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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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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万剑成军

  随着南客手中的魂木再放光明,先前被万剑出世震骇的稍显安静的兽潮再次狂暴起来。

  兽潮深处那座庞大的身影,却依然稳定如山。

  那是一只犍兽,传说中的犍兽。

  之所以用传说二字,是因为在道藏的记载里,这种妖兽早在无数万年前,便被人类和魔族付出极大代价剿杀于净,也因为这种妖兽强大到了极点,已经成为了某种传说。

  犍兽拥有聚星上阶的强大战斗力,虽然灵识未开,没有真正的智慧,不能完全等同于聚星上境的人类强者,但在它们生活的山林荒原里,绝对拥有与同等境界人类强者相等、甚至更强的杀伤力,因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擅长远程攻击的妖兽。

  犍兽的身躯庞大如山,体表天然覆盖着一层极为坚硬的盔甲,独角之锋可破坚石。

  它最大的特点也是最令敌人恐惧不安的,是身后那根细长的、生满黑色毫毛的尾巴,当它蹲坐时,细长的尾巴在地面盘旋成堆,而当它遇着敌人或者猎物时,那根细长的尾巴便会竖起来,缠住头顶的独角,便会变成一道弦,它的身躯变成了一把巨弓。

  这是很神奇的事情,但更难以理解的是,这把如山般的巨弓,所用的箭,竟是它尾巴上那些细微的毫毛。也不知道那些黑色毫毛究竟是何材质制成,在犍兽身上时柔软如绵,一旦被尾弓射出后,则变得坚硬如铁,其速如电,根本避无可避聚星上阶的境界战力,加上如此诡魅难防的攻击手段,在人类与魔族征服大陆的过程里,不知道有多少强者被这种恐怖的妖兽杀死,犍兽的威名日渐远扬,以至于开始有人怀疑它的身体里是不是有独角兽的血脉。当然,这种猜想没有得到太多认可,大陆的云山深渊里不知生活着多少只有一只角的妖兽,独角兽如此圣洁的神物,又怎么会留下如此嗜杀的子孙?

  看着兽潮里那些缓缓直起庞大身躯、仿佛山峰显于地面的犍兽,陈长生握着魔帅旗剑的手有些冰凉。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他仿佛也能够看到这只妖兽的眼睛,那是一双像米粒般小的眼珠,里面散发着淡淡的幽光,显得格外恐怖。

  这只是感觉,但他很确认这只妖兽能够看到自己的眼睛,不然怎么可能隔着这么远也能威胁到自己?

  陈长生知道随后这只恐怖的妖兽便将向自己发起源源不断的远程攻击,但在应对那些蕴藏着无穷威力的毫箭之前,他还要解决别的很多问题,比如神道前方隐隐响起的叽叽声,还有兽潮里响起的轰隆如雷的地裂声。

  叽叽的声音很微弱,如果不是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何其可怕,或者还会觉得有些可爱。

  陈长生记得很清楚,在道藏四海卷里曾经记载过一种强大的妖兽,就是这样叫的。

  那种妖兽叫做土狲,身体瘦小,毛色土黄,獠牙与颈部都极长,可以像人类一样站立,奔跑时则是四肢着地,奇快无比,而且它的爪牙无比锋利,可以说无坚不摧,性情极为嗜血残忍,最喜食人类,最可怕的是,这种妖兽极擅长潜地而行,近乎土遁一般神奇,行踪极难捕捉,哪怕是比它要强大很多的对手,往往也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它偷袭得手,然后生生啃食而死,画面极为惨烈。

  最让他警惕不安的,还是兽潮海洋里的那道雷声。

  雷声是草原的地面在裂开,不是被剑意侵凌而裂,而是有一只力大无穷的妖兽正在翻开地面,愤怒地嘶吼着。

  他看着兽潮里那道如山般的恐怖身影,知道那只妖兽,并没有完全站起来,而是在弯着腰寻找武器。武器可以是山,也可以是湿软的泥土下面那些坚硬的岩石,越大越重的岩石它用起来越是顺手。

  这只妖兽叫做倒山獠,身高二十八丈,长吻盘角,拥有难以想象的蛮力,愤怒的时候,甚至可以推倒山峰,然后山丘为兵,以碎石为星,喷疾风如刀,悍勇无比,天机阁地兽榜第三犍兽、土狲、倒山獠,都是有资格进入道藏的名字,都是极为强大恐怖的妖兽,已经成为传说,或者被人忘记,然而谁能想到,当大陆早已被人类和魔族统治的今天,在周园这片草原里还有它们的身影。

  周园的世界规则对人类的修行境界有强制性的要求,看起来却不影响这些妖兽,难怪数百年来,所有进入日不落草原的人类修行者或者魔族,都再也没有办法出去,只怕都已经成为这些恐怖妖兽的食物。

  一道黑毫,自天边来,便让陈长生手里的魔帅旗剑险些脱手,陵墓近处的叽叽声与远方草原里的雷鸣声,进入他的耳中,让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只是瞬间,他便有了死亡到来的感觉。

  先前这些高阶妖兽因为那道阴影的缘故,一直沉默,现在万剑凌空,南客飘舞于残雨之中,它们不再沉默,于是三道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开始在陵墓前散发,然后越来越狂暴。

  陈长生只有通幽上境,哪怕万道残剑在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这三只聚星上阶的妖兽,无论境界还是实力,都有碾压性的忧势,他甚至连三只妖兽的威压都有些难以抵抗,该如何办?

  此时回想起来,他们从草原边缘一路来到周陵,如果不是南客为了跟踪他们,用魂木命令那些妖兽不得进攻,或者他们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至于南客为什么不让那些妖兽带路?他们有某种猜想。

  “这些妖兽并不见得完全听你的话。”

  陈长生看着天空里那道巨大的阴影,想象着阴影之后那只已经半步踏入神圣领域的传奇妖兽,沉默片刻后望向南客说道。

  残雨从天空的碎云里落下,滴滴答答,南客闭着眼睛,黑发在娇小的身躯后狂舞,魂木在她的身前悬浮着,越来越明亮,仿佛要变得透明一般,没有理会他的话,或者根本没有听到。

  兽潮继续向陵墓席卷而来,刚刚被染成血红的近处草原,很快便被黑色的海洋再次覆盖。

  那道阴森的叽叽声变得越来越微弱,这不代表着那只恐怖的土狲已然远离,相反,这意味着它正在准备发起攻击倒山獠在草原水泊里,终于找到了一条数丈长的石棱,站直了身躯,于是一座山丘出现在兽潮之中。

  在黑色海洋的后方,那只犍兽沉默地注视着陵墓,米粒般的兽眼里散发着幽光,落在陈长生的身上,它的细尾卷着头顶的独角,绷的极紧,至少数千根黑色的毫毛,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上面。

  陈长生无法战胜这三只高阶妖兽,但他并无惧意,眼睛依然明亮,就像是陵墓四周空中的万道残剑里最亮的那个光点。

  陵墓四周,寒风微作,万剑微鸣。

  远处兽潮如海,大兽如山。

  山海剑飞回他的身前,微微震动。

  动静两不相宜,剑兽终将一战。

  如果这些残剑自行其事,与兽潮相争,散兵游勇,大概很快便会纷纷坠落,就此殒灭。

  但现在,他在这里。

  万剑皆军,或为士卒,或为前锋,或为中阵,他是将军。

  他该如何率领万剑打这一场仗?

  他不知道。纵使他自幼通读道藏,把国教学院里珍藏的无数修行秘籍都背了下来,依然不可能学会万种剑法。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他该如何驭使这万道剑,让这些剑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他握着黄纸伞,感受着那道剑意传来的信息。

  进入草原,来到周陵,剑池出世,所有的一切,都与那道剑意有关。

  或者,那便是答案。

  他感知到了那道剑意的傲然与沉稳。

  傲然与沉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甚至隐隐抵触,基本上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把剑或者一个人的身上。

  有些奇怪的是,陈长生却觉得这道剑意里傲然沉稳相杂的情形,自己很熟悉。不是对道藏倒背如流的那种熟悉,而是真正的熟悉,用眼睛看到过,用心灵感受过,甚至与之战斗过的熟悉。

  很简单他便想明白了,这是离山的剑意,他曾经在那几名离山少年天才的身上感受过——关飞白骄傲自负以至冷漠,苟寒食沉稳温和于是可亲,梁半湖沉默寡言故而可信,七间三者皆具。

  原来这道剑意来自离山,他望向手里的黄纸伞,沉默不语。

  直至此时,他依然不知道这道剑意属于传奇的遮天名剑,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

  即便是周独夫复生,也不可能用万种剑意驭使万道残剑施出万般剑法,他更不能,但他可以用这道来自离山的剑意驭使万道残剑使出离山的万般剑法,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他如何能够同时控制万道神识。

  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那么那个问题往往就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哪怕是最能异想天天的离宫玄学家,也不会认为有人能够做到把神识分成万道,尝试都没有任何必要,但陈长生想试一试。

  他左手握住黄纸伞的伞柄,神识疾运,驭使着伞中的剑意向着陵墓四周的天空里散去,瞬间接触到了那些残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些残剑里残留的剑意,那些剑意已然疲惫或者虚弱,有些剑意甚至淡的难以发现。

  他尊敬而坚定地请那些剑意暂时让位,交出控制权。

  霸道如山海剑同意了。

  矜持如斋剑同意了。

  陵墓四周天空里的万道剑,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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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剑行草原,仿佛离山

  所有的剑都同意了,包括陵墓正前方的天空里,那把飞的最高、最为明亮以至于很刺眼,同时也最为骄傲的那把剑,也没有反对,但那把剑微颤而鸣,对于那道来到自己身体里的剑意,显得有些轻蔑,浑然不在意对方的来历。

  现在离山剑意已经让万剑相通,他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通过这道剑意,让这万道剑施展出剑招,既然是离山剑意,要施展的当然也是离山剑法——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以及在京都里发生的很多故事,在很多人眼中,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他与以秋山君为代表的神国七律之间有难以解开的仇怨,但有意思的是,他会的最多的就是离山剑法。

  因为离山剑法总诀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也因为他从开始修行起,遇到的那些天才的对手都来自离山。

  离山剑宗乃是南方教派镇山之剑,世代修行剑道,从古至今不知创造了多少套剑法,有资格被录入离山剑法总诀里的剑招,便足有三万余式,都已经被他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当然,他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能够把那些剑招需要的剑意全部掌握,但现在有黄纸伞里的那道离山剑意帮助,他施展这些离山剑法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问题依然是他的神识。

  他的神识能够分成多少道,能够驭使多少把剑使出那些离山剑法?

  雨后初晴的空中,南客闭着眼睛,小脸苍白,黑发飘舞,魂木大光放明,驱使着妖兽向陵墓进攻,同时做着最后一击的准备。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的兽潮黑海,还有那两座如山般的恐怖巨兽,陈长生也闭上了眼睛。

  离山剑法总诀里的三万多记剑招,以无法理解的速度,变成仿佛真实的画面,在他的识海里不停掠过。

  陵墓四周,响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然后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叽叽的声音,时而在东,时而在西,瞬间数里,根本无法判清位置,自然更加无法加以攻击,那只阴险且强大的土狲来了。

  陈长生依然闭着眼睛,忽然抬起右臂,向着神道前方某处指去。

  随着他手指所向,陵墓前的天空里,响起一阵密集而锋利至极的剑啸。

  一百把剑,破空而去。

  抚柳望归山道十八弯落涧系马山前这些剑招都是离山剑宗的山门剑。

  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这一百把剑竟分别使出了一百记剑招。

  这等于一百名离山剑宗的弟子,同时发出剑招。

  按道理来说,陈长生的真元不可能如此充沛,但不要忘记,那些剑正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这是它们最后的战斗。以他现在的修为境界,还有强大至极的遮天剑意,此时这一百把剑暴发出来的威力根本不是普通的离山剑宗弟子发出的剑招所能比拟,而是离山剑宗内门弟子、甚至是神国七律的水准一百个梁半湖、一百个七间、或者说,一百个关飞白同时发剑,会有怎样的威力?

  就算是聚星巅峰的强者,也无法正面抵其锋芒,那只聚星上阶的妖兽呢?

  剑光纵横于神道之前,凌厉而向,深深侵杀进神道前方的地底。一座由剑光构成的山门,就这样矗立在神道之前这座山门巍峨壮观,庄肃神圣,仿佛来自离山地底响起一道带着愤怒与惘然情绪的吼叫,紧接着,地面翻滚裂开,那只土狲带着一道黑血,化作一道流光,拼命地向陵墓外围疾掠,竟是在一招之间便受了重伤一百把剑没有追击,在神道之前的天空里缓缓起伏飘动。

  山门缥缈,仿佛在云雾之中。

  有云雾便有湿气,被剑意切碎的阴云,随着自然的想法缓缓靠拢,天空里再次落下雨水,只是细微了很多。

  南客闭着眼睛,雨丝打湿了她苍白的脸。

  弹琴老者浑身是血倒在神道上,已经死了,凝翠昏了过去,画秋也昏了过去,只有那对强大的魔将夫妇还站在,拿着弯折的铁棍与破底的铁锅,站在南客下方,为她护法。

  看着神道上那座百剑组成的山门,夫妇二人神情凝重——百剑齐至,聚星上阶的恐怖妖兽瞬间受伤,不要说现在境界被压制在通幽上境,就算恢复到周园外的强大战力,自己能够接下这轮狂暴的剑攻吗?

  最令他们震撼不解的是,陈长生的神识怎么会强大到这种程度,居然可以分成百道,用一百把剑使出一百记剑招这片大陆,以往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吗?

  南客身前的魂木越来越亮,天空里那道阴影越来越低,渐要低至她的身下。

  如黑色海洋般的兽潮,终于来到了陵墓的四周,蔓延而上,开始攻击。无数只妖兽,嘶吼着,咆哮着,跃上陵墓里的巨岩,向着上方快速地攀爬。在很短的时间里,陵墓的下半段便被兽潮所淹没,一片混乱,拥挤的妖兽不停涌动着,显得有些恶心。

  陵墓实在太大,妖兽的数量实在太多,到处都是。神道上的一百把剑不停地斩杀,如真正的山门,却没有办法阻止兽潮前进的势头。陈长生还需要更多的剑,那些剑就在陵墓四周的天空里。

  站在石台边缘的细雨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双眼紧闭,睫毛微微颤抖。

  无数招离山剑法,正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地闪过。他的神识与那道剑意一起,通过黄纸伞,落在了所有剑的剑身上万道神识万道剑。

  万道剑光万声啸。

  无数道凄厉的剑啸在陵墓四周响起,瞬间压过兽潮暴戾的咆哮声,占据了整片日不落草原。

  无数道剑破空而飞,杀向兽潮细雨遮不住草原边缘的落日,那团看似没有温度的光团散发出来的红暖光线,落在那些剑的剑身上。

  那些剑仿佛要燃烧起来,在陵墓四周飞舞着,穿行着,仿佛金乌。

  金乌归离山

  这是一记剑招。

  一记威力极大的剑招。

  擦擦擦擦

  无数声密集的切割声响起,陵墓西南面上的数百只妖兽,被一片金色的剑雨从中斩断数十把剑在陵墓北面的天空里散发,剑势带出的尾迹,就像一朵鲜花正在怒放。

  繁花似锦

  这依然是一记剑招。

  草原的地面上,瞬间出现无数道深刻的剑痕。

  正在向陵墓涌去的十余只蛟蛇寸寸断裂,肉团在污血里不停抽搐。

  还有无数把剑狂暴地穿行着,与那些妖兽锋利的爪牙拼杀着。

  妖兽的鲜血与剑的光泽混杂着,喷涂着这个世界。

  落日余晖下,微微细寸里,剑鸣阵阵于草海之上。

  陵墓仿佛一艘巨大的渔舟。

  渔歌三唱。

  这依然还是离山剑法。

  陈长生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颤抖的越来越厉害。

  但他握着黄纸伞,站在微雨里,始终没有倒下,于是,那些剑还在继续战斗。

  数百剑来到那座如山般的倒山獠前。

  倒山獠发出一声怒嚎,手里的石柱,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力,向着那片剑雨砸将过去。

  草原上响起一阵暴鸣。

  剑雨稍一零落,便再次重整,向着倒山獠杀将过去。

  山鬼分岩。

  星钩横昼。

  露华零梧。

  这是当初在青藤宴上,七间与唐三十六战时,依着苟寒食的指挥,连续用的三招。

  今天被陈长生用来对付这只恐怖的妖兽。

  倒山獠如山般的身躯上,出现了数百道清晰的剑痕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陵墓四周的无数画面,腾小明与刘婉儿夫妇脸上的凝重之色已然不见,只剩下一片苍白。他们在雪原战场上不知见过多少人类军中强者,再惊世骇俗的画面也见过,今日在周陵之前也见到太多神奇的事情。

  但此时,他们依然被震撼的无法言语。

  腾小明神情微惘,看着雨中的陈长生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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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金翅大鹏现世

  同时控制万把剑,需要万道神识,谁能拥有如此强大的神识?即便是周独夫复生,只怕也无法做到,但偏偏陈长生做到了,所以腾小明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惘然,他想不明白这件事情。

  当初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定命星的时候,陈长生的神识散于京都上空的夜穹,圣后夜观星象,曾经做出过这样的评价—此人神识之强,意识之宁,极为少见,只怕是位苦读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当年的王之策,厚积薄发,自然不俗。在这段评价里,圣后把陈长生与当初一夜悟道,星耀夜都的王之策相提并论,可以想见陈长生的神识有多强,但再强也不可能强过周独夫去,他之所以能够把神识分作万道,关键点在于圣后两句评价中的后面一句。

  神识能够分成多少道与神识本身的强度无关,只与神识的稳定程度相关。

  周这样的绝世强者,自然拥有比陈长生强大无数倍的神识,那种神识就像是一块坚硬而巨大的岩石,可以分作一道两道甚至数十道,但终究没有办法永远地分散,总会有某个时刻变成细小的石砾,再没有办法切割成更小的石砾。

  陈长生的神识却无比宁静,虽然不可能像周独夫这种层级的强者那般坚不可摧,却更加绵柔,不似坚硬的岩石,而像是水,可以分成无数滴,变成水珠变成水雾,仿佛可以无穷无尽地分割下去。

  无数把剑在陵墓四周穿梭飞行着,不时落向兽潮,带起一片血雨,或者会遇到极强硬的抵抗,有些残旧的老剑再次被断,看着有些惨不忍睹,在万剑与兽潮刚刚开战的时候,数十道最快也是保存相对最完好的剑,在山海剑的带领下,在陈长生神识的指挥下,专注而坚定地向着草原深处飞去,这时候终于来到了那只犍兽之前。

  那只犍兽米粒般的眼眸里散发着残忍的幽光,与独角紧紧相连的细尾绷的极紧,四周的草丛早已因为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狂暴气息而偃倒难起,只闻得空中暴出无数声密集而轻微的嗤嗤细响,它尾上数千根黑毫化作几乎隐形的利箭,向着陵墓射去。

  当当当当草原深处响起一连串的清脆撞击声,那些声音仿佛要挤在一起,变成一道长音。

  数十道剑光在犍兽身前数里外的空中,闪电般的穿行飞舞出,剑势圆融而出,在空中画出无数个密布的光圈。犍兽射出的数千根黑毫,尽数被那些剑光挡住。瞬息之间,空中出现数千道极小的白色气漩,那都是剑与黑毫相遇的结果,草原地面上出现很多像线一般的裂缝,那些侥幸苟活下来的鲶鱼与泥鳅,根本来不及向湿泥深处钻去,便被撕扯成了丝絮。

  山海剑没有去挡那些隔着数十里距离射向陵墓的黑毫,从那些剑圈里狂暴地杀出,沉重的玄铁剑身破开空气,发出令人耳痛的呼啸声,居高临下直接斩向犍兽头顶的独角,正是苏离自创的那招燎天一剑草原里到处都是剑锋与坚韧的兽皮切割的声音,到处都能看到飞溅的肉团,无数剑光渐渐黯淡,无数妖兽倒在陵墓脚下或是水草深处,陵墓四周的微雨还在继续地下着,草原里的这场剑雨何时才会停歇?

  南客依然着眼睛,身前的魂木越来越亮,光线洁白似乳,小脸被照耀的更加苍白。腾小明与刘婉儿在替她护法,散发着强大而决然的气息,没有让任何一把剑靠近她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细雨落在她的脸上,漠然无情的眼眸深处的幽绿火焰没有被寒冷的雨水浇熄,反而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边缘泛出一道神圣的金光,而且那道金边正在向绿意深处侵蚀。

  陈长生也睁开了眼睛,望向飘在陵墓正门之前的她。

  二人静静对视,没有说话。

  南客把自己看作周园的继承者,她的手段来自于周独夫当年留下来的禁制。那些禁制已经把这万道残剑留在周园里已有数百年。今天陈长生想要靠着那万道残剑、带着那万道残剑离开,那必然要破坏周园的根本,这是她无法允许的事情。所以哪怕冒着被万剑斩杀的危险,先前她也要神游天地之间,启用最强大的方法,杀死陈长生,重收万剑,让草原重新归于平静。

  陈长生当然不会接受这个安排,无论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周独夫死前的安排。

  万剑与兽潮的战争还在持续,只是对视的这么短暂片刻里,便不知道有多少惨烈血腥的画面发生。这场战争的双方是剑与兽,没有人,自然也没有人说话,只有剑啸与兽哮,听不到喊杀声,草原上却是杀意冲天。

  没有过多长时间,兽潮渐渐平静,然后缓缓向陵墓外围退去,不知道是因为发现确实无法突破陵墓外的那万道残剑,还是南客通过魂木发布了命令,又或者是它们隐约感知到了些什么。

  陈长生举起右手,细雨落在他的手上,草原里的无数道剑相应归来。

  有数万只低阶妖兽死去,那只阴森诡魅的土狲最开始试图偷袭陈长生,结果反而被陈长生反制成功,被山门剑重创,两条后肢一断一残,无法再像人一样直立,抱着獠天兽的大腿,怨恨地盯着陵墓,发出愤怒的叽叽声,就像是在告状。

  倒山獠如山般的巨大身躯,在兽潮海洋里极为醒目,但现在它坚硬的身躯表面至少出现了数千道或深或浅的剑痕,有的剑成功地破开了它恐怖的防御,伤到了它的肉骨,鲜血淋漓,顺着它手里那把断了的石棱淌落到地面上。

  草原深处的那只犍兽看似受伤最轻,只是细尾上的那些黑色毫毛已经大多射光,只剩下寥寥数撮,看着就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斑驳一片,很是狼狈惨淡,又有些可笑,再也不复先前那般恐怖。

  无数把剑向陵墓飞回,有些剑再次折断,除了剑柄便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看着同样惨淡,令人心酸,有的剑被妖兽的毒液击中,锈迹被蚀掉,重新恢复了明亮,却有些难承其荷,在途中摇摇欲坠。

  没有一把剑坠到草原里,就此陨落,因为眼看着那些剑要坠落的时候,便会有别的剑飞掠而至,从下方将其承住,即便是先前在战斗里被妖兽打断、踩到湿泥里的那些剑,也被别的剑从地底里挑了出来,数剑相格,向陵墓飞回。

  这幕画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真正的战场,血阳之下,听着得胜归营的鸣金声,受伤且疲惫的战士们根本没有力气发出欢呼,互相搀扶着,缓慢地向着军营走了回去,无力行走的伤兵则被同袍用简易的树枝抬了起来。

  陈长生没有让一把剑留在草原上,这似乎有些令人感动,但南客不会生出这种在她看来廉价的热血感,她从这幕画面里看到的是陈长生的强大,能够一心万用坚持到现在,举世罕见,便是她都很是佩服。

  但越是佩服,越要去死。

  南客眼眸深处的幽绿火焰,已经尽数神圣的金色,一道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圣洁气息,从娇小的身躯里散发出来,在这一刻很难感觉到她是魔族的公主,而更像是南溪斋里的圣女。

  那片恐怖的阴影已经完全落在了她的身后。

  她的身后就是日不落草原。

  那片阴影曾经遮蔽半个天空,落了下来,便掩盖了整片草原,远处的落日洒来的昏暗光线,落在阴影上,仿佛瞬间被吸噬,没有任何折射,就这样消失无踪。

  此时的草原上到处都是血,阴影微微起伏,仿佛因为那些血而要活过来。

  落日的光线不再继续被吞噬,与那些血色混在一起,变成金色,就是南客眼眸深处火焰的颜色。

  阴影的边缘被镀了一道金边,渐渐被勾勒出形状,随着缓慢的飘舞,形状越越清晰。

  那是一双翅膀。一双金色的翅膀。

  这双金翅无比巨大,其长不知几千里,横亘于天地之间。

  金翅大鹏鸟,终于显现出来了真容。

  随着它的出现,天地变色,陵墓上方刚刚重新聚拢的阴云,瞬间散去。

  所有的妖兽都畏惧地低下头去,纷纷以它们所以为的最臣服的姿态降到血水与湿泥乱草里,兽潮掀起一道一道的波澜,即便是最骄傲霸道的倒山獠,也谦卑地跪倒在大鹏的阴影之中。

  落日在大鹏的身后,无数道光线顺着它的双翅边缘散溢开来,在天空里变成无数光絮。

  这景象美丽的极不真实,就像是国教道藏里描述的神话画面。

  事实上,在离宫光明大殿里,确实有幅壁画,画的就是远古之前,金翅大鹏鸟在光云里出生时的天地异象。

  金翅大鹏,自出生于天地之间的那一刻起,便几乎踏进了神圣领域。

  无论是神话还是传说或者真实里,金翅大鹏都是与独角兽、神雀同阶的神兽,只在龙凤之下。

  陈长生看着从那只遮蔽天空的金翅大鹏,沉默不语。

  从看到那片阴影的那刻开始,他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然而就像死亡一样,无论你做多少准备,当它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

  现在,他就有这样的感觉。

  这只金翅大鹏,仿佛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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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夜空中最闪亮的星

  像金翅大鹏鸟这种级别的神兽,其威足以撼天动地,在先前已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只要它愿意,随意振翅,没有万剑伴身的陈长生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抵挡,必然身死魂殒,只是不知为何,它一直化作阴影安静地飘在天空里,始终没有向陵墓发起攻击,直至此时,南客动用某种秘法将神识投入那片阴影之中,才有了眼前这幕画面。

  或者像徐有容和陈长生研判的那样,只有魂木没有魂枢的南客,并不能完全控制草原里的这些妖兽,至少是不足以控制像金翅大鹏这样的神兽,所以南客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请出大鹏现世。

  怎样才能应对这只恐怖的神兽?以陈长生通幽上境的境界,如果只靠自己,想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神话。黑龙还在他幽府外的湖水里沉睡,即便此时醒来,来到周园里的也只是黑龙的一道离魂,无法对抗一只真实存在的金翅大鹏即便有那万道残剑的帮助,也看不到任何可能性,毕竟他不像当年这些剑的主人那般强大,此时金翅大鹏的威压伴着那些光线落在陵墓上,万剑俱寂,虽然未生惧意,但这种沉默已经明确地表示它们不是这只金翅大鹏的对手。

  只有山海剑与斋剑等十余柄最先出现的剑,剑首微翘,默然生厉,似乎时刻准备着出击,在万剑当中,就属这些剑最为强大、最为骄傲,其中一把剑更是剑身高速颤动,不停地发出嗡鸣。

  剑身微颤,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看着恐怖的金翅大鹏带着万道光线向陵墓飘来,这把剑…很兴奋,急着去与对方厮杀一场。

  先前陈长生便注意到了这把剑。

  因为这把剑在万剑里飞的最高,最为高傲,即便是对黄纸伞里的剑意都没有任何退让之意,同时也最为明亮,反耀着草原边缘洒来的光线,就像是夜空里最闪亮的星,自有一种华服贵胄之气。

  看着那把剑,陈长生很容易便联想起当初在青藤夜上,落落站在人群之前,第一次表明自己是白帝之女时的画面,这种骄傲并不会显诸于外,那种高贵来自于血脉,哪怕对手是金翅大鹏,又怎会心生惧意?

  这把剑现在正在陵墓的上空,距离地面极为遥远。陈长生把手伸向天空,通过黄纸伞的剑意传达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把那道分散出去的剑意收回了黄纸伞里,把自由还给了那把剑自己。

  嗖的一声,那把剑化作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自高空回到陵墓正中的石台上,落入陈长生的手中。

  握住剑柄,陈长生想起了这把剑的来历,再望向那片万丈光芒里的金翅大鹏时,眼神变得坚定了些。

  这把剑叫龙吟剑,非常强大,先前曾经在他的手里,一招便重伤了腾小明。

  但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把龙吟剑曾经属于大周皇族某位亲王。

  那位亲王叫做陈玄霸,是太宗皇弟最小的弟弟,自幼天赋异禀,很年轻的时候便已经修至聚星巅峰,即便在那个野花盛开、天才辈出的大时代里,也堪称不世奇才,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的是真龙的血脉。

  换个比喻说,他就是那个时代的秋山君。

  陈玄霸很年轻的时候便死了。

  他死的时候,来自天凉郡的大军刚刚攻下京都,皇朝尚未改元,大周尚未正式建国,他的亲王之位也是后来追封的,但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过质疑,与他的姓氏无关,而是因为整个大陆都清楚,天凉郡的大军横扫大陆,他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大周皇族千年以来,这位早逝的英武少年是公认的最强者,虽然直到他死都没有与他的二哥,也就是太宗皇帝较量过,但没有人敢质疑这一点,因为他是在周园中与周独夫大战一天一夜之后,才力竭败亡。

  到了现在,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还记得陈玄霸这个曾经霸道无双的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皇朝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也很少,但那些还记得当年历史的人,每每想起陈玄霸这个名字以及曾经在他腰畔的那把龙吟剑,都会生出很多情绪复杂的感慨。

  因为陈玄霸死的早,所以没有参与到太宗皇帝与亲兄弟们争夺皇位的血腥战斗里,对那个早逝的英武少年来说,这可以说是某种幸福,但对陈氏皇族来说却是极大的不幸,因为他如果还活着,在他强大的武力压制下,这场战斗完全可能打不起来,即便矛盾依旧,但或者也不会那般惨烈血腥,最终导致数百名皇族被杀,京都里血流成河。

  当然还有一种流传更广的说法,如果陈玄霸能够活到后来,太宗皇帝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那些被慢慢销毁的天凉郡郡治及稗史里记载的很清楚,陈玄霸明显要与自己的长兄,也就是建王殿下要亲近的多。如果他也参加到那场皇位之争里,披着睡衣的太宗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在百草园里躲过那场伏杀?

  于是,一个令人心寒的阴谋论出现了。

  眼看着天凉郡大军即将攻克京都,大周即将建国,自己即将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子,拥有无比灿烂的未来,陈玄霸为何会主动进入周园挑战周独夫?是的,在现存的不多记载里,所有曾经的当事者都写的非常清楚,这场绝世强者之间的战斗,是由陈玄霸主动提出来的。为什么?按照皇族正史的说法,陈玄霸正是因为眼看着大周即将建国,自己不用再背负家族的重任,于是开始继续追求天道,只是这种说法总欠缺了一些说服力,最重要的是,即将败了,何至于死?就算周独夫不在意大周皇族的怒火,难道他不在意太宗皇帝的感受?要知道太宗皇帝是陈玄霸的亲二哥,也是周独夫的结义兄弟过去的历史再也没有办法理清,陈玄霸死了,太宗皇帝也死了,现在看着这座陵墓,基本上可以确定,周独夫也死了,英雄人物总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这把龙吟剑在周园里追怀着曾经的荣光,依然当年那般骄傲。

  少年皇族,绝世战神,真龙血脉,这就是陈玄霸。

  他用的龙吟剑,自然贵气无双,傲气十足,哪里会惧怕大鹏?

  陈长生看着龙吟剑,感受着剑身里残留着的傲意,又莫名觉得无比亲切。

  这种亲切难以解释,无比强烈,竟让他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他的手颤抖了起来,于是,剑也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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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万剑成龙

  燃烧吧。

  陈长生对自己说道,很平静。

  随着这三个字在他的心里响起,那片承载着星辉雪屑的原野,迅猛地燃烧起来,火势要比先前大了无数倍,只是瞬间,那些雪屑便燃烧于净,同时盈荡在灵台山四周的那片清澈湖水的表面,也生出了幽蓝色的火焰,看着极为美丽雪屑融为清水,化作云雾,或者再次凝结为水,或者便以云雾的形态蔓延,那些都是真元,狂暴地、迅猛地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强行冲开他堵塞的经脉,于涸的河床,不管前面是石林还是万丈深渊,始终坚狠地一路前行。

  狂暴的真元点燃了他的血液,烧蚀着他的腑脏与经脉,带来难以想象的痛楚,让他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又让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

  陈长生毫不顾忌地把自己的境界提升到了巅峰,站在了生死之间的那道门槛上,他拿自己的生命在拼,唯如此才能给手中的短剑提供足够多的真元,唤醒它的魂。

  陵墓前方天空里那只巨大的金翅大鹏漠然地俯视着他,有罡风与白色的气流在它的双翅边缘混进光线里,看着异常瑰丽,它眼里的神火更加森然,竟隐约有些敬佩的意思。

  陈长生浴过龙血的身躯拥有近乎完美的防御能力,然而随着雪原的暴燃,直至那片湖水也开始燃烧,难以想象数量的真元在他体内暴生,他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开始崩裂。

  最先崩裂的是眼角,然后是耳膜,数道鲜血从他的五官里流出,紧接着他脸上的皮肤也开始裂开,道道鲜血溢出,画面看着异常可怖。在那些裂开的血痕里,可以看到肉骨,也可以看到隐隐若星点的火焰。血在他的脸上淌流着,在他的手上流淌着,打湿了他的衣服,湿了剑柄,落在石台地面上,然后继续燃烧。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味,随着他的血向陵墓四周散发而去,随着那血的燃烧,香味变得浓郁了无数倍,传的更加远,直至要到草原的边缘。

  对这道香味最敏感的自然是妖兽。陵墓四周的黑色海洋再次暴烈起来,那些被金翅大鹏神威镇压的不敢抬头的妖兽,无法忍受血香里那种仿佛来自生命最深处的诱惑,纷纷抬起头来望向陵墓上方,急促地喘息着,发着嗬嗬的声音,淌着涎水,兽眼腥红,兴奋而贪婪。

  金翅大鹏也闻到了这道血香,遮蔽天空里的阴影里,它的眼睛就像两团飘摇的神火,在这时,那两团神火轰的一声暴烈的燃烧起来,漠然的神圣气息终于有了某种情绪。

  那种情绪是对生命的赞美、向往、渴望,以及……欲望。

  这是陈长生最害怕的一种情绪,是他曾经最害怕的事情,但现在他不怕,因为生死便在一线之间,他的脚已经踩在了门槛上,如果要燃烧自己才能换醒这把的魂,何必在意那些目光?

  金翅大鹏的阴影落在了陵墓上,它展开了双翅,便覆盖了这座方圆不知几千里的草原,无论天空还是大地都变得阴暗一片,陵墓之间更是所有光线,都被遮蔽,漆黑如这片草原未曾见过的真正的夜晚,万剑微颤,快要承受不住,有些剑渐如落叶飘坠。

  一道绝对至高无上的威压,与那种最而本真的贪婪欲望混在了一起,仿佛变成某种实质的东西,落在了陵墓正门前的陈长生身上。

  瞬间,他身上流淌着的那些鲜血便凝了,燃烧的火焰熄了,被紧紧束在身后的黑发散了,然后从发线末端开始枯萎发黄,渐渐成灰,簌簌落下。

  醒来。

  他看着手里的短剑在心里想道。

  醒来。

  他对自己的内心默默说道。

  内心是什么?是幽府。幽府在哪里?在灵台山上。陈长生的幽府门早已开启,灵台山上没有一片落叶,被那片似真似幻的湖水包裹着,山在湖里。

  那片悬在天空里的湖水很清澈,透明至极,表面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在湖水的最深处,黑龙的那道离魂正静静地飘浮着。随着陈长生的呼唤,一道极轻微的颤动从幽府里传到灵台山的山道上,然后再传到湖中,湖水开始轻轻荡漾起来,轻轻地冲刷着黑龙的身躯,像是温柔的抚摸,像父亲当年没有离开家的时候每天清晨唤她起床。

  黑龙缓缓地睁开眼睛,竖瞳里浮现出一丝惘然,看着身周的湖水里的冰粒,用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沉睡之前发生了什么,然后她感受到了湖水深处那座幽府里传来的震动,听到了陈长生的声音,只需瞬间便明白此时外面正在发生什么,甚至看到了天空里那只的金翅大鹏。

  一道冷漠的气息从她的眼瞳里散出,那是傲然与轻蔑,虽然此时的她只是一道离魂,也没有办法忍受金翅大鹏对自己的挑战,那抹傲然与轻蔑变成狂暴的怒意。

  一声清亮愤怒的龙啸,在湖水深处响起,并未传远,激得湖水不停翻滚,湖水表面更加狂暴地燃烧,轰的一声巨响,黑龙破开湖水,离开幽府,飞越积雪已然燃尽的原野,顺着那道云雾与清水构织而成的真元河流,飞过不再干涸的河床,飞越断涧与深渊,随着陈长生的意识进入他的手臂,然后离开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黑龙的那道离魂进入了短剑里,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斥着金色的光线,最令她感到莫名亲切的是,在这个世界里她感受到了两道极为熟悉的气息。那两道气息强大的甚至让她有些不安,但她生不出抵触的念头,因为那两道气息都是长辈。

  没有人知道,就连陈长生自己都不知道,这把短剑与龙族之间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在西宁镇旧庙,余人将这把短剑赠给他,他拿着这把短剑参加过很多场战斗,这把短剑的锋利已经带给世界很多震惊,但事实上这把短剑真正的威力根本没有发挥出来过。

  因为他的境界修为太普通,没有办法修炼出配得上这把剑的剑意,也因为十五年前这把剑被炼制成功之后,一直处于某种不甘的情绪之中,不肯醒来。

  直至此时,龙魂进入了短剑,与龙吟剑的剑意相遇,这把剑终于醒了过来。

  真正地醒了过来。

  陈长生不知道短剑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知道这把剑已经醒了。

  这把剑的魂醒了。

  他抬头望向陵墓上空的那只金翅大鹏,神情平静,眼神明亮,充满了战意。陵墓四周的万道剑,随着他的目光,缓缓调整方向指向大鹏,将要出征。

  去吧,他在心里对短剑说道,却不知道这两个字从自己的嘴里喊了出来。

  “去吧”

  他把手里的短剑向着天空里掷去短剑化作一道金光,离开陵墓正门前的石台,向着金翅大鹏疾飞而去天地之间一片震动,陵墓前泛起万道金光,万剑齐鸣,发出或清脆或沙哑的剑响万剑嗖嗖破空而起,随短剑而去大放光明黄纸伞在他的左手里轻轻摇动,似助威,似祝福。

  短剑在幽暗的天空里画出一道笔直的线。

  一万道剑紧紧跟随在它的身后,变成一条约十里长的细带万剑来至高空,金翅大鹏的双翼畔溢出的光线,落在它们的身上。

  万剑反射着那些光线,不停地闪烁着光亮,仿佛就像是鳞片。

  万道剑便是万片鳞,在天空里连在一起,在它们的最前端,是那把短剑。

  短剑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威压与光明。

  隐隐约约间,在那片神圣的光明里,仿佛出现了一只金色的龙头。

  那是一只黄金巨龙的龙首,龙须飘舞,划破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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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归一

  一条金龙,出现在夜空里。一声龙啸,破开夜空。一道龙息,碾压了整片草原。

  无数妖兽仆服于地,颤栗不敢动,即便是最强大、最骄傲的獠山兽也是如此,任何试图抬头去看的妖兽,都在下一刻暴成了一片血末。至于那些在战斗里侥幸存活下来的蛟蛇更是恐惧的浑身抽搐,似乎随时会把自己绞成肉段自杀以表示虔诚。

  因为这是龙,这是比金翅大鹏更高阶的、真正至高的存在,已然近乎神明。

  金翅大鹏两眼里的神火依旧狂暴却又诡异的寂然。它看着那只从陵墓里飞起的黄金巨龙,暴发出强烈的战意,它自光明里诞生,怎会害怕刺眼的光明,它的生命就是用来挑战龙凤的威权,又怎会害怕那道金龙散发的威压,而且……万剑成龙,难道就是真的龙?

  一声暴戾的啸声响彻天空,金翅大鹏向着陵墓呼啸破空而去,整座草原的天空都被撼动的有些变形,随着它探起双爪,数十里的草原地面竟似被它抓了起来它要用这撕裂天地的双爪直接刺穿这条金龙的龙首万剑凝成的黄金龙破空而起,龙眸漠然,高傲而冷酷。龙须飘舞,将天空高处的那些闪电尽数抽成碎屑。带着至高无上的威压与光明,但很神奇的是,它的龙息里却又带着极深的寒意,只是瞬间,陵墓四周的天空里便落下了大雪在那一瞬间,金翅大鹏双眼的神火忽然飘摇起来,因为龙息里传来的极度寒冷,也因为它骤然发现了一个震惊的事实——这条由万剑组成的龙竟是条真龙,更恐怖的是,这条剑龙里竟带着两种龙威黄金巨龙和玄霜巨龙龙族里最高强大、最高贵、最神圣,同时也是最势不两立的两种巨龙,竟在这道剑龙里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在这一刻,这条万剑组成的龙,竟要比黄金巨龙和玄霜巨龙更加强大黄金龙与金翅大鹏在高空中相遇,在暴雪里相会天空里响起一声愤怒不甘的悲鸣和一声带着些痛意的怒哮金翅大鹏的右爪瞬间粉碎,投在天空里的那片巨大阴影,被万剑化成的巨龙,生生撕开了一道裂口黄金龙身上也被大鹏的爪撕开了一道极为恐怖的伤口万道光线摇晃不安,金翅大鹏鲜血狂流,化作金色的玉浆落到草原地面狂暴的燃烧,烧死了数千只妖兽,紧接着化作飓风,到处肆虐,掀起无数泥土。

  暴雪与流火,在天地间狂舞着,交织着。

  黄金咆哮着,向着金翅大鹏继续冲去,龙嘴大张,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吞入腹中

  轰的一声巨响

  天空里金光大作,夜色骤然不见。

  陵墓前的草原地面齐齐地向下陷去一层,数十里方圆,十丈深。

  无数妖兽死于其中。

  草石俱碎。

  即便陵墓最高处的崖石,都崩落了数块,伴着轰隆如雷的声音,滚进了草原里。到处都是气流撕裂的声音,到处都是空间苦苦支撑的吱吱声,到处都是狂暴的神威对冲声,到处都是妖兽的惨嚎声,直至最后响起一声狂暴的龙啸那声龙啸是如此的清亮悠远,仿佛来自远古,又仿佛是新生,无比骄傲而霸道万剑成龙,吞噬天地,把金翅大鹏吃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暴雪渐疏,雪花缓缓地飘落,那些狂暴纷杂的声音也渐渐消失,草原终于恢复了些安静。苟活下来的数万只妖兽,带着恐惧与不安抬头望去,只见天空里一片清明,虽然落着雪,却没有雪云,那片遮盖天空很长时间的阴影也已经不见了。

  一个很小的黑点从高空上飘落,就像一片落叶。过了很长时间,那个黑点才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啪的轻响,与先前大战时的狂暴动静相比,极难引起察觉。

  从天空落到地面的是南客,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喷出很多鲜血。她落下的地方正在陵墓之前,就在神道的起始处陈长生看着她,并不是刻意的,但自然居高临下。

  他知道在战胜那只金翅大鹏后,万剑已经残破疲惫不堪,但有些事情总是需要完结的。

  他抬起手臂,指向神道下方的南客,在心里默默说了个去字。

  陵墓上空骤然间再次明亮起来,在短剑的带领下,万剑转折而下,刺向南客。

  依然是一条龙,只是颜色要比先前那刻淡了些。

  魔将夫妇站在南客身前,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决然与抱歉。事实上,先前当剑池现世,万剑凌空于陈长生身周时,他们就对视过一眼,当时的眼中就只有抱歉与决然。那一刻他们就隐约知道,军师对周园的计划完全失败了,无论军师再如何能算,无论南客殿下再如何强大,隐藏着什么手段,都没办法对付这名人类少年层出不穷的奇遇非战之罪,这是命。

  他们觉得陈长生的命太好。

  他们对视时的眼中会有决然,是因为到了现在这种时刻,他们必须要破境。只有恢复到真正的实力,他们才能找到一线机会,可是在周园里,他们一旦恢复境界,便意味着死亡。

  万剑如龙,从天空来到地面上。

  他们站在南客的身前,气息陡增,瞬间变得无比恐怖,如真正的山峰。

  这就是聚星巅峰的实力,虽然在雪老城,他们并不是这样称呼。

  黑色的盔甲覆盖在他们的身上,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不再是普通的中年夫妇,他们不再是腾小明与刘婉儿,而是二十三与二十四魔将。

  万剑已至,斩向南客。

  魔将夫妇站在了南客的身前。

  龙首喷涌着龙息,带来无尽的光明。

  在这片光明里,看不见任何事物与画面,只能听到声音。

  无数密集的嗤嗤声,那是剑与盔甲,与铁棍,与铁锅摩擦,切割的声音。

  所谓龙息,就是剑的锋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金龙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长啸,完成了攻击,转身向陵墓而去。

  腾小明与刘婉儿站在南客的身前,静静对视。

  他们身上的黑色盔甲已然残破,强硬如石的身躯上到处都是剑痕。

  腾小说看着她平静说道:“抱歉,不能陪你回故乡种田看落日了。”

  刘婉儿说道:“该抱歉的是我,如果不是我一定要回老家,我们这时候应该还在前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一条龙杀死。”

  腾小明没有说话。

  刘婉儿说道:“家乡的落日比这里的太阳好看很多,但看得久了总是会腻的。”

  腾小明说道:“是的,先前万剑化龙的画面就很好看。”

  说话间,天空里降下数道雷霆。

  为了替南客挡住万剑成龙的狂暴一击,这对魔将夫妇同时将境界提升至聚星巅峰,周园里的规则生出感应,自然开始攻击。他们没有避,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为了挡住万剑成龙,他们用了解体大法,注定要死。

  天雷不停轰落,显得有些愚蠢。

  万剑回到陵墓里,一片光明中,陈长生伸手握住短剑。

  但万剑没有散去,而是继续向他涌来,仿佛要把他杀死一般。

  无数道剑啸生出,连绵不绝而至。

  他下意识里闭上眼睛。

  片刻后,剑啸消失,一片安静。

  他睁开眼睛,万剑已然不见。

  只有那把短剑,依然被他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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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天青色

  妖兽的惨嚎渐渐停止,日不落草原恢复了平静,只有高空里偶尔还会响起一道雷声,雷声里蕴藏着的能量,却不知应该落向何处,只好在空中便消散,震的那些云不停地碎散。

  陈长生握着短剑,走上神道,随着他的脚步落下,震起一片水花,青石地面上出现无数道细密的剑痕,那是剑意外溢的迹象。他望向神道下方,南客已经醒了过来,两名侍女昏倒在她身后,但还活着。

  南客浑身是血,坐在雨水里,脸色异常苍白,尤其是略宽的眉眼之间,更是煞白仿佛透明,她的神魂先前与大鹏合体,被万剑成龙重创,再也无法站起。她看着陈长生,神情微惘,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剑池要帮助这个人类少年,那条龙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黄金巨龙和玄霜巨龙两种龙威?如果是徐有容,或者她还能接受战败的结局,因为她是凤凰,对金翅大鹏本身就有某种优势,可是陈长生怎么能够?龙……不应该是秋山君吗?

  惘然只是片刻,她很快便清醒过来,有些艰难地抬起手,用手背擦掉唇角溢出的血水,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周园?这种想法对陵墓里伟大的灵魂何其不恭。”

  陈长生心想草原已经被毁成这样,剑池已然不复存在,这时候还要谈什么恭敬?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擅长交谈,战斗至今,类似的两次问题,他都没有用语言回答,而是直接用剑做出了回答。

  “你还是会死在这片草原里。”南客说道:“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陈长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想要在死亡到来之前争取一些时间,从而盼望奇迹的出现?南客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不明白自已为何这样说,微讽问道:“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何周园里会有剑池?”

  他站在神道上方,望向辽阔无垠的草原。这个问题他当然想过。在很多人看来,剑池是周独夫的殉葬品,是他为自己树立的无言的石碑,但走进这片草原,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怎能还把这件事情想的如此简单?

  周独夫此生进行过无数场战斗,世人都说他嗜武如痴,可他并非痴人,如果是为了追寻天道,像魔君、陈玄霸、离山剑宗掌门这样的对手倒也罢了,可是很明显这些战斗里有很多对手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而且为何每场战斗胜利后,他要把对方的剑留在这片草原里?而这些剑无法离开这片草原,又究竟是什么在束缚着他们?

  “你什么都不知道,结果你就这样做了,而且……居然还做成了,真不知道该说你命好,还是愚蠢。”南客看着他说道,神情有些复杂难明,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嘲弄。

  那对魔将夫妇决意赴死之前,也曾经生出过类似的感慨,他们觉得陈长生的命太好。但陈长生很清楚自己的命不好,那么如果南客说的是真的,自己做这些事情就是因为愚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进入周园之后,南客没有笑过,哪怕在雪老城她也很少笑,但这时候,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容天真无邪,眼神却很邪恶,就像小孩子恶作剧成功后的模样:“做了这么多事情,努力了这么久,甚至燃烧生命去拼一条活路,结果到最后居然还是会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你这时候是不是很绝望?”

  陈长生隐约察觉到她说的是真话,接下来可能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虽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后说道:“就算稍后我们都会死在这片草原里,但总比……我们死了你们却活着要好,既然这样,那么我们的努力当然就是有意义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很平静,却依然让人无话可说。

  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响起,仿佛在催促着他离开。

  经历了这场惨烈的攻陵战,妖兽死了无数,然而对于如海洋般的兽潮来说,依然只是小部分,可以想见妖兽们拥有怎样恐怖的数量与战斗力,但……这些妖兽不是用来压制剑池,而是用来守陵的。

  一切存在都应该有其道理,像周园这种地方更是如此,既然妖兽是周独夫阻止人类或魔族靠近自己陵墓的手段。那么他为什么要把这万道残剑留在周园里,葬在草原的水泊当中?他又是靠什么把万道剑禁制在陵墓的四周?

  陈长生没有答案,南客也没有。

  在进入周园之前,她的老师黑袍曾经警告过她,草原里有道神秘的力量在禁制着剑池,同时剑池也是对那道神秘力量的禁制,二者之间达成某种平衡,才能保证这片草原的存在,所以进入周园之后不要试图寻找剑池,即使发现剑池,也不要做任何事情。

  所以进入这片草原后,她为了寻找周独夫的陵墓,不惜让陈长生和徐有容逃了这么长时间,却对剑池表现的没有任何兴趣。然而剑池还是被发现了,原来是草原里的一片剑海,然后剑池里的万道剑被陈长生召唤了出来,从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日不落草原的平衡被打破,周园会出大事,甚至会直接毁灭,为了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可惜最终还是失败。

  只是,那道神秘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陈长生看着草原深处,没有任何发现,然后转身,没有继续向神道下方走去。南客和那两名侍女已经废了,无法阻止他的离开,先前那对魔将夫妇在万道剑光里对视而死的画面,让他觉得有些累,而且他要抓紧时间。

  走到陵墓正门旁的角落里,他伸手去扶徐有容,准备带着她离开。然而他的手就在距离她的肩头还有数寸的距离时,忽然僵在了微寒的风中,片刻后,他缓缓站直身体,转身再次向陵墓下方望去。

  一道幽怨呜咽的哭声在草原里响起,就像是曾经的秀灵族人吹着叶笛。

  是那只受了重伤的土狲在哭。在污水草屑和妖兽的尸体间,它抱着倒山獠粗重的大腿,在悲伤地哭泣,这个阴险狡诈甚至可怕的高阶妖兽究竟在哭什么?先前万剑成龙与金翅大鹏的战斗,波及到了草原地表,倒山獠的身体上增添了更多恐怖的伤口,但毕竟是地兽榜第三的强大妖兽,明显还能支撑不会死去,土狲究竟在哭什么?哭自己的断腿?

  陈长生不明白,却觉得身体里多了一道寒意,因为土狲的哭声很凄惨,闻者伤心,直欲落泪,非常惶恐,而随着它的哭声的传播,越来越多的妖兽都痛苦地嚎叫起来,这些低阶妖兽不会哭,它们的痛嚎与湿润的眼眶就是哭。

  南客闭上了眼睛。她在等死,不是等着陈长生来杀自己,而是等着周园的毁灭。

  陈长生沉默望着草原,此时天空已然恢复清明,清晨将至,青色重现,雷声已然渐隐,一片安详。

  只有妖兽们的悲声,在不断地提醒他,毁灭即将到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草原没有任何异样,但在他的眼中,仿佛变得轻了一些,隐隐约约发生着某种他不能理解的变化。

  那是一种感觉,或者是因为草原里的所有剑,都已经被他收走的原因。

  草原在变轻,天色在变青,天光在变清。

  一道清光从陵墓前的某处生出,从地面横穿无数里的距离,落在了青色的天空里。

  悄然无声,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像是一滴墨,落入了一碗清水里。

  墨入清水,看似温柔,实际上,下一刻,那碗清水,便会尽数变成黑色。

  青色的天空,忽然间变淡了,或者说变清了。

  随着时间,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淡其实就是透明,就是明亮。

  那道清光消失的地方,明亮而透明的天空,忽然飘落下来一片。

  那是一片真正的天空。

  那片天空的碎片,缓缓地向地面飘落。

  陈长生盯着那片天空的碎片,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所有的妖兽都抬着头,望着那片天空的碎片,停止了悲伤的嚎叫,死寂无声。

  天空碎片飘落的速度很慢,就像真正的落叶,看起来似乎可以躲避,但草原地表上的妖兽海洋没有躲避的意思。

  这里是周园,是它们全部的世界,现然,整个世界都将要毁灭,它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陵墓四周的草原一片安静,只有土狲依然在悲伤地哭泣。

  无论那只倒山獠怎样轻轻抚摸它的头顶,都无法让它收起哀鸣。

  它和同伴们在这片广阔的草原里生活了无数年,现在这片草原终于要毁灭了。它和同伴们看守这座陵墓了数百年,依然还是没能守住。这让它们如何不愤怒,如何不恐惧,如何不绝望,如何不痛苦?

  土狲的哀鸣回荡在死寂的草原之上,随着那片飘落的空间碎片不停起伏,仿佛一首无尽悲伤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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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周园的真迹

  所谓天空便是空间的边界,没有重量,它的碎片,自然要比最轻的落叶还要轻,飘飘摇摇地向草原落下,时而在东,时而出现在数百里外的西边,根本不可能捕捉到轨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无数双恐惧绝望的目光注视下,这块天空碎片终于落到了草原地表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正好落在兽潮后方那只如山般的犍兽身上,瞬间变成极其刺眼的白色火焰,喷吐出无穷的光与热,犍兽发出一声悲愤的鸣啸,就这样消失在白色的火焰里,不要说是残骸,就连灰与烟都没有剩下来草原剧烈地震动,数里范围里的妖兽纷纷跌倒在地,如蛟蛇一般贴着地面的妖兽,更是被震的吐血而亡,震动传到陵墓处,巨石之间以及青石之间的缝隙里喷出无数烟尘。

  凝翠与画秋这两名侍女被震动惊醒,感受着远方那道恐怖的能量爆发,惊恐的脸色苍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南客闭着眼睛,感受着青色的天穹上那道裂缝,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喃喃说道:“原来如此。”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要做的是找到这件事情为何会发生的源头。陈长生迅速收回视线,望向先前那道投向天空的清光起处,发现那道清光由陵墓正前方的一根石柱发出来的。

  在陵墓的四周,有十根形制相仿的石柱,昨日他与徐有容来到周陵时,便注意到了这些石柱——这些石柱高约数丈,表面雕刻着一些不明含义的花纹,随着时间与风雨的冲刷,那些花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更无法看明白其中的意他之所以会注意这十根不起眼的石柱,是因为让他想起了离宫外的那些石柱,也因为这些石柱和这座宏伟的陵墓相比,显得过于破旧寒酸,有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与陵墓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根本不是一体。现在看来,这十根看似不起眼的石柱果然有古怪。这些石柱里面竟蕴藏着如此恐怖的能量,散发出来的清光,能把天空撕下一道碎片天空碎片轻描淡写便将强大的犍兽化为虚无,同时自身也消失无踪,草原重新恢复安静,或者说死寂,无论是陈长生还是两名侍女或是无数只妖兽,都盯着那根石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与不安。

  忽然间,石柱表面落下了一块石皮,那块石皮厚约数指,宽约数尺,落在青石地面上砸成粉碎,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很轻,在死寂一片的草原里却显得那样惊心魂魄,兽潮掀起波澜,不知多少妖兽吓的倒在了水草之间。

  片刻后,又有一道气息透过石柱的表面,化作一道清光,悄然无声地飘离陵墓。

  就在这一刻,陈长生感知到了,那是一道无比古远、至高无上的气息。

  那道气息,甚至比这片大陆还要更加久远。

  这些石柱究竟是什么?

  这一次,清光没有向着青色的天空飞去,而是看似很随意地斜斜向着草原边缘飘去,不知要飞到哪里才会停止。无数双惊恐的视线注视着这道清光,仿佛目送,看着这道清光飞到千里之外、再也无法看清的地方。

  过了很长时间,一道沉闷的撞击声与一道清晰的震动,从千里之外的草原边缘传回陵墓四周。因为距离太远,这道闷声并不如何响亮,但震动却依然狂暴,无数水草飞舞而起,陵墓里再次烟尘。

  强烈的震动让陈长生险些跌倒,但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移动,始终盯着那根石柱,注意到又有一块石皮落下。

  石柱久经风雨,表面粗糙至极,色泽灰暗,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石头。前后两块石皮剥落后,石柱的内部显露了出来,在清亮的天光照耀下,看得非常清楚,那是……黑色的。

  那根石柱里的气息继续透过表面,向外散去,化作道道清光,于草原之上飘舞,或者落在高远的天空里,或者落在遥远的草原边缘,或者就在陵墓不远处落于地面,撕裂天空,掀翻大地,带来恐怖的爆炸。

  那些清光里蕴藏着极其可怕的能量,无法阻挡,陈长生就算万剑在身,也做不到,因为石柱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那是一种道藏上都没有记载过的能量。

  天地震动,狂暴的能量暴发笼罩了整片日不落草原,而且虽然看不到,也能够想得到,整个周园现在都处于这样的局面里。

  随着那些清光的出现,石柱表面的石皮不停地剥落,在石柱下方摔成碎片,露出越来越多的真容,石柱里的里面依然还是石头,只不过颜色是黑色的,显得斑驳一片,就像没有做好的拓本一般。

  看着石柱斑驳的表面,看着那些露出来的黑色石头,陈长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想到某种可能,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微白,身体轻轻颤抖,嘴唇异常于涩,先前面对金翅大鹏,他都敢执剑而战,然而此时此刻,看着那根石柱,竟似乎连拔剑的勇气都失去了。

  他在心里震撼地想着……不会吧石柱继续散发出清光,石皮继续不停地剥落,里面的黑色露出来的越来越多。

  狂暴的能量爆发终于相遇,变成无数可怕的飓风,开始在草原上狂卷肆虐。

  周园四处的震动,尽数传到了陵墓处,传到了他的脚下。

  更加可怕的是,陵墓四周的其余九座石柱,也开始微微震动起来,石柱表面簌簌落下石砾,那些恐怖的气息即将出现。

  陈长生握着剑柄,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精神有些恍惚。

  剑柄微微震动。

  原来,埋葬在草原里的万道残剑,就是用来镇压这些石柱的,准确地说,是用来暂时封闭石柱里的这些气息。

  现在,剑海被他收走,于是隐藏在这十根石柱里的事物,即将现世。

  这些石柱究竟是什么?

  陈长生已经猜到,但他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

  可是,这件事情已经真实的发生。

  那根石柱表面的石皮,已经剥落大半。

  一块方形的黑石,渐渐显现在天地之间。

  矗立在天地之间。

  黑石的表面虽然还残留着些许石皮,但已经能够看到那些繁复的、意味难明的线条。

  陈长生当然应该感到眼熟,任谁曾经盯着看了那么多天,都没法不眼熟。

  在京都南方那座山陵里,他曾经看到过很多与这块黑石相似的事物。

  黑石表面有无数线条,线条是纹,是文,刻着文的方石,自然是碑。

  原来,黑石是碑。

  是黑石碑。

  天书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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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遗失的石碑,无力的少女

  无数年前,天书化作流火降世,落于现在的京都南方,自有陵丘升起,那便是天书陵。无数石碑散布其间,与大地连为一体,根本无法分割,亦无法移动,无论道藏还是史书上,都没有这些石碑离开天书陵的记载。所以当陈长生在天书陵用一天时间看完前陵十七座天书碑,却在最后的碑庐下看到了一座断碑时,震惊想着究竟是谁,居然能把天书碑打断带着离开。

  现在看着陵墓下方那根散发着清光,石皮不断剥落的石柱,他才知道,离开天书陵的天书碑就在石柱里。如此说来,当年把天书碑打断带走的人就是周独夫。也对,除了周独夫,世间还有谁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望向陵墓四周其余的九根石柱,身体越来越僵硬,如果这些石柱也是天书碑,那当年周独夫岂不是从天书陵里带走了十座天书碑?

  原来,这才是周园最大的秘密。

  无论是那些前代强者留下的传承,甚至是剑池又或者周独夫的两断刀诀,都无法与这些石柱里的秘密相比。

  就在他震惊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余九座石柱也开始向外散发那道仿佛来自远古的气息,清光渐起。

  清光落在天空里,把天空撕成碎片,那些碎片落在草原上,暴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风暴,天地为之变色,在草原上肆虐的飓风变得越来越可怕,甚至卷起了那些沉重如山的妖兽和湿泥下的岩石。大地震动的越来越厉害,再没有妖兽可以站稳,纷纷跌倒在地,那些勉力飞上天空的妖禽,根本来不及飞出草原,便被无数道空气湍流卷至远方,不知生死。

  草原以及更外围的周园世界,都变得混乱不堪,即将毁灭,便是这座宏伟的陵墓也开始颤抖起来,有巨石被能量风暴撕碎,变成沉重的石块,从高处滚落,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一路碾死了很多躲避不及的妖兽。

  飓风来到了陵墓之间,南客闭着眼睛,在狂风中等死,瞬间被卷起,向着草原后方飘去,凝翠和画秋两名侍女发出一声悲鸣,拼命地燃烧灵体,化作两道灵光来到她的身侧,瞬间变成光翼,附在了她的身上。

  呼啸的狂风卷着南客的身体向远方飘去,光翼迅速变成光点,转眼即逝。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冷静下来,用耶识步突破狂风的撕扯,回到陵墓正门之前,左手握着短剑刺进厚重的石门里,右手伸向徐有容。

  他准备解下徐有容的腰带,把她与自己绑在一起。

  徐有容醒来,看着眼前一片荒乱的草原,神情微惘,而当她看到陵墓前那十根石柱正在散发着清光时,很快便推演出了所有事情,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喃喃说道:“果然是被他放在了周园里。”

  一道清光落在陵墓正门前不远的地方,神道崩塌,一阵剧烈的摇晃。

  陈长生被震的撞回石壁上,右手紧紧握着剑柄,才没有被飓风卷走,没能抓住她。

  徐有容手里的桐弓迎风而招摇,变回那棵青叶繁茂的梧桐树,树根紧紧附着石壁,帮她稳定住身形。

  狂风呼啸里,青叶片片凋落,黑色的发丝在她苍白的脸与略显失神的眼睛上飘过。

  陈长生看着她喊道:“怎么能让这些停下来?”

  进入草原以来,他习惯于听取她的建议,他知道她拥有怎样的智慧与见识,而且先前他隐约听到了她说的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此事如此了解,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有容在圣女峰日夜研读天书,又与圣后娘娘情份极深,所以才会知道这个基本上没有人知道的秘密,看着那十根石柱,震惊的无以复加,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自言自语道:“……还少了两座。”

  当年周独夫在天书陵里砍断了十二座天书碑,现在陵墓四周只有十座,还有两座天书碑在哪里?即便是如此紧张的时刻,日夜与天书经义相伴的她,还是下意识里首先想到这个问题,然后才听到陈长生的声音。

  她的手指在地面快速点画,计算陵墓四周十根石柱的相对位置,推演石柱之间的联系。她本来就极虚弱、一直沉睡,刚醒来便要进行如此复杂的计算,心神消耗极剧,只是瞬间,脸色就苍白如雪。

  狂风卷着石砾,落在陵墓间,发出极为可怕的声音,坚硬的崖石,瞬间被击打出无数孔洞,便是那株由桐弓化成的梧桐树也摇摇欲坠,青叶不断飘落,眼看着便要被打穿。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未作思考,冒险把短剑从崖石里抽出来,趁着风势的间隙,艰难地移到徐有容的身旁,撑开了黄纸伞,替她抵挡那些如箭矢一般的石砾。

  黄纸伞上不停发出蓬蓬的重击声。

  黄纸伞下一片安静,陈长生没有说话,不想打扰她的计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有容摇了摇头,说道:“算不出来。”

  陈长生的视线越过黄纸伞的边缘,落在陵墓前那根石柱上,说道:“总应该有办法。”

  这不是盲目乐观,而是执着的相信,既然当年周独夫能够镇压住这些天书碑,他们也一定能够可以。他们现在的境界修为当然远远不及当年的周独夫,但那个方法应该就在那里,等待着被他们发现。

  “这十根石柱的位置与相互关系有些微妙,应该是一种阵法,可以⊥这些石柱之间的气息彼此对冲,形成一种平衡,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像现在这般狂暴,我算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

  徐有容这时候很虚弱,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极其罕见地流露出了挫败的情绪。

  陈长生说道:“以前应该是剑池负责镇压平衡,现在剑池被我收了,我如果这时候把万剑放出去,会不会有用?

  不用说太多具体的细节,徐有容通过他的简短数句话,便知道先前自己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事,来不及惊讶,她再次开始推演计算,然而即便加入剑池这个变量,她发现这件事情还是说不通。

  想要让那些石柱重新变得平静,想要让这座大阵重新发挥作用,让天地归于平衡……还需要更多的天书碑。

  可是她能到哪里去找天书碑?谁知道当年被周独夫带离天书陵的十二座天书碑里余下的两座在哪里?而且即便找到那两座天书碑,周园的世界现在正在崩溃,谁又能阻止天空的落下?

  所以,没用。

  无论是剑池重现,还是重新让这些石柱恢复安静,都已经没有用了。

  周园即将毁灭,留在里面的人魔妖兽都将随之化为灰烬,或是被卷进虚无的空间里。

  徐有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紧紧地抿着唇角,就像一个倔强的小姑娘正在伤心。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陈长生懂了,不再多说什么。他这时候一手执剑,一手撑伞,没有办法去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更没有办法拥抱她给她温暖,所以他只好向她移了移,坐得更近了些,肩与她的肩轻轻地靠着,希望能够给她些依靠。

  飓风卷着无数石砾,击打在黄纸伞的伞面上,带来极恐怖的震动与响声,仿佛是战鼓在被巨人捶响,如果不是黄纸伞的防御能力无比强大,他们这时候应该就已经死了。

  伞里很安静。

  徐有容靠在他的肩上,显得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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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彩虹何处生?

  兽潮如海,阴影遮空,折袖背着七间,向相反的方向不停奔跑,七间撑着虚弱的精神,不停指路,纠正他偶尔会走偏的方向,只是这片草原里的空间与时间都有问题,折袖再快也没有办法跑出去,所以在距离那片阴影稍远些后,他便停下了脚步,稍作休息,同时思考随后应该怎样做,便在这时,草原的天空里出现了万道剑光——剑海就这样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草原上。

  七间在他肩上看着这幕画面,震惊无语,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出了什么事?”折袖问道。

  七间声音微颤说道:“好像……好像剑池现世了。”

  折袖沉默,说道:“继续说。”

  草原里兽潮与万剑之间的战斗,没有波及到远处的他们,那些波澜壮阔的画面,通过七间有些单调的言语描述后变得乏味了很多,折袖依然听得很认真,因为他知道这些异动可能是自己二人活着离开草原的最后机会,而当最后万剑凌空,化作一道金龙直接吞噬掉那只金翅大鹏后,他准确地捕捉到七间描述里的一个重点。

  “最前面那柄剑……是把短剑?”

  七间重伤未愈,在草原里逃亡多日,已经虚弱的不行,如果不是为了要给折袖指路,随时都有可能昏迷,但她自幼修行剑道,双眼有如慧剑一般,能够把远处的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很肯定地说了声是。

  听到她的话,折袖毫不犹豫重新背起她,继续沿着先前远离战场的方向走去。

  七间问道:“你认出了那把剑的来历?”

  折袖说道:“那是陈长生的剑。”

  七间不解,吃惊说道:“是陈长生?那……我们难道不去帮忙?”

  先前她看得清楚,那道短剑虽然带着万剑成功地战胜了那只金翅大鹏鸟,但明显已经快要不行,如果真是陈长生在草原深处与魔族战斗,折袖做为他的同伴怎么能够置之不理?

  听着她的疑问,折袖脚步未缓,反而变得更快,说道:“如果他能解决那个问题,就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如果他解决不了,只能争取一些时间,那么我们转头回去,就是浪费他给我们找到的活着的机会。”

  七间在离山剑宗长大,习惯同门间友爱互助,不离不弃,有些无法理解他这种思考问题的方法,正想争辩几句,听着折袖毫无情绪波动地继续说道:“如果是我在那里与魔族战斗,陈长生背着徐有容在这里,相信他也不会回头。

  听着这句话,七间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但终究沉默了。因为折袖说陈长生也会这样选择,并且拿她和他的关系与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关系做比较,这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折袖背着她继续向她视线里的草原外围奔跑。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清光落到了天空里,下一刻,天空的碎片落到了草原上,一场爆炸发生,一阵狂风袭来,一道强烈的震动直接把他们震倒在了水草丛中。

  折袖艰难地从水泊里站起,问道:“什么情况?”

  七间看着远方的天空,脸色苍白说道:“好像……天要塌了。”

  折袖沉默了会儿,把她从水草里扛起来,继续向草原外奔去。

  确实是天要塌了,无数狂暴的能量风暴,席卷了整片草原,然后轻而易举地撕开草原边缘的禁制,去往周园别的地方,到处都是可怕的撕裂声,世界眼看着便来到了毁灭的边缘。

  折袖和七间很幸运,一路上没有被一道清光带来的能量风暴命中,更幸运的是,天书碑现世带来的天崩地裂,直接冲毁了草原上的所有禁制,不同区域的时间流速消失,空间之间的区隔也随之消失。

  他们就这样一路狂奔,跑出了日不落草原,来到了暮峪的下方。

  周园里还是夜晚,暮峪映着远处那轮光团的光线,却不像平时那般静美,天书现世带来的能量风暴已经席卷到了这里,暮峪的崖壁上巨石脱落,仿佛刚刚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地震,而且地震还在不断发生。

  七间忍受着小腹处的痛楚与药物的作用,强撑着精神,在满山乱石间替折袖指引道路。折袖再次兽化,锋利的爪牙深深地刺进地面,在险峻的山崖间腾跃奔掠,险之又险地避过数次山崩,终于来到了周园边缘的一座园林里。

  当七间看到一名穿着青曜十三司祭服的女子时,一直紧紧提着的那口气瞬间泄掉,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这里是畔山林语,是人类修行者聚集的地方,对于进入日不落草原的折袖、陈长生等人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十个日夜,对于这里的人类修行者而言,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当然,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漫长。

  因为魔族的阴谋,周园混乱无比,人们想要离开,却无法离开,时间对他们来说非常难熬,而此时,来自草原深处的那道恐怖震动和那些更加可怕的能量风暴,则是直接让他们感受到了死亡的危险,园林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焦虑的询问声,还有很多绝望的叫喊声,他们不知道周园的门什么时候能够打开,也不知道周园是不是真的就要毁灭了周园是一个结构很复杂的小世界,在山崖的那边还有很大的一片区域,那片大湖早已恢复宁静,南客双侍流的血已经被湖水涤清,那道阴险的剑刺穿七间小腹时流下的血,也已经被湖畔的沙砾掩盖。

  梁笑晓和庄换羽站在湖畔,没有对视,也没有交谈,都面无表情,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情绪。看着远方天空那片不祥的血红色,感受着湖水深处传来的震动,梁笑晓看了庄换羽一眼,说道:“先活着出去,然后再说别的。”

  汉秋城外浓雾依旧,虽然是在夜里,那道来自万里之外的彩虹依然夺目,最终的那丝紊乱早已消失,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办法回溯到时光的那头去让它消失,浓雾里那道无形的周园之门依然紧闭,不知何时才能打开。

  朱洛站在夜林的最前方,看着那道雾中的彩虹,神情冷峻,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为人类最强者的八方风雨之一,他这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风雨,无论是寒风苦雨还是腥风血雨,像魔族潜入周园,断绝园内园外联系这种事情,虽然令他有些震惊,但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在他的主持之下,国教诸多教士与天凉郡的强者,正在使用某种阵法修复那道彩虹落处的周园之门,看雾中空间的扭曲程度,应该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成功,然而……就在先前那一刻,他感知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周园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即将崩塌。

  像他这等级数的强者,对空间法则的了解无比深刻,清楚任何小世界都有崩塌或者湮没的那一刻,就算是中土大陆或者在无数万年后也会消失,但……能够被发现并且利用的小世界,必然是构造相对稳定坚固的空间,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如此,周独夫的周园也是如此,怎么看,周园应该都还能稳定存在至少数万年,为何现在却忽然有了崩塌的征兆?

  没有人能够凭自己的力量毁灭一个世界,哪怕是小世界,他不能,教宗不能,周独夫当年也不能,能够毁灭世界的力量,只能是世界本身,周园如果要崩塌,原因必然在周园本身,或者是某种超过空间的力量。

  朱洛想起那个传闻,神情变得越来越冷峻,仿佛寒霜。

  不知何时,梅里砂来到他的身旁。主教大人苍老的容颜上向来习惯性地带着倦意,但此时只能看到忧色,他的眼睛依然眯着,但只要站得近些的人,绝对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那两道眼光里的寒意。

  他声音微哑问道:“还有多久才能重新打开周园的门?”

  朱洛散出神识,用洞微的手段感知着浓雾里的空间扭曲程度,给出了一个相对精确的判断:“清晨之前应该能开梅里砂的眼睛眯的越发厉害,说道:“不行,太慢。”

  即便面对的是八方风雨这种级数的绝世强者,他的言语依然是这样的直接,甚至压迫感十足。

  朱洛望向彩虹起处的南方夜空,说道:“我们能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如果想要更快一些,要看离山。”

  梅里砂明白他的意思,望着南方那座其实看不到的险峻山峰,沉默不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在教袍袖中轻轻颤抖,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听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在心里的声音:陈长生,你可不能死。

  这道起于万里之外的彩虹并不是周园的钥匙,如果要进行更精准地描述,彩虹是那把钥匙打开周园的动作,黑袍用那张方盘影响这道彩虹从而让周园的门暂时关闭,实际上就是在这把钥匙插进周园之锁的那瞬间,往锁眼里多放了一些东西。

  周园的钥匙从始至终一直都在离山,在离山最高峰最高处的那座洞府里,也正是彩虹生起的地方。伴着吱呀一声响,洞府的门被推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走了出来,手抚剑柄,双眼平静如湖,湖中却有千道剑,正是当代离山剑宗掌门。

  甲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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