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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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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六二爻卦

  花晴风从安府离开后,先去馆驿里投贴寄住。花晴风沐浴一番便进食休息了,次日便往布政使衙门和提刑司衙门走动。

  他做葫县县令时,与这些衙门的一些胥吏小官有所来往,如今身份不同,他已贵为巡抚大人的幕僚,虽然没有官身,其实比原来还要尊贵,这些胥吏小官自然刻意奉迎。

  如此忙碌了两天,直到巡抚大人将要赶到贵阳的头一天,花晴风才打听了叶小天的住处,施施然地前往拜访。

  花晴风如此安排,就是想着不管巡抚大人那句卦辞究系何意,都让叶小天来不及反应。如此一来一旦误了巡抚大人的事,巡抚大人心中对此人必定更增厌恶。

  巡抚大人即便不满也只会暗中生厌,认为叶小天太过狂妄,不把他的交待当回事。叶小天也不可能一见巡抚大人不高兴就理直气壮的质问:“你临来头一天才告知于我,我哪有时间遵嘱办理?”

  这个暗亏叶小天会吃得不明不白,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个道理了。花晴风不和叶小天明刀明枪地斗,只在暗中搞小动作,这才令人防不胜防且难察觉。

  叶小天听说花晴风到了倒是很高兴,立即亲自出来迎接,一问来由,得知他竟然做了新任巡抚的幕僚师爷,叶小天更高兴了。当日虽是花晴风主动挑衅,试图串联葫县上下官吏弹劾他,他是被迫反击,但花晴风为此丢官免职返乡“养病”,叶小天还是有些歉疚。

  尤其是花晴风的内弟苏循天是他极亲近的人,他就更觉得有些对不住花晴风了,所以上次路过信阳时,他才极力劝说花晴风复出,如今见花晴风果然复出,而且成了巡抚大人的幕僚,前程远大的很,叶小天自然为他高兴。

  再者,新任巡抚乃当世名臣,叶小天在贵阳搅得腥风血雨,面对这位新任巡抚难免心生忌惮,如今巡抚大人身边的幕僚师爷是他的故人,这可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了。

  因此,叶小天立即吩咐人备酒宴,盛情款待花晴风。酒席宴上,叶小天对花晴风道:“循天现正留守卧牛岭,早知大人你成了巡抚大人的幕僚,我该让循天到贵阳来才是。不过现在也不迟,我明日就派人回去,叫他来贵阳与大人相见。”

  花晴风笑吟吟地谢了,心中暗暗冷笑:“你是瞧我如今与你没了利益之争,且又成了巡抚大人身边的人,这才诚心巴结么?”

  叶小天说到这里,便叹一口气,道:“大人你有所不知,小天在贵阳这些日子,颇受各方权贵的排挤,所以也做了些不甚妥当的事,恐怕会有人在巡抚大人面前进谗言,心中颇为忐忑呢。”

  叶小天趁机把这些日子他在贵阳所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站在他的角度,自然极力渲染自己是如何的无辜、如何的无奈。

  花晴风苦笑道:“换一个人听了你这番话,一定非常震惊。花某是在贵州做过官的,却很清楚这些土官是何等的无法无天。你放心吧,内中曲直,花某会找机会说与巡抚大人知道。”

  叶小天连忙称谢,他虽精明,却也没有注意到花晴风的“找机会说与”内藏玄机。花晴风抿了口酒,对叶小天道:“其实对你在贵阳的所作所为,巡抚大人并非一无所知……”

  叶小天警觉地道:“怎么,已经有人告我的黑状了?”

  花晴风哑然失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巡抚大人赴贵阳上任,难道就不会先行派人前来察访么。”

  叶小天恍然,心道:“叶巡抚身负重任,当然会先行派人察访,想必我在贵阳的所作所为,他都已经知道了,却不知这位叶巡抚是如何看法。”

  花晴风捋了捋胡须,道:“花某受巡抚大人所托,先行前来贵阳安置,同时,巡抚大人还让我给你捎一句话。”叶小天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凝神倾听。

  花晴风笑道:“你不必紧张,巡抚大人一路行来,闲暇无事时,曾研究周易自娱,偶然卜得一卦,却不解其意。听说你与本地有名的道人长风关系不错,所以想请你帮着请教请教这番卦辞的喻义。”

  花晴风微笑着压低了嗓音,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巡抚大人那等身份,自然不好亲自去向长风道人讨教,只好假手于你了。”

  花晴风巴不得叶小天愚钝一些,真把此事当成人家叶巡抚要向长风道人请教的话,可惜叶小天并没那么蠢,他当然知道叶巡抚如此委婉,其实就是说给他听的。

  叶小天马上追问道:“却不知巡抚大人卜得了什么卦辞?”

  对叶巡抚的原话,花晴风可不敢篡改,他一字一句地道:“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

  叶小天听他说完,认真咀嚼一番,实在不解其意,忙请教道:“大人可知这卦辞是何含意?”

  花晴风摊手道:“花某对周易之学也不甚了了。”

  这卦辞太生僻,叶小天唯恐过一会儿就忘了,便向花晴风告个罪,假意去解手,出了花厅唤来李秋池,叫他一字不错地把这句卦辞抄写下来,揣进自己袖中。

  叶小天回到花厅继续陪花晴风饮宴,花晴风来时已经是下午,这顿饭直吃到太阳落山,花晴风方才微带醺意地告辞。叶小天把花晴风送出大门,恭送登车,立即唤过华云飞道:“召集侍卫,随我去三清观。”

  华云飞看看天色,道:“天色已晚,太不安全了,大哥要去三清观,何不明日……”

  叶小天道:“来不及了,明天叶巡抚就要赶到贵阳,我需要亲自前往迎接。今日花大人为我捎来了巡抚大人的一句话,必需得马上弄明白。”

  华云飞听了不敢怠慢,马上去召集侍卫,现如今展、曹、张三家都在贵阳,仇人太多,华云飞不敢大意,集结了大批侍卫,护着叶小天直奔三清观。

  三清观虽然香火极旺,但这个时辰已经没有了白日的喧嚣,道观大门已经关闭,山门前冷冷清清,叶小天一行人赶到三清观,立即使人上前叩打山门,传报进去。

  长风道人听说叶小天到了,不禁大喜,立即亲自迎了出来。他守着两个鲜嫩可口的小美人儿,偏偏动不了筷子,实在是纠结的不行,刚把叶小天迎进他的静室,便哈哈大笑道:“怎么,回心转意了吧?我就知道,白送你的两个绝妙美人儿,你怎么舍得不要。”

  叶小天不是圣人,眼看那两个妙龄女子唇红齿白,眉眼若画,他还真想收下来,侍奉左右,尽享齐人之福,未尝不是一件妙事。不过,莹莹还没过门,他有哚妮侍奉着也就够了,如果没完没了地纳妾实在不像话。他的占有欲又比较强烈,一旦为其所有,只把人家当成歌姬舞女养在家里他又不甘心,所以当日便拒绝了。

  此时听长风道人又提起此事,叶小天便道:“你当我这个时辰赶来,是为了向你讨炉鼎回去点蜡烛么?”

  长风道人怔道:“不然,你这个时间急吼吼地跑来做什么?”

  叶小天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来请你解卦的。”

  长风道人目瞪口呆:“这个时间?你搞出偌大的阵仗,就是为了解卦?”

  叶小天点点头,道:“不错!”看看长风道人的脸色,叶小天忽然有些担心起来:“我说长风啊,你究竟会不会解卦啊?如果你对这个不在行,反正你的底细我都知道,你也别在我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了,莫如请这三清观的原观主来帮我解卦好了,这副卦辞,对我非常重要!”

  长风道人一听勃然大怒:“屁!这世上还有我解不了的卦辞么?贫道的年龄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可本事却是真的!只不过我不是正途出身,非如此即便有本事也得给那些正途出身的牛鼻子压着。就像你叶大人,论本事,你比那些正途出身的官儿哪个差了,可是就凭你这野路子举人的出身,如果不是剑走偏锋,做个典史都嫌高抬了你,你能有今天?贫道……”

  叶小天没想到一句话伤了长风道人的自尊,让他啰嗦起没完了,赶紧道:“成了成了,是叶某失言,长风大真人,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见怪了,快快帮我解卦辞才是正经。”

  长风道人这才冷哼一声,愤愤然地道:“卦辞说来!”

  叶小天从袖中摸出纸条,道:“卦辞生僻,我怕忘了,特意抄在这里。”

  长风道人没好气地把纸条抢在手中,就着灯光看了一遍,掐着手指头念念有词地道:“这是六二卦,六二,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

  叶小天听他说得出这是哪一卦,顿觉有门儿,赶紧虚心请教道:“那么,这副卦辞是什么意思呢?勿逐,七日得,字面的意思我还看得懂,这什么震来厉,亿丧贝的,着实不解其意。”

  长风道人得意洋洋地道:“《周易》乃周人所做,太过久远,许多言语今人当然不懂啦。这副卦辞是说:‘惊雷震动,将有大危难来临,你会损失大笔金钱。如果要保命,就该放下一切,攀到高高的九陵之上去避难,千万不要执着于眼前的事情不肯放手,日后一切自会失而复得!’这是什么意思,是谁给你批的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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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叶小天的面子

  叶小天离开三清观回转自己居处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前方挑起了两盏灯笼,眼看将至住所,前方忽然发生了一阵骚乱,叶小天被护在中军,并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他只注意到车驾停了下来,四周的卫士飞快地向他的座驾靠拢,枪矛冲外,严密戒备。

  华云飞用力一挥手,车轿四面的挡板便铿铿铿地落了下来,这种硬木就是用利斧劈砍,没有十几下子也休想劈开,天下没有任何箭矢能够洞穿。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挡板升起,车队继续开始前行,华云飞提着一只熄灭的灯笼钻进了车厢。

  “怎么回事?”叶小天镇定地问了一句,在他看来,应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小意外,如果是展曹等人派人伏击,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行路。

  华云飞把那只破了个窟窿的灯笼放在桌上,手腕一翻,又把一口闪闪发光的飞刀拍在桌上,对叶小天道:“刚刚有人以飞刀熄了一盏灯,前方查过,并无伏兵,所以继续前进了。”

  叶小天没有听他说下去,他已经看到刀柄上用丝线缠着一张纸,叶小天把飞刀拿在手中,看了看那锋利的刀刃,扯断线头,一圈圈打开,将那张裹在刀柄上的纸取了下来。

  华云飞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小天,叶小天只看了一眼,就把纸条团了起来,对华云飞道:“有人向我示警,纸上只有八个字:速离贵阳,深山可安!”

  华云飞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小天道:“这意思就是说,贵阳很危险,叫我马上离开,躲到深山老林里去,那样就安全了。”

  华云飞眉头皱的更紧:“这是谁传书示警,为何要大哥躲回深山?看来……,他知道大哥的真正身份。”

  叶小天没有回答,他只是挑开轿帘,向外边茫茫的夜色中看了一眼。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似乎依稀看到了一张美丽的面孔正在关切地凝视着他,叶小天手中的纸团攥的够紧了。

  展凝儿藏在林中一株树上,远远地眺望着,车队停歇了一阵,在四下搜索无人后便继续前行了,不过原本前方有四人负责采探,现在则变成了八人。

  展凝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眺望着空中一轮明月,清辉无尽,照得她的心中一阵空明,一时间什么也不愿想、也不愿稍有动作,就那么痴痴地望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恬淡安静的心态了。

  展家、张家和曹家密谋了针对叶小天的办法,她在展府虽然被排斥在外,却也不会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预感到叶小天这一次在劫难逃,她实在做不到坐视不理,挣扎良久,终于还是来了。

  可是,她没有勇气见叶小天,不是她做过对不起叶小天的事,没有勇气面对他,而是她来,就意味着对家族的背叛、对亲人的背叛,她没有勇气以这样一种身份出现在叶小天身边。

  相见不如不见,该放下的却又放不下,她只好采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手法。她知道,叶小天一定会明白这封示警信是谁传给他的,他不会怀疑信中的警示。

  展凝儿喟然一叹,幽幽地想:“只希望……他能听我良言相劝,就此退回深山去吧,只要他进了山,天王老子也拿他没办法了,叶展两家的仇也就无从报起了,也许……那就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她的终身,她没有想过,没甚么好想的了,如果能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不用再为了家族和叶小天之间的恩恩怨怨苦苦纠结,那已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

  车队刚回住所,华云飞就急急找到了李秋池,把路上有人示警的事告诉了他,叶小天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可不能不慎重。

  李秋池听了也很紧张,马上来见叶小天,叶小天已经换了一身便袍坐在灯下,见李秋池急急赶来,不禁笑道:“你也是来劝我回卧牛岭……不,是避入大万山的?”

  李秋池道:“东翁,是何人示警,信上说些什么?”

  叶小天道:“何人示警,不曾有人看到。不过,此时此地,能向我示警的,只能是一个人。”

  李秋池脱口道:“展姑娘!”

  叶小天默默地点了点头,李秋池紧张地道:“如果是展姑娘,那么消息应该不假了,信上怎么说,他们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东翁?”

  叶小天摇摇头道:“信上没有说,不过……凝儿既然觉得我只有避入深山才能免祸,看来这次他们给我出的难题,一定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李秋池听了顿时负起手,在房中踱起步来,看他脸色,显然心中十分挣扎,过了许久,李秋池才止住脚步,对叶小天道:“东翁,壮士解腕吧!”

  叶小天眉梢微微一挑,道:“怎么,你也认为我该走?”

  李秋池道:“东翁打下今日基业实属不易,学生也舍不得。不过,东翁正当壮年,便是回山避个十年八载又能如何?到时山外时局更易,东翁再重出江湖,未为迟也。”

  叶小天摇摇头:“功亏一篑么?我这人小气的很,不舍得啊!”

  李秋池急道:“东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叶小天冷笑道:“你觉得,即便是叶巡抚到了,想拿我开刀立威,他会不会杀了我?”

  李秋池呆了一呆,仔细想想,摇头道:“不会!”

  叶小天道:“理由?”

  李秋池道:“东翁现在是土官,不是流官。杀了东翁,会造成更大的动荡,而获利最大的,却又是那些听调不听宣的土皇帝,巡抚大人怎么会擅以流官之法制罪呢?除非他们能硬栽东翁试图谋反,而巡抚大人也相信了这个罪名,否则,惩处会有,但杀头万万不会!”

  叶小天笑道:“既如此,我还怕什么?”

  李秋池急道:“纵然没有死罪,如果东翁就此身陷囹圄,又或者受到其他什么严厉的惩罚,展、曹、张那三家人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吗?他们会趁机下手的。”

  叶小天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我觉得并没有那么严重。”

  李秋池还待再劝,叶小天道:“你还记得我今日让你记下的那副卦辞?”

  李秋池微微一怔,道:“学生记的,怎么?”

  叶小天把长风道人对他说的话向李秋池说了一遍,又重点道:“这是叶巡抚托花知县告诉我的话!”

  李秋池细细品味一阵,疑道:“若照这所谓的卦辞所言,巡抚大人分明是对东翁有所暗示了,只是……其中会不会有诈?”

  叶小天摇头道:“不会!”

  李秋池道:“东翁相信他?”

  叶小天道:“我相信!身为一方封疆大吏,地位尊崇,如果他要惩治我,此举又合乎大多数贵州权贵们的意愿,他何必自降身份,用此卑鄙手段呢?”

  叶小天缓缓站起身来,道:“夜已深了,你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咱们去迎一迎这位新任巡抚!”

  ※※※※※※※※※※※※※※※※※※※※※※

  第二天一大早,早已集结贵阳的众权贵便纷纷启程前往东城十里亭,迎候巡抚大人。

  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会同巡抚衙门的人天刚蒙蒙亮就赶到了十里亭,扎彩棚、安置鼓乐、设置岗哨,进行先期准备。

  叶小天也一早赶到东城十里亭,远远一看,就见路旁设了许多棚子,棚中有桌椅板凳,桌上有茶水点心,许多人散坐在那儿,吃着点心、喝着茶水,正与相熟的朋友聊天。

  叶小天匆匆一扫,发现有一处棚下人特别多,定睛一瞧,中间坐定一人,正是花晴风。花晴风是巡抚大人的师爷,这个特殊身份,使得他被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

  当然,围着他的人主要来自三司,都是流官系统的人,土官系统的人来是必须要来的,对巡抚大人该有的敬意要有,却不必像他们一样,连个巡抚大人的师爷也得巴结。

  叶小天见花晴风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觉失笑,便止住了步子,没有上前打扰。他现在凶名在外,步履所至,无人不为之侧目,如果上前相见会抢了花先生风头的。

  叶小天一来,便有人暗中议论,有那原本不认识叶小天的,这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众人只在远处打量私语,无人近前,十里亭处本来熙熙攘攘,唯独叶小天身边冷冷清清,无人敢接近。

  这时却有一个青袍官儿,居然毫不避嫌地迎过来,迈着外八字的步儿,肩膀横晃,圆脸蛤口,双目细长,叶小天定睛一看,正是久违了的李向荣李经历。

  不等李经历说话,叶小天就拱手笑道:“李兄,恭喜,恭喜啊。巡抚大人正式上任了,李兄你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李经历赶紧陪笑向叶小天施了一礼,叶小天的凶名,就连他这个熟识叶小天的人都有些发怵,好在他和叶小天算是“患难之交”,而且他曾拜在耶佬门下信奉蛊神,算是半个自己人。

  李经历与叶小天寒喧几句,便腼腆地道:“巡抚大人到了,固然是喜事,奈何李某并非巡抚大人门下老人,恐怕不得提拔啊。听说那位花先生与叶长官有旧,只恨李某无缘结识,所以还得厚颜恳请叶长官为我引荐引荐。”

  “这个容易,来来来,我带你去!”叶小天对这位李经历挺同情的,马上热情地攀起他的手臂,笑微微地向花晴风迎去。

  “轰”地一下,叶小天一到,就像一拍子下去,围在花晴风周围嗡嗡不休的众苍蝇一轰而散,正挺享受这种众星捧月感觉的花晴风微觉不快,抬头一看,才知是叶小天到了。

  叶小天热情地道:“来来来,花先生,叶某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巡抚衙门的李经历,你们两位今后要同衙共事的,不妨先亲近亲近!”

  李经历赶紧上前,露出谄媚的笑容,对花晴风拱手道:“花先生,久仰,久仰!在下李向荣,今后还要请花先生多多关照啊。”

  花晴风一见李经历,不由一怔,他以前每年都去铜仁府争夺赈款,和这位李经历是见过的,怎么这位李经历好象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

  转念一想,花晴风不觉有些好笑,那时候这位李经历总是一副目高于顶的样子,何曾把他放在眼里,难怪对他毫无印象了。花晴风勉强起身,拱拱手道:“原来是李经历,久仰,久仰。”

  叶小天热情洋溢地道:“花先生,李经历与我在铜仁曾共事一场,相交甚厚,算是叶某的知交好友了,今后还要请花先生对他多多照拂呀。”

  “哦?原来是叶长官的知交好友……”花晴风看着李经历,眼中有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他握着李经历的手摇了摇,笑的很开心:“既然是叶长官的朋友,这个面子,花某一定给!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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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抚台驾到

  花晴风和李向荣似乎一见如故,两人很快就谈笑风生了。有叶小天这个瘟神杵在旁边,别人不愿上前打扰,所以花晴风和李向荣很是攀谈了一阵。

  日上三竿时,有快马来报,说巡抚大人的仪仗就在前面了,众人立即准备起来。

  流官排成三列,土官排成三列。流官这三列分别按照文官、武官和致仕卸任官的类别成列,再按资历、官职的大小成行。土官那边的三列则按照文官、武官和没有朝廷任命的官职的土司成三列排位站。至于普通士绅们,站到两边担当摇旗呐喊的任务去了。

  其实叶巡抚的车队本应该比此时还要早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不过他那边也派有人不时到前方探路,眼看将到十里亭里,探马回报,叶巡抚便命护军停了下来。

  他们跋山涉水地赶路,是不可能打起牌子、扛起旗子,一路仪仗森严的。此时才换上鲜亮的官服,打起肃静、回避、官衔、功名各色牌子和旗帜。

  数百号人更衣换服,着实地忙乱了一阵,所以就耽搁了一阵。等到人马全部准备完毕,叶巡抚这才正式打起威严的巡抚仪仗,一路鸣锣,直奔十里亭。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巡抚大人的车队影子了,众官员士绅立即停止了骚动,纷纷拱手肃立,准备迎候。这时后方忽然又有一阵人马赶过来。

  两队骑士,中间护着一架滑竿儿,滑竿儿上坐着一个面容清瞿须发皆白的老人,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从流官、土官两行序列中间缓缓走过去。

  众人先是一阵骚动,是谁此时才到,而且大剌剌地似乎比远来的那位巡抚大人还要招摇?正微生诟词,扭头一看,见是土司之王安国维安老爷子,众人不免又换了一副惊容。

  “安老爷子?”

  “他怎么来了?”

  “连安老爷子都来了,咱们这位新任巡抚还真有面子啊!”

  难怪众人惊讶,历任巡抚到任,安家掌门人是从来不到场相迎的。

  巡抚作为一方封疆大吏,手握大权,可以生杀予夺便宜行事,其实就是辖区之内的土皇帝,除了少数几个地位只略逊于他,巡抚也无权处治的文武大员,其他人无不仰其鼻息。

  但是贵州不同于其它省份,这里是土官的天下,土皇帝太多,巡抚大人的影响力和权柄就大受影响了,以安家的地位,安老爷子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来迎。

  如今安老爷子来了,在众人心中,这位久仰大名的治世能臣叶梦熊,在众人心中的地位登时也攀升了一格,原本心中还稍有些不以为然的官员也不觉凛凛起来。

  滑竿到了队伍最前面停下来,安大公子和他的父亲扳鞍下马,侍立在滑竿左右,安老爷子依旧端坐在滑竿上没有站起,直到那队伍到了近前,安老爷子才轻轻一踏滑竿,示意抬竿人把他放下,缓缓站了起来。

  巡抚的先导仪仗先至,骑卒队、步卒队、旗队、牌队……,到了近前纷纷裂向左右,从恭迎的人马旁边放慢速度缓缓行过,等那辆马车在前方停下时,两侧的仪仗齐刷刷地停住,霍然向中间一转,对面立立。

  十六名铁甲重骑在巡抚大人的车驾两旁勒马站定,高头大马雄骏魁伟,马上的骑士甲胄鲜明,佩刀挂盾,手中的长枪枪杆儿有鹅卵粗细,森寒闪亮的钢枪尖刃足有一尺半长,令人望而生畏。

  他们是特许不必下马的,他们是重骑,一旦上马便不会轻易下来,因为再想上马太困难了,旁边若没有人辅助,他们是很难披挂着一身重甲重新登上战马的。但是其他骑卒却是整齐划一地下了马,肃立站定。

  叶小天微微眯起了眼睛,有关这位叶巡抚的资料在他脑海中缓缓闪过。此次来迎接叶巡抚的人,每一个都做过一番功夫,有人调查叶巡抚的履历,有人探问他的喜好,有人猜测他此来施政的主要方向……

  天牢里出来的叶小天做事角度比较特别,他在天牢里见多了身陷囹圄的贪官污吏,所以一直认为从台面上看那些风光体面、威望隆重的高官大员,根本看不出什么,要探查他们的私德私行,这才能最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的品行、性格和为人处事的作风,所以他也派了人,调查的却是叶梦熊最隐私的行为。

  然而,调查的结果并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发现,叶小天并不是君子,他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可是这位叶巡抚没有,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公开场合什么样,私底下就是什么样儿。

  能够做到一方封疆大吏,做事的方法手段、心机智慧自然是有的,耿直愚腐不知变通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还能做到高官的,几千年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海瑞,可这样的人顶多能以廉德著称,干吏是谈不上的。

  要在官场这个最为复杂的生态环境中干出一番事业,岂能没有一点谋略手段,就算极受人称颂的包青天其实也不像戏台上演的那样,他是清官好官不假,但是历史上真正的包拯,与同仁相处、与皇帝相伴,手段也是颇为圆滑高明的。

  叶梦熊是同样的人,比如这次下拜贴给安老爷子,以进为退,迫他前来相迎,借此提升自己的威望,就是他的一个手段。但是经过叶小天调查,叶巡抚的的确确私德无亏,没有任何可供人拿捏的把柄。

  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叶小天自然也是极为佩服的,但佩服归佩服,一旦和这样的人对上,显然也是极不易应付的。尽管叶小天事前已经听了叶梦熊送给他的那副卦辞,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叶梦熊,忠义廉洁,才器敏达,遇事敢为,素有谋略,熟谙兵法,善权机变,乃当世名臣……”

  安国维眯着一双老眼,一边默默念叼着他对叶梦熊的评价,一边笑微微地看着那个掀开帷幕,朝服冠带地从车厢中走出来的巡抚大人。

  叶梦熊时年五十六岁,但须发皆黑,风神俊朗,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实际上能被点为进士的人就没有长得差的,光是文才好、成绩好是不成的,官仪也是选择你做官的一条重要标准。

  叶梦熊自车轿中走出来,目光向众人一扫,久在官场,历练熏陶出来的威严庄穆的气质,具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势。众人一见便为之心折,这位老大人不是好唬弄的那种人。

  叶梦熊锐利的双目向众人一扫,便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微微一笑,举步走下脚踏,忽然加快两步,双手伸出,作势欲揖的安老爷子肩膀才刚一晃,就被他扶住了。礼尚往来,安老爷子给足了他面子,叶梦熊当然也得报之以李。

  “老先生就是安老爷子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叶梦熊拉着安老爷子的手,亲热地摇晃了几下,热络地道:“叶某今来贵地为官,今后还要老先生多多维持啊!”

  安国维谦逊地道:“巡抚大人太客气了,老朽盼大人来,可是如盼甘霖呐。今后有抚台大人在,黔地一定政通人和,百业兴旺,老朽高兴的很呐。”

  两个人执手大笑,花晴风满面红光地挤到两人面前,叶梦熊既然让他打前站,这负责为安国维引介当地官绅的资格自然就是属于他的,这可是极露脸的机会。

  他这几天周旋于三司,今日早早赶来与各家交际,其实也不只是为了拖延见叶小天的时间以及满足个人的虚荣心,提前认识该认识的人以便引介,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东翁,学生为您引介,这位是水东宋家的宋宣慰使……”

  花晴风认真地为叶梦熊做起了介绍人,按照安宋田杨四大家的顺序先介绍四家天王,接着才是三司长官。由此也可看出,除了这位总揽大权,有临机专断之权的巡抚大人,三司的地位是在四大天王级土司之下的。

  叶小天看着杨应龙第四个走上去,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不由暗想:“如果是我,明明实力至少可以排第二,却还得按照几百年前定下的排序屈居他人之后,恐怕我心里也不会太舒服。”

  众人一一上前,够资格的和叶梦熊拉拉手儿,寒喧几句,不够资格的行个礼便退到一边,轮到叶小天时,花晴风顿了一顿,道:“这位是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

  十里亭前人山人海,但这一刻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摒息看着,他们才不相信叶梦熊此来贵阳,不曾提前派人了解过此地的情形,叶小天的事他就算不全知道,也该知道大半了,倒要看他如何对待此人。

  叶梦熊对别的地位不甚相当的官员,大多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那眼神儿究竟有没有落在对方脸上,对方都难以确定,但此时花晴风一说叶小天,叶梦熊的目光却实实在在地定在了叶小天身上。

  叶梦熊慢慢收敛了那副礼节性的微笑,仔细打量叶小天两眼,微微点点头,淡然道:“叶沐晨?嗯……,老夫听说过你!”

  “叶沐晨?叶小天怎么成了叶沐晨,莫非这是他的表字?抚台大人怎么知道他的表字?”在场的众权贵中,九成九都没听说过叶小天的字,这时不免面面相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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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将你一军

  叶小天听了叶梦熊的话微微一怔,如果不是叶巡抚说起,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表字。

  万历皇帝虽然有点小气,在他配合天子铲除后党后没给他什么封赏,只随口赐了个字给他,但是皇帝赐字远比赐他百十两金子、几十匹绸缎更值钱。

  如果他官职够高,一个御赐表字对他就没用了,但是对地方上的小吏们来说,只要有皇帝赐字在手,一旦有升迁机会,他就会走在所有同仁的前面,稳稳当当地先升官。

  可惜,这个道理也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至少在贵州这儿,不行!叶小天回来后,成了土司中的一员,站在土司的立场上再想,才发现御赐表字对他来说没什么鸟用。

  由于土司们大多对朝廷抱有戒备心理,炫耀此事反而会对他有副作用,所以他便绝口不提了。这时听叶梦熊一说,叶小天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土司们不在乎皇帝赐字,甚至会心生反感,但是流官呢?他们在乎啊!叶巡抚就是流官!想到这里,叶小天心中暗喜,连忙再次施礼:“是!沐晨见过抚台大人。”

  在抚台大人面前不称官职而称表字,这关系可就亲近多了,这是执子侄礼啊。众土司面面相觑,难不成叶小天走了狗屎运,又和人家抚台大人攀上了关系?这一次他把贵阳搅得腥风血雨,竟然可以稳稳当当地度过难关。

  叶梦熊哈哈一笑,没有再与叶小天说话,而是继续接见其他官员,叶小天退到队列当中,暗暗想着心事,忽然心头一动,隐隐觉察有些不对劲儿。

  他抬起头来四处观望,果然没有发现展家、曹家和张家的人,叶小天心中微微一紧,这几个人怎么可能不来迎接巡抚,他们没有露面,想玩什么阴谋诡计。

  叶梦熊花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接见完此次前来相迎的各方权贵。叶梦熊亲热地挽着安老爷子一同登车,开始向贵阳城进发了。

  前方仪仗眼看就要到了城门口,忽然停住了。此时是叶梦熊的车队在前面,所有迎接的人马都在后面,所以叶小天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都坐在马上,抻长了脖子往前看。

  有那机灵些的人就打发随从下人跑到前边去看,不一会儿就有人知道了情况,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叶小天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相信展、曹、张三家会毫无举动,难不成是他们发难了?

  叶小天正想着,花晴风突然骑着马从前边急急赶了过来,在马背上抬起屁股四下张望一番,一眼看见叶小天,赶紧向他招招手,大声道:“叶长官,快快上前,抚台大人召见!”

  周围尚不知情况的人纷纷望向叶小天,叶小天心中轻轻地敲着鼓,双腿一磕马镫,从众官员闪开的道路中间向前赶去。

  叶小天赶到花晴风身边,花晴风一脸关切,低声提醒道:“你要小心了,展、曹、张三家堵了城门,向抚台大人告你的黑状呢!”

  叶小天心中一沉,果然是他们。叶小天沉住了气,对花晴风微微颔首:“有劳先生!”

  叶小天赶到最前面,一瞧车驾前的情形,果然展、曹、张三家人马到了。

  展龙展虎披麻戴孝,带着同样一身白的展家儿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中还撑着招魂幡儿。在展龙展虎中间,停着一口棺材。

  中间是曹家的人,曹瑞雨同样是一身缟素,泪流满面,在他左右是两口棺材,应该就是曹瑞希和曹瑞云的棺椁了。

  最左侧跪在地上的是张雨寒,他身旁也有一口棺材,盛敛的自然就是张雨桐的尸骸。

  整个城门前白花花一片,俱都是披麻带孝的人,其中很多人正在伏地号啕大哭,城头上还有人向下抛洒着纸钱,纷纷扬扬仿佛漫天大雪。

  一张纸钱翻滚着飘下来,飘向叶小天脸上,叶小天微微侧了侧头,那纸钱儿便落到了他的肩上,叶小天把纸钱抓在手中,狠狠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掷。

  展龙展虎对他怒目而视,但他们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个难题交给新任巡抚来解决了,所以并未冲上来动手。叶小天还想讥诮他们几句,忽然看到跪在棺材后面右角处的那个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凝儿,凝儿一身缟素,正双眸凝泪地望着他,看起来是在埋怨他为何不听劝,执意不肯离开贵阳。叶小天心中一软,慢慢散去了心头杀气。

  花晴风催动胯下马,迈着太平马的步伐慢腾腾地从他旁边跑过去,身形交错时飞快地低声道:“不可冲动,快上前参见巡抚大人。”

  叶小天挪开与凝儿对视的目光,转而向车子上看去,车上帘笼已经挑起,叶巡抚和安老爷子正并肩坐在车中,叶巡抚面沉似水地直视前方,安老爷子则轻轻抚着胡须平静地看着他,老眼中似乎还有一抹笑意。

  叶小天长长地吸了口气,策马来到车驾前,扳鞍下马,走到车驾前,向叶梦熊长长一揖,道:“下官叶沐晨,见过抚台大人。”

  叶梦熊脸色阴沉,向前一指,对叶小天道:“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叶小天回头睨了一眼,对叶梦熊抱拳道:“下官与铜仁张家、石阡曹家、展家之间,有些小小冲突,不意竟惊扰了抚台大人,实在是罪过!”

  “小小冲突?”

  叶梦熊仰天大笑,道:“铜仁张土司、肥鹅岭曹土司、曹土舍、石阡展土司,相继丧命在你的手中,你居然说是小小冲突?那本官倒要问你了,什么才算是大冲突?你擅杀官员,而且一杀就是四个,不!听说石阡杨土司也丧命在你手,连杀五位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叶小天镇定地道:“回禀抚台大人,哪怕只杀一个朝廷命官,那都是死罪了!”

  叶梦熊厉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有罪?”

  叶小天道:“是!抚台大人如果想知道下官与这四家交恶的缘由,下官自当一一禀明。单就有罪无罪来说,下官的确是有罪的,下官认罪!”

  叶梦熊振声道:“你知道有罪就好!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几名护军一拥而上,就要来拿叶小天,花晴风心中一阵狂喜,赶紧强自抑制,扮出一副紧张关切的样子望着叶小天。

  叶小天双手一张,制止了军士上前,对叶梦熊大声道:“抚台大人,下官之罪,自有朝廷法度惩治。而朝廷法度,对黔地是有特殊规定的,抚台大人既然担任本省抚台,应该知道此事吧?”

  叶梦熊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

  叶小天道:“罚金代罪!这是天家赐予土司的特权。下官乃卧牛司世袭长官,是一位土司。按照我大明律例,下官杀人,可以罚金抵罪,下官愿意交纳罚金!”

  展龙、展虎还有张雨寒、曹瑞雨一起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地道:“你想以罚金抵罪?你就是交出一座金山,也抵不了家父(家兄、我兄弟)的性命!”

  展龙上前一步,向叶梦熊抱拳道:“抚台大人,朝廷律法于此地确有特例。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家父之死,既非因为两家土民纠纷争斗而死,也非一时口角错下重手!

  叶小天连杀石阡杨氏、曹氏,铜仁张氏以及家父四位土司,全因他野心勃勃,主动挑衅,试图侵占他人领地,这才不择手段。杀人手段残忍暴虐,不杀何以平民愤,岂可依照寻常律法治罪?”

  曹瑞雨叫道:“杀一人和杀五人,罪责大小岂能相提并论?况且,被杀者并非普通土民,而是一方土司,仅此身份,也该抵消了他的罚金赎罪之权,我等饱受叶小天欺凌迫害,请抚台大人一定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围拢在较近处的权贵们见此一幕,不禁纷纷议论起来。石阡童氏家族的族长童云冷笑一声,大声道:“呸!有本事真刀真枪地干去!童某也佩服你是条汉子,居然请朝廷做主,真是没有出息!”

  许多正在看叶小天笑话的人听到这里,立场登时转变了。不错,叶小天是一家,你们是四家,有本事你们集结四家人马跟他真刀真枪地干呐!居然向朝廷告状,你这不是打开大门放进一头饿虎吗!

  土司们守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一向逍遥的很。他们觉得叶小天是一匹害群之马,当然恨不得他被除掉,可要是借助朝廷之力,此例一开,他们头上不也等于套了个金箍?

  风向一转,马上就有人议论道:“嘿!展、曹、张这几家人,看来是破罐子破摔了!”

  “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啊!”

  “展龙展虎和曹瑞雨也就算了,毕竟是年轻人,张雨寒偌大的年纪,怎么也如此不知轻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展龙、展虎以及曹瑞雨、张雨寒等人不理会这些人的议论,他们奔到叶梦熊面前齐刷刷跪倒,号啕大哭道:“我等奇冤难雪,还请抚台大人为我等申冤、为我等主持公道啊!”

  “青天大老爷啊……”

  这三家的家人先给叶梦熊扣了一顶大帽子,随即便此起彼伏地号啕起来,此处是城门口,虽然早就封了道路,以供抚台大人通过,但这边一闹,城中百姓闻讯都拥了来,就连城墙上都站满了。

  展、曹、张这三家臭皮匠憋了好多天才憋出这么一个主意,虽然下作了一些,却很有效。此情此景对刚刚上任的叶梦熊来说,的确是一个严重的考验。

  如果叶梦熊不能完美解决此事,纵然有土司王安老爷子亲自前来帮他“抬轿子”,他也要声名扫地了。威仪这东西,一旦失去,再想找回来就难了。

  而且声威这种无形武器,运用好了对一个人有加成作用、运用不好则有减效作用,如果大部分土司敬畏他,剩下几个桀骜不驯之辈,他若想调教就容易的多,如果大部分土司都不把他当回事儿,只怕这位一世名臣就要在贵州折戟沉沙。

  展、曹、张这三家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抬棺逼宫”,逼着他拿叶小天开刀立威。叶梦熊坐在车上,众目睽睽之下,也知道这是他赴贵阳上任的关键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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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嘻笑公堂

  “不管什么事,总得等抚台大人到了衙门再说吧,难不成就在路上摆设公堂吗?”关键时刻,还是安老爷子笑眯眯地插了一嘴,叶巡抚便坡下驴,吩咐把苦主、被告一干人等带到巡抚衙门再说了。全集下载/

  有安老爷子发话,展、曹、张三家人也不愿在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惹他不快,反正声势已经造出去了,抚台大人已经被架上虎背,接下来是在大街上公审还是公堂上公审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一干人等便浩浩荡荡地向巡抚衙门开拔。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些迎接抚台大人的官员除了极少数位高权重的土官以及三司的主要流官,其他人已经可以散去了,接下来没他们什么事儿,抚台大人没功夫和他们继续攀谈,就算有接风宴,他们也没资格就席。

  不过所有的人都没走,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一幕,人人关心,万众瞩目,他们都想知道新任抚台大人如何应对这一难关,所以众官绅权贵不约而同地跟着他们去了巡抚衙门,成了华夏五千年来地方上听审群体中规格最高的一群人。

  巡抚衙门其实并不是很大,因为巡抚是独官,手下全是他的师爷从属,没有正式官身,整个衙门里除了巡抚就没有一个是朝廷委任的命官。

  不过巡抚衙门建的很壮丽,前后堂五间,穿堂两廊,大门、仪门、廊庑若干间,俱都是全的。东左方向是巡抚大人家室所居的院落。更东面还建有一处赏功所,用以在此表彰先进、举办重大庆祝活动。

  巡抚衙门正门外,还立有“抚安”、“镇静”二座石牌坊。在屏墙南面建有三司厅,作为巡守、兵备会议言事之所。整个巡抚衙门占地虽不甚广,但穹堂峻宇,高闳崇墉,比布政使衙门还要壮丽几分。

  叶梦熊进了巡抚衙门,一应安置事务自有别人去做,叶巡抚沉着脸色先行上了大堂。那些巡抚衙门的执役属吏还没来得及拜见抚台大人,瞧瞧抚台大人长什么样儿,就急急忙忙地拎着水火棍升堂了。

  安、宋、田、杨四大土司分别坐在叶梦熊主审台的左右两边,哪怕是在巡抚衙门,以他们的身份也是有座位的,而且要坐上席。再往下一阶坐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

  三司官员都只能敬陪末座充当陪审。这个规格在地方上同样是隆重到无以复加。不要说在贵州,就是放眼整个天下,这种规格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其他官员权贵无论什么资历身份,年老年幼,统统只能在堂下听审,院中停放了四口棺材。抚院门外跪了几百号披麻戴孝的人,只有张雨寒、曹瑞雨、展龙、展虎等各个家族的重要人物。才得以进入抚院。

  如此壮观的场面,早就轰动了全城,四方百姓云集而来,巡抚衙门四周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没有办法挤进抚院直接观审,这时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用尽办法打听里边的最新消息。

  展凝儿和其他两个苦主家族的至亲族人站在廊下。望着堂上的叶小天心中好不凄苦,这个冤家怎么性子比驴还倔。此时此刻她已经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暗暗担心了。

  张雨寒、展龙、展虎还有曹瑞雨等抚台大人开口一问,立即满腔激愤地指责起叶小天来,叶小天当然不甘示弱,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由着他们指责。

  叶小天马上反驳起来,他伶牙俐齿,以一敌四,居然也不落下风。这边激辩着,田府里早在展龙展虎等人抬着棺材堵了城门的时候,党延明就已急急向田妙雯禀报了。

  田妙雯听了党延明的禀报,凛然道:“这不算如何高明的手段,不过却很有效。叶巡抚除非想刚一上任就闹个灰头土脸,此事无论如何都要断出个结果了。”

  过了一阵儿,又有人传来消息,说叶小天已经被羁押,抚台大人刚刚上任就要开堂问案,苦主被告一干人等都到巡抚衙门去了。田妙雯霍然立起,吩咐道:“备车!”

  党延明劝阻道:“小姐,有杨家保他,应该没有大碍吧。”

  田妙雯道:“杨家是杨家,田家是田家,田家该做的事,杨家做了,田家就可以不出面了么?”

  党延明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觉得……”

  田妙雯加重语气道:“地位、权势、地盘、财富,失去了都可以再夺回来,可要是人品丢了,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田妙雯一边说一面自墙上摘下“浅露”,对党延明道:“之前田家不出面,我们还可以辩称是田家只剩了一个空架子,没有力量与展、曹争斗。如今并不需要斗力,只需要说句公道话,如果连这我也不肯出面,天下人会怎么看?”

  党延明道:“属下只是觉得,叶小天现在已经和杨应龙达成协议,如果咱们田家为他出面,会不会惹杨应龙生疑?”

  田妙雯一撩珠帘从内室走了出来,说道:“我们避而不见才会惹他生疑,明知他们之间有所勾结我还肯出面,杨应龙反而能够释疑,对聪明人,我们得反其道而行之!”

  田妙雯从党延明手中接过披风,道:“杨家昔年不如田家,杨应龙现在朝思暮想的就是要凌驾于所有曾经压在杨家头上的人!他不会注意到那些曾经辉煌过、现在梦想着重新站起来的人!”

  ※※※※※※※※※※※※※※※※※※※※※※※

  抚台公堂之上,双方激辩不休。

  张雨桐冷笑道:“你想以罚金抵罪?作梦!”

  张雨桐转向叶梦熊,拱手道:“抚台大人,昔日叶小天任铜仁府推官的时候,曾有五方权贵子弟见色起意,凌辱了一个民女,这五个权贵人家也曾要求交纳罚金抵罪,可叶小天却坚执不许,到底还是砍了他们五人的脑袋!

  如今轮到他自己犯下弥天大罪,却搬出曾被他悍然践踏的律法来保命,要求以赎金免罪了!岂非可笑之至?如此沽名钓誉之徒,简直是无耻之极,可惜他已然作法自毙!”

  “你是猪吗?”

  叶小天乜视着张雨桐,淡淡地问了一句。叶梦熊听张雨桐说叶小天任铜仁推官时不畏强权,为了替民女伸张冤屈,悍然斩了五个恶少,心中很是欣赏。

  但他毕竟是正途出身的两榜进士,真正的读书人,听叶小天在公堂之上出言粗俗,不禁眉头一皱,沉声道:“叶小天,公堂之上,只能辩解道理,不得出言无状!”

  “下官遵命!”叶小天向叶巡抚深施一礼,又复起身,转向张雨桐,道:“这两件案子,看似一样,其实大不一样。你有目如盲,居然看不见?”

  张雨桐恶狠狠地道:“同样是触犯律法,同样是要求以罚金抵罪,有什么不一样?”

  叶小天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罚金抵罪之律,是我朝太祖皇帝施予黔地土人的恩惠,也是我太祖皇帝尊重黔地旧俗的原因,该律之实行,必须要符合两个条件。”

  杨应龙打了个哈哈,笑问道:“什么条件啊?”

  叶小天睨了他一眼,这位杨土司挺上道的啊,这就开始配合了,要不是他性情阴骘,所走的路与自己又截然不同,和这个肯担当的家伙合作,倒是远比徐庶一般坐在那儿当哑巴的田大少爷强。

  叶小天道:“第一,案子要发生在黔地!否则的话,难道此地土司跑到中原城阜去,也可以任意杀人,杀完了人丢下一笔银子就一走了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二,苦主与被告,都得是黔地土人,否则一个中原籍贯的人跑到黔地杀人,又或者黔地土人杀了从中原来的人,也可以照此律法办理么?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叶小天转向叶巡抚,拱手道:“奸淫民女的五个恶少,乃是黔地土人,但受到凌辱的那个民女,却并非当地土人。下官查过,她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土司,登记黄册,直接受官府管辖,逐年向官府纳税,所以五恶少之所为,不能比照太祖特许之律进行宽赦!”

  叶小天复又转向展龙、张雨桐等人,悠悠然道:“而区区不才在下我,可是如假包换的黔地世袭土司,被杀的那几个败类,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样!这个案子发生在黔地、发生在黔人之间,按照太祖皇帝特许黔地之律令办理,有什么不妥吗?”

  叶梦熊抚着胡须向左右看了看,宋、田、杨三家土司竟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显然深以为然。叶小天这么解释,既维护了他们土司阶级的权益,又能让他们庇护叶小天有了合理借口,自然深表赞同。

  安老爷子一如既往地不肯轻易表态,不过瞧他面露轻笑的样子,看来也是不反对的。展龙展虎一看急了,展龙上前厉声道:“抚台大人,我爹可不是普通的土人,他……”

  叶小天扬了扬手,高声喊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

  他喊也就喊了,偏偏还故意拿腔作调,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展虎气得三尸暴跳,大吼一声就向他冲过去,叶小天立即一个滑步退到两个拄棍的衙役中间,尖叫道:“公堂之上,你要干什么!”

  叶梦熊“啪”地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喝道:“统统肃静!谁敢扰闹公堂,乱棍打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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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嘻笑公堂(中)

  叶小天一听巡抚所言,马上规规矩矩地转向叶梦熊道:“下官遵命!下官所言句句属实,下官虽曾以朝廷律法处死过五个恶少,但那五个恶少并没有资格赎金抵罪,而下官却是可以的,恳请抚台大人为下官主持公道!”

  曹瑞雨悲笑一声,走上前道:“公道?你在我们面前说公道!你要公道,谁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曹瑞雨转向叶梦熊,“卟嗵”一声跪倒在地,悲声说道:“抚台大人,今日若不严惩凶顽,下官……死也不服啊!”

  “若不严惩凶顽,下官不服!”张雨寒一撩袍裾也跟着跪下了。展龙展虎有样学样,一一跪倒在叶梦熊面前,堂下这几家的子侄亲族们一见,马上轰然跪倒,悲声大呼起来。

  三司、四天王、众官绅纷纷看向叶梦熊,叶梦熊顿时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这件事他不处理是不行的,只要他把这件案子推诿出去,就是把他的威严和体面都推了出去。

  如果他使一个拖字诀,这案子虽然能拖下来,可他新官上任的新气象也就拖没了,回头他再想把这么多的权贵聚拢到此地谈何容易,到时候流传开来的就是这位抚台大人尸位素餐,不足为惧,其所谓赫赫声威,不过是讹传讹罢了。

  到时候大家阳奉阴违起来,他要花费十倍的力气,才有可能重振声威。如果他把此事推诿出去,比如交给专司律法诉讼的提刑司,又或者与四大天王公议,那就更是贻笑大方了。

  三个土司家族的人已经把案子报到了你的面前,你居然不敢担当,你到贵阳干嘛来了?办!又该如何办?

  叶小天说的貌似很有道理,但是叶梦熊如果真的如他所言,让他交付一笔罚金了事,其实也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那三家苦主完全可以不接受,你叶巡抚既然认可这种处理办法。那好!不用你管了,我们三家联手讨伐卧牛岭去,杀了叶小天后,大不了交纳一笔赎金嘛!如果卧牛岭方面不接受赎金。那他们还可以再杀回来。如此一来,叶巡抚岂不成了一个摆设?

  可是若依照这三个苦主所言办叶小天一个死罪,让他以命抵命呢?开什么玩笑!据说叶小天的部下都是山中生苗,素来桀骜不驯,叶巡抚久经沙场。是个挂过帅的文人,他倒不怕这个,但……他为何而战啊?为了让这几方土司继续稳稳当当地占据其地么?

  朝中对于贵州方面的态度,其实是分成几个派系的。用现代一些的话来形容,主要分为鹰派和鸽派。鸽派主张绥靖,一如继往地采取安抚政策,保证贵州方面打着朝廷的旗号就行了。

  而鹰派却认为世易时移,如今已经不同于汉唐时候,朝廷有条件、也应该扩大其影响,对这些国中之国实施直接统治了。进行改土归流是大势所趋,叶梦熊就是鹰派中的一员。

  贵州稳定与否,在朝廷眼里一直是个敏感问题,此次叶梦熊能调来贵州为巡抚,一方面是年轻的天子胸怀大志,另一方面也是鹰派努力运作的结果。

  对于贵州叶巡抚自有打算,像叶小天这样有前途的一根搅屎棍,让他继续搅活下去朝廷才有机会、有借口啊,把他剁吧剁吧当劈柴烧了,那不是太浪费了么!

  叶梦熊来此之前。就知道叶小天一案必将是他的一个重大挑战,他心中业已做过一番策划,但是如何让事情的发展顺理成章地按照他的意愿发展,这个过程却是无法事先规划的。

  此时叶梦熊抚着胡须蹙眉深思。旁人都以为抚台大人是对如何判决此案委决不下,却不知叶抚台早就想好了处理结果,现在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合理地推演出这个结果。

  这时一个值班衙役快步走进大堂,单膝点地对叶梦熊道:“启禀抚台大人,衙前来了一名女子,自称是本案的重要人证。请求上堂作证。”

  “嗯?”叶梦熊正暗自思量,尚未想出一个好的办法,忽听有重要人证,精神顿时一振,立即吩咐道:“马上带她上来!”

  叶梦熊只听衙役一说,立刻猜到这个自称是人证的女子带来的必定是对叶小天有利的消息。

  原因很简单,今日突起发难的人是展、曹、张三家,他们早已有所预谋,必然是集中火力,务求一举干掉叶小天,如果有什么底牌他们早就亮出来了,再蠢也不会把可以打击叶小天的人证当成秘密武器,非要僵持到如此地步才拿出来。

  片刻功夫,那衙役便领着一个头戴浅露的妙龄女子姗姗地走进大堂。堂上陪审的众官员以及在下面听审的众权贵虽然瞧不清她的模样,可是光看她的身姿步态,便是精神一振。

  什么叫折纤腰以微步,这就是了!什么叫呈皓腕于轻纱,这就是了!这女子款款登堂,仿佛一缕温柔的春风,款款而行时,那“浅露”微动的薄纱,那衣裳微微扭动出的迷人的曲线,仿佛一副绝妙的写意画,引人遐想,回味无穷。

  “徐庶”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田妙雯看了大惊小怪的兄长一眼,没有接话,而是向叶梦熊盈盈地福了一礼,道:“田家女妙雯,见过抚台大人。”

  田家大小姐?那么不行拜礼就是应该的了,叶梦熊咽回了质问的话,虚抬右手道:“田姑娘少礼,方才衙役讲,田姑娘是此案的重要人证?”

  “不错!公堂之上,妙雯自然不敢撒谎!”田妙雯说着,伸手摘下了“浅露”,叶梦熊顿觉眼前一亮,黔地虽然偏远,却是山水清逸、钟灵毓秀,方能蕴育得出如此清丽出尘的女子啊。

  在场大部分权贵都认识田妙雯,本来不认识的,上次在安府也见过她了,用自己做悬赏、追杀展土司性命的田家大小姐,只要见过了,谁还不记得?

  叶梦熊道:“那么,田姑娘要为何人做证呢?”

  田妙雯道:“妙雯为卧牛司长官叶小天做证!”

  叶梦熊道:“证明什么?”

  田妙雯道:“证明叶小天杀人是为自卫,不得已而为之!”

  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但哗然声刚刚沸腾而起,突又戛然而止。众人镇定下来之后扪心自问,他们也奇怪自己刚才激动个什么劲儿。

  田妙雯的事儿大家都清楚,这可是贵阳城持续了一个多月的热门话题,就连城东三十里龙门坳里没甚么香火的那个小道观的庙祝都知道,田妙雯来证明叶小天是自卫杀人,有什么好惊讶的?

  叶梦熊饶有兴致地看着田妙雯,道:“哦?那就请姑娘说说,叶小天缘何是自卫杀人。”

  田妙雯把整个贵阳城人人都知道、唯独叶巡抚至少表面上是不应该知道的那些事情又说了一遍:展伯雄老不修,如何对她见色起意,事败后为保名誉如何派人追杀,叶小天如何救他,二人如何躲进荒山。展伯雄如何衔恨在心,在花溪设伏意图杀害叶小天……

  只说这个也不过就是解释了叶小天和展伯雄的恩恩怨怨,并不能涉及张、曹两家,但田姑娘是何等样人,既然出面了,岂有浪费机会的道理。

  田姑娘言辞不多,却条理清晰,随即把叶小天率众出山,与张绎打赌,以一牛耕犁一日之地划为自己领地的事情说了一遍,张家与叶小天结怨并意图杀人的理由和动机登时便有了。

  接着田姑娘又把曹瑞希帮助杨家二弟杨羡敏争权,之后得陇望蜀,在叶小天回山解决寨内纠纷时,抢占了叶小天的领地,但叶小天再度出山后又夺回领地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一来,曹家与叶小天结怨的理由也有了,这一次述说的过程稍长了些。不过对美女,男人总是会多些耐心的,即便是叶梦熊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不能免俗。若换一个女子如此东拉西扯,他早就把惊堂木一拍,喝令人家“只管说与本案有关的事情”了,但说话的人是国色天香的田大姑娘,那又另当别论。

  田妙雯最后说道:“是以,当日在花溪,正如今日张、曹、展三家联手一样,同样是张、曹展三家联手,意图刺杀叶小天!”

  展龙大吼道:“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

  田妙雯道:“是不是胡说,他们心里清楚。只可惜,他们正躺在棺材里,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了!但,本姑娘是什么身份?若非事实如此,田家女会不惜清誉,出面做证吗?”

  展虎道:“当然有!你在安府曾当众宣布,只要叶小天杀了我爹,你就嫁给他!现在我爹已经死了,你与他就有了婚约,你的证词还能作数么?”

  一直没吭声的叶小天适时跳了出来:“喂喂喂,展老二,你这话可不对啊!田姑娘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之间可没有婚约,这里有个先与后的问题。为什么田姑娘要以杀死令尊为条件自许终身呢?这里还有个因与果的关系,那么问题就来了……”

  “啪!”

  叶小天可不是美女,所以没有美女的待遇,抚台大老爷实在不想听他啰哩啰嗦了,叶抚台把惊堂木狠狠地一拍,登时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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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嘻笑公堂(下)

  “肃静!”

  叶梦熊丝毫不给叶小天这个本家面子,狠狠地呵斥了他一句,又转向田妙雯,和颜悦色地问道:“田姑娘,你之所言可有物证和旁证?”

  田妙雯道:“大人,不管是展伯雄意图对小女子不轨,又或者是花溪行刺,如此隐秘之事怎么可能有物证和旁证呢,但小女子亲历其事,自然知道原委。”

  张雨寒大笑一声道:“没有物证和旁证,如何证明你所言真伪?”

  田妙雯扫了他一眼,傲然扬起下巴:“以本姑娘的身份,所言所述,就是铁证如山!”

  曹瑞雨晒然道:“田姑娘,我等也不是寻常小民,你的话是铁证,难道我们的话就没有丝毫份量?”

  展龙对叶梦熊道:“抚台大人,这个田妙雯与叶小天早就勾搭成奸了,她的证供不足为证!”

  展虎已经气红了眼,全然不在乎田家的名望了,大声道:“不错!谁不知道田家大小姐八字硬,一连克死过三个未婚夫,根本就是个嫁不出去的女人!”

  田妙雯俏脸一白,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这样的指责,虽说她早知道背后旁人如此议论,可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这还是头一次啊。田彬霏看见小妹惨白的脸色,不禁愧然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的模样,小妹这不堪的声名,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展虎今天是真豁出去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经过这许多事,他已不觉得田家这只纸老虎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这是杀父之仇,如何还能隐忍。

  展虎冷笑着瞟了田妙雯一眼,嘲讽道:“她是想男人想疯了,现在好不容易出了叶小天这么个凶神,煞气比她还重,不至于让她还没尝到男人滋味,就把人家克死,自然上赶着巴结!”

  展龙见事已至此,也豁出去了,冷笑连连地道:“可惜啊,这边上赶着要嫁,人家还不爱要呢。这么久了,也没听说姓叶的上门提亲啊,二弟,你说是不是?”

  展虎接口道:“是啊!所以啊,这位大姑娘就没羞没臊、没廉没耻的跑到公堂上讨好人家了。田姑娘,其实你不用这么委屈的,展某正缺一个通房丫头,要不然你就跟了我算了,保证侍候得你舒舒……”

  他还没有说完,田彬霏已大吼一声扑了上去,重重一拳打在展虎的腮帮子上,展虎那么大的一个身子,被他打得横飞出去,两颗带血的后槽牙飞到半空。

  展龙一见自己兄弟吃了亏,马上扑上去一拳打向田彬霏的后腰,打得田彬霏一个踉跄,田彬霏跌出几步,稳住身形,猛一回身架住展龙再度打来的一拳,两人便动起手来。

  田彬霏本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就算与人动手也是极注重风度仪表的,可此刻却是双目赤红,如同疯虎,全然不管什么招式了,只有速度、力度这些基本的东西还在,二人拳拳到肉,打得对方的身子砰砰直响。

  展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昏头昏脑地爬将起来,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大叫道:“你敢动手?老子跟你拼了!”说着攥紧双拳向田彬霏冲去。

  只是他被田彬霏奋力一拳打得头昏脑胀,明明冲的是一条直线,走出去却是歪的。

  “卟嗵!”

  展虎一跤摔在地上,因为还在天旋地转、重心不稳,额头在方砖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叶小天收回绊他的右脚,跳起来往他身上重重一坐,左右开弓便抡起了拳头。

  叶小天会打刁架,拳头出去专打眼睛鼻子等薄弱处,换成巴掌时就专扇他的脸,虽然打架的姿势稍嫌泼妇了些,但这一轮暴风雨般的打击,正昏头昏脑的展虎还真招架不过来,被他打得疲于抵抗。

  “展家属你最贱,老子打落你满口牙齿,叫你小子当碎嘴老太太!”

  叶小天一边骂一边打,田大姑娘已经被展龙展虎一番无耻之极的话羞辱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她再如何胸有成府,也是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尤其是身份尊贵,从不曾受人如此侮辱,如何承受得了。

  这时见叶小天替她出头,田妙雯心中顿时一热。自家哥哥因为全无招式,已是打得鼻青脸肿,其形其状比叶小天这边激烈十分,可那是自己大哥,应该的!

  叶小天肯为她出头,虽然迄今为止一直占着上风,没吃什么亏,就是累得气喘吁吁,田大姑娘却是芳心可可,说不出的温暖:“他是在我为出头啊!”

  “岂有此理,统统混账!”

  抚台大人何曾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一群人,在公堂上还敢大打出手,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黔地风气果然与中原大不相同。

  叶抚台抓着惊堂木,“啪啪啪”地拍得手都麻了:“立即制止他们,分开他们!”

  众衙役一拥而上,便去抓扯叶小天。相对而言,这一对容易分开,至于田彬霏和展龙,他们厮打的太过激烈,上前有挨拳头的危险,当然要挑简单的来。

  叶小天被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拖起来,他又跳起身子,狠狠一脚跺在展虎的脸上,大骂道:“一张臭嘴!”

  叶巡抚一见这般情形,怒不可遏地向自己的四名扈军挥了挥手,这几个人可是跟着叶巡抚剿过匪、杀过江洋大盗、上过辽东战场的真正军汉,自然不怕田彬霏和展龙的激烈搏斗,他们摘下带鞘的腰刀,扑上去就是一通乱劈乱砍,管你什么身份,下手毫不手软,迅速把他们分了开来。

  叶巡抚面沉似水,冷冷喝:“田公子,本抚台虽敬重你的身份,可公堂之上,朝廷威严,岂容你如此放肆。搅扰公堂,按律本该责打二十大板,念你是有人辱及胞妹故生冲动,免你刑罚!”

  叶巡抚说罢,对左右喝道:“来啊!把搅闹公堂者,给我轰出去!”

  叶巡抚竟连田大公子都敢往外赶?众衙役面面相觑,这样强势的抚台,他们还是头一回遇到,不太适应这种为官风格,微微犹豫了一下,那四个扈军却是只唯抚台之命是从,立即并肩走到田妙雯身边,沉声道:“田公子,请出去!”

  田彬霏怒道:“抚台大人……”

  田妙雯截住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先出去吧,不妨事的,我应付的来!”

  田妙雯忍了忍心头恶气,深深地望了妹妹一眼,猛一转身向外走去。叶小天跟在田彬霏后边,踮着脚尖儿往外走,叶梦熊在堂上看见,高声道:“叶长官,哪里去?”

  “啊?”本就踮着脚尖儿走路的叶小天身子一转,非常恭敬地道:“抚台大人刚刚吩咐搅闹公堂者退下,下官岂敢不从?”

  叶梦熊看着叶小天,额头青筋一跳,真想扔下一枝死签,撅断这根搅屎棍算了。“你是今日的主角,唯一的被告啊,你要退下,老夫还审谁去?”

  叶梦熊冷冷地看了叶小天一眼,道:“现有田姑娘为你作证,但田姑娘与你关系如何,很大程度上将决定着她的证供是否可信。本官问你,你和田姑娘,究竟是何关系?”

  “朋友!”

  叶小天一挺胸膛,毫不犹豫。

  田妙雯脸色一白,顿时全无血色。但那失去的血色只消褪刹那,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开始像涨潮一般迅速蔓延到了整个面孔,赤红如血。

  即便没有展龙、展虎方才那番话,叶小天此刻公然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她田大小姐从此在人前也再抬不起头来了,何况还有展龙展虎那番羞辱性的言语。

  叶小天一言否定,她田妙雯从此将沦为世人口中的笑柄,这个伤害,刺激得她浑身都颤抖起来。叶小天道:“今日之前,叶某一直视田姑娘为挚友!”

  只一句话就把田妙雯从羞辱不堪的地狱里救了出来,她的眼中重新焕发出了神采,那一颗心紧紧地提着,是否再受屈辱,沦为世人笑柄,全在叶小天一念之间了。

  田妙雯从未想到自己当日一个悬赏,不仅决定了她的终身,还让她变得如此被动。

  堂堂的田家大小姐,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容色之美水西第一,虽说有白虎之名,影响了她的婚姻,可那也只是同一层次的家族才为之忌讳的。

  只要她肯稍稍放低身价,慕于田氏尊荣又或迷于她的美色而前赴后继、根本不会考虑她克夫凶名的“勇士”乌泱乌泱的,何至于把自己置于如此可怜的地步。

  叶梦熊目光一凝,盯着叶小天道:“那么,你们如今算是什么关系?”

  不等叶小天回答,叶梦熊便又跟了一句:“田姑娘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她的证言是否可信。叶小天,你要考虑清楚了,再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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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就这么定了

  大堂上一片寂静,如此之多的人竟鸦雀无声。叶巡抚对叶小天果然是有偏袒之意的,他一再重复提醒的这句话,大家都听得出来内中的含意。

  叶巡抚是贵州流官系统的最高官员,作为流官系统的代表人物,先天上和土官系统就处于对立状态,别看安老爷子亲自前来相迎,叶巡抚则搀扶安老爷子同乘一车,大家一团和气,但是由于派系的不同,彼此根本利益的分岐,必然属于对立阵营。

  而叶小天属于土官系统,却来自于流官系统。两三代后,他的子孙很可能已被同化,彻底成为土司阵营的一员,但是至少在目前,流官派对叶土官是有亲近感的,而叶土官对朝廷也必然比那些传统的土官更具认同感。

  这就注定了在叶小天和展、曹、张三家的纷争中,叶巡抚从感情上要倾向于叶小天一方。只是在田妙雯出现以前,叶巡抚显然还没找到可资利用的借口,所以态度不太明朗。

  而现在,他是决心利用田妙雯的供词大做文章了,只要叶小天承认与田妙雯并没有私情,他和田妙雯绝不会成为夫妻,那么叶巡抚就可以把田妙雯的供词做为重要判案依据。

  叶小天会怎么决定呢?田妙雯刻意地不去看叶小天,但她也不知道该把目光看向哪,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卟嗵起来,叶小天会怎么回答?她不确定,她真的不敢确定。

  女人,哪怕是再美的女人,在一个位高权重很容易得到女人的男人心中,大多也不会重过他的江山。为了博褒姒一笑屡屡燃起烽火戏弄诸侯的周幽王,如果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会让他丧身亡国,他还会点那把火吗?

  叶小天现在就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有多少理由可以狡辩,他一连杀了四个土司的事都不是可以善了的。而现在有了田妙雯的供词,以自卫杀人判决,结果便可大大不同。

  如果失去这个机会,他将付出的代价即便不是性命,也将极为惨重,他会怎么选择?堂上除了田妙雯,其他所有人都是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在看着叶小天。

  每个看着他的人,都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自问:“如果是我,我如何选择?”

  三法司以及听审的众权贵,几乎在刹那之间就做出了选择,哪怕是其中那些比较好色,望着田妙雯的绝色容颜心旌摇动的男人,也明白有了江山就有美人,没了江山就是有美人也守不住!

  拄着水火棍站列两旁的衙役们在扪心自问,就是坐在案后的叶巡抚都不免向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安老爷子抚着胡须想了想,轻轻笑了,这个问题还用问么?任何一个有志气、有志向的男人都应该明白该如何选择。

  “现在么……”

  叶小天的声音陡然一顿,不是他故意拿跷,是他一说话,突然发现有回音儿,被如此安静的场面吓了一跳。叶小天道:“现在,叶某会向田家求亲,迎娶田姑娘。”

  每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公堂上明显地响起了“呼”地一声,那是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所造成的声浪。

  “有情饮水饱?”

  那是不愁没饭吃的少爷小姐们躺在罗汉榻上,懒洋洋地吃着点心水果,翻看话本儿解闷时穷扯淡的话!这些官绅们才不信,不过他不信并不代表他希望别人也和他一样现实。

  人间自有真情在,很好!这样的人间才有希望、才有盼头啊!众官绅们欣慰地看着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叶大头,在精神上给予了他绝对的支持。

  田妙雯虽然一直没有看向叶小天,可她的耳朵却一直在紧张地竖着,就像一条嗅到了危险的狐狸,直到听到叶小天铿锵有力地说出这句话,她胸中那头快到跳出嗓子眼的小鹿才突然安稳下来。

  这时田妙雯才看向叶小天,眼睛有些发热,泪光隐隐,却被她强行抑制着,她才不要感动的掉眼泪,田大小姐丢不起那人。

  叶小天这时也看向了田妙雯,他如今手握大权,不再是一个小人物了。但是多年来养成的一些市井习气还是没有变,他依旧保持着很多本色,也许他一辈子也无法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客了吧。

  叶小天看着眼波欲流的田妙雯,心想:“人家能为我抛头露面,我能为了保全自己出卖她吗?得了,反正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

  叶小天这里寻思着做一个快乐的放羊娃,院子里却有一只属于他的羊儿跑掉了。

  此刻堂上无比安静,发生在公堂上的一切,守在庭院中的人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展凝儿看见田妙雯来时,就知道她是为叶小天而来。

  展凝儿不清楚自己的这位闺中好友究竟为什么和她的伯父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因为这层关系,两人之间显然产生了隔阂,至少此时一身重孝的她,是不方便上前和悬赏要杀自己伯父的田妙雯叙旧了。

  紧接着田妙雯上堂作证,竟尔会发展出这样的结果,展凝儿实在无法接受,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如何是好,看到叶小天和田妙雯“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她心里承受不了。

  展凝儿一转身就向衙门口儿奔去,至亲之仇,情郎之困,现在又有田妙雯的横刀夺爱,她实在没有勇气继续站在这里了。展凝儿还没冲到衙门口,身旁“呼”地一声,一道白影用比她更快一倍的速度冲了出去。

  展凝儿扭头一瞧,只来得及看见乌青一块、铁青一片的一张侧脸,那是田彬霏。

  大堂上,展龙一声狂笑,指着叶小天和田妙雯对叶梦熊道:“抚台大人,他承认了!他承认了!我就说他们两个是早已勾搭成奸,田妙雯在安府声称受到家父迫害,所以悬赏取家父性命,就是为了帮叶小天争取道义……”

  叶梦熊暗暗叹了口气,本来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少年人呐,色关难过。本以为有田家姑娘作证,可以顺水推舟解决此案了,谁料却又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除非弄清楚叶小天和田妙雯是否早已有了私情,否则既无其他人证又无物证,作为叶小天的未婚妻子,田妙雯的话如何能够作为判决此案的有力证据。

  叶梦熊打起精神,正想着该如何引导此案,依旧按照自己先前的想法发展,杨应龙忽然清咳了一声。

  依照先前的约定,杨应龙是需要力保叶小天的。看了田妙雯仗义作证、田大公子愤而离开的一出好戏后,杨应龙觉得更应该力保叶小天了。

  为什么?因为他想谋夺天下,所以要他最大限度地招兵买马、扩充地盘,这个过程就是他实力的积蓄。

  播州是一块三角形的地盘,北面和西面的一半属于四川,那是直辖于朝廷的行省,是流官的地盘。西面的另一半和南面是水东,那是宋家的地盘,宋家这块骨头并不好啃,他唯一的希望在东面。

  播州东面,自上而下依次有三个府,分别是思南府、石阡府和镇远府。这是两州八府中的三府,自从田氏失去了统治两思八府的权力,两思八府就等于失去了主人。

  当然,这是对杨应龙这一层次的土司而言的,对于地方上的土民们来说,八府各有土司,怎么能算是没了主人。

  与播州毗邻的三府之中,思南府接壤四川,他不宜率先谋夺,免得引起四川总督的警觉,镇远府紧挨着水东,和水东宋家打的火热,要动镇远的话,有水东宋家干涉也比较棘手,最好下手的就是横着向东掏过去,从石阡一直掏到铜仁。

  之前杨应龙在铜仁府最东面的葫县布子,又对于珺婷许下二夫人的宝座以及扶她登上铜仁之主的承诺,就是为了先把铜仁拿下,东西两方夹攻,再拿石阡。

  这个计划失败了,阴差阳错坏了他大计的正是叶小天,而叶小天现在内外交困,却不得不求助于他,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杨应龙岂能不予重视。

  如今冷眼旁观,眼见田妙雯要下嫁叶小天,从田彬霏的表现来看,显然对他妹妹的举动并不知情,杨应龙更觉得叶小天可以利用了。

  叶小天的实力,他再加上田家女婿的身份,在田家故地兴风作浪再合适不过,杨应龙现在培养叶小天,真比栽培他儿子还要用心。

  至于说田家有野心,杨应龙是知道的,谁还没有点理想野望。不过在他看来,田家只能苟延残喘,哪有可能东山再起。数遍古今,那亡了国的无不梦想着复国,可有一个成功?

  而且他只知道田家人有此梦想,却绝未想到田家犹自保存着一定的实力,正在暗中实施复国大计。所以,本来还打算继续看下去的杨应龙提前开口了:“咳!抚台大人……”

  自从叶梦熊开审以来,作为黔地土司的四个代表,还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儿,只有一个田彬霏站起来了,却是对展虎饱以老拳。所以杨应龙一开口,便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叶梦熊道:“杨大人有何话说?”

  杨应龙道:“抚台大人,杨某以为,叶小天未得朝廷允许,擅自诛杀大臣,固然有罪,但张雨寒、曹瑞希、展伯雄三人图谋叶小天在先,也是不假。”

  展龙真是气疯了心了,纸老虎的田家他不怕,现在连真老虎的杨应龙也不怕了,大吼道:“你胡说,家父为何图谋叶小天?”

  杨应龙把脸一沉,冷冷地道:“令尊为何图谋叶小天,杨某不知道!杨某不知道的事,是不会轻率出口的。但……有些事情,却是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杨应龙道:“田姑娘曾受展伯雄追杀,幸赖叶小天所救,逃至荒山,此事不假吧?”

  展虎怒道:“田妙雯被追杀不假,叶小天救了她一起逃上山也不假,但行凶者却不是家父。家父还曾亲自带人杀散刺客,上山寻找过他们。”

  杨应龙微微一笑,道:“你是说,在你展家的地盘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支多达三百多人的杀手马队,却不是你展家的人?”

  展虎语气一窒,展伯雄当初动用这么多人马,其实是打算事成之后嫁祸给叶小天的,当时当地除了展家,也就叶小天可以摆得出这么大的阵仗,谁料田妙雯好死不死偏偏被叶小天救了,连叶小天也因此遇险,这一来可赖不到叶小天头上了。

  杨应龙没再理会他,又转向叶梦熊道:“曹家协助石阡杨家夺取叶小天的卧牛岭,占其堡寨、夺其田地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之后叶小天出山,又重新夺回了这些地方,双方在此过程中,不可能不产生伤亡,有了恩怨也就顺理成章了。至于铜仁张家……”

  杨应龙淡淡一笑,道:“杨某曾让拙荆雌凤先行赶到贵阳替杨某打理一切。而张雨寒在此期间曾经秘密拜唔拙荆,巧言令色,搬弄是非,想让我杨家支持他对付叶小天,这件事就发生在花溪行刺一案前两天。

  若说张雨寒与叶小天没有仇怨,杨某是万万不会相信的,所以,叶小天坚称花溪行刺一事是展、曹、张三家所为,杨某以为,虽无实证,却大有可能!”

  “哦?”

  叶梦熊微微眯起了眼睛,对杨应龙道:“张雨寒为何会找杨夫人商议对付叶小天的事,难不成杨大人与叶小天也有恩怨?”

  杨应哈哈一笑,道:“并非如此。只是拙荆甫到贵阳,赴安家昆仑雅集时,下人与叶家的仆从发生了些纠纷,叶小天不知拙荆身份,混乱间曾误伤了拙荆,张雨寒便以为有机可乘了。”

  杨应龙说到这里,笑吟吟地看看左右,又对叶梦熊笑谈道:“所以啊,杨某这番话,可以说是绝对的公允之论,杨某怎么会偏袒叶小天,是不是?”

  “嗯……”叶梦熊抚须沉吟起来,安老爷子抬起一双老眼,瞟了一眼杨应龙,又看了看叶梦熊,自言自语地道:“情有可愿、罪无可恕啊……”

  他的声音虽小,叶梦熊却清楚地听进了耳中,本来对杨应龙出面为叶小天做证他还稍有疑虑,听了安老爷子这句话,他却立即做出了决定。

  如果说田家大小姐为叶小天做证只是出于儿女私情,杨应龙为叶小天说话,他就得多加考虑了,这可是一方诸侯,他为什么替叶小天说话,作为鹰派的叶梦熊不能不警惕。但是旁边还有一个想要叶小天死的安老爷子,叶梦熊心中的疑虑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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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临危托命

  叶梦熊抓起惊堂木,公堂上立即肃静下来,大家都清楚,巡抚大人要有所决断了。叶梦熊缓缓扬起惊堂木,用力不重但很果断地拍了一下:“啪!”

  叶梦熊开口道:“今查叶小天杀死张雨寒、曹瑞希、曹瑞云、展伯雄一案,叶犯已当堂认罪,对其罪行供述不讳。叶犯乃卧牛司长官,依黔地之特律,本可赎金买罪。但……”

  叶梦熊话音一转,又道:“若有钱可以买代,则富有之家尚有何顾忌?皇皇国法,岂非专为贫民所设?此律不合于情、不合于理!千金之子暴死于途,乃乱世末流之气象,而非盛世圣朝之所有……”

  众土司听到这里,听得明白的人便有些不安起来:“巡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废除我们的特权吧?”

  其实土司人家虽然跋扈,却也罕有随意杀人的,尤其是嫡宗长房作为家族最重要成员,自幼接受严瑾的教导和约束,反而不及支房子弟纨绔,不太会招惹是非。

  但是“免死金牌”用不用得到是一回事,你想收回去,他总是舍不得的。至于叶梦熊当众声称太祖朱元璋恩准过的这条律令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倒是没什么了。

  如今气象不比当年,士大夫们牛烘烘的,当着面骂皇帝的大臣比比皆是,背后说一句“这事皇帝老爷办得不合情理”有什么打紧。况且朱元璋老爷子当年又何尝愿意许给黔地土官这种特权。

  叶梦熊道:“是故,若仅以罚金抵罪,上不合天心,下不符民意。夫使千金可买一命,家有百万者岂非可以屠尽一县乎?况叶犯系一地首领,所害乃三方首领,影响更为重大!”

  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土司老爷听叶抚台说这番话已经听的头昏脑胀,只是现在不是请教别人的时候,只好竖起耳朵继续听着,能听懂几句算几句。至于那些有文化的,也被叶抚台绕得晕头转向,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了。

  叶梦熊道:“本抚台秉公权衡,叶犯杀人害命,赎金要交,罪亦不可恕。然律法无论合理与否,一日犹存,便不可废。且念其案由,系因张、曹、展三家与其素有仇怨,经田家女妙雯为人证、播州宣慰杨大人为佐证,证明被害之张氏、曹氏、展氏四人曾谋刺叶犯在先,故而从轻发落,拟将叶犯终生监禁!”

  “终生监禁?”

  有文化没文化的,这句话都听懂了,公堂上顿时一片骚乱。张雨寒、展龙等人犹自有些不忿,我们的亲人死了,他却可以好好地活着?

  不过……终生监禁那就是要坐一辈子牢了,倒也不是非常的不可接受,而且一旦他坐了牢,过个一年半载,再想要他死,就只是花一笔小钱的事了,如此说来,就更加可以接受了。

  那些把叶小天视为害群之马的不免幸灾乐祸起来,一个刚刚被任命的小土司就敢如此嚣张,现在还是靠着我们的老祖宗为土司们争取来的特权才免了你一死,不过……活受罪的滋味不好受吧?

  至于和杨家、宋家、田家有密切关系的土司,则不免把目光投向了这三家的代表,这时他们该如何表态,还要看看这几家人的意思。

  杨应龙听叶梦熊说到这里,不禁攸然变色,终身监禁?叶小天要是被终生监禁了,那老子还有什么把戏好耍?

  那个叶小安,只能是当叶小天建造了一支庞大势力之后,才可以用来取而代之的,如今还需要利用叶小天这口刀去为他抢地盘、扩充人口啊,这些事儿叶小安干不了!

  这个阿斗,就算有严世维在一旁辅佐,甚至把他的智囊田雌凤也派过去,还是不行!要知道这时的叶系势力根本就不稳定,完全是靠叶小天的个人魅力维系起来的。

  就像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贴木儿大帝,他活着的时候,他的帝国大军所向披靡,指哪打哪,他一死,庞大的帝国立即土崩瓦解,因为他的帝国没有一个完善的权力架构,全靠的领袖魅力控制。

  如果没有了叶小天,聚拢到叶小天旗下的各路豪杰立即就会纷纷散去。

  田妙雯听说叶小天要被判终生监禁,芳心猛地一沉,随即便想:“罢了,能够不死,已是善局。大不了动用我的死士,再联合叶小天的死党,劫狱救他,避入深山里去吧。”

  安老爷子微微抬起白眉,一双老眼在眸底微微转动了一下,老脸一没有丝毫表情,连褶皱都没动一下。

  叶巡抚的这个处治,好处是可以平息张、展、曹三家的愤怒,可以树立他叶巡抚甫到贵州便树立起来的威名,但……叶巡抚是个知兵的人,他没有打探过叶小天的底细么?

  在土司们之中,叶小天不是最强大的,可他却是最难缠的,这么做,抚台大人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隐患啊,这是叶梦熊这样的能臣干吏会做的事么?

  安老爷子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

  叶巡抚的话果然还没有说完,他双眼微微一扫,把众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随即又道:“又查,叶犯系因引导山民迁居山外,臣服朝廷、接受教化,立下大功,方才受封为世袭土司。教化乃大善功德,不可半途而废。山民桀骜,更不可失去监管,故本官将亲自暂代其职,监管其部,直至朝廷做出抉择。此判!”

  叶梦熊“啪”地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一锤定音,判词结束。他的宣判是结束了,陪审的、听审的所有土官系人员全都炸了。

  安老爷子听到这里,老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仅仅一丝笑意,甚至只是他心里有了想笑的意思,随即就被他敛去了。

  杨应龙的脊背已经离开座椅,打算起来为叶小天据理力争,一听这话忽然放松下来,又把脊背靠回了椅上。

  田妙雯听到这里,目光立即向叶小天看去,叶小天一脸冷笑地睨着叶梦熊:“嘿!你个老不死的,想把我关起来,还想把我的人马地盘都接收了,你这算盘打的比田算盘还精啊……”

  一想到田算盘,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田妙雯,发现田妙雯也正看着他,眼中有一抹笑意,叶小天微微一怔,有些不开心了:“我都要被关起来了,你这么开心干吗?不想嫁你就直说啊,我叶小天又不是死皮赖脸的人,看我被关起来这么开心么?有没有良心啊你?等等……”

  叶小天毕竟不笨,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了,转念想想,眸中忽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田妙雯看他时,见他一脸悻悻,就知道他还没有领会叶抚台的深意,不禁有些好笑:“这真是当局者迷呀,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么,怎么就猜不到叶梦熊的心机?”

  不过,与此同时她又有点小小得意,她比得过叶小天的地方实在不多,如今脑筋反应比他快了些,田大姑娘很开心。此时再瞧叶小天的眼神,她便知道,叶小天终于也明白过来了。

  四大土司没有一个笨蛋,就算其中有人天资不那么聪颖,如此大的家族不惜一切全力培养,又接掌了这么大的一个家族久经历练,他们的见识谋略也要高人一等了。

  这时四人已先后猜出了叶梦熊的用心本意,是以安坐如山。其他土官中也不乏精明人,也有猜出叶梦熊用意的,虽然只是少数。不过不管是这少数猜出来的,还是那些没猜出来的绝大多数,这时都是群情汹汹。

  叶小天既不是我老子也不是我儿子,他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可你叶抚台要代管其部是什么意思?少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儿,你一个流官,这不是变着法儿夺我们土官的权么?

  我们之间怎么争,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不管争得多惨烈,反正这块肉是烂在我们自己锅里,你叶巡抚是流官,你横插一脚,只要立下这个先例,今后岂不是就可以找我们的碴儿,查办之后夺职占地,兵不血刃地把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变成老朱家的了?

  阴谋?阳谋?不管什么谋,不管猜不猜得出叶梦熊的本来用心,都是必须要反对的!必须强烈反对,必须挫败叶巡抚的险恶用心,绝不能迟疑。

  曹、展、张三家土司死得冤不冤,谁他娘的去管,这是原则性问题,绝不能让步。一直安份听审的众土司权贵按捺不住地叫嚷起来:“抚台大人,此判不妥啊!”

  “断案不公!断案不公~”

  有人振臂大呼起来,张雨寒、展龙、展虎等人对他怒目而视:“什么叫断案不公,你他娘的是在替叶小天说话吗?”

  “田姑娘、杨土司不是都为叶长官做证了吗?自卫杀人,情有可原,判决终生监禁太严重了,请抚台大人三思啊!”

  “杀人害命,就得以命抵命!抚台大人干脆斩了叶小天吧,我们竭诚拥护啊!”

  旁边有人小声道:“你闭嘴!叶小天死不死的谁去理他,卧牛岭绝不能落到叶抚台手中!”

  那人不服,反驳道:“你懂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接着又对叶梦熊高呼道:“请抚台大人向朝廷请旨,把卧牛岭分拆成几块,分别划归张家、于家所有吧。”

  “你有病吧,凭什么划给他们?抚台大人,依照规矩,土司被剥夺职务,应该由其子女、夫人、兄弟、侄子、外甥按顺位继承……”

  “叶小天没有子女!”

  “那就夫人……”

  “叶小天没有夫人,只有一个妾室。”

  “屁!叶小天做推官时那是妾,他成了土官那就是夫人。夫人是有权代掌其职权的。”

  “我听说叶小天有个兄弟,文不成武不就……”

  “那还是让他兄弟当土司的好!对了,你对叶小天怎么这么了解?”

  “嘿嘿!老夫乃大万山司的丁洪东。”

  “哎呀,原来是洪东知县,失敬失敬……”

  这厢又是耳语,又是冲着抚台大人慷慨陈辞,整个大堂乱作一团,叶梦熊似乎早知道这个判词一出肯定要捅了马蜂窝,不急不躁,镇定自若。

  安老爷子瞟了杨应龙几人一眼,知道自己该说话了,便慢吞吞地道:“抚台大人……”

  安老爷子一开口,整个大堂上顿时肃静下来,叶巡抚的这个判决可是触了所有土司的逆鳞,那是绝不可冒犯的最根本利益。土司王也沉不住气了,且看他怎么说。

  安老爷子慢吞吞地道:“叶小天自然是有罪的,老夫也赞成巡抚大人对他予以惩处,不然放纵了他,大家有样学样,岂非永无宁日了?咳、咳咳……”

  安老爷子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道:“不过对他该如何量刑,老夫觉得还有待商榷。”

  叶梦熊微笑着看向安国维,道:“哦?那么安老先生以为该如何?”

  安老爷子摆摆手道:“嗳!这是抚台大人的职权,老夫岂敢越俎代庖。老夫只是久在贵州,熟知贵州各地风土人情、文物风貌。想那卧牛岭百姓,本是山中野人,不习教化、不知王法,很不好管束。

  抚台大人文武双全,自然是一代人杰,不过想要驯服他们,却与统兵驭将大有不同,抚台大人初至贵州,百务繁忙,一旦被卧牛岭之事牵扯过多,恐怕会误了大事。老夫蒙抚台大人器重,既知其地其民之详情,敢不如实相告?”

  安老爷子的意思,你这么判决,那是要出乱子的,不行!不过该怎么判呢?你自己拿主意,我老人家懂得分寸,怎么好意思抢你风头、夺你威仪呢。话说的很漂亮,但他不同意的,已经一票否决了。

  叶梦熊微微眯起双眼,沉思片刻,喟然一叹,有些痛心地望着叶小天道:“你能引领不服教化的山民野人归顺朝廷,皇上很是欢喜。皇上赐你‘沐晨’为字,对你寄予了殷切厚望,你有负圣心呐!”

  叶小天赶紧“很惭愧”地低下头,向遥在京城的万历皇帝表示真切的忏悔。

  叶梦熊摇了摇头,道:“我大明江山,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黔地则是天子、士大夫与众土官共治之,各位的意见,本官不会不理睬。安老先生所言老成持国,本抚从善如流,改判如下:

  判决之日起,叶小天偿付铜仁张氏、石阡曹氏、展氏银各五千两,叶小天可指定一人代管其地,由本抚派人押解进京,如何处治,由天子裁断!”

  “抚台英明!”

  “如此甚好!”

  展龙展虎还没来得及抗议,听审的众土官已经群起响应了。张雨寒年长一些,比他们稳重,眼见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众土司关心的重点已经完全转移,再做争辩也无济于事,便向曹瑞雨、展龙等人使了个眼色。

  叶梦熊盯着叶小天,沉声问道:“叶小天,你可服判?”

  正低头“忏悔”的叶小天赶紧抬起头来:“叶某服判!”

  叶梦熊点点头,道:“好!从即刻起,你是不得自由的,要羁押于府牢,直至押解进京。你要指定何人在你赴京问罪期间代掌卧牛司,现在可以当众说出来,本官会派人代为传达!”

  “何人替我代掌卧牛司?”

  叶小天思索起来:“只要我的命运一日未定,卧牛岭复杂的人员构成就依旧能够保持稳定,这样的话指定谁代掌卧牛岭都是可以的。但……我走后,张家、展家、曹家会安分地等着朝廷对我的判决么?他们趁我不在,不打卧牛岭的主意才怪。

  让大哥暂代其职?不行,他连稳赚不赔的油坊都经营的负债累累。哚妮?那丫头……,哎!那丫头褒汤不错,闺房之内也得趣儿,至于统驭群雄,还是算了吧。

  这个人要有勇有谋,还得震得住场子,李大状和云飞就省了吧。珺婷倒是最佳人选,但她已经有了身孕,实在不宜太过操劳。而且于家和我叶家的关系究竟有多深,现在实在不宜叫人知道。

  叶小天心中忽地一动,便转向了田妙雯,他身形一动时,田妙雯就觉得不妙,赶紧想躲,才退后两步,叶小天已经面向她站定,伸手向她一指,道:“不劳抚台大人转告了,我选的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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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章 放手去做!

  田妙雯回到家,下车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些精神恍惚。

  田大小姐今天出门只是要去巡抚衙门做个证,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未过门的妻子?而且还要以未婚妻的身份去替他打理家务,田姑娘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啊。

  “大少爷呢?”田彬霏怒而离开的时候,田妙雯有所察觉,但仆人回答说大少爷还没回来,田妙雯也就没再多作理会,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田大姑娘心绪着实有些乱,碰上叶小天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很多事情也都失去了章法,变得混乱不堪,田大小姐需要一点时间理清思绪。

  田姑娘回到住处先沐浴了一番以放松身心。那经过祖传秘方浸泡养护过的身子不生一根毛发,粉团团的好似一团沃雪,却比雪更莹润,当真是上天赐予男人的一件恩物。

  田姑娘什么也不想,仰躺在水中,放松身体,静静地休息良久,这才穿衣起身回到小书房。书房案上早已放了一杯温度正好的香茗,旁边还有一炉香,香气袅袅,怡人心神。

  田姑娘盘坐在几旁,捧着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她要好好整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想想明天她该如何面对,可是想要思考时,却发现脑海空空,竟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田妙雯静静地坐了一阵,始终摸不到一点头绪,这时障子门“哗啦”一声打开了。田妙雯正捧茶啜饮,听到急促的开门声她连头都没抬,敢这么放肆地拉开她书房的门,除了她大哥没有第二个。

  “你就这么轻率地答应嫁给他了?嗯?”

  田大少爷冲进书房便恶狠狠地讨伐起来。

  田妙雯让那馨香的茶水在口中稍作停留。便顺着喉咙缓缓咽下,她依旧没有抬头。经大哥这么一问,她忽然从那一团乱麻中找到了一个线头:

  “对了!叶小天已经答应提亲了啊,那我就是叶家的人了?”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田妙雯忽然找到了问题的楔入点。脑筋开始飞快地运转起来。田彬霏俊脸通红,看来是找地方喝闷酒去了,他正要继续质问,忽然有人赶来,贴着他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什么?”田彬霏一听更加恼怒了:“你还要帮着叶小天去打理卧牛岭,那田家怎么办?”

  田妙雯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态萌萌的,就像一只捧着松果的小松鼠,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怪地看着田彬霏,似乎对他过激反应很奇怪:“我只是在他赴京期间代为打理卧牛岭,又不是不回来了。”

  田妙雯说完这句话。就赶紧低下头继续思索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理清这团乱麻的关键,一耽搁再忘了怎么办:

  “眼下最紧要的事,是要在叶小天赴京期间,保证卧牛岭安然无忧。卧牛岭内有张氏成心腹大患,外有展家和曹家与之为仇,背倚青山,三面受敌。不好办啊!

  况且,叶小天与杨应龙之约在此期间怎么办?前年我和哥哥曾拉拢过田雌凤,被她断然拒绝。这件事她应该告诉了杨应龙,如今由我出面会不会引起杨应龙的警觉……”

  田妙雯一路想开了去,分析、判断,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当中,田彬霏站在那儿扮喷火龙,一通怒吼。田妙雯竟充耳不闻,完全没有听到。

  “田家复兴的使命。你忘记了么?你忘了和我在祖祠向列祖列宗郑重发下的誓言了么?田家百五十年的苦心积累,数代卧薪尝胆的经营啊。就是为了今天,你……”

  田彬霏越说越伤心,就差声泪俱下了,眼见小妹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羞愧的无言以对,他心中稍感宽慰,便放缓了语气,道:“若非田家实在没有可堪一用的将才,大哥也不会……,似你一般身份的别家小姐,从来都是无忧无虑,何需她为家族操劳,是大哥无能啊……”

  田大少爷说到伤心处,不禁唏嘘起来。田妙雯柳眉一扬,举起玉掌在案几上轻轻一拍,欣然自语道:“对!就这么办!”

  田大少爷愕然看着小妹站起身,匆匆走到壁边摘下披风和浅露,不禁愕然道:“你要去哪里?”

  田妙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发现大哥站在门口,不禁惊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田彬霏:“……”

  田妙雯拿着披风和浅露走到田彬霏身边,不高兴地皱了皱眉,道:“你喝酒了?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田彬霏唯唯难言,田妙雯道:“快叫人给你调碗醒酒汤,回房好好歇息,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田妙雯擦着田彬霏的身子走了出去,田彬霏愕然望着她的背影道:“韧针,你去哪里?”

  田妙雯道:“我去探监!”

  “探监?探什么……”田彬霏突然明白过来,大怒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叶家人了?我刚才说的话你究竟听到了没有?”

  田妙雯站住脚步,回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为了田家,难道就不该确保卧牛岭无恙么?”

  “这……”田彬霏顿时语塞。

  田妙雯返身要走,忽又止步,回身说道:“大哥,该做的事我都会做,该我承担的事我也不会推卸!但是,我的事请你不要再干涉了,一错不要再错!”

  田彬霏胀红了脸道:“我……我做错什么了?”

  田妙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要打他的主意!否则,你会永远失去你的妹妹!”

  田彬霏仿佛被迎面重重地打了一拳,猛地退了一步,失措地看着田妙雯。田妙雯已然举步向外走去,田彬霏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欲唤不敢。突然大吼一声,狠狠一拳打在障子门上。

  这一拳下去,那障子门“喀喇”一声被打得粉碎,木条木屑和着碎纸纷飞激射。

  几个丫环闻声从厢房里出来,一见大少爷正在大发雷霆。不禁噤若寒蝉。

  田彬霏的拳头上殷红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他的心更在流血,他知道,那个从小黏在他身边,什么都听他安排的小妹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论他舍得或是不舍得,当她长大的那一天。一定会展翅飞走。

  ※※※※※※※※※※※※※※※※※※※※※※※

  大牢里面……

  华云飞惊奇地四下看着,道:“这是大牢?”

  叶小天道:“唔……,这儿本是牢头儿的房间。”房间不算很大,但很整洁,牢头儿的房间当然不会太整洁。但是牢头儿搬出去之后,叫人打扫过。

  房子是个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间是会客室,作为犯人通常没什么客人可会,所以这里又兼了书房,临墙有个书架,架子上摆着四书五经。还有话本儿。

  书房有一扇窗,从窗子可以看到监牢的庭院。窗台上摆着两盆蔷薇花,开得正艳。窗下有一张藤榻。藤榻上有靠枕、褥垫,这样的牢房,华云飞还是头一次见到。

  李大状淡然道:“不必少见多怪。常言道刑不上大夫,土司老爷们坐牢跟我等小民坐牢自然是不一样的。我还见过一位土司坐牢的时候,牢房里有丫环伺候,还有自己的小厨房……”

  华云飞闭上了嘴巴。天下之大……,他这只井底蛙没见过的市面多着呢。确实不必惊讶。

  田妙雯站在他俩前面,看着叶小天。平静地道:“三日后,我就去卧牛岭,你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如果是寻常女子到牢中探望未婚夫,此时或许已经忘形地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了。内敛些的也该吁寒问难一番,但田姑娘走进牢房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什么交待。

  田大小姐的表现叶小天很理解,两人至此关系等于是已经确定了,但是在感情上,他们两人都还没有情侣的感觉。

  在田妙雯而言,当初以自己的终身作为悬赏是为了杀人,在叶小天而言,今天答应娶亲是为了不负田大小姐出面作证的义气,如此因果太也奇妙,心态上一时无法适应,只好摆出一副公事公干的模样才自在些。

  叶小天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手下的人,有山中蛊教一派,有山中部落一派,还有从于家招降的于氏兄弟一派,此外还有从张家接手的庄户人,很复杂,他们彼此间不大买账、除了我对别人也不大服气……”

  田妙雯打断他的话道:“这些事你纵然说与我知道也无济于事,总需我去面对。说点有用的!”

  叶小天被噎了一下,想一想,又道:“我一走,铜仁、石阡两府必定群魔乱舞,展、曹、张三家甚至包括石阡杨家的一些人,很可能联合起来搅风搅雨。”

  田妙雯道:“这是必然的,你想怎么做?”

  叶小天又想了想,缓缓地道:“这是他们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

  田妙雯目中异芒一闪,道:“我懂了!”

  “你保重,我走了!”

  田妙雯向叶小天点点头,转身就走。李秋池和华飞云呆在当场,她特意找他们陪她来牢里,就只为了问这一句话?李大状正好心地打算拉着华云飞去参观内室,以方便他们小夫妻谈谈感情的,怎么就走了?

  叶小天看看一脸错愕的李秋池和华云飞,忍不住解释道:“她找你们来,只是为她做个见证,省得卧牛岭那班人,不认这个突如其来的主母大人。”

  李秋池皱了皱眉,对叶小天道:“东翁觉得,这位主母大人怎么样?”

  叶小天轻笑道:“好!很好!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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