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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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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一次感受

  林老公公的脸色惨白,身上淌着鲜血,却遮不住密密的剑伤,看着异常狼狈凄惨。

  这时候的他哪里还有先前在国教学院外的高人模样,就像一个老乞丐,令人睹之生怜。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眼里尽是不可思议与震惊的情绪,然后有些失神。

  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明白这场战斗开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那颗黑色的石子拥有如此恐怖的重量,或者是来自神杖?但真正让他震惊、无法接受的是其后发生的事情,当陈长生出剑之后,他竟然没有找到任何还手的机会。

  在那片刻时光里,剑光照亮了藏书楼,便结束了这场战斗——陈长生的剑太快,剑法无比犀利,剑势无比强大,在剑道上的修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想不明白,就算这个年轻人从娘胎里开始学剑,也没可能只用了十七年便把剑道修到这种程度。

  而且在这场战斗里,陈长生还展现出来了一些别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他的真元数量,比如他的……

  “完美星域!这怎么可能!”林老公公看着陈长生尖声喊道。

  陈长生说道:“师父可能忘记了一些事情,托他的福,我的病已经好了。”

  三百多处淡淡的星光正在向他的院服深处隐去,隐约能够想象得到先前,那些星辰同时亮起时,画面该是如何美丽。

  说着是托福,他的神情却很平淡,没有什么感激的情绪。

  但他说的是实话,在天书陵峰顶,圣后娘娘替他逆天改命,治好了他的病。

  在寒山的时候,他本就已经聚星成功,而且凝结出了完美的星域,现在他的病好了,真元流动自如,自然成为完美的聚星境。

  他身体里的经脉无比通畅,那些如山脉般的阻塞已经尽数化为平坦而野旷的草原,那些蜿蜒难以前行的小溪早已变成了大江大河。数年时间里,那些从夜空里落下的星辉穿透藏书楼进入他的身体,变成极厚的雪原,现在那些雪原可以放肆地燃烧,尽情地流淌。

  前两年,他经脉不通,便能凭着自己的剑法与道法,连续完成破境杀,前些天,重伤未愈的时候,便能凭着层出不穷的法器与手段,苏离的剑以及周独|夫的刀,险些杀死周通这等级数的大强者,更不要说现在。

  可以很肯定地说,现在的陈长生,终于拥有了短时间里与真正强者对抗的能力。

  他已经不是那个从西宁镇往京都来求医改命的少年病人,而是一个通读道藏、见闻极广,连遇明师,天赋极高的天才。

  他或者还看不清自己的命运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但至少已经没有了那片阴影,一片光明。

  现在想要杀死他,已经是件很难的事情,只要是神圣领域之下的对手,他即便不敌,至少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还没有想到这一点的人,比如像林老公公,都会受到深刻的教训。

  林老公公轻敌了,任由他先出手,于是现在浑身是血,箕坐于地,震惊到有些失神。

  陈长生提着剑向藏书楼门口走去,星光渐渐隐于衣衫里。

  林老公公脸色苍白靠在半缺的门槛上,张嘴欲呼,却发现有道无形的屏障,把藏书楼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国教学院才重新招生一年,还远不及当年的风光,更无法找回曾经的底蕴与实力,但作为院长,陈长生总能控制几处阵法。

  “你在害怕。”陈长生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解说道:“原来,你也怕死啊。”

  林老公公羞怒至极,喝道:“要杀便杀,休得辱我。”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你误会了,我是真以为你不怕死。”

  林老公公怔住了。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在书上看过很多故事,像你们这样的名士、忠臣,不是都觉得有大义在手,不惜一死吗?”

  就像他所说的,这?误会,他并不是刻意羞辱对方,但这种平淡的语气,却让林老公公觉得极其愤怒,咳着血厉声说道:“不惜死不代表不怕死,只要是人都会怕死,因为总会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比如陛下。”

  “我不怕。”陈长生忽然说道。

  林老公公怔住了,说道:“你说什么?”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怕死。”

  藏书楼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秋风从破烂的门窗向里涌着,拂起书页,散发出经年的灰尘味道,就像他的这句话般——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觉得难过的味道,充满了无望,而无所期望的人生就像书架上无人翻动的书,内容再如何丰富,都是无意义的。

  如果说人们都会怕死是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那么他说自己不怕死,或者就是他已经没有放不下的事?

  林老公公看着陈长生,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任何情绪波动。

  他十七岁,正青春,却安静地仿佛老井、秋水、落叶,枯木,沉沉。

  林老公公忽然对他生出些怜悯与同情,没有再说什么。

  陈长生却说了一句话出乎意料的话。

  “走吧,我不会杀你。”

  林老公公眼瞳微缩,看着他寒声说道:“要杀我,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是你最后的机会。”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林老公公是聚星巅峰、甚至近乎神圣的真正强者,如果因为轻敌,又被他用那颗黑色石子突然袭击,绝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如果他这时候放过对方,将来再次相遇,林老公公绝对不会如此,二人之间的实力境界差距,会让他没有任何机会。

  “以后……可能我们也很难再遇到了。”他看着林老公公说道:“请您好好照顾我师兄吧。”

  林老公公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看来你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邆长生没有说话。

  林老公公说道:“商院长去了离宫,今天之后,你将不再是教宗的继承人,没有人会帮助你,你将直面整个世界的压力,因为你的位置,这三年京都发生的事情,会让很多人不舒服,而那些人,都是今次的胜利者。”

  是的,无论是陈家的那些王爷还是天海家还是那些朝臣,都不会愿意在京都继续看到陈长生。

  因为利益分配的问题,因为位置的问题,还有一个没有人宣诸于口的问题。

  看到陈长生,人们很容易想起圣后娘娘。

  ……

  ……

  藏书楼很安静。

  林老公公的身影渐渐消失,陈长生始终没有再说话。

  这场没有观众、也没有记录的战斗,在日后很少有人会想起,更不要说提起,自然也没能被记载在史书上,但事实上,这场战斗很重要,是陈长生来到京都后,发挥最完美的一场战斗,也是他成为真正强者的奠基之战。

  他赢了,可以杀死对方,但没有,因为这个老人对师兄是忠诚的,因为他只是想要战胜对方。

  他只是想赢一次,想感受一次,没有病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这样不用想着死亡而活着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至于别的事情,真的无所谓。

  那些人要圣后的遗体,他不会给。

  那些人知道他不会给,所以想借此事问罪,最好直接杀死,他无所谓。

  就这样吧。

  他望向国教学院上方的天空,隐约看到了数只红鹰飞过的痕迹。

  国教学院外面响起沉重的蹄声,如暴雨,如密雷。

  玄甲重骑开始冲锋了。

  南溪斋的剑阵自然无法敌住。

  更不要说,国教学院的秋林里,还传来了那么多道肃杀阴寒的气息,只是不知道那是清吏司还是军部的杀手刺客。

  下一刻,便会有无数的人涌入国教学院,把这里的树林、湖水、大榕树、楼阁尽数毁灭。

  陈长生不接受。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撕开这封信后,会死很多人,然后,他大概也该死了。

  但他很平静,很沉稳,握着信封的手没有任何颤抖,显得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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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封城

  撕开信封,把死亡赠予他人,然后迎来自己的死亡,对此,陈长生真的不在意。

  就像先前他对林老公公所言,他现在真的不怕死,因为已经没有放不下的事。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与事,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因为三天前,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原来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站在藏书楼残破的门槛处,拿着那封信,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秋风在湖面上缭绕,大榕树在天光下伸展着腰肢,依然有很多青意,与草地上的金黄落叶,形成鲜明的对照。

  时间缓慢地流失,国教学院依然一片安静。

  陈长生抬头望向院门处,眉缓缓地挑起,就像刚刚被风卷起来的那片落叶。

  如暴雨如狂雷的蹄声,在某个时间停止了,远处的那些烟尘渐渐低到院墙下方,再没有什么动静。

  院门依然紧闭,石墙完好无损,重新落到湖里的那片落叶,惹来几只鱼儿的追逐。

  始终安静,没有人冲进国教学院。

  无论是玄甲重骑,还是大周军方及清吏司埋伏在院墙外、树林里的那些强者杀手,都没有出现。

  苏墨虞以及那些坚守着的国教学院师生,在更近的地方看着院门。

  他们看到林老公公凄惨的模样,隐约猜到藏书楼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震惊于陈长生的隐藏实力,也明白了陈长生的选择。

  国教学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在林公公离开后,国教学院的院门再次紧闭,有些意外的是,门外的世界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他们很紧张,并没有因为此刻的安静而放松下来,只觉得很诡异。

  先前门外那些如雷般的蹄声是真实的,进入了他们所有人的耳朵。

  那些凛冽的杀意也是真实的,寒彻了他们所有人的院服。

  剑光如水,映出一抹秋意。

  南溪斋剑阵再变,叶小涟自阵中飘掠而前,来到最前方,望向苏墨虞道:“究竟出了何事?”

  苏墨虞脸上露出一抹坚毅的神情,直接走上前去,然后双手向前推开了院门。

  随着院门的开启,一道身影出现在国教学院师生们的眼中。

  天光洒入庭院,还有两道清风。

  那是一位老者,站在国教学院门前的石阶上,背对着他们,两道广袖随风轻舞。

  苏墨虞有些震惊,说道:“茅院长?”

  两袖清风茅秋雨,曾经的天道院院长,现在的英华殿大主教,像苏墨虞这样的青藤六院学生,还是习惯称他为院长。

  苏墨虞还没能从惊愕的情绪中醒来,便被场间的其余几道身影再次震惊。

  大主教令白石道人、桉琳、司源道人、凌海之王,此时都站在国教学院门前的石坪上。

  国教六巨头,有五位亲至。

  紧接着,苏墨虞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身影。

  如今的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宗祀所大主教、青矅十三司的不二教授、还有他曾经的老师:离宫附院院长。

  百花巷对面的那排酒楼,先前已经被朝廷的军队强力碾平,此时却又烟灰微起,可以看到如潮水般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

  国教学院依然被围着,但不是被包围。

  因为这些骑兵已经不是朝廷的玄甲重骑,而是直属离宫的国教骑兵。

  国教骑兵们的刀枪与神弩都对着外面。

  苏墨虞很是震惊,隐约想明白,先前那些如雷般的蹄声,并不是玄甲重骑冲锋的信号,而是国教骑兵来援。

  他下意识里回首望向国教学院,只见秋林如前,安静无声,院墙处与林中,隐约可以看到很多教士的身影。

  尤其在藏书楼的四周,更是隔着十余丈距离,便站着一位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

  这等阵势,实在是令人震撼无言。

  这是离宫在毫不掩饰地、尽情地向着这个世界展示着自己的力量。

  在这道力量之前,就算是大周朝廷,都要表现出相应的敬畏与礼让。

  苏墨虞知道国教学院安全了,放松了下来,然后觉得后背有些湿冷,这才知道自己推开院门的那瞬间,竟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南溪斋的弟子们与国教学院的师生,来到他的身后,向着院外望去,震惊之余,纷纷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

  ……

  ……

  藏书楼的门窗已经尽毁,秋意入室分外浓郁。

  教宗站在陈长生的身后,说道:“对修道者而言,生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遇到很多的困难,会生出很多的失望,也就是所谓劫数,怎样面对这些劫数,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苟活着,还是经过认真的思考后重新找回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分别。我给了你三天时间思考,也给了你三天时间去离宫见我,但你没有,所以我只好亲自来问,你究竟准备怎么选择。”

  陈长生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教宗明白了他为何这三天时间没有向离宫求援,说道:“你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欺骗了你?”

  陈长生依然沉默。

  教宗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护着你一天,这是我对梅里砂的承诺。”

  陈长生还是没有说话。

  教宗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道向着已经不存在的窗外望去,说道:“我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陈长生的视线正落在湖畔草地上,那里铺着厚厚的落叶,有的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很好看,有的死灰腐烂,死气沉沉。

  他终于说话了。

  “师叔,你究竟要我说些什么呢?”

  教宗望着黄红一片的秋林还有那株有些醒目的青青大榕树,淡然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那是时间。与此相类,星辰的运动、命运的变化,都只能向前,那么我们也只能向前看,无论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对你来说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但至少,现在你的病好了。”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陈长生在天书陵之变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获得了最大的好处。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死后自己的世界便会毁灭,当然没有任何事情,会比活下去更重要,更值得庆幸。

  教宗不是一般人,不会如此想,只是想通过点明这一点,让陈长生醒过来:“梅里砂当初应该便是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拒绝师兄的提议,他认为,与受到的欺骗、利用、悲伤、痛苦相比,你会收到足够的回报,这是我的猜测。”

  陈长生说道:“您知道的,我不是唐棠,也不是王破,并不擅长算帐。”

  这句话有深意,教宗微微一笑,没有接过,继续说道:“你的血今后也应该不再是问题,娘娘她都没敢吃掉你,自然也没有谁还敢对你生出贪欲,除非魔君亲自出手,但现在他自顾不暇,应该无法威胁到你。”

  陈长生问道:“出了什么事?”

  教宗说道:“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只知道雪老城已经封城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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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无病

  雪老城终年风雪不断,距离人类的世界无比遥远,但从来都没有断绝过消息。

  这座魔族都城是与京都、洛阳等观的大城,就算十七道城门全部关闭,依然有无数方法能够向外界传递消息。

  然而,现在雪老城已经封城三日,教宗陛下却还不知道雪老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明显,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封城,城里一定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天书陵的事情,也刚刚过去三日。

  陈长生想起那夜师父对圣后娘娘说的那番话,他说自己对魔族的事情早有准备,难道说,雪老城封城与此有关?

  他摇了摇头,不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不管雪老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教宗看着他的侧脸,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说道:“有用之身,总要用来做些有用之事,无论为天下黎民,还是令道心宁静。”

  陈长生看着窗外的落叶,有些木讷说道:“我已经被用了很多次了。”

  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者有些莫名,但教宗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眼神里多出了些怜悯与愧疚。

  “除了利用,总还会有些别的,比如亲族,比如友朋。”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姓陈,你是皇族中人,这里还生活着很多你的亲人。”

  “您是指那些王爷吗?”陈长生说道:“他们只会恨不得我早些死去。”

  这是很准确的判断,无论是必将权势熏天的相王,还是将要掌握大周军方极大势力的中山王,现在最忌惮的人便是陈长生。

  因为陈长生也是皇族,是商行舟的学生,是举世皆知的名人,更重要,他是未来的教宗。

  无论争夺皇位还是权势,他都是那些陈家王爷们最不想看到的对手。

  至于亲情二字,对陈氏皇族来说更像是个笑话。

  时间过去了近千年,也没有人会忘记百草园之变。

  现今的这些王爷们,都是太宗的子孙,又怎么会乐意于遗族的子孙重新获得那么多的权利。

  教宗明白陈长生的意思,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有亲人的。”

  这里的亲人,自然指的是现在生活在圣光大陆的那些遗族。

  比如那位曾经出现在西宁镇旧庙溪畔的僧侣。

  那些被太宗皇帝追杀到异大陆的皇族,从血脉上来说,当然是陈长生的亲人。

  甚至有可能,他的父母现在都还生活在那边。

  陈长生明白教宗陛下提到那些圣光大陆的人们,不是想要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要说服自己,自己与这个世界是有关联的。

  这种关联,或者能够让他对这个世界生出一些暖意,不再那般心寒,或者说,让他能够找到一些喜欢这个世界的理由。

  这让他有些感动。

  但他感动的是教宗陛下说这些话,并不是那些内容。

  因为,他对生活在圣光大陆的那些“亲人”没有任何好感。

  “那些也不是我的亲人,他们都是坏人。”

  陈长生说道:“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不,甚至有可能还是个胎儿的时候,他们就对我做了这么多事情。”

  什么事情?为了让天海圣后相信他就是昭明太子,圣光大陆的人们在他还是婴儿甚至是胎儿的时候,就用外力强行毁了他的先天日轮,断了他的经脉,灌注了无数看似充满生命气息、实则无比险怖的圣光能量。

  在布置这个局的时候,无论他的师父还是圣光大陆的那些亲人,都肯定没有想过,天海圣后最终会替他逆天改命。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个局的最终,他或者被天海圣后吃掉,或者被无视而死去。

  这也就意味着,从出生开始,那个婴儿注定无法活过二十岁。

  这是很残忍的事情。

  所以,那些人是坏人。

  ……

  ……

  “我医术很好,我生活很规律,我从来不吃重油重盐的东西,更不要说腌制品,我健康地生活,认真地修行,我从西宁来京都,说是退婚,其实就是想要治病、救己、想要逆天、改命,我所做的一切的指向,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来。“望着湖面上起起浮浮的那几片落叶,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有些低沉。

  “现在我的病好了,我可以继续活下去,可以活过二十岁,二百岁,甚至千岁,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一个果子,我的存在,原来没有任何意义,那么继续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教宗欲言又止。

  “师叔,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我连病都没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没有任何颤抖,显得很平静。

  但即便是饱经沧桑,阅遍世情的教宗,都伤感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了,连病都没有了。

  这句平静的话里,隐藏着多少难过与哀伤?

  教宗叹了口气。

  他今天来国教学院,就是想让陈长生重新振作起来,至少要找回生活的意义,陈长生却对他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他想说服陈长生,这个世界对他还是有善意的,可事实上,从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对陈长生就只有满满的恶意。

  他本可以继续劝陈长生几句,比如余人,比如徐有容,比如唐三十六。

  但看着如此平静而悲伤的十七岁的年轻人,他不忍再说什么。

  “其实,我本来以为在国教学院里会看不到你,或者会看到你正在收拾行李,但既然没有,说明你还在犹豫。这个世界对你殊无善意,你便更要对自己好些,做一个对自己最好的选择,慢慢来,不要着急,我还能活几天。”

  教宗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没有转身,依然看着窗外的秋色,所以没有发现,教宗陛下离去时的背影很是萧索。

  教宗陛下离开了国教学院,茅秋雨等国教巨头也随之离开,数十名红衣主教与国教骑兵也先后撤走。

  大周朝廷的骑兵与那些高手们,没有再次出现,因为离宫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力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长生,依然是下一任教宗。

  国教学院重新恢复了平静,院门重新开启,迎进浓浓的秋意。

  有些师生趁着混乱离开了,他们的名字被苏墨虞记在了某个小本子上。

  更多的师生没有离开,开始打扫清洁、整理藏书楼四周的石屑,同时准备明天的课程。

  陈长生去了隔壁的百草园。

  这里的树林,要比国教学院里的林子和煮时林都要茂密,此时的颜色被秋意涂染的很是漂亮。

  秋林里有张石桌。

  桌上没有茶壶,也没有茶杯。

  他坐在桌旁,只是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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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所思

  数十座民宅被尽数碾平,只有那座茶楼还留存着,烟尘初敛的百花深处,迎来了数辆马车。

  国教学院门前没有人,很安静,实际上在暗处有无数双目光一直注视着这里。

  陈留王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位大周皇族最年轻的郡王,依然像以前那般神情温和,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只是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气要浓郁了很多,或者那是因为他比以往更加从容,眉眼间的神采更加明亮,面容也仿佛清晰了起来。

  十四位陈姓王爷入京,相王为首。大朝会上已有提案,相王将会兼任国相。他是相王的儿子,也是这十余年里陈氏留在京都的唯一血脉——这让他被很多王爷以至兄弟忌惮,但也代表着功劳,如果没有他,陈家的王爷们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稳定住京都的局面。

  陈留王走到国教学院门前。

  没有人来迎他,也没有人阻止他,只有数道凌厉而清淡的剑意,从院墙里面探出来,仿佛寒梅一般。

  数位眼神深远、明显境界非凡的修道高手,来到他的身后。

  陈留王摆手,示意这些王府高手不要擅动,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哪怕走进了国教学院,依然没有人来迎他,或者阻止他,只有秋光水色还有湖畔那棵青青的大榕树。

  陈留王向藏书楼走去,这两年,他与陈长生闲叙,不是在澄湖楼,就是在这里。

  数十名少女在湖畔的草地上,或坐或立,轻声说着什么。

  看着这画面,陈留王神情微异,心想圣女已经南归,这些南溪斋的弟子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藏书楼四周,国教学院的师生在清理,苏墨虞在安排重修事宜,直到被身旁的一名教士提醒,才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知道陈留王的来意,直接说道:“院长不在。”

  陈留王心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见陈氏皇族的任何人。

  “那我等等。”他对苏墨虞说道。

  苏墨虞说道:“现在朝堂大事,多有倚重王爷之处,王爷有事,留言便是,何必把时间耗在这里。”

  陈留王听出苏墨虞这句话里隐藏的意味,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就当是为我自己求个心安。”

  ……

  ……

  陈留王性情高洁,一诺千金,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说等那便是真等,拿着一杯清茶,坐在湖畔树下,以微笑回应南溪斋少女们好奇的目光,直到暮色降临,终于等到陈长生回来。

  南溪斋少女们和国教学院师生知道二人肯定有话要说,很自觉地离开。

  陈留王端着茶杯,看着脚下的草地与那些落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不能去娘娘墓前祭拜一下?”

  陈长生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有些吃惊。

  “不理那些恩怨是非,娘娘对我不错。”陈留王抬起头来,说道:“我被她养到十几岁才出宫。”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十几年时间,你过的很苦吧?”

  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苦笑起来。

  不愧是陈长生,不需要刻意地做什么,只需要往最真实的深处去看,便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揭露所有的真相。

  “不错……那些年,娘娘对我很不错,宫里的人对我也很尊敬,但我确实过的很苦。”

  陈留王躬身把茶杯搁到草地上,继续说道:“因为我姓陈。”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无论她怎么对你,你还是想她死?”

  陈留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不理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很畏惧她。”

  陈长生想了想,对此表示赞同:“我也不理解她。”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但到了现在,你却站在了她的那边……你知道,我说的是精神层面。”

  陈长生没有解释,问道:“王爷你来寻我做什么?”

  陈留王说道:“我想拜祭一下她。”

  陈长生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把天海圣后葬在了哪里。

  哪怕陈留王是被圣后养大的。

  “平国被接回天海家了。”陈留王忽然说道。

  这是陈长生不关心的事情,但他知道陈留王既然提及此事,必然有后话。

  “除了皇位,整个世界并没有太多改变,有丑陋的一面,但也有温情脉脉的那一面。”

  陈留王看着他说道:“或者这个世界对不起你,但我不希望,你就此对这个世界失去所有希望。”

  不久前,教宗陛下在藏书楼里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陈留王说道:“你还记得梅里砂大主教临死前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吗?”

  陈长生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摆满了梅花的房间里,想起了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主教对我说,要我记住你付出了些什么。”

  陈留王说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成熟,果子,牺牲,很多以前梅里砂提过的晦涩难懂的话,天书陵之变后都已经有了答案。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人们利用了陈长生,他为之付出了很多东西,一些言语难以描述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进行解释,大概便是:信任、希望、存在感、情感。

  “我不知道商院长怎么想,父亲怎么想,叔父们、兄弟怎么想,但陈家欠你的,我会替他们还给你。”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会穷尽一切,保证你的安全和利益。”

  陈长生说道:“谢谢。”

  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木讷,但身体里终究还是生出了一丝暖意。

  陈留王接着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今日教宗陛下给了你如此大的支持,如果你放弃,或者离开,让教宗陛下如何以对千万信徒?国教学院里的这些师生,他们又该怎么办?陛下又该怎么办?”

  陈长生想着白天的时候林老公公说过的那些话,觉得有些疲惫,说道:“我以为这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

  陈留王说道:“如果传言确实,你与陛下真的情同兄弟,那么这就是你必须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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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莫名

  皇城诸门紧闭,在京的神将、诸部的朝臣、王爷们已经来到了宫里,茅秋雨与白石道人也从离宫赶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雪原抵达南方的情报越来越多,那个震惊整个大陆,可能会带来无数动乱的消息,渐渐有了更多的细节,更多的画面。

  三天前,也就是京都天书陵之变的当夜,雪老城里也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魔帅忽然打起叛旗,带领大军强攻魔宫,魔君遭到魔族军师黑袍与一名元老会的隐藏强者偷袭,身受重伤,坠入幽泉之中,断无幸理。

  魔族公主南客动用暴血秘法,强行打破魔宫屏障,化身孔雀向东南飞去,借漫天风雪成功逃脱,七名忠于魔君的魔将与数万名魔骑在这次叛乱里被杀死或者被处死,雪老城的街巷里到处都是血色,如碧波一般,令人睹之生畏,其后,黑袍与魔帅奉魔君最小的儿子登基为帝,连颁数道魔旨,要求魔族诸野的部落以及军队宣誓忠诚,同时下达了对南客的必杀令。

  这是怎么回事?殿内的大周诸公面面相觑,哪怕已经从多个不同途径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可是人们依然难以相信……一千年来人族最大的敌人、那个曾经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北方的魔鬼、就连太宗皇帝陛下都没能杀死的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是的,千年之前,魔君败于周独|夫之手,身受重伤,今年在寒山里为了破掉天机老人的阵法,也消耗了很多精血,很少人还知道,魔君在回归雪老城的路途上,还曾经遇到过白帝,想必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也必然让他伤势加重,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他怎么可能死在一场叛乱中?

  要在魔族内部找到某个势力推翻魔君,绝对不会是元老会,也不可能是那些已经被杀破了胆的部族,只可能是掌握相当多魔族军队、自身实力也异常恐怖的魔帅,以及那位神秘莫测、暗底里不知道培植了多少势力的黑袍,而且,还必须是他们联手。

  问题就在于,就连想象力最夸张的那些说书人,也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举世皆知,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势成水火,如果不是魔君亲自镇压,多番调停,双方根本不可能共存。

  这不可能是假的,因为这种局势已经维持了数百年时间。那么究竟是谁,能够让黑袍与魔族摒弃前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给予对方如此大的信任,联手向魔君发出了如此阴险而又可怕的一击?

  人们的视线下意识里望向某处——那里是大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很是幽静,没有太监宫女站在那里,只有一排珠帘,随着秋风轻拂,珠帘摆荡无声,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画面,帘后没有座椅,而是一条长廊。

  那条长廊通往殿后一个很普通的房间。

  很多年前,凌烟阁里那些画像上的传奇名臣们,都习惯在那个房间里喝茶、下棋、骂娘,打发着上朝之前的那些无聊时光。

  现在,太宗陛下早已魂归星海,那些传奇的名臣也早随之而去,再没有谁敢在皇宫里如此放松,也没有谁会刻意那般宽宏,甚至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那个普通的房间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

  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因为他就是那个年代的人。

  他没有登上凌烟阁,他没有那些传奇名臣的名气,但事实上,在那个年代里他比凌烟阁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加重要,因为那些传奇名臣临死之前,被吴道子画上纸面之前,都曾经被他亲眼看过,换个角度来说,那些传奇名臣都是被他送上凌烟阁的。

  他现在就在那个普通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在追忆那些曾经的战友,还是在向太宗!帝陛下禀报什么。

  ……

  ……

  天书陵之变时,天海圣后曾经问过,谁来解决魔族的威胁。

  商行舟说,他能够解决。

  汗青相信他能够解决,所以才会掷出霜余神枪,完成那记秋杀。

  三天时间过去了,魔君果然死了,雪老城大乱,商行舟证明了自己的话。

  汗青这个时候,或者正在往雪老城赶去,曾经的魔族太子,会看着自己的幼弟登上魔君之位吗?

  殿里的大人物们,看着那排无声摆动的珠帘,震撼无语。

  他们看不到商行舟的身影,但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

  ……

  有云的时候,京都的灯火会被折回一些,于是夜色无法太浓。

  没云的时候,满天的星辰会照耀人间,夜色依然无法太浓。

  总之,在京都这样的繁华地,总是很难看到极浓的夜色,更不要说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暴雨催着人们熄了自家的灯火。

  星光被飞舞的红雁与数辆极为珍贵的巡天辇撞散,陈长生站在大榕树上,有些莫名其妙地开始怀念三天前那场暴雨。

  或者是因为三天前,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那时候他还有机会,假装自己的人生是宁静美好的。

  就像三年前,落落和他两个人在国教学院的那段时光一样。

  然而一年前,唐三十六便在这棵大榕树上对他说过,他的老师有问题,很多人都有问题,你要好好想一想这些问题。

  陈长生想过那些问题,只不过他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与智慧。

  唐三十六走了,被唐家的人强行带回了汶水,不知道可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徐有容走了,被天海圣后派莫雨强行送回了圣女峰,不知道她再次回到京都的时候,这座城会掀起多大的风雨。

  折袖走了,?像一只真正的孤狼消失在京都的夜色与灯火里,但他一定还在京都,只是不知道在准备做些什么。

  真正令陈长生感到有些落寞,或者说难过的是:周通还活着。

  他已经知道了天书陵之变那夜的全貌。

  那座种着海棠树的小院毁了,周通却得很好,而且……他还毒死了薛醒川。

  京都局势的转变,由皇辇图失效那刻开始,可以说,周通在其间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他背叛了天海圣后。

  陈长生可以接受这一点。

  因为折袖是狼,周通是狗,狼行千里吃肉,狗是****的。

  可是,徐世绩也叛了。

  就连,天海家也叛了。

  这些让陈长生难以接受。

  和立场阵营无关,只是难以接受。

  这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莫名其妙。

  他实在没办法喜欢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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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死事

  那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死板、单调,重复,哪怕偶尔出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可如果往深里望去,依然还是那些陈年旧事的翻版,无论阳光底还是星空下,都没有新鲜事,阴谋与背叛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期待、希望,依然有勇气在阳光里直视黑暗,在星空里仰望道德的年轻人,对这样的世界自然无法生出任何好感,比如唐三十六,但在汶水唐家那位喜欢无声而笑的二爷眼里,在天海家那些老人的眼里,在周通的眼里,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那样的幼稚可笑。

  人生不能是一场扮家家酒——陈长生甚至能够想到,从京都被押回汶水的旅途上,唐三十六会听到多少句类似的话。他也能够想象得到,这时候在东御神将府,满脸肃容、一身正气的徐世绩,在满桌菜肴撤下后,会对着夫人振振有辞地说,自己这个父亲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女儿,如果不是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圣后娘娘死后,你以为她还能在圣女的位置上安稳地坐下去?

  星光微散,夜色渐浓,国教学院门前忽然有些骚动,然后苏墨虞匆匆来到湖畔,把那个消息告诉了他。

  雪老城的消息确实很令人震惊,陈长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魔君死了,对他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在周园里,他和徐有容数次险些被南客杀死,他对那个眼距有些开阔的魔族小公主没有任何好感,只是想着曾经你死我活的对手,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变里,就像水花一样消失,难免还是会有些微惘。

  “离开京都吧,这是最好的选择。”苏墨虞对他说道。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魔君的死亡,魔族的内乱,让布置这一切的商行舟,登上了神坛,在人类的记忆还没有彻底淡去之前,没有人还会有勇气反抗他。

  今天教宗陛下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保护了他和国教学院,也只能维持一个均势。

  可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如果那天真的来临,陈长生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那个人将会成为整个大陆的神明,而且是他的老师。

  陈长生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确实想要离开京都,在藏书楼里枯坐的这段时间里,曾经数次想要收拾行李,最终却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因为那个人不会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除非他死去。

  余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皇宫里静静地做着自己的皇帝。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默默地等待着时间的流淌。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商行舟的人,甚至比教宗陛下还要更加了解。

  虽然以前他们心目里的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道人,现在却是一位道尊。

  但无论是普通道人还是至高无上的道尊,都是他们的师父。

  ……

  ……

  天书陵之变后第四天,又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寒山传来。

  天机老人在天池畔的一间小屋里安然逝去。

  这位八方风雨之首,与教宗、商行舟同年代的老人,终究还是没能敌过时间以及伤痛,神魂回归了星海。

  被这个消息震动片刻后,京都再次进入有序的混乱之中。

  之所以说混乱,是因为到处都在死人,都在抄家,之所以说有序,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朝廷的强力控制下进行的,无论波及范围,还是烈度,都在一个大多数人都能够承受、也不至于引发民众太多恶感的程度之下。

  天海朝的大臣死了一些,被抓进大狱里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放出来了,只有几位死硬派还在苦撑,或者能够撑到秋后处决。

  或者是因为陈观松被天海圣后用天凤真火活活烧死、汗青真实身份被揭露外离开京都,大周朝找不到一个有足够资历的名将压阵,诸州郡军府里不时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于是军方的清洗也要来得相应更加冷酷暴烈很多。

  雪老城叛乱让七名魔将身死,大周朝方面则已经有八位神将死去,还有数名神将心灰意冷,解甲归田。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依照宫里传出的旨意,薛醒川神将以及羽林军里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将军的尸身,至今依然弃在城外的官道旁示众,不准入土。

  举世皆知,薛醒川神将与天槌神将是天海圣后的左膀右臂,最忠诚的部属。

  天槌神将的遗体,已经化作青烟,随天海圣后一道归天。薛醒川却无法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说薛醒川当年在北方军府力抗魔族大军,曾经为大周朝立下极大功勋,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将军,何至于死后还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很多人都觉得这不对,但不敢反对,因为这是皇宫里传出的旨意,而且人们知道,这是某些大人物对京都某个传闻的强硬回应。

  在那个传闻里,薛醒川死在周通的阴谋之下。

  周通背叛了天海圣后,还背叛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们对周通的痛恨以及不耻,随着传闻的播散,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时,宫里那道旨意出来了,薛醒川与那些羽林军将领被曝尸。

  那些大人物就是要通过如此冷酷的展示,告诉所有世人,只要愿意与天海圣后切割开来的人,都会得到他们的宽仁以及最强硬的回护,他们甚至不惜用这种羞辱死者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意志,来替周通撑腰。

  大陆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周通死了,来替他收尸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就是薛醒川。

  现在薛醒川死了,死在周通的手里,却还要因为周通的缘故,死无葬身之地。

  这很令人齿冷,很多人开始愤怒,可是整座京都依然鸦雀无声。

  可能是因为天机老人的死讯,让世人联想到天书陵之变那夜教宗陛下的话,他也已经老了,快要死了。

  如果教宗陛下都死了,那么谁能承受得住那位道尊的怒火?

  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或者说她根本都没有想过,能否承受的问题,因为她是薛醒川的妻子。

  清晨时分,薛夫人第四次走出城门。

  她来到官道上,望向道旁那些被随意搁在地上的死者遗体,依然没能分辩出来哪具是自己的夫君。

  然后她望向负责看守的刑部主事,说道:“大人您好,我想替先夫……”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疲惫,双唇干枯,但神情依然平静,自有一股凛然之意。

  那名刑部主事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清脆鞭响!

  薛夫人的裙摆被抽破了一角。

  可能是因为被薛夫人的平静与凛然之意震慑住了,从而觉得有些羞恼,刑部主事的声音有些尖锐,难听到了极点。

  “薛醒川追随妖后逆行倒施,以谋反论罪,曝尸十日,然后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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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生者

  薛夫人没有被吓到地上,也没有动怒,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轻声说道:“大周律里没有这条。”

  那名刑部主事见她不肯退去,还如此平静,不由更加愤怒,示意部属上前驱赶,骂道:“你这老贼婆,若再不滚,继续阻碍本官执行公务,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到时候你可不要怕痛!”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夫人性情再如何坚毅,也无法越过那些兵士手里的长枪,神情黯然准备离开,忽然觉得听到的这句话有些耳熟。

  她又看了眼那名刑部主事,发现有些眼熟,有些不确定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名刑部主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厉声喝道:“把这人给我赶走!”

  城门司士兵们走上前去,准备把薛夫人逐走。

  薛夫人忽然想了起来,看着那人神情微异道:“你是天海盛?”

  那名刑部主事脸色微白,声音变得更加尖厉,对着人群喊道:“你们这群废物还在等什么!”

  听着这话,城门司士兵们再不敢耽搁,举起手里的兵器,作势向薛夫人便要落下,想要把她吓走。

  薛夫人却仿佛没看见这些泛着寒意的刀剑,只是盯着人群外的那名刑部主事,面带讥诮,还有一丝沉痛。

  她确实见过此人,就在自家的府上。

  此人是天海家的一个旁戚,托着天海家的关系,死乞白赖地找了门路上府,对薛醒川与她无比恭敬,送上极重的礼物,便是想要谋一个差事。

  薛醒川从来不收礼,她也如此,不过事情最终还是替此人办了,毕竟也不是大事。

  数年时间过去,看来此人在部堂里经营的不错,竟是任了主事,而且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现在依然被朝廷予以重任。

  想着当年此人的那副嘴脸,再想着今日此人的这副嘴脸,薛夫人只觉得好生讽刺。

  数日来这场京都的清洗里,态度最激烈,手段最凶狠的人,并不是那些反天海多年的老臣、甚至也不是那些陈家的王爷,而是天海朝那些曾经显得最忠心耿耿的朝臣,那些曾经最嚣张的天海家的属吏。

  这有些疯狂,不可思议,但其实无数年来的历史,都是这样的。

  大事之后,表现最疯狂的、经常做出一些最不可思议举动的人,就是那些背叛者,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现,他们才能证明自己现在的忠诚与以前的忠诚并不相同,才能说服自己不用担心会被新的当权者抛弃,从而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

  这名刑部主事如此,城门司如此,宫里的某些太监如此,天海家的属吏如此,周通也是如此。

  听说那天凌晨,周通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重伤初愈,便立即重新召集清吏司的下属,开始视事,替新朝保驾护航。

  想着这些传闻,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薛夫人笑容里的讥讽意味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刺眼。

  那名刑部主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刺花了,恶意陡生,不再让人把她赶走,喊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

  ……

  离宫。

  茅秋雨看着正在给青叶浇水的教宗陛下,说道:“宗祀所清点完毕,学生全部都已经回来,离宫附院……有两名学生被送去了周狱,司源稍后会亲自去要人,青矅那边相对安静,天道院所有院门已经关闭,没有学生能够出去,只是国教学院那边没有理会。”

  盆中的青叶明明只比以前少了一片,但看上去却像是缺少了很多,有些空虚的感觉。

  教宗没有回头,说道:“既然这些事情处理妥了,就去替薛将军送行吧。”

  茅秋雨应下,转身向殿外走去,片刻后又折转了回来,说道:“有人去了。”

  教宗身体微顿,问道:“谁去了?”

  茅秋雨说道:“那位。”

  教宗有些不解,说道:“那孩子心有善意,但性情并不是这样直接。”

  茅秋雨摇了摇头,说道:“据说是刚好路过。”

  ……

  ……

  在藏书楼里静坐三天,然后便迎来了林老公公、陈留王以及教宗陛下三位访客。

  陈长生只知道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并不知道这些天京都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和苏墨虞正在京都里闲逛。

  之所以会出门闲逛,是因为京都的局势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藏书楼里坐得太久,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凝滞,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很难离开京都,并不意味着自己不能离开国教学院,最重要的是,他想找到折袖在哪里。

  树叶落在洛水里,轻轻摆荡着,他就像这些树叶一样,漫无目的走着。

  或者是因为依循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就这样走着,他和苏墨虞便走出了城门。

  这也是因为京都本来就没有什么城墙,城门太不显眼的缘故。

  官道两侧的柳树,在眼前蔓延成两条笔直的青色线条,在萧瑟的秋日里,很是令人愉悦。

  如果没有那些哭喊声、喧闹声,如果没有那些血,那些腥臭的味道的话。

  陈长生看到了官道上的血迹,还有官道外田野里的乌蝇。

  已经很寒冷的秋天,居然还有成群的乌蝇,真是令人厌烦,就像那些杀气腾腾的城门司兵卒,还有那些官员一样。

  有很多京都民众在场。

  通过人们带着敬意的议论与不耻的低声咒骂,陈长生和苏墨虞很快便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人群最前方的那名疲惫、憔悴、虚弱、却又坚毅、从容、勇敢的妇人。

  原来是薛醒川的夫人。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浑身是血、身受重伤,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悔意,只有愤怒与不甘的坚毅而勇敢的士兵。

  原来是薛醒川的兵。

  ……

  ……

  先前那刻,就在那位刑部主事命令下属对薛夫人下毒手的时候,十余名军士忽然间从城门里冲了出来。

  这些军士来自葱州军府,受嘉奖回京都秋休。

  葱州军府,是薛醒川当年发迹的地方,也是他与魔族对抗,立下最多军功的地方。

  薛醒川回京多年,自然不会认识这些普通的军士,但这些军士没有忘记自己的将军。

  他们一直在暗中等待,准备寻找机会偷走薛醒川的遗骸安葬,直到薛夫人遇到危险,他们再也没有办法隐藏下去。

  混乱很快便结束,薛夫人受了些惊吓,没有受伤,那些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则是死伤惨重,惨不忍睹。

  一位来自城门司的裨将,看着那些浑身是伤的葱州军府士兵,厉声喝道:“薛河神将已经被擒,过些天便要被押回京都受审,你们这些昏了头的小兵,居然敢抗旨伤人,莫不是要谋反不成?”

  薛夫人声音微颤却依然失礼数地说道:“将军,我们只是要收尸,不是谋反。”

  那名裨将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夫人,谁敢替尊夫收尸,谁就是谋反。”

  那名刑部主事看着薛夫人微讽一笑,带着极深的恶意。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不过直到此时,才有人明白的说了出来。

  天海圣后死了,薛醒川死了,薛河过些天也要死了,曾经声震大陆的大周第二神将,现在什么都不是。

  他的遗骸无处安葬,成为了朝廷力量的展示,以及对毒杀他的凶手的某种昭彰。

  他的遗孀将会受尽羞辱,最终或者投水而死,或者悬梁而亡,或者凄苦度日,直至老死。

  他的遗部也将不会享受到任何荣耀,留给他们的只有无法忘却的记忆以及伤痛。

  ……

  ……

  “入夜后,我会来处理这件事。”

  苏墨虞拦住陈长生,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薛醒川的凄惨遭遇,是新朝的一块试金石,或者说是城门前的那根木头。

  苏墨虞知道陈长生既然看见了,便一定会管,但陈长生身份太过敏感,如果出手,很容易出大事,所以他决定自己来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很有勇气,又相对稳妥的一种安排,但陈长生不这样认为。

  居然已经四天了,那怎么能再多一天?

  他走出人群,来到薛夫人身前,说道:“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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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道理

  薛夫人是一位很有教养、很有礼数的妇人,哪怕此时她夫君的遗体还被扔在官道外的原野里,她正承受着无尽悲痛与羞辱,依然没有失了礼数,看着这名并不认识的年轻人,轻声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长生走出人群,来到她的身前,自然有事,就是朝廷现在不让人做的事:替薛醒川收尸。

  听着他的回答,薛夫人有些吃惊,接着生出很多感动,却摇了摇头,带着伤感的笑容。

  数日来,京都看似鸦雀无声,其实还是出现了鸣不平的声音,只不过那些人就像此时这些麦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们一样,被残酷的镇压了。

  她不想这个年轻人经历同样的事情。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旁边的一道冷厉声音打断。

  说话的人是刑部主事天海盛。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无视那些锋寒的刀剑,自人群里走出来,听到了随后的对话,觉得很可笑,当然,也很愤怒。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见着此人身上带着书卷气的院服,以为和前两天那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青藤六院学生是一类人。

  “你的那些同窗,现在有的被送进了周狱,有的被打了数十道鞭子,现在都被关在各自的学院里。”

  他厉声喝道:“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来闹事,难道你瞎了眼吗?”

  此时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城门司的骑兵以及刑部的捕快,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数百人。

  先前那些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若以本领论,自然不弱,但在这样的阵势前,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便重伤倒地。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青藤六院学生,看着这样的画面,居然还这样站了出来,那确实有些过于热血,甚至可以说是鲁莽。

  在天海盛这样的官员看来,这样的学生,自然是瞎了眼。

  陈长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话了,自从那年春天他进入国教学院之后。

  无论圣后娘娘还是天海家主,甚至就连寒山上遇到的魔君,或者会无视他,也不会如此轻蔑,毕竟他的身份地位已然不同。

  他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显得有些木讷,在天海盛看来,则是有些倔强。

  天海盛不喜欢倔强的人,因为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倔强过,所以他越发生气,手腕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他手里的鞭子抽破秋风,向着陈长生的脸上落下。

  他带着怒意,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看这力道,若落的实了,只怕陈长生的脸上会出现一道极深的血痕。

  而且他不准备只抽一鞭,决定要把这个年轻的学生直接抽到哭,抽到在地上打滚求饶。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薛夫人脸色雪白,想要把陈长生拉开,却哪里拉得动。

  在民众的眼里,陈长生被吓傻了,只知道看着那根皮鞭,这又有能有什么用呢?

  忽然,清亮的鞭声消失了。

  一枝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弩箭,直接射断了天海盛手里的皮鞭!

  天海盛看着手里只剩下半截的皮鞭,震惊无言,向远处望去。

  就在这时,又一枝弩箭射进了他的左眼窝里,鲜血飙射而出!

  一声痛苦的惨嚎,从他的嘴里传了出来。

  城门外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人群惊恐的呼喊声,奔避的脚步声,混乱到了极点。

  人群前方,天海盛捂着受伤的眼睛,痛的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手里拿着半截皮鞭不停地挥舞,如同疯了一般。

  陈长生扶着薛夫人的手臂,向后退了两步。

  混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那名城门司副将厉喝数声,命令刑部捕快冒着危险上前,把鞭子从天海盛的手里夺了下来,准备替他治伤,同时城门司的兵士围住了场间,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那些重伤难支的葱州军府士兵,一个都没能离开。

  又有骑兵向四野驶去?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那名弩手。

  陈长生和薛夫人就站在官道上,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那名城门司副将骑在马上,看着陈长生,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应该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刚才他只是看了天海盛的皮鞭一眼,那皮鞭便断了,紧接着,天海盛的眼睛便被弩箭射瞎。

  在人们的感觉里,他就是一个魔鬼,或者说神仙。

  城门司的士兵自然认为他是魔鬼,看他望向自家的主官,顿时变得无比紧张,不知多少刀剑出鞘,铁枪平举待刺。

  那名城门司副将脸色很难看,举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动。

  苏墨虞终于自人群里挤了出来,看着这画面,稍微松了口气,说道:“幸亏你没有轻举妄动。”

  那名城门司副将说道:“他不认识陈院长,还说陈院长瞎了眼,那就是他瞎了眼,瞎眼也是活该。”

  陈长生当然是名人,但真正近距离见过他的人并不是太多,哪怕在京都也是如此。

  只是这位副将是徐世绩的下属,自然对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多有关注,所以才会认出来。

  他对陈长生说道:“但我必须提醒您,如果您坚持要这么做,真的会……”

  陈长生说道:“我也会被指控谋反吗?”

  那名副将的脸色更加难看,心想就算是相王,也不敢对未来的教宗安上这样的罪名。

  “这件事情卑职无法做主。”

  ……

  ……

  城门司负责京都治安,很是重要,能够在这里做主的,自然是深受朝廷信任的、资历极深的大人物。

  比如曾经深受天海圣后信任、现在也很受相王器重的御东神将徐世绩。

  人群已经被赶到远处,知道陈长生身份后,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的薛夫人被苏墨虞扶到旁边休息,官道上的人很少。

  这是因为徐世绩不想自己对陈长生的对话被太多人听见。

  三年时间过去,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现在无法再以世叔的身份自居,也没有办法以神将的威严去压制对方,如果陈长生坚持的话,他甚至需要向对方行礼。

  对徐世绩来说,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是宫里的旨意,就算是你,也不能违背。”

  他看着陈长生厉声说道,然后神情微和,接着说道:“再说了,你与薛醒川很熟吗?”

  今天这件事情看似是件小事,实际上,这是新朝立威的大事。

  徐世绩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他不明白为什么陈长生总要来找自己麻烦,难道他对当年的事情还是怀恨于心,非要让自己颜面扫地?

  他不想落到那种境地,所以他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意,试图用温和的语言劝说陈长生。

  在徐世绩以及很多人想来,陈长生与薛醒川并不熟悉,以前甚至各有阵营,隐隐为敌,何至于要弄这一场。

  “我和薛醒川不熟。”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但听说您和他很熟?”

  徐世绩的脸色非常难看。

  薛醒川和他都是天海圣后最信任的军方大员,前者被委以羽林军,他则领着城门司。

  他和薛醒川当然很熟,不只是同僚,曾是同袍,更是同道,是友人。

  如果说陈长生与薛醒川不熟,没有替薛醒川收殓遗体的义务与责任,那么他呢?

  陈长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依循着心里的想法说着话,便让徐世绩无话可说。

  过了很长时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这是旨意。”

  陈长生说道:“但没道理。”

  徐世绩寒声喝道:“旨意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陈长生摇头说道:“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要吃药,人死了,就该被收殓,这些才是最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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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真人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病了就治,死了就埋,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什么是天经地义H那就是天地之间最大的道理。

  陈长生的声音随秋风而远,四周的人们沉默了起来。

  徐世绩无话可说,因为在这样的道理面前,他说的任何话都是没有道理的。

  陈长生向官道旁的原野里走去,衣服里生出淡淡星辉,便是清丽的天光也无法掩去。

  徐世绩神情微凛,说道:“你要与我动手?”

  这句话是威胁也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提醒。

  与境界实力无关,与权势无关,陈长生把潜台词听得很明白。

  ——我是徐有容的父亲,你确定要与我动手?

  在奈何桥那场雪战之前,陈长生想起徐有容时,偶尔会对她生出一些同情或者说怜悯,因为她有一个徐世绩这样的父亲。

  这一刻,他觉得徐世绩其实也很可怜,当然,这里的怜字意味有些不同,有些令人生厌。

  他没有理会,直接走进了原野里。

  苏墨虞按照他的意思,扶着薛夫人,在官道上等着。

  很多双视线落在了徐世绩的身上。

  城门司官兵握着剑与枪,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徐世绩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那枝把刑部主事天海盛的眼睛直接射瞎的弩箭,明显发自神弩。虽然无论刑部的捕快还是城门司的骑兵,都没有发现那名弩手,但他确定,国教骑兵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在城门深处的巷口,他已经隐隐看到了数名红衣主教的身影。

  很快,那几位红衣主教便来到了场间,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教枢处的教士。

  教士们无视徐世绩的视线与城门司、刑部众人的神情变化,开始医治那些受伤的葱州军府士兵。

  原野里的事情,自然也有人接手。

  陈长生回到了官道上。

  薛夫人到了此时才确认他的身份,有些吃惊,很是感动,诚挚说道:“谢谢您的恩德。”

  陈长生说道:“您不必客气,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偶尔走到这里来看到。”

  薛夫人说道:“只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到您。”

  陈长生说道:“无妨。”

  徐世绩一直在旁冷眼看着,发现他与薛夫人素不相识,才真的确认他与薛府之间没有任何交情,愈发觉得不解。

  为了一具尸身,对抗宫里的旨意,与自己的老师背道而驰,这样做值得吗?

  他看着陈长生问道:“我不相信你就是为了所谓道理。”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王破,万事取直,我选择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

  徐世绩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心想果然如此。

  “我修的是顺心意。”陈长生接着说道:“无论遇着何事,都要顺心意而行,不然,对我的修道会有极大影响。”

  什么是顺心意?

  他如果看青山妩媚,那便罢了。

  他如果看青山不爽,那便要移掉。

  如果前路平直,那便罢了。

  如果路有不平,自然要出刀。

  风景如果清美,那便欣赏。

  如果满眼污烟瘴气,又如何能够沉默?

  苏墨虞赞叹想着,如此顺心意,与王破的刀道又有何区别?

  徐世绩最后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怕?”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向着京都里走去。

  四天前,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走下了天书陵,葬进了百草园里。

  这都做了,更何况薛醒川。

  ……

  ……

  将领们的遗体被安葬了,京都郊外多了几座坟茔,京都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要知道,朝廷的意志在过去的四天里曾经表现的那样强硬,以至于显得格外酷烈,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必然会迎来一番风雨,哪怕离宫方面再次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维护之意。

  秋风秋雨里,来到国教学院的不是朝廷的军队,是薛夫人。

  春天的时候,国教学院重新修复了议事楼,陈长生便在这里与薛夫人相见。

  薛夫人再次表示了诚挚的谢意,陈长生再次表示不必在意。

  薛夫人说道:“先夫其实一直对您很好奇。”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薛神将居然在府里提到过我?”

  如昨日所言,他与薛家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他想不明白,薛醒川当初为何会在家里提到自己,当然,他或者会与自己的妻子议论些朝堂上的事情,圣后娘娘的心事,但说到好奇……想来应该是更私人的领域,与昭明太子那些传言无涉。

  薛夫人看着他说道:“他说您是他此生仅见的第二个真人。”

  自西宁来到京都后,世人对陈长生的评价很多,比如天才横溢,比如沉稳早熟,比如宁静如春风。

  他不知道,在薛醒川之前,已经有人用真人形容过他。

  薛夫人说道:“先夫不解,明明是您砍掉了他亲弟弟的一只手臂,为何偶尔在宫里或是别处,您和他相遇时,总能保持的这般平静。”

  陈长生明白,这说的是当初在荒原上送苏离南归途中,他用刚刚学会的慧剑,断了薛河神将一臂的往事。

  事后他与薛醒川朝面的机会不少,按道理来说,或者歉疚,或者警惕,他总应该流露出些异样的情绪才是,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与薛醒川谈到过这些事情,仿佛就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薛河当时曾经说过,我不杀他,他会记我的恩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们是兄弟,我不想薛神将记得这份恩情,所以不曾提。”

  薛夫人很感慨。

  当时在荒原上,薛河说:你没有杀我,只断了我一臂,所以我记你的恩情。

  世间最多便是尔虞我诈,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后,必然不会当真。

  陈长生却当了真。

  薛醒川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他的平静与不提,应该是把这话当了真。

  那天夜里,他对自己的妻子感慨说道:“陈长生,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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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挖坑

  周通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深,深不可测:“这是薛夫人的原话吗?”

  ?那名中年人的神情有些不宁,说道:“拙荆性子急,但想来不至于因为赌气而撒谎。”

  “感谢侍郎大人前来与我说这番话。”

  周通的态度很真诚,眼神很温和。

  但当礼部侍郎魏大人离开后,他的眼神很快便变得冷漠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过数日,他做为当事者,自然不会忘记。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自然也不会忘记。

  准确来说,那个夜晚的开端,便是海棠小院里的那记刀光,他险些死在陈长生的手里。

  如果没有那一刀,或者后续的局势发展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他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极有可能与现在不同。

  薛醒川是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

  薛醒川是世间唯一信任他的人。

  所以,被他毒死了。

  那天在皇宫里,他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再加上商行舟亲自出手,他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

  他将在新朝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更加不可撼动。

  为了向整个世界宣告并且证明这一点,薛醒川的尸首被扔在官道外,不准安葬。

  结果,陈长生替薛醒川收尸,薛夫人不准备离京,那个叫谨哥的孩子将被接回来,薛府……居然还要设祭!

  周通当然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打他的脸。

  那株海棠树已经变成了碎屑,庭院残破不堪,清吏司衙门在地面上的建筑都已经废掉,只有地下的牢狱保存的还算完好。

  周通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里的淡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名下属看着神情略显寂寥的他,试探着问道:“大人……”

  “我的脸向来很厚,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周通淡然说道:“陈院长已经打了我的左脸,如果他还有兴趣,我可以转头,把右脸也让他打的开心。”

  那名下属不甘说道:“凭什么?”

  周通收回望天的视线,面无表情说道:“就凭他是商院长的学生,是陛下的师弟,是教宗选定的继承人,他就有资格打我的脸。”

  把薛醒川与那数位羽林军将领曝尸于野是朝廷的旨意,谁敢违抗?

  陈长生敢,谁又敢用违返大周律法或是抗旨办他?

  为什么?就如周通所言,如果朝廷不想在刚刚推翻圣后娘娘的情况下接着与国教分裂,便只能忍着。

  朝廷都要忍着,更何况他周通只是朝廷里的一员,哪怕是位大员。

  那名下属恼火说道:“那要忍到什么时候去?”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娘娘都会死,那么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在天书陵前坦承自己已经老了、将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陈长生真的会成为下一代教宗,但无论是朝廷还是商行舟,还是国教的集体意识,都不会允许他再像一个年轻人那般行事,虽然他还很年轻,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过这段时间便好。

  “打脸嘛,又不是杀人。”

  这个世界上想让周通死的人很多。

  现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内的数位王爷,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却什么都不能做。

  陈长生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示对周通的不耻,可以换着方式来打他的脸,也不可能杀死他。

  就像说过很多次的那样,他代表着商行舟对整个世界的承诺。

  下属还是有些不安,问道:“那薛府设祭?”

  “设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后对下属们说道:“庭院能否修复如初并不重要,但我要这里有一棵海棠树,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树一模一样,树坑记得挖深点儿H这样好活。”

  对北兵马司胡同的这座小院来说,那棵海棠树很重要。

  就像他对现在的世间一样。

  都是某种象征。

  ……

  ……

  重修周狱是一个很麻烦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发来了很多工役和优秀的匠师。

  工程进行的非常顺利,只两天时间,便已经初见雏形,但时间依然很紧张,入夜后,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墙下被挖了一个树坑,坑挖的很深,想来无论是哪种海棠树,都能够在里面生长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时候,工役与匠师们终于去歇息了。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来到院墙边,然后跳入坑中。

  嗤嗤嗤,仿佛刀锋切进豆腐里的微小声音不停响起。

  无数道寒光,从那道身影的指端闪现,但明显不是什么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样,簌簌而落。

  然后,那个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设祭。

  灵堂在府里,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就连哭声和乐声都没有,真真冷清到了极致。

  没有乐声,是因为没有乐班敢接薛府的活。

  没有哭声,是因为没有前来拜祭的客人,那么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府里的人也总不能自己在那里一直哀恸。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预想到了的场面。

  薛醒川的遗骸,是陈长生收殓的。

  薛府的丧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是朝廷与国教之间、商行舟与陈长生这对师徒之间的较量。

  这场丧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个大陆的风向。

  前来拜祭薛醒川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在拜祭圣后娘娘。

  心向天海旧朝的人,肯定有,但谁敢表现出来?

  清冷的灵堂上,管家看着薛夫人,难过地说道:“看起来……应该没人再来了。”

  不要说是朝中的大臣,军方将领,那些曾经的故交,就连离宫都没有反应。

  只有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在清晨的时候,来拜祭了一场。

  这两位国教巨头与薛醒川的私人关系其实普通,但世人皆知,他们与薛醒川一样,都是天海圣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薛夫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门,平静说道:“总是有些人想来的,即便他们不便来,但我们总要等等。”

  是的,京都有很多人想要来拜祭薛醒川,以他们当年与薛醒川之间的情义,不来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又不敢来,为难到了极点。

  正如周通说的那样,薛府设祭,对那些人来说,就像是挖了一个坑。

  你跳还是不跳?

  时间缓慢的流走。

  日头缓慢地移动。

  时辰已经到了。

  薛府依然冷清,还没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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