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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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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月光

  从浔阳城到万柳园,朱洛连续遭受了两次打击,已经不复最盛之时,但他出剑的时候,依然还那位神圣领域的强者,自有风雨相随。

  今夜的暴雨下了很长时间,到了现在,还有很多雨水从山陵里向下流淌。这些雨水汇入白色的浅渠中,渠里的水渐渐浑了。

  忽然间,那些昏浊的渠水变得洁白了起来,如雪屑一般。

  不是因为得到了净化,而是对光线的折射。

  一道无比皎洁的光华,出现在天书陵的下方。

  这道光华来自于朱洛手里的剑。

  紧接着,云散星现的夜空里,出现了一抹洁白的光团,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假的,但望上去却又是那般的真实。

  朱洛的剑向着天书陵斩了过去。

  一道月华,随之而动。

  夜空里也同时生出一道月华。

  浅渠里的水变得无比明亮,白的有些刺眼。

  白玉砌成的神道也被照耀的无比雪白。

  一道剑意,两道月华,前起而后续,如同潮水。

  这正是数百年前,朱洛在极北雪原看到魔族月亮后悟出的最强剑法。

  他就是凭借这套剑法,直接斩杀了当时的第二魔将,奠定下此后的不世威名。

  今夜是他的最后一夜,这一剑想必应该是他的最后一剑,那么当然会是他的最强之剑。

  整座天书陵都被月光所照亮,这位天凉郡的不世强者,在重伤未愈的前提下,把剑意催发到如此境界,真是令人感到敬畏。

  然而……如此强大高妙的一剑,却没能进入神道,更不要说抵达天书陵的峰顶。

  就在两道月华随剑意而起的那一瞬间,天书陵下方忽然暴起了另外一道光。

  这道光比朱洛带来的月华更加明亮,更加洁白,更加肃杀。

  那也是一道剑光。

  如风雪般的剑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笼罩住了神道下方的世界。

  两道强大至极的剑意,就此相遇。

  浅渠里的水如同沸腾一般跳跃着,向着夜空里喷出无数颗晶莹的水珠,然后被斩成两半。

  坚硬的黑色石坪上出现无数道笔直的剑痕,深刻入地,约有数尺之深。

  无数凄厉的切割声,充斥着天地之间,显得异常恐怖。

  究竟是那两道月华能够驱散风雪,还是风雪最终能够掩住月华?

  一声极其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风雪大作,夜空里的月华被吹的支离破碎,神道前的月华也随之湮灭无闻!

  朱洛的身影骤然消散。

  下一刻,他回到了自己的轮椅前面。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手里的剑已经断了。

  花白的头发在夜风里轻轻飞舞着,不时有几茎断落。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向着天书陵斩落此剑,无比决然,自然不会选择后退。

  他是被那道如风雪般的剑意,直接逼退回来的。

  天海圣后尚未出手,是谁的剑意如此强大?

  朱洛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夜风吹倒在地。

  观星客看了他一眼。

  朱洛慢慢地摇了摇头,慢慢地把手里的断剑收回鞘中,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他可以把这些动作做得更潇洒些,但他没有,只是做得非常认真而缓慢,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收剑了。

  那道如风雪般的剑意渐渐消散,隐约露出神道下方的画面,能够看到那里有座凉亭。

  凉亭里坐着一个人。

  朱洛看着那边,感慨说道:“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这么强了。”

  一声轻响,他衣衫的前襟裂开,现出一道清晰而深刻的伤痕,血水渐渐溢出。

  “两年前,荀梅赴死求道,对我有所触动,那一夜,我决定破境,从那时起,我就已经这么强了。”

  一道古老的声音从凉亭下方起。

  这声音是从盔甲里传出来的,仿佛被盔甲表面的灰尘与锈迹涂抹了足够多的时间味道。

  话音落处,灰尘渐起,然后响起了一阵金属的摩擦声。

  紧接着,凉亭倒塌,烟尘大作,其间有一座如山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这座凉亭下坐了六百余年,今夜终于站了起来。

  他就是天书陵的守陵人。

  大陆第一神将,汗青。

  ……

  ……

  看着轰然倒塌的凉亭,看着烟尘里的那道身影,人们很是震惊,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来到天书陵的强者们,没有谁会忘记这位传奇人物的存在,只不过人们已经习惯了把他看做是雕像或者是象征。

  守陵六百余年,大陆第一神将汗青得到了整个世界的敬意,即便是八方风雨,也不敢对他有任何轻视。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立誓守陵的缘故,他或者在很多年前,便已经进入神圣领域。

  然而今夜,人们才知道,他居然早就已经破境了!

  他站在神道之前,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着军剑,虽只一人,却仿佛千军万马。

  “太宗陛下回归星海之前,你曾经发下誓言,此生不入神圣。”

  朱洛没有理会胸腹间那道越来越深的伤口,盯着汗青说道:“如今你破了誓言,将来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除了朱洛、观星客、别样红这些神圣领域强者,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没有人明白,为何太宗皇帝陛下临死前,会要汗青发下这样的誓言。

  就连秋山家主明显都不知晓内情,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汗青沉默不语,没有回答朱洛的话,头盔的阴影遮住了面容,不知道此刻上面有怎样的表情。

  “当年的老人,陈旧的誓言,都不重要了。”

  朱洛感慨说道:“也对,连我在浔阳城里都破了星空之誓,对王破出手,又怎能苛求于你?”

  说完这句话,他慢慢地坐回到轮椅里,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从他胸腹间那道伤口里溢出的鲜血,忽然渐渐变了颜色,变得晶莹起来,仿佛里面混了很多晶石的碎屑。

  那些晶莹的血遇夜风而化,变成无数光华。

  他的身体也随之变成无数光华,就像几百年前魔族雪原上的那片明亮。

  光华渐被夜风拂散,向着四面八方飘去,直至无踪。

  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轮椅。

  ……

  ……

  朱洛死了。

  无论世人对他有怎样的评价,尤其是在浔阳城那场夜雨之后,他终究是大陆的大人物。

  虽然他先后两次惨败在南方圣女和苏离的手下,但他终究是神圣领域的至强者,人族的大宗师。

  他年轻的时候,数次北上雪原,立下过极大功勋,能诗能酒,极其潇洒,是很多人的偶像。

  他毕竟是绝情宗宗主、天凉郡阀主、八方风雨。

  如果放在平时,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死去,必然是会震动整个大陆的大事件。

  今夜,他的死亡却显得这般寻常。

  这不仅仅是说他的死亡显得过于平淡,更在于,看到他死亡时,很多人的情绪反应并不是那么夸张。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隐隐有某种心理准备,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这样的画面还会出现。

  必然还会有神圣领域强者陨落。

  只是不知道是八方风雨,还是天书陵顶那位圣人。

  今夜,果然是非常可怕的一个夜晚。

  ……

  ……

  啪的一声。

  汗青手里的剑鞘落在了脚边,溅起些许雨水。

  渠里浑浊的水随之跳跃而起,然后落下,归于寂静,不敢再动。

  两道深远的目光,从盔甲之下的幽暗处,向着天书陵四周望去。

  一道声音,也从盔甲之下的幽暗处,传向天书陵四周。

  “上神道者,死。”

  这是天海圣后带着陈长生登上天书陵顶峰之前,对他的交待。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观星客沉默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轮椅,笠帽不知何时已经解下,露出了他那张平实无奇的面容。

  别样红脸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无穷碧站在他的身旁,搁在臂弯里的拂尘,已经垂到了腰侧,她的手握的极紧,隐隐可见苍白。

  虽然说朱洛重伤未愈,但他毕竟是八方风雨之一。

  而汗青说的话如果是真的,他踏入神圣领域不过两年,按道理来说,对天地法理规则的了解与掌握,应该远远不如朱洛。

  然而,他只用了一剑,便斩死了朱洛。

  这个事实,让他们很难接受,心情有些沉重。

  但再难接受的事实,都已经发生了,该做的事情,终究还是要继续。

  三位风雨已经隐隐感知到,天海圣后的神魂已然去了别处,这时候站在天书陵顶的只是她的人,而且她这时候刚刚因为替陈长生逆天改命而跌堕境界,又因为陈长生并非昭明太子的事实而受到精神冲击,可以说是两百余年间最弱的时刻。

  这也就意味着,这是是圣后娘娘最可能被击败的时刻。

  他们不能错过现在这个机会。

  想要登临神道,与天海圣后交战,首先他们便要战胜神道下方的汗青神将。

  而且别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汗青那个最大的秘密,他们甚至更想汗青去死。

  无穷碧的神情看得出来很是紧张,眼中偶尔闪过一抹惧意,最终却是被狂意所取代。

  在天海圣后眼里愚蠢无能近乎白痴的她,毕竟是神圣领域的强者,道心偶尔受挫,并不能完影响到她的心境。

  “汗青一定受了伤,这是机会。”她对别样红厉声道:“赶紧上!”

  鲜花的小花在尾指下端轻轻摇摆,其间自有韵律,把夜风荡成好看的模样。

  别样红沉默不语,没有听从自己妻子的话。

  雨早就已经停了,云开星现,忽然间,满天繁星似乎变亮了些。

  给人一种感觉,似乎满天的星辰,距离地面更近了些。

  轮椅的旁边,已经没有了观星客的身影,只有雨水里的一顶笠帽。

  满天星辰,若真若虚般来到天书陵里,随着那道身影,卷向汗青站立的位置。

  汗青微微抬头,被盔甲遮掩了六百余年的幽暗面容,终于被星光照亮。

  那是一张无比苍老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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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章 万里往返只需一息

  剑起,剑落,风雪大作。

  汗青的?,就像隆冬雪原上的风光一般,极其寒厉地进入了那片星光之中。

  无数声清楚的破裂声响起,无数星辰被斩开,被切碎。

  那些星辰并非真实,只是星光的凝结,虽然被汗青的风雪之剑斩碎,却不会真的碎落,而是变成了无数颗耀着星光的碎片。

  神道前方的夜空里,出现了无数道流星的痕迹,那些痕迹的最前端,都有一颗极其微小的星光碎片。

  石坪与渠里的水上也出现了无数道拖着尾巴的星光,显得格外美丽。

  那些繁密至极的细微流星,穿过那片暴烈的风雪,落在了汗青的身上。

  啪啪啪啪,仿佛骤雨,仿佛风沙击打着帐篷,那件古老的盔甲表面,顿时多出了无数细小的创口。

  盔甲缝隙里的尘埃被震飞,盔甲表面的锈迹,被星光碎片击打的渐渐剥落,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殷红的颜色。

  “没用的懦夫!”

  眼看着观星客以星光入风雪,占据了场间的优势,无穷碧再也无法等自己的夫君先动手,满含怨意地低喝了一声,向那边疾掠而去。

  随着她的身影一同来到神道下方的,还有数百丈高的狂澜,那是冰冷的海水,是寂灭的死意。

  神圣领域境界的战斗,想要获胜,必然不能有任何留手,她一出手便是自己最强大的道法!

  轰隆!如雷般的惊涛骇浪声,在天书陵里响起,无穷碧浪向着汗青拍打过去!

  汗青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就像是一棵被砍断了数百年的老树根。

  他眼睛里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一口已经干涸了数百年的老井。

  面对着两位绝世强者最强道法的合攻,他依然还是拿着手里的剑,非常端直地向前砍了下去。

  他的剑来自北方的雪原,寒冷肃杀到了极致的程度。

  风雪狂暴地吹拂着,要将那无数颗细微的小流星吞噬,要将那万丈狂澜直接冻凝。

  他能够做到吗?

  ……

  ……

  天书陵神道前的世界,被三道高妙的气息所分割,呈现为三种神奇的画面。

  夜空三分,一面是满天流星,一面是满天风雪,一面是满天碧浪。

  在远处,有朵小红花在风雪里、在星尘里、在狂澜里时隐时现,鲜艳如前。

  无数雪花纷纷落下,将渠水刚刚冻凝,便被细微的流星重新击破,紧接着,无数带着寂灭意味的死水便拍打了过来。

  汗青盔甲上的锈痕,被那些小流星尽数擦掉,又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冲洗着,变得极其明亮。

  盔甲的表面映照着星光与海水混合之后极其复杂的光线,把天书陵上方的夜空,都涂上了一层幽然的颜色。

  啪啪两声闷响,明亮的盔甲胸前,出现一道拂尘留下的痕迹,旁边有一颗星辰模样的花纹,深约一寸,险些穿透过去。

  盔甲的缝隙里缓缓流淌出来的鲜血,瞬间被低温冻成血花,如血珊瑚一般。

  同时面对两名神圣领域强者的最强攻击,汗青的修为再如何深厚,也被迫处于了劣势之中,眼看着已经进入险境。

  然而,那朵在风雪后方、在星尘深处、在碧浪高空的小红花,依然寂静无声地摇摆着,明显没有加入战局的意思。

  别样红忽然抬头,望向天书陵顶峰。

  他那双宁静湛然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抹惊愕的神色。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峰,无论神道下方的战局如何激烈,她的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的视线落在极遥远的地方,数万里之外。

  她的神魂也在数万里之外。

  数万里之外的西宁镇旧庙溪畔,那名僧侣忽然睁开了眼睛,向对面望了过去。

  有夜风轻?林梢,也拂起了小溪对面那名绝美女子的衣袂。

  天海圣后站在溪畔,却似乎又已经不在那里。

  僧侣微微皱眉,轻拂衣袖,将手里的那串念珠扔进了小溪里。

  噗通一声,念珠落进小溪,却没有沉下去,而是骤然散成数十颗珠子,向着溪水的四面八方疾射而去。

  那些在两道气息之间摇摆不停的血莲花,受到这些佛珠的冲击,剧烈地动了起来,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缓慢而艰难地飘向对岸。

  他感应到了些事情,所以不惜舍了这串随身法珠,也要锁住小溪四周的星辉,把她的神魂留在这里。

  天海圣后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也挥了挥衣袖。

  轻柔的夜风落到溪面上,那些正在飘来的血莲,再也无法前进,那些如星辰般散落溪面的佛珠,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

  当夜风静时,她已经在溪畔消失。

  ……

  ……

  因为很多方面的考虑,京都与洛阳之间的原野,并没有太多耕地,大部分都是原野。

  初秋的深夜,这些刚被暴雨浇过的原野,无比泥泞难行,比起白帝城东北的大沼泽也好不到那里去。

  对计道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

  他离开京都后,便一直向着东方行走,没用多长时间,前方便隐隐可以看见那座雄城的轮廓。

  然而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在原野里停下了脚步,看了眼手里的沙漏。

  沙漏的上半部已经将要空了,落下的沙流很细,仿佛随时可能中断。

  他抬头望向夜空。

  本来应该繁星密布的夜空,这时候却看不到一颗星星,只能看到无尽的黑色。

  在夜穹的边缘,隐隐能够看到很多高速流动的云絮,唯独那处能够看到些许银色的光晖。

  那些夜云不停地彼此撕扯着,纠缠着,组合着,与中间的夜色,组成了一幅越来越清楚的画面。

  那是一条无比巨大的黑龙,横贯了整个夜空,就像是一座山脉般。

  这条黑龙的边缘泛着银光,给人一种特别寒冷的感觉。

  计道人站在原野里,望着夜空化作的这条龙,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开战至今,他终于被天海圣后确定了位置。

  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天海的神魂正自数万里外归来,天书陵顶的天海,也在收回视线。

  如果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此间,如果她的神魂回到身体里,如果她来到了这里,那么他便不得不与她进行正面的战斗。

  即便她现在可以说处于两百年前最弱的时刻,他依然不想与她正面战斗。

  二十年前,他已经受过足够多的教训。

  一道清光,从他的道袍深处溢了出来。

  这道清光极其高妙圣洁,根本无法用人间的语言形容。

  他的道袍开始微微颤抖,尤其是袖口处颤的最是厉害。

  嗤的一声,道袍的袖口裂了,十余根极细的布丝被无形的力量抽了出来。

  夜空里,那条明显是由道法幻成的黑龙身躯上出现了十余道裂,清光自内而显。

  ……

  ……

  神魂自万里之外归来。

  天海圣后的凤眼变得更加明亮。

  她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也没有望向洛阳,而是望向了脚下。

  一道极为清亮的凤鸣,忽然出现在天书陵里,响彻夜穹!

  这声凤鸣是如此的霸道,除此之外,天地之间的万物竟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天海圣后就在陈长生的眼前消失了。

  白色神道上忽然多出两道似烟似雾的黑光。

  黑光的边缘切割着空间,发出极其尖锐的响声。

  那是凤凰的双翼。

  天海圣后终于在世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的最强一面。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她的速度更快,无论声音、视线,甚至是思想。

  她没有去往洛阳,而是如一道黑色闪电般,落在了神道下方的石坪上。

  幽黑的凤翼,挥扇了夜风,却抹浓了夜色。

  漆黑的夜色里,伸出一根洁白、晶莹的手指。

  那根手指平静而不可抗拒地摧毁前方的所有风雪流星与海水,点向那名道姑的眉心。

  那根手指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那名道姑的眼眸里。

  无穷碧的眼眸涌出慌乱的情绪,本来算得上清美的容颜,因为震惊与恐惧而扭曲变形起来。

  她恐惧地尖叫着,衣衫剧振,在地面掀起阵阵如水波般的痕迹,借势疾速向后退去。

  同时,她手里的拂尘在身前拼命地狂舞,洒落一片又一片带着死寂意味的浪头。

  然而,她哪里避得开那根手指?

  那根手指很稳定,很平静,上面看不到任何火焰,然而,却有着世间最炽热的温度,那是凤凰的真火。

  嗤嗤声响里,带着死寂意味的浪头,瞬间被蒸发成无数白雾,然后迅速散开。

  地上的层层水波瞬间便被蒸干,开始燃烧,火势奇快无比地来蔓延到无穷碧的脚下,轰的一声点燃了她的道袍下摆!

  那根手指继续向前,平静稳定,却无比壮阔,仿佛就算前面有千山万水,也要避让开来。

  无穷碧看着越来越近的那根手指,脸色一片死灰,绝望至极。

  啪的一声轻响。

  一朵小红花出现在无穷碧的眉心之前。

  那朵小红花很柔嫩,花瓣在夜风里轻轻颤动,很鲜艳,花瓣上甚至还能看到几滴露珠,有些湿。

  那根手指落在了小红花上,花瓣微颤,露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却比先前那些水浪消散的慢了多。

  天凤真火能够烧蚀世间一切物。

  花瓣渐渐的软了,然后枯了,显得格外委顿。

  最终,蓬的一声,消散于夜风之中。

  那根手指也在同时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无穷碧望向某处尖声喊道:“快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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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息杀人

  无穷碧倒在了地面的积水里。

  她的道袍经烧烂,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看着极其凄惨。

  然而她顾不得这些,拼命地喊着。

  她知道夫君用小红花保了自己一命,必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现在情形已经很明显,天海圣后要杀的人本来就不是她,而是……他。

  别样红听到了妻子的话,而且他当然更清楚现在的局面,小红花的毁灭,让他正处于最弱的时刻。

  但他无法离开,因为天海圣后已经来了。

  黑色的凤翼,在夜色里出现,就像是死亡的阴影。

  没有什么能比她更快,无论是无穷碧的示警,还是别样红的思绪。

  一个洁白的、看上去有些秀气的拳头,出现在别样红的身前。

  这个拳头仿佛蕴藏着整个天地之间所有的力量,直接笼罩住了四野。

  别样红生出一种感觉,无论自己往何处去,都无法避开,除非能上天或者入地。

  然而大地坚实,天书陵的禁制,让哪怕神圣领域的强者也无法飞行,他能怎么躲?

  他的尾指轻轻一挑,原先系着小红花的那根绳子摆动了起来。

  夜色里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从星空里一直垂到天书陵,系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向着上方飞了起来。

  就在他的双脚刚刚离开地面的时候,那个洁白的拳头到了。

  看似他没能争取到什么,实际上这很关键,因为那个拳头没有落在他的脸上,而是落在了他的胸口上。

  便在那时,他尾指的那根细绳,也荡到了自己的胸前。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在天书陵里炸开,石坪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渠里的水尽数蒸腾而起,化作一片水雾。

  水雾里出现一条清楚的通道,伸向天书陵的夜林。

  夜林里也出现了一条清楚的通道,地面上全部是倒塌的树木。

  通道的尽头伸向了天书陵外的那条河,早已干涸的河底,出现了一个大坑,坑里断成数截的仿制天书碑。

  别样红躺在那些断裂的石碑前,胸口已然塌陷,浑身都是血。

  黑色的凤翼拂散夜色,那只洁白的拳头再次在夜空里出现,向着别样红轰去,明显不准备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无穷碧尖叫一声,向着那处狂扑而去。

  满天风雪与流星还在神道尽头对峙着,观星客平实无奇的面容现出一抹厉色。

  他没有想到,以别样红的境界实力,依然不是天海圣后的一拳之敌。

  他不能任由局势就这样发展下去,天海圣后若真的一举击杀了别样红,那么接下来,肯定就会轮到他自己。

  无数细微的流星,在夜空里陡然转折,带着满天星光,向着天书陵外的那条河涌去,直袭天海圣后的后背!

  满天风雪席卷而至,瞬间在观星客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裂缝,那些都是剑意斩出来的伤口。

  星辰之间,隐隐若有连结,那便是命运,星域之间,自有通道,那便是变化。

  片刻之间,便笼罩住河畔,向着天海圣后袭去的满天流星,看似繁密难言,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星海,当然也有缝隙。

  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那些流星之间的缝隙。

  观星客对这一点很自信,所以他坚信,天海圣后必须转身接下自己的全力一击。

  他选择用强悍的修为硬抗汗青的风雪剑,让满天流星落向那方,就是要替别样红留住一线生机。

  这个选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勇敢的,智慧的,然而事后看来,却是这一场神圣领域之战里,他犯下的最大错误。

  因为天海圣后的目标,本来……就是他。

  天海圣后没有转身,而是继续向着夜空里飞去,然后消失无踪。

  两道黑色的流光,忽然在满天流星里显出踪影,那是凤翼撕裂空间的征逃。

  满天繁星之间都有通道,命运都能逆转,她又如何会看不破这些流星之间的缝隙?

  一声清亮至极、无比高傲的凤鸣,在天书陵前响起。

  一只真正的凤凰,于星辰之间劈开一条通道,来到了观星客的身前。

  这是一只黑色的凤凰,无比巨大,仿佛能够遮住半边天空。

  观星客一声厉喝,哪里还顾得上风雪里的剑意,右掌一翻,向着夜空里印了过去。

  一掌击出,夜空里有无数星辰明亮起来,那些都是他在西海畔看了无数年的星辰,都是他的同伴。

  只可惜,黑凤展开了双翼,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那些星辰。

  代表着死亡的夜色就这样自天而降。

  啪的一声轻响。

  天海圣后的手掌落在了观星客的手掌上。

  悄然无声。

  观星客的手掌完好无损,但腕骨却碎了。

  作为神圣领域强者,观星数百年,他的骨肉早已尽数玉化,强度堪比普通的神器。

  然而,这时候却像朽木一般的直接碎了。

  紧接着,观星客的手臂碎了,接下来,他的肩也碎了。

  如晶石般的肉,如玉石般的骨,如星屑般的血,就这样在夜空里向四处溅射。

  观星客身体不停地变矮,不停地碎裂。

  轰的一声巨响!

  那只悬在夜色里的手掌也终于碎了。

  观星客变成了地面上的一堆碎屑。

  夜风呼啸而至,将那些碎屑卷至四面八方,直上夜穹,不知去了何处。

  夜空里,那只无比巨大的黑色凤凰渐渐散去身影。

  天海圣后回到了天书陵顶。

  她站在神道边缘,缓缓负起双手。

  她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再次望?自己的世界。

  她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就在天海圣后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的神魂再次去到了万里之外,来到了西宁镇旧庙后的那条小溪边。

  林梢还在夜风的爱拂下轻轻摆动。

  溪面上的血莲,毫无头绪地四处飘流着。

  那僧侣还坐在溪畔,赤足还在水中,没有收回。

  “这是朕的世界,你来了,就不能再走。”

  天海圣后看着他说道:“而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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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离宫放光明

  西宁镇旧庙溪畔的对话与对峙还在继续。

  天书陵四周则是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震惊了。

  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场战斗的进程会是这样的。

  这是天海圣后第一次出手。

  一息之间,观星客死,别样红重伤。

  世间的神圣领域强者数量极少,在民众与修道者的心目中,都如神明一般。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像天海圣后这样的圣人,应该要比八方风雨强上一筹,但谁能想到,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如此轻而易举地做到这样的事情?

  在这数息之间的战斗里,天海圣后把自己的强势、难以想象的力量与道法、堪比天意的推演计道,展露无遗。

  为了给陈长生逆天改命,她的境界受损,已然不复全盛之威,冥冥之中还在与天道纠缠。可她依然可以一面盯着西宁镇溪畔那名来自圣光大陆的强者,一面威慑着洛阳城西的计道人,神道归来一瞬杀人,然后神魂再去万里之外!

  在洛阳城西的计道人,看着夜空里的那条黑龙,沉默无语。

  当天海圣后的神魂自万里之外归来,他第一时间生出感应,以为她的目标是自己,所以他以道法凝清光,严阵以待。

  谁都没有想到,她的第一个目标是无穷碧。

  无穷碧以为她是要杀自己。

  别样红和观星客以她是要借杀无穷碧来杀别样红。

  其实都不是,从一开始的时候,她的目的,便是一举击杀别样红与观星客二人。

  那可不是两个普通的强者,而是两名进入神圣领域多年的八方风雨!

  这是何等样自信的想法,何等样霸道的气势!

  她敢这样想,就是因为她能做到。

  她想到便能做到。

  陈长生看着天海圣后的背影,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她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是啊,她不让陈长生死,陈长生就不能死,那么她想要让谁死,谁又岂能不死?

  天海圣后站在神道边缘,看着脚下世界,神情平静,仿佛先前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更没有离开过。

  只有陈长生能够看到,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一个照面,便毁了两名八方风雨,纵使她是天海圣后,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不过,圣人之战,向来不讲道理,只在心意所向,首重气势。

  此时夜凤在天,气势正盛,盛世煌煌一派。

  朱洛、观星客死,别样红重伤,无穷碧吓破了胆,即便那些世家里的隐藏高手以及国教里的强者出现,也没有办法击溃汗青走上神道。

  她的对手本来就不是八方风雨,而是西宁镇旧庙溪畔那名僧侣,快要潜入洛阳的那名道人,还有……

  天海圣后望向离宫。

  她没有忘记最强的对手在哪里。

  开战至今,离宫始终安静,只有在计道人揭破陈长生身世的时候,教宗说了两句话。

  除此之外,那里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能够决定今夜胜负的地方,就在那里。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教宗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夜色下的京都,忽然大放光明。

  那光明来自离宫,来自光明正殿。

  看着那片圣洁的光明,天海圣后的凤眼微微眯起,锋利寒冷至极。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教宗的选择,因为她在国教里的那些支持者,和天海家一样,一直都没有出现。

  如果说天海家的那些子侄,是因为她替陈长生逆天改命,流露了要让陈长生继位的想法,选择了转变立场,凌海之王和司源道人则应该是最愿意看到陈长生继承大周皇位的人,因为那意味着陈长生不会继承教宗之位。

  可无论凌海之王还是司源道人,一都没有任何动作。

  那么自然是有人做了动作。

  作为国教巨头,能够让凌海之王和司源道人无法动作,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教宗。

  “为什么?”她看着离宫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想要得到解释或者说理由。

  因为她与教宗合作多年,有旧情,曾同道。

  “因为你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渐渐走向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教宗陛下的声音从离宫里响了起来:“你登基后这二十年,用了太多像周通这样的人,我知道,你是想通过维护自己的权力,来保障自己实践想法,可问题在于,权力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而你的想法,并不见得就是万民的想法。”

  天海圣后说道:“你错了,我不是要权力,而是不能把权力给这些废物。”

  教宗陛下说道:“但没有永远的存在。”

  这句话说的是她,是他,是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天海圣后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你可以再等我一段时间。”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让步,哪怕只是言语上的。

  还是像先前说的那样,不是因为她畏惧什么,而是因为她与教宗合作多年,有旧情,曾同道。

  “如果是以前,当然可以。”

  教宗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后再次响了起来,有着更多的感慨:“但是我没有时间了。”

  天海圣后的眉微微挑起,问道:“你为何没时间了?”

  教宗陛下平静说道:“因为我要死了。”

  天海圣后的眉挑的更高,仿佛是剑,将要刺破夜穹,声音也变得锐利起来:“你为什么要死?”

  教宗陛下说道:“太老了,自然也就要死了。”

  天海圣后的眉如凤翼般缓缓落下,声音变得有些寂寥:“也对,天机要死了,你也要死了,终究都是要死的。”

  教宗说道:“而且今夜如果我不出手,会死太多人,太多人。”

  ……

  ……

  光明神殿里到处都是光线,被耀的有些苍白的石壁,悄然无声向着两边分开。

  石壁上的贤者像与神像,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人。

  教宗今夜没有穿麻袍,而是穿着神袍,戴着神冕,手里没有握着神杖,而是拿着一盆青叶。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跪在石阶之下,明显受了某种禁制,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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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可能她一直都知道

  凌海之王看着这位曾经如师如父的老人,说道:“娘娘已经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为何还要这样选择?”

  “此事与陈长生无关,与师兄也无关,选择,只能是自己的选择。”

  教宗看了眼盆中的青叶,带着怅然的意味说道:“我这一生,总是不知如何选择,便像草一般随着风势四处飘荡,数百年前如此,二十年前也是如此。师兄说的对,我这个人啊,真的很是无用,总是直到最后时刻,才能依凭心意做出行为,然而那时候往往已经晚了,所以师兄与娘娘决裂,所以朱洛与观星客死去,仔细算来,这都应该算是我的罪过。”

  虽说这两年里,因为国教学院的新生,教宗陛下不再支持国教新派势力,无论凌海之王还是司源道人,都对教宗陛下有很深的怨念,但他们对教宗陛下却没有任何恶意的揣测,因为他们很清楚,国教千年,教宗陛下是个真正的、纯粹的修道者。

  听着这番话,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抬起头来,只见教宗陛下站在圣光里,令人无法直视。

  司源道人痛苦说道:“您不必非要逼自己做出选择。”

  教宗说道:“我的选择,当利众生。”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了光明正殿。

  数千名教士在殿外,如潮水一般跪拜下去。

  教宗望向天书陵方向,说道:“不如一道归去?”

  天海圣后对这个提议的回复很明确,声音很是冷漠,里面满是嘲笑的意味,或者因为失望?

  “把位置让给这些白痴?你真是老糊涂了,那就去死吧。”

  教宗微微一笑,知道她这时候的心情不大好,然后摇了摇头。

  那盆青叶已经不在他的手上,而是飘在他身后的夜色里。

  随着夜风轻拂,青叶缓缓摆动,仿佛也是在摇头。

  随着青叶的摆动,离光明正殿还有段距离的清贤殿里,陆续出现了很多人。那些人是国教闭关破境的强者,静修悟道的教士,已经习惯了青叶世界里的生活,这时候忽然被唤出来,神情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后他们便知道了当前的局面,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与离宫各处的教士会合,然后顺着神道离开,向京都各处散去。

  ……

  ……

  离宫终于动了,京都局势也就定了。

  梁王孙离开了凌烟阁,不知为何,唐家二爷没有杀死他。

  羽林军开始内乱,皇宫里到处都是厮杀之声,直到陈留王拿着先帝的所谓遗旨,单骑闯宫,情况才稍微得到了一些控制。

  紧接着,数位王爷紧随而至,十八位红衣主教带着三百名教士入了皇城,皇宫终于回复了安静。

  朝堂间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叛乱一方遇到的抵抗极大,如果不是礼部尚书坚持同行,也许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带领的青藤诸院高手,会在今夜杀死更多的人。

  京都的骚动渐渐平息。

  叛乱一方的势力,逐渐控制住了局面,但真正的胜负,还远远没有分出,因为天书陵还在那里。

  天书陵四周没有军队,也没有那些来自各州郡的修道强者,因为这里的战斗层次太高。

  陆续有人来到天书陵,哪怕最不起眼的,也都大人物。

  茅秋雨来了,随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穿着道袍的瘦高老人以及一名小姑娘。

  天书陵四周的夜色里、干枯的河流的对岸,来自各世家、宗派山门的隐藏强者,渐渐显出身形。

  唐家二爷没有出现,他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凌烟阁,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眼前,这便是汶水唐家的行事风格,事了拂衣去,该拿报酬的时候才会再次出现,而没有多少人会知道唐家在今夜的京都之变里,曾经扮演过最重要的那个角色。

  很多人来到天书陵的时候,秋山家的家主却离开了,在通往天南的官道上,面对着供奉的疑问,他想了想,说道:“人太多。”

  ……

  ……

  陈长生看着天书陵下的这些画面,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应该想什么。

  那个与茅秋雨并肩而站的瘦高道人,应该就是大主教令白石道人,那个小姑娘又是谁?

  那小姑娘生的很秀气,怎么有资格与这两位国教的大人物站在一起?

  “牧酒诗,你什么时候从大西洲回来了?”

  天海圣后看着那个小姑娘,微微挑起了眉头。

  听着这个名字,陈长生即便神思再如何恍惚,也清醒了些。

  原来这个看上去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牧酒诗,国教六巨头之一?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位最神秘的国教大人物,居然如此年轻,而且听天海圣后的话,难道与大西洲又有什么关联?

  牧酒诗看着天书陵峰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娘娘,我只是被过来做个见证,您可别对我生气。”

  天海圣后微嘲说道:“如果不是怕太难看,今夜连魔族也会派人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的这句话,无论是正在夜色里行来的教宗陛下,还是刚刚进入洛阳城的计道人。

  因为正如她所言,这是很丢人的事情。

  天海圣后很清楚,这个大陆上,这种丢人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画面以前也曾经出现过。

  但她很确信,自己不会和那个男人一样迎来那样无趣的结局。

  “星空之下最强者,终究还是在星空之下,朕是要踏破星空的人。”

  陈长生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是很明白,也懒得去想。

  他现在还活着,好像逆天改命已经成功,以后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没有半点喜悦的情绪,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就连眼前这场波澜壮阔、必将被载入史册的战斗,也没有任何兴趣,什么都不想想。

  但当他望向京都的街巷里不时生起的黑烟与明火时,还是有些担心。

  不知道国教学院现在的情况如何,那些……真正关心他的朋友们,现在怎么样了。

  ……

  ……

  羽林军与国教骑兵都已经撤走,现在不知道在京都的哪个地方战斗着。

  国教学院的门前一片安静,百花巷里有凋落的树叶,却看不到一个人。

  唐三十六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折袖很清楚,那肯定不是因为他自身的原因。

  于是,折袖也离开了国教学院,潜入了夜色之中。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都没有睡,站在藏书楼前,神情很是焦急,有些学生说着,应该出去找一下院长他们。

  “不要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准离开。”

  苏墨虞沉声说道:“今夜谁敢踏出院门一步,当场除名!”

  听着这番话,有些躁动不安的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

  苏墨虞吩咐几位教习做好事后的安抚,走到院门处,对叶小涟说道:“今夜辛苦师妹们了。”

  南溪斋的剑阵,足以让任何试图趁乱对国教学院不利的势力望之生畏。

  苏墨虞布置完这些事情,走到院门,望着夜色里的街巷,听着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心情很是沉重。

  陈长生、唐三十六、折袖、轩辕破都走了,现在国教学院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必须保证国教学院的安全,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叶小涟走到他的身旁,同样向夜色里望去,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南溪斋弟子们奉圣女之命守着国教学院,可是圣女去了皇宫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今夜京都大乱,圣女可还安好?

  ……

  ……

  那辆青竹车离开?都后,一路向南,没有多长时间,便已经行出了千余里地。

  不知道是觉得有些累了,还是觉得太过枯燥无趣,在汤望河畔,黑羊停下了。

  星光落在清澈的汤望河里,被夜风拂成无数片银叶子,反耀进车窗里,在厢壁上绘出很多美丽的银色花纹。

  这些星光落在徐有容与莫雨那两张美到极点的脸庞上,却显得有些黯淡,恰如她们此时的心情。

  那枝木钗插在徐有容的发鬓里,她无法行动,只能说话。

  她看着莫雨,声音微低说道:“你是不是猜到了些什么。”

  莫雨身上的宫裙微微颤抖起来,那是因为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望向徐有容,显得特别柔弱无助,哪里像平日里在朝堂之上杀伐果断的莫大姑娘,就像是一个忽然被遗弃的小姑娘。

  “你……想说什么?”

  她们两个都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随着离京都越远,心越静,猜测越多,此时从对方的神态里得到了某种印证,于是愈发心惊。

  无论是徐有容发间的那只木钗,还是这时候在汤望河边怔怔望着京都的黑羊,以及她们本身,都是证明。

  圣后娘娘如果对今夜的京都局势有完全掌握的信心,为何会让她们离开?

  徐有容的脸色有些苍白,说道:“我们回去。”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说道:“这是娘娘的旨意,我们继续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声音却有些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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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圣归一

  天书陵前的夜色忽然淡了,不是因为朝阳即将升起,虽然这时候距离黎明确实已经很近。夜色之所以变,是因为一抹青色的降临。这抹青色是如此的浓郁,如此的生机盎然,以至于天书陵上以及四野里的秋树,都觉得有些自惭形秽,把树枝弯得更低了些。

  那是一盆青叶,青叶很肥嫩,一看就知道养的极好,从来不会缺少养分与清水的灌溉,叶面很光滑,一看就知道平时照料的极细心,哪怕落上一星半点尘埃,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由那位最尊贵的老人用最昂贵的丝巾擦拭掉。

  陈长生很熟悉这盆青叶,在离宫里见过太多次。

  这盆青叶出现夜空里,自然是跟着教宗一起。

  教宗的神袍在夜风里轻轻飘拂。

  他头顶的神冕泛着神圣的光泽,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陈长生的剑鞘里传来一阵波动,他知道,那是神杖感知到了同伴的来临。

  ……

  ……

  京都的雨停了,洛阳城的雨却变得暴烈起来。

  湿漉的荒野上,只留下两个极淡的脚印,计道人已经进了洛阳城,在暴雨的遮掩下,来到了长春观的后门处。

  夜空上的那条云色星光幻作的黑龙也已经消失不见,洛阳城的街巷上,不时响起呼啸破空的声音,只能看到一道黑光。

  忽然间,那道凄厉的呼啸破空声消失了。

  那道黑光消失在长春观前。

  一只玉如意,静静地悬浮在暴雨之中。

  长春观的横匾忽然间碎成了粉末,瞬间被雨水冲洗干净。

  有着雨水的润泽,观门的开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突然笼罩住数条街巷的阵意一般。

  数十位道门教士盘膝坐在暴雨之中,闭着眼睛,不停地诵读着道经。

  无数若有若无的气息,穿透暴雨,形成道道篱笆,让那只玉如意无法如意离去。

  计道人从暴雨中走来,走过道观里经历千年、已然坑坑洼洼的道路,来到了街上。

  他静静看着那只玉如意。

  就像看着她。

  ……

  ……

  西宁镇旧庙溪畔。

  哗啦一声。

  仿佛静止的溪水,忽然间动了起来。

  那是因为僧侣将自己的另一只赤足,也伸进了水里。

  哗哗响声继续。

  那名僧侣平静地向着小溪对面走去。

  溪水并不深,将将没膝,水流也并不急,连那些血莲都无法冲走,但他走的极其艰难,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突破极大的阻碍。

  或者,是因为她就站在小溪对面的缘故。

  她很高大,威压直入心灵。

  那名僧侣平静地继续向前。

  他与她的精神力量很接近,他此时主动靠近,便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威压,更处于劣势,更加危险。

  但他依然继续向前,坚忍而无惧。

  终于,他走到了她的身前。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他,说道:“值得吗?”

  僧侣说道:“值得,因为现在,你不能再回去了。”

  ……

  ……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天海圣后抬起右手,伸向夜空里。

  夜空里的京都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声,狂风呼啸,那是空气被急速排出而产生的结果。

  天书陵里的树林被夜风吹拂的微微弯身。

  一根铁枪,化作一道流光,破开夜色,来到天书陵里,落在了天海圣后的手中。

  那根铁枪浑体黝黑,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却并没有华贵的感觉,只是让人觉得无比肃杀。

  那金色并不是黄金的光泽,而是秋林的颜色。

  除了黑铁里隐藏着的肃杀意与秋林色,这根铁枪的外表没有什么太过特殊的地方。

  但所有看到这根铁枪的人都能感觉到它里面蕴藏着的磅礴力量与无人神威。

  人们震惊,然后凛然。

  霜余神枪!

  ……

  ……

  天海圣后望向手里的霜余神枪,视线落在枪杆上的那个手印上,同时看到了那抹极小的幽绿色。

  她的眉微微挑起,眼眸里现出一抹怒意。

  念随意动,一道金黄色的火焰从她手掌里喷溅而出,瞬间,将霜余神枪上的那抹孔雀翎毒烧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一挥手把霜余神枪向神道下方扔了过去。

  看着她的动作,围在天书陵外的那些强者们吓了一跳,纷纷各施绝技,化作无数道残影,避向更远处。

  下一刻他们才发现,天海圣后并不是要攻击他们,他们的动作未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霜余神枪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神道尽头的那片废墟里,被汗青神将握在了手中。

  天海圣后没有对他交待什么,望向从夜色里走出来的教宗。

  汗青破境入神圣领域两年时间,对天地法理规则的了解掌握或者还缺少一些深度,但先前一剑斩杀朱洛,气势正在最盛之时,再加上霜余神枪在手,完全可以与八方风雨层级的强者交战,甚至还要稳居上风。

  别样红重伤,应该无力再战,无穷碧胆碎,即便无穷碧的心境突然恢复,暴发出真实的实力,即便茅秋雨、牧酒诗还有那些隐藏在夜色里的各宗派长老发挥出超出预计的实力,他也能撑到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就是她战胜这三名最强大对手的时候。

  是的,从一开始的时候,天海圣后就是这么决定的。

  她先解决掉观星客与别样红这两个有些棘手的敌人,清理干净天书陵四周。

  然后,她准备以一己之力战教宗、商行舟以及远方那位来自圣光大陆的僧侣。

  教宗、商行舟,溪畔的僧侣,这都是比八方风雨层级更高的强者,?果按照大陆的实力境界划分,他们都是圣人。

  这样的阵势,即便是周独|夫、陈玄霸或太宗皇帝陛下复生,只怕都会觉得很危险。

  但她纵使为了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不复全盛时的境界实力,依然信心十足。

  夜空里,响起一道雷鸣。

  有风穿过树林、穿过树叶上的雨水,来到天海圣后的身边缭绕不去,轻轻拂起她鬓旁的发丝与衣袂……

  她依然站在天书陵峰顶,但已然去了别处。

  没有被云遮住的夜空里,本来繁星很是美丽夺目,在这一刻却忽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因为一道阴影横亘在天地之间。

  那是一对无比广阔,仿佛要笼罩四野的黑翼,幽暗至极,却又壮阔至极。

  雷鸣,便是黑凤发出的清声。

  黑色的天凤与教宗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夜空极高处的云里。

  所有的星光都被撕碎,所有的云层都开始急速地湍动、绞扯。

  无数道闪电,在厚云深处不停亮起。

  人们隐约能够看到两道身影在云层里,在闪电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地穿行着,却看不清楚具体的画面。

  然后响起无数道轰隆的雷声。

  闪电是两位圣人引发的天机。

  雷声是两位圣人交锋时引发的波动。

  ……

  ……

  洛阳城里忽然发生了一场地震。

  从牡丹苑到荷香亭,二十余里范围内的建筑摇摇欲坠,街道上出现无数道裂缝,烟尘四起,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们,哭喊着、尖叫着,到处逃奔,却不知应该往夜色里的那一处去。

  十余名道人倒在雨水里,生死不知,身上覆着砖石或是断木,长春观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早已不复先前的模样。

  玉如意没能破掉这座道阵,它没有想过要破阵离开,就在先前那一刻,它破掉重重雨帘,与计道人的手指相遇在了夜色里。

  两道高妙难明的气息相遇,两门极致的道法,在这次相遇里各自释出最强大的威力,洛阳城里的天地气息被绞动的如将倒的山、将枯的海,雨云后方的那片星空都因之而颤动起来!

  大地震动,雨帘虚化,计道人的手指不停颤抖着,玉如意也不停地颤抖着,隐隐有碎屑剥落,在地上砸出无数幽深的小洞。

  ……

  ……

  西宁镇旧庙后。

  那名僧侣走过了溪水,来到了她的身前。

  他静静看着她,然后抬起右手,点向她的眉心。

  ……

  ……

  这场战斗发生在天书陵,发生在洛阳城,发生在万里之外的西宁。

  三名圣人同时向天海圣后出手。

  天海圣后以身、道、魂,分而战之。

  即便是对她最有信心的臣子也应该清楚,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陈长生就在她的身后不远处,看得最清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这一切。

  从道理上来讲,他当然应该是国教一派的人,应该站在天海圣后的对立面,他与她也不是母子,但他能活着,全因为她。

  换作谁,大概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更何况现在的他很疲惫,根本不想做出任何选择。

  是的,现在他活了下来,而且似乎可以活很长时间了。但他能够活着的这个世界,好像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

  ……

  天书陵前的夜色,被很多破空的身影撕开。

  破风声像最劲的弩箭,星光折断变形,仿佛天书碑在做什么。

  无穷碧放下重伤的别样红,满脸怨毒,望向神道下方的那片废墟,毕竟是八方风雨,她终究还有极强的战斗力。

  茅秋雨与牧酒诗等国教巨头,也来到了神道前方。

  风拂白纸,发出哗哗的声音,浑身是血的肖张来了。

  诸世家宗派山门的隐藏强者,还在夜色里沉默地等待,隐而不发。

  人类世界的强者,至少有一半出现在天书陵前。这样的阵势,即便汗青再如何强大,即便他拿着霜余神枪,又如何能够抵抗?

  忽然,汗青在凉亭的废墟里找到了一样事物,用手掌把上面的灰抹掉——那是一个饭盒,里面有米饭,还有青椒炒腊肉。

  接下来,他做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开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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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叶一世界

  在人间,却非人间,或许是因为交手的双方已然超出人?的范畴。

  西宁镇旧庙后的溪边,那名僧侣走到天海圣后的身前,手指点向她的眉心。

  随着他手指的前行,夜空里落下的星光忽然变得黯淡了数分,紧接着发生了转折,仿佛星空变成了假的。

  来自遥远大陆的精神力量,与来自万里之外的那缕神魂,进行着直接的对抗,发散出无形、却拥有难以想象威力的波动。

  静止在夜风里的林梢,忽然碎了,远处浓雾里的那座山峰间,响起无数声音。

  那是妖兽恐惧的低鸣声、慌乱地逃亡声,还有惨叫声。

  小溪里出现无数细密的气泡,到处喷涌着,仿佛沸腾了一般。

  ……

  ……

  洛阳城里的暴雨还在持续,道观四周的雨却忽然停了,街面上那些不停跳跃着、仿佛沸腾的积水,变得异常安静,表面凝出了一层浅浅的霜。

  地震的余波渐渐平息,四周的建筑却还在不停倒塌。

  这便是道法的力量。

  数十道代表着天地法理与规则的无形线条,在夜色里切割着一切,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笼罩住了街道四周。

  散化于夜色之中、却并未真正消失的玉如意,已经脱离了具体的形态,变成了最纯粹的道法攻击。

  计道人站在道观之前,神情漠然,无数代表着道法的隐星,在他的身周时隐时现。

  ……

  ……

  天书陵上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神道下方那片如海的莲田里,荡起无数水花,那些鲜艳的荷花,不停招展,似乎随时可能坠落,却又是那般的坚韧。

  闪电落在水面上,把景物照耀的格外清楚,也照亮了汗青那张苍老的容颜。

  这声巨响并不是雷鸣,而是两道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直接对冲产生的回响。

  夜空里的那片厚云,被强劲的罡风撕裂,然后吹散,变成无数道碎絮,其间甚至能够看到恐怖的空间裂缝。

  一道正在成形的闪电,还未来得及落下,便消散于虚无之中。

  没有了云层,自然也就没有了雷鸣闪电,也不再有雨点落下。

  恐怖的对冲,直接将夜空里的所有事物尽数驱走,只剩下最干净的天空与最遥远的那片繁星。

  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的身影,分别出现在夜空里的两端,相隔数十里。

  星光落在他与天海圣后的身上,镀上一层银光,仿佛神明。

  这片天地似乎都无法承受二人的力量。

  过了数刻,夜空里的这次对冲产生的力量波动终于来到了地面。

  天书陵里到处蔓延着的水面,恐怖不安地跳跃起来,仿佛沸腾,终于有荷花自枝头坠落,很多青青莲叶上出现密密的孔洞。

  河水倒灌而去,对面的民宅纷纷倒塌,没有溅起烟尘,只能听到无数折断的声音。

  很短的时间里,京都南城,至少有数千幢房屋倒塌,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教宗陛下看着京都里的惨状,听着那些微弱的呼救声,沉默了片刻,然后望向远处。

  洛阳城里也有很多人在死去,西宁镇那边呢?

  夜空里出现一道白线,直抵地面,教宗回到了京都的街巷里,出现在那片倒塌的街巷间。

  随着他的出现,力量的余波渐渐平息,不再继续肆虐。

  天海圣后也回到了峰顶,身与影合。

  教宗陛下望向天书陵方向,抬起右手伸向夜空里,那盆青叶,出现在他手指之前,随着夜风轻颤。

  说是一盆青叶,其实只有四片叶子。

  教宗摘下了一片。

  这个动作很简单,按道理来说,也很容易,但他的神情却很凝重,眼里的浩瀚星海,在那一瞬都有所凝滞。

  当那片青叶离开枝干,?道极其恐怖的声音,出现在所有人的耳中。

  那是山脉断裂的声音,那是大江倒流的声音,那是天塌下来的声音。

  教宗将这片青叶掷向天书陵。

  青叶很轻,飘飘悠悠地向着那边飞去,看似没有任何威力。

  然而,天海圣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神情,然后她抬起右手,遥遥指向天书陵里的某处。

  那片青叶在夜风的拂动下,飘过夜色,一路缓慢前行。

  夜风渐渐碎了,夜色也碎了,青叶经过的空间,仿佛承受了无穷力量的撕扯,出现了无数道裂缝,久久不曾湮灭。

  青叶来到了天书陵里。

  河水跳跃的更加厉害,青莲向着夜空生长,仿佛脱离了大地的束缚,那些荷花,更是生到了数尺之高。

  青叶来到了神道上。

  坚硬的石阶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神道两侧的树叶与碎石,狂舞着向青叶涌去,然后消失无踪,就像被漩涡吞噬。

  山陵里的那些石碑,都因为青叶的来临而生出了反应,无数道沧桑而玄奥的气息,自雨林里散溢而出,向青叶飘去。

  甚至就连自夜空里洒落的星光,都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弯折,化作无数道流光,向着青叶而去!

  这究竟是什么道法?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竟能触动天书碑,竟能改变星光的轨迹!

  ……

  ……

  陈长生知道这不是道法。

  他看着那片缓慢飘来的青叶,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与难以想象的压迫感,终于明白了为何教宗师叔会一直如此细心地照料那盆青叶,会不停地浇水灌溉,想要让它长的更加茂盛。

  青叶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有天地,有宫殿楼宇,有光与风。

  落落曾经在里面生活过,他也进去过。

  这是一个真实的空间,真实的世界,世界可以分大小,但对人类来说,重量都可以看作是无限的。

  所以无论是落叶还是星光,都会被吸引过去,然后被碾为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教宗以青叶为剑,便是用一个世界打人。

  在星光的照耀下,在空间的扭曲里,那片青叶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是那般壮观。

  在那片青叶里,陈长生仿佛看到了江山社稷!

  这等手段,谁能抵挡得住?

  青叶缓慢地飘了过来,应该显得很轻,却给人一种异常沉重的感觉。

  因为这是一个世界。

  天海圣后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她指向天书陵里某处的右手,忽然向下落了一寸,仿佛握住了一件极其沉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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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当惊世界殊

  那片青叶自夜色里来。

  教宗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仿佛透明,眼中的浩瀚星海不停高速地转动着,仿佛燃烧的火焰。

  就在教宗祭出自己的最强手段,用青叶世界打向天海圣后的同时,洛阳城以及万里之外的小溪畔,那两场战斗也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已然消散为道法的黑如意,在长春观四周构筑出无数道凌厉的线条,清光时隐时现,极其寒冷的气息,笼罩住整座道观,缸里的水被冻成了冰块,然后缸被冻破,观里的豆般灯火被冻成琉璃珠,然后冻破,就连裂开的地面涌出的岩浆,竟也被瞬间冻凝!

  计道人的道袍变得白了起来,那是霜色,也仿佛是年月,看着笼罩道观的玄霜气息,感知着天书陵处传来的力量波动,他漠然的容颜上忽然现出一抹极其幽远的情思,清光自道袍里散溢而出,如清水一般流入那些代表道法的星辉里。

  长春观里还活着的道人们吐着鲜血,不停地颂读着道藏。

  一个极其复杂难懂的音节,从计道人的双唇间响起!

  那是三千道藏里的最后一卷,那是最难懂的龙语,那是最高妙的道法精华!

  随着这个音节出现,洛阳城上空的夜色忽然颤了颤,那些由玉如意散成的道法顿时为之一滞,夜空里的那些玄霜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计道人拔出长剑,第一次出剑!

  道法之剑斩落,夜色里响起一道并没有什么意识,却极为不安的尖啸声,紧接着,是无数碎裂的声音!

  无数细碎的声音响起,破裂的缸依然还是破裂着,缸里那个透明的大冰块则也裂开了,如琉璃珠的灯火也裂开了,冻凝的岩浆也裂开了,裂成碎末,融成清水,化作水雾,霜雪皆裂,琉璃世界重新被清光统治!

  万里之外的旧庙溪边,那名僧侣走到了天海圣后的身前。

  天海圣后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金黄色的火焰喷涌而出,仿佛有凤凰将要从里面新生。

  这是一双真正的凤眼。

  她眼光所及之处,溪上的那些血莲碎片像有神识的活物一般纷纷飘起,覆在僧侣的身上,紧接着,片片碎裂,仿佛枫叶。

  每片裂开的血莲下方,僧衣也随之而裂,肌肤也随之而裂,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道乳白色的光线。

  那些光线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圣洁能量,与离宫里的圣光差相仿佛,却有着一些最根本的、也是对这个大陆的生命来说最致命的差别。

  这也是圣光,但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带着天然敌意的异族的世界。

  无数量的圣光从僧侣的身上喷薄而出,但庙后的溪边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些沸腾的水静止了下来,那些水变成的热雾也静止了下来。

  在这片绝对的静止里,只有一样事物还在移动,那就是僧侣的手指,那根向着天海圣后眉心点去的手指。

  ……

  ……

  青叶来到了天书陵顶,来到了天海圣后的身前。

  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山陵里的树与石感知到了那道真实的、无法计数的重量,颤栗不安,向下塌陷。

  如果此时她还处于巅峰状态,或者她不会觉得棘手。

  但她这时候已然离开了神隐,无法与世俱存或与世俱隐。

  如果身、道、魂俱在,她或者可以硬挡这个世界,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叫陈玄霸的男人在周园里曾经做到过的一样。

  但她的道法在洛阳里被计道人所破,她的神魂在西宁镇溪畔被那名僧侣压制,这时候在天书陵顶的就是她自己的身体。

  即便她是真凤之躯,也无法承受一个世界的来临。

  她能怎么办?她会就此陨灭吗?

  就在所有人仰望着天书陵顶,怀着各种情绪,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时,一声清亮至极的凤鸣,响彻夜空!

  从雪老城到长生宗,从大西洲到鱲墓,整个世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这声凤鸣。

  这声凤鸣霸道到了极点,骄傲到了极点,夜穹洒落的星光,被那片青叶折射,又被凤鸣撕开,顿时散涣不见!

  云墓里那座孤峰里妖兽惊恐的呼喊、奔逃的声音,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坟墓。

  溪畔,她眼睛里散发出来的金黄色火焰,被涂满了一道令人心寒的煞意,溪水与石头都随之燃烧起来,那些血莲碎片也燃烧起来!

  溪水动了,石动了,林动了,夜风也动了。

  夜风轻拂她的衣袂,她的神魂招摇而起,由数十丈而至数百丈,直至只能仰望,仿佛要触及夜穹。在这道仿佛由星空组成的巨大身影之前,溪里那名僧侣仿佛蝼蚁,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万丈圣光,就像是不起眼的灯火,顿时被压制的快要熄灭!

  同时间,洛阳城里那些被道剑斩碎的道法落到了地面,真凤之血自虚无里出现,与岩浆合在一处,开始燃烧一切。

  先前在洛阳城外夜空里现出身形的黑龙,忽然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却生出了双翼,于烟雾拟成的仙境里破空而出,凤爪闪电般抓住了计道人手里的道剑,凤喙如坠落的星辰般,伴着那声清亮暴戾的凤鸣,啄向计道人的眼睛!

  她在天书陵峰顶,看着那片青叶,神情漠然。

  这里是京都的最高处,因为她就站在这里,她就应该站在最高处,一旦让开,这里便不再那般高险,她也就不再是她。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要避开这片青叶,她的选择就是硬接。但她能用什么接?

  青叶是一个世界,就算霜余神枪或者是两断刀这样的神器,也无法抵挡。

  她的右手微微下沉,便在夜空里抓住了一样事物。

  那件事物很沉重,很方正,并不是武器。

  那是一座石碑。

  陈长生望去,觉得那座石碑上的线条有些眼熟,然后反应了过来,震惊无语。

  那座石碑是照晴碑!

  是天书碑!

  天海圣手伸手,把照晴碑从陵里抓了过来!

  然后,向着那片青叶砸了下去!

  当她握住这座天书碑的时候,她的衣袖便碎了。

  当她挥出这座天书碑的时候,整个夜空便碎了。

  天书碑重重地砸在了那片青叶上。

  青叶很轻很软,石碑很重很硬,二者的相遇,本应像枯叶落在湿水里,像纸片落在炉里,不会有太大声音。

  但这次相遇,肯定不会如此。

  如果说雷声震耳,那么如果从太始元年到今夜,所有的雷都来到了此时此刻同时响起,那会是怎样的声响?

  轰的一声巨响!

  自出现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变化的天书陵,仿佛要离开地面,震了三震。

  京都城南那些刚刚稳定下来的建筑,就像被风吹过的沙城一般瞬间垮塌。

  山陵里的树林尽数碎裂,然后飞舞起来。

  漫在天书陵里的那片莲海,被震了起来,一道约数十里长的水线弥漫而起,环绕着天书陵。

  夜穹,出现了一道裂口。

  星海,仿佛都改变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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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饭之恩

  夜空里的云尽数散去边缘处,星星无比明亮,无数河水离地而起,变作数十里长的一片水烟,围绕着天书陵,仿佛一条腰带,青色的莲枝与粉红的荷花在里面若隐若现,看着无比美丽。

  与美丽的仿佛并非人间的奇景相比,真实的人间则是无比凄惨,京都南城的房屋或者倒塌,或者被水势冲垮,不知死了多少人,呼救声与痛哭声此起彼伏,虽然因为距离尚远听得并不真切,却依然令人心生极大悸意。

  那些借着夜色潜至天书陵四周的修道强者们,更是被这次青叶世界与天书碑的对撞余威直接波及,境界修为稍差些的教士直接被震死,那些诸世家宗派的长老与供奉们也各自带了伤,那名叫做牧酒诗的少女脸色雪白,唇角挂着一道鲜血,不复先前明朗,神情很是黯淡。只有茅秋雨、无穷碧与别样红三人,因为身在莲海之间,借着宁柔水意相护,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那片青叶从峰顶缓缓飘回夜空之中,无来由地又是好大一阵风。

  人们的视线从青叶回到峰顶,看着天海圣后的身影,惊怖与敬畏交杂,根本无法言语。

  天书碑很大,很方正,按道理来说,没有办法被一只手握住。

  但她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那座天书碑握在了手里,或者说提在了手里。

  教宗陛下的青叶是真实的世界,拥有近乎无限的重量,可以碾碎一切事物,即便霜余神枪与两断刀也无法正面相抗。但天书碑自太始元年降世以来,无论风吹雨打,空间转换还是时间流逝,都无法改变它的面貌,以此而论,天书碑是近乎永恒的存在,是无法被毁掉的存在。就像道藏龟元论里的那个著名寓言,当什么都能刺穿的矛遇到什么都刺不穿的盾时,会发生什么?

  寓言只是寓言,没有给出真正的答案,青叶与天书碑的第一次相遇,也没有得出结论。以此观之,天书碑是对抗青叶世界最合适、也是最强大的武器,问题在于,除了天海圣后,谁有如此恐怖的能力把一座天书碑提在手里做为武器?谁有如此壮阔的气魄,敢于想到把天书碑当作武器?

  这场当惊世界殊的战斗没有结束,刚刚开始,星光再次折射,空间再次扭曲,那片青叶再次向着天书陵顶飘去。

  江山社稷尽在其间,无数声响接连响起,那是裂土、那是搬山、那是断河,那是世界再次降临。

  天海圣后提着石碑,再次向那片青叶砸落。

  与前次不同,这一次没有任何声音,不要说从古至今的所有雷声,就连秋雨里将死的昆虫的鸣叫声都没有,只是一片静寂。

  那是因为所有的重量、力量、气息,都完整甚至完美地在青叶与石碑之间来回,没有一丝释放到天地之间。

  天书陵峰顶的地面,忽然向下陷落了半尺。

  天海圣后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道鲜血从手指间流出,把石碑染红了一角。

  教宗陛下的脸色更加苍白,神冕上仿佛多了很多灰尘,脸上的皱纹深刻的仿佛已经千年未曾下雨的黄土高原。

  天书陵山腰间那数十里的水带,落到了地面上,仿佛一场暴雨。

  青叶如同湿了的纸一般,粘在了天书碑的上面,不停地颤抖着,叶面渐渐撕裂。

  很明显,在这场最极致的力量对冲里,天海圣后已经占据了优势!

  国教千年历史里最强大的两位道尊,来自异大陆的神秘僧侣,他们都是圣人级别的绝世强者。

  天海圣后手持天书碑,以身魂道分而战之,不落下方,甚至隐隐要获得这三场战斗的胜利!

  如此霸道,如此强势,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这片星空之下的最强者!

  ……

  ……

  最高处便是峰顶,最强时便无法更强,凤舞九天,终究要落下。

  天海圣后与那三位圣人之间的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境界实力,也是她全部的实力。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再有更不可思议的手段。

  别样红很清楚这个道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看了无穷碧一眼,把手指捆在一起的那根细绳,忽然寸寸断裂。

  无穷碧脸色苍白,手里的拂尘高速地舞动起来,将那些断成数十截的细绳,尽数收了进去。

  那道寂灭的、仿佛死海寒波般的气息里,忽然掺进了一道鲜活的生命气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非但没有互相抵触攻击,反而在极短的时间里真正地融合在了一起,生成一道很难形容的沧桑意味。

  生命与寂灭,原来本初就是一体两面,只有当它们相融的时候,才能显现出世界的真相。

  莲叶不停地摇晃,荷花在里面乱动,这道气息向着神道上方狂涌而去,显得无比强大,天书陵前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沧桑的味道。

  他们是八方风雨里唯一的夫妻,也可以说是整个世界,除了白帝夫妇之外最强的一对夫妻。

  当他们真正联手,发出最强一击的时候,强如天海圣后,也必须要慎重对待。

  但此时天海圣后的力量尽数在天书碑里,道法正在洛阳城中,神魂远在万里之外,如何应对?

  莲海深处有片废墟,那里曾经有座凉亭,在神道下方,所有想要登上天书陵的,无论是人还是气息,都必须经过那里。

  当别样红与无穷碧的沧桑之意漫卷而至时,那里响起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里同样充满了沧桑的意味,显得很是怅然。

  一只手握住了那根黝黑的铁枪。

  天书陵里狂风大作,无数顷莲海无由生波,莲叶摆动,将那些珍珠般的水滴甩的满天都是。

  那根铁枪并不像外表那般普通,那是天上地下最强的一根铁枪,甚至可以说是千年来最强的一件神兵。

  汗青握着铁枪,指向夜色深处。

  萧瑟秋风今又至。

  天地之间,万物皆枯。

  莲海深处,响起别样红与无穷碧的两声闷哼。

  汗青神情漠然看着那处,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脚下。

  他的脚下有一只饭盒。

  饭盒里面的米饭与青椒炒腊肉早已被吃的干干净净,这时候残着些水,一荡一荡的。

  铁枪所向之处,莲海里的青叶随之枯萎,看着就像是饿死鬼,被系在了发黄的茎枝上。

  他看着这片急速枯萎的莲海,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从北方走来,一路见过的很多尸体。

  他的族人和人类长的很不相似,但在饿死之后,却很奇怪的变得有些相像,或者是因为都很干枯的原因。

  他没有饿死,但也已经快要变成鬼,眼睛比狼骑还要绿,瘦的只剩下了一身骨头。

  就在他以为自己无法走出雪原的时候,他遇到了陛下。

  陛下的神情很温和,眉宇却很飞扬,言语简洁而有力量。

  陛下问汗青饿吗?

  汗青点了点头。

  陛下对汗青说,那今后就跟着我吧,酒肉管饱。

  汗青想了很长时间后,点了点头。

  ……

  ……

  千年之后。

  看着莲海,看着那些像吊死鬼、饿死鬼、投河鬼的正在枯萎的莲叶与荷花,汗青再一次点了点头。

  然后他运起全身功力,把铁枪掷了出去!

  铁枪的啸声破空而起,天地闻之而惊,鬼神闻之而泣。

  铁枪之前,莲花俱散,举世皆枯,生死契阔。

  铁枪如一船,破水,如一蒿,破影,如一箭,破云,破天心而去。

  去向何处?

  莲海深处?

  青叶之间?

  古都旧观,还是万里之外的那间旧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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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九章 秋杀

  西宁镇旧庙溪畔,星空被遮住,一片黑暗,一片安静。

  天海圣后的神魂在天地之间,那些偶尔露出的星辰,仿佛是她衣袂上的点缀。

  她居高临下看着溪水里那名僧侣,神情漠然,仿佛看着一只蝼蚁。

  溪畔很安静,雾里的那座孤峰也很安静,这时候更是近乎死寂一般。

  静止的溪水表面,有燃烧的血莲碎片,僧侣的身上,也有很多血莲碎片,僧衣已碎,血肉已裂,圣光如花一般绽放着。

  一道无法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把僧侣身上散发出来的圣光碾压的仿佛萤火一般。

  在越来越黯淡的圣光里,僧侣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宁静。

  被天海圣后神魂重伤的他,浑身是血,满脸亦是血,然而那双宁静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别的情绪,除了怜悯。

  他是在怜悯谁?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的世界还是那方遥远的异大陆还是族人?

  不,他这时候正在看着天海圣后,所以他眼里的这抹怜悯是给她的。

  ……

  ……

  洛阳城里,计道人也在看着天海圣后。

  夜色里到处都是雾,仿佛仙境,又仿佛冥国,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她的无上道法在雾中,拟成一道凤形破空而出。

  雾凤的爪落在他的道剑上,喙如闪电一般啄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有无数线条,每根线条便是世间一条法理。

  随着雾凤的尖喙落下,夜空极高处响起一声带着恐惧意味的声音。

  清光四散,道法尽碎,他脸上的那些线条纷纷曲折,如同皱纹,如同老木,有鲜血自虚无里生,然后溅向夜色里。

  计道人看着这只雾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警惕,没有怜悯,只是平静。

  这种极致的平静很可怕,因为他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

  ……

  天书陵外的京都南城已然汪洋一片,肮脏的水面上飘着无数碎砾与垃圾,还有死尸。

  教宗陛下站在积水里,任污水淹过自己的膝盖,打湿自己的神袍,脸色苍白,仿佛透明,又因为那些皱纹,而显得格外悲凉。

  他抱着那盆青叶,视线穿越山陵四周如海般的莲花,落在峰顶那道身影上。

  浩瀚星海在教宗的眼中,因为震惊而急速黯淡,然后变得更加悲凉。

  ……

  ……

  西宁镇旧庙溪畔,星光忽然亮了数分,溪水明亮了数分,然后开始流动起来。

  溪畔的林梢,也在夜风的轻拂下摇动了起来,血莲片从僧侣的身上落到溪面,继续燃烧着,然后渐渐成灰。

  一切由静止转向运动,便是从星光忽然亮起来的那一刻开始。

  天地间还是没有太多声音,雾中孤峰里无法计数的生命,臣服于地,颤栗着,根本不敢望向溪畔,自然不知道星光为何会变亮。

  星光之所以变亮,是因为那道横亘于天地之间的身影,出现了一道裂缝,于是有些被遮住的星星露了出来。

  那道裂缝很大,足以容纳数座山峰,在地上望过去,仿佛夜穹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星辉从那道大口子里散溢而出来,看着就像是血一样。

  ……

  ……

  洛阳城里。

  道观已然变成废墟。

  计道人站在废墟之前,脸上的无数道线条已然弯折甚至崩断,看着也像是一座废墟。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雾里出现的那只凤凰。

  雾凤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横跨两条长街,招展之间,檐碎石飞,然后静止。

  夜空里的那道闪电消失无踪,凤喙离开了道剑,凤眼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丝破碎的感觉。

  或者,那是因为雾凤的身躯中央,那两道羽翼的下方,出现了一道大口子的原因。

  白色的雾气,炽热的雾气,寒冷的雾气,从那道大口子里缓慢流出,看着就像是血一样。

  ……

  ……

  天书陵峰顶。

  那片青叶离开了天书碑的表面,缓慢而沉重地向着夜色里退回,看着就像是受了重伤、难以飞翔的禽鸟。

  只有很少人能够看清楚,这片青叶受损极其严重,三分之二的叶面都已经碎了,只靠着细细的叶脉联在一处,看着很是凄惨。

  没有人看这片青叶,所有人都在看着天海圣后,震惊无言。

  天海圣后望向万里之外的西宁镇,望向洛阳城,然后望向京都,美丽至极的凤眼里现出一抹微惘的神情,然后变成微微的痛楚意味。

  黑色的凤翼已经展开,在她的身后缓缓地摆荡着。

  那片莲海,那些荷花,那道沧桑的意味,在先前那刻来到她的身前,然后被黑色的凤翼扇到了九天之外。

  纵使那一刻,她正在祭出最强的手段,应对三位圣人的最强攻击,她依然留着后手,不会给敌人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是她没有想到,抱着必死决心出手的别样红与无穷碧夫妇,依然不是敌人们最后的手段。

  更准确地来说,她没有想到,最后的那个敌人究竟是谁。

  她眼里的微微惘然与痛楚意味,在下一刻尽数消失不见,只剩下漠然。

  她望向自己的身体。

  一根铁枪穿透了她的身体,在她的腹部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这根铁枪看上去很普通,表面没有任何花纹,黝黑一片。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铁枪,不然如何能够刺穿她的身躯?

  鲜血从那道大口子里涌出,像是雾一般,又像是星光一般。

  铁枪开始燃烧,溅出无数令人迷醉的星屑,同时散发出一道极其深远的肃杀意味。

  天海圣后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身体的铁枪,说道:“这是秋杀?”

  不等人回答,她带着些感慨继续说道:“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

  ……

  无论天书陵顶的天海圣后,还是陵下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把铁枪便是百器榜首的霜余神枪。

  天海圣后说的秋杀,自然不是枪的名字。

  这是霜余神枪的枪诀,是当年太宗皇帝陛下横行天下时的无上神功。

  自太宗皇帝回归星海之后,霜余神枪便一直藏在皇宫里,至于秋杀,更是再也没有在人间出现过。

  直至今夜,终于在汗青的手里重见天日。

  原来,这根生死契阔的铁枪,去的不是莲海深处,也不是青叶之间,更不是古都旧观,还是万里之外的那间旧庙。

  铁枪去了天书陵顶。

  杀天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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