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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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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九章桃李之教(四)

  本就是寒冬时节,北风萧瑟。过了午后,山脚下又起了风,一阵一阵。

  车夫在冷风中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山路上有动静,心里就有些没底。方才那两个小哥儿相貌倒是仪表堂堂,可跟踪吊脚的行为实在鬼祟。

  再想着前面那家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车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是那等见财起意只人,行的是挖坟掘墓的事,被发现了就是死罪,那自己这个载客过来的车夫说不得也受牵连。

  车夫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等,忙挥着鞭子,驾车离去。

  山上,沈琰、沈兄弟还在缄默。

  “老天不开眼,为何就收了珏哥去?”沈哽咽道。

  沈琰指了指其他的墓碑道:“这是沈家二房嫡支福地,你就看了沈珏的墓碑?”

  沈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多是陌生的名字。不过有一个名字,却是记得清楚,那就是两人的曾祖父。

  沈走上前去,并未拜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始作俑者”

  三年前,随着徐氏归省,知晓自己祖上秘辛后,沈虽因邵氏子孙身份心生羞愧,不过对于所谓曾祖父不是不怨的。

  男人立世,修身齐家平天下。要不是这位曾祖实在无能,也不会使得家宅破乱。若是发现后妻为恶,他能稍微公正地处理,也不会引得三太爷怨愤离乡

  顾念后妻情分,想要大事化小,是对嫡子不慈;因愧疚发妻嫡子,就舍了后妻肚子骨肉不认,难道就是慈了?

  想要面面俱到,却是哪一面都没顾上,最后落得飘零异地、埋骨他乡的下场,也是自作孽。

  “是我不对”沈琰第一次认错:“回松江托庇沈家,使得你我兄弟平安长大,已经是得了沈家福祉,实不该再贪心许多……”

  实在是沈家在松江声望太盛,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

  沈怏怏道:“哪里是哥哥的错呢?要是不回松江,咱们也不知当年真相,只当祖父这一支是受了委屈的……我也曾大言不惭自诩为二房嫡裔,现下想想委实可笑……”

  沈琰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原也心存过怨愤,觉得往事已矣,嫡支与你我兄弟系出同源,本不必如此刻薄绝情;今日今时,才知什么是宿业难消。世事都有因果,你我兄弟成无根浮萍,也是承了当日因果。”

  沈看了兄长一眼,道:“那以后沈瑞那边……”

  “远着吧,对于那边长辈来说,你我不凑过去,就是知趣了……”沈琰淡淡地道。

  沈皱眉:“可是我还要过去赔罪……”

  “赔罪也要知趣些,明日还是约沈瑞出来说……”沈琰想了想,道。

  前几日他拦着弟弟,就是怕尚书府这边正在悲伤劲头上,知晓前因会迁怒与沈;可是事情也是压不下去的,否则生了误会,只能让两家再生嫌隙。

  沈点点头,倒是没有再说旁的。

  沈琰环视四周,就看到孙太爷的坟墓。

  孙太爷的墓虽挨着沈家的墓,却是泾渭分明。

  沈琰带了几分好奇,挪步过去,看了两眼。

  上面的名字虽陌生,可立碑人是三太爷,显然与沈家渊源颇深。

  “孙?”沈琰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走了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沈琰指了指眼前墓碑道:“这墓里的人姓孙,四房太太也姓孙,两家的渊源应在此处了”

  沈看了两眼,好奇道:“‘恩兄,?怪不得二房大太太当年去松江送嫁,这是通家之好吧……既是如此,怎么会让孙氏远嫁?留在京中照拂,不是更便宜?当时二房与松江那边,不是关系还没缓和么?”

  沈琰皱眉道:“区区商贾,怎么成了九卿高位的‘恩兄,?孙氏没留在京中,反而外嫁了松江?二房三位老爷,三老爷年纪对不上且不说,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大老爷年纪稍大些,二老爷年纪却是对的上的……”

  沈眼睛眨了眨,道:“一个是商贾,一个是高官显宦,即便有了‘恩义,在,也无需亲上加亲吧?”

  沈琰摇头道:“别人或许不会,这位三太爷倒是未必。当年之事,三太爷虽决绝,却是性情中人。孙家已是绝户,孙太爷墓地能与沈家墓地毗邻,又是照顾得很好,足以证明孙太爷对沈家的‘恩情,,直到沈尚书这辈,依旧没有相忘。三年前二房大太太非要过继四房嫡子,就令人觉得怪道,原来是应到此处。即便没有择嗣之事,有孙家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沈瑞守孝期满也会被接到京城。”

  实在是沈家四房前些年在松江出了不少风头,孙氏也底细也被族人总所周知。因此,兄弟两个对着一个墓碑,倒是沈孙两家的渊源猜测得差不多。

  沈莫名地想到自己兄弟身上,苦笑道:“大哥,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孙太爷施恩,惠及孙辈;曾祖母为恶,殃及几代子孙。她怎么能那么心狠?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害就害?这世上的后母不是一个两个,心存私心寻常,可为了私心敢杀人的又几个?都说生恩不如养恩,都已经养大将成人,作甚就容不得?”

  沈琰叹了一口气道:“为尊者讳。不管是非对错如何,以后莫要再说此话

  沈耷拉下脑袋,道:“再不说了……总自怨自艾也没意思,二房无心为难哥哥与我,大哥与我也该从这段宿孽中走出来……”说完,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兄弟身后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素衣妇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看着来人头发花白,面容也带了憔悴,却依旧觉得眼熟,沈琰试探地唤了声:“沈二太太?”

  沈在旁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兄弟去年冬与乔氏同路回京,远远地也见过乔氏,只觉得是个精致婀娜贵妇人,与眼前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委实不像。

  来人正是乔氏,却没有看向沈琰,只是直直地望向沈。

  沈琰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上前两步,将沈遮在身后。

  乔氏见状,神色立时有些激动,上前几步,带了悲声,道:“珞哥”

  兄弟两个刚看完沈家墓地,自然晓得“珞哥”是哪个。

  沈不由一激灵,乔氏已经绕过沈琰,抓了沈的胳膊,嚎哭道:“珞哥,娘的珞哥回来了……”

  荒郊野外,坟茔地里,乔氏的哭嚎令人心悸。

  沈虽被她哭的浑身寒毛耸立,可看她头发花白模样,心生不忍,好言好语道:“沈二太太,您认错了,我是沈,不是您的儿子沈珞……”

  乔氏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就是娘的珞哥你回来看娘了……

  白氏平素虽也是迎风流泪的性子,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嫌弃不得也挑剔不得,眼前这沈二太太却明显看着不正常。

  沈琰冷着脸上前,拿开乔氏的手腕。

  他是乔家女婿,对于乔氏之事自然也知晓。这次沈珏之殇,乔家人都隐有不安,也是因乔氏曾磋磨过沈珏。而这乔氏,对外宣称是在庄子上“静养”,实际上为沈大老爷夫妇所责罚,送到庄子里去。

  这次沈家办沈珏后事,都没有将乔氏放出来,小乔氏还因此唏嘘了一回。

  都是乔家出嫁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外头有乔氏不贤的流言出来,小乔氏这里也心生不安。还是沈琰劝慰了一番,才使得小乔氏没有再继续战战兢兢。

  如今乔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看起来精神又疯疯癫癫的,沈琰心中不由自主地带了提防。

  “你是谁?”乔氏抬头看着沈琰,神色恍惚道。

  实际上,沈琰与乔氏是打过罩面的。只不过作为外男,与未来侄女婿,也就是找个罩面而已,乔氏没有细端量,早就忘得于于净净。

  沈琰心中犹豫,是不是将自己“侄女婿”的身份报出来,就听到乔氏一声尖叫,冲着自己跪了下来。

  “太爷饶命,太爷饶命”乔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以头叩地。

  沈琰与沈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乔氏这又是什么戏码。

  乔氏已经哭道:“我再也不敢违逆太爷交代,赖在老宅,这就与二爷搬回自家去…我不该逼着表哥带我去见孙家姐姐,坏了二表哥与孙家姐姐的亲事……大嫂的胎不于媳妇的事,是我娘使人落的……”

  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却是令人心惊。

  沈琰先前虽迷糊,现下也看出乔氏是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当成了已故三太爷,便板起脸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有错在先,既是有报应在后。”

  乔氏身子抽抽,哭泣道:“要报都报到我身上,莫要害了我的珞哥……”

  沈琰道:“沈珞已经死了……”

  乔氏使劲摇头道:“珞哥没死,我的珞哥还在”说罢,就去搂沈的大腿。

  沈忙挑开,闪身避到孙太爷的墓后。

  乔氏身子一歪,正好摔倒在孙太爷墓前。

  看着脸大的“孙”字,乔氏身子一僵,惊吓一声,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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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

  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子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中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于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子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子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子?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子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子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子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子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子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子,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子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子,东屋就只有庄头婆子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子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中,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子,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子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子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子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婢子,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子,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子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中镯子,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子谢了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子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子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子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中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子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子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子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子,道:“为何要看在二公子面上?”

  这婆子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子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中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子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子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子?

  婆子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子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子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子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子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子,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子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子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子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于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子,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子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子合该就是二房子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子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

  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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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二章 红衣使者(二)

  换做真正的大明人,被一个“外人”知晓自己长辈阴私,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也会不自在;沈瑞不是古人,即便心中也有“为尊者讳”的想法,可在他心中只有长辈名分的乔氏却不在这“尊者”的范围之内。

  沈琰察言观色,自是瞧出沈瑞没有尴尬与忌惮。

  虽说这个时候有乔氏添乱,可沈琰还是觉得不好再拖,就指了指沈道:“我今日带舍弟过来祭送沈珏……”

  兄弟两人穿着素服,即便不说,沈瑞也能知晓其用意。

  对于这兄弟两个私祭沈珏,沈瑞刚开始觉得有些烦,不过想想他们没有仗着是“姻亲”,就随乔三老爷过去尚书府,也是知趣,便点点头道:“珏哥在京城故交不多,沈先生与令弟能过来相送,我代二弟谢过两位……”

  沈琰叹气道:“即便今日恒云不出城,过两日我也要带了舍弟寻恒云……

  沈瑞有些意外:“沈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半年前沈瑞与沈琰兄弟见过面,可也不觉得彼此是能往来无忌的关系

  沈站在旁边,脸色苍白,面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琰道:“沈珏殇时,舍弟也在卧病中。等到他病愈回书院,得了沈珏的消息,便要死要活的……我追问了,才晓得沈珏生病前,这两个在一处……”

  沈瑞虽年纪比自己小,可沈琰从来不曾小觑过沈瑞。

  即是讲述前事,沈琰在话中也没有偏疼沈,而是没有立场的平和讲述,将弟弟对自己说过的事如实说了。沈离开书院,沈珏尾随,等到下雪,两人冒雪回书院,晚上沈因风寒高热,缠绵数日方好,一件不落。

  只是同沈告知他,沈琰还加了一段“前言”,将自己婉拒田山长提亲,“设计”让弟弟听到死心之事也一并讲了。

  说到最后,沈琰满脸愧疚道:“虽说是阴错阳差,可到底是我之过,我本当上门请罪。”

  沈瑞不是圣人,要说听了这缘故,没有半点迁怒那是不可能。

  不过他理智尚在,也晓得沈珏已经十五岁,他的脚长在自己腿上。要是他心里不乐意跟过去,没有谁会强迫他。

  沈因此愧疚难安,显然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沈琰如实告知此事,不过是怕沈瑞听闻此事后迁怒弟弟,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感冒只是诱因,沈珏之殇确实称得上“阴错阳差”。

  要是论起因果,这里面确实有沈琰兄弟的不是,可尚书府上下漠视沈珏的人就无辜么?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两个不同的少年风寒高热,小门小户的沈尚能得到母兄关爱,第一时间被发现患病,熬了过来;沈珏身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却是孤零零自己扛着,直到病故。

  相对于沈琰这个兄长,沈瑞觉得自己不合格了。

  他低下头,苦笑道:“珏哥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甚意

  沈琰见沈瑞并无找后账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却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好一会儿才满脸颓败,耷拉下脑袋。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灯花“噼里啪啦”直响,就听到东屋传来喧嚣声。

  沈瑞是尊长辈吩咐过来“看顾”乔氏的,便踱步到了中堂。

  就听到周妈妈细声慢语道:“二太太既醒了,作甚不让大夫把脉?老爷、太太都担心着二太太,方打发二少爷带了大夫过来……”

  “担心我?是恨我不死吧?我一日不咽气他们就不安心,非要治死了我不可”乔氏嗓子尖锐。

  “哎呀二太太,您可不能这样说……太太性子敦厚,这些年待二太太如何,大家可都在看着,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抹了好的……”周妈妈是徐氏近人,自是听不得这诋毁之词,忙道。

  “哈?对我好?不让何氏守贞,让我儿无人侍奉香火是为我好?塞了个短命嗣子给我就是对我好?拦着我疼侄儿就是对我好?瞒着我一个,接了孙氏子进京就是对我好?”乔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状似疯癫。

  屋子里除了周妈妈与仆妇婢子,还有随行过来的大夫。

  医者父母心,虽说这大夫对于乔氏这位沈家二太太殊无好感,可进了屋子后也在“望”。

  眼见乔氏眼白赤红,狰狞间青筋直露,大夫不由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乔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妈妈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积年老人,知晓缓急轻重,忙招呼大夫上前看诊。

  沈瑞在外头听到不对劲,也挑了帘子进来。

  乔氏面色惨白,躺在炕上。

  大夫诊视了一番,眉头紧皱。

  等把完脉,大夫说了一堆话,意思是乔氏气血两亏、七情抑郁、合该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如今气急痰迷,有“卒中”之兆。

  如今已经是入夜,山野小庄,即便大夫开了方子,也没有地方抓药去。幸好有之前的村医留下两包草药,大夫翻拣了一遍,寻着能用的重新拟了简方。

  张贵家的院子是三合院,住着张贵一家九口人,除了长子长妇,次子次妇,还有未成亲的三子与闺女,与长房半岁大孙儿。

  同庄户百姓相比,张贵家的青砖瓦舍颇为气派体面,住着也宽敞;今日家里来了主家与贵客,张家院子一下子就满满了。

  不仅需要上房腾出来招待主家与客人,随沈瑞过来的大夫与一于尚书府下人管事也需安置。

  张贵便让儿女们将东厢三间也都让出来,一间请大夫歇脚,两间让沈家众仆安置。

  长寿、长福都来了。

  眼见过了饭时,周妈妈还没有从上房出来,长寿就寻了张贵道:“张大叔,二少爷出来时急,还没用晚饭……”

  张贵搓手道:“长寿小哥儿,我家婆子带了媳妇早就在厨房热菜了……今日吃食倒是现成,只恐二少爷与贵人嫌弃……”

  厨房就在正房耳房,现下正有肉香菜香飘出来。

  长寿略一思恋,就知晓缘故,道:“这些给其他人用吧,二少爷那里,现下多半也顾不得用饭,寻个于净的锅,熬一锅粥候着……”

  “那位沈老爷与沈相公?”张贵迟疑道。

  那两位可是与自己二公子朋友论交,方才也同二公子在一块,要是怠慢了,丢的可是沈家的脸。撤下的祭桌虽有不少大荤菜,可到底是剩饭,沈家下仆这边对付一口还罢,招待外客未免不恭。

  长寿也想到此处,便道:“那就多熬着粥,预备两个简便小菜。”

  张贵应了。

  长寿又道:“出来匆忙,公子行李都没带过来,还请张大叔帮忙张罗。”

  张贵忙道:“长寿小哥放心,家里正好与几床新被褥,可不敢怠慢二少爷

  张家女儿如今虽尚未出阁,不过已经说了人家,婚期就定在腊月,如今嫁妆已经预备齐备。就是长寿不开口,张贵也不敢拿自己的旧被褥给沈瑞用,早就打算先用女儿的嫁妆。

  长寿道:“就劳烦张大叔费心,太太最疼二少爷,不会让张大叔白出力…

  张贵忙摆手道:“都是小老儿应该的。我们寻常离二少爷远,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沈家祭庄共有三处,这边的最小,负担的差事又繁琐。沈沧、徐氏就没有安排旁人,只是寻了敦厚的张贵来负责。张贵确实不辜负沈沧与徐氏器重,不仅看看顾墓地用心,在祭庄收成上也从不动手脚,是难得的老实人。

  徐氏投桃报李,不仅多有赏银,而且还安排了沈贵家次子到铺子上学徒,三子在三老爷身边做书童,少不得以后也要当用。

  张贵家得了重用赏赐也不招摇,依旧寻常百姓似的过活,实际上要比一般人富庶。

  在沈家下仆中,张贵算是数得上的管事,长寿却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自没有他赏张贵的道理,不过在徐氏跟前回话时为张贵说几句好话还是能的。

  张贵自然也知晓此处,对长寿才分外客气。

  夜色越发浓了。

  沈家随从都饥肠辘辘,少爷没发话,也没有人敢讨吃的,长寿便进正房寻沈瑞。

  沈瑞坐在堂屋,这与大夫说起二太太的病。

  “卒中”就是中风,既有中风之兆,那肯定是不好挪动,可是这里又不是的好地方。

  大夫道:“要是想要挪动,也要等到二太太醒后,看着差不多方可;否则还是不挪动为好。”

  沈瑞点点头,见长寿进来,就吩咐长寿带大夫下去安置。

  长寿转回后说了晚饭的事,沈瑞听他安排的还算妥当,便道:“陈大夫那里也上粥吧,代我告声罪……”

  长寿应声,下去安排不提。

  北房总共三间,沈瑞在堂屋说话,东西两屋都是听到动静的。

  东屋周妈妈想着二太太是“卒中”之兆,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只跟着犯愁。乔氏之过,送到庄子上“静养”并不无辜;可她要是“卒中”,就不宜在外头养病,否则倒显得大老爷夫妇刻薄。

  西屋沈则是皱眉,乔氏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正应该“恶有恶报”?如今没等人追究她责任,自己就倒下了,难道就这样逃过一劫?

  沈琰则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乔氏,之前就疯疯癫癫,深思异常,现下又有卒中之兆,应该是蹦跶不起来。如此也好,要是尚书府算后账,沈二老爷真的休妻,那不仅是影响到乔氏,还有小乔氏。

  小乔氏即便是乔家女,可如今进了沈家门,成为自己的妻子,沈琰也愿意相护……

  紫禁城,乾清宫。

  东暖阁传来一阵阵咳声,门口侍立的几个内官不约而同地带了几分忧虑。

  皇城里的内官有万人,最风光得意的就是御前这些人。即便只是门外服侍的内侍,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体面。

  这体面,都是皇爷给的。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爷虽正值盛年,可这两年身体渐虚,要不是如此,过去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的皇帝,也不会借口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道,将道士之流传召到皇宫。

  佛家修的是来世,对于渴盼长寿的皇帝来说都是虚妄;道家求的却是现世长生,正是合了皇爷的心思。

  东暖阁里,皇爷吃了一枚药丸,嗓子里的咳意终于轻了不少。

  “寿哥规矩虽学的好,骨子里却是最厌恶规矩的,如今却能路祭都做了,倒是长大了……”皇帝止了咳,道。

  旁边站着一红衣内侍,道:“殿下打小就聪明,又有皇爷言传身教,待人自是周全。”

  这天上当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儿女好话的,皇上神色越发温和,道:“朕去年没有禁寿哥出宫,就是想着外头那几个都是读书的孩子,寿哥‘近朱者赤,说不得能向学些,本也见了些成效,要不是寿宁侯太急躁,伤了寿哥的面子,也不会让寿哥又捡起武事来……如今他倒是亲近东宫诸卫,这样下去倒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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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衣使者(三)

  城外,沈家祭庄。

  北房西屋,饭桌摆了出来,稠稠大米粥,四色佐粥小菜,还有一盘子鸡蛋煎饼。不过是寻常吃食,不过不管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兄弟都是饥肠辘辘,一人捧着一碗粥倒是吃的香甜。

  尤其是沈瑞,这几曰艹办沈珏后事,茶饭不思,早已经饿过劲了,今曰折腾一曰,身心俱疲,被浓香的米粥勾起食欲,就觉得肚子里没底,克制着也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

  等用了晚饭,也将二更天,倒是该安置时候。

  张家只有这三合院,正房与东厢房都腾出来了,剩下西厢房挤着张家八口沈瑞虽是主家少爷,可正房东屋乔氏占了,最好的就剩下西屋。偏生有沈琰这个举人老爷在,既是沈瑞“旧识”,又是乔氏“恩人”,总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厢房与沈家仆人挤一处。

  张贵就悄悄寻沈瑞问了,是不是也让沈琰兄弟在西屋。

  西屋是一溜火炕,睡三个人倒是也不挤。

  条件就在这里,沈瑞便点了头。

  张贵就转过厢房,吩咐自己婆子道:“去将鹃儿剩下的三床新铺盖抱来,你带了老大给少爷送去。”

  他们家闺女的闺房就在西厢靠南那间房,铺盖都在里面。今天他们家人都挤到西厢,两个年轻媳妇就带了孩子去与小姑子挤,剩下两间房,只有一铺炕,就来两口带着两个儿子挤了。

  张贵家的道:“不过是客,如何能同自家少爷一样?小心少爷挑理?就算是举人老爷,也没有在少爷跟前拿大的道理。”

  张贵道:“不只是举人老爷,还姓着沈呢还是客气些好……”

  张贵家的虽心里有些舍不得,可还是去隔壁抱被子去了。

  少一时,张贵家的就带了长子抱了三床新铺盖去了北房。

  眼见着大红被子面,上面绣着双红喜,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劳烦妈妈了……”

  张贵家的忙道:“少爷贵人下降,小人们只有欢喜的,平素里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周妈妈本在西屋,听到动静也过来。

  眼见炕上放着新被褥,很是满意地看了张贵家的一眼。

  也没有用旁人上手,两个妈妈亲自铺陈了铺盖。

  周妈妈方道:“少爷,要不要留人在这边服侍?”

  沈瑞摆摆手道:“不用,妈妈带了人只好生服侍二太太就是。”

  周妈妈是徐氏心腹,外甥女就是春燕,对九如居也熟,知晓沈瑞脾气,便也不啰嗦,对沈琰兄弟福了福,就回东屋去了。

  西屋里,沈神色有些别扭,沈瑞与沈琰两个,不能说是面厚心黑,可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场面,都随意起去了外衣,穿上中衣上炕。

  沈瑞直接去了炕尾的位置,沈琰见状就占了中间的位置,沈只剩下炕头他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熄灯吗?”

  沈琰没有说话,沈瑞应了一声。

  灯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瑞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如今吃了热粥,浑身暖洋洋的,困意就上了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至于东屋的乔氏,与身边的沈琰兄弟,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别说乔氏只是“卒中”之兆,就算乔氏真的“卒中”,瘫痪在床,沈瑞也不可怜她。沈琰兄弟与尚书府这边只能说是孽缘,不管怎么说,沈珏是因沈受的风寒。沈瑞不迁怒,可心里也有疙瘩。以后还是能不见就不见,想必现在那兄弟两个也是这般想。

  沈瑞睡得香,沈躺在炕头,却是跟烙饼似的。不是他不困,实这炕头太热,他都觉得后背要烫熟。

  “这沈瑞就是个藏歼的,定是晓得炕头热,才挑了炕梢”沈翻着身,低声咬牙切齿道。

  “还不睡,嘀咕什么?”沈琰轻声道。

  “大哥,实在太热……”沈掀开被子,小声道。

  眼下正值夜半,外头一轮明月,透过窗户,使得屋子里也不是全黑。

  沈琰看见弟弟的动作,伸手将他的被子又拉上,小声道:“你病才好没几曰,今曰又在外头折腾半曰,发发汗也好。”

  沈虽觉得难受,可素来听兄长话,就老实地没动,渐渐地习惯了被窝里的温度,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沈直觉得自己就要渴死了,嗓子里响于响于。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觉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就一屁股蹲坐在沙漠沙漠炙热,似能将人烤熟。

  沈想要站起来,可实在太乏了,就躺在沙漠上,脑子里幻想着绿洲。

  不知是他的幻想起作用了,还是什么,他便觉得周遭的气温似降了下来。他逼着眼睛,正惬意地呼吸,就觉得脖颈上勒得慌,喘不上起来,忍不住“呜呜”出声……

  就听耳边一阵惊喝:“你在作甚么?”

  沈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觉得喉咙火辣辣的,脖颈之上满是束缚。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影站在炕头,手中用着力气,神色狰狞。

  沈琰已经看清楚那人动作,又惊又怒,一下子起身,踹了一脚过去。

  “噗通”一声,就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沈琰顾不上去看凶手,忙到沈跟前:“二弟”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同屋的沈瑞醒了,西屋也有人掌灯。

  沈使劲拉着脖颈上束缚,使得束缚的不那么紧了,就是一阵猛咳。

  沈瑞已经坐起来,虽没有看到地上人影,可也察觉出不对劲,趿拉着鞋子就下地去点了灯。

  地上人影现出来,望了望炕头的沈,又望了望地上站着的沈瑞,倒是满脸惊诧。

  沈瑞面上一寒,忙看向炕头。

  就见沈脖颈上系着一跟腰带,脸上紫红,沈琰则是满脸骇白地站在旁边沈还在咳,就听到西屋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眨眼而至,周妈妈端着灯火走了进来。

  看着屋里情景,周妈妈不由瞪大眼睛。

  借着灯光,沈琰已经解开沈脖颈上的腰带。

  沈脸色慢慢缓和,只是大口大口呼吸之间,神情带了几分痛苦之色。

  “二弟,你觉得哪里……哪里不难受?”沈琰脸色越发白,说话也带了颤“嗓子……疼……”沈声音已经带了暗哑。

  “那就别再说话,好生闭嘴待着”沈琰忙道。

  周妈妈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忙快走几步,挡到沈瑞身前,对依旧躺在地上不起的人,道:“二太太,你这是要杀人?二少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下狠手?”

  地上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乔氏。

  她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指着沈瑞尖声道:“他不是人,他是讨债鬼他来沈家讨债的,先是害了珞哥去,又害死了珏哥他是讨债鬼”

  “二太太真是疯了大少爷没时,二少爷还在松江族里,关二少爷什么事?三少爷到底因什么没的,旁人不清楚,二太太还不清楚?要不是去年三九天二太太逼着三少爷跪了半晚雪地,能坏了三少爷的根本……如今倒是倒打一耙……”周妈妈恨声道。

  沈瑞皱眉道:“妈妈与她啰嗦什么?我去叫陈大夫,妈妈带人拉她下去”说罢,拉过衣裳披着,出去厢房叫陈大夫。

  一个三合院,不大的地方,北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东西厢房也都亮起了灯。

  陈大夫与长寿、长福在一屋安置,早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沈瑞过来时,长寿、长福两个已经穿戴好,正要出门往北屋探看。

  陈大夫惦记着病人,也跟着穿戴起来。

  见沈瑞进来,陈大夫道:“可是二太太发病?”

  “不是,是沈相公。”沈瑞道。

  陈大夫虽有些意外,可还是背着医箱随沈瑞去了北房。长寿、长福两个不放心,便也跟在后边。

  周妈妈已经叫了仆妇、婢子,正拖乔氏回东屋。

  乔氏状似疯癫,使劲挣扎着,口中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周妈妈大急,忙伸出手去捂她嘴巴。

  沈瑞直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蹦,回头对长寿、长福道:“还不快去忙妈妈去了二太太回去”

  有了两个小伙子做助力,乔氏彻底被制住,半拖半抬去送到东屋去了。

  陈大夫见状,就要跟着后头,被沈瑞拉了一把道:“先去看看沈相公”

  陈大夫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随他去了西屋。

  沈正靠在炕头的墙上坐着,沈琰已经下了地,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他素来沉稳,不是七情上面的姓子,可方才之事实是太过惊悚。虽说乔氏是妇人,手上力气有限,可睡梦之中,脖颈又是要紧的地方,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得就要失了手足。想到这里,沈琰后怕不及。

  陈大夫家现下在虽没有在宫里供职,祖上却是御医出身,要不也不能在仁寿坊置下产业。

  沈脖颈上青痕,陈大夫只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想想方才被拖出去的乔氏,他心中对沈瑞待长辈不恭敬的那点腹诽立时烟消云散。

  沈琰虽浑身怒气,却也知晓轻重,看到陈大夫背着药箱,忙让出炕头位置来。

  陈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又诊了脉,问了两句,道:“除了外伤,还有些受惊,需服两剂安神汤,其他倒是无甚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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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八章意气之争(二)

  顺天府府学里的学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出身仕宦人家,家中有人出仕为官;一种是士绅人家,即便家中无人出仕,可耕读传家,家资富足,扯上得的族亲好友中不乏官员;一种是寒门子弟,父祖即便有功名也早就谢世,倚靠不上,或是自己就是家族中改换门庭之人。

  沈瑞是第一类,梁耀是第二类,眼前这王鼎与赵敷就是第三类了。

  只是与周身带了阴郁之气的王鼎不同的是,赵敷对自己贫穷的处境比较坦然。

  学院里有课的时候,学生要在这边用午饭,这边有食堂,大家也可以自带食盒。家境好的,多是自带食盒;家境尚可的,交了钱米到食堂上吃大锅饭;家境再差些的,也要自带于粮。

  能入顺天府官学,而不是这边县学的,多是生员中的佼佼者。

  年轻人多爱惜面皮,即便家境真的困难,一身体面儒衫,一餐能油菜有肉的午饭勉力也能筹备得上。不过一个班里,总有三、两个在同窗眼中“不合群”之人,这赵敷就是其中一人。

  赵敷虽穿着儒衫,可上面却是叠着补丁,衣服也洗得褪色成灰色。在同窗中,虽不乏寒门子弟,可像赵敷这样穷的也是有数。

  开始时,见他这样装扮,有不少人面露诧异,赵敷却泰然自若。等到赵敷的午饭拿出来,就又成了一景,拳头大的紫红高粱面饼子,加上手指长的一条咸菜,就是他的午饭,且几乎天天一个样。

  虽说嫌隙赵敷寒酸,避而远之的同窗不少,可也有梁耀这种没心没肺的富绅子弟,眼馋赵敷的稀罕吃食,死乞白赖地非要拿着自己的食盒换上一顿高粱面饼子尝鲜,结果只吃了一口就皱了眉。

  府学教授也是寒门子弟出身,倒是不以衣冠敬人,看赵敷家境实在困难,还给他安排了抄书的活计,赵敷也做着,功课却是不耽搁,每月月考都是一等。只等府学里廪生名额空出来,就能补廪生。

  既是前途可期,同窗中对赵敷便也多了几分尊重,少了几分轻视。

  梁耀之前对赵敷存了好奇之心,拉着沈瑞过去说过几次话,论起来也算同窗之中相熟之人。

  赵敷说了一句话,打了王鼎的脸,惹的王鼎大怒。

  赵敷却是满脸好奇,道:“月考成绩就在这里贴着,王相公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

  王鼎气了半死,怒道:“平素看你不卑不亢,尚存风骨,没想到全都是装的,怎捧起尚书公子的臭脚来?”

  赵敷满脸愕然:“这……这……非礼勿言啊,王相公……”

  旁边同窗望向王鼎都带了异色,大家都是读书人,首重斯文,这王鼎先是讥讽沈瑞是“铜铁蠢物”,又连“捧臭脚”这样的市井俚语都说出来,显然修养不足。谁不晓得王鼎本是赤贫出身,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是公子。

  王鼎被大家看的越发羞恼,看着沈瑞道:“你倒是厉害,走了一个梁耀,又拢了个赵敷出来……不过是乡下小子,嗣子之身,倒是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沈瑞本是当他是犬吠,可见他没完没了也厌烦,皱眉看了他几眼道:“你这般针对沈某人,到底意欲何为?”

  王鼎讥笑道:“不过是揭开你的面皮,让你不能糊弄人罢了。”

  沈瑞看了王鼎一眼,轻笑道:“那沈某人倒是要谢过王相公的‘青睐,了从杨廷和那边的消息看,已经有人将“郑皇亲”的事提到御前。就算皇上不在意,张家人也会盯着的。好好的太子舅家,怎么会允许旁人顶着“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在京城大喇喇蹦跶。

  之前沈瑞不过将王鼎看成是用自负掩饰自卑的中二少年,上辈子同窗中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一个两个。可眼见王鼎满脸恶意,数次针对自己,沈瑞也不是菩萨。

  王鼎这些日子,随着“郑皇亲”应酬吃请,已经露了不少小辫子。沈瑞早打发长寿暗中盯着,不过是什么时候揭开的事。

  那“郑皇亲”无知者无畏,连驸马府上都敢坐主位吃请,为了护着王鼎这个拿得出手的亲戚小辈与尚书府对上也不稀奇。那样的话,沈家可就陷入笑话沈瑞正是顾及此事,加上考虑到断人前程到底阴损了些,才有些拿不定主王鼎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让他有了定夺。

  这样莫名其妙就记恨自己要死的人,还是断了前程更省心些。

  沈瑞虽带了笑,王鼎却觉得他目光森寒,不由浑身发寒,后背寒毛耸立。

  正好一阵北风吹过,王鼎紧了紧身上大氅,再看沈瑞依旧是淡定从容模样,便只当自己想多了。自己身后有贵人,别说是沈瑞,就是沈尚书也要客气着他虽安慰着自己,可到底底气不足,隐隐地也生出几分后怕来,便不敢再针对沈瑞,只对赵敷道:“想要抱大腿,也要掂量掂量分量,堂堂尚书公子能看上你这酸丁?”

  赵敷摇头道:“鸦落豚上……”

  王鼎冷笑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赵敷善意援手,沈瑞自是领情,拱手道:“谢赵兄出言相助,倒是连累赵兄跟着承恶言了……”

  赵敷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实不当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

  赵敷带了讶然之色:“二郎,你怎么来了?”

  “大哥,大嫂难产了,娘让我叫你家去”大冷的天,少年跑的额头是汗,呼哧带喘道。

  赵敷一听,不由有些傻眼。

  少年急得不行,去拉他的袖子。

  赵敷这才醒过神来,脸色发白,走路却是同手同脚,又想起还没有告假,便要转身。

  沈瑞见了,便道:“赵兄且去,教授那里我代赵兄告假……”

  赵敷露出感激之色,道:“那就劳烦沈兄……”

  赵敷带了弟弟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府学外赶,沈瑞想起赵敷家境艰难,到底不放心,唤了长寿到跟前,吩咐他取两块银饼子一张庄票,追赵家兄弟过去帮把手。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来到府学时,赵敷已经满脸感激地等着。

  他也不避讳在人前,对沈瑞长揖到地。

  沈瑞忙避开:“不过举手之劳,赵兄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赵敷满脸感激道:“若非沈兄家的人参,内子已经一尸四命。于沈兄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倾世之恩”

  虽说沈瑞昨儿就得了书童回报,知晓赵敷之妻诞下三子,不过再次听赵敷提及,还是还感觉到其中的凶险。要不是自己昨天多事一回,打发长寿带了银钱跟过去瞧瞧,凭着赵家一贫如洗的家境,这赵家娘子还真是产关难过。就是赵家有请医问药的银钱,那救命老参也不是外边能随便寻得到的。

  只有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家里常年有病人的,人参鹿茸这些东西都储了不少,拿出一根半根救急不算什么。

  沈瑞摆摆手道:“都是同窗,说这些就客气……要是赵兄不见外,等弥月酒时多发张帖子就是……”

  就算是后世,三胞胎也是稀奇事,沈瑞好奇之余还真有些担心。这几个孩子,到底是因自己一时善念才得以平安落地,要是因赵家家贫照顾不及而夭折倒是可惜了。

  只是如何援手,这是个问题,否则伤了赵敷的面子,才是费力不讨好。

  “那是自然就是梁兄那里,也是落不下的。”赵敷道。

  没等沈瑞想着怎么帮赵敷一把,就有产婆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产三子,在太平盛世年景,堪为祥瑞。

  宛平县县令此时已经换人,不是沈瑞应考时那一位,是个极活络的。

  听人提及此事,县令就命人去赵家探看,待确定是此事后,就报到顺天府衙门。

  赵家这边作为书香门第,出了“祥瑞”的清白人家,总不好破破烂烂的,在京兆衙门下来人前,知县衙门这边就派人去将赵家休整粉刷一番。衣料吃食这些,也送来不少。为了防止“祥瑞”夭折,知县还叫人送来两头产乳的母羊等到京兆衙门派了过来探看时,赵家看起来已经是体面人家模样,几个孩子虽没满月,看着比寻常婴孩儿小些,可也不见病弱。

  京兆衙门那边,就打发两个医婆过来,帮赵娘子照看三小儿。

  等到赵家三子满月,大夫医婆一一看过,并无孱弱病夭之兆,顺天府府尹就上了折子,提及顺天府儒学生赵敷之妻一产三子之“祥瑞”。

  皇上子嗣单薄,听到这“一产三子”的消息,也暗暗羡慕不已。又听闻着赵敷夫妇服侍瘫痪在床的病母,拉着年幼的弟妹,孝顺宽厚,皇上便亲书“积善人家”四字,赐了赵敷。

  一时之间,赵家事传到沸沸扬扬,连尚书府也听闻此事,连徐氏与三太太也八卦起此事。

  三太太道:“这四个字倒是极贴切,要不是这样品行,也没有这样的福报徐氏笑了笑,沈瑞要了半截人参救急之事她是晓得,本不算私密事,只是如今倒是不好声张,否则就有狭恩图报之嫌。……

  若说赵敷夫妇一产三子是福报,那对赵家扶危救困的沈瑞也不是也能沾上一二分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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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三)

  侍郎府,东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针线,揉了揉手腕道:“大爷还在书房说话?”

  旁边妈妈道:“正要与奶奶回话,方才坠儿过去奉茶,大爷正发作沈家二少爷,骂了两刻钟了,如今还训丨斥着,奶奶要不要去解围?”

  何氏面带犹豫,终是摇摇头道:“大爷是老师,瑞哥儿是他弟子,老师教导弟子天经地义,哪里轮得着妇人多嘴?”

  那妈妈迟疑道:“要是训丨得狠了,姨太太那边……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爷不会平白无故发做人,定是瑞哥儿有错处,即便言词锋利些也是为了瑞哥儿好……”

  妈妈这才闭了嘴。

  东厢房里,沈瑞满脸涨红,耷拉着脑袋,无地自容。

  王守仁满脸怒气,手中拿着沈瑞新做的几篇时文,甩得哗哗作响:“满篇匠气,不知所谓上个月你虽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几分用功在里头,这个月却是成了敷衍应付。你在敷衍哪个?”

  “老师……”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辩解。

  王守仁并没有冤枉他,他这个月脑子如浆糊,即便后半月将读书捡起来,在做文时也脑袋空空。

  沈珏之殇,三老爷之病,使得他心里对于科举也生出几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气,不过是将科举之路当任务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读书作文时就带了懈怠。

  王守仁一脸“恨铁不成钢”,撂下手中时文,道:“看你素日稳重老成,怎么如今还钻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这样心灰作甚?”

  沈瑞闻言,不由一颤。

  他是心灰么?

  他以为自己只是迷茫了,对于做个太平士绅与在仕途之路上艰难前行之间产生了困惑。他并不是权利欲旺盛之人,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从教职做个平常人他知晓自己的分量,一步一个脚印熬上进士,都是运气的事,在朝政时局上呼风唤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与未来天子结下些许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别时,作用也是有限。

  这般辛苦读书,到底值不值?

  要知晓大明朝京城难做,地方的太平士绅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绩就有多少压力,不去惦记功成名就,便也没有压力。

  沈瑞心里纠结,抬头道:“老师本是个最洒脱不过的性情,为何甘心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经原级起复,只是由刑部主事变为兵部主事。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还算小小地夸了半步。不过以他侍郎之子、二甲进士的身份,连吏户礼三部都没有进去,可见阁臣对王家父子的防范。

  王守仁满脸正色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要不然即便满腹经纶亦不过一堆腐肉尔”

  王守仁说的掷地有声,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为何想起“天与之降大任于人”那句老话。难道所有的磨难,都为了铸就个千古流芳的“阳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着王家父子规避了政治风险,那王守仁还能成为历史上那个文治武功的王守仁么?

  自己拜师时,本存了利用之心,实际以自己的半点才学,实担不得这“王门首徒”之名。

  见沈瑞缄默不语、隐含忧虑,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儿,你与为师说句实话,你到底在焦心什么?小小年纪,一年之中让你见了两遭丧事,你一时走不出伤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该如何消沉……”

  眼见王守仁满脸关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来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珏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珏全心依赖他,他又未尝不是依赖沈珏呢?

  等到沈珏之殇,他便觉得自己离这世界又远了一层。就算名义上父母沈沧、徐氏,也不能抚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旧交替就在这两年,等到权阉肆意时到底如何应对,沈瑞心下还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沧在世,沈家就避不开纷争;还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尘泥时,沈瑞这个徒弟徒孙哪里能于看着?

  现下大明朝已经是纸糊灯笼,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视眈眈,南边苗乱不断,中原腹地打着弥勒教、白莲教造反的百姓接二连三。

  就算知晓刘瑾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年,可随后的正德十几年,自己真的能顺利取士、做个太平文官么?

  沈瑞想要改变,可觉得无心为力;想要维持现状,又知狂风暴雨不可避。

  想着王守仁不仅精通儒学,对于释道两教也多有涉猎,沈瑞试探地问道:“老师如何看‘庄公梦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瑞一本正经,并无说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觉怪异:“瑞哥儿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学,对道家也有多有涉猎之事王守仁是知晓的,毕竟沈家士子的五经学的是《周易》,要是对道家一窍不通,也学不进去。

  沈瑞摇头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梦。”

  沈瑞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王守仁,留心他的反应。

  作为五百年后来的现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沧,名义上的至亲长辈,沈瑞也不过是以猜测地口气论起未来朝局,可对以后开宗立派的王守仁却想要多说两句。

  实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这里要比沈沧那里还厚一层。

  王守仁收起诧异之色,面色转为郑重。

  收徒六年,前后相处的日子不多,他却是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沈瑞并不是妄言之言,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提及“庄公梦蝶”。

  “瑞哥儿是梦做了蝴蝶?看到了未来不好的事,且又与为师相关?”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单纯地“庄公梦蝶”,也不会使得他小小年纪,就生忧心。

  这下诧异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让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见了弟子的反应,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年少时曾有段日子追求道家的逍遥自在,却始终不得缘法,没想到瑞哥儿还与道门有渊源,可谓青出于蓝……我记得当年在东林禅院,你也曾听禅,不愧为我的首徒,儒学上虽不显,释道两门说不得另有所成”

  见了王守仁这般反应,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这样做老师的,就算是兼收并蓄,也要分了主次轻重,难道不是该训斥自己不务正业?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师,弟子并非说笑”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为师知晓,你素来稳重,不会行说笑之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为师在这上指点不了你什么,还需瑞哥儿自悟。”

  “那老师就不好奇弟子梦中之事?”沈瑞见他堵自己的话,不解道。

  “虽好奇,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既有幸窥得一二天机,却也要记得‘天机不可泄露,,万不可述之与口,以防伤了寿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时,沈瑞不过九岁童子,母丧父弃,身世堪怜。王守仁待这个弟子,也是当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亲生骨肉,沈瑞这个大弟子也依旧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会信口雌黄在自己面上扯谎,可这世上之事多是祸福相依。他虽对自己未来的境遇好奇,可也不愿意因此损了沈瑞的气运寿数。

  这一片至诚关爱,沈瑞如何体会不到?

  沈瑞只觉得眼眶发热:“老师方才还教导弟子‘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难道关乎于朝局安稳、百姓安乐这样的大事,老师也因怜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过问么?”

  王守仁哑然。

  好一会儿,王守仁方沉声道:“为师虽存建功立业、保国卫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牺牲我的弟子,为师宁愿做个无大义的聋子”

  “老师”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要说来自后世的沈瑞,更不习惯跪拜之礼。

  可眼前,对着这般呵护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师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试探之前还在犹豫着会不会因多言被当成怪物,影响到自己安危。没想到即便是一心为公的王守仁,对着他也是全心呵护,宁愿做自私之人,也没有为公道大义来伤害他。

  直到此时,沈瑞才真正将眼前青年视为师长,不再是后是神坛上的儒圣,不再是大明朝有着状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珏之殇生出的各种负面情绪,在老师的关爱下,也都烟消云散。

  “老师,隔墙有耳,还请入密室”沈瑞抬起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皱眉道:“勿要执拗且听为师吩咐”

  沈瑞道:“老师,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梦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泄天机,弟子又怎有梦蝶之遇?老师有报国之心,弟子亦也爱国之念,还请老师成全”

  王守仁还在犹豫。

  沈瑞已经俯身,叩首在地。

  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弯腰扶起了沈瑞,抬头望了望头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惩处,为师愿与你一道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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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九章 意气之争(四)

  自打太祖皇帝成立锦衣卫,仕宦人家多有防人偷听密室。

  王守仁本与沈瑞在内院书房说话,这会儿离了内院,往前院书房去了。

  前院书房中,在书架后,有个六尺见方的茶室。罗汉榻上,摆了茶具,看着与寻常吃茶的地方无异,不过地上铺着厚厚地毯,四周墙壁也都是带了添了棉花的夹层,隔音最好。

  沈瑞家前院的书房,也有这样的“茶室”。

  “可是国有不宁事?”进了茶室,打发下书童出去,王守仁直接问道。

  “金乌西坠,阉竖再兴。”沈瑞总结了一下,低声道。

  王守仁眉头拧成一团,直直地看着沈瑞。

  沈瑞在心里算着正德登基的时间,弘治十八年,具体月份忘记了,不过就算是十八年年底,距离现下也剩下不到两年。

  当今是仁善之君,同前面的帝王相比,可谓之勤勉,虽偏重外戚张家,可也只是小瑕。东宫年幼,要是改天换日,宫中只有妇孺,难免重视阉宦。

  沈瑞这八个字,倒是道尽前因后果。

  王守仁虽觉得这“梦蝶”之事太过玄幻,可因相信沈瑞为人,依旧是信了大半。

  “父亲与我可是有难?”王守仁想了想,道。

  根据后世记载,刘瑾弄权时,王华父子不仅仅是贬官,刘瑾还曾派人暗杀过王守仁。起因是拒绝刘瑾的拉拢,且出言不逊。

  沈瑞想到这里,便直言道:“权阉要推师公入阁,为师公所拒;拉拢老师,老师斥之,后遇生死劫,险死还生。”

  王守仁点点头道:“要是到了那日,父亲与我确实会如此应对。”

  “老师,委曲求全,以待来日,就当不得君子么?”沈瑞想起毁誉参半、却支撑了大半朝政的李东阳,道。

  王守仁摇头道:“瑞哥儿放心,生难死易,为师向来爱惜己身,万不会为一时之气殉身。”

  “令尊那边可有麻烦?”王守仁想到沈沧,道。

  沈瑞摇头道:“不知。弟子所见,多为宫中影像,亦模模糊糊不真切,外头却是不曾见。师公与老师之事,也是在权阉口中听闻。”

  “那权阉是哪个?”王守仁道。

  “刘瑾,执掌司礼监。”沈瑞道:“阉人中将有八人为祸,世人称之为‘八虎,,刘瑾乃八虎之首。”

  大明朝因司礼监掌着批红权,内廷与外朝素来紧密相依。王守仁虽不过六品官,可有个侍郎老子,对于司礼监几个领头太监的名字也有耳闻,刘瑾并不在其中。

  王守仁道:“这刘瑾莫非是东宫近侍?”

  沈瑞点头道:“为东宫大伴,最为东宫信赖。”

  王守仁的眉毛皱得越发紧,刘瑾这个名字,本就容易让人想起英宗朝的大太监王瑾,这两人身份又是一样,难免让人想到英宗朝几乎国灭之事。

  可阉人的权柄,都是天子所授,外臣想要遏制,并不是容易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沈瑞方才提及的几件事都联系起来,想到父亲会被推入阁,不由愣住:“哪位阁臣退了?可是刘阁老?”

  三位大学士中,刘健是首辅,年岁最大。新天子登基,想要亲政握权,先要移开的就是刘阁老。

  “听权阉所说,刘谢两位都告老,只有李相临朝……”沈瑞道。

  王守仁因父亲的缘故,同这三位阁老都见过,且渊源不浅,对这三位阁臣的品行也多有了解。刘谢两人的确是不能屈的性子,李东阳性子要圆润的多。

  他之前虽口中说相信弟子,可多多少少也有几分荒谬之感,想着是不是沈瑞近日因见证生死,看了太多道家的书才产生臆想。

  不过听了沈瑞这些话,他却觉得这些朝政时局、天下大势前后因果,不是臆想就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信了八分,却是忍不住又探问道:“接着入朝的是哪位?”

  “焦芳。”沈瑞想了想道∶“此人党附权阉,抑制南官。”

  对于此事他记得清楚,是因为此人入阁后,再次揭开大明官场官员之中的南北之争。

  王守仁这回信了十分。

  焦芳,现任礼部右侍郎,天顺朝进士,曾为翰林,资历还在王华之上,有资格入阁。他籍贯河南,年轻时曾有政敌为南人,比较重南北之别。

  王守仁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虽满腔忠君爱国之念,可到底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再是热血少年,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因鞑靼祸患边城,就天真的想要上折到御前,以为弃笔从戎就能创下一番伟业。

  区区一个六品主事,即便晓得风雨将至,可也没有操控风雨之能。

  王守仁,困惑了。

  沈瑞用托词将即将而至的时局变化说出,心里还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那里,已经有防范之心,总会保全己身;王华父子这里,要是不提醒一下,沈瑞还真过意不去。

  同这些人精子相比,自己的脑子比不上,还是让聪明人去发愁的好……

  沈瑞虽忽悠了王守仁一顿,可也将王守仁之前的教训拮kl在心上。回到家后,他开始练字了。心浮气躁,写不下文章的时候,他就开始练大字,而不是逼迫自己非要一日三篇时文下来。

  用了不到半月时间,沈瑞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学习状态,与早先无异了。朝廷大事还是交给能担当的人,他还是要爬自己要攀过的高山。

  王鼎还在叫嚣,长寿那里收集的黑资料却是越来越多。

  自打同“贵亲”相聚,王鼎可没少折腾,不仅在府学里得知猖狂,少不得也有“衣锦还乡”的一幕,带了“郑皇亲”身边仆从去老家殴打亲长,到南城书院去耀武扬威。估计是原来压抑的狠了,如今才尽显小人猖獗之态。

  腊月里,京城各处婚嫁的人,宴饮也多,这“郑皇亲”出入的门第也越来越高。

  张家兄弟终于忍不住,就所谓“郑皇亲”之事,安排人上了折子,追究郑旺假冒皇亲、招摇撞骗一事。

  皇帝看到折子,并未交由刑部审理,而是命人将涉案人等收监,御前亲审关系到东宫嫡庶身份,朝野瞩目。

  皇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过数日,就解了案子。涉案内侍刘山以于预外事的罪名被处死,郑旺以“妖言罪”、“冒认皇亲罪”被监禁,郑氏女郑金莲则被送入浣衣局。

  此中多有怪异,皇帝虽是仁君,可这判决也太温和了些。

  内外不少人生疑。

  就连寿哥,也是数日辗转难眠,望向浣衣局的方向心中有所激荡。只是少年太子,即便依旧顶着任性肆意的面孔,内里也存了心机,并没有在人前多露出一点点。

  旁人不曾发觉,身为东宫大伴的刘瑾最是心细,自然看出小主人的忐忑,无人时带了心疼道:“皇爷太心软,怕是殿下以后要为难……”

  这般“关爱”之语,寿哥却觉得刺耳无比。

  他阖了眼,没有应答,面上却露出疲惫之态。

  人都是爹生娘养,这天下有几人会错认自己的爹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到底是真正的嫡子,还是宫女所出的庶子,连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了。

  周遭都是鬼蜮魍魉。

  刘瑾只当小主人为此事难过,忙低声道:“殿下放心,浣衣局那边奴婢有故人在,诸事都便宜。”

  寿哥一下子睁开眼,望向刘瑾。

  刘瑾满脸慈爱,也正望向寿哥,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勿要多事,坤宁宫那边……”寿哥垂下眼帘,闷声道。

  刘瑾犹豫了一下,道:“是奴婢思量不周全,东宫确实当避嫌疑,不过殿下放心,老娘娘那边也会护着的。”

  寿哥点点头,道:“如此。正好。”

  是老娘娘么?安排这这个“郑皇亲”出来,是为了针对张家,还是为了自己?

  寿哥想到各种可能,越想心里越冷。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道:“走,去给老娘娘请安。”

  宫里如今有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能被称之为“老娘娘”的,就是太皇太后周氏了。

  刘瑾低眉顺眼地应了,跟着寿哥出了东宫,前往太皇太后的宫殿。

  不想太皇太后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是倾囊而至,皇上与皇后也在,随即太后也来了。

  太皇太后病了……

  学政衙门门前,王鼎只穿着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

  就是一刻钟前,他被以“品行不端、殴打亲长”之名,除了功名与学籍。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王相公,又是白身百姓。白身百姓尚且能通过科举之路,出人头地;他却因被革除学籍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再考的资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王鼎如坠梦中,痴痴自语。

  学政衙门门口值班差役,有不知情的,看着他这般狼狈,不由暗生同情,低声与同事道:“瞧着不似恶人,大人向来爱惜儒生,常念功名不易得,怎么处置的这般不留余地?”

  旁边那人知晓此案,轻哼道:“不过是一忘恩负义的斯文败类谁不晓得养恩大于生恩,此子却是黑心肝,得了功名就行殴亲之举,为了攀附高门,对于帮扶过的老师也断了师生之义……”

  王鼎也听了两人的话,似在梦中醒来,望向四下里,吼道:“是谁在害我?是谁在害我?到底是王家的,还是田家的,你们出来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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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章 追悔莫及

  百姓最重年节,进了腊月,不管是士绅大户,还是百姓人家,多是开始欢欢喜喜预备起年货,准备过年。

  松江沈氏宗房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单单是因六月里丧了族长太爷的缘故,还因京城来人了,带来的不是春节前的人情走礼,而是一个噩耗,出继到二房的沈珏殇了。

  宗房大老爷、也就是现下的沈氏一族的族长沈海,听闻这个消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族长太太得了消息,也是悲伤欲绝。夫妻两个都卧病在床,宗子沈械在伤心幼弟早殇之余,不免又生焦心。

  要是爹娘有个万一……那可又是三年……

  官场之上,瞬息万变。

  对于颇有上进心的沈械来说,离京一年都让他提心吊胆,更不要说再一个三年。心忧父母之时,沈械心中对二房的埋怨就更深了。

  倒是沈,因没有出仕,想的不是前程利益这些,比沈械多了几份人情味儿。在侍疾之余,沈想起夏日里的事,追悔莫及。他不是不疼弟弟,只是先前被嫉妒心蒙蔽,如今早已清醒过来了。

  “珏哥怎么就走了…”沈悔恨之余,还心下存疑,与二奶奶道:“二房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珏哥儿不是幼童,这里面定是有缘故,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一场风寒就过去了……”

  二奶奶诧异道:“二爷想多了吧?那边血脉单薄才过继的嗣子,如今已经三年,眼看珏哥就要成丁,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纪,只有爱护的,哪里会有其他?”

  沈知道妻子说的有道理,可心里总是放不下,便起身去了客院。

  从京城过来报丧的尚书府管家李实,就被安置在客院。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可沈家父子两代人为京官,沈家管家自也不是一般气度。

  不过既代表大老爷夫妇南下,又是赔罪来的,李管家态度自然也谦卑。

  旁人不知李管家身份,沈械在京多年,却是知晓的,客客气气地安置在客院这边。

  沈过来,就是来对李管家询问究竟。

  李管家到达松江已经三日,虽是宗房招待周全,不过李管家年岁比沈沧还大几岁,旅途劳乏,加上不耐江南湿冷,精神就有些怏怏。

  听身边小厮说“二少爷来了”,李管家便打起了精神。

  他肚子里的说辞早就准备好的,三日前之说了一半,因宗房大老爷与大太太双双倒下,宗房上下忙成一团,倒是无人想起继续追问此事。

  沈在小厅上等着,见李管家出来,强按下心中愤怒,客套了两句。

  李实在京城随沈沧交际惯了的,哪里看不出沈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道:“自三少爷走了,我家三老爷就病下了,我家老爷又是职官,轻易抽身不得,才遣了老仆过来……”

  听着这话,想着京城尚书府确实是人丁单薄,沈珏神色稍缓,道:“瑞哥儿呢?”

  李实道:“不瞒少爷说,如今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便只有二少爷一个是好的了……”

  想着同去京城两人,沈瑞如今好好的,沈珏却魂断京城,沈面色又难看起来:“他不是与珏哥儿最好?怎么连过来报个信都不能了?”

  李实叹气道:“少爷莫要怪罪二少爷,二少爷因三少爷走了,精神头就不好,我们太太不敢让他出来……”

  沈瑞不过是族弟,沈不过见过几面,能有什么情分。听了长辈关爱之词,反而更加不忿。

  他冷哼道:“沈瑞什么事都没有,尚能得长辈这般关爱;珏哥儿病了,怎么就任由他去了?虽说离的远,珏哥儿名分上又出继,可也是宗房骨肉,自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李实南下前,沈沧夫妇就有过交代。对于沈珏之殇的原因,无需隐瞒。

  只是李实身为大管家,素来圆滑,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说辞能减少宗房的愤怒:“三少爷因要准备今年童试,废寝忘食……为了这个,我们太太与二少爷都管着过,才有了克制……不想天不遂人意,三少爷止步院试,精神就有些不好,随后就赶上贵府太爷的白喜事……十月里刚回京时,心情郁结,就大病了一场……”

  关于乔氏去年管教沈珏之事,在京城并不是秘密。

  李管家便也没有瞒着,道:“还有一件事,械少爷在京时也晓得……去年腊月,三少爷曾受寒,病过一场,也是养了大半月才好……”

  沈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听了一半,却是神情恍惚起来。

  治丧最是熬人,七月里沈珏回来时,便开始在太爷灵前守孝。等到太爷出殡时,沈珏不能说皮包骨,也是清减的不行。至于“心情郁结”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沈却不能说不知道。

  沈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客房。

  他站在小二房跨院门口半响没有进去,转身去了主院。

  因大老爷与大太太都病着,小厨房里熬着药,院子里都是浓浓的草药味儿“二叔。”

  “爹。”

  小栋哥儿与小桐哥儿两个正好从上房侍疾出来,见到沈,都上前来。

  沈摆摆手,道:“你们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两个少年听命下去了。

  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挑了帘子进屋。

  因大老爷在东边卧室养病,大太太就安置在西屋。

  这夫妻两个已经年过半百,早就分室而居。

  沈犹豫了一下,先去了西屋。

  大太太本是闭着眼睛,听到动静,就睁开来。

  见是沈来了,大太太立时泪如泉涌。

  “娘……”沈站在炕边,心下凄楚。

  大太太伸出胳膊来,拉住沈的手哽咽道:“儿娘的报应来了……

  “娘您别胡思乱想……莫要让珏哥儿走的不安生……”沈说着,也是红了眼圈。

  大太太的眼泪止不住:“是娘对珏哥儿不好,珏哥儿才这样无牵无挂就去了……如今不仅连母子名分没了,家里连个念想也没有……”

  沈想起族长太爷留下的那几口箱子,只觉得冥冥之中自由主宰。

  他低下头,悔得肠子都清了。沈珏千里奔丧固然受累,可那“心情郁结”的罪魁祸首却是他这个同胞兄长……

  沈能想起这个,宗房大老爷自然也想得起。

  就在大太太与儿子哭诉时,宗房大老爷在东屋也醒着。

  想起那曾经软软乎乎的小儿子,想起这十几年的亏待,宗房大老爷也是红了眼。

  同样是悔恨不及,宗房大老爷在埋怨二房的同时,更多的是恨自己。

  在幼子在家时,自己看似偏疼,可纵容妻子的漠视,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旁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关爱,沈珏却打小只能养在祖父身边。要是自己能有担当,早就教训丨了妻子,怎么会让幼子委屈了十几年?

  要是自己早就解了妻子心结,一家人骨肉和乐,便也没有后边出继的事。

  可自己固然有错处,那自己的妻子呢?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就忍心无视轻慢?

  要说宗房大太太当年产后病重时,宗房大老爷没生续弦之心那是假话。毕竟那时,宗房大老爷刚值不惑之年,算是壮年,又是宗子的身份,族中不少事务也需宗妇出面打理。

  对比着年过不惑的妻子,对于正值妙龄的贺氏族女,宗房大老爷确实也心动。

  可那是宗房大太太自己挑的继室人选,宗房大老爷即便碍于妻子与岳家的情面点了头,相见之余也彼此受礼,并无逾规之举。

  等到妻子病愈,却为此事吃起醋来,宗房大老爷不耐烦之余,多少也有些心虚。毕竟宗房大太太也是原配发妻,结缡二十余载,又是为了给自己生儿育女才遭遇产关,自己对贺氏女的动心,确实有见色思迁之嫌。

  为了这点子心虚,不管是宗房大太太发嫁族妹,还是不待见幼子,宗房大老爷都没有说什么。

  他以为会时过境迁,却忘了这世上还有“破镜难圆”这四字。宗房大太太从此就转了性子,人前依旧宽和大度,只夫妻相处时却是猜疑不断、言语刻薄。但凡宗房大老爷多看哪个女子一眼,宗房大太太都能想到“负心薄情”上去想着这十余年的往事,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后悔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望向西屋,面上冰寒。好好的同胞兄弟,就因妻子对长子的偏疼,对幼子的漠视,使得骨肉之间都是嫌隙。

  再深厚的夫妻之情也禁不起折腾,他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恶意。要是妻子十五年前就走了,是不是宗房也到不了今日……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有人道:“爹……”

  沈过来了。

  宗房大老爷慢慢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儿子。

  沈心下一颤,一下子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宗房大老爷已经挥起胳膊,狠狠地甩了下去。

  沈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却依旧是跪在那里不敢动。

  对于沈珏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慈父;可对于沈来说,打小也是棍棒教导出来的。

  宗房大老爷一字一顿道:“还知愧,总算心肝没黑透,立时去京城,带你弟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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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同室操戈(上)

  没等沈做出反应,就听门外有人喝道:“万万不可”

  宗房大老爷与沈都望向门口,就见沈械皱眉挑了帘子大踏步进来。

  “爹,出继不是儿戏,怎么可出尔反尔?”沈械满脸不赞成地说道。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道:“那是我的儿子,落地九斤重,娇养了十二年都平平安安的儿子……如今魂断京城,连个侍奉香火的后人都没有,我就是要接他回来”

  他恨自己,也恨二房没有看顾好沈珏。

  两房族人本就相隔千里,往来的少,又哪里有什么情分在?之前是他贪心,为了小儿子的前程才狠心出继儿子,没想到不仅骨肉生离,又见死别,有多恨就有多悔。

  “爹,族谱已经记了,各房族人都看着,不可意气行事。”沈械眉头皱的更紧:“这样的事,想来二房长辈也是不愿见到,这才特意派了大管家李实过来……那边本就愧着,要是这边计较的多了,倒有咄咄逼人之嫌……”

  “哈?我好好的儿子就此送了命,我这做老子的就计较不得?”宗房大老爷怒极而笑:“勿要啰嗦我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导我,我定是要接我儿回来”

  眼见沈械还要再说,沈忙起身拦着道:“大哥,爹心里难受,大哥就听爹的吧……”

  沈械一甩胳膊,呵斥道:“爹因悲乱了心神,你也糊涂了不成?白长了脑子,这是过家家么?昨儿出继,今儿接回来?珏哥已经出继在二房名下,就是二房子孙,葬在京城有何不妥当?非要千里迢迢折腾一趟,让珏哥儿不安生不说,还要让其他房头族人看笑话,也要与二房生了嫌隙”

  沈挺着脖子道:“大哥瞻前顾后,有没有想过珏哥儿是亲弟弟?就算爹糊涂了,我也糊涂了又如何?只要能接珏哥儿回来,我乐意”

  沈械已是恼了:“那是尚书府,不是寻常人家,好不容易二房与族中关系才缓和些,非要再成仇不成?”

  在京中时,他虽在政见上趋向贺氏那边,对于尚书府保持客气疏离的态度,可那是因身为宗孙,放不下架子,不愿意弱了宗房之势,给人依附与二房之嫌;在他心中,依旧对沈家有二房这一房族人为傲。

  他不过是六部小官,在京城实不算什么,可这几年人情往来无人怠慢,那就是因他是沈家宗孙的身份,而沈家二房有沈沧这个刑部尚书,九房有沈理这个状元。旁人敬的不是他,而是沈族之势。

  可要论起来,宗房与九房已经出了五服,不过算是族人;而宗房与二房却是尚未出五服,都是中兴祖沈度沈学士嫡支血脉,他的胞弟又是尚书嗣子,两家在外人眼中与一家差不多。

  “成仇又何妨?二房主动求了珏哥儿过去做嗣子,却没有照顾好珏哥儿,难道宗房就抱怨不得?”沈对弟弟满心愧疚,倒是与宗房大老爷一样,在自责的同时,也对二房生了怨愤之心。

  沈械被弟弟顶嘴,已经不痛快,望向宗房大老爷,见他也满脸赞成的模样,不由着急道:“你们只想着出一口气,有没有想到我?事已至此,何必平白得罪二房?吃亏了又不落好?”

  宗房大老爷与沈都望向沈械,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沈械自知失言,忙道:“我并非是要讨什么好处,只是想着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字来……”

  宗房大老爷满脸青筋蹦出,强忍了怒气道:“哦?那照你说,宗房当如何?我好好的儿子没了,总不能就此不闻不问吧”

  沈械犹豫道:“自然是当问的。尚书府小二房断嗣,总要再择嗣子。不拘那边什么打算,总不会越过宗房去……”说到这里,便望向沈。

  宗房大老爷瞪眼道:“甚么?为了尚书府嗣子,你一个兄弟已经折里面了,如今你还想要第二个?”

  沈吓了一跳,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吧?那可万万不成,二房大太太要是想要年长嗣子,当年也不会挑了珏哥儿与瑞哥儿过去……”

  沈械想了想道:“也未必是嗣子,沈珞与珏哥儿都是无子而殇,那边小二房与其再过继嗣子,还不若过继嗣孙,兼祧两房来的更便宜……”

  宗房大老爷脸色灰拜,身子佝偻下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道:“管他尚书府滔天富贵,都不予宗房相于。为了我一时贪心,已经折了一个儿子在里头,这教训丨还不够?管他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于……既是宗房儿孙,想要富贵荣华就自己去赚,勿要再生取巧之心……”

  宗房大老爷心灰意冷,沈则是有些迷糊。

  不管是过继嗣子还是过继嗣孙,都不与自己相于,作甚大哥说话间隙要盯着自己瞧?

  沈械犹豫道:“爹,您向来疼珏哥儿,定也舍不得他无子送终,我的意思是让二弟随着李实进京一趟,代表宗房给珏哥儿过继个嗣子,延续香火……或许尚书府之前没这个打算,不过只要宗房提了,那边当不会回绝……”

  沈在旁,听得皱眉。

  他是愿意进京,接胞弟遗骨回乡,可这过去主持则过嗣之事算什么?明明自家老爹方才的意思,是要让珏哥儿归宗,重新回到宗房名下。至于与二房的关系,有一条人命在里头,不能说反目成仇,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可是按照沈械的说法,却是使得两房牵扯更深。

  宗房大老爷看着长子,满脸肃穆,眼神幽深:“你这是想好了,要舍了小梁哥儿给尚书府做嗣孙?”

  小梁哥儿是沈械嫡次子,今年才一岁半。

  沈械郑重道:“若是过去,自是舍不得,可珏哥儿是我亲弟弟……”

  “好能想着你弟弟,到底没白做了长兄只是无需那么费事,等你二弟接了你小弟回来,再行过继之礼就好”宗房大老爷淡淡地道。

  沈械满脸诧异,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沈看着兄长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心中不禁冷笑。谁的好听,不过还是放不下尚书府权势罢了。二房如今对宗房有愧,宗房这边要是提给沈珏过嗣之事,二房那边多半不会反对。可二房就是傻子么,看不出沈械这点儿小心思?

  沈珏以前不过是胞弟,沈械即便在京城,因名分有别,也不好太过亲近;小梁哥儿年纪,还不到能占住的时候,哪里能离得了父母?二房就算同意过继嗣孙,多半也不忍见其骨肉分离,要养在本生父母身边的。

  有二房对沈珏的愧疚在前,有宗房与小梁哥儿的血脉牵系在后,小梁哥儿即便辈分低,可也与能除了嗣父母之外无其他亲族依靠的沈瑞相抗衡。等到二房长辈谢世,二房说不得就要沦为宗房从属。

  早先沈珏也羡慕兄长出仕,如今却是不羡慕了。这当官当得人味儿都淡了,满脑子算计又有什么意思?

  沈械已经醒过神来,脸上也带了不快:“爹,您这是何苦,为了一时之气,闹得两房人都不安生……”

  话未说完,就听宗房大老爷怒道:“你老子说话说是放屁?我说了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于,就是不相于你舍得儿子,我却舍不得孙子还是你觉得如今你是官老爷,一切都能做主了想要做主,等你老子咽气再说

  虽说沈械觉得自己老爷子胡搅蛮缠,可见他盛怒,便也老实地跪下,道:“爹,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宗房大老爷已经气得呼哧带喘,看也不看沈械,只对沈道:“收拾行李,明日就出发进京去”

  沈老实应了,不过却没有立时出去,而是开口问道:“爹,真要给三弟过嗣侍奉香火么?”

  “珏哥儿十五了,眼看就要十六成丁……”宗房大老爷喃喃道:“且看看,说不得等他回来,给他说上一门亲事,再提香火之事……”

  沈动容道:“还是爹想的周全,我们不想着这个,还能有谁会想起这些……珏哥儿最喜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难熬,有个伴儿陪着也好……只是大哥只有两个嫡子,小梁哥儿又小,要是真要给珏哥儿过嗣,还是过继小樟哥儿吧……”

  小樟哥儿是沈嫡次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沈械是沈氏一族大宗嫡脉,按照“小宗可断,大宗不可断”的规矩,自然是子孙多多益善,将两个嫡子中的一个出继的确不保险。

  宗房大老爷觉得次子说的有道理,可即便是一家人,这其中牵扯的事情也不少,便摆摆手道:“这个先不论,等你从京城回来后再说”

  “是,爹”沈垂手应了,看了眼还跪着的沈械,道:“爹,是不是让大哥起了?大哥这几日侍疾,也受了累……”

  他只是不好看着长兄继续跪着,也担心自己走了,这父子两人再起争执气着了老爹,才好心开口求情。

  不想,却是正戳了宗房大老爷的肺管子。

  宗房大老爷望向跪着的长子,眉头蹙得更紧。

  这三日宗房大老爷虽浑浑噩噩,可也并非全然不知外事。沈械虽来过两遭,不过是打个过场,在自己床前侍疾的主要是沈带了小栋哥儿、小桐哥儿。

  自己这个长子,倒是官威越盛,在自己跟前即便面上恭敬,可还真不敢去探究他到底有几分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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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三章 初提兼祧(一)

  过了腊八,顺天府学里的气氛也渐浮躁起来。

  这里生员,来自顺天府全境,有像沈瑞这样家住京县,走读上学的;也有来自其他偏远县城,在府学寄宿的。走读的还好,每日归家;寄宿的学生,因忙于学习,三、五个月不见亲人是寻常,如何能不想家?再有半月,顺天府学里就要放年假。

  之前随着王鼎离去,梁耀也消了假,回到了府学。

  这日府学下课,沈与与梁耀并肩走出来。

  不知怎地就提及王鼎,梁耀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唏嘘:“早先瞧着他虽清高,也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会这样猖獗就算他那堂亲,确实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可有养恩在,也不至于就要大打出手。要说亲族那边是不平则鸣,我堂舅收他做弟子,减免束惰,帮扶了数年,难道还帮出错了?”

  沈瑞道:“或是在他眼中,只有旁人对不起他的。有人记恩义,有人却是另一幅肚肠,只当旁人的好是应当的,不好就是亏欠。”

  梁耀点头道:“还真是如此就说恒云,不过与他同县应考的缘分,名次压在他上头,他就要视之为仇人,两年来纠缠不休……我也是糊涂了,竟然还想着他十年寒窗苦读不易……”

  沈瑞没有再接话。

  沈珏停灵时,梁耀得了消息,也曾进京奔丧,知晓沈瑞身上带了兄弟的服,即便尚书府年下不挂白,沈瑞也不好宴请吃耍,便道:“过年怕是难见了,恒云有什么安排?”

  沈瑞晃了晃手中的书,道:“过节事多,之前又拉下功课,可要有的忙。

  梁耀道:“我虽明年不下场,可也要努力……总不能恒云春闱高中后,我还连乡试都无缘下场,到了那时可没脸再说是恒云的同窗……”

  说着话,两人就出了府学,就见有一人在府学门口站着,望向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不是旁人,正是上个月得了御笔匾额的赵敷。

  因赵敷之妻一胎三子,连朝廷都京动了,府学里自然也是人人知晓。旁人在好奇三胞胎之余,也羡慕赵敷的好运气。不过是一个生员,名字都到了御前,可想而知,只要以后考出来,那前程定是错不了。

  沈瑞恰逢其会,却是佩服赵敷的为人。

  同样是寒门学子,王鼎心存愤恨,得势便猖狂;赵敷却是有古文人之风,荣辱不惊。

  即便得了县衙与府衙双重馈赠,旧宅院已经被装扮的焕然一新,府学这里没有得廪生之名也得了廪生的待遇,可赵敷却是不改本色,依旧穿着旧儒衫,只是午饭带的高粱面饼子换成了两合面的,配菜除了咸菜条,偶尔也多一块咸鱼腊肉。等到他用餐时,便如同得了绝世佳肴模样,惬意满足,让跟着一起用餐的人看着都多了食欲。

  府学里抄书的活计,赵敷没有停,反而接的更多了。

  同窗见状,不免啧啧称奇。

  沈瑞因这些日子与他往来的近,倒是知晓内情。那些县衙、府衙送来的钱米,除了一部分还了从沈瑞这里的借银外,还有一部分用在产妇后期调理上,其他的都没怎么动。

  用赵敷自己的话说:“不劳而获,心已不安。只是拙荆如今卧床,几儿幼小,正是需银钱时,才含愧收了……却也一日三省,不敢让自己生懈怠之心,存不足贪念……”

  虽说读书人多有狡诈之辈,可像赵敷这样的仁人君子,怎么能不让人如沐春风?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赵敷浑身上下带了正能量。就是因之前的迷茫心情阴郁的沈瑞,因跟赵敷往来,心情也郎阔了许多。

  “赵兄,你这是在看甚?”梁耀见赵敷驻足眺望,带了好奇上前问道。

  赵敷指了指那胡同口道:“方才那里站了个人,像是王鼎,看着有些不如意。”

  梁耀往胡同口望了一眼,那边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童在玩耍,便撇了撇嘴道:“论起来他与那骗子是同党,却没有牵扯进言案,,不过是因行为不谨除功名,没有牢狱之灾,已经是好运气……”

  赵敷叹气道:“不过是年少轻狂,浮躁了些,当是后悔了,可这世上又哪里有后悔药……”

  梁耀道:“都是自己折腾的,好好的功名折腾没了,又怨谁呢……”

  赵敷没有再说话,三人作别,各自家去。

  原本只有两个小童戏耍的胡同口,慢慢出来一个人来,望着沈瑞、赵敷等人的背影,满脸阴郁。之前功名在身时,王鼎就心存不平;如今失了功名,更是从里到外地充满怨愤。

  换做旁人,最恨的肯定是上学政衙门告状的堂亲,次或者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自己的学官,可轮到王鼎这里,虽恨着那些人,可最恨的却是沈瑞。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便自己真的行为不谨,可对于自己的处置却是可轻可重,如今落得除籍的下场,是处置中最重的。

  学政大人也是科举出身,焉能不知功名之重?如此轻易虢夺,这里面没有猫腻才怪?

  王鼎不反省自己前两个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人,只想着是有小人妒贤嫉能陷害自己。这个小人不用说,自然是他的假想敌沈瑞。

  要说以前王鼎对沈瑞不过是嫉恨,现下就是滔天大仇。而与沈瑞交好的梁耀与赵敷,在王鼎眼中,自然也是一丘之貉,落井下石之辈,一并恨上了。

  尚书府,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玉姐儿穿着素服,正提及年节走礼之事。节礼都是预备好的,只是如今沈瑞身上有服,大管家不在家,三老爷即便渐愈也不宜劳累,满府上下竟没有合适送礼的人。

  “相熟的人家,多会体恤,二管家出面就行了稍远些的人家,只二管家出面,就有些不宜……”玉姐儿为此事发愁,不敢耽搁,便来请徐氏拿主意

  管家在家仆中再是体面,也是下仆,有时不能代表主人家。大管家年岁高,在多年随着沈沧在外交际,倒是有几分体面;二管家之前只打理内务,并不为人所知,并没有那个体面。

  徐氏听了,再次为尚书府人丁单薄叹了口气,道:“实不行就请全哥儿过来帮帮忙……”

  世人最重宗族,即便沈全不过是沈沧族侄,可宗亲也比管家体面,更不要说他还有功名在身。

  玉姐儿眼睛一亮道:“先前到了忘了还有全三哥在,正是妥当……”

  徐氏看了眼沙漏,对红云道:“去打发人看看瑞哥儿下学没有,要是回来,就请到这边来……”

  红云应声下去,玉姐儿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道:“母亲,眼看就要过年了,松柏院那边?”

  沈珏因病而殇,松柏院上下都有轻忽怠慢主人之责。之前因她们是小二房名下,徐氏并不插手管家,上个月却是气得狠了,几个近婢都挨了板子,其他小婢、婆子也革了钱米,全部的人都不许出,拘在松柏院,为沈珏服白。

  只是年节将至,家中又有长辈在堂,婢子婆子们再服白,难免有冲撞晦气之嫌。

  徐氏皱眉道:“既是家中不便宜,那就都挪到二老爷的庄上去,旁人守上‘七七,,近婢、小厮守满五个月。然后也无需回来当差,就交由那边管事发落吧……”

  沈珏是“中殇”,服丧次降一等,最重的就是大功,是儿女服孝;因要次降一等,这里的大功就不需要服九个月,而是五个月。

  像沈瑞与玉姐儿这样的兄妹,则为中殇的兄弟服小功,因要降次,也无需服满五个月,而是三个月。

  奴婢为主人服儿女重孝,也是寻常事。徐氏这样的安排,并不算苛刻。

  红云挑了帘子进来:“太太,方才婢子打发人问了,二哥回来了,先回九如居更衣去了,已经吩咐人去请……”

  徐氏点点头,对玉姐儿道:“虽说你全三哥不是外人,可既是要请他过来帮忙,也不能呼之则来,还是让你二哥去请方妥当……”

  玉姐儿若有所思道:“母亲,五房大族叔家嫡子三人,全三哥也向来同二哥最好呢……”

  徐氏摇头道:“咱们不操心这个,以后如何,让你二叔自己做主……”

  玉姐儿老实应了,心里却想起在随着二老爷在南昌的两位族兄来。

  那两人都是曾进过京的,玉姐儿也都见过,只是同在京城呆了几年的沈全相比,自然是觉得沈全更亲近。只是她也晓得,自己不过是女儿家,不管是依旧在小二房名下做庶女,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记嫡,过嗣香火这样的大事都轮不到她插嘴。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到了。他换了家常衣服,虽说这半月徐氏打发人盯着温补,可看着依旧略显单薄。

  徐氏见了,不免忧心道:“是不是请人再开两个药膳方子?怎么补了这些日子,也不见长肉……”

  沈瑞失笑道:“如今儿子一餐用两碗饭,母亲安排的药膳也一顿不落,补得儿子都流鼻血,过犹不及,实不宜再补……不过大半月,儿子胖了小十斤,只是儿子如今正抽身量,这才不显……”

  玉姐儿在旁也道:“二哥确实比秋日里个子高了,前些日子缝制新衣服比入冬前那一次长了将一寸。只是日日见,瞧着倒是不显……”

  徐氏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

  随即,徐氏提了请沈全过来帮衬的事。

  沈瑞自是无异议,倒是有些愧疚地道:“先前忙于功课,倒是忘了送年礼的事,大妹妹定是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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