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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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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 你是最动人的果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声音从教宗的双唇间渗出来,再不像先前的水声,寒冷刺骨。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表现的很平静,实际上很紧张,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甚至连脸上的血色都因为情绪而变淡了些。

  他并没有动用燃剑的方法,把真元的调动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以确保真血向体外渗透的速度不是太快。

  但像教宗陛下这样的世间最强者,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自然能够闻到他的血的味道。

  教宗陛下眼中的星海已经变成狂暴的星河。

  陈长生在冒险,冒着生命的危险,甚至是超出这种程度的凶险。

  他是故意的。

  无法确切知道师父的意图,教宗师叔是他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长辈,却也是他最无法信任的人。

  教宗先前说梅里砂大主教对自己没有恶意,那么他自己呢?

  他必须清楚地知道,教宗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对自己存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如果教宗对自己存的是恶意,那么他能从自己身上获得的最大好处,不过就是吃了自己。

  这种诱惑与渴望,要比皇位重要的多,要比权势重要的多。

  教宗究竟会怎么做?

  他静静地看着教宗眼中狂暴的星河,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平静,真正的平静。

  教宗看着他,眼眸里狂暴的星河愈发可怕,仿佛随时可能将整个世界吞噬掉。

  ……

  ……

  徐有容站在光明里,静静看着墙上的壁画,抬着头,却不是仰视。

  那幅壁画上绘着十二贤者像,这十二位贤者并不都是圣人,但在国教的历史里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地位甚至比圣人还要高。

  据说这面数十丈高的石墙以及绘画所用的材料里,混着天石屑,只要有一点外界的光源,便能激发出无限光明。

  所无论白昼还是夜晚,这里永远都是如此的光明庄严。

  忽然间,殿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徐有容微微眯眼,秀丽的眼睛像是柳叶一般,又像是剑锋一般。

  她感受着光明里的狂暴能量,张开双臂。

  啪啪两声轻响,桐弓被她握在了左手里,斋剑被她握在了右手中。

  呼的一声!

  洁白的双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缓缓飘拂。

  壁画上除了十二贤者,还画着很多圣人以及神使。

  在最高处的那位神使神情漠然,眼神却极暴虐,仿佛恨不得要吞噬掉眼前看到所有生命。

  这位神使司毁灭。

  看着壁画里的这位神使,徐有容神情平静。

  在光明殿里站了这段时间,她没有完全修复体内的伤势、恢复真元与圣光,但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已经强行把境界提升至巅峰,桐弓在左,斋剑在右,双翼齐飞。

  如果战斗真的开始,她将不惜一切代价燃烧自己的天凤真血。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聚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是关白施展出最强的天道剑,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然而这场战斗她的对手不是关白,也不是壁画里那位司毁灭的神使,而是壁画石墙后面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

  ……

  ……

  与光明正殿一墙之隔。

  教宗站在轮椅前,看着陈长生,眼眸里的星河狂暴奔涌着,脸上的神情异常漠然,仿佛无情无知的神明一般。

  陈长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心情反而放松了起来。

  真相隐藏在夜色的后面,以他的智慧无法看清楚,那么他选择用这种最粗暴的方法来撕开夜幕,哪怕只是一角。

  忽然间,水声停止了。

  先前清水从在空中的木瓢不停向盆中的青叶里落下。

  陈长生曾经见过数次教宗替青叶浇水,知道那个木瓢里的水仿佛无穷无尽。

  然而,今天木瓢里的水似乎空了。

  就在水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教宗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丝,那些落在他麻衣上的、像符文般难解的星光斑痕,因此变形,有些模糊。

  教宗眼眸深处的那道狂暴星河,也在那一瞬,出现了瞬间凝滞。

  夜风轻拂青叶,星光照亮着夜穹,苍老的皱纹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历史的真相,渐深……

  教宗闭上了眼睛。

  ……

  ……

  司源道人和数位红衣大主教以及更多的离宫教士这时候都在光明正殿外。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殿内的异样,尤其是那些散溢出殿外的光线里的狂暴能量,更是令他们胆颤心惊。

  在圣洁的光辉里,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双洁白的羽翼在徐有容的身后展开,能够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凤血脉进阶苏醒,本是极值得震撼的事情,但他们此时却无法去体会这种感受,因为他们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

  司源道人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满脸寒意便向殿里的万道光线里冲了过去。

  作为国教巨头,他拥有聚星巅峰的超强实力,距离神圣领域也不过半步之遥,那些蕴藏着狂暴能量的光线,并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深处时,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隐约知道有大事正在发生,却不知道是何事。

  洁白的双翼缓缓摇摆,徐有容左手执弓,右手握剑,平静的神情里隐藏着如临大敌的凝重,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司源道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抢先出手,要知道徐有容是南方圣女,在国教里拥有与教宗相同的地位,他若不问事由抢先出手,那是极大的不恭,甚至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徐有容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石墙上的壁画。

  她感受得很清楚,壁画上溢出来的光线虽然依然炽烈,但那种狂暴的感觉,正在渐渐的归于寂静。

  她静静看着壁画,壁画里的人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里除了毁灭神使和云端的圣人,还有站在地面上,怜悯世人疾苦的十二贤者。

  那些贤者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

  ……

  教宗睁开了眼睛,眼眸深处的狂暴星河已然消失不见,也看不到那片浩瀚的星海,只是一片清明。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他转身向盆中的青叶走去,于空中取下木瓢,在水池里盛了一瓢水,倒入盆中。

  先前某刻因为狂暴气息而变得有些枯黄的青叶,转瞬间重新变得绿意逼人。

  教宗又在池中盛了一瓢水,淋在了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都被打湿。

  他又盛了一瓢水,走到轮椅前。

  水珠顺着白发向下滴着,湿透的麻衣贴在身上,显露出因为苍老而枯瘦的身体。

  哗的一声,教宗把木瓢里的水尽数倒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夜殿幽暗,极少能见阳光,池中的水寒意难消,陈长生一个激零,浑身湿透。

  淡淡的热雾从他的身体表面升腾起来,却未能飘远,便被教宗轻轻拂袖,散为无物。

  他滚烫的身体顿时回复了正常的温度,那些正在往身体外渗溢的血,也被压制了回去。

  教宗把木瓢放回原处,拿了两块干毛巾,给了陈长生一块。

  “我现在知道,你师父为何要替你取名长生了。”教宗把脸上的水渍擦掉,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擦了擦脸,没有说话。

  “果然,吃了你?便有可能获得长生。”教宗的声音很淡然。

  陈长生看着手中微湿的毛巾,说道:“师父说那是神魂入精血的原因,其实我不怎么相信。”

  “人人皆有神魂,谁能这般动人?你的与众不同,在于身体里拥有无数圣光。”

  教宗看着他,目光极其悠远,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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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九章 你是最动人的果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声音从教宗的双唇间渗出来,再不像先前的水声,寒冷刺骨。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表现的很平静,实际上很紧张,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甚至连脸上的血色都因为情绪而变淡了些。

  他并没有动用燃剑的方法,把真元的调动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以确保真血向体外渗透的速度不是太快。

  但像教宗陛下这样的世间最强者,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自然能够闻到他的血的味道。

  教宗陛下眼中的星海已经变成狂暴的星河。

  陈长生在冒险,冒着生命的危险,甚至是超出这种程度的凶险。

  他是故意的。

  无法确切知道师父的意图,教宗师叔是他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长辈,却也是他最无法信任的人。

  教宗先前说梅里砂大主教对自己没有恶意,那么他自己呢?

  他必须清楚地知道,教宗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对自己存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如果教宗对自己存的是恶意,那么他能从自己身上获得的最大好处,不过就是吃了自己。

  这种诱惑与渴望,要比皇位重要的多,要比权势重要的多。

  教宗究竟会怎么做?

  他静静地看着教宗眼中狂暴的星河,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平静,真正的平静。

  教宗看着他,眼眸里狂暴的星河愈发可怕,仿佛随时可能将整个世界吞噬掉。

  ……

  ……

  徐有容站在光明里,静静看着墙上的壁画,抬着头,却不是仰视。

  那幅壁画上绘着十二贤者像,这十二位贤者并不都是圣人,但在国教的历史里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地位甚至比圣人还要高。

  据说这面数十丈高的石墙以及绘画所用的材料里,混着天石屑,只要有一点外界的光源,便能激发出无限光明。

  所无论白昼还是夜晚,这里永远都是如此的光明庄严。

  忽然间,殿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徐有容微微眯眼,秀丽的眼睛像是柳叶一般,又像是剑锋一般。

  她感受着光明里的狂暴能量,张开双臂。

  啪啪两声轻响,桐弓被她握在了左手里,斋剑被她握在了右手中。

  呼的一声!

  洁白的双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缓缓飘拂。

  壁画上除了十二贤者,还画着很多圣人以及神使。

  在最高处的那位神使神情漠然,眼神却极暴虐,仿佛恨不得要吞噬掉眼前看到所有生命。

  这位神使司毁灭。

  看着壁画里的这位神使,徐有容神情平静。

  在光明殿里站了这段时间,她没有完全修复体内的伤势、恢复真元与圣光,但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已经强行把境界提升至巅峰,桐弓在左,斋剑在右,双翼齐飞。

  如果战斗真的开始,她将不惜一切代价燃烧自己的天凤真血。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聚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是关白施展出最强的天道剑,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然而这场战斗她的对手不是关白,也不是壁画里那位司毁灭的神使,而是壁画石墙后面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

  ……

  ……

  与光明正殿一墙之隔。

  教宗站在轮椅前,看着陈长生,眼眸里的星河狂暴奔涌着,脸上的神情异常漠然,仿佛无情无知的神明一般。

  陈长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心情反而放松了起来。

  真相隐藏在夜色的后面,以他的智慧无法看清楚,那么他选择用这种最粗暴的方法来撕开夜幕,哪怕只是一角。

  忽然间,水声停止了。

  先前清水从在空中的木瓢不停向盆中的青叶里落下。

  陈长生曾经见过数次教宗替青叶浇水,知道那个木瓢里的水仿佛无穷无尽。

  然而,今天木瓢里的水似乎空了。

  就在水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教宗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丝,那些落在他麻衣上的、像符文般难解的星光斑痕,因此变形,有些模糊。

  教宗眼眸深处的那道狂暴星河,也在那一瞬,出现了瞬间凝滞。

  夜风轻拂青叶,星光照亮着夜穹,苍老的皱纹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历史的真相,渐深……

  教宗闭上了眼睛。

  ……

  ……

  司源道人和数位红衣大主教以及更多的离宫教士这时候都在光明正殿外。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殿内的异样,尤其是那些散溢出殿外的光线里的狂暴能量,更是令他们胆颤心惊。

  在圣洁的光辉里,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双洁白的羽翼在徐有容的身后展开,能够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凤血脉进阶苏醒,本是极值得震撼的事情,但他们此时却无法去体会这种感受,因为他们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

  司源道人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满脸寒意便向殿里的万道光线里冲了过去。

  作为国教巨头,他拥有聚星巅峰的超强实力,距离神圣领域也不过半步之遥,那些蕴藏着狂暴能量的光线,并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深处时,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隐约知道有大事正在发生,却不知道是何事。

  洁白的双翼缓缓摇摆,徐有容左手执弓,右手握剑,平静的神情里隐藏着如临大敌的凝重,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司源道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抢先出手,要知道徐有容是南方圣女,在国教里拥有与教宗相同的地位,他若不问事由抢先出手,那是极大的不恭,甚至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徐有容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石墙上的壁画。

  她感受得很清楚,壁画上溢出来的光线虽然依然炽烈,但那种狂暴的感觉,正在渐渐的归于寂静。

  她静静看着壁画,壁画里的人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里除了毁灭神使和云端的圣人,还有站在地面上,怜悯世人疾苦的十二贤者。

  那些贤者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

  ……

  教宗睁开了眼睛,眼眸深处的狂暴星河已然消失不见,也看不到那片浩瀚的星海,只是一片清明。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他转身向盆中的青叶走去,于空中取下木瓢,在水池里盛了一瓢水,倒入盆中。

  先前某刻因为狂暴气息而变得有些枯黄的青叶,转瞬间重新变得绿意逼人。

  教宗又在池中盛了一瓢水,淋在了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都被打湿。

  他又盛了一瓢水,走到轮椅前。

  水珠顺着白发向下滴着,湿透的麻衣贴在身上,显露出因为苍老而枯瘦的身体。

  哗的一声,教宗把木瓢里的水尽数倒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夜殿幽暗,极少能见阳光,池中的水寒意难消,陈长生一个激零,浑身湿透。

  淡淡的热雾从他的身体表面升腾起来,却未能飘远,便被教宗轻轻拂袖,散为无物。

  他滚烫的身体顿时回复了正常的温度,那些正在往身体外渗溢的血,也被压制了回去。

  教宗把木瓢放回原处,拿了两块干毛巾,给了陈长生一块。

  “我现在知道,你师父为何要替你取名长生了。”教宗把脸上的水渍擦掉,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擦了擦脸,没有说话。

  “果然,吃了你?便有可能获得长生。”教宗的声音很淡然。

  陈长生看着手中微湿的毛巾,说道:“师父说那是神魂入精血的原因,其实我不怎么相信。”

  “人人皆有神魂,谁能这般动人?你的与众不同,在于身体里拥有无数圣光。”

  教宗看着他,目光极其悠远,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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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星空之下,无所敬畏

  “圣光?”陈长生神情微惘。

  他当然知道圣光是什么,只是他虽然通读楸藏,但没有进过青矅十三司,也没有去过圣女峰,为什么身体里会充满着圣光?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名词,那是一个很少被提及,在道藏里都没有明确记载的地方。

  他真正听到这个地方的名字,还是年初下雪那天,他和徐有容讨论苏离前辈会去哪里的时候。

  果然,下一刻他便从教宗的话里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难道你师父真的去过圣光大陆?”教宗微微皱眉,似乎遇到了些很难理解的问题。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确定,一直有传闻说云墓里的遗族有一部分穿过了空间的屏障去往了圣光大陆,太宗皇帝没有办法将他们赶尽杀绝,才会停止搜捕,如果陈氏皇族的那一支现在真的生活在那那边,你的情况似乎也可以得到解释。”

  陈长生这才知道原来圣光大陆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甚至可能有人去到了那边,而且那些人极有可能是他的族人……

  但有些问题还是无法想通:“难道生活在圣光大陆的人,体内都会有这么多的圣光?”

  “传闻中,圣光大陆的天地间充盈着无限圣光,但你说的情况依然不可能,你的情况终究是特殊的。”

  教宗看着他怜惜说道:“当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日轮便已经崩毁,按道理来说,你根本没有办法活下来。据我推测,应该是圣光大陆那边的某些奇人,调集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圣光,强行灌注到你的体内,帮助你活了下来。”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活的有些辛苦。”

  “但活着终究是件好事。”

  教宗伸手轻抚他的头顶,说道:“走吧,如果你再不离开,我真担心圣女会不会把光明正殿给烧了。

  陈长生低头,接受老人带着怜爱意味的祝福。

  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响起车轮辗压的声音,他推着轮椅向殿外走去。

  教宗看着他的背影说:“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方法来试探了,很危险。”

  陈长生停下轮椅,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无论人性还是人心,都是不能考验的,因为当你开始想方法去考验它的时候,说明你已经开始怀疑。”

  教宗最后说道:“而怀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

  ……

  时值初秋,尚未萧瑟,湖畔的大榕树依然绿叶招摇,只在草坪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微黄的落叶。

  国教学院今天戒备森严,国教骑兵在巷外警惕地巡逻着,巷外那些平日里灯火通明的酒楼,也收到了消息,早早关了门,很是冷清。

  南溪斋弟子们没有留在离宫,也没有去皇宫,而是直接来到了国教学院,在草坪上开始搭建帐蓬,同时毫不客气地占用了藏书楼。

  国教学院的教习与学生们被一道布缦拦在外面,看着那些美丽的南溪斋女弟子们进进出出,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抵触的情绪,甚至有些暗自喜悦,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犹自愤愤不平地埋怨道:“国教学院什么时候归圣女峰管了?”

  苏墨虞和轩辕破这时候在湖那边新修不到半年的灶房里,按照南溪斋弟子们的说法,他们现在暂时还不能回到小楼,只有等到被允许的时候,才能回去拿走自己的随身衣物与起居用品,这自然会让他们很是恼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凭什么圣女峰的人要住进学院?还要把我们的地方给抢了,那我们住哪儿?”

  折袖坐在灶房的门槛上,看着墙边种的几株新槐,像往常一样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自然只能是唐三十六。

  “有一件事情你们可能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们马上就会知道,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

  他看着苏墨虞和轩辕破非常认真地说道:“陈长生这个家伙早就已经和徐有容有一腿了。”

  这话很?俗,但是能够最清晰明了地讲解现在的情形。

  一片安静,苏墨虞和轩辕破用了不少时间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惊。

  苏墨虞的第一反应是皱着眉头看了唐三十六一眼:“怎么能用把如此粗俗的语言用在圣女的身上。”

  轩辕破的反应也很直接,满脸赞叹:“院长真的了不起啊,只是……殿下怎么办?”

  这下轮到唐三十六震惊了,他看着二人说道:“难道你们不失望,不愤怒?”

  “为什么要失望?”

  “那对奸夫****瞒了我们这么长时间。”

  “唐棠,我警告你,事涉圣女,不要再用如此粗秽的言语。”苏墨虞肃容说道。

  唐三十六恼火说道:“你们都被人赶出房门了,还要替她们说话?”

  轩辕破满脸憨厚说道:“这等于是新媳妇带着娘家人第一次来作客,当然要好好招待。”

  ……

  ……

  陈长生和徐有容并不知道自己在唐三十六的口中再次变成一对奸夫****,他们正在讨论先前的离宫之行。

  “怀疑是一切不幸的起源,这是师叔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教诲,但我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或者会想到老师当初把我送入京都,也就是在他和圣后娘娘之间插上了一根刺,那么……这对他来说,也是某种不幸吧。”

  “教宗陛下心怀天下,他感受的不幸,更多的是应该是这个天下的不幸,亿万黎民的不幸。”

  “可是被老师这样利用,就算师叔他真的认为圣后娘娘应该退位,还是会觉得有些不舒服吧。”

  “所以说,你的老师确实是位谋者,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有容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陈长生说道。

  星光与初秋的风一道从窗外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很舒服,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她不知道计道人或者说商院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厌憎过一个人。

  虽然那人是陈长生的老师。

  正因为那人是陈长生的老师。

  世间有谁会如此冷漠无情地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当作棋子来利用,也不肯放过曾经放过自己性命的师兄?

  陈长生想起了凌烟阁里王之策笔记上记载着的那些话。

  王之策在笔记里没有专门提到过计道人,只是在叙述一些凌烟阁的大臣与名将病死之前,自己前去探望时,曾经遇到过或者听说计道人来过。

  作为当年大周王朝医术最好的神医,在那些大臣名将重病之时,奉旨前去探视诊病,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反过来想,也可以说是计道人奉太宗皇帝之命前去探视那些大臣名将后不久,那些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便纷纷回归星海。再如果联想到计道人是国教正统传人,多年以后恢复商行舟的真实姓名执掌国教学院,暗中欲图推翻圣后娘娘的统治……

  “我想……老师应该是太宗皇帝当年最信任的人吧。”

  陈长生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觉得窗外吹来的秋风有些寒冷。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要上溯到太宗年间,如果真的要延至那个遥远的、未知的大陆,那就太复杂了。

  他和她虽然不是普通的少年少女,但毕竟要两个月后才满十七岁,他们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如何能够看穿这些重重迷雾?

  “现在我们只能确定,教宗陛下对你没有恶意。”徐有容说道。

  陈长生点了点头,这是他冒着巨大的风险才确认的事实,但其实他并不是能够完全理解,教宗陛下那一刻为何会住手。

  如果真按教宗陛下说的那样,自己的身体里蕴藏着无数的圣光,把自己吃掉可能进入难以想象的境界,获得真正的大自由,从此超脱生死之苦,就连魔君为了吃掉自己都愿意冒险进入寒山,教宗陛下又如何能够控制住自己?

  余人师兄说过,只有圣人可以抵抗自己鲜血的诱惑,这里说的是能力,并不代表着意愿。

  如果换成陈长生自己面临这种情况,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

  在教宗陛下的心里,比这更重要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权势。

  他在默默想着,那只能是人族的未来。

  徐有容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还因为有所敬畏。”

  像教宗陛下这样无论境界实力还是身份地位都已经在最高处的大人物,还会敬畏什么?

  世人抬头便能看见的星空以及内心最深处的那片光明。

  那片光明或者是道德,或者是原则,或者是爱情,或者是亲情,或者是一碗煎蛋面,或者是身体里的血,你浓我浓。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保有这份敬畏。

  徐有容认为陈长生的老师就没有。

  纵使身在高处,依然心存敬畏,这样的人很了不起。

  从始至终,从天到地,从光明至黑暗,无所敬畏,这样的人很可怕。

  现在为止,那个人始终藏匿在暗处,只知道他肯定会利用陈长生,却不知道他会怎样利用陈长生。

  “我还是坚持在寒山时的看法。”

  徐有容说道:“我们应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娘娘。”

  陈长生静静看着窗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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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顺我者,死而矣

  暂且不提教宗,也不去想师兄,只说在老师和圣后娘娘之间,陈长生更信任谁?如果在不久之前,他根本不需要思考便能给出答案,但现在,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后,也只能黯然地发现,自己谁都信不过。

  他没有见过圣后娘娘,只是通过莫雨和徐有容还有陈留王有过一些侧面了解,当然,他在书上看过太多关于圣后娘娘的记载,他知道那个拥有世间最高权力的女子是多么的强大无双、冷酷无情,现在想来,他的老师或者也是这样的人。或者修行的境界越高,在意敬畏的事情越少,便会对这个世界越冷漠?踏入神圣领域之后,已经不能算是凡人,那么自然不会再拥有太多凡人的感情。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办,圣后娘娘与教宗之间便再也没有缓冲的余地,哪怕这两年里,大家都是在自欺欺人,但总有些欺骗自己的理由,朝廷与国教之间的矛盾会迅速激化,也许京都明天就会乱起来。”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我不是王破,能够在家破人亡之后,依然以天下为己任,但如果这个天下因为我乱起来,我还是会觉得有很多心理压力,而且我如果真的是昭明太子,我想象不出娘娘有任何放过我的理由。”

  “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那么娘娘便是你的亲生母亲。”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的神情,知道这句话不足以说服他,甚至这句话都没有办法说服她自己。像圣后娘娘这样的人,应该很难被这些所谓伦常亲情所束缚吧,她望向窗外的秋树,说道:“我会替你求情。”

  “如果娘娘真的想要杀我,谁的求情能有用呢?而且我想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陈长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与她并肩站着。

  从寒山归来万里旅程,在徐有容的精心照料下,他的伤势没有好转,但暂时也没有恶化,在天凤真血的作用下,他甚至还恢复了些气力。

  星光洒落在徐有容绝美的脸上,映照的更加苍白:“总要找个方法来解决。”

  “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

  “不管老师在暗中究竟布置着什么样的阴谋,想来和我总有些关系,既然如此,我消失了,这些事情自然也就随之消失。”

  湖面上的气泡反射着星光,美丽而虚幻,但事实上,那些气泡薄极了的壁都是水。

  如果没有水,那些气泡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徐有容隐约猜到了他想说些什么。

  对圣后和计道人这样的人来说,想要在他们的眼前消失,那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只有一种情况,那是圣后和计道人都没有办法解决的。

  那就是真正地离开这个世界。

  神魂回归星海,肉身化为尘土。

  死亡。

  “离开寒山后的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想,或者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应该活下来的人。”

  “如果我是昭明太子,按照娘娘逆天改命献祭星空的说法,我根本就不应该被生出来,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里的日轮便崩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死。”

  “应该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却多活了十几年,这本身就是逆了天道,自然会乱了人间。”

  “虽然晚了十几年,但如果现在我死了,或者也算是一种补救,就像是给羊圈新修一堵墙。”

  “如果我死了,这些阴谋,就都没用了,这些矛盾,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剩下太平,挺好的。”

  陈长生看着徐有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他的语速不快,尽可能地把每个字都说的最为清楚,确保自己的心意能够被听见。

  徐有容听到了,也确认了他的意思,神情依然平静,声音却沉了数分,有些恼意:“我不会让你死。”

  “你明白的。就算我不想死,终究也是会死,只是早数十天,晚数十天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解释道。

  在离宫里与教宗陛下一番长谈,说到千年之前的故事,说到无数里之外的异大陆,说到过他的病,却没有详谈,更没有谈怎么治病。

  已经很清楚了,教宗也治不好他的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十岁开始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当这件事情真的来到眼前时,陈长生并不如何恐惧。

  可能是麻木了?他在心里想着。

  他这时候是在很认真地考虑,既然要死,那么自己在死之前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怎样去死。

  最多也就是数十天的区别,早死晚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死。

  经脉枯槁,血尽而死,还是被那些世间最强者们吃掉?怎么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他自己决定。

  他修的是顺心意,生不能如所愿,当然要看重结局。

  想着这些问题,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

  看着他的眼睛,徐有容确定了他的心意,心头微恸。

  “我不让你死。”她说道。

  在寒山的时候,在旅途上,还有先前,她经常对陈长生说:我不会让你死。

  这时候她说:我不让你死。

  这两句话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一般来说,女孩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往往都是红着眼圈,甚至泣不成声。

  徐有容却依然很平静,甚至刻意漠然。

  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那是最深的绝望。

  ……

  ……

  整个大陆,只有五个人知道陈长生要死了。

  对于京都里的普通民众来说,这只是初秋很普通的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生活着,做工吃饭,走路打望,喝酒闲聊,看着贵人府上的车撞了石狮便去看热闹,听着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便开始津津乐道的发表自己的看法。

  在这个普通的秋日里,一个震撼的消息传遍了整座京都,吸引了所有民众的注意力。

  很多人昨天就已经知道,圣女峰的队伍与国教的队伍一同来到京都,但直到今天清晨,他们才知道,圣女居然没有住在离宫,也没有住进皇宫,更没有回东御神将府,而是直接去了国教学院。

  而且,听说她在国教学院里停留了整整一夜。

  “圣女绝对在国教学院留宿了一夜!”

  一名当铺掌柜站在自家铺子门口,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神情极为肃穆,仿佛在讲述国教的经典。

  没有谁能够很快接受这样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子。无论是书生还是苦力,围在铺子前的他们脸色都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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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落魄者

  有人看着那名口沫横飞的挡铺掌柜,恼火地喊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那名当铺掌柜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我姐夫的外侄就在国教学院里上学,南溪斋那么多弟子住在里面,难道会看不到?不止是他,很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圣女和陈长生站在楼上的窗边聊天。”

  街上变得一片安静。

  繁星闪耀的良夜,一对年轻男女站在窗边,留下剪影,那是很美丽的画面。

  然而,没有人愿意为这样的画面喝彩。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群终于醒过神来,震惊之余生出很多不解。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传,陈长生强行与徐家解除了婚约,虽说奈何桥一战后,陈长生似乎变了主意,但……圣女难道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她就这么住进国教学院里,难道还真准备嫁给他?那徐府的颜面何存?以眼高冷厉著称的东御神将徐世绩,岂不是会变成一个笑话?

  清晨时分,唐三十六、轩辕破、苏墨虞在南溪斋弟子们的陪同下,进入小楼取了自己的行李,准备搬到国教学院东面去住。折袖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那些显得有些寒酸的行李,被轩辕破提在了手里。

  他们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提着行李,看着有些落魄可怜。

  “你总得给他留点面子,毕竟这里是国教学院,他是院长。”唐三十六对着紧闭的房门喊道:“就算你是为了他的安全,也做的太夸张了吧,何至于让南溪斋的剑阵把这里围着,还要把我们赶走?这里是京都,可不是寒山,就算魔君也不敢来的。”

  这间房是陈长生的住处,但他是在对徐有容说话。

  一夜过去,南溪斋弟子和国教学院的师生们都知道她没有离开过房间。

  房门依然紧闭,没有被推开,也没有声音传出来。

  徐有容坐在窗畔的书桌旁,看着床上熟睡的陈长生,不时伸出指尖轻轻揉散他因为痛楚而皱起的眉头。

  桐弓被她握在左手里,散ˋ着淡淡的气息,构成一道屏障,确保外界的声音不会打扰到陈长生的休息。

  但她能听到唐三十六的话。

  她知道自己带着南溪斋弟子们忽然回到京都,必然会引发很多议论和震惊,但她不在意。

  她让南溪斋剑斋围住这座小楼,甚至还要把唐三十六等人赶走,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但那是因为以陈长生现在的状况,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全,那么最好不要见任何人,她把他与唐三十六等人隔绝开,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

  见着房门依然紧闭,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转身向楼下走去。

  走出小楼,踏上草坪,从那些隐而未发的剑意里走过,他们忽然看到湖畔的青树下站着一位中年男子。

  那位中年男子眉浓如墨,神情漠然,肃杀之意十足,衣衫随晨风摇摆间,隐隐有股极淡的血腥味道。

  叶小涟和十余位南溪斋女弟子拦在这名中年男子身前,神情有些紧张,却也不能拿对方如何。

  因为他是斋主的亲生父亲,东御神将徐世绩。

  ……

  ……

  “回京了,怎么不回府,却住到了这里?真是把我徐家的脸都丢光了!”

  徐世绩看着女儿清丽的眉眼间掩之不住的憔悴,没有生出什么怜惜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不舒服,出府之前本来想好了见面后说话要尽可能柔和一些,声音却抑不住的变得冷淡了起来,寒意十足,如同训斥一般。

  湖畔的草坪很安静,布帷隔住了远处投来的探视目光,但南溪斋弟子们都听到了这句话,心生不悦。

  就算你是圣女的父亲,又岂能用这种语气说话?

  有些年幼的女弟子,如叶小涟这般,视徐有容为神明般圣洁不可侵犯,心神微激之下,更是剑意与敌意一道渐生。

  徐世绩感受着那些敌意与剑意,再看着站在湖畔静默不语的女儿,更是怒意难止,喝道:“难道?还敢弑父不成!”

  徐有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轻,很淡,所以这句解释,听上去并不像是解释,当然,更没有认错的意思。

  徐世绩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在很小的时候,徐有容一直是由太宰亲自养育,他和夫人都插不了手,到了五岁时,徐有容体内的真凤血脉苏醒,被圣后娘娘接入宫中,又恰好遇着来京都观陵散心的圣女,于是她便成为了两位圣人的学生,那么便更轮不到他来教育了。

  世人对徐世绩的评价并不高,但那主要说的是他的私德问题,比如对天海家的态度以及当初对陈长生的态度,谁都不会否认他的能力,绝对可以配得上大周神将。在北方的雪原里,他曾经立下过不少战功,他治军极严,治府亦如治军,无论是雪关里家世背景特殊的偏将,还是府里的老人,在他的面前都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反对的声音,然而……他却没有办法管自己的女儿。

  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

  这个事实对任何父亲来说,都不会带来任何愉悦的感受,只不过徐府既然要享受徐有容带来的光彩与好处,那么便必须承受这一切。

  可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她是他的女儿,他以为她总要给自己一些尊敬,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

  然而,今天清晨在国教学院湖畔,他才知晓,原来自己的那些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

  “好一个不肖女……”

  徐世绩声寒如冰,右手微颤,似乎下一刻便会打到徐有容的脸上。

  徐有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当然不会还手。

  南溪斋弟子们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尤其是叶小涟等少女更是握紧了剑柄。

  便在这时,一个瘦瘦的老人来到了场间。南溪斋的剑阵,对这位老人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不是因为老人很强大,而是因为他是大周皇宫的太监首领,是深受圣后娘娘信任的近臣,而且他到来时,高高地举着一封圣旨。

  “娘娘说,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影响了你们父女之间的感情。”

  太监首领看着徐世绩面无表情说道。

  圣后娘娘这话明明是对两个人说的,他却只看着徐世绩,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这是警告。

  徐世绩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心想这等迕逆之举,难道还是小事吗?

  她究竟是我的女儿,还是娘娘你的女儿呢?

  这些只能在心里想着,表面上他不能有任何流露,甚至还要强迫自己的脸色平静些。

  他看了徐有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落魄,看着就像是被赶出狮群的老狮子。

  徐有容看着父亲的背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监首领望向她,神情顿时变得谦卑了数分,低声说道:“娘娘请您入宫。”

  徐有容接过圣旨,说道:“等我片刻。”

  ……

  ……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而且在国教和她之间,我不可能站到她那边。”

  陈长生拒绝了与徐有容一道入宫的想法,这句话里的她,自然指的就是圣后娘娘。

  徐有容没有说话,她其实也很清楚,如果带着陈长生入宫是件极冒险的事情——她知道那位胸怀天下,甚至更加的圣人,对世间的那些情感是何等要的居高临下、漠视,圣后娘娘这两年没有对陈长生做什么,可能是因为要考虑离宫方面,也可能是因为一直无法确定,现在各种线索都已经指向了十数年前的那件悬案,谁也无法保证,她在皇宫里见到陈长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不用担心我。”陈长生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入京前你才施展过一?圣光术,昨夜师叔用圣水替我浴身,又多了一道屏障,短时间里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且南溪斋的剑阵不是会一直在外面?”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就此离去。

  站在窗畔,看着渐渐远去的她的背影,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重。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比她清楚,比教宗清楚。

  他的经脉尽数被星辉烧蚀而断,没有办法修复。

  他的神魂随着鲜血渗进骨肉里,无计可以消除。

  他的伤势现在看似被压制住了,但生机正在不断地流失。

  他的身体与命运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换成别的人,在这种时候,只怕早就已经失魂落魄,但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

  他直接走下小楼,向布缦那边的国教学院走去。

  徐有容不在,南溪斋的弟子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离开,剑阵虽然可怕,但又如何能够落在他的身上?

  国教学院的主楼外有很多雕像,还残留着十几年前那场惊天之变的痕迹,喷泉已经修好了,石兽像却还有些残破。

  他看着苏墨虞说道:“今后这里可能就要交给你了。”

  他望向唐三十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能把回汶水的时间推迟一年,那是最好不过。”

  接着他望向轩辕破说道:“你不要总想着伤已经好了,还是得坚持吃药。”

  最后他望向折袖说道:“我没办法继续给你治病了,但我会争取尽早把医案拿出来,你千万不要放弃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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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后事

  苏墨虞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了看彼此的眼睛,发现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唐三十六盯着陈长生的眼睛。

  “我要死了,大概还能再活二十几天。”

  陈长生的声音很平静,神情很淡然,仿佛在讲述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屋顶的衣服谁来收?

  瓦坛里泡的新鲜辣椒已经扎好了眼,平时不要忘了随时加坛沿水,不然坛子里生了白,再限的泡菜都得扔掉。

  从长辈那儿听说,泡菜坛子里如果生了白,可以放烈酒来救,只是那泡菜又如何谈得上完美?

  看那边黑洞洞,好似贼人巢穴,看起来,真的要下雨了啊。

  安静,仿佛死寂。

  只能听到喷泉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终于再次开口:“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们都很清楚,陈长生是一个最不会开玩笑的人,更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所以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看着四人的神情,不知为何,陈长生觉得有些抱歉。

  轩辕破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了?”

  唐三十六和折袖随他一道去的寒山,知道他被魔君重伤,看着他破境聚星,然后倒下,却不知道原来问题如此严重。

  因为陈长生没有说,他们便不问,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依然没有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他。

  有些事情终究是需要解释的,因为只有解释清楚了,才算交待完毕。

  陈长生看着四人说道:“我有病,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我的经脉一直都有问题。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岁,一直没有对你们说,这是我的不是,我本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没想到在寒山上发病了,经脉尽碎,没有办法重续,所以可能要死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刚才那些话算是交待遗言吗?”

  唐三十六剑眉微挑,看着他嘲讽道:“有病就去找医生,和我们在这儿扮悲情作甚?”

  所谓嘲讽,只是为了掩饰听到这段话的不安与恐惧,还有莫名的怒气。

  “我就是最好的医生。”

  陈长生看着他解释道,声音很平静,神情很真挚。

  他不是在自夸,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还是像以前那样,让人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现在的情况特殊,或许唐三十六会做出相当激烈的反应,但现在,他只是沉默了。

  “教宗?”折袖忽然开口问道。

  陈长生摇了摇头。

  苏墨虞说道:“那圣女呢?她的圣光术可以说是举世无双,怎么会治不好你的病?”

  唐三十六也是这般想的,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然间想起了些事情,把那些话尽数咽了回去。

  从寒山归来的万里旅途里,他和折袖亲眼看到徐有容没有离开过陈长生身边一步,再联想到回到京都后,徐有容不顾那些风言风语,不在意东御神将府的颜面也要留在国教学院里,表明她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而且她也没有解决的方法。

  场间再次陷入沉默,大家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陈长生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

  唐三十六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情绪,咬牙寒声道:“你要死了,和谁说对不起呢?”

  “世间万事,只有死是自己的事,但我觉得你的态度有问题。”

  在知道这个震惊的消息后,折袖表现的最为平静,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你既然现在还活着,就不能想着自己是个死人,哪怕这些天你只能怀着必死的心活着,也要把重点放在后面两个字上。”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风雪连天的北方原野上,被狼族部落赶走的折袖,身有恶疾,却还战斗不辍,他对这种事情最有经验。

  “是的,但总要提前做些准,有些事情需要安排一下。”

  陈长生望向唐三十六说道:“有容她……与我曾有婚约在身,她是我的未婚妻,虽然现在婚约解除了,看情形我也没有办法娶她,但我会把她当作妻子看待,不过该分的财产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分清楚,我会整理一些事物,到时候你帮我给她。”

  唐三十六习惯性地想嘲讽几句,比如像你这种穷酸能有甚值钱的遗物,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长生接着说道:“落落是我的学生,把我的财产给她留三分之一,我师兄那里也留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留在学院里,那些家境差些的学生可以申请着用,至于你们,我送过你们剑,别的就不留了。”

  折袖和轩辕破并不富裕,但有唐三十六在,不用他操心。

  “国教学院真让我来接手?”苏墨虞说道:“我有些不安,因为这担子有些重。”

  说话的时候,他望向远处那些在楼里在廊下读书的学生们。

  去年秋天的时候,国教学院招收了一百多位新生,按照大周朝和国教的规矩,这些新生再也没有办法改投别的学院,也就等于说,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和国教学院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如果陈长生真的死了,国教学院自然没有现在的风光,那么还能撑多久?

  “还是我来吧。”唐三十六面无表情说道:“没奈何天生就是主角的命,再说院长嗝了屁,可不得我这个院监出面。”

  陈长生闻言微惊。当初在湖畔一番长谈后,他比谁都清楚,唐三十六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他在京都在国教学院过着自由的生活,然而随着成长,汶水唐家一定会要求他尽快回去继承家业。

  唐三十六说道:“我那个老子虽然不成才,但终究是我老子,再说老头子的身体看着也挺好,应该不会太着急。”

  陈长生知道这是假话以汶水唐家就算不着急培养继承者,也不愿意看着唐三十六身处险境,长时间停留在京都。

  “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晚回去两年,他们应该也能理解。”

  唐三十六看着他正色说道:“所以你可千万不要骗我,到时候可一定得死啊。”

  这自然是玩笑话,只是不好玩,很生硬,尤其是在这种时刻,硬的就像个放了两个晚上的冰馒头,噎的人说不出话来,很难过。

  苏墨虞看着陈长生说道:“放心吧,我会留下来看着他的。”

  折袖说道:“如果你死了,我办完那件事情后,就会回北方。”

  他是来自北方的狼,只是偶尔在繁华的京都停留,治病养伤,伤好后自然就要离开。

  只是他要办完哪件事情?

  场间的气氛有些压抑沉重,听着折袖的话后,更添了几分寒意。

  他们都知道,折袖在离开京都前一定要做的那件事情就是——杀周通。

  ……

  ……

  陈长生是国教学院时隔十余年后的第一个新生。

  国教学院也正是因为他而新生。

  要说在京都他最放不下的是什么,除了那些人,自然便是这座清幽的学院。

  他离开这个世界后,国教学院可否还能继续存在?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存在?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折袖在唐三十六承诺会给够足够的银钱后,向陈长生表示自己会随时替国教学院出手杀人,请他放心地离去,在那一刻,陈长生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睛,做出溘然而逝的模样?

  当他们望向轩辕破,想要知道他的打算时,轩辕破忽然说了一句话便走了,他说的那句话是:“我走了。”

  轩辕破走的非常快,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有谁在追杀他,又像是国教学院要垮了一般。

  “这就是树倒猢狲散吗?”

  当最后确认轩辕破连灶房里的玄?重剑都拿走后,唐三十六吸了口凉气。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他明显是急着回白帝城。”

  唐三十六不解说道:“他回白帝城做什么?”

  “去找落落殿下,告诉她陈长生要死了,只有落落殿下才能请动白帝陛下来京都替陈长生治病。”

  折袖说完这句话,望向陈长生继续说道:“你看,很多人都不想你死,落落殿下肯定也不想你死,而且不要忘记,你要替我治病,如果你死了,我可能过两年也会跟着死,所以你最好活着。”

  陈长生说道:“我会尽量争取。”

  天道或者说命运对他来说向来不公平,很是残忍,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算不错,有很多人都不舍他的离去,比如落落,比如轩辕破和唐三十六,而且他如果死了,折袖怎么办?黑龙怎么办?谁会管她?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国教学院来了一位访客,这位客人身份尊贵,却也是极大的麻烦。

  如果徐有容这时候没有被召进皇宫,陈长生还在楼里,那么一定没有办法与陈留王见面,更没有办法说这些话。

  “你……真的是昭明?”

  天光透过喷泉的水花漏下,落在陈留王英俊的脸庞上,变成很多光斑,组成复杂的图案,恰如他此时的神情,复杂而且感慨。

  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陈长生和这位陈氏皇族的代言人见面次数不多,但相处的极不错。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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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何以度余生?

  “我不知道。”

  陈长生没有办法承认或者否认,因为到现在为止,他都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世。

  现在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他应该也是陈氏皇族的成员,换句话说,他和身前的陈留王应该是兄弟。

  从友人变成兄弟,这种感觉有些奇怪。

  陈留王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此刻的心情,转了话题,说道:“昭明太子自出生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我那时候年龄还不大,一直住在皇宫里,但却没有机会见过他。”

  陈长生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是昭明太子,在圣后娘娘的肚子里便日轮崩散,那身体自然不可能太好。

  “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你会怎么做?”

  陈留王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淡起来,望着陈长生的眼神却变得炽热起来,里面满是希冀与渴望。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想明白,昭明太子这个身份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是大周皇位的法定继承者。

  “无论圣后娘娘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事情,杀了多少皇族的长辈,但有件事情无法否定,她是先帝的妻子,昭明太子是她的儿子,更是先帝的儿子,如果大周皇位空悬,再没有任何人比昭明太子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因为陈长生没有承认自己就是昭明太子,所以他这句话里没有直接说你,而是说的昭明太子。

  但所谓心意在其间早已昭昭若明,谁都能听明白。

  圣后娘娘执政二百余年,将整个朝廷打理的铁板一块,这十余年里借着数件大案以及周通的手段,将陈氏皇族打压的极为凄惨,现如今的京都根本看不到任何陈氏皇族的影响力,至少在表面上,陈留王这根唯一的独苗,在很多人看来,只是圣后娘娘给皇族留的一丝颜面,给世人的一些安慰,更多的只是象征意义,完全就像个孤魂野鬼,没有任何实力。

  然而,当年出天凉郡拥有天下,连续涌现出陈玄霸,前太子、太宗皇帝这般才华天赋惊世骇俗的人物,陈氏皇族的底蕴远远超出世人想象,又哪里是这般容易便被清除掉的,他们在京都里必然隐藏着很多实力,那些力量或者藏在国教里,或者藏在朝廷里,甚至有可能就藏在皇宫里,而在京都之外的诸郡里,皇族的实力更是保存的相当完整,甚至有动摇朝堂的可能。

  比如现在的天凉郡,如果大周真的动荡起来,郡中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会极其坚定地站在陈氏皇族一方。

  陈氏皇族有数百名子弟散布在各州郡之中,各成派系,其中最强大的一派,便是相王一系。

  相王,是陈留王的亲生父亲。

  陈留王这时候对陈长生说的话,不知道有没有经过相王的首肯,但他有资格代表相王表态。

  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真想要登上大周皇位,那么得到相王一系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然而,陈长生没有什么反应。

  陈留王的眼中流露出遗憾与不解的神情。

  大周皇位,谁不想得?

  陈长生不想,至少他这时候不想,他这时候完全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些所谓的大事。

  生死之前无大事,便是这个道理。

  陈留王没有办法在国教学院里多作停留,有了陈长生是昭明太子的流言,这种相见本来就是忌讳。

  圣后娘娘的人肯定一直注视着国教学院,先前那道圣旨就是明证。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不要因为有容,站到娘娘那边,不要急着做决定,多看看,多想想,我大周朝现在究竟需要什么。”

  陈长生看着他清俊的容颜,看着他眉宇间的坚毅神色,想着自己初入京都便知道的娘娘很器重陈留王的传言,有些不解。

  陈留王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娘娘对我不错,但她是错的。”

  陈长生没有问凭谁来定对错这句话,因为对这些年的朝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每个人都有眼睛。

  “娘娘之错,不在于用周勇,不在于用程俊,不在于用所谓八虎。”

  陈留王说着那些著名奸臣的姓名,神情趋肃:“……娘娘之错,不在于用人错了,不在于用错人,而在于她想用这些人,故意用这些人,她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只在意自己的权位,她把精力尽数放在朝堂之上,杀了无数她以为的敌人,却忘记了我大周朝真正的敌人在哪里。”

  大周是人类世界的正统王朝,代表着全体人族的根本利益,它的敌人当然在北方,就是魔族。

  “看看这两百年的山河吧,大周国力正值鼎盛,在北方却无寸进,甚至多有败局,故国故民犹在风雪之中苦苦煎熬,却依然不时被那些魔族夺去充作军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娘娘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那里。”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她境界再高,实力再强,权谋之术再如何出众,但终究是个女人,眼光与格局先天不足,她没有办法带领我们打赢这场战争,那么她就没有资格继续坐在皇位之上。”

  日头渐渐西移,尚未近暮,天空里却已经多了些红暖的感觉。

  陈长生走回布缦那面,在南溪斋女弟子们不安且犹疑的目光注视下爬上了大榕树,站在树臂上向远方望去。

  京都笼罩在初秋的阳光里,处处都是黑檐粉壁,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热闹至极,平安喜乐。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难想象在北方雪原里,人族的军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那里的民众又过着怎样惨淡的日子。

  正如生活在现世的人们大概已经早就忘记,千年之前魔族的军队前锋曾经把洛阳城围困了整整三个月,前锋距离京都只有四百里地。

  想着陈留王先前那番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再继续去想,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

  大榕树在湖畔,湖在国教学院里,这里有青青的草地。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当初他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刻在石上的国教学院的名字被青藤完全掩盖,这里是被遗忘的旧园。

  在这里他遇到了那只黑羊,还有那位来自宫里的婆婆,后来,他在皇宫里远远见过那位婆婆一眼,已经快要忘记对方长什么模样。

  那辆黑羊拉的竹车不是婆婆的,是莫雨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莫雨了,床上也很久没有闻到她的味道,看到她留下来的发丝,或者是因为徐有容的缘故?

  当时的国教学院,只有他一个人。

  墙的那边是百草园,有个小姑娘翻墙过来,于是国教学院又多了一个人。

  然后,轩辕破来了,唐三十六来了,再后来,折袖和苏墨虞也来了,去年秋天招新之后,这里更是变得热闹无比。

  想着当初和落落在这里的时光,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轩辕破已经走了,想必这时候正在朝着红河狂奔,落落知道后,想必会很伤心。

  想到这一点,陈长生有些安慰,然后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原来自己还是很在意一些事情。

  悲剧,或者是把美好地撕碎了给人看,悲伤,则是看着美好却无法靠近,最后被迫转身远离,就此不见。

  看着秋日下的京都,想着即将要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他正式开始悲伤起来。

  他看着远方,忽然喊了两声,没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只是喊出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南溪斋弟子和国教学院的学生们,看着大榕树上、身影仿佛要融化在阳光里的他,很是不解。听到喊声后,更是吃惊,南溪斋弟子们心想,圣女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国教学院的学生们心想,原来院长是这样的人啊。

  唐三十六、折袖、苏墨虞看着那处,神情凝重,心情沉重。

  ……

  ……

  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数十天,你会怎样度过这段时间?列出最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来个心愿清单然后卖房卖田去逐一实现?还是躲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每天以泪洗面?又或者是无视所有道德规则去放纵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恶念?

  当陈长生站在国教学院湖畔大榕树上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北兵马司胡同深处的清吏司大狱里,前太医署医正孙大人和前礼部正官杨修身杨大人也面临着这个问题,不过他们没有精神去思考这些天怎么过,只想把这些天的天数尽可能地减少一些。

  自从被秘密关押入周狱后,他们便很想死,死的越早越好,因为在这里,真的生不如死。

  锋利的铁丝被刺入杨修身的左耳里,然后从另一边的右耳里穿了出来,带出一些类似脑浆的事物,却没有太多血,那是因为这些天,他已经流了太多血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热血早就已经在这些天的折磨里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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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解忧?

  热血渐散,行刑的时候,囚房里再很难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喝骂声与背诵周律的声音,但杨修身的那口气还在,虽然他已经奄奄一息,进气多出气少,气若游丝,他的骨头还是硬的,虽然他的肋骨早就已经被打断了十数根。

  杨修身没有参加过大朝试,经由普通的科举入朝为官,多年勤勉政事,才得到圣后娘娘赏识,直接让他做了宫中的文事官,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应该感谢圣后娘娘的恩信,然而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份内事,记录着皇宫里发生的所有事。

  直到国教学院血案发生后的第四年的秋天,他忽然上了一个奏折。

  这个奏折是弹赅周通的,最后也批评了圣后娘娘。

  圣后娘娘很不高兴,把他下了周狱,他在狱中受了无数折磨,但终究还是熬了下来,活了过来,最后被赦免,放了出去,调去了礼部。

  那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之后,他再次被关押进了周狱,这一次再也没有朝中同僚为他呼喊,圣后娘娘似乎也遗忘了他的存在。

  周通隔着栅栏,看着躺在乱草上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确认是自己当年最大的敌人。

  “杨大人果然是忠贞之士,受了这么多刑,居然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周通说道:“但当年的事情,不止你一个人知道。”

  听到他的声音,杨修身在干草上艰难地动了动。

  “孙医正开口了。”周通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向狱外走去:“我今天来,只是与你告别。”

  听到这句话,杨修身的身体崩紧,然后忽然放松下来。

  他坚持到了现在,终于有了可以不用坚持的理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开口说些什么,只代表着他可以休息了。

  阴森幽暗的囚房里,响起搬运重物的声音,十余个填满沙土的麻袋,被清吏司的官员们搬了进来,然后压在了杨修身的身上。

  最开始的时候,杨修身的身体还会动弹两下,发楸含混不清的声音,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停止。

  污黑的、近乎凝固的血,从他的眼睛与鼻孔里溢了出来,再也无法呼吸,却还睁着眼睛。

  哪怕死了,他也要睁着眼睛,死死地睁着眼睛,仿佛要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有没有公理。

  秋日落在庭院里,海棠树上没有花,依然清美。

  周通站在海棠树下,脸色微显苍白,应该是多年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

  一名清吏司官员站在他的身后,只觉身心俱寒,即便阳光也无法让他暖和起来。

  一名朝廷官员就这样死在了周狱里。

  按道理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这名清吏司官员是周通最信任的下属,跟随他已经有数十年时间,知道这一次与以前都不一样,以往那些死在周狱里的朝廷官员都未经正常审判,按道理来说严重违反周律,但并不违背圣后的意志。

  圣后娘娘不想再看见那些官员,所以那些官员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这一次不同,他很清楚周通大人是在私下调查什么事情,圣后娘娘并不知情,也不知道杨修身死亡的消息。

  他望向周通,眼光落在那件大红色的官袍上,没有像平常那样,看到无尽血海、滔天煞意,却隐约感觉到一道不安甚至恐惧的意味。

  周通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冒着娘娘盛怒的危险,暗中刑讯如此之多人,究竟是想知道什么?他因为什么事情而恐惧?

  ……

  ……

  如果说黑袍是这个世界上秘密最多的人,那么周通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的秘密最多的人。

  对他来说,秘密仿佛就像是金银财宝,又像是权势地位,越多越好,越多他便能感觉到越安全。

  从一年前开始,他便开始试图发现陈长生身上的秘密,只可惜始终没有获得太多进展,唯一的进展,却因为牵联到皇宫里,极有可能发现圣后娘娘的秘密,而被迫停止下来,但谁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继续调查。

  他是最开始怀疑陈长生就是昭明太子的那个人,去年在京都忽然流行起来的那个传闻,本来就是他刻意放出去的。

  他最想知道的那个秘密就是这件事。

  当初他只是有这种猜想,却无法确信,因为有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商行舟为何要把他送来京都,送到娘娘的眼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陈长生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不上,相反,那个叫余人的小家伙能够对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

  所有见过陈长生的人,都说他早熟,沉稳平静,不似少年。

  梅里砂死前的时候,还在看光阴卷。

  很多线索在这座海棠花开的院落里汇总,无数细节在他的脑海里渐渐交织成形。

  最后,这些都指向了某个难以相信的推断——陈长生就是昭明太子,他被光阴卷强行改变了年龄。

  这种猜想太过狂野,不可思议,他依然无法相信,所以他继续暗中调查。

  但他查遍了宫中的秘档却一无所获,他暗中关押了当年牵涉此事的很多人,包括接生的稳婆,还有太医署那几位早已告老归乡的旧人,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确认,当年昭明太子生下来的时候,体内的日轮就已经崩裂了。

  如果仅仅是这个发现,并不会令他动容,因为他知道,圣后娘娘当初逆天改命,献祭星空时曾经发过无比狠毒的誓言,她注定会孤老而死,那么她自然不可能留下任何子息,在隐隐运转却不可逆的天道之前,昭明太子当然会死。

  但前些天,他看到了天机阁与皇宫之间的秘密传书,知道了另一个秘密。

  陈长生是皇族中人,而且他有病,他的病源自于还在娘胎时,体内的日轮便已经崩离——

  和昭明太子一样。

  周通开始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他还活着,那说明什么事情?

  说明圣后娘娘的逆天改命并没有完全成功!

  只要陈长生活着,圣后娘娘便有可能受到天道的反噬!

  如果这件事情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反对者利用,圣后娘娘还能继续安坐皇位吗?

  周通很清楚,娘娘如果一旦失势,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凄惨结局。

  同样是效忠于娘娘,但他与薛醒川等神将不同,那些神将麾下各有兵马,如果陈氏皇族重掌皇位,为了稳定局势,只要那些神将愿意改换门庭,便绝对不会受到任何攻击,至少是在数年时间里,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没有人会允许他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圣后娘娘最忠心、也是最疯狂的那条狗。

  他替娘娘咬死过太多人,背着太多的血债。

  他不想死。

  哪怕是一条狗,也有苟活的渴望。

  怎样解决这件事情?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就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圣后娘娘只要杀死陈长生就行。

  在世间所有人眼里,圣后娘娘冷酷至极,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但周通追随娘娘多年,知道民间里的那些传说并不完全属实。

  娘娘确实没有血脉传承,平国公主是抱养的,但她哪里曾经亲手捂死过自己的儿子?

  娘娘毕竟是女人,如果她真的发现陈长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心软了怎么办?

  不能心软,不能无视天道,不能冒险!

  周通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红色的官袍微微颤动,在初秋的阳光下掀起血一般的波澜。

  “让我来替娘娘分忧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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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简单的杀光

  “如果他真的是昭明太子,我想,现在应该有很多人想他死,虽然那些人可能已经知道他可能快要死了,但您应该很清楚,他们的身家性命乃至于家族千世都依托在您的身上,他们不会冒任何风险,不会允许他再多活一天。”

  徐有容平静说道:“所以我不能离开国教学院,南溪斋的剑阵也永远不会解除。”

  雅淡的天青瓷杯在手指间缓缓地转动,就像是被溪水推动的水车,平缓顺滑无声。

  圣后看着指间的杯子,露出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没有说什么。

  天青瓷杯很美丽,看似很硬,但对她来说,只需要微一动念,便能碾成齑粉。

  徐有容没有指望过圣后会救陈长生,哪怕他有可能是她的亲生儿子。

  而且教宗陛下对陈长生的病没有办法,娘娘也不见得有。

  但她希望在陈长生可能最后的这段岁月里,能够拥有一段不被打扰的静美的时光。

  陈长生十岁之后便一直承受着死亡的阴影艰难前行,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她便有些难过。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明天就会带他离开京都。”

  徐有容看着圣后娘娘说道。

  圣后敛了笑容,神情漠然说道:“如果他真是我的儿子,那么他每多活一天,我便会不安一天。”

  徐有容说道:“寒山归来途中,我查遍所有教典,天道反噬,并无实证。”

  “那是因为无论太祖皇帝还是太宗,都没有违背过当初的誓言,前者害死了除太宗之外的所有子女,后者直接杀光了凌烟阁上画像里的那些老人们,如果不是王之策跑的快,说不定太宗他真的可以千秋万代,到现在还坐在我这个位置上。”

  她在提到太祖和太宗皇帝时,并不如何恭敬,尤其是在提到万民景仰的太宗皇帝时,更是语带讥诮,显得颇为不耻。

  “两年前陈长生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点亮自己的命星,我和莫雨恰好在甘露台上,当时我说了一句话,命星,也有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克星……如果命中注定,我和他当中只能活一个人,你觉得天道会让他死还是我死?”

  圣后的声音渐趋寒冷。

  徐有容很清楚,在天道做出最终的审判之前,娘娘会自己提前给出答案。

  圣后站起身来,示意她不用再说,负手走到窗边,望向如同燃烧的天空。

  徐有容也走到了窗边,望向红艳的暮空,眯了眯眼睛,下意识里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从后面望过去,她们的姿式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复刻出来一般,又像是一对母女。

  圣后说道:“任谁来看,你比平国都更像我的女儿。”

  平国是她从天海家抱养的女儿,血缘关系极近,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她年轻的时候是世间最著名的美人之一,徐有容是现在公认最美的少女,但同样是极致的美却不相似。

  可是正如她所说,任谁来看,徐有容都像是她的亲生女儿。

  那是因为气质、气度、气魄相似的原因。

  “事实上,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女儿来看待,因为我们有相同的血脉。”

  圣后看着天边燃烧的云朵,美丽的脸庞上光明夺目,无比强大自信:“当年献祭星空,逆天改命,我心甘情愿断子绝孙,也要登上皇位,我从来不会为此事而后悔,因为我很清楚,即便是天道,也无法阻止凤凰的重生。”

  那片燃烧的云在天空里缓缓西去,看上去就像是在火焰里突围的凤凰。

  “你,就是我的后代,我的继承者。”

  圣后望向徐有容,淡然说道:“至于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根本不在意。”

  徐有容心想,那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存在?

  “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现在看起来,你那个老师又把你教回去了。”

  圣后面无表情说道:“感情是世间最廉价的东西,道德只是弱者保护自己的借口,这些都不重要。”

  徐有容说道:“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圣后看着天空,悠然说道:“存在。”

  徐有容静思片刻,说道:“我们该如何存在?”

  “如何存在,各撷其妙,存在能否长久,神魂如何不灭,方是大道。”

  “万物有始有终,即便神隐之上得见大自由,亦要生灭。”

  “本物易腐,其影不灭,最终是要看那痕迹的浓淡。”

  圣后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而那些痕迹来自于你我的脚步,依循我们内心的方向。”

  徐有容说道:“如果有人拦在道路前方?”

  圣后说道:“所以我们需要有能力杀光所有拦在身前的人,如此才能按照我们的心意带着这个世界前行,把我们的神魂烙印在历史之上,哪怕身后万千人痛骂,也无法抹去,如此才能接近真正的永恒。”

  徐有容有些不解,蹙眉说道:“如果所有人都反对,怎么可能杀得光呢?”

  “当然杀得光,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圣后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

  “先杀光那边的。”

  她看着遥远的北方,仿佛对那里终年不歇的风雪说话。

  “再杀光那边的。”

  她望向遥远的西方,仿佛对着一望无垠的海洋作出了宣告。

  “接着杀光那里的。”

  她收回视线,望向京都某处。

  随着她的这句话,离宫神道两侧的树林忽然无风而动,无数青叶簌簌落下。

  “最后杀光那边的。”

  她望着天空,眼神很深,仿佛要把这片燃烧的天空看破。

  ……

  ……

  暮色渐退,夜色来临,国教学院外的酒楼继续歇业,百花巷里很是安静,只有那些摊贩偶尔会呦喝几声,只不过提前接到过国教骑兵的警告,知道现在圣女和南溪斋弟子们都住在国教学院里,呦喝声很是节制,声音不大。

  一个挑着桅子花在卖的老汉,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国教学院的围墙前,看似要小解,却忽然消失不见。

  澄湖楼送菜的马车从后门进了国教学院,比平时数量更多的夜宵被厨子们小心翼翼地抱进厨房里备着学生和南溪斋弟子们晚上食用,一名送菜的中年汉子与一位厨子说着闲话,然后消失在了外面的灰墙里。

  类似的画面在很多地方出现,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借着夜色潜入国教学院的人一共有十四名,都是刺客与杀手。

  除了天机阁与黑袍,整个大陆上只有清吏司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多的强大刺客与杀手。

  南溪斋女弟子们境界极高、剑法极强,布下的剑阵更是强大至极,但毕竟是在峰间清修的道门弟子,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不足,而国教学院的外墙相连足有十余里,国教骑兵的巡防再如何严密,也不可能控制住所有区域。

  国教学院里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这些刺客的潜入。

  就在那名卖桅子花的老汉来到国教学院围墙前的时候,折袖就睁开了眼睛。

  他不在楼里,而是在湖畔的那棵大榕树上。

  白天的时候,陈长生交待了遗言,还说了很多别的事情。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很沉默,跑了轩辕破,折袖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上了树,抱着魔帅旗剑便开始睡觉。

  他的身后是南溪斋的剑阵,再后是小楼,陈长生在里面。

  想要杀陈长生,首先要过了他。

  当年在青云榜上,他排第二,是唯一能够威胁到徐有容地位的少年天才,不是因为他的境界有多高,而是他的战斗力极为强大。

  如今在国教学院,他的境界也不是最高的,但如果不算法器与别的事物,即便陈长生也不是他的对手。

  因为他自幼生活在荒凉却凶险的雪原里,是面对着死亡活下来的狼崽子。

  去年秋天在国教学院门前,陈长生一剑破星域,震惊全场,他当时说过,至少有五个人能够做到他一样的事情,在通幽境胜聚星。

  他说的五个人是秋山君、徐有容、苟寒食,自己,还有折袖。

  折袖对危险的感知极为敏锐,面无表情地看着夜色下的国教学院,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发现了至少七名刺客的踪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诡异,因为那些刺客逐一倒下,有的倒在野草里,有的倒在了树林深处,有名刺客借水而遁,却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起来过,星光下只能看到湖水里几抹淡淡的红。

  折袖这才知道,原来国教学院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强者,虽然那些强者明显是友非敌,却依然令他生出些寒意来。

  ……

  ……

  一辆马车停在百花巷外。

  车厢里的灯光很是昏暗,照着案上的白纸有些发黄,纸上的字迹也有些发蓝。

  那两名清吏司官员的脸色却是变得越来越苍白。

  毫无疑问,自从圣后娘娘执政以来,北兵司胡同里的那个衙门,便是整个大陆最阴森、行事最嚣张的地方。

  但今天晚上清吏司要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未来的教宗,想到这个事实,这两名官员依然感到无比紧张与害怕。

  潜入国教学院的那些刺客,没有一个人回来。

  更恐怖的是,国教学院里没有任何声音响起,根本不像有战斗在发生。

  笼罩着国教学院的夜色,仿佛就像是深渊,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十余名清吏司最了不起的刺客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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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我要离去的意思(下)

  “能杀死他自然最好,但杀不死怎么办,而且不要忘记直到现在宫里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或者……娘娘也在犹豫。”

  天海承武看着远处甘露台的方向,脸上显现出来疲惫与怅然,为了那座皇位,他筹谋准备了十余年时间,然而现在看来,前路依然被掩在夜色之中。或者很痛苦,但他必须开始考虑别的道路了。

  “父亲难道不担心将来之事?”天海胜雪问道。

  这些年天海家无限风光,包括陈氏皇族在内、唐家、秋山家、朱家、落风家这些底蕴深厚的千年世家都被压得死死的,要说这些家族还有那些心向皇族的官员对天海家没有意见,谁也不会相信。如果天海家无法登上大周皇位,到时候墙倒众人推,谁会留情?

  “他是姑母的儿子,他的体内流着我天海家的血液,将来就算他登基为帝,难道就要把他的母家赶尽杀绝?不,无论他的背后是商行舟还是教宗,他都会感到忌惮不安,最终还是要依靠我们的力量。”天海承武看着远处的甘露台,短须在夜风里轻轻飘拂,给人一种极其干炼强硬的感觉:“我们不是周通,一旦丧家便会被人人喊打,所以我们更要稳妥些。”

  天海胜雪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如果传闻是真的,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那么便会对圣后娘娘产生威胁。在这种时候便要提前考虑以后的事情了吗?他忽然间觉得园子里的夜风变得寒冷起来,然后才想起这已经是到了萧瑟的秋天。

  天海家拥有如今的地位,当然与圣后娘娘脱不开干系,但正像唐老太爷在汶水畔钓鱼时经常说的那样,天海家和天海圣后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天海家在朝野间掌握着很多隐藏实力,就算失去圣后娘娘的照拂,也没有哪方势力能够在一夕之间将这个家族连根拔起。

  真正远谋深虑的智者,绝对不会把一个家族的将来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哪怕那个人是举世无比的最强者。天凉郡的朱氏因朱洛而兴盛,现在眼看着便要因为这位强者的落幕而凋蔽,这就是教训,也是对所有家族的警告。

  而且再伟大的人,总有回归星海的那天,太宗皇帝死了,周独夫死了,谁能逃得出生死二字?

  无数人从天海家的庄园以及天海家控制的衙门里涌进夜色,开始寻找陈长生的下落,很自然惊动了很多人,那些人紧接着注意到了北兵司胡同里那个阴森衙门的可疑动静,然后才从国教学院处得知了所有骚动的源头陈长生离开了国教学院,不知去了何处。

  离宫里响起示警的钟声,教士们散入夜色里,教枢处里的灯光被同时点亮,照的廊间的梅花耀出一种妖异的美,两百余名骑兵从枫林那边疾驶而出,带着雷鸣般的蹄声向国教学院驶去。

  初秋的夜晚,京都的局势骤然紧张,肃杀至极,有黄叶飘零。

  ……

  ……

  怎么死,这是一个问题。普通人一般不怎么愿意思考这个问题,每每思及便会下意识里避开,陈长生的人生历程不普通,所以他想过这个问题,而且想过很多次,有着自己非常明确的答案或者说态度。

  热闹地活着,孤单地死去,这是折袖和唐三十六猜测的答案,却不是他的答案,他可能会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选择独处,但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不会离群索居,低头****自己的伤口而沉默。他离开不是要去寻找自己的坟墓,而是要去做一些事情。

  折袖的话提醒了他,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确实充满了恶意,但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有些对他已经释放过很多善意,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去回报那些善意,回复那些恶意,那就是他必须完成的事。

  静美的秋夜,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朝廷与国教的骑兵纵马在直街上高速疾驰,无数人在寻找他然后试图杀死或者保护他,然而这时候,他早就已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举着黄纸伞悄然无声来到北新桥,然后跳进了那口枯井。

  井底的空间依然漆黑而充满寒意,伤势并未完全复原的他,向着无比深远的地底落下,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变成一颗与大地同归于尽的石头,但就在距离地面还有数十丈的时候,一道浑厚的气息像棉软的垫子一般出现在他的身下,把他下坠的速度降低了很多。

  这种情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没有任何慌乱,调整着姿式,待那道气息散去后,双脚很稳定地落在铺满冰雪的地面上。

  地洞穹顶上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一颗夜明珠,然后无数夜明珠逐次亮起,仿佛繁星降临到了此间,如山般的黑色身影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地从远处飘了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银色的光线下,黑龙那对比楼房还要大的眸子泛着寒冷的光芒,里面充斥着暴虐的情绪,却又给人一种格外漠然的感觉。

  这种相见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今次与以前不同,无论陈长生还是黑龙都没有说话,在寒冷的风中沉默对视,气氛有些压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满怀愤怒的龙吟在地底空间里荡起,自穹顶洒落的夜明珠光辉都随之而颤抖起来,地面的经年雪霜到处飘舞,扑打在陈长生的身上,像鞭子一般留下诸多或深或浅的痕迹。

  陈长生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所以沉默地承受着。

  龙吟渐渐消失,风雪渐渐停止,黑龙俯视着他,眸子里哪还有漠然的感觉,只剩下暴虐与愤怒,还有那么一抹……惘然。

  “你……你……你要死了?”

  龙吟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类少女的声音,能够听出来,她现在很慌张。

  陈长生看着黑龙,觉得体量如此巨大、境界如此可怕的它说出的声音却是如此清嫩,实在是有些反差强烈。

  “是的。”

  黑龙再次愤怒起来,远在十余里外的龙尾向着墙壁上打去,然而未能落下,便被墙上的阵法震飞,无数雪霜乱崩。

  “可是……可是……”

  黑龙看着陈长生,眸子里现出几抹痛楚之意,不知道是被阵法反噬还是因为看到了他悲伤的未来景象,声音微微颤抖。

  “……你还没有学会龙语。”

  “对不起。”陈长生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抬起对来,看着她说道:“这辈子可能我都没有办法学会龙语了。”

  “那……那……你不准死。”

  陈长生沉默不语。

  黑龙难过说道:“你答应我的事情都没有做到,怎么能去死呢?”

  “对不起。”陈长生再次道歉,说道:“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想办法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是啊是啊!”黑龙的眸子陡然明亮,连声说道:“你还没有把我救出去,怎么能死呢?我可不准你就这么死了。”

  “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到了救你出去的方法。”

  陈长生看着她笑了笑,很开心很真挚:“从寒山回来的旅程里,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想事,推算了很久,确定我们还是要从光阴卷着手,待会儿我会去石墙那边把阵法做一次完善,以确保光阴卷的道法力量能够维持长时间的输送,不过如果仅凭阵法的话,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凭借时间的力量把禁制消除,所以我建议你自己开始练光阴卷,或者能够把时间加快很多。”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对了,我在寒山见过王之策,只不过当时时间太急,我忘了问他这些事情。”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依然沉浸在陈长生即将死去的愤怒悲伤情绪里的黑龙也禁不住怔了怔,异道:“那个骗子还活着?”

  陈长生说道:“虽然他没有自承身份,但应该不会错。”

  黑龙的声音变得寒冷起来,充满了怨毒:“果真是恶人万万年。”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以黑龙的立场来看,她当初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龙族小姑娘,从南海登陆后虽然犯下很多罪孽,但被囚禁数百年也算是足够赎了罪,何至于要被永世囚禁在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底?可如果在王之策的立场来看,他做为当时大周王朝的军师和半个守护者,当然有责任保护大周的黎民百姓。

  “陈长生……”黑龙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了起来。

  “嗯?”他有些不解。

  黑龙的声音回荡不止,寒冷里带着淡淡的哀伤。

  “……你就不该做个好人。”

  “……为什么呢?”

  “因为好人不长命。”

  陈长生再次低头,望向自己脚下的冰霜,回想自己这些年在世间走过的这条充满冰霜风雨的道路,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始终认为像王破那样的人才是好人,自己绝对算不上,自己只是在做顺心意的事情,因为修的就是顺心意。

  只可惜生死在天亦由命,唯独不肯听从人们自己的心意。

  他抬起头向黑龙望去,想要解释两句,却忽然发现黑龙消失了!

  那道如山川般的龙躯,就这样平空消失了!

  陈长生震惊异常,四处望去,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看见了满地冰雪里多出了一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穿着一身黑衣,坐在雪中,裙摆散开,两根细细的铁链从裙摆后方伸出,伸向十余里外那道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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