

  陈长生看着石头上的血迹,确认没有味道,依然无法放心,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掩在上面,然后向着山道上方疾掠而去。

  在过往的战斗里,他很少逃跑,更不会丢下同伴,但今天不同,因为他没有战胜那名中年书生、甚至稍微抵挡一下对方的可能,而且他很清楚,中年书生的目标就是自己,那么自己逃的越远,他的同伴反而更安全。

  所以他逃了,逃的异常坚定。

  他动用了燃剑,不要命般地燃烧着真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寒山峰顶狂奔。

  夜色笼罩下的群山间,生出一道尘龙,瞬间便至了数里之外。

  ……

  ……

  溪畔与山道上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烟尘敛后的崖壁,看着那道撞击后留下的痕迹,很是吃惊。唐三十六和折袖没有去看,只是着溪畔那名中年书生,哪怕脸色苍白,心生惧意,知道下一刻便会死去,依然死死地盯着。

  中年书生动了,向溪流上方走去。

  寒山天石大阵生出感应,数百颗天石,向他围了过去。

  折袖与唐三十六也同时动了,向着中年书生扑了过去。他们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中年书生的对手,但对方明显是冲着陈长生来的,这时候肯定是要去追陈长生,那么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们没能拖住那名中年书生,但也没有死。

  远离雪老城,来到人类世界,中年书生的时间很珍贵,至少要比他们的命更珍贵,所以他没有理会二人。

  折袖和唐三十六根本没有办法追上中年书生的脚步。

  中年书生看似走的很缓慢,却瞬间出现在远处的山峰里。

  最可怖的是,他竟是带着那数百块天石在一起行走。

  那些天石拥有难以想象的重量,此时尽数在中年书生的身上,却无法延缓他的脚步片刻。

  群山里响起沉重的轰隆声,如雷一般,无数山崖倾塌,山道断裂。

  这个画面很诡异,很震撼,很令人畏惧,很有力量。

  随着中年书生和那些天石的离开,溪畔与山道上的风雪与威压顿时消失。

  轰的一声,溪水震离地面,喷射至数百丈高的天空里,然后像雨一般落下。

  崖壁山道与草地剧烈地震动,闷哼声不停响起。

  树林里那些像黄灯笼般的柿子纷纷坠地,无论已经成熟还是青涩,都砸的稀烂如泥。

  就像溪畔的那些尸体与血肉。

  ……

  ……

  那块大石头还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离地面很近,似是接着,便像一座小山。

  中年书生在对面的崖间,伸手遥遥一抓,小山般的石头便飞了过来,落在了他的手里。

  与这座小山般的巨石相比,他显得很渺小,甚至要被完全掩住。

  一座山落在他的手里,这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妥,但却真实发生了。

  夜色笼罩的山崖间寒风忽起,吹拂走石头表面的那些尘土,露出下面还没有完全干涸的血渍。

  中年书生低头,在那处闻了闻,神情依旧漠然,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沉醉了一般。

  “吾儿果然没有说错。”

  中年书生睁开眼睛,看着石上的血渍,露出了一丝微笑,显得很满意。

  他脸上的山水多了几分明媚,添了几分生机。

  下一刻,那片山水暗了数分。

  因为他挑了挑眉。

  ——还没有完全熟透,但也应该够用。

  当年留下的隐伤,应该可以尽复。

  他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负担,继续向着最终的大自由境界前行。

  思及此,思及这千年的漫长岁月,即便是他,也不禁有些感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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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山里有个游客

  陈长生一路狂奔,靴与山道齐碎,挟烟尘而去,不过片刻时间,便已经来到了山腰。

  他不知道距离寒山峰顶的天池还有多远,他只知道自己应该抓紧时间,跑得越远越好。

  但就在下一刻,他便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他感觉到石珠变得热了起来。

  群山间忽然响起雷鸣,那是数百颗石头被强行带动,击破空气的声音?

  紧接着,是山崖垮塌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天书碑化作的石珠越来越热,甚至变得有些滚烫起来。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无踪。

  一个事物映入、更准确地说是闯进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方印章,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材雕刻而成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石制的印章在风中轻轻摇摆。

  印章系在一个人的腰间。

  就是那个中年书生。

  然后,陈长生才看到了随中年书生而至的数百颗天石。

  铺天盖地,气势非凡,明明是限制他速度、试图困住他的非凡之物,却仿佛与那枚印章一样,变成了他的佩饰。

  这是一片山崖,上面是不知何年被凿出来的浅坑以为便道,石坑里满是青苔。

  陈长生在崖下,中年书生在崖上,相隔不过数十丈。

  “你们人类最喜欢做这种作茧自缚的事情。”

  中年书生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不知道天石大阵封山是不是一个局,我只知道这会把你封死在这座山里。”

  陈长生没有接话,因为没有意义。

  他的心里也没有生出绝望的情绪,还是因为没有意义。

  他的神识落在了那颗黑色的石珠上,准备进入周园暂避。

  他不知道中年书生有没有能力直接破开周园的空间壁障——如果他和徐有容当初的推论是对的,此人曾经潜入过周园,那么他当着对方的面进入周园,并不安全。但他这候的身后便是绝壁,已经进入绝境,总得试试。

  令他震惊或者说意料中的是,他没能通过那块黑石进入周园。

  没有任何变化发生,他还是在寒山的绝壁前。

  不知道是因为寒山天石大阵封闭所有空间的缘故,还是中年书生强大到可以在足够接近的距离内影响空间的法则。

  总之,他没能进入周园,失去了最后的手段。

  但他还是没有绝望。

  他举起无垢剑,握住藏锋鞘,望向中年书生,神情很平静。

  那是他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可是那又如何?

  中年书生的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情,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

  陈长生点头。

  中年书生说道:“我会带着一颗惜才的心,慢慢地把你吃掉。”

  陈长生说道:“我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我还会玉石俱焚,苏离前辈传给过我一记燃剑,我可以把自己烧成一摊灰。”

  中年书生微笑说道:“准备用死威胁我?虽然鲜活的猎物味道会好些,但我也不介意施予一些仁慈,先把你杀死。”

  陈长生说道:“可是你一直没有杀我。”

  是的,如果中年书生真的决意要杀他,无论他有没有黄纸伞、千里钮、那封信,他都已经死了。

  中年书生笑容渐敛,面无表情说道:“在我的面前,想死也没能那么容易。”

  “我想试试。”

  在浔阳城里,王破面对朱洛的时候,说过这四个字,他想试试看能不能刺朱洛一剑。今天在寒山,陈长生也说出了这个四个字,他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抢在对方之前,把自己燃烧成灰烬。

  万剑在鞘中微鸣,准备最后的冲锋,信封在手里捏紧,随时准备放出最后的剑。

  真元在断裂的经脉里艰难地流动,神识海洋生起风暴,准备最后的燃烧。

  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真的很平静。

  当然,难免还是有些不舍。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

  ……

  时间缓慢地流逝,万剑还是没有出鞘,他也没有燃烧,他还活着。

  不是因为那位中年书生控制了他的身体,而是因为山崖绝壁前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男人,从崖畔的青藤里走了出来。

  一人满头白发,神情有些紧张,尤其是望向中年书生的眼光里,满是畏惧。另一人面带沧桑,却看不出年岁,穿着件寻常衣衫,神态很平静,仿佛只是位寻景探幽的游客。

  但他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因为当他出现在场间后,中年书生不再看陈长生,而是望向了他。

  先前在山道溪畔,无论是刘青还是小德,或者天机老人的寒山天石大阵,都不能真正移走中年书生望向陈长生的视线,因为他时隔千年离开雪老城的目的,就是陈长生。

  对中年书生而言,没有谁比陈长生更重要。

  然而,他这时候看着那名游客模样的男子,竟看的那般认真。

  他脸上的山水骤然间虚化,然后沓然无踪,露出了本像。

  这是尊重还是警惕?世间有谁值得他尊重?需要他警惕?天海?教宗?还是白帝?

  不,那位游客模样的男子,明显不是三位圣人之一。

  但对中年书生来说,他要远比那三位圣人更加值得他尊重与警惕。

  微寒的风在山崖间呼啸着,夜空在数千块天石的撕扯下,渐渐裂开,依然暗淡,甚至显得有些惨烈。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山崖间的气氛显得非常诡异。

  中年书生与那位游客模样男子对视不语,渐有风雷在视线交汇处积蓄,然后渐渐淡去,仿佛流云。

  陈长生知道局势终于迎来了转机,就因为那位游客?样的男子,只是这人是谁?

  他根本想不出来,除了圣后娘娘、教宗陛下和白帝之外,世间还有谁能够让中年书生如此重视,以至于暂时放过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中年书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无比感慨,甚至可以说是感伤:“你果然没有死。”

  那位男子微微一笑,说道:“陛下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中年书生看着他微悯说道:“但他终究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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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多年后的湖

  魔君对白帝,无论是从境界实力还是身份地位,这场战斗?都有资格与千年之前那三场战斗相提并论。

  有些遗憾的是,这场战斗没有什么观众。

  当初周独|夫与陈玄霸在周园里的那场战斗也没有观众,但事后,周独|夫曾经很多次讲述过那场战斗的细节,并且极其罕见地毫不遮掩自己的佩服,并且明言自己就是想要宣扬陈玄霸的了不起。

  至于这场战斗,事后无论魔君还是白帝都没有说过,所以没有人知道这场战斗的细节。

  甚至连这场战斗的结果,都没有人知道。

  整个世界只知道,在那天之后,寒山北面的雪原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坑。雪原里的这个大坑,深约三十余丈,十余里方圆,站在坑底向四周望去,你会觉得还是站在原野里。

  ——这就是这场战斗留下来的最难以泯灭的痕迹,以及对战斗烈度最直观的描述。

  受到这场战斗波及的范围更大,雪原北方七十里外,有一片耐寒林,事后熟悉当地情况的魔族猎人,竟然再也无法找到那片树林的丝毫踪迹,而隐匿在林中的一个魔族狼骑营,也诡异的随之不见。

  七十里外的世界都被摧毁,更不用说战场中心的雪原。

  巨坑的底部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本来无比坚硬此时却被碾成齑粉的岩石,也看不到任何尸体,当初可能生活在这里的雪狐妖兽甚至更小的生物,都已经消失无踪,只能在某些石砾的深处,能够看到些血迹。

  更加恐怖的是,坑底残留着战斗的余温,滚烫的难以想象,冒着络络青烟,仿佛有颗星辰曾经在此坠落。

  如此滚烫的坑底自然无法积起雪花,雪落融为水,渐成细流,然后成溪,成湖,随着风雪不停,水面不断上升,直到很多年后都是如此,于是寒山北面的雪原上,多出了一个经年不冻的碧湖。

  就像寒山峰顶的天池一般。

  当然,这都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至于当时,没有人知道寒山北面的雪原里忽然多了一个坑,过几年会变成一个湖。更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自然也没有人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

  这场战斗只有三个观众。

  在战斗结束之后,漫天风雪里,走出来了其中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中年道人,看着很普通。走在后方的是一个年轻人,很不普通,他是瘸的,腋下有个拐杖,黑发垂在眼前,挡住了半边脸。正是从西宁镇失踪后,谁都没有找到的计道人和……余人。

  白帝看着计道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计道人身体微微前倾,还礼。

  白帝看了余人一眼,转身消失在风雪里。

  计道人望向北方,静静看了会儿,然后带着余人消失在风雪里的另一个方向。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说话。

  数百里外的北方雪原里,黑袍收起那张已经有些破烂的铁盘,望向南方。

  雪风呼啸,掀起罩帽的一角,露出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配着淡淡的青色肌肤,显得格外妖异可怕。然而哪怕只能看到很小一部分的脸,甚至只能看到下颌与嘴,依然让人觉得很美丽。能让一张妖异的脸产生美的感觉,这张脸本身该有多美?

  在计道人与余人消失在风雪之后不久,他拉了拉罩帽,转身向北方的风雪走去。

  他还没有靠近雪老城,便在雪原里被一道庞大的阴影拦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的倒山獠。

  性情暴戾、实力恐怖的倒山獠这时候显得极为温顺,因为它是只座骑。

  一道寒冷暴戾的声音,从倒山獠的盘角里响了起来。

  “本帅看来还是晚了些。”

  魔帅坐在盘角里,撑着下颌,冷漠地看着下方的黑袍。

  他的盔甲上满是金线与绿锈,看着极为刺眼。

  他?声音格外生冷粗励,仿佛金属摩擦,格外刺耳。

  黑袍没有理会这名魔族的第二强者,低着头,沉默地准备走过。

  魔帅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尖利叫道:“你身为军师,居然没能劝阻陛下,该当何罪!”

  黑袍的声音很淡漠无味:“陛下安然归来,你我何必自扰?”

  魔帅更加愤怒,大声训斥道:“陛下身受重伤,你居然敢说我是庸人自扰?”

  听着这话,黑袍终于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如山般的倒山獠上方,声音微寒说道:“你居然敢从我这里试探陛下的伤势?如果让陛下知道了,你会死的很难看。”

  魔帅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陛下还会像从前一样信任你?”

  黑袍平静说道:“陛下已经信任了我数百年,还会信任我更久。”

  魔帅尖声说道:“如果陛下真的受了重伤,你以为谁还能保住你的性命?不要忘记,这些年你在雪老城里处死了多少大臣,得罪了多少元老!而且你哪怕为我神族立过大功,但你终究是个人类!”

  黑袍不再理他,继续向风雪里走去。

  没有谁知道这场风雪里的对话,就算知道,也很寻常。

  对魔族的将士们来说,军师与魔帅的不合,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事情。

  然而,如果仔细推敲,其实可以发现,这番对话里隐藏着很多意思,很不寻常。

  ……

  ……

  魔君时隔千年,重现人间,大陆局势动荡,紧张万分,寒山作为一切事由的发源地,更是如此。

  天石大阵被魔君强行破开,数千块天石各归其位,草甸、山崖和湖水里的那些空缺处重新被填满,受伤的人们被抬至峰顶医治,死去的人们被送回故乡,那些倒塌的山道与崖壁,也开始重新整修,只是已经变化的气氛却无法再次回到从前的宁静里,天机阁的管事和参加煮石大会的修道者们,神情都很紧张。

  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太多人知道前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类世界的绝世强者为何纷纷赶来寒山,真相依然在迷雾之中,但人们能够感觉得到,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因为戒备森严,也因为湖畔那些小楼里传出的压抑气氛。

  最初被天机阁拒绝在寒山之外的凌海之王以及茅秋雨,这时候出现在峰顶,站在一幢小楼外,脸色异常难看。

  湖畔有十余幢小楼,用来安排给参加煮石大会的修道者居住,这幢小楼位置最好,临湖背山,格外清静,放眼望去的景致也是最好,但很明显,这并不能让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的心情有丝毫好转。

  因为陈长生这时候在小楼里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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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唐三十六一脸担忧的神情,陈长生没有觉得任何意外,但当他看到折袖向来漠然的脸上居然也有几分关心,难免有些吃惊,然后有了笑出来的冲动。

  他受了不轻的伤,识海震荡,所以才会昏迷过去。

  不是因为动用千里钮的时候,与笼罩寒山的天石大陆冲撞而生出的伤势,只是因为魔君那遥遥一指。

  当时魔君在溪畔,隔着很远的距离,向他点了一指。

  他用黄纸伞挡住了那道气息,却无法隔绝那道气息里蕴藏着的恐怖威力。

  “居然这么快就醒了?”

  唐三十六看着他醒了过来,很是吃惊,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折袖说道:“醒得倒是真快。”

  陈长生靠着床头坐着,看着二人说道:“为什么在你们脸上看不到任何激动的情绪?”

  折袖没有理他,唐三十六回答道:“天机老人亲自来看过你,确认你没事,那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长生想着刚刚醒来那一刻,两个人脸上的担忧神情,心知他们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挑破,说道:“天机老人确定我没事,难道我就真的没事?你们应该请茅院长来看看。”

  现在茅秋雨是英华殿的大主教,但他们还是习惯称他为院长。

  唐三十六说道:“天机老人,上算星辰,下算江河,从无算错,说你没事,自然就没事。”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他有没有算到我们遇到的这些事情?”

  随着这句话,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只能隐隐听到远处传讯的声音。

  安静与沉默,是因为他们都感觉到入寒山后发生的事情有很浓的阴谋味道,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们想起了那位中年书生。

  那中年书生在溪畔负看着枝头的柿子的画面,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他们知道,自己这一生可能很难忘记那个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看着陈长低声问道:“确认……是那位吗?”

  陈长生没有说话,缓慢地点了点头。

  唐三十六低头扶额,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是汶水唐家的独孙,连天海家都不怎么忌惮,真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在京都国教学院门口发生过的很多故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想着那位中年书生的身份,便是他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梦想。”

  一道声音打破了房间里有些低落的气氛。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望了过去。

  折袖看着二人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就是杀死他。”

  陈长生震惊无语,从小就立志杀死魔君,这实在是……

  “强大。”唐三十六看着他心服口服说道:“你太强大了。”

  “但……那只是梦想。”

  折袖想着前些天在山道处看到的画面,脸色有些苍白,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能亲眼看到他。”

  唐三十六闻言有些恼火,挥了挥手以示不屑,然后望向陈长生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是现在整座寒山,甚至是整个世界最想知道的事情,也是整件事情里最关键、最难以理解的地方。魔君不惜被天机老人用寒山天石大阵暂时困住,也要杀死陈长生,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凭实力天赋法器还是意志?

  不,那是魔君。

  陈长生哪怕在这些方面再如何优秀,也不可能凭借这些逃出生天。

  听到唐三十六的问话,折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往床边移了两步,很明显对这个答案也很感兴趣。

  陈长生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眼光示意唐三十六一下。

  唐三十六会意,走到门口查看了一番,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样法器,淡淡的气息生出,隔绝了被窥视的可能。

  “我……遇到了一个人。”陈长生犹'了会儿,说道:“那个人可能是王大人。”

  唐三十六和折袖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惊。

  尤其是折袖这样心志坚毅的狼族少年,除了魔君这样的名字,会让他情绪有些失控之外,还能有谁?

  王大人……这个世界上姓王的人很多,做官员的也很多,被称作王大人的人也很多。千年以来,只有一个人不需要加任何前缀和说明,直接以王大人相称,便能让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是谁。

  那个人叫王之策。

  房间里再次变得无比安静,而且这一次持续了更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三十六和折袖才从震惊里醒来。

  唐三十六感慨说道:“王大人……果然没有死。”

  陈长生有些意外,看着唐三十六问道:“难道你们不吃惊?”

  唐三十六恼火说道:“我和折袖刚才已经像鹌鹑一样了,你还要我们怎么吃惊?”

  “可是……你刚才说果然……难道很多人都已经猜到王大人没有死?”

  “当然,世间一直流传着这种说法,说王大人还活着,只是隐居避世。”

  “但我读道藏看史书的时候,写得很清楚,王大人的神魂早已回归星海。”

  “史书上的话能信,女人都能当皇帝。”

  “天海娘娘……”

  “这是比喻……总之,这本来就是两大谜团之一,很多人一直都在这么猜想。”

  “两大谜团?”陈长生不解问道。

  唐三十六解释说道:“就是周独|夫和王大人的最终结局。”

  陈长生想着周陵里那座空空如野的黑矅石棺,若有所悟道:“因为没有人发现过他们的骸骨?”

  唐三十六说道:“更准确地说是,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死了没有……当年无论是太宗陛下,还是凌烟阁里的那些传奇,最终回归星海的时候,都有很多人亲眼看着,只有这二位是例外。”

  陈长生想了想,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那么,现在至少有一个谜团解开了。”

  唐三十六和折袖再次对视一眼,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确认?”

  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小事,一旦王之策还活着的消息流传出去,必将震惊整个大陆。

  陈长生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神情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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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事情的真正关键

  “怎么了?”唐三十六问道。

  当时在绝壁之前,陈长生想要确认那位游客模样的男子是不是传说中的王之策时,对方微笑不语,只是摇了摇头,然而跟着他的那位老者则是很认真地说,这是天机不能泄露,不然会遭天谴……

  “这件事情……我似乎不应该说出来。”

  陈长生望向唐三十六和折袖,有些不安说道:“你们不能再往外说了。”

  唐三十六和折袖今天第三次对视。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和折袖点了点头。

  看到这幕画面,陈长生放心了下来,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两位友人,只要答应了的事情,一定都能做到。

  “你的命……真好。”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语气很是感慨,甚至能够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羡慕——钱能通神,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事情是他办不到的,所以他很少羡慕人,但陈长生的机缘造化,却足以令他羡慕。

  传说中的王之策居然还活着,而且重新出现在世间,就让陈长生看到了,而且恰好是在他被魔君追杀的时候。其时其刻,除了王之策这样本来没有任何可能出现的人,谁能救他?

  从西宁到京都后,陈长生听到过太多次自己命好的评价,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命不好,只是被说得多了,有时候也忍不住会联想,自己遇到的这些机缘,会不会是星空对自己的命运的补偿?

  唐三十六这时候有些不解说道:“既然王大人还活着,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现过?”

  折袖在旁面无表情说道:“他为何要出现?”

  唐三十六说道:“无论是对抗魔族,还是强盛我大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了下来,因为他想明白了折袖这句话的意思。谁都不知道王之策当年消失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整个大陆都知道,太宗皇帝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而且如果他真的出现,大周朝廷该如何对他?

  至于对抗魔族……王之策已经做了太多,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资格要求他更多。

  “我昏了多少天?”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唐三十六还沉浸在王之策还活着带来的震惊中,没有理他。

  折袖伸出了五根手指,就像一个巴掌。

  原来已经昏迷了五天,不知道这五天里,寒山发生了什么事情,陈长生问道:“有什么新情况?”

  折袖想了想,发现要说的内容太多,于是摇了摇头,直接一巴掌拍到了唐三十六的后背上,打醒了他。

  唐三十六说了说大陆现在的紧张局势以及寒山上的紧张气氛。

  “那……煮石大会还会继续召开吗?”

  “按照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的态度,如果你继续昏迷不醒,他们就要把你带回京都,大会自然结束,但你现在醒了。”

  “参加煮石大会的人们都到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唐三十六极具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没事。”

  听闻陈长生醒来的消息,茅秋雨和凌海之王进小楼询问了一番,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便收回了返回京都的提议。天机阁的重要人物也来探视,态度很是恭敬,甚至显得过于谦卑,并且说过几日,天机老人会亲自如何云云……

  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心想自己就算是教宗继承者,也不至于让天机阁如此小意,更何况天机老人身为八方风雨之首,又是何等样的身份,又想着要过数日,莫非在魔君破阵而出的过程里,天机老人受了不轻的伤?

  想着这些问题以及更多的那些问题,时间渐逝,来到了深夜,小楼内外的人们都已经睡去,国教骑兵与天机阁的高手在不远处警惕地巡逻,四周一片安静,能够清晰地听到湖水拍打着礁石的声音。

  醒来后,陈长生问过唐三十六参加煮石大会的人是不是都到了楸有没有遇到危险,唐三十六回答他该到的人都到了,言语之间若有深意,那是因为只有他清楚陈长生真正想问的人是谁。

  当峰顶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该到的那个人终于到了。

  窗户被推开,带着淡淡暖意的湖风飘了进来,同时飘进来的还有一道曼妙的身影。

  那道身影伴着湖风直接飘到他的床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怎么样?”

  陈长生看着她如秋水般的眼眸,看着她眸子里的关切神情,忽然发现受伤也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没事,真的。”

  来的人自然是徐有容。

  听到陈长生说没事,她也没有放心,闭上双眼,举起右手,隔空对准了他的眉心。

  一道圣洁的清光落下,进入陈长生的身体。

  世间能够将圣光术用到如此境界的人极少,除了教宗与青矅十三司的三位红衣主教,大概便是她最强。

  陈长生只觉得清风拂面,然后入体,经脉里的真元如春天的溪水般喜悦地流动着,伤势渐愈。

  “谢谢。”

  “那人到底是谁?”

  前代南方圣女与苏离一道飘然离去,如今南溪斋由徐有容一个少女引领,有些消息却是无法知道的太过准确。

  “应该是魔君。”陈长生说道。

  房间里很是安静,过了很长时间后,徐有容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没事就好。”

  很明显,她从来没有做过安慰人的举动,所以无论是拍手的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显得有些生硬或者说笨拙。

  她没有问陈长生是怎么活下来的,陈长生却不准备瞒她,虽然白天的时候,他还对唐三十六和折袖说过,此事不能提。

  “我可能遇到了王之策大人。”

  听到这句话后,徐有容真的震惊了。那名中年书生在溪畔造就无数血腥恐惧的画面,?露了无比强大的境界实力,再加上人类世界那些强者们的反应,她早就已经基本确定对方便是魔君,只是需要从陈长生这里得到最终的确认,却没有想到,居然从陈长生这里得知了王之策还活着的惊天消息。

  对她来说,这要比魔君重现人世的消息更加震惊。

  王之策在人类世界的历史上地位非常特殊,当年人族与妖族的联军对抗魔族铁骑,太宗皇帝是主帅,是领袖,他则是副帅,亲自率领联军深入雪原数万里,直逼雪老城,单以功劳论,他丝毫不在太宗皇帝之下,甚至可以说是首功,如果不是因为百草园之变以及别的那些复杂的原因,太宗皇帝对他深深不喜而且忌惮,他绝对有资格在凌烟阁里排在首位。

  虽然这个消息很震惊,徐有容还是很快便醒过神来,问道:“魔君为什么要来杀你?”

  在唐三十六和折袖看来,陈长生怎么能从魔君的手下活过来最重要,并且以为所有人都最关心这个问题。徐有容不这样想,她要冷静的多,也清醒的多,直接问到了事情的真正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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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这样不好

  当年败给周独|夫后,魔君身受重伤,在雪老城里修养千年,这一次忽然来到寒山,是想做什么?什么事情值得魔君这样的大人物冒这么大的风险?陈长生的身上有什么?或者说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这是天机老人怎样算都算不出来的事情,徐有容用命星盘也推演不出来,但她可以直接问。

  她敢问,陈长生就敢回答,虽然这是他最大的秘密。对她,他没有秘密,更何况这个秘密早在周陵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向她坦白了,更准确地说,他的那个秘密,现在有一部分就在她的身体里。

  陈长生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没有发出声音,而是用嘴型比划了一个字:“血。”

  徐有容明白了,再加上南溪斋里对当年魔君伤势的记载,她完全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所有起源。

  “南客?”她同样无声问道。

  陈长生点了点头。

  徐有容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担心。

  现在魔君知道了陈长生的秘密,这也就意味着,他随时可能会对陈长生下手。那可是这个大陆最可怕的强者,时刻被这样的强者冷漠地注视着,那是怎样浓重的阴影?在这种阴影下生活,要承受怎样的压力?

  徐有容自问道心通明,也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面临这样的问题,该如何应对。她很担心陈长生,就算此后他不出京都,国教重点保护,但如果心境受制,对修行来说,也极为不利。

  陈长生自己倒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在类似的阴影下生活了好些年的时间。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身体里的秘密,会不会被更多的人知道。余人师兄当年那个夜晚说的话,他一直没有忘记——没有人能够忍受那种诱惑。

  徐有容说道:“不会。”

  陈长生想了想,同意了她的看法,魔君应该会藏着这个秘密。

  这就像湖里沉着宝藏,知道消息后的人绝对不会满天下说去,而是会自己慢慢地、悄悄地打捞。

  “你有没有想过,魔君出现楸寒山,这是一个阴谋?”

  徐有容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折袖有过这方面的猜想,只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摇了摇头。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商院长在哪里?他究竟想做什么?教宗陛下又想做什么?”

  陈长生不想继续这个问题,沉默不语。

  徐有容也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说道:“把这件事情告诉娘娘吧。”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徐有容静静与他对视,没有让步的意思,说道:“如果这是教宗陛下和商院长的局,那么就只有娘娘能破。”

  陈长生毫不犹豫说道:“我信任教宗陛下。”

  徐有容说道:“那商院长呢?”

  陈长生没有接话,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茶。

  徐有容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怜惜一闪即逝,说道:“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国教的继承者,天然站在娘娘的对立面,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换个角度看,风景可能会截然不同?”

  陈长生知道,她不是在替圣后娘娘做说客,她是关心自己,但他不可能说什么。

  就像当初在国教学院里唐三十六与他的那番对话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他是个江流儿,被师父拾到,养大成人,教育成材,来到京都后,被梅里砂大主教爱护培养,被教宗陛下看重,他从国教里得到了太多东西,那么他便要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而且……

  “我不信任娘娘。”他端着茶杯,背着对徐有容,很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徐有容站起身来,看着他问道:“就因为娘娘是个女子,不是男人?”

  陈长生看着手里的茶杯,说道:“不,是因为她不是好人。”

  事涉大周皇位与国教传承这样的大事,说的是在世间沉浮多年的大人物,却用男与女,好与坏来言说,若让别人听到这番话,必然会嘲笑对话的这对年轻男女幼稚、天真、可笑。

  但他们说的很认真。

  徐有容知道,陈长生就是这样的人。

  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房间里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是自相识以来,他们第一次相对正式地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以前从来没有说过,因为所谓阵营二字。

  “娘娘对我来说……就像是母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有容的声音再次响起,有些淡,情绪却很浓。

  关于天海圣后与徐有容之间的关系,包括陈长生在内,有很多人都觉得有些看不明白,那种宠爱与信任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直到苏离那封信里的燎天剑冲天而起,在京都的夜穹上与木剑小凤遇上,所有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原来圣后娘娘也是天凤血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徐有容才是她真正的传承,甚至是要比子息更重要的传承。

  “但她不是好人。”陈长生看着徐有容的眼睛,很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所以我不会信任她。”

  徐有容看着他轻声问道:“善恶的标准是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要与你辩论,大善即恶那些论点也非我所能掌握,我只知道,她杀死过很多无辜的人。”

  自数百年前亲掌国政开始,死在天海圣后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有陈氏皇族,有国教旧派,有贪官污吏,有为非作歹的犯人,但谁都不能否认,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不应该死去的人因为她死了。

  “苏师叔也杀过很多人,虽然他是无意的,可是死在他剑下的无辜者也不少。”

  “有意无意,在我看来这是很大的分别。”

  “那你凭何确定那些死去的无辜者是娘娘有意的行为?”

  “因为周通。”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周通是个纯粹的恶人,他以残虐为乐,以折磨众生为趣,娘娘从启用这个人的第一天开始,便再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无心为恶。”

  徐有容沉默片刻后说道:“难道要把周通的一应罪恶尽数归于娘娘?这未免有些不公平。”

  陈长生说道:“养狗者不拴链,狗咬了人,当然是主人的罪过,利刀出鞘杀人,当然是握刀的人的罪过。”

  举世皆知,周通就是圣后养的一只恶犬,一把锋利的尖刀。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愿意替苏师叔辩解,却不肯体谅娘娘,终究还是偏见。”

  陈长生说道:“苏离前辈当初究竟在长生宗和浔阳城杀了多少人,我没见过,但是……娘娘和周通当年在京都杀人,都写在书上,而我看过书,我知道那些字迹都是用血写出来的,很刺眼。”

  再次安静,两个人再次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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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蜜枣般的夜晚

  “将来京都如果真的出事了,你会怎么做?”

  ?徐有容走到窗边,双臂环抱在胸前,看着窗外湖水里的点点星辰,声音也像水一般淡了起来。

  陈长生说道:“我修的是顺心意,若事情来了,自然心意动。”

  徐有容没有回头,安静片刻后问道:“如果来的是我呢?”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无法设想那种画面,无论提前得出任何结论,说道:“我不知道。”

  天机阁在湖畔建造的这十几幢小楼极为讲究,尤其是陈长生居住的这一幢,推窗便能见湖,而且窗外有一条木栈道,顺着栈道走下去,便能走到湖边的浅水里,星光下的浅水中,此时正有几只黑色的鱼儿在游动。

  徐有容沿着木栈道走了下去,在最下面那级木台上脱了鞋与袜,走进了清澈的浅水中。

  那几只黑色的鱼儿毫不怕人,非但没有受惊离开,反而围了过来,绕着她雪白的赤足缓缓地游动,画面很美丽。

  陈长生看着站在湖水里的她,觉得她的背影有些孤单,然后生出些不解。按道理来说,她是南方圣女,无论天机老人还是茅秋雨都不应该隐瞒她这件事情,可是为什么她直到今夜还无法确认那个中年书生就是魔君?

  先前那番对话冲淡了很多情绪,他不希望这样继续发展下去,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魔君破寒山天石大阵而出时,天机老人受了重伤,还没有好,所以我没有见到。”

  “茅院长呢?”

  “他是教宗的臂膀,又怎会予我太多方便。”

  终究还是阵营的问题,陈长生心想凌海之王作为国教新派的代表人物,必然早已投诚圣后娘娘,为何也没有对你说?

  这个问题他没有问,徐有容却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把手伸进湖水里,去逗弄那几只小鱼,看似随意说道:“他和天海承武请小德对付你,我不高兴,所以没理他。”

  听着她因为此事不高兴,陈长生很高兴,也顺着窗外的木栈道走了下去,来到了湖畔的浅水里。

  微凉的湖水缓缓地起伏,细柔的银沙在脚下踩着很是舒服。

  “道藏上说,天池由热泉汇集而成,为什么这水有些凉?”

  “湖心里的水要热很多,听说最热的两处热泉出口的水,可以煮熟鸡蛋。”

  “听着很有意思,要不要找机会去试一下。”

  “就因为能煮熟鸡蛋?”

  “嗯,很省事、很方便的感觉。”

  “你会煮饭做菜吗?”

  “会……你不是在周园里吃过?”

  “嗯……那我还是学着做做饭吧。”

  “国教学院的食堂不错。”

  “澄湖楼的大厨,手艺自然非凡,可我总不能每天都从南溪斋回京都吃饭。”

  “白鹤这次来了吗?要不要问问它怎么想?”

  “白鹤向来很喜欢你,如果让它知道你有这种念头,想必会改变主意。”

  “我只是随便说说。”

  “啊,随便说说呀。”

  “啊,我是认真的。”

  他和她并肩站在小楼下的湖水里,看着夜空里的繁星,随意地聊着天,然后渐渐没了声音。

  他们安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和先前房间里的安静不同,这时候的安静是美好的。

  因为他的肩与她的肩轻轻地靠着,有时候稍一分开,紧接着便会再次依上。

  也不知道是谁去就得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概是站得累了,二人坐到了最下面的木台上。

  徐有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囊,从里面拿了样东西。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指着湖水里一块黝黑的石头问道:“那就是天石吗?”

  徐有容的声音有些不清楚:“是的。”

  陈长生转身望向她,*道:“那些石头感悟的如何?”

  他们也有石头,而且要比寒山里的天石重要得多,因为那些石头是天书碑。

  他来参加煮石大会,本来就不是想通过感悟天石获得进益,只是为了见她。

  只是谁曾想到,万里旅途安然无事,结果进了寒山,却遇到了这样的大事。

  “暂时没有什么进展,慢慢来吧。”

  徐有容身体微微后仰,用手撑着木台,赤着的双脚轻轻地拍着湖面,看着很是可爱。

  “我有些着急……在见过魔君之后。”

  想着当时在山道上看到的血腥画面,陈长生心中生起一抹悸意。

  徐有容明白他的感受,说道:“遇见这样的不世强者,能够活下来,总会有些好处。”

  陈长生嗯了一声,说道:“只是没有想到魔君竟然如此可怕,差距太大了。”

  当初在浔阳城里,朱洛的攻击基本上都是被王破挡下的。

  而这一次在寒山里面对魔君,刘青和小德居然近乎没有还手之力。

  徐有容说道:“魔君当然要比朱洛强太多,但还有一个重点,王破比刘青和小德也要强很多。”

  陈长生不解,心想刘青是聚星巅峰的刺客,小德是逍遥榜前五的强者,王破虽说是逍遥榜榜首,又如何说得上强太多?

  “王破这个人很了不起,不能以常理认知。”徐有容认真说道。

  陈长生从理智上无法接受王破比刘青与小德联手更强的事实,但从情感上很愿意接受。

  “魔族那边除了魔君,还有什么厉害的人?”

  “魔帅,听说很强,再就是那些魔将,你应该在雪原上见过。”

  陈长生想着当初在魔域雪原里看到的远方如山般的阴影,下意识里摇了摇头。

  以他现在的实力境界,还远远谈不上与这些强大的敌人作战。

  “不出京都,真的很?发现,世间有这么多厉害的人。”

  “你也很厉害啊,至少魔君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打不过你。”

  “我觉得……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说你。”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

  “怎么了?”

  “没什么。”

  陈长生很想说,你的声音很好听,甜甜的,糯糯的,仿佛含着一颗蜜枣。(注一)

  噗的一声,徐有容往湖水里吐了颗东西,那东西在水里缓缓沉降,惹来那些小黑鱼啄食。

  湖水很是清澈,陈长生仔细望去,才发现她吐出来的竟是一颗枣核。

  那些小黑鱼发现不是食物,有些无趣地游走,徐有容觉得很有趣,翘着脚,开心地笑了起来。

  “诶……”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忍不住挠了挠头。

  徐有容这才醒过神来,这里不是空寂无人的幽峰,也不是小镇上的牌桌旁。

  她的身边坐着个年轻的男子。

  她有些脸热,下意识里从袖子里取出装零食的锦囊,递到他身前,细声说道:“你要不要吃?”

  这时候她嘴里没有枣核了,声音却依然糯糯的,因为有些不好意思。

  她低着头,根本没有看陈长生。

  陈长生看着她长生的睫毛,白嫩的肌肤,红润的双唇,一时间有些呆了。

  他心想自己怎么就只能想这样乏味的形容词呢?(注二)

  他从她手里接过锦囊,取出样零嘴,看都没看是什么,便丢进了嘴里。

  “怎么了?”徐有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是个很诚实的人,看着她认真说道:“你真好看。”

  徐有容微羞,低下头去,片刻后再次抬起头来,望向他问道:“现在的我好看,还是周园里好看?”

  就像所有的少女一样,哪怕她是圣女,在这种时刻,总还是会问出一些愚蠢的问题。

  当然,这里的愚蠢说的是她要问这个问题,不代表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好回答。

  徐有容进入周园的时候,用的是青矅十三司弟子的身份,作了易容,容貌只是寻常。

  现在的她,则是举世公认的最美丽的少女。

  但如果陈长生很老实地说,现在的她更好看,那肯定就错了。

  事实上,这和落河那道千古难题一样,很难作答,并且隐藏着更复杂的考验与凶险。

  这道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陈长生的回答能否令她满意,完全看她此时的心情。

  陈长生不擅长撒谎,妙的是,他自己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早就得出过结论。

  “都很好看,不同的好看。”

  他看着徐有容非常认真地说道。

  这是他的心里话,真话。

  徐有容听得很开心。

  他看见她开心,也很高兴。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坐着就好了,眼前有湖,身后有山,上方是灿烂的星空。

  你就在身边。

  然而,能够一直在一起吗?

  不知何处飘来了一层云,遮住了南天的某片星域,在湖面上洒落一片阴影。

  陈长生的心里也出现了一道阴影。

  “我有件事情瞒着你。”

  “你说过。”

  “我说过吗?”

  “嗯。”

  “我忘了……你想知道吗?”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而且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秘密,所以。”

  “诶,我忽然发现,我很想把那个秘密告诉你。”

  “就因为你想知道我的秘密?”

  “是的。”

  “陈长生,你又不是一个市井妇人,为何对窥探他人私隐有这般大的兴趣?”

  “嗯……或者是因为修的是顺心意?”

  ……

  ……

  热恋中的男女,哪怕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上三百遍,也不会觉得厌烦。

  因为对他们来说,说话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对方说话。

  然而,对于那些听众而言,要将意思相近的话听上这么多遍,确实是件极难忍受的事情,越是甜言蜜语,越如此。

  唐三十六这时候就很难受,他觉得自己晚上吃的太多了,很想吐。(注三)小楼靠山那边有条唯一的通道,他此时便盘膝坐在那里,汶水剑横搁在膝头,嘴里叼着根野草,一脸悲愤,心想真是好一对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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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天机老人的善言

  第二天清晨醒来,唐三十六顶着两个极深的黑眼圈,接找到了陈长生。

  “你这是怎么了?”陈长生很是关心他的身体健康。

  唐三十六很是疲惫,说道:“把风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们以后能不能早些睡?”

  陈长生闻言微窘,又有些愧疚,说道:“也就这几天。”

  “这几天?”唐三十六的声音陡然提高,愤怒地喊道:“在京都的时候,你也说就这几天,现在还是这几天!那你告诉我,到底几天是几天?到底是多少天!这件事情,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陈长生很是无语。

  唐三十六看着他苦不堪言说道:“算我求你,你们赶紧昭告天下吧,忍秘密守秘密真的太苦了。”

  陈长生安慰说道:“我也与你感同身受,只是……”

  听着感同身受这四个字,唐三十六顿时出离了愤怒,大声喊道:“什么?感同身受?感你M的同!身你M的受!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关我屁事!好处都是你得了!国教学院的雪,寒山峰顶的风,却让我来受!有本事你把那枣给我吃!”

  陈长生本来被他说的很是惭愧,忽然间听到那个枣字,顿时警醒过来,盯着他说道:“你说什么?”

  唐三十六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却哪里肯服输,说道:“怎嘀?帮你把风难道还不能拿点好处?”

  陈长生很是无奈,说道:“当初不是说好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唐三十六故作震惊,说道:“你非礼她了?”

  便在这时,折袖走了进来,看着二人剑拨弩张的模样,问道:“你们要打架?”

  “不是。”唐三十六借梯子就下,说道:“我让他帮我查查我偶像去了哪儿,结果他就是不肯松口。”

  他说的偶像是刘青。

  随着苏离和那个神秘的她先后离开,曾经的天下第三刺客,应该会在杀手榜上排到榜首。

  但哪怕首席刺客终究还是刺客,杀手榜首也杀手,根本见不得光。

  就像当初折袖说过的那样,一个刺客来参加煮石大会,那就是找死。

  陈长生曾经请那位天机阁的管事帮忙照拂一二,那位管事答应后不久,便被魔君变成了一地血珠。

  想着刘青被魔君重伤,身份又很特殊,他们三人难免有些担心。

  在天池里的一座岛上,热雾弥漫在花园四周,终年不散,住着不见得如何舒服,但对疗伤恢复很有帮助,尤其是被寒煞至极的魔功伤后,在这里能够得到最快速的恢复。

  刘青这时候就在岛上疗伤。

  他需要陈长生三人担心,更不需要他们拜托天机阁放过自己。

  ——杀手榜是天机阁颁布的,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事实背后隐藏的意味。

  天机老人坐在刘青的对面,问道:“苏离走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刘青不是天机阁的人,但他替天机阁办过很多事。

  事实上,就连苏离当年也替天机阁办过不少事。

  刘青想了想,说道:“如果您不反对,我想去京都。”

  “去京都做什么?”

  “杀天海。”

  “那么,我反对。”

  天机老人看着他平静说道:“娘娘是我的好友,而且我不想你送死。”

  刘青说道:“那就再说。”

  天机老人忽然问道:“陈长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青很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说道:“他是个好人。”

  天机老人微微挑眉,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意外。

  无论苏离还是刘青还是他,都不是好人。

  他们最厌憎或者说不屑所谓的好人。

  但当刘青说陈长生是好人时,他没有在刘青的脸上看到任何讥讽或是嘲弄的神情,只有认真与尊敬。

  这个答案很重要,对天机老人来说。

  “既是个对世界有善意的小家伙,那么我就代表这个世界回赠他一些善意吧。”

  “您什么时候有过善意这种东西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其意。”

  ……

  ……

  轻舟泛于湖面,破开雾气,仿佛行于仙境之中。

  陈长生感觉得很清楚,雾里与水中都有防御类的阵法,经过湖中小岛时,能看到天机阁弟子躬身行礼。

  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湖心那座岛上,也是寒冷的群山里最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地方。

  行走在热雾里,踩着有些湿滑的石板,他心里涌出一些疑问,为什么天机老人如此着急要见自己?且不说自己刚刚从伤后的昏迷中醒来,天机老人也应该受了不轻的伤,想着这些,他竟渐渐忘了四周的闷热。

  来到花园里,看到天机老人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些什么,虽然还是没有答案,但已经有了线索——去年夏天在国教学院,天机阁曾经派出一位老管事来看无垢剑,原来,那位老管事就是天机老人自己。

  如此说来,天机老人自然不是去看剑的,而是去看人,看的就是他。

  负责带路的天机阁管事,恭敬地将陈长生引至座中,然后悄无声息退去。

  陈长生安静坐着,就像一位聆听受教的晚辈。

  如果换作两年前,能够见到天机老人这种大人物,他肯定无法这般平静。

  但现在他已经见过太多传说中的人物,甚至见过魔君、王之策这样的传奇。

  天机老人注意到,哪怕刚刚经过如此闷热的雾气,陈长生的衣领依然紧扣,衣着一丝不苟,对此很满意。

  “我曾经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你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差。”

  没有任何寒喧与试探,这位当今大陆年岁最高的大人物,便开始了自己的谈话,天机老人看着陈长生说道:“我也曾见过无数座山,最喜欢的,始终是东海畔的那座瑯琊山,而那座山便是当初我去京都看你,圣后给我的报酬。”

  直到此时,陈长生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的一些交易,很是吃惊。

  举世皆知,天机老人拥有难以想象的无上智慧与惊世骇俗的推演计算能力,在很多人看来,如果真有人能够看破命运,那么这个人一定就应该是天机老人。圣后娘娘请天机老人看自己一眼,便送出去一座名山,这代价不可谓不大。

  ——他当然很想知道,天机老人当初从自己身上看出来了些什么秘密。只是他即便是未来的教宗,此时在天机老人面前也只是个晚辈,谈话的节奏不由他掌控。他有很多话想要问对方,对方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魔君既然一开始没有走,为何后来走了?”天机老人问道。

  陈长生醒过来后,唐三十六和折袖也最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他能活下来,是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天机老人哪怕能算尽世间,也算不出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因为他算不到王之策还活着,并且就在那个时刻,出现在寒山里,出现在了那片绝壁前。

  陈长生答应过那位老者,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唐三十六折袖是意外,徐有容是例外。

  天机老人虽然身份尊贵,辈份极高,但不是意外,也不是例外,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

  这是很直接的态度,天机老人没有动怒,只是静静看着他,若有所思,眼神平静而充满洞悉力,似乎能够看破所有秘密:“你不想说怎样活下来,那么可不可以说一下,魔君为何要来杀你?”

  陈长生心想魔君不是来杀自己的,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这依然是很直接的态度,他不想讨论这件事情,因为涉及他最大的秘密与恐惧。

  “后来的事情,你或者不知道,魔君回到雪老城的时候,已经身受重伤。”

  天机老人说到此处时,略作停顿,仿佛是要给他一些接受和消化震惊的时间。

  陈长生真的很震惊,魔君身受重伤?他在破开寒山天石大阵之后,又遇到了什么情况?

  “他遇到了白帝陛下。”

  天机老人没有给他太多猜谜的时间,直接说道:“或者更准确地说,白帝陛下一直在雪原里等他。”

  听到此处,陈长生的心渐渐下沉,纵使在温暖如春的岛心花园里,也感到了一丝寒意。

  “如此看来,魔君离开雪老城,前来寒山杀你,已经被人提前算到,他……中了局。”

  天机老人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局,娘娘也不知道,那么,你知道吗?”

  陈长生这时候的心情有些恍惚,闻言下意识里摇了摇头。

  这是对话开始后,他第三次摇头,但与先前两次完全不同,他有些惘然,有些不安,有些不想继续想下去。

  然而,天机老人依然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还在继续。

  “既然这是一个局,那么设局之人,本然非常清楚,你身上有魔君哪怕冒着极大风险也一定要拿到的东西。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世间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建议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

  陈长生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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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削还是不削,这是一个问题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的血的秘密。在周园),那对魔将夫妇和那位巫族长老都死了,妖兽不能与人言,南客告诉了她的父亲之后,必然也会保守秘密,有容当然不会告诉别人,那么就只剩下了……师父和余人师兄。

  昨天夜里,徐有容其实就已经提醒过他,但他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去想,所以没有接她的话。

  但无论他还是徐有容都很清楚,那个问题始终存在,不是不回答就可以视而不见的。

  今天,天机老人直接把那层窗户纸撕开了,逼着他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并且得出自己的答案。

  如果,这真是一场刺杀魔君的局,那么真是老师和余人师兄的安排吗?

  陈长生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天机老人问道:“最终结果如何?”

  天机老人微微挑眉,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回复平静。

  “我说过,魔君回到雪老城的时候,身受重伤。”

  “我是说双方。”

  “白帝陛下也受了不轻的伤,至少需要调养数年时间,但魔君伤的更重。”

  “据我所知,雪老城里,魔帅与黑袍一直势如水火,只是被魔君强行镇压着,如今魔君重伤,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整个魔域的掌控力度,尤其是对那两位的镇压强度会变得弱?”

  “可以这样说。”

  “无论圣后娘娘和教宗陛下或是前辈您,最担心的应该就是魔族破坏南北合流一事吧?”

  “不错。”

  “如果内部不稳,想来魔族很难分出精神来破坏南北合流。”

  “有理。”

  “人族和妖族会获得非常宝贵的整合时间,整个大陆局势都会倒向我们?”

  “是。”

  这番对话后,花园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说道:“那就够了。”

  天机老人微微挑眉,说道:“够了?”

  “是的,我可能是个诱饵,险些死去,但如果能够换来这么多的好处,那就……够了。”

  陈长生看着天机老人认真说道。

  天机老人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在里面看到任何虚伪的情绪,也没有勉强,只有真挚。

  “哪怕你是在被人利用?”

  “是的,哪怕是被人在利用。”

  “难道你不会因此而感到愤怒吗?”天机老人问道。

  陈长生想了会儿,说道:“是的,我很愤怒,或者说难过,以后会找机会当面问他。”

  天机老人明晓了他的意思,知道他不会说出设局者的姓名,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希望你不会后悔。”

  陈长生说道:“其实,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要我做选择。”

  天机老人伸手到雾中,如戏法一般提出一篮桃子。

  那些桃子个体饱满,粉红鲜嫩,看着便极诱人。

  他从篮中取出一个桃子递到陈长生身前,同时递过去一把小刀。

  陈长生很自然地接过小刀,开始仔细地削皮。

  削桃子皮没有什么声音,花园里很安静,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削好了一个桃子,礼貌地送到天机老人身前。

  天机老人摇了摇头,看着他淡然说道:“吃桃子削不削皮,这就是一种选择。”

  陈长生拿着桃子的手僵在了半空里。

  “如果是我自己吃桃子,不会削皮,因为果皮有营养,但我是想着您吃,老年人消化不好,削皮比较合适。”

  这是他的解释。

  对天机老人来说,这没有意义。

  “无论指向的对象是谁,最终选择的何区别,但终究你做出了选择。”

  “所以?”

  “甜或者咸,削皮或者不削,生存还是死亡,这些始终都是问题。”

  天机老人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生命,就是由无数道选题构成的,谁能完全避开?”

  陈长生问道:“如果怎样选择,都无法符合自己的心意,那我们该怎样做?”

  “当时魔君在山道上拦住你们时,我身为寒山的主人,可以做出两种不同的应对,但无论是启动天石大阵,把他和你们同时困在寒山里,把你们逼入绝境,或者是不管魔君,先行救下你们,对我来说,都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

  天机老人说道:“我最后做出选择时,依凭的还是自己的心意。”

  陈长生问道:“不符心意,最终还是按心意行事?”

  天机老人说道:“天穹破裂,星辰落下,你根本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只能依循彼时彼刻的心意,那才是你真正的心意。”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明白了。”

  “每个人都会面临自己的选择题,给出自己的答案,我选择启动天石大阵,让你和唐棠等人与魔君一道去死,便是我的心意,虽然这对你们是不公平的,但我不会觉得愧疚,相信也没有人会怪我,因为魔君的命比你们加起来还要更重要。”

  “我对此没有太多怨言。”

  “哪怕对设局者?”

  “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事先告诉我,或者……这会让我感觉好些,不像是纯粹被利用。”

  “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理会设局者在想些什么,但对你,我想做出些补偿。”

  天机老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建议你把握好这个机会。”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有些吃惊,也有些惘然。

  以天机老人在大陆的身份地位,他的这句话对任何修道者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

  无论金银财宝、修道秘笈、神兵利器,甚至名山大川,天机阁都拿得出来。

  然而,陈长生不缺这些,他有两断刀诀,有离山剑法总诀,在教宗继承者的身份,有天书碑,还有唐三十六。

  天机老人能够给他什么?或者说,天机老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什么?

  是智慧,是阅历,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陈长生心意即定,看着天机老人说道。

  这个答案,很明显没有出乎天机老人的预料,他微微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

  “我是谁。”

  这是陈长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这也是道源赋里的倒数第三个问题。

  这是从古至今,无数强者高人修至巅峰之后,茫然四顾想要寻找的答案。

  这是当年那位学识通神的教宗大人与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十辩里的极著名的一题。

  这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这是哲学问题,这个问题已经进入了道的范畴。

  但天机老人明白,陈长生的这个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多讲究,很直接,很简单。

  他就是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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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人生就是无数个选择题(下)

  天机老人微微皱眉,说道:“你说什么?”

  “我说……没有命运这种东西。”

  陈长生抬起头来,眼神平静而坚定:“那么自然也就没有命中的克星。”

  天机老人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命运就在星空之中。”

  陈长生说道:“那就请您先算清楚,然后再来告诉我,我是谁,我应该怎样做,而不是让我自己决定怎么做。”

  “我算不清楚的事情不多,人很少,而你就是其中一个。”天机老人的眉眼间忽然多了几抹沧桑意,说道:“因为你的老师能够遮蔽天机,黑袍也可以,如果这是他们的局,我确实没有破局的把握。”

  听到魔族军师的名字,陈长生的心情变得有些异样:“……这件事情与黑袍有关?”

  “如果所料不差,你离开西宁到京都,这就是一个针对娘娘的阴谋。”天机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劝说他的过程里消耗了太多心神,显得有些疲惫:“我算不清楚他们会怎样做,但肯定与你有关。”

  陈长生再次沉默。

  他想起了夜里徐有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国教学院里,唐棠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那句话和那些话以及先前天机老人最开始的那番话,都直接指向了他的老师和教宗陛下。

  “我……不会配合。”

  这是很简单的五个字,对陈长生来说,却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从唇间吐了出来。

  因为这意味着,他开始对自己的老师和教宗陛下产生了某种怀疑。

  也许,老师和教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在利用他。

  就像今番寒山设局重伤魔君一样。

  他可以承受,但不喜欢。

  一次可以,不能太多次。

  “可是……如果你始终就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呢?”

  “如果你一直都活在一场阴谋里呢?”

  “如果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阴谋呢?”

  天机人没有因为他的回答而就此罢休,而是极其强硬甚至冷酷地连续问了三个问题。

  并且,还没有结束,还有数个问题像寒冷的冰雨一般,向着陈长生的脸上拍来。

  “如果你真的就是昭明太子,商院长和教宗为什么要你进京都?”

  “难道他们以为可以瞒过娘娘的慧眼?不,他们甚至是在刻意让娘娘看到你,关注你。”

  “为什么?难道他们就是想把你送给娘娘杀死,从而完成她的逆天改命?”

  “陈长生,不要试图去解答这些问题,因为当你看到答案的时候,你必将已经是个答案里的一部分。”

  “趁着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离开吧,消失吧,不要让人再找到你。”

  陈长生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看着天机老人说道:“其实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有更简单的方法。”

  “什么?”

  “你这时候就直接杀了我。”

  “不,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

  天机老人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我不会替娘娘做出选择。”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说道:“那么,也请您不要替我做出选择。”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作停留,转身向着园外的浓雾里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天机老人带着几分疲惫说道:“消失吧,就像苏离那样,这就是对世界最大的善意。”

  陈长生停下脚步,却没有说什么。

  他啃了一口手里的桃子,然后走进了雾里。

  ……

  ……

  雾聚雾散,人去人来。

  陈长生走后不久,徐有容乘舟来到了湖心的小岛,坐在了先前他相同的位置上。

  天机老人说道:“其实在你和陈长生之前,还有个人也在这里坐过。”

  徐有容说道:“谁?”

  天机老人说道:“刘青。”

  徐有容想了想,才记起这个名字。

  “我问刘青,陈长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机老人说道:“他很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对我说……陈长生是个好人。”

  一位闻名天下的刺客对陈长生居然如此评价,徐有容的感觉有些微妙。

  “那你呢?在你看来,陈长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机老人看着她平静问道。

  这句话问的太平静,老人的眼神也太平静,平静地仿佛知晓了很多内情。

  徐有容的心情如何没有人知道,白纱在湖风里轻飘,仿佛要与雾气融为一体。

  她的声音从面纱下穿透而出,很轻柔,很确定。

  “他是一个真人。”

  听到这句话,天机老人微微动容,没有想到徐有容对他的评价竟是如此之高。

  想着这两年里发生在陈长生身上的那些事情,他发现这个评价竟很准确。

  “能在红尘俗世里,依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确实不易。”

  天机老人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转告娘娘,如果陈长生回了京都,就把他杀了,不要再犹豫了。”

  前一句还在赞叹,下一句便要杀之。

  冠盖满京华,世人皆欲杀。

  花园里很是安静,湖水拍打着岛岸的声音很是清晰。

  徐有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人。

  飘舞的白纱,能够遮住她完美的容颜,却挡不住她平静却又强硬的目光。

  天机老人没有与她对视,站起身来,负手看着雾外的湖面,声音毫无情绪说道:“如果不舍,那就带着他离开,用情用意用白鹤用童年,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走的越远越好。”

  徐有容看着老人的背影,问道:“您到底算出来了什么?”

  天机老人没有转身,说道:“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便算了他三天三夜,依然一片迷雾,唯有一道亮光。”

  徐有容喃喃道:“亮光?”

  “那道亮光无比清晰,就像是苏离的剑……”

  天机老人最后说道:“他如果活着回到京都,娘娘就要死,你怎么选?”

  ……

  ……

  回到小楼,站在栏边,看着面前的大湖,陈长生却没有心胸开阔的感觉。

  他想着天机老人说的话——像苏离一样离开,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那么,这个世界对苏离前辈的善意呢?对我的善意又在哪里?

  凭栏临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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