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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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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二章 诡异

  在大明朝版图中,京城人口与别的地方不同,倒不是说京师人口众多——天下大城市的数目可不算少,而是说京师人口比例很特殊。

  天子戍边这个国策导致了在京城里,军户占了很大比例,而民户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要小,像李东阳祖上就是军户出身。

  除此之外,匠户的人口也非常多,因为京师营建事务密集,来自全国的工匠和差役源源不绝的在京师汇集。

  大明朝的匠户制度比普通民户更加复杂,比如说在京城,就有坐班和轮班的区别。从理论上,天下各地匠户要轮流服役,服役期满后便返回原籍。

  但是在实际中,有些匠户长期在京城服役,并不打算再返回原籍,已经变成事实上的京城居民。这样的匠户就叫坐班,而那些还保持轮换传统,期满返回原籍的匠户叫轮班。

  京城坐班匠户常常是按原籍地域集中居住的,很多带有外地州府名字的街道胡同都是起源于此。

  宣武门内的火炭胡同就是一条匠户集中的胡同,其中有一户姜姓人家,今日烧饭发现家中没盐了,于是姜氏娘子到隔壁蔡三郎家去借盐。虽然蔡三郎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工地忙碌,但蔡娘子还是在家的,邻里之间互相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却说姜氏在蔡家门外喊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再敲门时,却发现大门虚掩,此后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于是姜氏心里起疑,探头探脑的走进了蔡家院落。抬眼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坐在了地上。

  却见有一大二小三道身影挂在了院中枣树树枝上面,在斑驳阴森的树影中来回晃动。在旁边墙壁上。还看见一个醒目的血红色大字:“冤”。

  姜氏与蔡家非常熟悉,立刻就认出来了,挂在树上的人影是蔡氏娘子和她两个儿子,昨日还一同洗衣服,今天却就吊死在树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啊啊啊啊!”猛然受到这样惊吓,姜氏头脑一片空白,当她略略还魂后,忍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匠户大抵是穷苦人家。宅院都不大,姜氏一声惨叫,立刻传到了左邻右舍。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纷纷循着声音来查探。

  进了蔡家院子,胆小的人和姜氏一样吓懵了,而胆大的人也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这场面太惨了,实在太惨了,简直近于灭门!

  众人都是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些,仅存几分清醒的也只能张皇失措的叫道:“报官!报官!报官!”

  大明律法最重人命案件,太祖有诏,但凡发生命案。地方官必须第一时间到现场勘查。灭门这样的事情即便在人多事多的京师,那也是非常惊世骇俗的案件了,地方上谁也不敢轻忽。

  短短半个时辰内。宛平县县衙、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官署都来了,将这不大的院落和小胡同挤得人仰马翻。

  官府的勘查结果自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出来。但是已经有消息私下里流传出来了,说这蔡氏三口人是自缢身亡的。至于院墙上的冤字。可能是指蔡家受到了什么巨大冤屈,所以才导致蔡氏不忿自尽。

  蔡家到底受了什么冤屈?左邻右舍对此完全不明白,蔡三郎出门服役做工,蔡氏娘子守在家里也没见有什么异常,怎的就突然因为冤屈而自尽?

  别说百姓,就是几家官府也一头雾水,如果是他杀,蔡家并未得罪过人,谁吃饱撑着跑过来杀这三口人?如果是自尽,那个冤字到底指的是什么?

  先前火炭胡同左邻右舍派出了两伙人,一伙人去各衙门报官,叫官府来破案;另一伙人则跑到南郊去找蔡三郎,把蔡三郎喊回节哀顺变。

  这时候,却见去了南郊的人气喘吁吁跑回来,仿佛心急如焚的样子,在胡同里就大呼小叫的喊了起来:“蔡三郎不在街道厅工地上,听旁人说,他被东厂捉走了!”

  东厂?在场众人但凡听到这两个字,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事情,“冤”字九成九指的就是这个!谁不知道,厂卫就是专业制造冤假错案的地方!

  官府的人也摇摇头苦笑几声,有些事情实在是见怪不怪了,东厂滥捕人犯又不是一天两天,没必要为此大惊小怪。但是只怕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导致全家自尽的局面。

  也有经验丰富的积年老吏老吏追问道:“东厂为何要捉走蔡三郎?”

  带回消息的人知无不尽答道:“听说工地那边也出了人命官司,一个今年刚来服役的人被害死了。蔡三郎被当成了嫌疑犯,被破案心切的东厂捉去拷打。”

  胥吏对上层动向不大关心,没从中听到什么有益信息。但前来勘查现场的官员中,却有不少对近期一些事情略有耳闻的。

  顶替方应物服役的“义士”莫名其妙死了,嫌疑凶手就是蔡三郎,又被东厂捉走了,但凶手家庭却因为冤屈而自尽。这一连串接连发生的事情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办案子办老了的吏员们凭着直觉,也能嗅出其中蕴含的危险气息,好像只要牵连进去,立刻就会粉身碎骨,但谁也看不透这股危险气息来自于何方。

  勘查完现场和尸身,天色有点晚了,官府来人便三五成群的离开了火炭胡同。他们同行时谈天说地,但没有一个字提到今天惨案。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嗅到了诡异的气息。

  真相不明之前,暴露自己的观点很不明智,虽然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真相。

  而方应物此时对火炭胡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收到了从东厂送来的供状副本,上面有蔡三郎和李车儿的供词,也有两人的画押。虽然不能换回死者性命,但有些人渣却根本就不该有性命!

  “这次东厂办事效率很高。”方应物由衷的赞叹道,之前他也没想到东厂居然如此快速的找到了真凶。掌握了真凶,就具备了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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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三章 关键所在

  不过这份供状在方应物眼中仍然有美中不足之处,牛头马面虽然很热心的抓到了凶手,但却没有破解动机,没有挖出背后的指使者,这甚至比凶手本身还重要。*,,

  方应物不由得想道,牛头马面这两人终究认识高度有限,看问题只能看到这里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时间仓促,东厂那边还没来得及深挖,只是先将目前结果告知他一声。

  所以方应物提笔写了封信,差人送到何娘子酒家,又委托何娘子转给汪芷,请东厂把左常顺之死这个案子再往深里挖一挖。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蔡家灭门惨案(姑且称之为灭门)从好几个渠道传到了方应物耳朵里。有科道官风闻后告知方应物的,有宛平县县衙老人给通传方应物消息的,在第二天,方应物就知道了蔡家的事情。

  一家三口都惨死?方应物震惊的呆住半晌,随即挥退了所有人,把自己关在书房中。那些官吏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不简单,方应物本人岂能觉察不出其中的危险?

  随便想想“方某人为了私人恩怨,指使东厂制造冤情,逼迫一家三口自尽”这种话题,方应物就不寒而栗,仿佛坠到了冰窖里。原来只是想,对方可能是为了恐吓兼打脸,看来远不仅仅如此!

  前阵子听到左常顺之死,方应物猜测有七八分可能性是万安,现在则可以确定,这一切背后十成十是万安捣鬼!除了万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能有这样的权势?

  如果真是首辅万安所为,蔡家三口人是否自尽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么惨的灭门案与他方应物能牵扯到一起了!而且还有可能把东厂与他方应物的关系牵连出来!

  在方应物眼中,万安一直是个除了逢迎拍马外很无能的首辅。史书上差不多也就是这样记载的。谁知道竟然能如此狠毒残忍,如此丧失人性,为了一己之私大肆剥夺别人的生命,简直禽兽不如!

  万首辅这可是彻底丧心病狂泯灭天良了......方应物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项成贤说过的那句话:是被你逼疯的。

  面对这样疯狂的对手,方应物发现自己居然发自内心的产生了畏惧心理。俗语云:“流氓会武术,神仙挡不住”,万安就有点像是这种状态。

  一个首辅放下了一切面子,不惜代价不惜人命,彻头彻底的的疯狂起来。怎能不害怕?方应物甚至怀疑,要不是老泰山把八个官派护卫转给自己,万安就有可能直接对自己下手了......

  怕了,真的怕了。方应物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刚穿越那两年,那时候他极其没有安全感,为了官方身份和出人头地拼命向上爬......

  想到这里,方应物冲出书房,对长随方应石叫道:“备轿,去刘府!”

  在刘府。救苦救难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东方老泰山刘吉刚从内阁回来,一杯茶水还没喝完,便见自家女婿慌慌张张的来拜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何事让贤婿如此惊惶?”

  方应物连忙将事情前前后后讲给刘棉花听,末了又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万安疯狂如斯,也只有老泰山能一力当之了!”

  方应物这话倒不是吹捧,万安如此作为。颇有点一力降十会的意思。而放眼朝廷,能与万安比拼“力”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刘棉花了。

  刘棉花这次倒没有因为女婿的低声下气而飘飘然,显然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他很认真的思索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其实你还没看到此事的关键所在,先不要着急慌张。”

  “关键所在?”方应物真心求教道:“愿闻其详。”

  刘棉花却反问了一句,“你说,老夫和万安相比较,即便有所不如,至少也是相差不远罢?尤其是近期这些时间,万安未见得比老夫强多少。”

  方应物点点头,老泰山这话倒是没错,在权力领域,老泰山与万安至少也算是一个等级了,但他没明白老泰山忽然提起这些作甚。

  刘棉花又道:“老夫在想,如果换成是老夫想做这些残害人命的事情,应该怎么做?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然刘棉花像是卖关子,但方应物没有打断,继续听刘棉花说:“这种事不可能亲自去做,更不可能让家人去做。若想安排朝中亲信去做,也非常难,比如说老夫安排贤婿你去戕害几条无辜人命,你愿意做么?肯定也不愿意。”

  方应物隐隐明白老泰山的意思了,读书人圈子和穷凶极恶亡命徒圈子离得很远,想寻找又可靠又凶残的恶人不是那么简单的活计。在现实中,这可不是用权力和金钱就能随便招徕到的。

  就算你是首辅,就算你家财万贯,也不可能登高一呼,就能招来一批杀手。就算有很多人愿意,但万安这样身份的人既不是光脚的也不是破罐子,敢轻易使用么?

  从这个角度想,凶手是谁确实很关键,特别是万安与凶手之间的联络渠道更为关键,老泰山想重点强调的就是这点。

  “我明白了。”方应物点头道。经过这番点拨,起码知道该重点朝那些方向使劲了,不像刚听到消息时那样茫然。

  刘棉花叮嘱道:“老夫可以料定,如果真是万安所为,他搞出这样大动静,肯定计不止于此。故而你确实要加倍小心,老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也须认真应付。”

  方应物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从蔡三郎这里下手。方应物可从来没有疑罪从无的想法——东厂才捉了蔡三郎,他家里就恰如其会的出事,墙上画了个大大的冤字,仿佛早有准备的样子,难道他就真是冤枉么?

  方应物疑神疑鬼的想道,也许蔡三郎被捉,就是别人挖下的坑。然后牛头马面这些猪队友立功心切,果断跳了下去,眼看着又有可能捎带上自己。

  现在的问题是,方应物不知道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东厂,还是继续委托猪队友们按照自己意思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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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四章 夜审(上)

  方应物还没拿定主意时,次日就有人陆陆续续来拜访他了,闲谈半天最后都要提起“勾结东厂制造冤案酿成灭门惨剧”这种话题。话里话外的意思,就问方应物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敏感的方应物当即意识到,这是舆论开始发酵了,可是对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为义士左常顺报仇是真,指使东厂是真,其他都是假,真真假假的掺在一起,最不容易让人回答了。

  如果彻底否定,很容易被拆穿谎言并更加上纲上线,他与东厂的瓜葛瞒不住有心人,而且对头们也不会看着他方应物说谎而不作为。

  如果承认指使东厂,那就无异于是坐实了问题,肯定更不行,本来方应物觉得他与汪太监的关系可以渐渐公开,没想到转眼之间又成了烫手山芋。语焉不详的半否定半肯定也不太合适,必然会引起好奇心和疑心。

  想来想去,反击突破点应该在蔡三郎身上。这会儿方应物可不敢在犹豫了,更不敢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猪队友。他连忙向汪芷传话,要汪芷速速安排自己直接审问蔡三郎,连暴露行踪可能带来的风险都顾不得了。

  在此之前,方应物的措施只能是躲,三十六计走为上。见过两拨客人后,又开始藏身内宅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免得祸从口出。

  随后又收到消息说,顺天府仵作勘验蔡家惨案,结论是“自尽”,至于自尽原因这让方应物的压力空前大。之前徐学士等人的抹黑小伎俩只不过是用嘴炮。这回万首辅可是用实打实的行动拖他进粪坑。

  不过老泰山刘棉花也通过刑部施加压力,打算推翻“自尽”结论。现在还在角力中,叫方应物还能缓一缓。

  按理说方应物此时不该如此毫无决断。他也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这次情况不同。现如今方应物居然完全看不懂万安的思路,难道如此不惜代价残害人命就为了往他头上栽赃?

  这种状况让方应物很不习惯,其实他不知道,过去别人看他也经常是这种“不知所云”的感觉。如果老对手们知道当前方应物的心情,肯定会讥讽几句“报应”。

  在这时候,汪芷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一切安排妥当,叫方应物今晚偷偷过去提审蔡三郎和李车儿。

  月黑风高夜。二更天时方应物偷偷出了门,连灯笼也不打,向着北边而去。在这敏感时候,他要尽可能避免别人看到行踪,更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直接接触东厂。

  提审地点设在东厂衙门附近一处封闭宅院中,汪芷也没有另外派人,只让牛头马面带领一队人押着蔡三郎和李车儿在这里等。

  方应物不想暴露真身,蒙着脸进了院子,先把李车儿押了下去。只单独提审蔡三郎。他能感到,关键人物大概就是蔡三郎,审问李车儿未必能问出什么。

  方应物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犯,不由得想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东厂牢狱内外消息隔绝,这时候蔡三郎应该还不知道家中惨案罢?

  不过方应物实在同情不起来。蔡三郎毕竟非常有可能是杀害左常顺的凶手,这样的大仇。方应物怎么可能同情他?

  按下多余心思,方应物很熟练的开始盘问道:“蔡三郎。你已经招认是你行凶杀人?但我仍然要问一句,你为何要杀人?”

  蔡三郎也很熟练的答道:“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便伤了他性命。”

  方应物冷笑几声,“明人不说暗话,这样可笑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怎么可能不是受人指使?”不过方应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问道:“听说你在被捉时,软如烂泥瘫倒在地,最后不得不一路抬着到东厂?”

  蔡三郎没有吭声,这个否认不了,只能默认。方应物又道:“那我就奇怪了,你受人指使杀了人,又不肯逃亡,那么你肯定有心理准备,怎么会惊惶成那样子?好似你根本没想到似的。”

  这个问题问的刁钻,蔡三郎依旧没有吭声,这次是真没法回答。

  “休要装聋作哑了,你这点心思还能猜不出来?”方应物嘲讽道:“肯定之前你或许想到过其他衙门,比如顺天府、兵马司甚至宛平县,但没想到是凶名赫赫的东厂来捉你,所以才吓瘫了。一个人出现这种状况,只能说明发生的事情与他心理预期差别太大,而且还严重很多倍。

  所以我又猜想,是不是你心里觉得被其他衙门捉去,别人能救你出来,故而心中有底。也许指使你的人就是这样承诺的,保证你的安全。

  但是你看到是大名鼎鼎、凶狠霸道的东厂来人,与预期不符,甚至还不能确定指使你的人能不能从东厂把你捞出来,所以才受了刺激?”

  蔡三郎愕然,眼前这个蒙脸的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轻易就把他内心深处这些小心思猜的一清二楚。

  谁遇到这种内心被人看穿的情况,都免不了有点慌神,方应物察言观色后,抓住时机抛出猛料,提高了声调喝道:“蔡三郎!你可知道,你妻儿全家都已经死在家里!”

  “这不可能!”蔡三郎大惊失色,疯狂的要站起来,但又被死死地按住。

  方应物又道:“这种事情,一打听就知道,我有何必要骗你?你想替别人遮掩,别人可不会考虑你的死活!

  你参与这些事,多多少少也该知道其中利害,而你不过是蝼蚁,别人杀你全家,或许仅仅是为了栽赃。你还想守秘有何意义?”

  蔡三郎跪在地上,“呜呜”的哭出声来,方应物也不着急,就看着他哭。不知过了多久,蔡三郎抬起头来,抽泣着答道:“指使我行凶之人是万牛儿,以及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

  万牛儿?方应物一时没想到是谁,难道是万安的家人?但万安不可能如此作死,直接让家人来办这种事情罢?

  在旁边侍候的马面悄声提醒道:“万牛儿此人乃前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养子。”

  万通的养子?万家的人?万贵妃的亲人?方应物大吃一惊,若真如此,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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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五章 夜审(下)

  这万牛儿乃是已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的养子,四岁时候就封了锦衣卫世职。但此人身上完美继承了万家的鄙俗之气,平日里喜好厮混于市井间,是京师地面流氓恶徒的头目,端的是嚣张跋扈。

  当初方应物当宛平知县的时候,就对万牛儿事迹有所耳闻,不过万牛儿更喜欢在红尘繁华的东城大兴县地界活动,所以方应物没有与万牛儿打过交道。

  万牛儿这样的人,靠着成化朝最硬的万贵妃背景,即便恶行累累,也没有人收拾他,地方官府谁敢惹祸上身?再说万牛儿平常厮混在底层,对朝廷大事没什么兴趣,与庙堂基本是绝缘的,诸公自然也不会自降身段与他一般见识。

  方应物却没想到,追查主使,查来查去却查出个万牛儿!这意味着什么?打狗要看主人,万贵妃是极护短不讲理的人,触犯到万牛儿,肯定就要牵扯出万贵妃。

  虽然如今已经是成化末年了,万贵妃早就年老色衰,但她仍然是本朝最硬的人,这是源自天子心理毛病的问题,和年纪容貌无关。就连圣母皇太后也对万贵妃无可奈何,东宫太子在万贵妃面前也只能靠着虚无飘渺的天意勉强自保。

  至于其他直接触犯了万贵妃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无一例外。方应物不认为自己正面冲撞万贵妃后,还能安全自保。

  晚风徐徐吹来,有点凉意。此时此刻方应物回想起来,仿佛自己每一步都在万安掌握中。是一步一步的沿着万安所勾勒出的路线走下来的!

  万安制造了左常顺之死,直接打了自己脸。成功撩拨起了自己的复仇心!此后自己寻求东厂协助,只怕也在万安预料之中。并有针对性的故意抛出蔡三郎入彀!

  然后万安又制造灭门惨案牵扯到自己,给自己施加了巨大压力,逼得自己不得不去在蔡三郎身上寻求突破!最后,成功的让自己亲手把万牛儿引出来!

  大概万首辅导演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此后就是自己怎么倒霉的问题了!常有用踢到铁板来形容倒霉的,这万牛儿就是无可置疑的铁板!

  方应物挥了挥手,叫牛头马面将蔡三郎押了下去,因为牵扯出了万牛儿之后。继续审问蔡三郎意义不大了。现在所面临的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方向问题,是向前一步,还是后退一步的问题。

  方应物进了屋,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然后重新将脑子整理了一遍,仔细梳理其中脉络。而汪芷听说事情已经牵扯到万家,便不敢大意,也匆匆赶来。

  当着方应物的面。破口骂道:“万安这个无良负恩的老贼子,竟敢故意把万家人拖下水!这样的人命官司,岂是好了结的!”

  方应物叹道:“万安已经丧心病狂到不惜代价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汪芷仍然愤怒的说:“他为何要如此?”

  还能什么原因?心胸狭窄要报复自己呗方应物没有说什么。他相信汪芷自己也能想到,问出口也只是下意识的反问而已。

  “那又为何要采取这般手段?”汪芷再次问道。

  方应物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几条缘故,因为汪芷的关系。万贵妃对他方应物表现出了些许宽容,万安岂能觉察不到?那王夫人进宫与汪芷争论。万安岂能不知道?

  如果自己欣然抱了贵妃的大腿,万安就彻底对自己无可奈何了。在朝堂混迹多年不倒的万安怎能不防着这点?

  方应物猜测,具体原因大概可以归纳为两方面。一方面是万首辅想要借刀杀人,在如今大明,还有比万贵妃更锋利的刀么?

  万安本身正处于急剧下降趋势,最近越发有心无力,能成功的利用万贵妃,自然可以更加轻松的收取方应物与万家蚌鹤相争的渔翁之利。

  报仇心切也好,找回脸面也好,如果方应物真敢对万牛儿动手,那必将赢来的是贵妃娘娘的怒火。相反,如果方应物回避了万牛儿,那就等着承担全部舆鹿力罢!

  方应物还猜测,另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恶化自己与万家之间的关系,制造自己与万贵妃对立起来,绝了万贵妃招揽之心。这样万首辅就不至于陷入束手无策的地步。

  “情况如此,你要怎么办?”汪芷问道。

  方应物很诧异的说:“今天你居然只问我会怎么办,而不是趁机劝我服个软投靠万娘娘?不像是你的做派。”

  汪芷着急的说:“现在你还有心思说笑?”

  “不好办,不好办。”方应物叹息道:“如今万牛儿被我亲自牵扯出来,挡在了前面。我若不肯罢休的前进一步,那就是死;后退一步,那就如了小人所愿,直接身败名裂、”

  汪芷沉默片刻,“我知道,你们读书人肯定不会轻易退缩。别的衙门或许能帮助你继续向前闯,但东厂可能不大行。”

  方应物明白,汪芷同样也是两难。一来是因为她和万贵妃的关系,她可以帮助方应物对付任何人,却不可能去直面万贵妃;二来是因为东厂的特殊性质,厂卫都是天子的耳目臂膀,为的是掌控宫外,哪有故意瞄准宫内贵妃的规矩?如果被揭露出来,只怕要引起东厂的彻底整顿。东厂提督太监权势赫赫,但其实废立也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情,万贵妃也能做得到。

  所以说,接下来汪芷若不狠心来个六亲不认,还真做没法给方应物太多助力,付出的代价或许超出她的想象。

  不过汪芷又不想在方应物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自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而由你来做出决定,无论你让我怎么做,哪怕是一死了之,我都服从!”

  方应物见汪芷有点激动,心里暗暗明白了汪芷的心情,她既不想违背恩义,又摆脱不了情义,为难之下便没了主意。

  于是方应物抓住汪芷的手,开口抚慰道:“你想多了,我怎么会让你去死?这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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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六章 明知不可为

  方应物确确实实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不过他忽然想起老泰山刘棉花的警告。====之前老泰山说过,最关键之处可能就是那个隐藏凶手的身份问题,以及万安与凶手之间的联系。

  还真让老泰山料中了,现在头疼的不正是凶手的身份么?可以说,万牛儿的身份就是所面临的最大阻碍。

  告辞了汪芷后,方应物没有回家,不顾夜深去了刘府,将已经和衣而卧的刘棉花叫了起来。刘棉花纵然不满,也没拒见方应物,他知道若非事情紧急,方应物不会这么不靠谱的半夜跑来求见。

  听了方应物的情况介绍,连饱经世事的刘棉花也大为惊讶,“万牛儿?万安竟然打得这个主意,难怪叫老夫始终猜想不透!”

  方应物又道:“听说老泰山向刑部施压,要重新鉴定蔡家惨案,本意是用真相还我清白,现如今看来也难以抉择了。”

  刘棉花不是迟钝的人,立刻作出了与方应物相同的判断:“万牛儿此人实乃声名狼藉的恶人,这些人命案十之**是他做下的,只是不知道万安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他。

  如果推翻顺天府蔡家一门自尽的结论,难免要追查到真凶万牛儿,那时候万贵妃肯定要出手。但若就此偃旗息鼓,默认了顺天府的结论,不敢追查真凶,那岂不真成了蔡家一门因你逼迫而自尽?

  就算你能忍得住并放过万牛儿,之后也可能会有人将万牛儿是真凶的消息传出去,你便更加坐蜡了。怎么看都像是死局。”

  方应物愤愤不平的继续说:“万安所作所为在格调上已经落了下乘。走的是市井复仇路数,庙堂之争哪有这般人命如儿戏下三滥的?简直令人不齿!”

  刘棉花不免有些瞠目结舌。方应物居然气急败坏、絮絮叨叨的抱怨起别人不讲规矩了?这还是自家女婿吗?

  别人都说,堂堂首辅万安被方应物小字辈逼到这个份上。真不容易;但刘棉花此时却觉得,方应物能被别人逼到这个份上,也挺不容易的......

  仔细想了想,刘棉花才开口道:“但万安作为的效果却是出其不意,让你我都意想不到,现在真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不得不说,这次万安实在是发狠了。

  据老夫观察多年,你甚是喜欢从容淡定的兵不血刃,爱用最小的代价取得四两拨千斤式的赢法。人可取巧一时。但不能取巧一世,不能事事都是如此轻松如意的,这次你就麻痹大意了。”

  作为从后世来的穿越者,方应物比世人更在意人命,不甘心的问道:“万牛儿这样的恶徒,即便人人都知道他杀了人,但是也无法将他定罪,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朝中不是没有清流正人,难道就无可奈何坐视不理?”

  刘棉花摇摇头道:“朝中确实也有正义之士。但他们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一件案子从证供、审问,再到定罪、处刑,由许多小环节串联。

  这些环节里。是不能容错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万牛儿依旧逍遥法外。但现在朝堂四分五裂,谁也无法掌握这所有环节。更别说最终裁决权在天子手里。一道特赦谁能奈何?”

  方应物暗暗叹气,连刘棉花都说没办法。那就真没办法了。忍不住讽刺道:“还有一个缘故,诸公大概觉得,几个底层匠户的命没那么值钱,不值当付出堂堂公卿的政治代价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刘棉花脸色一变,直觉得方应物此言大逆不道,十分刺耳,正想开口骂几句。但方应物又抢先说:“小婿只拜托老泰山一件事情,那顺天府草菅人命胡乱结论,请老泰山务必向刑部继续施压,不能让蔡家惨案的真相蒙蔽!”

  刘棉花脸色极其凝重,这哪是简单的委托,分明是方应物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至于后果,根本看不清楚。“你确定?不回避万牛儿了?”

  方应物咬牙道:“确定!做人总要有一些底线,生命就是底线。老泰山说小婿喜欢取巧,这次偏就不取巧了,堂堂正正的直面一切!”

  刘棉花不敢相信,若换成别人,刘棉花大概不会在意对方怎么想。因为无论对方怎么想,最后都得听他刘棉花的。

  但是刘棉花也知道,方应物意志坚定,不是能随便左右的,自己也无法代替方应物做出决断。便再次询问:“你真如此想?即便明知其不可为?直面万牛儿不是那么好受的。”

  方应物沉默片刻,再次答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懦弱不堪的成为终身污点,成为抹不掉的良心污点,还不如奋力一搏!世人太多目光短浅,但知眼前之失,却看不透长远之得!”

  刘棉花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属于庙堂的人物,你的前途得失都在庙堂之上。而万安设计的这个局,把你拖进了市井仇杀中,不干庙堂之事。你纠缠在此,就算放眼长远又能有什么得?

  说句不中听的话,难道你揪住凶案不放,将来就能借此乘风抚云了?这毕竟是民间之事,其实对你利益得失关系不是很大,别人帮你的兴趣也不会太大。”

  “老泰山此言差矣,事情不是固定不变的,事情也是可以演化的。”在这方面,方应物的顾虑倒不是很多。

  “你也许会失去很多。”刘棉花记不清第几次警告了。

  方应物毫不畏惧的回应:“老泰山也说,万安这次非常狠,那就只能比他更狠。这种狠不是他杀一个我杀两个的狠,而是敢对自己狠。舍与得之间有什么看不透的,尽力而为,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

  刘棉花很想吐槽一句,居然不是“我问心无愧”而是“让天下人看到我问心无愧”,这说明方应物还没有气急败坏、丧失理智。

  他只能挥挥手道:“坦诚相告,你请老夫做的,老夫会做。不该做的,老夫不会多做一分,也绝对不可能去直接触犯万娘娘。”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泰山此举不出意料,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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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七章 人心民心

  再回去的路上,方应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堂吉诃德》这本书,其中主角时常因为不自量力被嘲笑,想来自己未来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只怕与堂吉诃德区别不大吧?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回到家里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突然开始在书房里翻来翻去。不过他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便对外面吼道:“那张传票扔到哪里去了?”

  方应物的书房由娄天化负责打理,听到喊声,娄天化进来疑惑的问道:“什么传票?”

  “街道厅送来的传票!”方应物没好气地说。前几天替身左常顺死讯传出后,街道厅曾经又送了征召服役的传票过来,方应物要找的就是这个。

  娄天化想了想,很肯定的反问道:“老爷不是揉成一团扔掉了么?”

  “有吗?”方应物拍了拍头,“找不到就算了,直接去罢!”

  随后方应物召集了老泰山送来的八大护卫,以及方应石和娄天化,浩浩荡荡的出门前往京城西南街道厅衙门。

  此时在衙门里当值的不是余三思,而是另一名名唤吕俊的吏员。此时吕先生正在悠闲的看书,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瞧见有人进了院落,便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本人方应物,来此报道应差!”那人答话道。

  吕俊听到人名,吓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如今“方应物”这个名字在街道厅可是如雷贯耳了。即便不提上次闹出的真假方应物案子,街道厅已经给方应物发了三次传票。怎能不让官吏印象深刻?

  但是街道厅众人心知肚明的是,街道厅给方应物发传票。目的无非是示威、羞辱和寻衅,缩小方应物的回旋余地。可从没想过方应物亲自来服役。所以吕俊大为震惊,以至于有点失态。

  数日后,奉天门早朝散去,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出宫,边走边闲谈。却听有人道:“诸君可曾听说么,那方应物去了宣武门外西河应役。”

  “这怎么可能?方应物怎么可能真去做苦力?”周围众人闻言难以置信,在他们认知中,征发服役只是一种政治手段,用来博弈的工具而已。就连当初天子罢免方应物一切官职功名。也没有罚方应物服役。

  说实在的,以方应物名声和功业堪称是天之骄子,真的去做苦役简直不可想象。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比常青藤博士扫大街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先前街道厅三番两次的征发方应物,而方应物始终抗拒不从,甚至还使用了替身的花招,这大家都理解。别说方应物,换成谁也不能去。

  一来不能轻易的服软屈服。若万安稍一使劲,方应物就入彀,那脸面何在?二来去服役就相当于躺到了砧板上,那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先前代替方应物服役的人不就莫名其妙死了么?

  三就是士人的体面问题,劳心者去当劳力者,怎么看也不算光彩。有上述三点原因在。方应物怎么会主动去服役?

  “空说无凭,去看看就知道了。”又有人说。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朝中很多人或亲自、或派亲信随从去了宣武门外,打听方应物所在并仔细察看。

  方应物的好友项大御史便亲自去了。与一干人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河边工地。看了一会儿,众人便亲眼见到,曾经纵横朝堂的名人方应物顶着骄阳烈日在河边工地填土......

  项成贤与观望者忍不住走近些,再仔细看,却见方应物连皮肤都黑了一层。这做不了假,说明一切都是真格的,并非是演戏给别人看。

  别人叹息连连,但与方应物不熟,也就没有上前去问候。不过项大御史没这些避嫌心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对着略显黑瘦的方应物不禁潸然泪下,哽咽道:“你又没有过错,何苦作践自己!”

  方应物看看旁边无人,便咬牙道:“敌人如此凶狠,那我就必须更狠一点,对自己也不能太仁慈!

  项大御史又问道:“你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形象么?”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你不必替我担心,速速离去!”

  打发走了项大御史,方应物叹口气,正要回去继续卖力气。冷不丁的又有人冲到身前,“苍天无眼,青天大老爷竟然如此遭遇,直叫小的们痛心!”

  这仿佛把方应物吓了一跳,他抬头四顾,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又聚起了一圈人,但一个都不认识,再细看应当都是平民百姓。

  之前方应物在京城宛平县当过几年知县,并且政绩堪称卓异。他从知县任上离职至今才一年半,时间并不算长,并未被淡忘。

  县中受过恩惠的百姓和商家这几日听说方应物沦落至此,所以也纷纷来围观。见昔日青天变身苦役,不免心中惨然,人群里有人愤激不已,高声叫道:“吾等愿代替大老爷!”

  方应物抬手为礼道:“我在此乃是尽大明子民差役本分,并非朝廷处罚,诸位大可不必替我抱屈,还是请回罢!”

  平民百姓无权无势,见青天知县受苦受罪,除了破口大骂奸贼当道之外,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吃苦头。

  但百姓又是不甘心的,此后不断有百姓进献酒食给方应物,还有用水桶打来清凉井水,专在方应物周围等候的。总而言之,众百姓用尽自己方法让青天大老爷能舒服一些,而络绎不绝的百姓也成了工地一景。

  消息传开,闻者无不感慨几句“民心若此”。不过民心并不是很重的筹码,至少现在并不是。理智的分析,先前方应物不肯应役,最近却看来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连逃役这种口实都开始尽可能避免了。

  不得不说,堂堂的清流名人被迫害到如此地步,真是斯文扫地、令人唏嘘。而这个世道奸人横行,不断有忠良罹难,实在太黑暗了,连平民百姓都能看出的问题,在朝堂中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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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八章 碰瓷

  最关注方应物的人不是一般朝臣也不是百姓,而是首辅万安。听到方应物的动静,万首辅稍加思索,便看破了方应物的用心所在。

  其一是凝聚人心作为力量,挟民意以图将来,在当前这状况下,他似乎只能依赖这种力量了。其二是用这种自虐引发公众同情,打出悲情牌抵消“方应物指使东厂”之类负面传闻。

  想明白后,万安冷笑几声,方应物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吸收点信众香火就法力无边了?而且无论挟持舆论也好,打悲情牌也好,这些招数都是方应物的老套路,此次故技重施真可谓是黔驴技穷了,只能是别无他法垂死挣扎而已。

  这时候,万牛儿前来拜访。话说万安腆着脸与万贵妃攀亲之后,又娶了万通妻妹为妾室,便与万家三兄弟结了通家之好,万牛儿乃万通养子,在万安面前算是侄儿身份。

  这次万牛儿到来,便是询问后面如何收尾的。看看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万安便设下家宴,请万牛儿入席。

  酒过三巡,两人闲谈起来,万安便道:“到目前为止不足为虑也,不过我总觉得,方应物针对你肯定还要有些动静。”

  万牛儿狂妄拍着胸脯说:“在这京城,侄子我怕得谁来?”

  万安又道:“另外你知不知道,刑部已经将顺天府的结论驳回去了。”

  按国朝制度,命案最终都需要报到刑部。关于蔡家惨案,顺天府的结论是“自尽”。刑部当然也有权利驳回去重新勘查。

  万牛儿依旧没在意,“这不是早在意料之中么?方应物老泰山乃是次辅。总不能连这点能力都没有。管他怎么审理,无凭无证的总不会审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便有万安长随在厅外禀报道:“老爷!有方应物的消息传过来。坊间流传,方应物散尽家财拿出二百两纹银,在火炭胡同一带悬赏蔡家惨案有关线索!”

  万牛儿闻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一时间停不下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方应物也就这点街头卖艺把式么?”

  万安抚须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可太过于轻视啊,二百两银子可是相当于常人十几年收入。再说那火炭胡同是匠户聚集居住地方,大都是同乡工匠熟面孔,外来生人很容易被注意到。”

  万牛儿很不给面子的说:“叔叔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侄子说过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那长随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再禀报道:“又听到新消息了,真有人要领那悬赏!”

  万安与万牛儿齐齐很意外,下意识对视一眼,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出的也太快了罢?万牛儿更想知道到底有什么线索,变催促道:“不要卖关子。有什么消息尽管说!”

  那长随答道:“听说是有夜晚巡逻军士出面指认,蔡家惨案被发现的前一夜,他在火炭胡同口外面巡街时,曾经遇到一行可疑人物。上前盘查后。发现对方来自已故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府上,于是又放行了。”

  已故锦衣卫万通府上,这就差明说指向万牛儿了。万安没追问详情。却满心疑惑的望向万牛儿,难道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所以留下了如此大一个漏洞么?

  然而却见万牛儿双眼瞪如铜铃,猛然起身撞到了椅子也不管不顾。喝道:“这消息简直胡说八道!”

  万安知道自己这长随不是随随便便听风就是雨的人,便问万牛儿说:“怎么胡说八道?”万牛儿答道:“那夜根本就没遇到过巡夜军士,又何来被盘查之说?”

  万安更加疑惑,两边互相矛盾,总有一个说谎的人。难道方应物故意捏造事实,制造伪证?但他图的是什么?有真证据都不一定管用,制造假证据又能干什么,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然后万安不由得又看了万牛儿几眼,亦或有可能是万牛儿为人张狂做事毛糙,但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承认,故而遮遮掩掩的嘴硬?

  万牛儿看到万安怀疑自己的眼神,顿时气也打不出一处。他忍不了被如此小看,于是转身就向外走,“我亲自去问问那方应物!”

  万安想了想没有拦住,让万牛儿去探探方应物的底细也好。万牛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应当会有些收获。

  半个时辰后,万牛儿便出现在南郊西河河堤上,堵住了方应物挑土的去路。而方应物并不认得万牛儿,不过看万牛儿面色不善,只当是过去仇家来找麻烦了。

  万牛儿打量了几眼,傲慢的开口道:“在下万牛儿,今日路过此地,随意来看看,还有几句话要问问。”

  原来此人就是万牛儿?方应物大概也猜出万牛儿的来意了,只是他没想到万牛儿居然如此沉不住气,居然亲自来找他对质。

  既来之则安之,不坑你坑谁......方应物环顾四周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

  此时周围还有不少前来围观方应物的百姓,这让万牛儿也有顾忌,毕竟这些人肯定是心向方应物的,所以方应物所言正中下怀。

  两人往远处僻静地方走了几步,正在河道水边上,万牛儿又问道:“听说你出了重赏,但要擦亮眼睛,仔细看准了,别被人骗走钱财。”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几声,“我怎么会被骗?那所谓巡夜军士证言,本来就是我教唆编造的。”

  万牛儿愕然,万万没想到方应物如此坦白的认账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在万牛儿发呆的时候,方应物突然撞向万牛儿,结结实实的碰过之后,方应物身子晃了晃,然后便似大鹏展翅,掉入了河里。

  直到方应物沉了水,万牛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站在河边发呆。不过刚才隐隐然仿佛听到方应物一句话:“这都是你逼的。”

  远处众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万牛儿猛然醒悟过来并一拍脑袋,方应物就是碰瓷啊!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竟然也耍起流氓!此时在别人眼里,肯定是他万牛儿气势汹汹的来找方应物麻烦,并把方应物丢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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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九章 闹剧该结束了

  在万牛儿眼里,这是方应物恶毒的主动碰瓷,是方应物企图陷害自己!难怪方应物远离人群,只有离得远了别人才看不清楚细节,才会让别人根据固有思维自动脑补细节!

  所以在围观群众眼里,情况就是气势汹汹五大三粗的万牛儿和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方应物在河边纠缠了一下,然后万牛儿就把方应物弄到水里去了。至于是否方应物主动肇事,所有人想都不会想,怎么可能?

  更可以想象,事情在京城传开后,还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不过肯定都添加在万牛儿身上了,比如气急败坏前来杀人灭口之类的,而方应物也注定是作为被同情的形象出现。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落了水,扑腾几下淹不死,而热心群众还是有不少的。当即便有人高呼“救人”,然后便见三五个会水的也跳了下去,短短片刻就将方应物捞上来。所幸时值盛夏,落水不算大事,就当洗了个凉水澡。

  还有些胆大的人围住了万牛儿,不过看着万牛儿一行人气焰嚣张,便知道这是狠角色,也就只能围着看,做不了什么。面对权贵时,愤怒群众路见不平这种事,终究是小概率,能围观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极限了。

  万牛儿左顾右看几眼,见周围人数不少,而自己今天带出的人手并不多,所以有点担心自己出意外。想了想不敢再造次,没有继续纠缠方应物,只让手下护着自己。挤出了人群扬长而去。

  此后万牛儿没有打道回府,又转到万安这里。他今天似乎始终有口气不顺。前头有万安小看自己,后面又被方应物“陷害”。感到十分憋屈,总得找人“倾诉”一下。

  “不管伯父怎么想,侄儿我确定没有露出过马脚,更没有被巡夜军士盘查过,这是方应物捏造出来的事情。”万牛儿说。

  然后万牛儿又将刚才方应物落水的事情告与万安,不过万安再次露出怀疑的神色,“真的是方应物自己落水,不是你气急之下动手把他推下水的?”

  万牛儿气冲冲的说:“如果伯父信不过侄儿,那么从一开始不该来找侄儿办事!”

  万安忽然“哈哈”一笑道:“贤侄不必着急。老夫与你说笑而已!”

  万牛儿不满的说:“这是说笑的时候?”他总觉得今天万安有些反常,一个阴鸷的人突然变得老不正经,实在别扭。

  万安反问道:“大事已定,怎么不是说笑时候?那方应物捏造也好、诬赖也好,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招数,这表明他已经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不然以方应物的傲性,怎么会如此不顾脸面?”

  当初方应物听到万安所作所为后,对万安的评价就是“无法可想丧心病狂”。而现在万安对方应物的评价倒是异曲同工。双方都觉得对方已经走上绝路了。

  万安继续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方应物的行为在我们眼里无异于跳梁小丑,假的就是假的,没有任何用处。他绝对不可能凭借这些捏造事实来达成目的!

  我要是方应物,就不会把案子往你身上扯,装糊涂也就装过去了。但他偏偏主动捏造线索。故意扯到你身上,然后又假落水故意抹黑你。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可以说方应物这是饮鸩止渴,透支自己的名声做垂死挣扎。但透支完后,还是要连本带利还上的,下场只能更惨。”

  万牛儿清清楚楚的看到,万安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内心压抑了很久的屈辱有望报复回来,难怪他有点失态了......万牛儿下意识顺着口风问了一句:“伯父觉得,方应物接下来该会如何?”

  万安把握十足的说:“程咬金也只有三板斧而已,方应物还能怎样?无非挟民意大吵大闹而已,可惜老夫给他设计的是死地,他闹不出什么结果。

  更具体的说,他可能会利用蔡三郎,让蔡三郎站出来发声,把矛头指向你;另一方面就是联络科道了,制造出交相弹劾的场面。”

  “果然是老掉牙的办法。”万牛儿浑然不在意的说,他根本就没为自己担心过,谁叫自己有那样一个硬气的姐姐:“不过蔡三郎此人可能是个漏洞,当初为了保密,我亲自与他打交道。”

  万安毫不犹豫的说:“如果能想法子灭口,就灭口算了。”

  猜想到方应物下一步动作的不仅仅是万安,还有与方应物越来越默契的项成贤,他又跑到工地上,对方应物道:“我想你可以再次去敲登闻鼓,我提前在都察院这边安排好人手,正好就能接了你的登闻鼓案。即便不能收取全功,总也能小小出口气。”

  方应物说:“谁说我想?”

  项成贤诧异的说:“你不惜以自身为引子,刻意制造引导指向万牛儿的舆情,不是为了凝聚人心为后盾,与其他人博弈么?或者说,你的目标是万安?”

  方应物叹道:“万牛儿有万娘娘为护盾,至少在目前是金刚不坏之体,想要将他治罪,注定无果而终。只能说,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项成贤想不明白方应物的话,便很直白的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尽力而为,没有二话!”

  方应物摇头道:“这次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就是求到人出手帮忙也不会是你,你只需要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就行了。”

  项成贤还要说什么,却见方应物解下遮阳斗笠,狠狠掼在地上,“闹剧到此为止了!回家!”

  方应物与项成贤转身向城门口而去,不过街道厅监工跳了出来,拦住方应物去路:“差役尚未结束,方应物你打算逃走么?”

  这监工的话音才落,方应物还没有回应,便不知从哪里冒出八名彪形大汉,前后左右的将监工劫持起来了。

  方应物拍了拍监工的脸,冷冷的问:“你确定你想留下我?”

  监工没有给出答案,方应物也不需要答案。大概是这段时间方应物装孙子装的比较出色,导致监工大爷习惯了低眉顺眼的方应物,猛然遇到变身后的方应物就相当不适应。不过,这八个人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一直在暗中保护方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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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章 各回各家各找各......

  方应物离开工地后,也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刘府。刘棉花这几天也是云山雾罩不明觉厉,听到方应物上门,心知这又到了关键节点,便没有拿架子,立刻请到书房见面。

  方应物见到老泰山,当头第一句话就是:“老泰山想不想当一个不被架空的首辅?”

  这句话问的太有内涵了,连刘棉花也愣了半晌,这才勉强品味出其中含义,然后便答道:“这种问题还用老夫回答?”

  “那好......”方应物点点头,“我现在要退婚,你我两家就此作别罢!”

  “哦...什么?!”刘棉花大怒,方应物怎么会突然反悔?自家女儿从十几岁一直等到了二十岁,眼瞅着已经是老姑娘了,方应物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虽然期间夹杂着大量政治波折和自己丁忧之类的事情,导致婚事拖延至今,但自家女儿一直等着就表明了最大的诚意,方应物怎么可以如此没良心的退婚?

  他立即高声呵斥道:“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老夫最近哪点对不住你?我家娇女等了你这许多年,又哪点对不住你?做人不可太过于无耻!”

  方应物看着刘棉花的脸端详片刻,很冷静的问道:“你很生气?你很愤怒?那就尽情的倾泻出来罢!”

  “......”刘棉花无语,难道方应物这几天去工地做苦役,受刺激失心疯了?

  方应物叹口气:“这段时间事情有点多,我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就此返乡了,从此不再踏足京师半步。在此情况下。迎娶贵府千金实乃误人误己,还要导致相隔数千里的骨肉分离。怎么看也已经不合适了。”

  有古怪......刘棉花皱着眉头,琢磨起方应物所说的每一个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方应物这边找家长,万牛儿回了家也去找家长,他这个家长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王夫人。

  这王夫人是万通遗孀,自然也就是万牛儿的养母了,万牛儿四岁时候便被无所出的王夫人抱养,与亲生儿子无异。

  万牛儿不像方应物那么弯弯绕绕,就是很单纯的告状。说自己帮了万首辅一点忙,但有个叫方应物的惹他不高兴了,干脆帮忙帮到底,请母亲进宫搬出贵妃娘娘来镇压。

  王夫人平常也没少从首辅万安这边捞好处,知道这次万安肯定也给了自家儿子足够好处,闻言便一口答应了。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根本不用多加考虑。然后王夫人向宫里递请安疏,得了万贵妃允许,便在指定日子入宫问安去。

  当然真要说理。万牛儿所作所为哪能站得住理?王夫人为了门面少不得添油加醋的修改一番,有点漏洞也无所谓了,本就不是来说理的。贵妃万氏听完王夫人的絮絮叨叨,便传话道:“叫汪直速速来见!”

  东厂无事的时候。汪太监喜欢在西华门内司礼监那里混时间。从司礼监到昭德宫不算太远,所以贵妃娘强传了话后,半个时辰后便看到汪太监小步跑着进了殿中。而且上气不接下气的。

  汪芷听了王夫人告状,开口辩解道:“娘娘明察。此乃万安挑拨离间之计,正因为万安在方应物与万家之间生事。所以才万家与方应物闹得你死我活。”

  自己兄弟家里都是什么货色,万贵妃心知肚明,但万安拉上她们万家人一起算计方应物,倒是她默许的。

  原本万贵妃想着借此对方应物施压,迫使方应物不得不向自己低头。却没料到方应物又臭又硬,死也不肯服软,所以才僵了。

  王夫人对着汪芷轻笑几声,“说一千道一万,万牛儿是不是万家人?方应物知不知道这点?明知如此,方应物还敢如此大闹,未免不将娘娘放在眼中了。”

  汪芷无言以对,这根本不可能辩解。方应物的行为就是没把贵妃娘娘放在眼里,如果自己还要强行辩解,不但对方应物没好处,连自己都危险了。

  “本宫知道了。”万贵妃如此说。她年岁大了火气也就渐渐小了,但胆敢直接触犯自己的仍不可轻饶。不过心里仍有点沮丧,着眼于未来的招揽行动又一次失败了,难道上天真不给万家未来么?

  今天是朝会之日,群臣进午门参拜天子。在奉天门外金台上,已经是当值赞礼官员喊“无事退朝”的时间了,朝臣收拾心思,正准备如鸟兽散。

  在天子脚下近处丹墀上,东西两排文武官员分别是锦衣卫官和内阁阁臣,已示天子近臣的荣宠。此时忽然从东班闪出一人,大呼道:“臣有事请陛下做主!”

  这声呼喊极其不成体统,谁人如此失态,不怕被当值的纠仪御史弹劾么?上上下下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次辅大学士刘吉。

  成化天子对既琐碎又按部就班的朝政很烦,但对各种突发事件向来是兴趣盎然的......没等别人弹劾刘吉君前失仪,先开口垂询道:“刘先生有何事情?”

  刘棉花趋前进奏,却砰砰砰的先磕了几个响头。众人立刻意识到,这位次辅老大人此刻非常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不然不会如此。

  只是刘棉花在朝廷里虽然算不得老好人,但也绝少在公众场合发怒,大都是当面不动声色而背后算账。像今天这样委实罕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能惹得他如此动气。

  此后又听刘次辅道:“近闻前廷臣方应物屈身苦役、屡遭羞辱,有杀人恐吓他的,有推他落水取乐的,实不可忍!”

  别人没有说话,首辅万安却嘲笑道:“刘祐之你太大题小做了,这点小事,也值当君前大呼小叫?”别人虽然碍于次辅权势没出面附和,但也心有同感。

  刘吉咬牙切齿道:“方应物亲口说,他已经心灰意懒,打算就此离京返乡,并退掉和刘家的婚约,以此和庙堂断绝一切关系!”

  别人恍然大悟,退婚才是重点,难怪刘次辅要失态发怒,这就情有可原能够理解了,佛也有火啊!

  想想就明白了,这刘次辅千挑万选精心选的这么一个女婿,还几经波折的等了许多年,女儿都过二十了,眼看就要成亲时,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谁能忍住不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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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三章 真正的陷阱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又到了早朝时间,朝仪按部就班进行着,但许多人都在偷偷的关注刘棉花。因为众人知道,刘棉花为了自家女婿,不可能只在上次吵吵过就完事的,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无论这个说法是好是坏。

  甚至还有置身事外、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勋戚们打起赌——“来赌个东道,猜猜次辅今天是当头炮,还是像上次那样一直沉住到最后才爆发?我猜还是最后”,“好,谁输了便今晚在坊司胡同请酒席”!

  可是让众人很没想到的是,刘棉花居然安安静静毫无异常,一直到散朝也没有任何举动,完全没有上次咆哮朝堂君前失仪的气场。两个打赌的勋戚面面相觑,这算谁赢了?

  本来天子今天也想了不少词,以应付刘次辅继续追着要说法,结果完全没派上用场。于是天子连忙散朝回宫了,免得又被刘棉花缠住。

  朝臣散去时,若隐若现的围绕刘棉花形成了一个宽松的圈子,都想探究次辅老大人的所思所想。有人憋不住问道:“刘公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寡言?”

  刘棉花长叹一声,萧索的说:“方应物已经打算出家了!”

  什么?周围的人险些认为自己听错了,不得不说,方应物又把朝臣们震惊了一次。不过众人看到别人也是同样表情,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但方应物怎么可能出家?无论和尚还是道士,出家就是出世,而从方应物的行为做派来看,他向来是非常积极入世的哪一种人,与出家扯根本不上半点关系!

  方应物虽然官爵不高,但现在的分量可不轻。甚至具备风向标的作用,这都是一件件一桩桩事情积累起来的名声,以及罗织人脉带来的地位。

  再说能惹得当朝首辅不惜代价全力出手对付的人。谁还能只把他当成普通中低阶官僚看待?所以方应物打算出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也是政治象征。怎能不引来震惊?

  另一个阁臣彭华得到万安眼色后,便出面问道:“为何要出家?”这也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彭阁老问出来也算人心所向。

  刘棉花答道:“方应物听说上次朝会,诸君子没有一个出来为他说话的,便心死如灰了!”

  彭华愣了愣,又道:“这也太牵强了......”

  其实彭华还有句潜台词没有明说——从方应物在朝堂这几年的表现来看,即便不说心性坚韧,心理承受力肯定是非常强的。怎么可能被这样打击到?若是这点小事就能让方应物心灰意懒的出家,那他早就把庙门门槛踏破了!

  再说别人遇到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情,暂且选择明哲保身再正常不过了,连这都看不破,还混什么庙堂?

  刘棉花扫视周围人几眼,发现都在聚精会神等着他继续回答,这才再次回答道:“本来方应物是没有出家打算的,但是他后来又听说,虽然诸君子没有出面,但却有李通政站出来力挺他。便愤慨的说,世道如此,虽不能效仿许由洗耳。那就出家罢!”

  刘棉花说得语焉不详,尤其没有把前后逻辑关系讲清楚,说得十分隐晦。但周围这些人可都是混迹庙堂的人物,哪一个需要别人解释才能听懂其中意思?

  回想一下事情经过,先是刘棉花“绝望”之下,请求徐溥徐学士为代表的清流出面为方应物说话,不过徐学士婉拒了。

  这没什么,然后就是佞幸奸邪、混进文官队伍的败类李孜省站出来了,很是慷慨的为挽救方应物进谏。让大家相当的惊愕。

  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把徐学士好李孜省两边再一对比。这其中意味就不言而喻了。方应物说“世道如此”,显然是指桑骂槐啊!

  这批所谓的清流正人遇到事情。顾惜自身也好,门户之见也好,反正不肯出来主持公道,然后李孜省之流却表现的正义慷慨。这就是方应物所说的“世道如此”,岂不暗示徐学士这伙清流接班党连公认的奸邪小人都不如!

  后面还有一个“虽不能效仿许由洗耳”,这又是什么意思?许由洗耳典故耳熟能详,关键在于方应物想借此表达什么?

  很显然,方应物想表达的是耻辱感!是对这个世道感到耻辱!是对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感到耻辱!这个社会怎么了?所以方应物绝望的想出家。那么重点又来了,是谁让方应物感到耻辱?

  不言而喻,此时许多人偷偷地瞥向距离不远的徐学士。可怜见的,竟是毫无防备之下被黑了一把。

  用二十一世纪时髦话说,徐学士这心里简直如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真是躺着也中箭!这次万安与方应物互相撕咬,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连太平拳都不曾打,不料突然就被方应物打了一闷棍!

  当时徐学士还觉得,如果真是方应物找李孜省为自己说话,那堪称病急乱投医,很容易就被李孜省的名声连累了。

  现在他才明白了,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这是故意来恶心自己的。李孜省有“作为”,衬托出来的就是自己不作为!

  敢情刘棉花大吵大闹做戏,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就充当了沛公角色!可笑当时自己还认为,只要不接招就可以避开陷阱,谁知道后面才是最大的陷阱!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对前辈问道:“徐学士也是朝中老人了,怎么如此随便的就上了当?这个圈套看起来如此简单,怎么会看不透?”

  被问到的老前辈喟然道:“这并不是由徐学士的性格或者智慧决定的,而是由他的位置决定的,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徐学士他们这些人号称内阁接班党,当然要求的是稳,稳稳当当等待接班,不愿意冒任何险。所以无论换做谁,只要处在徐学士的位置上,当时肯定都要采取最保守的办法。

  也就是说,他们只要还有几分政治理性,就不可能为了方应物冒险公然同时与天子、万贵妃、首辅叫板,方应物瞄准并偷袭的,就是这个心理死结。至于方应物为什么突然袭击,需要理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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