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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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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落难的山鸡

  在周园开启之前,彩虹未生之时,离山便已进入全部戒备的状态,小松宫与三名戒律堂长老分坐于山道各处,离山万剑大阵隐于云海深处,随时准备将来犯之敌斩杀,却依然没有能够做到万无一失,直到离山掌门动用真剑长啸,才让那道彩虹稳定下来,同时将彩虹里的异种气息完全排除,遗憾的是,却来不及阻止魔族把周园的门关闭。

  想要重新打开周园大门,让进入其间的数百名人类修行者出来,除了汉秋城外诸多强者布置的阵法,最重要的依然还是这道起于离山的彩虹,毕竟钥匙在这里,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离山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注意着顶峰的动静,此时看着掌门大人终于走出了洞府,苦候多时的人们涌上前来,拜倒行礼,小松宫神情凝重询问道:“师兄,情况如何?”

  离山掌门望向东方的夜空,看着那颗依然明亮的星辰,说道:“清晨时分,周园便能重启。”

  听着此言,小松宫松了口气,却发现掌门师兄神情依然严峻,尤其是眼中静湖剑意隐隐欲动,不由生出极大不安,问道:“难道还有别的变化?”

  离山掌门收回望向东方的视线,顺着那道彩虹,落在了北方汉秋城的位置,说道:“周园里有大事正在发生,已然有崩溃的征兆,我不知道里面的人们还能不能撑到清晨。”

  在场的离山剑宗弟子闻言震惊,却是不敢喧哗,隔了片刻,一位戒律堂长老忧虑问道:“可还有别的方法?”

  离山掌门不语,人们自然明白意思。一位弟子问道:“大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随着他的问话,很多离山弟子把目光都投向了洞府紧闭的大门,对于离山年轻一代弟子们来说,似乎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大师兄,虽然明知道师兄的境界修为肯定及不上师叔们,但还是下意识里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离山掌门看着众弟子说道:“为了尽快重开周园之门,你们大师兄几乎燃烧了体内所有的真龙之血,还想更快?你们难道希望他废掉一身修为?还是说想他就死在这道彩虹之下?”

  众弟子闻言再惊,不敢多言。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洞府里传了出来:“师父,弟子……还想再试一试。”

  这道声音是那样的疲惫,显得极为虚弱,却依然像平日里那般清亮,非常悦耳,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样的平静,从容,自信,坚定,更重要的是,这道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无论遇着什么境况,都毫不郁郁,自有一股洒脱甚至是散漫随心的意味。

  听着这道声音,众弟子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安心,就像平日里那样。

  离山掌门看着洞府,沉声说道:“你若再试,可能是死路一条。”

  那道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了起来,依然平静,无比坚定:“师妹还在周园里。”

  这就是理由,这就是道理,这就是全天下都知道并且愿意相信的理由与道理。离山掌门听出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看似平静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焦虑意味,这让他如何忍心阻止?

  到处都是能量风暴的日不落草原的深处,陵墓被狂暴的飓风包围着,草原上的水泊早已被尽数蒸发于净,湿泥也变成了于燥的沙砾,随着风在天地之间狂舞,有沙尘从黄纸伞的边缘飘了进来,昏暗了光线。

  徐有容靠着陈长生的肩,轻声说道:“我们会死吗?”

  前不久才刚刚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来的她,这时候非常虚弱,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陈长生的目光越过黄纸伞的边缘,盯着陵墓四周风沙里的那十根石柱,想着先前她推算的结果,正在进行着某种比较对照,忽然听着她的话,想了想后说道:“也许……但我不会让你死的。”

  徐有容轻声说道:“先前如果不是你把血给了我,我已经死了,可其实那时候我不怕死,这时候却怕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或者……是因为你有了活着的理由?”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也许吧。”

  陈长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很高兴。”

  徐有容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也很高兴,但越是这样,我越不想死。”

  陈长生认真说道:“是的,所以我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

  徐有容打趣道:“你很擅长想办法吗?”

  “不,但怎么活下去这种事情……我想的次数比较多。”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开始观察陵墓四周的风沙,风沙里的画面,尤其是某片先前被白草覆盖现在被沙砾与妖兽尸体覆盖的地方。已经有很多妖兽死去,更多的妖兽在与风暴对抗着,或者说被风暴席卷着到处飞舞,死亡或迟或早总会来临,除了陵墓正门前的这把黄纸伞,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给这些曾经强大暴戾的生命以庇护。

  便在这时,一道黑影越过狂暴的能量湍流与呼啸的风沙,如闪电般来到陵墓正门前,顺着黄纸伞边缘极小的缝隙,来到了伞的里面,重重地落在了陵墓厚重的石门上,砸的石门发出一声闷响,上面生出数道裂缝。

  能够避开天书碑释放的能量风暴,能够无视满天的风沙,险些把陵墓正门撞翻的……是一只鸟。这只鸟浑身杂毛,看着毫不美丽,右爪已残,身上满是血迹,看着就像是一只刚刚从猎户箭下逃出生天的山鸡。

  这只山鸡从石门裂缝的中心滑落,落到地上,用一只脚艰难地站了起来,扭了扭脖子,扑扇了一下翅膀,将翅膀上的灰与水尽数扇了下来,显得有些满意,然后望向黄纸伞边缘的满天风沙,发出几声愤怒的鸣叫。黄纸伞下的空间很小,这只山鸡扑扇出来的沙砾尽数落在了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头脸之上,两个人忍不住咳了起来。

  听着咳声,那只山鸡才想起了些什么,那双有些妖异的、泛着金色的眼瞳骨碌碌转了两圈,然后瞬间变得异常安静,看也不看陈长生和徐有容一眼,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似乎想要避开他们的视线。问题在于,伞下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它又能避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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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消逝的黑石

  一只秀气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摸了摸这只山鸡的脑袋。山鸡有些不满,却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示,极为老实乖巧地挺着脖子,任由那只手摸着,看着就像是一只鹌鹑。

  那是徐有容的手——山鸡很清楚,这个少女的体内流淌着怎样的血脉,它非常不喜欢,但必须要承认那就是自己的克星。

  陈长生的手也伸了过来,似乎也想要摸摸它。山鸡同样很清楚,这个少年有多么强大,最关键的是,他是这把黄纸伞的主人,如果它想要在这些恐怖的能量风暴里活下去,便不能得罪他,不要说摸两下,就算要它跳脱毛舞,它也要忍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山鸡闪电般地伸出尖喙,在陈长生的手背上狠狠地啄了下去。

  一道如金玉相击般的清音响起。

  山鸡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陈长生也愣住了,然后才想起来,虽然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流出来的那些血的味道已经变得极淡,但对于这种生物来说,依然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虽然说落难的大鹏不如山鸡,但终究是只大鹏,有自己的骄傲。”徐有容看着他说道。这并不是那句俗谚的原话,原话是落难的凤凰不如草鸡,但她肯定不会这样说。

  正如她所言,这只看上去就像只山鸡的杂毛鸟,便是那只先前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金翅大鹏,只不过现在早已不复先前的威势。在进入黄纸伞的第一刻,陈长生便知道了它就是那只金翅大鹏,因为那道气息,因为它眼眸最深处狂暴的神火,即便它掩饰伪装的再好,能够穿过能量风暴与飓风,并且知道只有黄纸伞能够庇护它的,必然就是那只大鹏这只金翅大鹏的本体当年早已随着周独夫的死亡或离去而死亡,直至前些天南客拿着魂木回到周园,一直沉睡在草原阴影里的它的神魂才再次苏醒重生,现在的金翅大鹏还是只雏鸟,并没有全盛时的力量与境界,难怪一直都只能化作天空里的一片阴影,直到南客将她的神魂以及魂木的能量与大鹏融为一体,才恢复了绝大部分的神威。

  陈长生没有尝试再次摸这只幼鹏。幼鹏渐渐平静下来,不像先前那般紧张与紧惕,眼中那两抹神火里的狂暴意味消退,变成某种很复杂的情绪。

  陈长生看懂了它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由怔住了。幼鹏想要传达的信息,全部在它的眼瞳里,那是恳求、请求、乞求,是悲伤、难过、黯然、绝望——周园里的无数妖兽,都是它的同伴和下属,这些妖兽在这片草原里生活了数百年,与世隔绝,与人无争,这片草原便是它们的家乡,现在它们的家乡马上就要毁灭。

  陈长生在心里说道,不用你拜托什么,我也会尽可能地让这个世界保存下来。幼鹏似乎听到了他的心理活动,更加安静,显得十分乖巧,但有意思的是,依然不肯靠近他,相反宁肯向着本应更加忌惮厌恶的徐有容挪了几步,老老实实地靠在了她的怀里。

  陈长生的余光一直都注意着陵墓四周的那片风沙。与徐有容对话、与大鹏进行心灵上的沟通的同时,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进行着推算。按照徐有容先前的说话,陵墓四周的十座天书碑之间的联系,属于某座阵法的变化,现在因为剑池现世,这座阵法的平衡被打破,再也没有办法复原,除非能够找到剑池替代的那个消逝的空白。

  是的,在这座阵法里,剑池只是替代物。剑池替代的是什么?徐有容说周独夫从天书陵里带走了十二座天书碑,这里只有十根石柱,还有两座天书碑在哪里?

  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什么,那是在天书陵观碑悟道时最后的记忆里的空白,后来他隐约想起来了一些什么,于是他的心里难以抑止地出现了一个猜想。

  为了证明那个猜想,他一直注视着陵墓的四周,寻找可以证明那个猜想的证据——他必须得到足够的确认,才会去按照那个猜想行事,因为那会是极其冒险的举措,人只有一次生命,那么机会就只有最后一次。

  风沙漫天,陵墓四周的地面时而积起小山般的沙丘,时而连坚硬的青石地面都被掀起。他一直注视着的那个地方,也正是徐有容推算出来的那个地方,那个曾经被白草覆盖、现在被沙砾与妖兽尸体掩盖的地方,终于露出了数百年前的真容。

  那里有一方残破的石垣,看着像是一个座,一个碑座。

  此处应该有座天书碑——陈长生确定了这个事实,神识微动,取出一样事物握在手里,然后望向那只幼鹏。幼鹏本能里感觉到了不安,想要望向别的地方,不想与他对视,却发现因为太过紧张,颈子竟是僵住了。

  一人一鹏对视,气氛有些诡异。幼鹏在心里想着,为什么是我?陈长生在心里说道:因为你是了不起的金翅大鹏,只有你才能撑得住能量风暴的肆虐,至少一段时间。幼鹏怨恨地想着,为什么你不去?陈长生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在心里说道:就算我赌对了,周园依然会毁灭,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幼鹏的意识沉默下来,接受了他的说法。

  陈长生张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块黑石。

  这块黑石约半指长短,形状细长,通体黝黑,石头表面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如没有星辰、却有星光的夜空,令人睹之沉醉,直欲沉沦其间,明显不是凡物。这正是他在凌烟阁里,王之策画像后找到的那块黑石。

  看着这块黑石,幼鹏的眼瞳里闪过一抹畏惧,片刻后才镇静了些,张开鸟喙把黑石衔了起来。

  陈长生把黄纸伞向旁边转了转,给幼鹏留下出去的通道。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直都用身体挡着徐有容的视线,不是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秘密,而不是她阻止自己随后要做的事情。

  风起,幼鹏化作一道黑色的影子,飞出黄纸伞,穿过陵墓间肆虐的狂风与那些可怕的空间裂缝,依循着陈长生先前视线的指引,于漫天风沙之中飞到那座很不显眼的残破碑座上方,松开鸟喙,片刻后……那块黑石准确地落在了碑座上。

  仿佛星空来到了从来没有星空的周园里。

  很黑暗,却又很宁静。

  一道强大而又宁静的气息从那方碑座上生出。

  下一刻,残破的碑座上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天书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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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碑与剑的过往

  随着那块黑石落到碑座上,变成黑色的天书碑,一道悠远而古老的气息从石碑里散发出来,与其余十座天书碑散发出来的气息渐渐融为一体,那道隐藏在相对位置之间的阵法,似乎随着这道气息的到来,发生了某种微妙而又绝对重要的变化。

  陵墓四周稍微变得安静了些,石柱表面的石皮不再继续剥落,那些已经露出来的黑色石碑表面,泛着幽幽寒冷的光芒,至少数百道像线一样细的空间裂缝,飘浮在这些石柱之间。

  那些飘浮在石柱之间的细线般的空间裂缝,其实非常可怕,幽暗如深渊一般,任何事物触着那些裂缝,都会被切割开来,而一旦被那些裂缝吞噬,便将被送往异空间里,承受永远没有尽头的孤单漂流,好在现在被某种力量束缚着,不再继续飘散。

  呼啸的狂风里响起幼鹏的清鸣,这道鸣声是那样的开心,充满了报复成功的快感,它前世是周独夫的座骑,曾经亲眼看着强大的主人镇压住这些骄傲的的石碑,现在仿佛昨日重现,如何能不得意?

  陈长生的视线从那些空间裂缝上收回,望向陵墓四周的十一根石柱,按照徐有容先前说的推演方法再次做了一次验算,确认这座阵法控制住了天书碑现世带来的能量暴发,同时确认自己的记忆以及那个看似神奇的念头没有错。

  当初他在天书陵里夜观天书碑,前陵十七座碑组成了一幅星图,却始终有所缺失,让他迟迟不能突破那道门槛,直至最后,那块从凌烟阁里拿到的黑石大放光明把星图补完,他才真正明悟了天书碑的真义,从而突破至通幽上境。

  无数星光洗山陵,当时的他处于神游物外的状态中,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后更是忘却了黑石的作用,只有极隐约模糊的一点印象,好在他最终还是记了起来,并且得到了验证。

  凌烟阁王之策画像后的黑石……是一座天书碑。

  至此,天书陵最大的秘密,同时也是周园最大的秘密,甚至可以说是这片大陆千年以来最大的秘密,终于在他的眼前展露出来了绝大部分的真容,那些曾经的绝世强者之间发生的故事虽然已经湮灭不闻,但已经被他看到了某些真相。

  很多年前,周独夫在天书陵里带走了十二座天书碑,这件事情本身就极为惊世骇俗,没有人能想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同时,他能够在天书陵外保存这些天书碑,同样也是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天书碑乃是天道圣物,碑中蕴藏着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堪称狂暴的能量,那些气息与能量来自别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像是无数的火星,而这个世界里的山川河海树木兽人,所有的存在都是一堆于柴。

  于柴烈火一朝相遇,必然会生出无数的火焰,幸运的是,无数年前天书降世,自然生成某种禁制,天书碑与大地连为一体,借厚土之势静息,所以在天书陵时,这些能量可以很平静地贮存在石碑里。一旦离开天书陵,那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便会自然离碑而出,点燃这个世界里的所有,那些悠远古老的气息看似平静,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却代表着毁灭。

  所以,天书碑不能离开天书陵。

  周独夫却偏偏这样做了,而且还成功了。有一座天书碑不知为何遗失在外,他带着其余的十一座天书碑进了周园,即便周园与世隔绝,即便他的能力近乎神迹,依然没有办法让这十一座天书碑隐匿气息,不让那些气息与真实的世界发生接触,所以他用惊天的手段与天才的智慧,想出了一个非常奇妙的方法——他让这十一座天书碑组了一座阵。

  这座阵法是对天书陵禁制的一种高妙模仿,或者于脆说是天书陵的缩小版——徐有容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出这些石柱之间的联系,看穿周独夫当年的神妙手段,正是因为她自幼便一直在研读天书陵与天书碑的缘故。

  依靠这种阵法,周独夫让离开天书陵的十一座天书碑的气息生生相克,源源不绝,自成独立世界,靠着这种看似脆弱的平衡,阻止了毁灭的发生,而为了防止有人破坏这种平衡,他在日不落草原里留下了无数可怕的妖兽。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或者当周独夫死亡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周园的规则逐渐崩溃,陵墓坍塌,然而那十一根隐藏在石柱里的天书碑却依然始终无人发现,沉默地禁受着风雨,直至永远。

  但世间没有永远这种事情。事实上,就在周独夫入天书陵夺碑之后没有多少年,有一个男人便悄悄进入了周园,打起了这些石柱的主意。单以境界修为和战力论,那个男人当然不如周独夫,但要说到别的方面,在世人心中他要比周独夫还要优秀。

  那个男人就是王之策。

  或者是奉太宗皇帝的命令查找天书碑的下落,或者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某种猜想,王之策进了周园,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取出了其中一根石柱里的天书碑,同时很神奇地把那座天书碑变成了一块黑石。

  周独夫自然发现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是问题出现。

  十一座天书碑少了一座,这意味着这座耗尽他心血的阵法就此破灭。

  当年的周园,想必和现在一样,充满了能量风暴和呼啸的毁灭飓风。

  周独夫当然可以凭借自己的绝世力量,强行压制住这些天书碑的暴发,但就像最开始那样,他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些天书碑之间,所以他必须修复那座阵法,换句话说,他必须再去找一座天书碑。

  很明显,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大周皇族和国教,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也许就在他坐在陵墓之间思索的时候,他看到了草海里一把依然不肯屈服的剑,可能是陈玄霸的龙吟剑,可能是南溪斋的那把圣女剑,这让他想到了一个方法既然很难再找一座天书碑,那么就找一个替代品好了。

  当然,那个替代品必须要足够强大,要有与天书碑相同等数的威力。

  周独夫选择的替代品是剑意。

  他用万道剑意,来替代那座天书碑。

  至此,周园渐渐恢复平静。

  日不落草原重新变得宁静。

  再没有人找到那座陵墓,更没有人能够发现那些石柱里的秘密。

  直至其后某年,一把剑器魂分离,剑身顺着水泊流出了草原,穿过小湖,去往周园那面的世界,又顺着寒潭浮出,被溪河冲到河畔的森林里,被苏离拾走,于是汶水多了一把伞,那伞现在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陈长生拿着黄纸伞回到了周园,对草原里的万道剑意来说,这是归来。没有了万道剑意的压制,阵法就此毁灭,天书碑现世,开始毁灭天地。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也带回了那座遗落在外的天书碑,对周园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归来。

  这有可能就是当年的故事,当然,这只是陈长生的猜想,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黄纸伞里真正的秘密,这个他想象出来的故事里还有很多细节并不足够清楚,比如王之策为什么当年只拿走了一座天书碑?带走一座天书碑是他的能力上限,还是说他拿走天书碑的本意就不是为了寻找,而是为了破坏这座阵法从而毁灭周园,甚至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对付周独夫?

  没有人知道王之策当年是怎么想的,也没有人知道当年在周园里是不是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按照史册的记载,王之策和周独夫从来没有战斗过,按照民间的传说,他们是结义兄弟,但谁知道呢?那些曾经纵横大陆的强者、星耀京都的前贤,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以至战斗方式,都不是现在的陈长生所能够理解的,甚至不是他能够想象的幼鹏穿过那些恐怖的空间裂缝,飞回了陵墓正门之前。

  陈长生看着它的眼睛,没有说话。它看懂了,眼神变得阴沉起来,心想这是一场交易,既然我已经完成了,凭什么还要继续帮你做事?而且你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死沉死沉的,我要来不及飞出去怎么办?

  是的,依然还是有些来不及。

  那些石柱不再继续剥落石皮,天书碑不再继续散发清光,悠远古老的气息重新收回黑石深处,但周园的世界已然千疮百孔,无数能量风暴还在撕扯着草海与山峦,最可怕的是,天空还在不停地崩落。草原上的妖兽们似乎感觉到了一线生机,正拼命地向着远离陵墓的方向狂奔,然而远处的山岭也在崩塌,谁能知道在世界毁灭之前,它们能否跑出去?

  陈长生回头望向徐有容。

  徐有容已经感受到了外面的变化,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周独夫用十一座天书碑组成的阵法,是她看懂的,也是她告诉了陈长生如何解决问题,但她没有想到,陈长生真的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这让她很震惊,甚至有些茫然——为什么他会有一座天书碑?

  只是来不及说这些,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

  天书碑安静下来,他们必须抓紧时间离开,一起离开。

  陈长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看着即将毁灭的周园,说道:“你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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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万里送剑

  清晨的雪原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那片阴影的缘故,还是因为云层依然未散,晨光很淡,从晨光里落下的雪也很稀疏,飘飘洒洒地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场必将被记载入历史里的杀局,这场必将将会改变大陆历史走向的杀局,至此时已经发生了很长时间,胜负依然没有分出,结局却似乎已经注定,四周如山般的魔将身影沉默而冷厉,那片阴影依然高悬于天,黑袍静静地坐在十余里外的雪丘上,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身影依然挺拔,却不够有些孤单落寞。

  忽然间雪原里生出一场风,卷起纷纷洒洒的雪片,场间的死寂刚刚被呼啸的风声打破,紧接着便被一道剧烈的爆破声完全撕扯于净,只见黑袍所在的雪丘上生出无数强大的气息,无数积雪向着天空与四周喷溅,那几盏飘浮在空中的命灯瞬间消失,黑袍的前襟被撕出几道絮丝,更可怕的是,那张看似坚不可摧的方盘……就这样变成了一块废铁。

  无数双视线没有来得及望向黑袍所在的雪丘,便投向了雪原中间某处。

  雪原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当今大陆上,有谁能突破那片阴影与魔族数万大军的重重防御,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那是一个少年,他的右手举着一把旧伞,左手握着一把短剑,紧紧地闭着眼睛,清稚的眉眼间,尽是只有在生死之间才能看到的坚毅,当然,他的脸上也能看到无尽的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少年睁开了眼睛。

  这名少年自然就是陈长生。他茫然四顾,只见眼中皆是雪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约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周园,可是这里又是哪里?这里的天空中为何也有道阴影?这道阴影里的意志怎么比日不落草原上大鹏的阴影还要强大可怕?雪原四周那十余座如山般的身影又是什么?怎么散发着腾小明和刘婉儿那对魔将夫妇一样的气息?难道那些如山般的黑色身影都是魔将?十余里外雪丘上,那个浑身罩着黑袍的男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如此阴森?他为什么会穿着一件黑袍?

  陈长生看着雪原遥远外围那片隐隐若现的雄城轮廓,想着道藏上的记载描述,身体僵硬无比,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心想不会吧?难道那座城便是传说中的雪老城?这里是魔域雪原?那些山般的黑影真的都是魔将?穿黑袍的阴森男人就是黑袍?那道阴影呢?

  前一刻还在周园的陵墓顶上与坠落的天空相抗,下一刻便来到了万里之外的魔域雪原,看到了传说中的雪老城的身影,看到了那些过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和书中的魔族强者身影,如果是精神力稍微差些、意志力稍微薄弱些,说不定会直接震惊的昏死过去,甚至有可能会直接被吓死,因为这幕画面实在太不可思议。

  陈长生的意志力很强大,所以他没有昏倒,但这并不是好事,他必须清醒着承受眼前所见带来的精神冲击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有了崩坏的征兆,身体更是僵硬的完全无法动弹。

  一只蚂蚁忽然来到巨人的世界,一名普通人忽然误入星海里的神国,他这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溅飞到空中的无数积雪簌簌落下,然后来自云中的薄雪缓缓飘落,落在伞面上,雪原上依然死寂一片,无双数视线隔着数里、数十里甚至数千里的距离,看着陈长生,没有任何声音。

  对于那些强者们来说,陈长生的出现也很古怪。

  神国忽然出现了一个普通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想必也会很惊讶,这个普通人是怎么来的。

  雪原陷入一种很奇异的寂静中。

  陈长生身体僵硬无比,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冲击,让他的精神世界近乎崩坏的同时,也摧动他的思绪高速运转起来。

  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自己为什么从周园来到了魔域雪原,这件事情短时间内肯定想不明白,所以他不去思考,那么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么多传说中的魔族强者?这些魔族强者是来伏杀自己的?

  这不可能。他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级别看似够了,但一个通幽上境的少年对这些大人物来说,真的就像是蝼蚁一般,哪里需要这么大的阵势,就连最自恋的唐三十六都不敢这样认为。

  魔族强者们要杀的对象另有其人,那个人是谁?

  那个被魔族数万大军围困数日夜的中年男子,已然身受重伤,面临着必死之局,他眉眼间的神情依然散漫,显得毫不在乎,然而在看到陈长生手里那把伞时,他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向陈长生走了过去,雪原上,他离陈长生最近,只需要十余步,便能走到身边。

  “噫,有把剑。”

  那名男子伸出左手把那把伞拿了过去。

  陈长生只听到了脚步声,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便发现手里的黄纸伞被拿走了。

  他望向那名男人。

  那名男人穿着件长衫,但并不是太长,不像文士,腰间系着把剑,却又不像剑客,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道清冽的气息,仿佛一把剑尽情地展露着锋芒,令人无法直视。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见到苏离,他只看到了苏离的背影,眼睛被刺的生痛。

  还要再过很久很久,他才能直视此人,而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离山小师叔苏离。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艰难地站直身体,下意识里右手微微握紧,伞柄已经不在,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

  黄纸伞在那个中年男人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那样的融洽,仿佛这伞本来就是他的。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再次惘然起来,忽然觉得周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己离开天书陵,从京都到汶水拿到这把伞,再进入那片草原,最后神奇地出现在这片雪原上,数万里风雨兼程,只是……为了把这伞送到这个男人的手里。

  把黄纸伞还给这个男人。

  苏离左手握着黄纸伞的伞身中段,静静地看着,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然后,微笑变成开怀大笑,变成长声而笑。

  他笑的如此开心,一朝开颜。

  他望向远方如黑山般的魔将身影,望向盘膝坐在碎雪里的黑袍,望着天空里的那道阴影,说道:“你们都说我差一把剑,是的,我确实差一把剑,但现在……我有剑了,是不是该轮到你们害怕了?”

  陈长生不懂,这明明是一把伞,就算有一道剑意在里面,又怎么能说是一把剑?

  他不知道,这把黄纸伞就是一把叫做遮天的绝世名剑。

  数百年前,那一代的离山剑宗掌门,拿着这把剑,在周园里与周独夫大战三百回合,身死,剑却未折。

  这把剑是剑池里最强的一把剑,也是最不甘、最想重获自由的一把剑。

  这把剑,本就是应该由苏离继承的剑,这就是他的剑。

  这把剑的剑身,离开了草原,被苏离拾得,送去汶水,以此造了一把千机百变的伞。

  但剑意不在,所以不是他想要的剑。

  这把剑的剑意,一直在草原里等着剑身的归来与重逢。

  数百年后,陈长生路过汶水,得唐家赠伞,携伞入周园,于草原里,让剑身与剑意相遇,从而召唤出万剑凌空。

  这个故事,至此似乎已经迎来了完美的结局,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直至他来到了这片雪原,将这把伞交给了苏离,这个结局才真正完美。

  苏离握着黄纸伞,想起数百年前,第一次走进离山峰顶的洞府,看见师父身后墙上挂着的这把剑时的画面,想起之后那些年,他强行把境界压制在通幽境,连续数次入周园寻剑的时光,很是感慨。

  这是离山的剑,这是师父的剑,这就是他苏离的剑。

  数百年,真是好久不见。

  这让他如何能不快意,如何能不纵情而笑。

  他在笑,黄纸伞仿佛也在笑。

  但快意的笑声里依然有一丝怅然,些许遗憾。

  师父,我重新握住了这把剑。

  但……周独夫已经死了,我没有机会把他斩于剑下,替你报仇。

  清朗而放肆、却又怅然遗憾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雪原上,仿佛要传到千里之外。

  这笑声里的意思,清楚地告诉了整个世界,就连陈长生都听懂了。

  怅然于周独夫已死,遗憾于不能将其斩于剑下。

  这是何其自信,甚至狂妄的想法。

  但没有谁对此表示嘲讽与不屑,就连黑袍也只是沉默着。

  因为苏离已经找到了那把他的剑,谁知道他在剑道上会走到什么地方?

  清朗的笑声渐渐敛没,苏离身上的剑芒也渐渐消失,仿佛变成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

  他抬起头望向雪原四周,那些魔将们如黑山般的巨大身影,神情平静,伸手握住了伞柄。

  他的左手握着黄纸伞的中段,就像握着剑鞘。

  他的右手握着黄纸伞的伞柄,就像将要拔剑。

  陈长生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很适合弹琴,当然,更适合用来握剑。

  伞柄就是剑柄,就在苏离的手落到伞柄上的那一瞬间,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意,笼罩了整片雪原。

  数十里外的雪原上,一座如山般的魔将身影微微摇晃,然后重重地倒在了雪地里。

  一道鲜血出现在雪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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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一剑万里

  苏离的手握着伞柄,并没有别的什么动作,那道剑意却已经侵凌至数十里之外。

  没有剑光亮起,也没有剑风,薄薄的雪片缓缓飘落,雪原四周却出现了无数道凄厉的声音。擦擦擦擦那是剑锋割破空间的声音,是剑锋割破盔甲的声音,那是剑锋割破魔将强大身躯的声音。

  十余座如山般的魔将黑影四周,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白色剑痕,寒风骤碎,重甲骤分,鲜血乍现,有的如山黑影闷哼声中倒在了雪原的,有的如山黑影暴喝声中连连后退,竟没有一名魔将能够在原地站住苏离望向十余里外的雪丘,望向盘膝坐在那里的黑袍。

  黑袍身前那块方盘更是已经变成了一块废铁,上面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洼陷,哪里还能像先前那样投影周园里的一切。正是因为方盘被毁,先前才会发生那场恐怖的爆炸,即便是他这等层次的绝世强者,也受不了轻的伤,衣衫破烂,看着竟有些狼狈。

  周园方盘莫名破毁,让他受了伤,感知到周园之局已破,这让他很受伤,但最让他觉得警惕不安的是,苏离现在手里握着的那把伞,这个布置了很长时间,魔族出动了无数高手的杀局,似乎也要出问题了。

  苏离如果想要破开魔族设下的围杀之局,需要在剑道上再作突破,然而正如他曾经所言,像苏离这等级数的剑道强者,即便是生死之间的大恐惧,也无法帮助他突破数百年都未曾突破的那道障碍,除非他拿到那把剑。

  现在,那把剑来了。

  这怎么可能?黑袍望向苏离身后的那名少年,默然想着,原来一切变数皆在于此。

  他识得黄纸伞,知道黄纸伞的来历,他识得陈长生,知道陈长生的来历,他是大陆最擅筹谋的魔族军师,只需神念微动,便把周园里以及周园前后发生的故事推算的清清楚楚,不差分毫。

  然而即便算得再清楚,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法让那把黄纸伞离开苏离的身边。

  黑袍站起身来,微微发青的双手,从袖子里伸出,仿佛要将雪原上的所有寒风尽数抓碎。

  苏离静静看着他。

  二人相隔十余里。

  苏离握着伞柄,手指微微用力。

  只听得锃的一声清鸣。

  一道明亮的剑身,从黄纸伞里抽出。

  原来,这才是黄纸伞的真身。

  那把剑一直藏在黄纸伞中。

  剑未全出。

  只有半截剑身出现在天地之间。

  雪原之上风雪骤疾,薄薄的雪片变化无数道无形的剑,呼啸席卷而去,瞬间来到十余里外的雪丘。

  黑袍低头,揖手,微微泛着青色的双手,仿佛行礼一般,护在了自己的脸前,与那件垂落至雪面的黑袍一道,将所有一切都遮掩了起来,一道阴寒至极的气息,迎向那些如剑般的雪片。

  嗤嗤嗤嗤无数声割裂声,在雪丘之上响起,黑袍身周的空间里,出现无数道清厉的剑光。

  下一刻,黑袍的末端离开了雪面,黑袍飘了起来,衣与人俱轻,伴着风雪与剑光,向后飘掠,消失于虚无之中。

  剑光渐敛,剑鸣渐静,风雪渐缓。

  一道黑色的布片缓缓飘落在雪原上,同时,还有一道殷红色的鲜血。

  隔着十余里,苏离一剑便伤了黑袍。虽然说黑袍因为方盘的毁灭受了不轻的伤,不及最强之时,但请不要忘记,苏离手里的剑也没有完全出鞘,还有一半隐在黄纸伞中,那么,这是怎样的一剑?

  苏离没有理会退走的黑袍,望向雪原深处那座若隐若现的魔城轮廓,望向天空里那道蕴含着无尽威压与恐怖意志的阴影,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眼神却变得越来越狂热,喝道:“来战”

  伴着这声如剑鸣的断喝,一道真正的剑鸣响彻雪原。

  苏离的右手握着伞柄向外抽出,寒光四散的剑身,出现在雪原之上。

  时隔数百年,遮天名剑,终于重见天日,它见的第一个对手,便是魔君。

  这样的回归,何其霸道,何其嚣张剑名遮天,无论天空如何广阔,只要这把剑横于眼前,便可以不见。

  无论天空里的那片阴影如何恐怖,想不见便能不见。

  苏离左手握着黄纸伞,右手随意地提着遮天剑,看着天空里的那道阴影,自有一道呵天斥地的气势。

  这样的人物,何其强大,何其英雄看着苏离的背影,陈长生动容无语。

  他知道自己即将亲眼看到,大陆数百年来最高层次的一场战斗。或者他很快便会死去,死在这场战斗的气息对冲里,或者参加这场战斗的双方,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死去,但他不觉寒冷,甚至觉得有些热。

  这道热意来自心里,来自血液。

  人生总有热血时。

  哪怕刚刚离开周园,便莫名被卷进这场近乎神明之间的战斗,会突然的死去,他也不在乎。周园之行,果然不虚此行,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英雄人物,能够看到这样一把绝世名剑重现锋芒,生死何足道哉?

  陈长生这时候已经隐约猜到,站在自己身前的这名了不起的人类强者是谁。

  他的手握住剑柄,便有数名强大的魔将倒下。

  他抽出半截剑身,黑袍便身受重伤,飘然远离。

  现在,他的剑已经完全出鞘,他的人也已经完全出鞘,向着风雪与天空里的那道阴影,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锋芒这第三道剑会有怎样的威力?可否会斩破天空,把那道阴影直接斩于剑下?

  只是瞬间,陈长生便想了很多事情,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被那道笼罩整座雪原的剑意,无微不至地清洗了一番,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战意,如果能够活下来,相信这些获得,一定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耳中。

  “握住伞。”

  陈长生看着那名中年男子的背影,知道这声音应该来自他,只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无措。

  “还不赶紧握着,不然我可自己先逃了”

  苏离看着天空里的那片阴影,神情坚毅,气势非凡。

  谁能想到,他同时在对陈长生悄悄说着这样毫无气势的话。

  陈长生愣住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道:“前辈……”

  苏离没有转身,执剑望天,意甚从容。

  但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急促,显得非常焦虑。

  而且,为了不让魔族发现,他薄唇不动,说话更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前你个头的辈,你这个猪头还不赶紧靠过来点伸手抓住了”

  陈长生真的愣住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前辈……您不是那位传奇强者吗?不是一把剑便能纵横大陆吗?您不是要与那道阴影战一场吗?你不是要对方来战吗?原来……您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战斗,只想着逃跑吗?您……这时候的英雄气慨,都是装出来的?

  这……难道不是假打吗?

  陈长生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这位前辈表面上壮怀激烈,大有壮烈慷慨之风,谁能想到,竟是如此……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想说这样很贱,又觉得有些不敬。

  一座在他心里刚刚树立不到数息时间的偶像,就此轰然倒塌。

  但他没有任何选择,这位前辈都要逃跑,难道他还要留下来和那片恐怖的阴影战斗?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那把黄纸伞上,神思有些恍惚,伸手过去握住。

  苏离看着天空里的阴影,神情漠然,自有一派高手风范,只有陈长生能听到他齿缝里钻出来的那道声音:“你这个猪头给我抓紧了,不然半道掉了,我可不会停下来拣你。”

  陈长生很听话地紧紧握着黄纸伞的前端,还加了一只手。

  清朗而嚣张的笑声,忽然响起,在雪原里回荡不停。

  苏离看着风雪里的魔族大军,看着那片阴影,沉默片刻,大声喝道:“看剑”

  这是遮天剑重现天地后,真正斩出的第一剑。

  也是他被魔族围杀数日数夜里,威力最大的一剑。

  风雪之中,那些魔将的如山身影变得极其凝重,更远处的数万魔族大军更是敛气静声。

  便是来自雪老城、覆盖了半片天空的那道阴影,都变得凝重了很多。

  这一剑,必将凝聚苏离毕生修为。

  即便是魔君,也有所忌惮。

  狂风骤然卷碎飞雪,笼罩雪原的剑意骤然间压缩,变成一道威力难以想象的剑势,向着天地斩了下去。

  苏离出剑。

  他一剑斩向天空。

  然而,却不是天空里的那道阴影,是与阴影相对的那半片天空。

  南方的天空。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魔族布置在雪空里的数千个元气锁,尽数被那道剑意斩碎。

  忽然变得暴烈的风雪里,出现一道极为清晰的剑道,通往雪原之外。

  苏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化作一道流光,掠进那条剑道里。

  他的左手握着黄纸伞,伞端挂着陈长生,陈长生的身体已经飘了起来。

  呼啸声中,苏离和陈长生变成了黑点,渐行渐远。

  下一刻,剑道消失,二人也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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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让人无话可说的离山小师叔

  风雪渐缓,雪原安静无声,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地面便开始震动起来,积雪渐松,无数魔族大军疾驰而过,向着南方追去。天空里那道阴影缓缓收回雪老城。黑袍不知何时回到了场间,数名魔将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场间再次回复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这些魔族的大人物仿佛都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谁能想道那位南方大陆的最强者,居然是这么样一个人。

  “当一个真正的强者,忽然不要脸起来,确实很麻烦。”

  黑袍的声音依然那般毫无情绪,偶有寒风掠过,掀起头罩的一角,露出微青的下颌。魔将们深以为然,强如苏离,居然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不入流的骗术,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这大概便是至贱者无敌的道理?

  黑袍看着雪地上苏离留下的足迹,安静了很长时间,继续淡漠说道:“他的伤已经很重,虽然成功地瞒过了陛下的眼睛,但最后那一剑必然耗尽了他的心血,他没道理还能继续撑下去。”

  一剑不可能真的万里,但能够在魔族强者们构筑的重重阵法间,斩出一条通往数百里之外的剑道,亦可以想象这一剑的威力强大到了什么程度,正如黑袍断言,即便强如苏离拿着那把剑,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雪老城西南六百里外有一片雪岭,寒冷的气候并没有冻结所有景致,岭间处处冒着白色的蒸汽,原来山岭里竟有很多温泉,一道温泉旁忽然风雪大作,随着雪片缓缓飘落,苏离和陈长生的身影渐渐出现。

  苏离已经把剑收回了黄纸伞里,右手轻轻掸飞来到面前的雪花,气度看着极为恬淡随意。相形之下,陈长生要显得狼狈很多,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黄纸伞的前段,坐在雪地里,就像是个要饭的小乞丐。

  “魔族明明智商都不错,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表现的很愚蠢,那些魔将肯定带着人往正南追。”苏离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道路,如剑芒般的锋利目光穿透层层的风雪,不知落在何处,唇角微翘露出嘲讽的神情。

  他这句话不是对陈长生说的,是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安慰自己。但陈长生并不知道,有些艰难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说道:“前辈,这里毕竟还是魔域,应该尽快离开为是。”

  苏离这时候仿佛才发现少年的存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向着旁边的温泉走了进去。

  陈长生的手松开了黄纸伞,看着走进温泉里的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温泉四周响起一阵密集的声音,有的声音非常凄厉,仿佛锋利的剑芒切割开空间,有的声音非常响亮,仿佛是铁锤落在岩石上发出的雷般轰鸣,有的声音非常沉闷,仿佛是数千丈的潭水深处有人在说话。

  随着这些声音的响起,无数道强大的气息从苏离的身体里飘逸了出来,那是魔将铁剑的剑意,是铁棒的风雷意,是黑袍的幽森意,温泉四周的岩石,被寒意冻得酥脆,然后纷纷破裂。

  雪岭里到处都是剑啸雷鸣之声就连汩汩冒着热气的温泉水面,也出现了无数道裂纹,直至很久之后,才重新归于平静。苏离站在没膝的温泉水中,长衫尽破,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裂口,鲜血不停地淌落。

  在离雪老城那般近的地方,被数万魔族大军围困,被十余名魔将围杀,魔族军师黑袍在旁静观,更有魔君的意志化为阴影遮盖着天空,这是数百年来声势最浩大的杀局,而苏离坚持了数个日夜。

  他的衣服上没有破口,连雪花都没有一粒,根本不像受伤的模样,但事实上,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被他斩杀的魔将,与他交过手的黑袍,以至魔君的意志,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很多道可怕的伤势与杀意。

  只不过那些伤势与杀意,都被他以强悍的意志与超绝的境界强行压制住了。直至他拿到了黄纸伞,抽出了遮天剑,在雪空里斩开了一条路,来到了数百里之外,确认暂时安全没有问题,不愿意继续消耗真元压制。

  于是,那些伤势与杀意在一瞬间内尽数暴发了出来。

  大部分的杀意,被他强行赠给了这片雪岭,让天地代替自己承受,但伤势却还停留在他的体内。

  他脸色雪白,神情委顿,只有眉眼间散漫的气息依然如故。

  听着雪岭里的剑啸雷鸣之声,感受着那些恐怖且寒冷的杀意外溢,看着浑身是血的苏离,和渐渐被染红的温泉水,陈长生震惊失色,声音微颤问道:“前辈……您没事吧?”

  苏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周园里的离山弟子有没有事?”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苏离沉默不语,看着雪岭远方的那轮灰蒙蒙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长生很是担心,重复问道:“前辈,您没事吧?”

  苏离转身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长生先前以为自己猜到了这位前辈的身份,但后来这位前辈的表现实在是和传言中的大不一样,在那一刻,直接让他开始怀疑人生,自然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犹豫着问道:“请教前辈大名?”

  苏离说道:“我是苏离。”

  陈长生很震惊,没想到自己猜对了,没想到自己真的猜对了。

  因为他没想到传说中的离山师叔祖,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然后?”他问道。

  苏离有些不悦,斥道:“这个顺序不对,再来过。”

  陈长生微怔,说道:“啊?”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问道:“我是谁?”

  陈长生愣了愣,说道:“前辈您是……离山小师叔苏离。”

  苏离又问道:“在传闻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陈长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前辈浑身是血,看着委顿不堪,却要问这些问题,想了想后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您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一身境界修为早已出神入化,堪称传奇人物。”

  这种评价当面说出来,很容易被认为是逢迎,但陈长生说的很认真,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于是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显得特别诚恳可信,这让苏离非常满意。

  他看着陈长生欣慰说道:“你这晚辈虽说实力糟糕透顶,但还算有几分见识。”

  陈长生这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他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多,忍不住再次问道:“前辈,您真的没事吧苏离微笑说道:“你才说过,我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一身境界修为早已出神入化,堪称传奇人物。”

  陈长生心想,能把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看来应该没什么大事。

  “所以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事呢?”

  接着,苏离喜气洋洋地说道。

  然后,他像根被砍断的石柱一样,向前倒下,跌进了温泉里。

  水花四溅,被染成红色的温泉水不停地荡漾,苏离的身体在水里不停地起伏。

  陈长生过了会儿才明白,这位前辈竟是昏死了过去,赶紧跳进温泉,把他抱了出来,然后搁到温泉畔的地面上。

  几乎就在身体落到地面的同时,苏离开始打鼾,能撑到现在,他真的已经太累。

  陈长生并不知道这一点,看着这位前辈,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他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在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心目里,苏离虽然没有排进八方风雨,也没有圣人的尊称,但他才是年轻修行者的偶像,就连唐三十六这么自恋骄傲的人,也没有异议。因为和圣后娘娘、教宗陛下这些神圣庄严的圣人相比,和天机老人、月下独酌这些循规蹈矩的八方风雨相比,离山小师叔云游四海,剑歌处处,更代表着年轻人最向往的自由与随心所欲。

  然而……原来离山小师叔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陈长生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觉得这位前辈给自己带来的震惊,甚至要比周园里的剑池和天书碑还要更大。

  看着苏离熟睡中依然漫不在乎的神情,听着他如雷般的鼾声,他忽然觉得和唐三十六有些像。

  然后,他又想起唐三十六曾经评价自己和徐有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

  这位离山小师叔,才真正让人无话可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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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泉畔的神与人

  不知道受伤太重,还是被温泉水浸泡过的原因,苏离的脸庞有些微微浮肿,双眼紧闭,英气俱散,最开始的时候让陈长生无法直视的那道锋利剑芒,更不知道去了何处,看着就像是一个普通人。

  便在这时,黑龙的离魂从短剑里游离出来,重新归附到他腰间系着的那块玉如意上,变回一条仿佛是真实的黑龙,飞到陈长生的肩头上,望向四周的雪岭,茫然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离开了周园吗?”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出来便遇着这么大的阵势。”

  黑龙在短剑中时,只能通过陈长生的神识感知外界的世界,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解问道:“什么阵势?”

  “黄纸伞被这位前辈拿走了,居然是把剑……当然,这不是重要的,刚才在雪原上,那个浑身罩在黑袍里的魔族男子,有可能就是传闻里那位魔族军师,还有十几个魔将,每个都像腾小明和刘婉儿那么强,还有那片阴影,我真的很怀疑是魔君。”

  陈长生把雪原上的阵势简单地描述了一番,黑龙听得震惊无语。不要说它现在只是一道微弱的离魂,即便恢复北新桥底的玄霜巨龙真身,遇着像黑袍、魔君这种层级的大人物,也只有死路一条。

  它望向温泉旁的那名昏睡的中年男子,问道:“那这个人类是谁?居然活了下来,还能带你逃走?”

  陈长生说道:“他就是离山小师叔,苏离。”

  听到这个名字,黑龙的身体颤抖起来,发出清脆的鸣响,玉如意竟似要碎掉一般。

  陈长生不解问道:“怎么了?”

  黑龙看着苏离,妖异的竖瞳微缩,显得十分惊恐,说道:“他很强大。”

  陈长生想着在雪原上,苏离手落剑柄,便斩杀了一名魔将,剑半出鞘,便重伤了黑袍,心想这位前辈虽说行事风格有些荒诞猥琐,但要说剑道境界和修为,确实无比强大,只是黑龙前辈本也是极骄傲霸道的神圣生命,怎么会听到他的名字就怕成这样?

  “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杀过很多龙。”

  黑龙看了眼苏离手中那把黄纸伞,毫不犹豫重新归为一道离魂,藏进了短剑里,无论陈长生如何呼唤,再也不肯出来。

  陈长生很不解,有些无奈,望向苏离,发现即便是在沉睡中,这位前辈依然紧紧地握着黄纸伞,不肯松手。

  然后他想起苏离昏睡之前问的那句话。他不知道周园里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些人有没有成功地逃离,折袖和七间是不是还活着,那个背叛人类勾结魔族的离山剑宗弟子梁笑晓是不是还活着,还有……她现在怎么样?可否无恙?

  他很担心这些事情,也很心急,想尽快回到汉秋城或者京都,确认那些自己关心的人如何,同时告诉那些关心自己的人,自己安然无恙,没有任何事情,不然……落落知道周园的事情后,该会多么着急。

  然而,他现在怎么能离开?

  听着如雷般的鼾声,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蹲到苏离的身边,开始查看对方的伤势——再如何急着离开,他总不能丢下这位前辈不管,即便他这时候也很疲惫,真元消耗殆尽,也要继续撑着,因为这位前辈明显快要不行了。

  苏离的衣衫已然破烂,那些伤势与剑意先前瞬间尽数暴发,直接从里到外穿透了他的身体,到处都是伤痕,到处都是极精纯的能量烧灼留下的痕迹,饶是陈长生医术精湛,经验丰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而且他现在手边没有药物,就连包扎伤口的布条都没有,唯一能用的,便是指间缠着的那根金针。

  金针穿过浓郁的热雾,准确地落在苏离的颈间,缓慢而又坚定地向里探入。

  ……

  ……

  令陈长生有些安慰的是,他行针之后不久,苏离便醒了过来,看来这位前辈的境界修为果然与普通修行者不一样,如此严重的伤势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如此说来,或者接下来便可以离开了?

  苏离看了他一眼,情绪很冷漠,尽是淡然与疏离,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陈长生能够接受这一点,他和这位前辈本来就是陌生人。只是这位离山前辈眼眸深处的那抹居高临下,那道神明看着蝼蚁的俯视意味,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下一刻,苏离的淡漠疏离情绪渐渐消失,或者是因为陈长生没有趁他昏睡时离开,还在想办法给他治伤,让他有些满意。

  “你是谁?”他看着陈长生问道。

  在昏睡之前,苏离曾经问过数次:我是谁。他当然知道答案,只是想通过这句话来引出骄傲的论断,我这样的绝世强者,怎么可能有事。这是他第一次想起来,要问一下这个少年的名字。

  陈长生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然而没有等他开口,苏离便接着说道:“你是谁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虽然这把剑本来就是我的,但毕竟是你送到了我的手里,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传授你一套剑法。”

  苏离站起身来,看了眼手中的黄纸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长生站在他身后,显得有些犹豫。

  苏离没有回头,冷漠说道:“你不用感激涕零,也不用自报宗派山门,试图和我搭上什么关系,图谋更多好处。”

  便在他说完这番话瞬间后,陈长生毫不犹豫地说道:“国教学院,陈长生。”

  他很清楚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更准确地说是自己和离山剑宗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但他不想撒谎,而且这位离山前辈的作派让他有些不喜,所以他说了出来,并且说的非常大声。

  雪岭微寒,温泉畔寂静无声。

  苏离站在泉畔石上,面无表情说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寒冷,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让他再次说道:“国教学院,陈长生。”

  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大,语气却更平静。

  苏离缓缓转身,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看起来,你是一个不会珍惜机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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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雪中的前后辈

  十六岁未到,便入了通幽上境,与徐有容一道创造纪录,放在年轻一代里,陈长生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就算与历史上那些绝世强者的同龄时期相比,他也毫不逊色,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少年。

  他和苏离之间的距离,无比遥远,仿佛沧海,就算把天凉王破、画甲肖张、梁王孙这些逍遥榜上的高手全部扔进那片海里,也无法填满。在修行界,苏离就是一座神明,他只是神明之前的一个普通人。

  被仿佛神明般的前辈强者居高临下教训,换成别的年轻后辈,只怕早已躬身认错,或者惴惴不敢言,陈长生此时也很紧张,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但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坚定:“我不明白前辈你的意思。”

  他珍惜生命与时光,认为撒谎是一种非常不经济的交流方式,所以向来只愿意说真话,这就是一句真话,他不知道苏离说的机会是什么。那套他准备传给自己的剑法?还是活着离开的机会?

  苏离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我是谁?”

  这一次陈长生有了经验教训,自然不会像最开始时那样误会,但他现在情绪不怎么好,所以倔强地闭着嘴,不肯回答。

  苏离很明显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神情,很自然地指着自己的脸,自问自答道:“我是离山苏离。”

  他的声音骤然提高,无比寒厉:“我只需要一眼便能看穿黑袍的功法,难道还看不出来你就是陈长生!就是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是陈长生,所以才让你不要说自己是陈长生,我让你重来一次,你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你这是什么意思!”

  暴喝如剑,陈长生只觉浑身生寒,心想前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离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说道:“你如果不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或者不说自己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你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为了还你的送伞之情,传你一套剑法倒也无妨,遗憾的是,你错过了这个机会。”

  听完这句车轱辘话,陈长生才明白这位前辈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那为什么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国教学院的陈长生?这比前辈所说的机会更重要。”

  “不可能!”苏离大怒拂袖,只是衣袖已然破烂,又被温泉水打湿,所以动作看着绝不潇洒,反而显得很可怜。但他并不在意这一点,看着陈长生说道:“能得我苏离亲授剑法,无论是哪家学院的学生,或是何方宗派的弟子,都必然惊喜交加,感激涕零,诚惶诚恐,谁舍得错过这样的机会!那是要被星空唾弃的!”

  陈长生很是无语,心想此人的自恋骄傲,怕是唐三十六再活五百年也追不上了。

  忽然间,苏离冷静了下来,神情也渐寒冷,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明白了。”

  陈长生继续无语,心想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能明白些什么?

  苏离看着他嘲弄说道:“都说你在现在的这些晚辈当中天赋极高,见识极广,怎么可能不知道跟我学剑是何等样难得的机缘?你故意报出身份,原来就是想让我因此不能授你剑法,从而……让我欠你一份人情?”

  陈长生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位前辈真是太喜欢自说自话,而且也真是太过自恋了,难道你的一份人情有这么重要?

  “世人皆知秋山是我最喜欢的后辈,你今日让我欠你人情,将来你和秋山因为有容那丫头闹将起来,想用这份人情让我不便发话,至少不便出手?”苏离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少年……很早熟,很阴险啊!”

  这抹微笑很冷,很嘲弄,很居高临下,仿佛洞悉一切。

  陈长生沉默,觉得很不舒服,知道此时不能再继续无语,解释道:“前辈您想多了。”

  “是吗?你之所以要说出自己的姓名,是因为你道德高洁,不想占我离山便宜?还是说你重视荣誉远胜跟着我学几招剑法?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对我无所谋求,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离看着他似笑非笑,说不出的嘲讽:“你抢了我离山弟子的大朝试首榜首名,还要抢吾家秋山的老婆,送剑的情份你自己又不要,还等什么呢?等着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剑斩了你?”

  这番话何其诛心,何其冷漠。

  苏离这等作派,不说是恩将仇报,也是极霸道蛮横。陈长生气息微粗,想要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再解释几句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默片刻后,把金针重新缠回手指,转身向雪岭外走去。

  风雪渐起,不多时便遮住了少年孤单的身影。

  “赶紧滚蛋!如果你能活着离开魔域,算你运气不错。”

  苏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嘲笑说道:“扮这副傲骨铮铮的模样,给谁看呢?”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沉默下来,望向北方的雪空,叹了口气。

  那小子离开周园的时候,也不说打听一下那丫头怎么样了,死了也活该。

  他脱下湿漉破烂的衣衫,只剩了条亵裤,走进温泉里,缓缓坐下,然后向后躺倒。

  无论是解衣,还是移步,直至躺进温泉里,他的动作都很缓慢,仿佛就连移动一根手指头,都是那么的艰难。

  他靠在温泉边的白石上,伸手摘下石缝里的一朵茉莉花,伸到鼻前轻轻嗅了嗅。

  谁知道在这风雪连天的世界里,怎么会生出一朵鲜花来,就算有温泉,为何偏偏是茉莉花?

  他有些倦了,懒得去想这些问题,把黄纸伞搁到一旁,然后闭上了眼睛。

  此时,魔族数万大军和那些恐怖的强者,还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

  他却像个度假的游人,在温泉里静静地睡着。

  ……

  ……

  喀喀,那是松软的雪面被靴底踩实的声音。

  苏离睁开眼睛。

  此时距离陈长生离开,他在温泉里静卧,不过数刻时间。

  陈长生又回来了。

  苏离没有转头,声音毫无情绪说道:“怕了?”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走到他的身后蹲下,重新解下指间的那根金针。

  苏离嘲讽说道:“你的铮铮傲骨呢?寅老头最欣赏的晚辈,怎么忽然间变成了软骨头?风骤雪寒,前路难行,现在知道怕了?居然不分南北,来求我离山剑宗照拂,才继续向前走?”

  陈长生依然没有理他,手指捏着金针,再一次扎进他的颈间。

  第一次替苏离行针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金针很容易扎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但这一次他没有刻意控制针法,那么苏离自然感到了疼痛。

  苏离吃痛,大怒说道:“你这个小混蛋要做什么!”

  陈长生还是不理他,取出刚才去雪岭外挖得的几株药草,碾成药末,敷在他的伤口上,又向四周望了望,拾起苏离解下的长衫,撕成布条,替他认真仔细地包扎。

  “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离很是生气,骂道:“难道你这小混蛋以为我受了伤,不能走,需要你来照顾?”

  陈长生还是不理他,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苏离觉得此事太过荒唐,气极而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又是谁?我还需要你这个废物来照顾!”

  陈长生说话了,但不是回答他的话,他看着苏离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皱着眉头,有些恼火,自言自语说道:“如果不是在周园里丢了那么多东西,这些伤治起来会简单的多。”

  苏离真的急了,准备破口大骂,却被陈长生拿着一株药草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那些脏话都被塞了回去。

  “呜呜噜噜……呜呜……”

  苏离好不容易才把那颗药草咽进腹中,大怒道:“你,要是老子能动,绝对一剑劈了你!寅老头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我和天海都谈笑风生!你竟敢如此对我!”

  陈长生真的生气了,说道:“前辈,您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我在给你治伤,你能不能安静些?”

  于是,苏离安静了。

  他看着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我……演的不好吗?”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演的。

  苏离知道自己重伤难行,魔族大军追杀在后,他不想拖累陈长生,所以用那些手段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让他先行离开。

  陈长生身体微僵,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挺好的。”

  苏离自嘲一笑,疲惫说道:“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其实没有看出来。”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老实说道:“我不喜欢被人冤枉,所以刚才我真的很生气,觉得前辈太霸道,太不讲理,太……”

  苏离咳了两声,笑着说道:“太贱。”

  陈长生不敢重复这个字,低声说道:“总之有些……为老不尊。”

  苏离笑容渐敛,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回来?”

  陈长生说道:“因为前辈你的伤真的很重。”

  这句话他说的很平常,因为对他来说,真的就是平常事。

  但在苏离听来,很不平常。

  “也就是说,你很讨厌我,自尊很受伤,急着离开,但就因为……你很讨厌的我伤的太重,所以……回来救我?”

  陈长生没有说话。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苏离先前那些令人厌憎的言语与举止都是故意的,自然再没有那些生气的情绪,只有感动。

  什么是真正的前辈高人风范?不是仙骨道骨,不是英雄无敌,不是战天斗地。

  这就是前辈高人风范。

  哪怕表现出来的很贱。

  陈长生把苏离再次从温泉里抱了出来,背到身上,没有忘记拾起那把黄纸伞。

  苏离在他背后感慨说道:“陈长生啊,如果你再这么好下去,有容那个丫头会不会为难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会很为难啊。”

  就如先前他所说,世人皆知,秋山君是他最疼爱的后辈。

  这句话,毫无疑问表明了苏离对陈长生的欣赏。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尴尬,想找些话来冲淡这种氛围,忽然看到手里的黄纸伞,说道:“我之所以会回来,除了前辈您的伤太重,也是因为想起来把伞忘在这里了。”

  苏离不悦道:“这是我的伞,怎么能是被你忘在这里了。”

  陈长生认真说道:“前辈,这把伞是唐家老太爷送给我的。”

  苏离很是生气,说道:“这是我的伞!”

  陈长生笑了笑,不再继续争执,说道:“等离开魔域,再来说吧。”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苏离向雪岭外走去。

  不多时,风雪便掩盖了他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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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等一个人

  “前辈,如果你想让我离开,完全可以直说,何必做这么多事情,故意激怒我,骗我?”

  “我苏离行事,自有我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向你解释?”

  “好吧……前辈,您刚才说的寅老头是谁啊?”

  “教宗。”

  “啊……教宗陛下姓寅吗?”

  “是不是觉得很?”

  “前辈……我可没这么想。”

  “那你的意思就是怪我咯。”

  “前辈,先前在雪原上,我还以为您真的会继续战斗下去呢。”

  “魔君、十几名魔将,黑袍……还有魔帅那个变态不知道藏在哪里等着……还打?你当我傻啊”

  “可是……在出剑之前,您真的很英武,真没想到您会逃走。”

  “兵者,诡道也,那剑道的魂为何物?”

  “不知道。”

  “剑道之魂,就在于一个剑字。”

  陈长生背着苏离在风雪中翻山越岭,对话进行到此时,终于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他这时候觉得很疲惫,而且很郁闷,又因为郁闷更觉疲惫,心想同样是背着逃亡,这和在周园草原里背着初见姑娘时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数万魔族大军分作无数道铁流,从雪老城向着南方的荒原前进,只要给予足够多的时间,魔族大军绝对可以把数百里方圆里的雪岭原野翻过来,然而黑袍看着消失在风雪中的魔族大军,却没有任何放松的情绪。

  便在这时,雪原地面震动起来,数日夜里被强者威压与恐怖剑意碾的极为密实的雪面,顿时变得松软了很多,伴着沉闷的声音,一只巨大的妖兽从风雪里缓步走出,长吻盘角,凶煞无比,正是地兽榜第三的倒山獠。

  这只倒山獠身形非常巨大,要比周园里那只还要雄壮很多。足有四十余丈高。

  在倒山獠的盘角间,坐着一个魔族。那名魔族很瘦小,甚至比普通的人类儿童还要更加瘦小,与巨大的倒山獠相比,更是渺小至极,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名魔族的身下,倒山獠乖顺老实至极。

  那名魔族穿着一身盔甲,遮住了所有的身体,包括脸,盔甲上面到处都是金线织成的复杂图案,像是太阳花,又像是雪老城里最流行的色块涂画,在这些金色图案的边缘,有很多幽绿的物事,分不清楚是宝石还是铜锈。

  一道恐怖霸道的气息从这名魔族的盔甲缝隙里散溢出来,一双冰锥般的目光,穿透头盔,落在数十丈下方的雪原上,落在黑袍的身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笔直的金属线,没有任何起伏,线上却串着无数张破锣,每吐出一个字便像是破锣被敲响,非常刺耳:“按照你的推算,这个杀局万无一失,陛下才会同意你的计划,现如今,神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我的小海笛都断了只胳膊,那个人却跑了,我很想知道,你说的万无一失到底在哪里?你准备怎么向陛下和我交待?”

  恐怖强大的第二魔将海笛大人,在这名魔族的嘴里,是他的小海笛。

  他自然便是是魔族大军的统帅,传闻中魔域雪原里,魔君之下的第一强者,魔帅。

  黑袍在魔族的地位很非常崇高而且特殊,虽然他不是魔族,但深得魔君的信任,曾经替魔族立下过不朽的功勋,更因为整个大陆都知道他的手段是多么可怕,无论人类还是魔族,他仿佛可以洞悉所有的秘密,掌握所有的情感。

  所有曾经试图挑拔他与魔君之间关系的魔族大人物,最终都死在了他看似随意的应对之下,到了现在,雪老城里早已经没有人敢质疑黑袍的存在,更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只有魔帅例外。因为魔帅也深得魔君陛下的信任,而且非常强大,更关键的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黑袍对魔帅很有耐心。但今天黑袍没有太多耐心,没有理他,静静看着南方的风雪,沉默不语。

  寒风掀起黑袍一角,露出微青的下颌,数百年来,黑袍第一次专门针对一名人类强者布置杀局,整整推演了三十七次,苏离都必死无疑,然而谁能想到,最终苏离却成功地逃走了,他从未失败过的谋划布局,似乎第一次被破掉了破掉这个杀局的人不是教宗,不是圣后娘娘,也不是白帝夫妇,而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无论黑袍还是魔将们,只需要动动手指,便能把陈长生碾死,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让历史改变了方向。

  黑袍非常清楚陈长生的来历,所以这次周园之局,他本就没有想过要杀陈长生,只是苏离出现的太早,而且陈长生的身边带着那把伞,所以他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意志,传给潜入周园的魔族们。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想到陈长生成熟的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更快。

  周园之局就这样以黑袍的失败而告终?不,黑袍不这样想。只要苏离一天还没有回到人类世界,更准确地说,以苏离现在重伤难愈的状态,只要他一天还没有回到离山,这个杀局便还在进行之中。

  就像他曾经对苏离说过的那样,这片大陆上,想苏离死的人太多了,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无数人都希望他早些死,魔族如此,人类世界里的很多人也是如此,只不过苏离太强,没有谁敢试着去杀他。而现在苏离已经被魔族重创。那么人类世界里的那些势力便迎来了他们的机会——这种推论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是魔族与人类联手一般,但黑袍很清楚,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因为,很多年前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

  黑袍静静看着雪原的西南方向,寒风渐劲,他眼睛微眯,细长而秀气,却有着寒冷而复杂的情绪。

  他想着那名离山弟子,不禁有些感慨,仇恨真是世间最有趣的东西,可以⊥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变成双手染遍鲜血的魔鬼,也可以⊥一个名门弟子变成天才的阴谋家,不知道那名离山弟子还会带来怎样的惊喜。

  如此想来,即便苏离能够成功地回到离山,周园的故事也还没有结束。

  他抬起左手伸进十余里外的一道冰川,遥遥一抓。只听得轰的一道声响,冰川骤然破裂,无数锋利的冰块,在天空下泛着幽幽的蓝色到处飞舞,同时飞出来的还有一道娇小的身影——那是紧闭着双眼,奄奄一息的南客。淡绿色的羽翼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黑袍抓住她,没有理会身后那座如山般的倒山獠和魔帅,向风雪深处走去。

  汉秋城还是春天,自然不会下雪,但今晨却十分寒冷,城外那片树林里一片寒意,青叶上刚刚凝成的露珠,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被冻成了冰珠,从叶上骨碌碌滚落下来,发出密集的声音。

  之所以会有此等异象,是因为树林后方的天地气息混乱无比。雾中隐约可见的周园正门依然紧闭,自万里外离山而来的那道彩虹,在国教布下的大阵帮助下,不停地试图打开那扇大门,竟让自然都生出了感应。

  树林里外到处都是修行者,有来自离宫的教士,有各宗派学院的师长,自然也有汉秋城的城守,还有以朱洛为代表的天凉郡世家,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极为凝重。

  时间缓慢地流逝,随着朝阳冲破天边的云层,汉秋城被照亮,那道彩虹似乎也变得明亮了数分。

  “开了”树林最深处,浓雾近前,一名离宫教士惊喜地呼喊道。

  随着这声喊,场间顿时变得扰嚷一片,很多人向着雾中那道缓缓开启的园门涌了过去。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办法进入周园,但离得近些,也方便稍后接应,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周园关闭是魔族的阴谋,进入周园试炼的那些弟子们可还好?

  不多时,便有一名修行者从周园里急掠而出,显得极为惊惶,直至看到自己的师父,才终于放下心来,竟险些哭出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修行者从周园里走出,看着都有些狼狈凄惨,但终究他们活了下来。

  离宫教士和朝廷官员站在一旁,仔细地记录着出园的人数,又有更多的办事人员,不顾有些年轻的修行者惊魂未定,便上前上前询问宗派与姓名,然后计算还有多少人未曾出园。

  树林里到处都是慌乱的声音。

  朱洛和梅里砂站在林外,听着教士和官员们的回报,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从那些离开周园的修行者的描述里,他们先前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那是最糟糕的一种猜想——周园马上就要毁灭了。

  时间继续向前行走,越来越多的人逃出了周园。

  但按照离宫教士和官员们的记录,还有些人没有出来。

  梅里砂看着浓雾里那扇越来越淡的园门,感知着里面越来越紊乱的气息,眼神变得越来越寒冷。

  陈长生还没有出来。

  朱洛望向树林外官道上的那辆车,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那辆车是青曜十三司的,车窗上青帘掩着,看不到里面。

  徐有容坐在窗畔,沉默不语。

  她在等一个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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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悲伤的理由

  徐有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等着那个人从周园里出来,车窗上的青帘虽然落着,却遮不住她的视线。

  时间继续无情地流逝,太阳缓缓地上升,天光渐渐地移动,从汉秋城的城墙上移到官道上,直至照亮整个世界,也穿过窗帘,照进了车里,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离开周园之后,她在第一时间里告诉了梅里砂主教和朱洛,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园的天空正在崩落,之所以这些人能够有时间离开,是因为有个少年正在草原里的周陵上,用一把伞撑着天空,必须尽快想办法去救他。

  如果她不是徐有容,梅里砂和朱洛肯定会认为她疯了,但即便她是徐有容,梅里砂和朱洛相信她的话,却也没有办法去救那个独自在周陵撑着天空的少年——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入周园,而且真如她所说,想要救下那名少年,需要更高境界的强者。朱洛或者有这种能力,但周园现在正在崩塌,非常不稳定,他只要走进周园,那个小世界或者便会瞬间毁灭。

  没有人能够救那名少年,只有那名少年自己,所以徐有容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他。此时,一名青曜十三司的师姐匆匆来到车窗畔,隔着青帘对她说道:“没有叫徐生的,而且我查过了,雪山宗今年没有来人。”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出来?”

  “还有四十几个人。”那位青曜十三司师姐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国教学院的陈长生……也还没有出来。”

  说出这句话,她很担心徐有容的情况,她以为徐有容关心自己未婚夫的安危,才让自己去打探这些事情,然而,徐有容没有什么反应,这让她有些意外。

  徐有容在等的人不是陈长生——进入周园的修行者登记名册上没有雪山宗弟子徐生,但她很清楚,那名雪山宗弟子徐生就在周园里,而且现在正在周陵上,撑着那把万剑形成的大伞。

  进入周园使用化名,甚至在离宫的默许下改变宗派,是很常见的事情,在她想来,徐生既然是雪山宗寄予复兴希望的隐门天才弟子,那么和她一样用别的身份进入周园,在名册上查不到,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她本就没有寄希望于能够在名册上看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出了周园后,她一直沉默坐在车窗畔,看着树林深处雾里走出来、或者被抬出来的每个人,她很确信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漏过,因为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看到了很多长生宗的师兄师弟,看到了一些南溪斋的同门,看到了那些夜晚被自己救治好的伤者,看到了背着七间撞倒了四棵树才走到道畔的狼族少年,可就是始终没有看见他。

  最后,数道身影互相搀扶着从雾中走出来,然后浓雾里暴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息,那道落在雾中的彩虹,瞬间摇撼不安,仿佛随时会断裂,同时雾中若隐若现的周园华庭,忽然间扭曲解构成无数画面,似乎将要消失。

  看着这幕画面,梅里砂变得更加苍老了,朱洛飘然而起,掠至雾上的天空里,当那道彩虹终于断裂时,一道明亮盈美的剑光从他的手中斩落地面,直接构筑起一道无比强大的屏障,将浓雾后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轰的一声巨响,传遍了汉秋城周遭数百里。

  即便朱洛身为八方风雨,堪称大陆最强者之一,全力斩落的这一剑,竟然也未能完全封住那道强大的气息溅射,一场飓风卷着青叶与泥土,向着树林里翻滚而至,呼啸不停,瞬间吞噬官道,直至撞着汉秋城坚固的城墙,才终于停风停烟尘敛,世界重新恢复清明,树林里一片呻吟声与咳声。人们望向树林后方,只见那片浓雾已然尽散,然而本来应该就在雾后的那座青山……竟然也已经消失无踪周园的门消失了,周园也消失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够重新打开周园的门。即便能够打开,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周园崩塌之前散溢出来的能量,便直接虚化了一座真实的青山,周园自身还如何能够存在?

  林中鸦雀无声,那些惊飞的鸟儿也被周园湮灭时喷溅的气息直接震死,僵毙在落叶与泥土之间。

  打破安静的是悲伤的哭声,很多宗派学院的师长都面带戚容,还有很多年轻的修行者,跪倒在同窗同门的尸体旁痛哭不止。离宫教士和官员们收拾心绪,再次进行统计,确认进入周园的人类修行者,还有二十七人没有出来,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早就死在了魔族的阴谋之下,还是丧生于周园的湮灭过程里,而此时的林间,还有十余具尸身。

  窗帘上染着厚厚的尘土,遮住了光线,也遮住了视线,让徐有容的脸也变得暗淡了几分。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眨动。

  她没有说话,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身旁那只山鸡,微微颤抖。

  “走吧。”她低声说道。

  青曜十三司的车,顺着官道,向远方而去。

  官道上的风将窗帘上的泥土拂落,她能够看到道畔的景象,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伤者正在呻吟着。

  这让她有些难过。

  在周园最开始的那些夜里,她和陈长生未曾相见,不停救人,这些伤者便是他们一起救下来的。

  而陈长生,也没能走出周园。

  她这才明白了一个事实,数年前信纸那头的小道士……也死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他而难过,但发现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没有这份婚约,他不会来到京都,不会参加大朝试,不会进国教学院,也不会来到周园,自然也就不会死,他现在应该还在西宁镇那间旧庙里天天对着三千道藏吧?

  她本来早就将那些书信都忘记了,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记起来,当年陈长生曾经在信里说过,每天要背道藏,让他觉得很辛苦,可是……再如何辛苦,总比现在死了好,不是吗?

  车轮碾压着官道,发出辘辘的声音,这就是别离。

  每个人都要学会别离。

  别离总是令人感伤难过的,哪怕她是徐有容,但她毕竟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

  最令她难过的是,她要等的那个人,到最后还是没有出现。

  你真的叫徐生吗?你真的是雪山宗的弟子吗?你还不知道我叫徐有容吧?有人知道我们曾经一起在草原里并过肩,同过生死,静静对褊过吗?你的亲人师长或者会为你悲伤,可我…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这才是悲伤的事情啊。

  就在青曜十三司的车离开后不久,汉秋城外的这片树林里,又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情。

  有人要死了。

  今年周园开启,因为魔族的阴谋,人类修行者死伤惨重,按道理来说,死亡是很寻常的事情。

  但即将死去的人,是离山剑宗的梁笑晓。

  这件事情,就变得不再寻常,很令人悲伤。

  然后,这份悲伤,会很快地转变成愤怒。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杀死梁笑晓的不是魔族,而是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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