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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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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森然大阵

  数万大周骑兵还在自各州郡入京的路途之上,距离天书*还很远,但无穷碧的神情已然剧变。作为神圣领域强者,位列八方风雨,她的实力境界高深至极,能够轻易地看到远处原野里那恐怖的军势,也能看到在雨云里闪电般飞行的红鹰以及红雁。

  “原来是天海的阴谋,我们必须离开了。”她转身望向自己的夫君,脸色苍白。

  被雨水打湿的拂尘,在她的肘弯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就像她这时候的精神。

  今夜到现在为止,双方都还没有正式开战,无法判明局势,但天海圣后的平静与自信,已经让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她无法忘记当初在京都里,天海圣后在甘露台上向自己发出的遥遥一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根本没有与对方正面对敌的勇气。

  勇气这种东西,或者需要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羞辱与夜夜难眠才能积蓄起来,但要失去,往往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看着天书陵峰顶那个强大的身影,那些来自各州郡的王爷们也纷纷色变,有些人像无穷碧一样,生出了退走的冲动。

  局势确实还没有明朗,但有一点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今夜这场本来应该是由计道人谋划的局,现在已经变成了天海圣后的局。

  既然天海圣后早就知道了一切,那么谁还能战胜她呢?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走,也已经走不了了。

  随着一声鹰鸣响彻京都的夜空,京都各处骤然生出反应。

  轰的一声!在京和园的秋林里,湿漉的泥地整体下陷,出现了一个大洞,沙石俱落,地泉涌出。

  随着地泉涌出的,还有一位由黑矅石雕成的前代贤者像。

  那座石像的表面到处都是泥土,渐渐被泉水冲洗干净,露出了真实面目,也开始渐渐散发出一道恢宏的力量。

  在红居南街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约摸三尺宽,深不见底,幽深无比,然而从地缝深处冒出来的,却不是寒冷的气息,相反则是无比炙热,仿佛地缝的最下方,有座经年不熄的铜火炉,街面上的雨水流进地缝里,瞬间被蒸发,变成雾气。

  数息间,这条以清静著称的名街,便变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美的仿佛不在人间,然而雾里的炽热气息,却在宣示着其间的凶险。

  在白纸坊北里的第三座宅院里,伴随着喀喇喀喇的声音,所有建筑的梁木,仿佛受到了千年时光的侵袭,被虫驻风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倒塌,变为尘砾,只留下了地基,那是一片非常古老的、由砖石砌成的浅道。

  院落里唯一的那口井也塌了,断井残垣里,井水激荡而起,倒灌进建筑地基里的那些浅道,于是地基便变成了水渠。

  一道极为清冽肃杀的气息,从水渠里向着夜空散去。

  建功北里有一座仿佛小山般的土丘,在数百年的时间照拂之下,上面已经生满了松柏与青草,看着很是幽美,平时有很多京都百姓会选择在这里游玩,而早就已经忘记了在数百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墓。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自天降落,击中在小山丘上。

  那棵最粗的翠松,被闪电击中,冒出道道青烟,然后缓缓倒塌。

  青松倒在了山丘上,溅起泥土,砸碎秋草。

  紧接着,这座小山丘渐渐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真实画面。

  那里面没有棺材,也没有什么陪葬品,只有数不清的白骨。

  这些白骨,都是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时,自愿陪葬的宫女。

  然而这时候感受着大墓里的幽毒寒冷气息,所谓自愿二字,或者需要再作讨论。

  那些怨毒而寒冷的气息,没能对建功北里四周的京都民众造成任何影响。

  因为一道强大的气息,从山丘底部的最深处的地河里生了起来,如清风般轻而易举洗去了那些怨意,净化了那些白骨。

  那道气息冲天而起,直入夜穹,散发着淡淡的金黄光泽,煌煌然,至为威严神圣!

  ……

  ……

  京都各处,到处都有这样的异象发生,或者石雕为基,或者地裂引火,或者地泉反涌为汤,或者皇气浩荡显现。

  无数道强大的气息冲天而起,或破层层铅云直上夜穹,或耀眼夺目压下星辰的光辉,渐渐形成了一座巍峨壮观的大阵。

  这座阵无法看见,但修道者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顿时生出有若尘埃的渺小感,以及无尽的敬畏感。

  白纸坊北里那些倒灌入地基的泉水,幻作了国教七境里著名的金汤,却只是这座大阵里极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建功北里的皇气,破墓净骨而上九天,忽而落在了皇宫里。

  数百年来,始终紧闭、有如黑夜一般的凌烟阁,溢出道道乳白色的光毫。

  同时,一道无比霸道、威严、正大的气息,出现在所有人的感知中。

  那是已经多年不现人间的百器榜首——霜余神枪!

  感觉到霜余神枪的气息以及凌烟阁的变化,别样红的神情终于变得冷峻起来,悬在尾指上的那朵小红花忽然停止了摆动,悬停在了风中。

  围绕着天书陵有一条河,忽然间,河里的河水尽数消失无踪,不是干涸,而像是被大地吸收了一般。

  七十余座应该是仿佛的天书碑,出现在河底,仿佛石林一般,石碑上散发着庄穆的气息。

  本已向着天地四野散去的雨云,受到京都里这座大阵的感召,渐渐重新流回,虽没有完全遮蔽住星光,却也让繁星黯淡了数分。

  极其森然的阵意,仿佛无数把利剑,似乎要把天地间的法理都斩断,其中隐藏着的力量,足以诛杀神圣领域的强者!

  无穷碧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眉间的那抹戾意早已被惊惧所取代。

  观星客依然沉默着,笠帽遮着他那平实无奇的容颜,也遮住了他此时真实的心情。

  “这是皇辇图?”

  朱洛神情剧变,望向天书陵顶,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皇族,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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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章 陈家的王爷们

  什么是皇族?登基便能称皇,从这个角度上说,天海后能够唤醒这座皇辇图,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朱洛与陈氏皇族相交数百年,清楚很多秘辛,知道想要动用皇辇图,必须拥有真正的皇血。

  天海圣后执政已逾二百年,但登基不过二十载,她根本没有时间,让皇辇图承认她的血就是皇血。

  她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京都里的这座大阵,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至极。

  是的,她不姓陈,她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天凤真血,而不是皇血,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皇辇图投降,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办法。

  计道人也很清楚她一定有办法,所以没有像朱洛一样发问。

  事实上,就在下一刻,包括朱洛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到了那一点。

  皇辇图这座大阵,建于很多年前,历史无比悠久,至少要比陈氏皇族的历史还要悠久。

  京都,现在是大周京都,但在有大周之前,这里已经是京都。

  在陈氏皇族之前,这片大陆还有一个血统极为纯正的皇族,并且一直存续到了现在。

  朱洛望向皇宫方向,厉声说道:“梁王孙,你居然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

  ……

  京都的最高处有三。

  天书陵与甘露台,还有一处便是凌烟阁。

  凌烟阁在皇宫深处,乃是一座高楼。

  大周皇族对皇辇图这座大阵做的最重要改动,便是新修了一座凌烟阁,陈枢也在此间。

  梁王孙坐在凌烟阁正中间的地面上。

  今夜,他的手里没有握着那根金刚杵,而是握着一根火把。

  那根火把的材质非金非玉,有晶莹之感,顶端燃烧着一道白色的火焰。

  这是魔族神器——白日焰火。

  梁王孙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握着火把的手不停地流着鲜血。

  那些鲜血流淌到白日焰火上,没有继续向地面滴落,而是被吸收了进去。

  白日焰火怒放出来的光线没有因此被染上血色,依然圣洁,仿佛蕴藏着无数的能量。

  那些光线是如此的炽烈,以至于永远都是那般幽暗的凌烟阁,今夜也变得明亮起来。

  至于凌烟阁的内部更是被照耀的极为明亮,仿佛白昼,或者说更像是想象中的神国。

  墙壁上的那些画像被照耀的非常清楚,画像上的开国诸臣们仿佛在静静地看着梁王孙。

  如果他们知道这位年轻的王爷便是他们当年辛苦推翻的梁氏皇族的后人,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

  这些画像里的传奇们,会愿意保佑谁呢?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凌烟阁始终在皇宫深处沉默,仿佛夜色一般,从来不会轻易让人看见。

  今夜它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凌烟阁前的石阶与广场上向无人迹。

  今夜这些地方却站满了人。

  羽林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薛醒川坐在火云麟上,神情漠然地看着前方。

  前方黑洞洞,那是皇城的正门。

  今夜皇城的门没有关,仿佛准备在迎客。

  此时霜余神枪正在皇宫里散发着无比霸道强大的气息。

  他在这里。

  那么,谁敢进来?

  ……

  ……

  这个初秋的雨夜,反对天海圣后的人们,从大陆各处来到京都,意图一举推翻她的统治。

  但愿意效忠天海圣后的人,同样也有很多。

  除了像薛醒川这样的大周军方重将,还有一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们。或者说唐家二爷所说,天机老人经过寒山一役后,真的再也无法抵抗时间的磋磨,已然将死,但拥有天机老人友谊的天海圣后,自然也会拥有整个天机阁的帮助。

  前半夜的时候,陈长生突入北兵马司胡同,直接毁了那座海棠树的小院,清吏司的运转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周通刚刚醒来便强忍伤势命令下属官员与天机阁的刺客合流,开始在夜色里潜行,时刻准备攻击自己的目标。

  借助着皇辇图的指引与遮掩,至少数百名精锐刺客,此时已经来到了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外,靠近了那十五座来自各州郡王府的辇驾,只需要一声令下,刺客们便会替圣后娘娘清洗掉那些胆敢不忠于她的大臣与子孙们……

  能够下令的人,当然就是天海圣后本人。

  现在只需要她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京都便会迎来一场血洗,过程或者会有些艰难,但看起来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如果说因果,陈长生这颗果子,在这件事情里面反而是因。

  她的对手等待着她受到天道的反噬,或者中计,纷纷来到京都。

  那些在夜色里隐藏了两百年的敌人们,那些隐忍了很多年的故人们……她早就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今夜之后,所有的敌人都会被她杀死,然后,她就可以放手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除此之外,今夜发生的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影响。

  包括她借助天地伟力以及天书陵的古老气息,直接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仿佛也只是一件小事。

  夜雨微落,没有声音,也仿佛没有实物,只有极淡的湿意。

  她负着双手看着夜色里的京都,神情平静。

  只有在她身后的陈长生,隐约能够看到,她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

  ……

  京都某条街上,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后,您为了弟弟可以付出这么多,儿臣……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啊!”

  趁着夜色进入京都的十五座王辇里,其中一座辇上翻下来了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淡黄色的衣衫,容颜丑陋,神情异常真挚,对着天书陵的方向跪拜不止,一面流泪一面说道:“母亲,您就饶了我吧,孩儿是受了人蒙蔽……不,宝宝是被人骗到这里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里,这名男子对天海圣后便前后不同,对自己的称谓更是连改三次,令闻者直欲掩耳。

  这名男子便是以庸碌无能出名的娄阳王。你可以说这位王爷没有什么廉耻,但还真没有人认为他说的是假话。

  ——他自幼就胆小怕事,要说十余路反王进京这等大事,以他平日里的习性,是万万不敢参与的,还真是被人骗到了京都。待进了京都,娄阳王才知晓今夜要做什么事情,吓得浑身发抖,待看着天海圣后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局面,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停留,只是走也无法走,心惊胆颤之下,赶紧爬出车辇,跪在地上求饶。

  紧接着,有两三位王爷想着圣后娘娘往日的威严气势,也纷纷走出车辇,对着天书陵的方向叩拜不已。但更多的王爷则是对着天书陵破口大骂,他们今夜前来京都,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妖后、受死之类的词语,到处响起。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些名义上的儿子,微微挑眉。对娄阳王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这个儿子很蠢,至于其余的那些儿子更是让她极为不喜,喝斥道:“看到你们这些废物,我就会替先皇感到难过,生了这么多,偏偏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她是在教训这些陈家的王爷,那么陈家的王爷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从洛阳到京都的官道上。

  在那条两侧尽是荒草的官道上,相王双手扶着腰间的肥肉,气喘吁吁地走到车前,看着京都方向大声喊道:“母亲,我可以的,我有出息,儿子当年对您多孝顺,百草园里的野花,我都摘来给您插在瓶里,果子都洗干净了送到您的榻前,您想玩什么我都陪着您玩……”

  他越说越是委屈,捂着胸口,哀怨说道:“陈长生到现在为止,只怕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喊,这样的逆子您都愿意施予这么多的仁慈,您为什么就不能对儿子我好点呢?我也是您的儿子啊,您就让我当太子吧。”

  这番极其不要脸的陈述,落在官道上那些王府随从的耳中,令众人很是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

  远在京都天书陵顶的天海圣后,听着这番话,眉眼间的那抹煞意却消除了些许,说道:“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

  听着在夜空里响起的这道声音,相王满脸喜色,难以自抑。

  天海圣后说道:“但你长的太胖,太丑,像头猪。”

  ……

  ……

  天海圣后与相王时隔二十年的这番情真意切的对话,让已经来到京都的很多王爷先是笑出声来,然后鸦雀无声。

  娄阳王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带着王府的随从伴当,趁着夜色,绕过一条幼时熟时的偏巷,没有按照大家事先约定好的计划,直接前去观星台,而是往着某个方向而去。

  “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桔园。”娄阳王脸色苍白说道。

  他是最后一批被赶出京都的陈姓王爷,有机会与莫雨相识,并且相处的还算不错。

  在现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得去找到她,求她保自己一命。

  他从来没有想过,莫雨这时候会不在京都。

  如此重要的时刻,作为圣后娘娘最宠信的左膀右臂,莫大姑娘没有任何道理不在。

  然而,她真的不在,桔园的门关着,门前的小桔灯也没有点亮。

  娄阳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王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娄阳王一咬牙,说道:“去皇宫,莫大姑娘应该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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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言如血

  皇辇图动,大军将返,瞬息之间,局势千变万化,京都再次重新落入圣后娘娘的控制之中。

  她站在天书陵顶,看着京都某处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秋山家主与那位供奉进入京都后,一直都表现的非常沉默低调,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们的存在。

  但这时候天海圣后既然说话了,那么他们总不能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整件事情与我秋山家没有半点关联。”

  秋山家主看着天书陵顶,神态异常谦卑说道:“好教娘娘知晓,我们来京都,是准备来赏枫的。”

  这个解释没有人信,特别拙劣,甚至愚蠢。

  但那无所谓,因为天海圣后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态度。

  秋山家主的态度很端正,他的理由越愚蠢,说明态度越端正。

  天海圣后有些满意,望向京都另外两个位置,问道:“那你们呢?也是来赏枫的?”

  前清门下停着一辆马车,木拓家的老太君手里拿着龙头拐杖,站在车畔。

  这位老太君裹着一双小脚,然而落在满是雨水的街面上,却像是钉子一般,没有丝毫颤抖,声音却有些颤抖。

  “老身只是久未至京都,所以来北方看看,顺便有些事情要办,好教娘娘知晓,我太孙媳妇就要临产了。”

  德胜门紧闭着,吴家家主站在门前,对着天书陵方向认真解释道:“娘娘您别误会,我是来看女婿的。”

  同样是拙劣愚蠢的解释,但与秋山家主不同,因为这两个理由里提到了人。

  木拓家的老太君与吴家家主在夜色中离开了京都。

  天海圣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觉得这两家的态度不够端正,还是在想着四大世家里唯一没有出现的唐家?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就算四大世家真的表面了态度,也不可能改变当前的局面。

  她没有杀死陈长生,更没有吃掉陈长生,无论那个道人在夜色里用二十年时间布下的局如何深不可测,都不可能再影响到她。

  皇辇图已然启动,森然的气息笼罩着整座京都城,除了计道人,还有始终没敢踏入京都一步的木拓家老太君及吴家家主,谁都没有办法离开。

  天书陵前的四位神圣领域强者也不行。

  她的大周铁骑正在向着京都进发。

  京都里还有很多忠于她的大臣将领。

  大局已定,现在似乎就只需要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京都里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言自语,然后渐渐升高,变成某种极具锋芒感的质问,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笑声,嘲讽的意味很浓,然而渐渐你会觉得那是在自嘲,蕴藏着无限感慨以及对某些事物的敬畏,最终一切归于静寂。

  如此复杂的声音与情思,实际上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吗?”

  说话的人是计道人。

  他站在京都某个偏僻的街市前,脚踩着有些脏的污水,身后是一家散着血腥味道的羊肉铺。

  肉铺往往是一个城市最先醒来的地方,这时候夜已极深,在黎明到来之前,先亮起的是铺子里的灯光。

  斫斫斫斫,清楚的斩肉声从铺子里传来。

  肉铺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那些森然而起的皇辇图阵意,也不知道铺子外站在一个人。

  计道人看着天书陵方向,感慨说道:“我一直以为今夜是我给你安排的局,现在才知道并不是。”

  在天书陵顶,陈长生看着夜色里的画面,看着画面上的师父,情绪依然如先前一般惘然,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或者是因为天海圣后站在他的身前,而她刚刚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这同样也不是你的局。”

  “我是局中人,你同样也是局中人,这然还是一个局。”

  “这不是我安排的局,也不是你安排的局,这是天道给你我安排的一个局。”

  “天道局。”

  陈长生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你和数百年前还是一样,总喜欢说这些看似玄妙难懂的话语,神棍终究就是神棍,想用这些话来摇撼朕的心志?哪里会有什么天道局,不过就是你的一点阴谋小算盘罢了。”

  “不错,这是我的局,应该是完美的,不管你选择杀死他还是吃掉他,我都准备了相应的手段,但我没有想到,你会选择救他,因为我没有想到,像你这般冷酷无情的女人,居然也会有心软的时刻,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计道人的声音与肉铺里的切肉声混在了一起,并不含混,反而格外清晰,在天书陵顶回荡着。

  除此之外,整个京都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离宫一片安静,天书陵下静寂无声。

  圣后娘娘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很多人对此都有过猜测,然而今夜终于得到了证实,这个消息依然会震惊整个大陆。

  “你确实很强,就算你吃了陈长生这颗果子,就算星空真的降下神罚,也不见得能够伤到你的根本。”

  计道人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着。

  微寒的风在天书陵顶吹拂着,带起天海圣后的黑发。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这里,站在世界的最高处,便有若魔神,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陈长生,还是天书陵下方的无穷碧、观星客,或者是数万里之外溪畔的那名僧侣,都隐隐生出某种想法,就算天道有变,就算命运乱流,就算闪电落在她的身上,她也可以毫不在意。

  “能够伤到你的根本的、能够让你变弱的,只有你自己。”

  伴随着肉铺里的切肉声,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强硬而冷酷起来。

  “在你看来,你的意志要比天道更加重要,也更加强大,当天道要你杀死他的时候,你偏偏要他活着,我必须承认,你的自信依然还是那般令人心折,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妄图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天道之上,天道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天海圣后说道:“朕何曾理会过他人的想法,即便是这片星空。”

  计道人的声音很是感慨:“所以……你选择了救他。”

  天海圣后说道:“救了他又如何?”

  “你是完美而强大的,我们本来没有任何胜机,但今夜,你选择替他改命,相信你为此也付出了很多代价。”

  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冷酷而强硬起来:“比如你的境界现在已经跌堕,你不再无敌,而这……就是天道对你的回答。”

  听着这段话,隐藏在京都夜色里的无数人,震惊之余开始纷纷思考起来。

  计道人说的是真的吗?天海圣后为了把陈长生从死亡深渊的边缘带回来,真的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陈长生望向天海圣后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那双手,心情有些异样,神思有些恍惚。

  微凉的夜风穿行在街巷里,带走残余的温度与淡淡的血腥味。

  片刻的安静后,天海圣后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冷漠,很居高临下,带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朕要做的事情,你们这些凡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她看着夜色笼罩的世界,说道:“朕的心意,便是所谓天道也不能掌握。”

  这句话并不霸道,却隐隐透着绝对的自信。

  她没有否认计道人的话——为了替陈长生重续经脉、逆天改命,哪怕早已晋入神隐境界的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那么她现在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是的,我刚才说错了,娘娘你不惜自堕境界,也要救他,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慈母怜子这般可笑的理由。”

  计道人站在雨街上,看着天书陵顶平静说道:“你是想通过此举,对抗当年献祭星空时发下的血誓,抹掉逆天改命这四个字在你心灵上留下的阴影,如此你才能有机会获得真正的大自由。”

  这几句简短的对话,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只有朱洛等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已经看到那道门槛的强者,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义。

  天海圣后是当今大陆最强者,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

  她唯一的弱点或者是心灵上的缺口,就在于当年她为了逆天改命,向星空献祭时发下的誓言。

  这里指的并不是誓言本身,而是指这个行为本身,就像她先前对陈长生说的那样,当年的她,对天道曾经低下过头。

  现在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当年那件旧事,在自己心灵上蒙着的那层尘埃。

  她要让陈长生活下来。

  如果她能够做到这件事情,那么她便圆满了,再没有任何弱点。

  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从神隐境界跌堕至从圣,依然不可战胜!

  天海圣后说道:“你想的太多,也说得太多,这样会显得很无趣。”

  计道人说道:“是吗?那么如果我说,陈长生其实并不是娘娘你的儿子,这样会不会有趣些?”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于是,显得格外冷酷。

  街边铺子最深处的房间里,厚厚的油刀重重地落在案板上,羊肉被不停地切开,到处都是喷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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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原来你什么都不是

  无论天书陵还是京都的街巷,都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很多人震惊地张着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夜风呼啸的声音忽然加疾,让自己没有听清?

  天海圣后的眼睛很美丽,明亮有若星辰,就如真正的凤眼。

  她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光,神念微动一缕。

  她望向天书陵某处,没有看得真切,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感觉依然存在,原来一直都在,原来是在这里。

  咔嚓!数道如大树粗细的闪电,自夜空里落下,落在天书陵顶四周,将一切景物照耀的无比清楚。

  夜穹里黑云狂卷,不停绞动,仿佛有无数条龙在里面厮杀,似乎天机将动,天意将至。

  一道极淡的气息,从天海圣后的身躯里溢出,飘渺而上,直破层云,回归此时肉眼看不到的满天繁星深处。

  她抬头望向天空,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

  ……

  “什么意思?”

  “陈长生不是圣后娘娘与先帝的儿子?”

  “难道他不是昭明太子?”

  随着计道人的那句话,整座京都都陷入了无穷的震惊里。

  去年那个流言开始时,没有多少人相信,但后来发生的太多事情,让人们不得不相信,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国教以及圣后娘娘的态度。

  为了他,朝廷与国教对峙连连,两大势力便要在今夜发起决战,圣后娘娘不惜堕境,也要替他逆天改命,破除当年的血誓,圆满心灵,可如果他不是昭明太子,那圣后娘娘做的这些事情,岂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最震惊的人,当然是陈长生自己。

  一道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让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用剑鞘撑着身体,望向夜色里的京都。

  他想看到师父究竟在哪里,他想知道师父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

  天?间的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清稚的眉眼间写满了惘然的情绪。

  这是真的吗?

  原来,都是假的。

  他忽然想明白了。

  是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的师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骗了整个世界。

  无论是圣后娘娘还是自己,都被骗了。

  光阴卷或者真能截短光阴,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落在他的身上。

  西流典或者可以改变很多,却改变不了大江终究西流去。

  ……

  ……

  在很短的时间里,陈长生便想通了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事情。

  那些事情曾经是他不解的,是唐三十六不解的,也是徐有容不解的,同时也是他们隐隐担忧的。

  是啊,如果他真的是昭明太子,师父怎么会让他进京,就这样出现在圣后娘娘的眼前?

  两年半前的那个春天,他离开西宁镇,来到了京都。

  他退婚不成,也没办法考进青藤六院,最后进了荒废的国教学院。无论教宗陛下当时知情与否,莫雨拿的那份文书与之有无关联,现在想来,他必然是要进国教学院的。因为他的师父是国教学院的前任院长,他在国教学院,比较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一点。

  教宗陛下最开始的时候,知道这件事情吗?应该是不知道的。梅里砂大主教呢?他应该是知道的。

  那位苍老的大主教,坐在教枢处满是梅花的房间里,替国教学院遮风挡雨,替陈长生开山搭桥。他让陈长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成熟,他在神道上说陈长生会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让陈长生木秀于林,无限风光在险峰。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更加醒目,更快让圣后娘娘发现他,然后关注他,继而对他产生疑心,开始调查。

  因为他是陈长生,他是国教正统传人,国教学院的院长,修道天才,国教的继承者,他是昭明太子。

  当然,这些都是假的。

  他什么都不是。

  他是一颗果子。

  他只是一颗果子。

  一颗天生有毒的果子。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命运便已经被安排好,那就是熟透之后被人吃掉。

  这是他的宿命。

  当他的命运随着时间结束,一切风平浪静后,真正的大周王朝的继承者,才会走到舞台上面,接收这一切。

  那个人是谁呢?师父?教宗?还是……真正的昭明太子?

  陈长生这时候应该感到悲伤,但他没有。

  他已经麻木了。

  他呆呆地看着天书陵下的世界。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忽然,他很想念西宁镇的那座旧庙,他想回去,假装自己没有来过京都,自己还和师兄在溪边咿咿呀呀……

  师兄……他知道这些事情吗?

  ……

  ……

  直到此时,包括那些夜色里潜入京都的十五位陈姓王爷,很多人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震惊之余,人们开始思考这件事情对圣后娘娘的打击以及对整个局势的影响,同时,也很自然地开始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圣后娘娘既然还未圆满,说明昭明太子肯定还活着,陈长生不是,那么真正的昭明太子在哪里?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播速度要比红鹰还快无数倍。

  在洛阳到京都的官道上,身体臃肿的相王,忽然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对着京都方向破口大骂了一番。

  谁也听不清楚,他究竟是在骂谁,计道人还是陈长生,但随侍们很肯定的是,他没有骂圣后娘娘一个字。

  然后他气喘吁吁地走回辇上,说道:“进京后查查我那可怜的弟弟在哪里。”

  在江南州通往京都的水路上,中山王对下属们发出了相似的命令,只不过他比相王要直接的多。

  “如果能瞒着人偷偷杀死,那就杀死,如果不能,那就替本王抢先效个忠,投个诚。”

  不知道还有多少王爷在这一刻生出相同的念头。

  相王掀起窗帘,望向京都。

  中山王站在船首,望向京都。

  他们看不到天书陵顶的画面,但总觉得能够看到。

  哪怕心狠手辣至极的他们,也觉得这时候的陈长生很可怜。

  同时,他们觉得商院长很可怕。

  ……

  ……

  云真的散了。

  陈长生在夜色里寻找着师父的身影,却无所获,慢慢地低下了头,雨水顺着湿漉的头发缓缓滴落。

  天海圣后看着满天繁星,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然后她收回视线,望向夜色里的京都,语带嘲讽说了四个字。

  “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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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三章 借皇血,降夜宫

  “这就是天意。”

  星光落在雨街上化作无数片银叶。

  计道人站在万千银叶里,说道:“一切都是天意。”

  天海圣后说道:“朕救他,是因为朕想救他,与他是不是朕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与天意也没有关系。”

  “事已至此,娘娘你还是不肯认输吗?到最后你连谁是你真正的儿子都没有弄清楚,也居然敢妄与天道相争?你为了救一个与自己无亲无故无血缘的年轻人,结果堕入天道循环,再也无力超脱,难道不觉得这很可悲?”

  计道人说道:“天道不需要罚你,只需要你按照你的意志行事,就可以达到他的目的。天道不可言。你自以为在与天道进行抗争,却不知道你的每一次抗争都是天道的安排,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

  天海圣后神情漠然说道:“如果这真是天道布的局,你让它来杀了我。”

  计道人说道:“天道不能杀人,人才能杀人,你自以为能控制一切,其实不然,天上不能,人间亦是不能。”

  他话音甫落,京都里忽然想起一片风声。

  那是一片真正的风声,呼啸作响,直欲撕裂人的耳膜。

  风声起处,是皇宫。

  ……

  ……

  就算圣后娘娘因为要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已经不像巅峰时那般不可战胜,但京都的局势依然处于她的控制之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皇辇图已经启动。

  无数森然的剑意,从京都的各处破空而起,将那些潜入京都的世间群豪分割包围。

  就连天书陵附近的那些真正的绝世强者,也无法离开。

  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皇辇图杀机尽现,除了像计道人这种级数的强者,或者可以安然遁离,其余的强者,只怕都要被尽数杀死。

  如果想要获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便必须赶在大周军方回援京都之前,破坏掉皇辇图。

  皇辇图的阵枢在皇宫里,那里有凌烟阁为镇山的一座天道杀机阵。

  神圣领域强者如果想要直闯皇宫,会直接遭受这座天道杀机阵的打击,神魂俱灭。

  而神圣领域以下的那些强者,根本没有办法闯进皇宫。

  因为在皇宫里主持大局的人,是薛醒川。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办法破掉的阵中阵。

  除了薛醒川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就是现在坐在凌烟阁里的梁王孙。

  梁王孙的血亦是皇血,除了陈氏皇族,只有他的神魂之血才能驱动皇辇图。

  先前朱洛就是凭借这一点,猜到是他在皇宫中,发出了那声怒喝。

  凌烟阁里明亮如昼,梁王孙坐在最中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鲜血从虎口里不停流出,淌到白日焰火上面。

  他听到了朱洛的那声质问。

  大逆不道?

  确实。

  这座京都,本来就是梁氏皇朝的京都。

  皇辇图,本来就是梁氏皇族留下的大阵。

  只不过后来,这座京都和这座大阵,都被陈家抢走了。

  现在他以梁氏的血,来献祭陈家的皇辇图,确实是一件非常羞辱的事情,便是说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但梁王孙并不以为意,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陈家,他恨的也是陈家,而不是那个姓天海的女人。

  任何能够让陈家难过的事情,他都愿意做,更不要说今夜这件大事,极有可能直接陈家断绝所有希望!

  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祖辈们的那些小情绪,有什么好需要理会的?

  ……

  ……

  “我也姓陈,怎么说都是陈家的子孙。”

  娄阳王带着自己的数十位下属,离开小桔园后,一路潜行,极其困难地避开四处搜索的羽林军和两处忽然爆发的皇辇图阵意,终于来到楸皇宫的南华门外,看着夜色里极其巍峨壮观的皇宫,他极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脸上露出了感怀的神色。

  “王爷,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刻,咱们接下来去哪儿?”娄阳王被下属有些不礼貌的质问声惊醒,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额头,说道:“就藏在这个园子里,咱们哪儿也不要去,这里最是安全不过了。”

  在陈家的这些王爷里,娄阳王实力最弱、性情最弱、背影也是最弱,自然也招揽不到什么真正的高手,那些敢随他一道闯京都的修道者,想来也不是什么心存大义的英雄豪杰,更多的还是想趁乱搏命的野心勃勃之辈。此时听着王爷的话,想着一路上王爷那等没用的模样,有些修道者便觉得有些心急,怨道:“乱世方能出英雄,王爷若是不想出头,何苦来走这一遭?”

  娄阳王苦着脸说道:“本王是不敢不来啊,不然相王兄会整死我的。”

  王府侍卫早就知道自家王爷是什么性情,那些新近招募的修道强者,到了这时候才是真正的断了念头。

  听着街上不时传来的厮杀声与惨号,娄阳王的神情越来越紧张,脸色越来越苍白,喃喃念着:“这是打啥哩……母亲也是的,他们要做皇帝,你就让他们做去好了,那些子人可凶得哩。”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花斑虎面具的男人来到他的身边,说道:“王爷,从南华门进去到凌烟阁不远吧?”

  “凌烟阁可高得哩,若是到下面倒是不远……哎,我说你想作甚?可不要胡来啊,薛神将可厉害了,你晓得不?”

  娄阳王看着那名男人,有些不安地劝说道。

  那名男人正在擦拭着手里的刀,根本没有理会娄阳王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娄阳王说到晓得不三字时,手微微僵了一下。

  “王爷,我要找你借样事物。”

  “啥事物?”

  “借点血。”

  说完这句话?那名戴着面具的青衫男子,提起手里的刀,在娄阳王的右胳膊上划了一道——鲜血顿时从那道刀口里涌了出来,娄阳王痛的脸色煞白,正要痛呼出声的时候,忽又想起不能让外面的人听见,赶紧用左手捂在了嘴巴上。

  那名青衫男子正准备顺手把他击昏,以免他发出声音,没料到这位王爷竟是怕死到了这种程度,不由怔了怔。

  待王府侍卫与其余人听到动静,赶过来时,那名青衫男子已经掠过了院墙。

  有名侍卫从墙上的花眼里向外望去,身体顿时僵住了。

  那名青衫男子向皇宫里冲了过去。

  ……

  ……

  那名青衫男子的速度快的惊人,甚至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

  夜色下的皇城前,出现了一道烟尘,被星光照亮,那人便在烟尘在最前端,快到看不清楚身形。

  看着这幕画面,有些资历极深的羽林军将领,下意识里响起数百年前那场大战中,速度最快的那名妖将。

  那名青衫男子自然不是金玉律,但想来与妖族有些关系。

  今夜皇宫的门都没有关,那名青衫男子如闪电般,直如南华门。

  南华门里没有人,只是空荡荡的一片,然而却隐藏着无限杀机。

  那名青衫男子没有任何意外,暴喝一声,一刀便向着远方那座凌烟阁斩去。

  他手里的刀上,带着娄阳王的鲜血,一刀斩落,皇宫里的气息自然有所感应,生出种种变化,无数道金光从虚无里呈现!

  这便是天道杀机阵吗?

  那名青衫男子还没有踏入神圣领域,竟能凭借手里的刀与那一抹皇血,强行让天道杀机阵显形,境界实力强的可怕!

  无数道金光凝结成线,将凌烟阁四周层层束缚,有几缕似有意无意地在皇宫的地面上飘过,就像是被风吹动的落叶。

  那名青衫男子真元尽暴,拖出道道残影,向侧方突进,却没能躲过那两道金光。

  只听得啪啪数声碎响,气息大乱,那名青衫男子不知祭出几样法器,尽皆破碎,依然没能完全避开天道杀机阵的余威,青衫上多出了无数道碎口与血迹,蒙在脸上的那副面具也破碎开来,被夜风拂落到地面上。

  那是一张英气与霸气交织的脸,上面生满了钢刺般的兽毛,明显不是普通人类,而是一名处于狂化状态里的妖族高手。

  如此年轻的妖族强者,还拥有如此快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

  皇城上不知何处,响起一位将军的喝声。

  “小德!”

  是的,这名直闯皇宫的青衫男子,便是妖族青年一代的最强者,逍遥榜第五小德!

  这位妖族强者在世间的名声极为响亮,然而,却未能让场间的气氛发生任何变化。

  因为这里是大周皇宫!

  伴随着无数低沉的嗡鸣声,皇城四周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军士,黑压压的一片。

  神弩上的弩箭在漆黑的夜色里反射着噬人的光泽。

  皇宫中间的地面上,依然空旷,只有小德一个人。

  纵使你是逍遥榜第五的强者,敢闯大周皇宫,终究也是一个死字!

  看着夜色里的神弩,感受着正在渐渐隐去的天道杀机阵的恐怖气息,小德毫不犹豫……

  弃刀。

  跪地。

  举手。

  大喊。

  “我降!”

  ……

  ……

  降是一个多音字。

  可以代表投降,也可以代表降落。

  妖族强者小德,对着大周皇朝的无数神弩,毫不犹豫地喊出投降。

  于是,夜空里的那个人开始下降。

  能够驭风而行的神圣领域强者,都在天书陵。

  各山门宗派的仙禽异兽,今夜如果敢在京都的天空里出现,必然会被射死,或者被红鹰群追杀。

  谁在夜空里飞行?

  那是一个很大的纸鸢。

  纸鸢在夜风里哗哗的响着。

  纸鸢下面有一根线,线的那头是个人。

  那个人的脸上蒙着一张白纸,也在夜风里哗哗的响着。

  那张白纸上挖了三个洞,看着有些恐怖。

  逍遥榜第二,画甲肖张!

  他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他避开小德刚刚逼出来的那些金光线条,像块陨石,直接砸向了凌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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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最是人间毒不过

  凌烟阁里的梁王孙感觉到了肖张的到来。

  同为逍遥榜前段的高手,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

  他知道肖张是个多么疯狂可怕的人,甚至能够感受得到,肖张今夜的这一记铁枪,甚至要比当初在浔阳城里刺向苏离的那一记还要强。

  但他没有抬头,因为他有些疲惫,也因为他知道肖张不可能落到凌烟阁里。

  凌烟阁前的夜色,忽然燃烧了起来,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片炽热的火云。

  嘶啦一声,深红色的火云中间出现一道裂缝。

  一根铁枪从那道裂缝里探了出来。

  这根铁枪外表看着很普通的,黝黑无比,没有任何花纹,然而却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

  ——就像一只从深渊底部伸出的恶魔的手。

  向凌烟阁落去的肖张,脸上的白纸上忽然被镀上了一层幽暗的铁色,两个洞里露出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炽热,甚至有些癫狂。

  燃烧的夜色被撕成碎片,炽红的燃云被绞成无数碎絮,他的铁枪狠狠地刺到那根铁枪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

  一声痛嚎从肖张的唇间迸出,把他脸上的白纸击打出无数裂缝,而他的人则像是被击飞的石头一般,从凌烟阁前的夜空里,向着后方高速倒掠,化作一道流光,重重地撞击在皇城的墙上。

  皇城的厚墙上出现无数道裂缝,就像他脸上的白纸,无数碎屑从那些缝隙里簌簌落下。

  燃烧的夜色渐渐恢复平静,再没有任何火焰,只有一片火光,那是火云麟。

  薛醒川坐在火云麟上,看着从皇城墙滑落到地面的肖张,神情漠然。

  从城墙裂缝里落下的碎屑,落到了肖张的身上。

  他用铁枪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肩上的砖屑随之再落,如他喷出的那道鲜血。

  他用有些颤抖的左臂擦掉脸上的血,看着数百丈外的凌烟阁前,眼神极其复杂,有些敬畏,有些恐惧,非常兴奋。

  不愧是大陆第二神将,薛醒川的实力真的太强了,强到连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但他眼神里的那些情绪,并不是完全是因为薛醒川而起,更多的是因为薛醒川手里那根看似寻常无奇的铁枪。

  “霜余神枪!”

  肖张盯着薛醒川手里那根铁枪,尖声喝道。

  他的眼神无比炽热,声音颤抖的像是煮沸的茶水。

  霜余神枪!

  当年太宗皇帝陛下的随驾神兵!

  百器榜第一!

  ……

  ……

  薛醒川的实力真的太强了,甚至比传闻里还要强,强的不像话。

  皇辇图的阵枢在皇宫里,圣后娘娘让薛醒川镇守皇宫,就是因为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今夜来到京都的神圣领域强者,尽数被圣后娘娘吸引在天书陵附近。

  就算有神圣领域强者,借夜色潜至,也无法避开皇宫里的天道杀机阵。

  至于神圣领域以下的强者,没有人是薛醒川的对手。

  肖张一招惨败,便是明证。

  更不要说,现在霜余神枪也在他的手里,便是与神圣领域强者也有一战之力!

  现在除非王破也来了,并且还拿着周独|夫的两断刀,或者还有一丝机会。

  但所有人都知道,王破今夜不可能出现,因为他不喜天海圣后的暴政,但与陈氏皇族之间,更有解不开的千年仇怨。

  没有人能够战胜手持霜余神枪的薛醒川,就没有人能够破除皇舆图,京都的局面,便会始终在圣后娘娘的掌握之中。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没有办法破解的局面。

  薛醒川从火云麟上下来,拍拍它的背,示意它离开。

  一道火线照亮夜色,火云麟离开战场,去了夜宫某处,等待召唤。

  薛醒川站在凌烟阁的长阶下方,"情平静看着肖张与小德这两名逍遥榜的高手,缓缓举起手里的霜余神枪。

  皇城上的数千名军士举起了手里的神弩,准备释放一场暴烈的弩雨。

  忽然,薛醒川的眉头生皱,脸色微变。

  “抱歉。”肖张的声音穿透满是血花的白纸,显得格外寒冷且恐怖:“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夜并不是较量!”

  薛醒川听着这话,脸色再变,眼神变得极其寒冷,如冰川一般。

  小德单膝跪在地面上,忽然一掌拍向地面,地上的那些青石尽数碎裂,然后向空中溅射。

  同时,他施出了最后一件法器,一道狂暴的气息,随着那些青石,向着四面八方而去,掀起无数烟尘,顿时掩去了场间的画面。

  一声极其暴烈的狂喝,在烟尘里响起。

  那是肖张的声音。

  夜色与烟尘双重笼罩的皇城里,响起战鼓般的脚步声。

  肖张开始冲锋,如烈马一般,撞破那些碎屑烟尘,撕破夜色,于瞬息之间,来到凌烟阁前。

  轰的一声,他的铁枪前端,仿佛绽开了一道春雷,刺向薛醒川的面门。

  薛醒川闷哼一声,真元狂暴涌出,手腕一抖,霜余神枪毫无花俏地当头劈了下来。

  当的一声脆鸣,仿佛千年古钟被人敲响。

  霜余神枪于夜色烟尘之中明亮起来,仿佛秋日高空里的那抹淡日,极尽萧瑟肃杀之意。

  这一枪里,同时包涵着难以形容的高远意境与难以想象的皇道威压。

  即便是肖张,也无法避开这一枪,直接被劈到了地上!

  啪啪数声刺耳的异声,在凌烟阁长阶下响起。

  肖张双手在铁枪首尾,横举向天,铁枪的中段已经弯了!

  他的双臂也已经弯了!

  他的膝盖也随之弯了!

  他直接脆到了地面!

  地面的青石?!

  他的膝盖碎!

  他的腕骨碎!

  鲜血从肖张的身体各处包括他的双唇间喷射而出,在夜色里形成了一道血球。

  但令人感到恐怖的是,纵使受了如此重的伤,承受着霜余神枪的威压,肖张依然没有完全倒下。

  他究竟在撑什么?明知不是薛醒川的对手,他先前为何会再次向薛醒川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薛醒川的脸色再变。

  这已经是第三次。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薛醒川的神情有了更大的变化,他的眉挑了起来,显得格外愤怒,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似乎有些惊疑,他的眼神有些惘然,似乎不敢相信,然后……一口鲜血从他的唇里喷了出来!

  那血是绿色的。

  就像他这时候的眼瞳,也正在变成幽幽的绿色。

  也像他这时候被夜风拂落的眉毛与头发,都是绿色的。

  薛醒川中了毒,剧毒。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有数万把小刀正在自己的经脉里不停刮弄、刺割。

  他的真元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离开自己的身躯,向着天地间渲泄而去。

  这是什么毒?居然能够伤到他?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判断出,自己中的毒里,肯定有传说中无色无味、无形无质的孔雀翎。

  但那不是魔族公主的手段吗?难道说,今夜反对圣后娘娘的那些人,居然与魔族勾结了?

  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商院长既然是计道人,那么这位医道圣手,必然也是用毒大家,对这方面,他一直都很小心。

  这半年时间里,无论饮食还是修行,甚至就连沐浴更衣,他都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很是谨慎。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明白了自己中毒的原因,望向夜色里的一座宫殿,脸色再变,变得有些痛苦,有些难过,有些悲凉。

  原来,医人的药就是杀人的毒。

  最毒不过人心。

  ……

  ……

  那间幽静的宫殿里,前半夜被陈长生砍至重伤的周通,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塌上,瞪圆了眼睛,看着殿顶。

  他的眼睛就像死鱼的眼睛,没有什么光泽,看着有些令人作呕,就像他嘴里喃喃说出的话里带着的口臭一样。

  “最毒不过是人心,人心就是人性,人性就是要活着,这有什么错呢?”

  周通看着殿顶,面色一片死灰,用谁都听不到的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娘娘也不行,我们家就我们两个,总不能都死了吧,他承诺过,我会活下来,所以……哥哥……那就只好让你死了。”

  ……

  ……

  鲜血,染绿了薛醒川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光泽。

  夜色下的皇宫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无数道视线,落在了凌烟阁的长阶前。

  肖张知道大事已成,再也无法支撑,痛苦地收回已经断折的双臂,用唯一完好无损的右脚蹬着碎裂的地面,离开了薛醒川的身前。

  薛醒川不停地咳着,每咳一声,便有一道翠绿色的血水从唇间流淌出来。

  夜色轻轻地吹拂,拂落了他的眉毛与鬓间的发。

  他再没有力气拿住手里的霜余神枪,有些疲惫地放了下来。

  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震动,霜余神枪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薛醒川没有倒下,手里握着铁枪,缓缓地低下了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

  ……

  皇城之上响起无数道惊呼,满是悲痛与震惊。

  忽然,西南两座角楼里,生出了冲天的火焰,东面的鹰阁忽然塌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夜色里忽然多出很多阴险的弩箭,射进了同僚的身躯,惨呼声不停响起,到处都开始骚动起来,禁军与侍卫一片混乱,哪里还顾得上已经身受重伤的肖张与小德。

  烟尘渐敛时,肖张与小德的身影已然消失,混乱还没有结束,夜色里到处都是呼喊声与厮杀声。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皇城西面的初寅门外。

  皇城门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容颜,清俊而又漠然,正是唐家二爷。

  一名羽林军裨将从皇城门里走了出来,看着他低声道:“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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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举世反天海

  唐家二爷向着皇城里走去。

  这是他第一来皇宫,但他对皇宫很熟悉,无论是天道杀机阵还是别的机关阵法,都无法让他的脚步有片刻迟疑。

  不多时,青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凌烟阁前。

  他眼前近的这条石阶很长,直入夜穹,仿佛可以缘此登天。

  对很多人来说,凌烟阁以及这条长阶是皇宫里最壮观、美丽的建筑。

  但对唐家二爷来说,这道石阶以及高处的那幢独楼,却是皇宫里最难看的建筑。

  在他看来,凌烟阁与这道长阶与皇宫的建筑风格,完全无法融合在一起,太新,而且太显眼。

  “真是暴发户的审美。”

  他微嘲说道,然后沿着长阶走了上去。

  来到凌烟阁前,他没有任何慎重的表现,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显得过于平静从容。

  梁王孙坐在凌烟阁中间的地面上,静静看着紧闭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鲜血依然在流淌,通过白日焰火散发的光线,进入京都的大街小巷里。

  “太宗皇帝对皇辇图的改造并不彻底,有些问题没法解决,如果你再这么坚持下去,血会很快流净。”

  唐家二爷走进凌烟阁里,看了眼四周墙壁上的画像,用折扇敲了敲掌心,摇了摇头。

  梁王孙抬起头来,望向他说道:“你是谁?”

  唐家二爷平静说道:“我姓唐,行二。”

  梁王孙神情微凝,说道:“原来是唐家二爷。”

  唐家二爷无声而笑,似乎因为觉得梁王孙这样的名人也知道自己而觉得很开心。

  然后他的笑容骤然敛去,面无表情说道:“既然王爷知道我,那你应该也清楚,你不是我的对手。”

  梁王孙静静看着他,说道:“别人不知道唐家二爷的可怕,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现在与皇辇图神魂相联,你又如何动得了我?”

  唐家二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一道明亮的、金黄色的气息,正在梁王孙的身上若隐若现。

  他坐在凌烟阁里,却与京都里的皇辇图融为了一体。

  任何对他的攻击,都可以被视为对皇辇图的攻击,会受到皇辇图毫不留情的反噬。

  可是如果不对梁王孙出手,如何能够把他与皇辇图分离开来?

  唐家二爷再次无声而笑,模样本应有些滑稽,但在明亮的有若白昼的凌烟阁里,却显得格外恐怖。

  他看都没有看梁王孙一眼,直接走到凌烟阁里唯一的四根梁柱向着东方的那根前,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然后插进了梁柱间。

  梁王孙看着这幕画面,神情骤变,想要做些什么,却没有办法起身。

  一道极其古老的气息,从唐家二爷的手掌里溢出,顺着那样事物,直接进入了梁柱里,然后继续向下深入,越过漫长的石阶,进入皇宫地底某处,然后经由那些无人知晓的秘道和水渠,向着京都的四面八方漫去。

  凌烟阁里拂起了一场微风,响起了轻微的嗡鸣声,明亮的光线瞬间变暗!

  魔族神器白日焰火就这样熄灭了!

  梁王孙的鲜血顺着虎口落到白日焰火上,再也无法被吸收,而是继续滴落到地面上。

  一声极其痛楚的闷哼,从他的唇间迸出!

  他的神魂就这样与皇辇图分离开来,虽然没有受到全部的阵意反噬,但这种强行脱离,仍然让他受了极重的内伤!

  就在那声痛楚的闷哼之后,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

  梁王孙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握着白日焰火的手微微颤抖,眼里满是震惊的情绪。

  他看着唐家二爷不可置信说道:“你怎么知道阵枢与神法!”

  唐家二爷的手掌缓缓离开那根梁柱,从袖子里取出手巾仔细地擦拭掉掌心里残留的木屑。

  那根梁上多了一个古铜制成的法器,大部分都嵌进了里面,只剩下最上面的一层,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眼睛。

  一只极其古旧的眼睛。

  “就在不久前,我对一个晚辈说过,要学会敬畏,我唐家最值得敬畏的地方,就是历史。”他看着梁王孙说道:“无论是陈氏家是你们梁家,都以为京都里的这座大阵是属于你们的,但你们都忘了,这座大阵……是我们唐家修的。”

  ……

  ……

  京和园的秋林里,那座由黑矅石雕成的前代贤者像,慢慢地向着地底重新陷落,湿漉的泥土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出微黄的草。

  红居南街正中间的那道裂缝,缓慢地重新合拢,深处溢出的那些炙热气息,渐渐被隔绝开来,风声渐厉,呼啸不停,仿佛绝望不甘的嚎叫。

  白纸坊北里的那座宅院里,腐朽的建筑未能重新复原,但那些水渠里的清水,则是向着半塌的井里重新流去。

  建功北里的土丘表面,苍翠的青松从泥土里重新站立起来,白骨与尸首被掩盖,闪电不停落下,那道冲天而起的金黄光泽,重新被怨毒的气息涂染,再也不复先前的威严神圣,一切归于沉寂,始终还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大墓!

  凌烟阁向外溢散的光线骤然消失,重新归于夜色之中,就如过去的千年时光。

  ……

  ……

  笼罩整座京都的森然阵意,渐渐消散在天地之间。

  夜色里强自压抑了很长时间的骚动,渐渐要浮出水面。

  娄阳王惴惴不安地藏在皇宫外的那座府邸里,其余的陈家王爷们,则是向着自己以及父辈们熟悉的门生故旧府上赶去。

  大周朝廷诸部诸寺都处于诡异的安静之中,不知稍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动。

  青藤诸院也处于绝对的安静之中,无论是朝廷骑兵还是国教骑兵,都已经撤离,去了局势更紧张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天道院的院长庄之涣这时候正在礼部尚书的府里。

  在奈何桥一战里,才表现出自己真实倾向的礼部尚书,在朝廷里拥有很高的威望,所以这一年来他虽然熬的非常辛苦,但圣后娘娘却没有像对付别的臣子那般,直接把他赶出朝堂,甚至赐他一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态度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般激烈。

  “能不死人,最好就别死人,能少死些人,就少死些人。”

  礼部尚书从袖子里取出很厚的一叠纸,递到庄之涣的身前,说道:“我在朝中守了二百余年,守的是云开月明,等的不是一朝得势,血流飘杵,对娘娘,我有敬重之义,对那些臣子,我也有怜悯之心,不是所有人都是周通,都是程俊,都是贼子。”

  自从庄换羽自刎而死,失去独子的庄院长便变得更加沉默,今夜也不例外。

  他接过那叠纸,看了眼上面的人名,转身便向府外走去,没有对礼部尚书承诺什么。

  礼部尚书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心知今夜之后,无论是圣后娘娘胜了,还是己方胜了,必然会迎来一个极其惨烈的局面。

  ……

  ……

  今夜的京都,局势异常紧张,但又格外诡异。

  能够对今夜局势产生足够影响力的几方势力里,有些始终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离宫的安静,或者说明教宗大人仍然在犹豫,就像那盆青叶般,还在摇摆当中。

  可在京都经营多年、无论在军方还是朝堂都有很大力量的天海家……为何到了现在也始终保持着沉默?

  天海家的府邸与庄园周边的夜色里,隐藏着至少万余名骑兵,还有很多修道强者,不时破空掠过。

  这些骑兵与修道强者,都是天海家控制的力量,问题在于,这些力量,这时候本应该出现在皇宫,出现在各王公府邸,出现在朝廷各部衙里,而不应该停留在这里,而且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动的迹象。

  所谓沉默,其实只是对外,在天海家的府邸与庄园内部,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很血腥,很残忍,因为争斗的双方是族人,是家人,是亲人,是父子……

  庭间地面上的鲜血,在灯火的照耀下分外刺眼。

  天海胜雪眯着眼睛,还是觉得胸口一阵烦恶,有些晕眩之感。

  就在这段时间里,陆续有消息传来,一些没有听从命令、坚持要出兵的天海家年轻一代子弟,被家主的力量,极其冷酷的镇压了。

  他的几位堂弟,这时候应该已经被制伏,甚至是杀死。

  他的亲弟弟,就在刚才,就在他的眼前,被他的父亲,砍断了一只胳膊。

  “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父亲,声音微微颤抖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为什么?”

  在空旷的大堂里,那把椅子显得格外孤单,天海承武坐在椅子里,也显得很孤单,但这并没有让他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面无表情问道:“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天海胜雪愤怒地大声喊了起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经历过前半夜的动荡与血腥的镇压,这时候场间已经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们父子,孤单的有些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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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亲戚及他人的悲与歌

  “如果你想说,为什么我们没有出现在天书陵…那是因为,那种层次的战斗,已经不是我能够参加的了,更不要说你。”天海承武从椅中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前,沉默片刻后说道:“至于京都里的这场战争,我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再做改变。”

  “您就这么轻易地做出了决断,我们如何能够这么轻易地接受?”

  天海胜雪的脸苍白的仿佛像雪一样。

  “我是天海家的族长,我的决断就代表着天海家的意志。”

  “您不要忘了,天海家之所以是天海家,那是因为娘娘她姓天海!”

  “但你也不要忘记在大陆上流传已久的那句话,天海是天海,天海家是天海家!”

  天海承武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厉声喝道:“我凭什么要让天海家为她一道陪葬!”

  天海胜雪有些失神地笑了笑,说道:“难道您以为,娘娘不在了,我们天海家还能继续存在?”

  “真正有智慧的人,从来不会否决任何可能性的存在。”

  天海承武望向夜穹下天书陵的方向,眼角微微抽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平伏心绪,声音微哑说道:“教宗陛下和商院长用星空之誓对我许下承诺,他们没有反悔的余地,事后朝廷想要尽快稳定,也需要我们的存在。”

  天海胜雪痛苦说道:“父亲,你不应该是如此天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糊涂!”

  “天真?糊涂?”天海承武失声笑了起来,眼瞳里闪过一抹痛意与恨意,声音变得更加嘶哑,厉声说道:“不到最后一刻,你以为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就在先前,娘娘她救了陈长生,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天海胜雪微怔,然后面露挣扎之色,想要分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说明娘娘已经决意把皇位传给陈长生!”

  “可是……刚刚天书陵传来消息,陈长生并不是昭明太子。”

  “这重要吗?不管谁是昭明太子,总之娘娘她就没有想过把皇位传给我。”

  天海承武的声音变得更加寒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让天海家替她去抛头颅洒热血?”

  天海胜雪依然无法接受,说道:“就算如此,事后难道您就能登上皇位?不!能登上皇位的,依然只能是那个不知道在何方的昭明太子!商院长筹划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允许别的情况发生,相王不行,中山王不行,您也没有希望,那么情况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如果娘娘胜了,她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在今后数年里,尽可能地削弱我们,甚至直接杀死我们,而如果娘娘败了,她的儿子想要在十七位王爷的注视下统治这个国度,则不得不需要我们天海家做为他的臂膀。”

  天海承武的声音无比寒冷:“毕竟我们是他的舅家,我是他的表兄,都是一家人,不是吗?”

  ……

  ……

  京都的雨已经停了,远处原野上的暴雨还在落着,不时有闪电在夜空里亮起,把那些穿梭疾飞的红鹰身影照的无比清楚。

  忽然间,一道闪电落下,一片如雨般的弩箭自地面升腾而起,与暴雨倒行而飞,直接将一只南飞的红鹰射落了下来。

  紧接着,雷鸣自雨云里响起,轰隆一声,如雷般的蹄声却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弩箭破空的声音,以及无数道金属的撞击声。

  相似的画面发生在很多地方,发生准备回京驰援的数路大军之中,雨中的大周军队骚动了起来,然后迅速安静,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数万铁骑,就这样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停在了暴雨之中,安静的极为诡异,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乌松岭军塞回援的大周松山军府骑兵的最前方,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木拓家的老太君在供奉的搀扶下,艰难地从马车里走了下来,站在滂沱大雨里望向前方黑压压的骑兵。

  “你们家将军在哪里?”

  松山军府的数千骑兵如潮水一般分开,大周第七神将田松骑着黑龙马,从后方驶了出来。

  见着车旁那名垂垂老矣的妇人,田松神将微微低头,任由雨水冲洗在自己的盔甲上,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终,他还是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看着老妇语气僵硬说道:“孩儿全甲在身,不能给母亲行礼。”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做甚。”

  木拓家的老太君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生气,就像个普通老妇般碎碎念着:“你女儿都快要生了,还不赶紧跟我回家看看。”

  ……

  ……

  黑山营是大周军方最擅长防御的部队,以阵法著名,尤其擅于使用法器,平日里驻守京都,深受圣后娘娘信任。

  前段时间,因为魔君离开雪老城,深入寒山的缘故,大陆北方局势异常紧张,黑山营被军部征调向前,在华阳郡一线设防,但依然没有远离京都,是以今夜回援京都的数路大军里,黑山营虽然骑兵不多,却是最快抵达京都的那一路。

  直到他们被暴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强行停留在了京都北方三十里外的红松谷高地处。

  暴雨落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上,发出轰轰的声音,不似战鼓,更像是盛满酒水的皮囊落在了地面上。

  帐篷里到处都是烈酒的味道,并不代表着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还有人有心情宴饮,而是因为有些亲兵受了不轻的伤,正在接受诊治。

  黑山营的统领是吴霜神将,这位神将出身不凡,风度翩翩,御下严而不厉,赏罚分明,奖惩有度,深受麾下军士爱戴敬重,如果是有人意图对他不利,不要说受伤,即便是身首异处,那些近身亲兵也会护得他的安全。

  但今夜情况不同,那些亲兵没有办法与对方拼命。

  吴霜神将面白如纸,明显受了不轻的伤,脸色如霜,寒冷至极。

  他的视线在帐内那几位自幼看到大的供奉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了父亲的身上,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想要站起,却被法器制住,无法动弹。

  他愤怒地吼道:“娘娘对我向来恩宠有加,父亲你这样做,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吴家家主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娘娘对你确实信任,但对你的家族何尝给予过半分信任?”

  吴霜神情不变,沉声说道:“娘娘待我不薄,我不能有负于她。”

  吴家家主神情亦是不变,淡然说道:“所以为父不会让你做有负于心的事情,现在你是有心无力。”

  吴霜想着先前父亲带着几位供奉偷袭,制住自己的画面,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吴家家主平静说道:“想开一些吧……娘娘先前在天书陵救了陈长生,这直接导致了天海家的背叛……她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可是她为什么还会坚持这样做,因为她是陈长生的亲妈,那么,难道我会害你吗?”

  ……

  ……

  寒州军府回援的军队,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后,暂时停在了雨云外的成功岭。

  大周第六神将天槌,双手握着铁剑,站在满是尸首的战场上。

  十余道鲜血从盔甲的缝隙里溢了出来,他的眼睛瞪得极圆,满是愤怒。

  他看着逐渐靠拢过来的,那些曾经在战场上并肩过的下属,看着那些曾经的同窗,厉声喝道:“就算你们能杀死我,又如何能够服众!七路大军归京,就算你们把我们这些将军都杀了,你们又如何能够让下面的官兵服从命令!”

  围过来的数十人忽然分开,摘星学院的院长陈观松从山坡下缓缓走了过来。

  “老师……你何时出了京都?”

  天槌神将看着陈观松,神情剧变,说道:“连您……也叛了吗?”

  陈观松看着他说道:“大周朝本来就不姓天海,姓陈,叛之一字,为师不能接受。”

  这位大周军方资历极老、却极低调,低调到所有人都快要忘记的大人物,看着这名两百年前自己最欣赏的得意弟子如今穷途末路的模样,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说道:“你在北方抵抗魔族,替人族立下极大功勋,大周这些年还能够勉强维持一个均势,全在于你,只要你肯投降,无论是教宗陛下还是商院长或是王爷们,都会非常高兴,北方所有军府任由你挑选。”

  天槌神将的神情微惘,片刻后尽数消散,眉眼间闪过一抹戾色,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自己敬爱的老师提出的建议,只想要知道原因。

  陈观松当年离开前线后,回京都执掌摘星院,替大周朝廷培养了无数优秀的将领,必然是极得圣后娘娘信任,而且他对自己老师的了解,陈观松不可能是为了今夜之事隐忍了二百余年,那么究竟是何事,让他站到了圣后娘娘的对立面?

  “我先前说过,大周这些年能在北方与魔族维持均势,全在于你……薛醒川始终在京都不出,徐世绩之辈碌碌无能,最关键的是,圣后娘娘她究竟在想什么?不错,我对娘娘最终还是失望了,这就是原因。”

  陈观松看着天槌说道:“我希望这个原因能够说服你。”

  天槌神将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笑的很是凄惨,又满是嘲讽。

  “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呢?”

  夜空里的雨云终于飘到了成功岭上。

  暴雨猛地落了下来,却无法冲洗掉天槌神将盔甲上的血水。

  他看着陈观松,看着那些曾经的同窗与同袍,脸上满是轻蔑的神情,说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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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选择即错误,眼光定格局

  成功岭的画面,黑山营军营里的故事,今夜在很多地方都发生着。西海军府回援京都的军队,被拦在了归元岭一线,进入军营的来自离宫的桉琳大主教。最关键的是,天海家成功地阻止了两路大军进京的计划。

  今夜,是整个人类世界反对天海圣后的最关键一夜,所有她的敌人与对手、甚至是亲人都站了出来,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

  ……

  “你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统治大周?”

  “你连人间都无法控制,又何必侈谈对抗天道?”

  “你什么都无法掌控,现在,包括你的命运。”

  “天海,退位吧。”

  计道人离开了那条街道。

  街道上的积水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脚印。

  肉铺里的切肉声停了,应该是京都各处响起的厮杀声,终于提醒了屠夫,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很短的时间,整个局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辇图重新潜入大地,森然的阵意消失,京都里各处都隐入了混乱。疾驰回京的数路大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有些军队还在暴雨里试图继续突进,但很明显,已经不可能及时赶回。

  天书陵很安静,异常的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天海圣后站在神道边缘,负着双手,看着下方的京都城,绝美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这个世界曾经是属于她的。

  她的这抹嘲讽的笑容,不知道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她自己的。

  然后,她望向京都西北那座始终安静无声的离宫。

  到了此时此刻,那个被无数人期盼了很长时间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教宗陛下的声音很平静,但谁都能听出其间的怅然意味。

  “我们都错了,只有梅里砂是正确的。”

  天海圣后微微挑眉,显得有些兴致,想要听到下文。

  教宗想起故人,想着曾经的那些对话,语气很是感慨:“他一直相信,最终你一定会选择救长生,无论长生是谁。”

  “而只要你选择救他,你就会陷入当下的困境。”

  计道人的声音从京都北方的原野里传了过来。

  此时他的身影出现在一片秋草地里,在十余里外的城门处,那只蕴含着无限魂力的玉如意,刚刚显现。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给你出的选择题,然则,实际上这是天道给你出的选择题。”

  计道人站在秋草地里平静说着话,声音在天书陵前的夜空里响起。

  “杀死他,吃了他,或者救他,这些都是选择项,但无论你怎么选,都是错的,只有当你不做这道题,不做选择的时候,才是对的。而你在这几个错误的选项里,还做出了一个最愚蠢的选项,从而把困境变成了了绝境。”

  天海圣后神情平静说道:“困绝二字,世间谁有资格对我说?”

  计道人说道:“当然是你对自己说。你能统治这个世界,不在于与先帝的婚姻,不在于你执政的能力,只在于你的强大,只要你足够强大,没有人敢生出异心,即便有异心,也不敢有异动,而你选择了他,让自己变弱,也就是给了世人一个把异心变为异动的机会,给了他们勇气,更不用说,你这个选择,等于抛弃了天海家,把最忠诚于自己的那些力量,也变成了自己的反对者。”

  天海圣后的视线落在京都里,看到那些厮杀的画面,看到安静的天海家庄园。

  然后她望向京都外,看到了那些暴雨里的山谷,山谷里的血。

  计道人的声音在天书陵前再次响起:“所有人都已经离你而去。”

  天海圣后面无表情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愚蠢,只能看得到眼前。”

  计道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这是视吗?不!想想陈观松,想想那些神将,他们对你的背叛,归根结底缘于对你的失望!你当朝的这二百余年,恰是魔族最为衰弱的二百余年,然而你鼠目寸光,只知道保存忠于自己的军队实力,对魔族只守不攻,非但未立寸功,甚至二十年前还被迫割土求和!国政你处理的不错,虽然暴虐至极,南北合流你也掌握的极好,虽然那主要是圣女的攻功,但在这方面,你让整个人族都感到羞辱!”

  “原来是为了大义,所以人们才会背叛朕吗?”

  天海圣后绝美的脸庞上再次生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这一次很明显,她是在嘲弄这个世界。

  “那你们想过没有,今夜天书陵一战,人类强者必然陨落无数,凋零不堪,诸路大军进退两难,军心不稳,如果魔族大军趁势南侵,谁来抵挡?若让他们肆虐中原,屠戮百姓,谁来承得这个责任?大义?你们担当得起吗?”

  天海圣后看了眼离宫,似笑非笑。

  “我诱魔君入寒山,先让他与天机老人战上一场,天机老人重伤,今夜不能前来京都助你,其后我请白帝于寒山北伏击魔君,魔君身受重伤,只能归于雪老城养伤,而我在雪老城里亦有安排,今夜之后,自有结果,只是娘娘你可能看不到的。”

  计道人的声音平静而从容:“我用了二十年时间来安排今夜这个局,自然不会有任何遗漏,娘娘你不需要担心。”

  听到这番话,陈长生终于确认了,自己在寒山里与魔君相遇,果然是师父设下的局。

  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寒冷,不是因为先前的这场夜雨,也不是因为峰顶穿行的夜风。

  每每回想起,当初在溪畔杮子林前看到那名中年书生时的画面,他都会觉得很寒冷。

  师父用他的最大秘密,把魔君诱至寒山,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当时,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也对,您把我养了十几年时,总要多用几次才划算。”

  他喃喃自言自语道。

  “你的眼光始终就只是放在北方吗?”

  天海圣后看着京都北面的秋原,唇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格局终究还是太小。”

  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

  无论眼光还是格局。

  计道人谋划京都之局,在雪老城里另有布置,无论怎么看,都可以称得上格局极大,然而在她这里,却只能得到如此轻蔑的评价。

  “一切都是借口,你们只是不喜欢一个女人高高在上,你如此,陈观松同样如此。”

  天海圣后的视线向着更远处飘去,声音也飘了起来。

  只有陈长生能够听到她的声音。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懒得再和这个世界说些什么。

  ——当她发现那些所谓的敌人与对手,果然都是一群废物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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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她的眼光在远方,在彼方

  万里之外,西宁旧庙,夜溪无声。

  天海圣后看着溪对面的那名僧侣,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始终警惕的是谁。”

  那名僧侣掌里的念珠停止了转动,依然闭着眼睛,淡然说道:“他们未曾去过彼方,自然想不到你所想。”

  她说道:“我也未曾去过。”

  这时候的她还在天书陵顶,只是视线落在了数万里外的此间。

  相隔再远,只要天地之间有气机相连,她的神魂便能亲至。

  便是溪畔的那个她。

  僧侣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天海圣后看着他问道:“这是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面?”

  那名僧侣说道:“我未曾提前设想过可能会看到什么。”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他,问道:“你是建成太子的儿子?孙子?”

  僧侣脸上流露出一道追怀的情思,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建成太子是家父。”

  天海圣后挑眉问道:“朕不明白,你们遗族为何会与他联手,要知道他可是太宗皇帝的黑犬。”

  僧侣缓声说道:“再多的怨恨终究也敌不过时间以及回家的渴望,我们想要回来。”

  天海圣后问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异族的前驱?”

  僧侣沉默片刻,摇头说道:“遗族不是异族,这里是我们的故乡,没有人有资格阻止我们的归来。”

  天海圣后说道:“你敢确认那片大陆上的异族不会生出异心?”

  僧侣沉默,没有再说话。

  小溪里清澈的水早已被这两位强大的神魂凝固。

  血水凝成的莲花,在水面上或东或西,溪畔的树在风中时静时动。

  ……

  ……

  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天还残着很多青意的草,在此时已然全黄。

  计道人站在没膝的野草里,感应着那道黑玉如意与自己的距离,再次望向天书陵,说道:“退位吧,像苏离一样,离开这个世界。”

  天海圣后收回望向数万里外西宁镇小溪的视线,说道:“我的这些儿子想当皇帝,陈观松想在青史上留名,寅被济世二字所困,白帝想与魔君一战,那么你呢?我始终不明白,你做这么多事情,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

  计道人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太宗皇帝陛下的遗旨,而且你当初承诺过我与师弟,会把皇位交还给陈家。”

  天海圣后说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受过天谴,在我的腹中,先天的日轮便毁了。”

  说到这里时,她看了陈长生一眼,又往天书陵里某处望了一眼。

  “不管我的儿子是哪一个,或者纯良,或者简单,或者愚蠢,或者残废,他若登上皇位,谁来统治这个世界?”

  天海圣后看着秋草原方向,微讽说道:“到时候真正的皇帝是谁呢?那些废物与混帐,还是你?”

  计道人沉默不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风吹拂着荒野,黄草随风而动,如同稻田,却没有香气,只有被雨水渍烂后的腐味。

  “说了这么多无趣的话,看了这么多无趣的人与事,终究,你们还是得杀了朕。”

  天海圣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终于动了。

  她向着前方踏了一步,一直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张开。

  夜空里已经没有落下雨滴,但当她张开手的时候,便有几滴雨珠,从风里的不知哪一处飘来,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低头看了眼手掌里如同珍珠般晶莹的水珠,然后抬起头来,望向这个已经让她厌烦到了极点的世界。

  “那么,谁敢杀朕?”

  ……

  ……

  今夜的局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辇图静,京都里杀声四起,更有火光与浓烟不时生起,远处的原野里,有的军队静止的仿佛守墓的石像,有的军队还在骚动当中,这个世界已经脱离了天海圣后的控制,就连那些最忠于她的大臣与娘家人,都选择了抛弃她。

  毫无疑问,她面临的局面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她却全无怯意,看着天书陵四周的绝世强者们,看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敌人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谁敢杀朕?

  这四个字真的是霸道到了极点,嚣张到了极点,回荡在安静的天书陵与京都的街巷里,久久不曾停歇,始终无人敢应。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石板被碾压发出的声音,听着很像牙齿的撞击声,也很像承受了无数重量的骨头发出的声音。

  格格格格。

  朱洛从轮椅里站起身来,视线顺着白色的神道上移,最后落在了天书陵的峰顶。

  “我来吧。”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感觉,很平淡,淡的就像是水一样。

  或者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结局是什么,或者这是因为在万柳园拆开苏离的那封信后,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个结局。

  朱洛,八方风雨之一,绝情宗宗主,天凉郡的大人物,正如当初在浔阳城里苏离说过的那样,他可以死,但不能败。

  现在他败了,而且残了,那么何惜一死?

  他今夜前来京都,就是来送死的,他要用自己的死亡,替自己的家族宗派,谋求最大的好处。

  “你要什么?”

  计道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已经不在城北秋原的位置,而似乎是已经去了更远的地方。

  朱洛用左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面无表情说道:“我要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他没有说是哪个王家,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王家。

  天凉郡王家早已破落,现在就只剩下一个人。

  朱洛要王家永世不得翻身,针对的那就是那个人和那把刀。

  计道人的声音没有立刻响起,而是过了会儿才做出回答。

  很明显,朱洛临死前的这个请求,即便是他也觉得有些麻烦。

  “好,我应承你。”

  听到这句话,朱洛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表情,身体也变得更加挺拔了些。

  他向前走去,缓慢的脚步,依次踏破石坪上积着的浅水,渐渐形成某种独特的节奏。

  他来到神道的下方,缓缓抽出鞘中的剑。

  一道强大的气息,从随着明剑出鞘,溢散开来,充斥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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