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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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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死一个人(上)

  青曜十三司的车离开了,女弟子们则留了下来。她们和南溪斋的弟子们,还有那些离宫的教士,在树林里替伤者们治伤。

  这些年的修行界正是野花盛开的时节,今年的大朝试更是大年,加上天书陵里的那道星光,竟有数十名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修行者越过了生死关、成功通幽,人类世界的将来看起来无比光明,然而谁能想到,这一次周园之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是国教还是朝廷抑或南方的那些宗派,自然无比紧张。

  好在伤者们身上的伤并不是太重,大部分都是逃离周园的时候,被崩落的山石砸伤,经过简单的治疗,便没有大碍。还有数十名最开始那两个夜晚被魔族强者偷袭重全国各地的修行者,则是已经接受过了徐有容和陈长生的治疗,问题也不大。

  在这些人里,七间的伤势最重,那道阴险的剑直接刺穿了她的小腹,震断了数道经脉,再加上数十日夜的奔波逃亡之苦,以及药物的作用,现在还在昏迷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在一旁照看她的那位离山长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七间有离山师长接手,折袖自然不便太过靠近,但也没有远离,他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槐树下,闭着眼睛,与嘈杂纷乱的林间相比,显得那般孤单。

  其实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尤其是南客在他体内种下的毒早已泛滥,但他没有要求离宫教士替自己治伤,微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说拒人于千里之外,别的人类修行者碍于他的相关传闻,也不会主动上前询问什么。

  那名离山长老回头看了折袖一眼,眼神里有质询有警惕,想问些什么,却终究还是再次转过头去,把心神重新放在重伤昏迷的七间身上。

  七间作为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身份地位自然不同,刚出周园,便已经有两位离宫的红衣主教给她仔细地诊治过,确认性命应该无虞,但伤势极重,尤其是断掉的经脉与昏迷想不出好的方法解决,必须尽快带回京都或者离山那名离山长老知道七间的身世,更是不安,如果她真的伤重不起,谁知道师叔会发什么样的疯,而最令他不安甚至有些隐隐恐惧的是她小腹中的那道剑伤。

  剑有剑意,剑伤之上往往也会有剑意的残留,离山修的就是剑,这位长老只需要看一眼便能感知出来,重伤七间的那把剑出自何处。

  便在他不安之时,忽然树林深处传来数声惊呼与喊叫:“快来人”

  这名离山长老转身看见那处的画面,神情骤变,再也顾不得七间,吩咐弟子在旁好生照看,自行急掠而去,拂袖震开围在那处的人群,大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一具担架,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梁笑晓。

  梁笑晓竟是不知如何受了重伤,身上有十余道剑锋割出来的口子,两名南溪斋的女弟子在旁替他包扎,然而却止不住鲜血不停从绷带下面溢出来,画面看着极其酷烈。

  他脸色雪白如纸,双唇发青,眼神黯淡,气息微弱,曾经英姿飒爽的少年天才,现在距离死亡只差一线,两名南溪斋的女弟子蹲在担架在两旁,不停地用绷带试图替他止血,却始终无法把血止住,不由慌乱起来,其中一名年轻稍小些的女弟子更是哭出声来,泣声道:“梁师兄,你可不能有事啊”

  树林里一片死寂,人群震撼无语。梁笑晓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离山剑宗内门弟子,是神国七律之一,是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然而现在,他竟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他?

  一名离宫的红衣主教匆匆赶了过来,看着场间景象不由大惊,毫不犹豫地使用了圣光术,绝不吝啬地将清光洒落到梁笑晓的身体上。

  场间一片安静,众人紧张的等待着。片刻后,梁笑晓身上的血止住了,然而……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眼神依然黯淡,那位红衣主教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着这位红衣主教脸上的神情,那名离山长老身体微微摇晃两下,强行支撑住,通过场间有些人的讲述,知道梁笑晓最后是被庄换羽背出来的,眼神微寒望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庄换羽的身上也有数道剑伤,只是不重,脸色也很苍白,但应该不是伤势的缘故,而是心神激荡的缘故,听着这位离山长老的喝问,他看着担架上的梁笑晓,有些犹豫。

  梁笑晓躺在担架上,精神比先前好了些,气息微盛,然而当天光洒落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衣裳表面,隐隐出现了一些琉璃碎般的事物。

  那是散功的征兆,这位神国三律即将死去。

  林间更加死寂,悲意渐浓,那名南溪斋少女的哭声再起。

  离山长老看着庄换羽暴喝道:“说啊”

  伴着这声暴喝,一道剑意暴然而起,罩住了庄换羽,似乎只要庄换羽再慢几分,那道剑意便会将他直接斩成碎片庄换羽也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是天道院的学生,然而此时,这名离山长老竟是毫不顾忌这些,也可以看出他此时愤怒到了什么程度。

  作为此次周园开启的主持者,朱洛已经来到场间,他自然不可能看着庄换羽就这样死了,看着那名离山长老说道:“且冷静些。”

  便在这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担架上响起。

  “师叔,与换羽公子无关。”

  离山长老望向梁笑晓,声音微颤说道:“那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此时树林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是魔族潜入周园的强者重伤了梁笑晓,要知道梁笑晓乃是去年大朝试首榜首名,又在天书陵里观碑整整一年,境界修为深厚至极,按道理来说,也只有那些魔族强者,才可能把他伤成这样。

  但离山长老很清楚,梁笑晓不是被魔族伤的,因为他识得梁笑晓身上的那些剑痕,那些剑痕就像七间小腹上的那一剑,都是……离山的剑法。

  进入周园的离山剑宗弟子,就只有七间和梁笑晓两人。

  离山长老隐约有某种猜测,却无法相信,所以他的声音颤的很厉害。

  梁笑晓看着自己这位师叔,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离山长老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发不可置信的神情。

  梁笑晓处于回光返照的状态里,比先前的精神好了些,视线缓慢地移动,在看到远处的七间时,不易察觉地微微顿了顿,然后继续移动。只有那名离山长老和朱洛注意到了这一点,更看到了梁笑晓望向七间的目光里充满了自责、惘然、心痛以及伤心。

  人们的视线跟着他的视线移动,隐约明白他在找什么。

  最后,梁笑晓的目光落在一株槐树下。

  槐树下是那名狼族少年。

  无数道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折袖闭着眼睛,仿佛无所察觉。

  “就是他。”庄换羽声音微显于涩说道:“斡夫折袖……是魔族的奸细,在周园里他偷袭了我们,梁师兄为了救我,才被他所趁。”

  听着此言,林间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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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死一个人(下)

  树林里一片安静,无数双眼光落在折袖的身上,情绪各异。朱洛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梅里砂则根本不在场,在那片消失的青山前,盯着已经消失的周园,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情。

  “原来是这样。”离山长老望着折袖,面无表情说道。

  树林里响起脚步声与破风声,属于南方长生宗与圣女峰的诸派修行者,不待吩咐,便各自散开,隐隐约约,拦住了折袖所有可能的离开方向,看情形,下一刻便会出手。按道理来说,断没有庄换羽出言指证折袖是魔族奸细,众人便坚信不疑的道理,问题在于担架上的梁笑晓一直盯着折袖,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恨意与警惕,而且没有出言反对。

  梁笑晓是神国七律,庄换羽是天道院的得意高足,他们两个人的指证非常有力量,最关键的是,梁笑晓现在身受重伤,真元焕散,马上便要死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话,谁会在临死前的一刻撒谎呢?

  折袖不是人类修行者,与中原诸多修行宗派没有任何交往,但他在雪原上猎杀魔族,与大周军方配合,立下过不少战功,京都很多贵人很欣赏他,本质上是一种利益交换及考量,可并不妨碍有人想帮帮他。

  离宫的地位比较超然,那位刚替梁笑晓诊治过的红衣主教微微皱眉,心想梁笑晓身上的剑伤并不像是折袖擅长用的杀戮手段,犹豫着说了一句:“我看着最致命的……应该是剑伤。”

  摘星学院的一位教官,望着庄换羽神情冷厉说道:“不错,你如何解释?折袖屡立军功,在雪原上不知道杀了多少魔族,你居然说他与魔族勾结在周园里杀人,如何能令人信服?”

  确实如此,尤其是梁笑晓身上的剑伤,明显并非出自折袖之手,这个疑问更加致命。很多人再次望向庄换羽,想听他如何解释,庄换羽犹豫片刻后说道:“或者,前些年他都是在隐藏,就是想通过那些战功,搏取我们人类的信任“勾结魔族这种指责,不能用或者二字。”那名摘星学院的教官毫不客气地说道,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来历。

  庄换羽双眼微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恼的,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似乎下意识里望向担架。

  梁笑晓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不要说。”

  离山长老看着这幕画面,隐约明白自己的猜测变成了真实,脸色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微寒。听着梁笑晓虚弱的声音,庄换羽紧紧地闭上了嘴,脸色苍白,身体微寒,只是他的寒冷与那名离山长老的寒冷并不是一回事。

  看着担架上浑身是血的梁笑晓,想着先前在周园里的对话,还有那数十道凄厉的剑光,他无法不心生寒意。

  当时在畔山林语外,梁笑晓看到了折袖背着七间向周园外走去的画面,他很平静地对庄换羽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毫无征兆、也是毫不犹豫地从鞘中取出剑,施展出了一记威力极大的剑招。

  那记剑招是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最是壮烈绝然,使用这记剑招,可以给敌人带去最大的伤害,但自己也必然会死在这一剑之下,当初在大朝试里,苟寒食最后退出对战,便是因为看出陈长生决定用这一记剑招。

  梁笑晓把这样冷酷悲壮的一剑,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庄换羽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冷酷的人,对自己都如此冷酷,如此之狠,那么何况是对别人。

  是的,这是梁笑晓临时动意的一个局,他用死亡与那些剑伤,指责折袖和七间勾结魔族,残害同门。

  他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七间的名字,因为他是友爱同门、重视宗门声誉胜过生命的离山弟子,哪怕就要死了,也不愿意离山清誉受损,对小师弟依然存有怜惜之意。

  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说的话才会越发可信。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取利益,梁笑晓真的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没有任何犹豫,而且显得根本不在意庄换羽会不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梁笑晓用自己的死亡构织的阴谋,让庄换羽无比惊恐,他想要逃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逃走,从在湖畔,陈长生三人被梁笑晓和魔族强者暗杀,他却没有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歧途。

  在过去的很多瞬间里,他都有机会纠正自己的方向,包括现在,他都可以说出事情的真相,然而……那样的他会是一个懦夫,所以他没有,然后,他便必须在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无法再回头。

  对方似乎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他会怎样选择。

  看着担架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梁笑晓,庄换羽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魔鬼。

  梁笑晓也在看着他,眼神有些黯淡,却很平静。

  就在视线相对之时,一切都成了定局。

  庄换羽沉默不语,缓缓低下头去,声音微颤说道:“抱歉,我什么都不能说。”

  在众人眼中,庄换羽显得很难过,又似乎很不甘。

  什么都不能说,其实已经说了很多,比说出来更加可怕。

  朱洛微微挑眉,望向人群外,依然昏迷不醒的七间。

  七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有什么话要说?”

  天道院的新任教谕来到了场间,听着情况,神情微寒,望向槐树下的折袖问道。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梁笑晓是魔族的奸细……但我没有杀他。”

  场间又是一片哗然,那名离山长老神情寒冷说道:“你说什么?”

  折袖把当时湖畔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他并不擅长言语,说话的速度很缓慢,但正因如此,却有些可信。

  那名摘星学院的教官问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有证人?”

  折袖与梁笑晓互相指证对方是魔族的奸细,证据自然没有,只能寻求证人。

  此时场间没有多少人相信折袖的话,摘星学院教官的这番话,毫无疑问是折袖必须抓住的机会。

  折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等七间醒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那名红衣主教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摇头说道:“伤的太重,而且经脉有些严重的问题,不知道何时能醒,甚至庄换羽冷笑了一声,悲愤说道:“醒不过来才……”

  两个人话没有说完,众人却明白了两个人的意思。

  七间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如果这样,庄换羽会觉得很痛快。

  依然是那句话,有时候不说,或者不说透彻,要比说清楚的杀伤力更大。

  这些细节,加上梁笑晓身上那些剑伤,已经有很多人以为自己大概猜到了那场发生在周园里的阴谋究竟是怎么回事,庄换羽为何如此悲愤,欲言又止,梁笑晓为何就要死了,却依然不肯说出更多。

  “按照折袖的说法,当时你并不在场。”那名摘星学院的教官看着庄换羽问道。

  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抬起了头来,做出了选择,于是显得很平静。

  在一辈子的懦夫与一刻钟的勇士之间做选择,很容易。

  他已经做了一次懦夫,那么,在他讲述的这个故事里,他当然会是勇士。

  虽然他很清楚,这才是懦夫的行为。

  听完了庄换羽讲述的故事,场间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槐树下,折袖感知着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感知着那些渐渐变成实质的威压,微微低头,很是不解。

  他现在不能视物,所以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可以如此轻松地做到睁眼说瞎话。

  要圆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难免会出现漏洞。庄换羽讲述的故事,完全来自梁笑晓在很短时间里的编造,当然不可能保证所有细节都很完美。一直沉默的朱洛忽然说道:“陈长生也在场?”

  在折袖讲述的故事里,陈长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而在庄换羽讲述的故事里,有陈长生的出现,却被寥寥数笔带过。折袖不明白,说道:“是的,陈长生可以作证。”

  天道院教谕看着他微微皱眉说道:“陈长生没能出周园,应该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这么说?”

  听说陈长生死在了周园里,折袖沉默了,不再说话。

  梁笑晓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原来他没能离开周园那就没什么了。”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有些快意,有些微惘,总之,很复杂。

  树林里再次安静,众人震惊无语。

  难道……折袖与魔族勾结一事,居然还有陈长生的参与?

  怎样才能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不是不停地用新的谎言去弥补,而像绘画一样,要懂得留白,给人思考的余地与空间。

  梁笑晓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做的很成功。

  当然,到这一刻为止,这个谎言依然谈不上完美,因为活人说的话,始终没有死人说的话更值得信任——生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以生命发出的控诉才最强劲有力,很多时候,甚至比真相还要更有份量。

  如果梁笑晓这时候死了,他对折袖、七间以及陈长生的陷害才堪称完美。

  他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他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那是不甘、悲愤、解脱以及……宽容。

  然后,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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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全职教育(一)

  鲜血顺着剑身回淌,被剑锷挡住,没有流到陈长生的手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还是能够感觉到血的温度,甚至觉得手有些湿湿粘粘的,很不舒服,然后他想起来,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杀人。从西宁镇去到京都,参加青藤宴、大朝试,对战,然后再入周园,他进行过很多场战斗,但除了死在周陵前的那对魔将夫妇,没有谁死在他的剑下,如此说来,这名店老板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

  店老板在他的身前缓缓倒下,圆睁的双眼里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情绪,脸上早已看不到刻薄的模样,只有一片死灰。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把短剑从他的腹中抽了出来,然后再次沉默了会儿,望向苏离,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问——怎么看这名店老板都不像一名杀手,相反,那个店小二倒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为什么前辈您要借我的剑杀死他?

  他没有像那些热情热血的少年一样,误会苏离是在滥杀无辜,尽量保持着冷静,没有提前做出判断,而这就是最好的判断,所以苏离很满意,说道:“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杀他的理由,我很难用简单的话来解释。”

  陈长生说道:“他的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修行者的真元波动。”

  苏离把手里的粥碗搁到桌上,拿筷子指着血泊里的店老板尸体,说道:“在军寨这种地方开大车店,店老板怎么可能一点杀气都没有?”

  陈长生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确实是个疑点。

  苏离说道:“而且他太像一个大车店老板,刻薄,易怒……可事实上,这种像只是符合大车店老板在民众心目中的印象,真正的大车店老板,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厮守着这么一间破店,可以冷漠,必然麻木,哪里会有这么多心情去教训自家的店小二?”

  陈长生觉得他这番话是在教导自己,所以听得很认真。

  苏离拿筷子指着店老板尸体,继续说道:“当然,这些都只是疑点,并不是证据,证据在于,他的身上没有真元波动,但有气息。”

  陈长生低头,在店老板的身上翻拣片刻,找到了一个做成玉佩模样的法器,这法器可以用来敛没真元波动。

  “这个没办法教你,等你修行到我这种境界,自然能够感知到这种气息。”苏离说完这句话,端起粥碗,继续没有结束的早餐,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似乎对大车店提供的咸菜很是满意。

  “我本来以为是店小二,因为他昨天晚上对我们太过热情,而且他的手……”陈长生望向那名站在桌前的店小二,视线落在他的右手虎口处,那里有一圈很明显的老茧,可能是长期握剑的迹象。那名店小二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明显已经吓傻了。

  苏离一面吃粥,一面随意说道:“虎口处的老茧,除了握剑,也可以是握刀,菜刀也是刀。”

  菜刀和剑虽然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事物,但菜刀把和剑柄,真的没有什么区别,陈长生低头看着手里那把染着血的短剑,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因为他忽然很后怕。刚才如果不是苏离拿筷子戳了他一下,或者他真的会把手里的剑刺进店小二的身体里,那意味着他杀死了一名无辜的人。

  如果杀错人了,那怎么办?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杀错了便是错了,再也无法纠正弥补,这是他很难接受的事实。

  “杀人啦杀人啦”

  这时候,那名店小二仿佛才醒过神来,看着倒在血泊里店老板尸体,发出一声极为惊恐地尖叫,向店外冲去,却因为恐惧慌乱,被店老板的尸体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到地上。他顾不得疼痛,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却又被地上粘滑的血弄的东倒西歪,看着极为狼狈可怜。

  陈长生有些抱歉,上前准备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便在这时,苏离终于用完了早餐,满意地擦了擦嘴,把空了的粥碗再次搁到桌上,然后把手里的筷子扔了出去,显得很潇洒,很纨绔,只是他的筷子看似很随意地扔出,却正好砸在了陈长生的肋部某处。

  一道很微弱却很巧妙的力量,进入了陈长生的身体,控制了他的动作,让他微微侧身,同时右手闪电般向前伸出那把染着血的短剑,还握在他的右手里。

  噗哧一声,锋利的短剑轻而易举地破开一道看似坚固的软甲,深深地捅进了那名店小二的胸口,直接捅穿了他的心脏。

  店小二满脸震惊,喉头嗬嗬作响,唇角溢出鲜血,缓缓向前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这一次陈长生是真的愣住了,脸色瞬间苍白。

  此时,短剑还深深插在店小二的胸口里,被他握在手里,他仿佛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剑锋穿过的那颗心脏从缓慢地跳动直至完全安静的整个过程。

  他有些不安地望向苏离,如果苏离这时候无法给出足够的证明,至少要比那名店老板更有力的证明,那么他很难接受现在发生的一切,好吧,既然需要有力的证明,那么便自己寻找。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把尸体翻了过来,当看到店小二手里那把明显淬着剧毒的小弩时,终于松了口气。

  “前辈您……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他看着苏离的目光不再有不安,而是充满了佩服。

  苏离说道:“你没有听到店老板一直在骂店小二什么?”

  陈长生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店老板和店小二的动作细节之中,没有注意这些内容。

  “店老板骂的很精彩,很有内容,我指的是具体内容,比如店小二好吃懒做……这证明什么,证明他们是真正认识的。”苏离站起身来,看着桌前那两具尸体说道:“或者有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谁知道呢。反正我只知道,一个杀手的伙伴,肯定也是杀手。”

  陈长生再次生出佩服的情绪,心想果然细节才能决定成败,经验高于一切,只是这些终究是有猜测的成分……如果杀错了怎么办?

  “杀错了?那就错了呗,还能怎么办?”

  苏离面无表情说道,然后张开双臂,说道:“等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

  陈长生醒过神来,问道:“这就走了?”

  苏离没好气道:“难道还等着军寨里的士兵来抓?”

  陈长生不敢再说什么,趁着大车店里的血案还没能惊动军寨里的人们,背着苏离在风雪中离开,向着南方而去。

  在军寨东南面的一片黑柳林里,二人停下暂作歇息。

  陈长生其实很不解,既然那些想要杀死苏离的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踪迹,那为何还要隐藏身份,还不如直接和大周军方联系,从而获得保护。

  苏离说道:“那两个家伙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杀手,甚至都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只是恰好在这个区域活动。”

  陈长生问道:“这两个杀手是谁?”

  苏离真的有些烦了,说道:“都说了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您的意思是,这两个杀手只是拿钱做事,而如果您的身份曝露,来的可能就不是这么弱的杀手,会是真正的强者?”

  苏离说道:“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做这么仔细的解释?你这个小家伙怎么是个话痨?”

  陈长生心想自己虽然谈不上沉默寡言,平时也不怎么擅长言辞,只是前辈你行事神鬼莫测,不问明白总觉得有些没底。

  他坚持问道:“既然如此,那魔族为什么不于脆把您的行踪放出去?”

  苏离说道:“因为黑袍也不确定我在哪里,他在人类世界里勾结的人物,或者说与他有默契的那些人物,现在也只是满天撒人在找我,当然,就算那些人确定了我的行踪,也不会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陈长生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苏离说道:“因为除了很多想要杀我的我,也有很多想要帮我的人。”

  陈长生不明白,难道前辈您的行踪被世间知晓后,就会有很多人千里迢迢前来帮你?

  “我是谁?”苏离看着他认真问道。

  陈长生现在已经习惯他的这种对话方式,有些腻了,也有些麻木了,回答的相当机械:“离山小师叔,剑道至强者,年轻一代修行者的偶像。”

  和黑龙相比,苏离明显只在乎表面的东西,没有指责他的回答毫不走心,骄傲说道:“这不就结了。既然我是很多人的偶像,知道我受了伤,遇着困难,那些人还不急着来救我?”

  陈长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道:“前辈,那接下来怎么办?”

  苏离说道:“当然是要瞒过世间所有人的眼光,偷偷把我送回离山。”

  陈长生心想离山远在大陆南方,距离此间不止几万里,送回离山何其困难,而且还不能让人知道……那些担心自己的人们会急成什么模样?

  “前辈,为何不能让离山的人来接您?”

  “愚蠢,离山离这里最远,等我那些徒子徒孙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陈长生心想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大周北军,可是您又偏偏不肯去找,不由认真说道:“前辈,我不明白为何您不想求助大周军方,如果是面子上的问题,那么我可以去求助,他们肯定会派人把我们送回京都的。”

  苏离看着他冷笑说道:“你这个国教学院的院长很了不起吗?”

  陈长生心想虽然自己这个国教学院院长在前辈你的面前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大周来说应该还是有些份量。

  苏离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你的身上,我的身份怎么隐藏?”

  陈长生看着他诚恳说道:“既然那些想杀您的人,已经出现,那么您的身份和行踪总是会曝露的,现在要争取的应该是时间,离山确实太远,京都也太远,可是大周军队真的很近,只要表明身份,哪里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建议,也是他最不理解的事情。

  苏离看着他叹道:“真不知道你这个小家伙是天真还是愚蠢。”

  陈长生怔住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苏离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总在说,我应该求助大周军方,难道你不知道……这片大陆最想我死的,就是你们周人?”

  他的声音方落,黑柳林上的积雪,忽然簌簌落地。

  天地一片寒冷。

  大地微微震动,远方有数百铁骑在雪原上高速奔掠。

  那些正是大周北军最精锐的雪骑,他们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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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全职教育(二)

  陈长生的视线穿越黑柳林,落在雪原里那些大周铁骑上,明白了苏离刚才的那句话。除了魔族,这片大陆最想他死的就是周人。这些明显四处搜寻目标的大周铁骑便是明证,但他还是觉得或者会有别的可能,比如这些大周铁骑是来救我们的?

  “为什么总喜欢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苏离听着他的问题,微讽说道:“因为所有事情往往都会按照人们最坏的设想的发展。”

  仿佛是要为他的这句话做证,数百铁骑里分出数十骑,向黑柳林驶来,在单调的雪原上涂出一道黑色的线条,来到黑柳林前,那些骑兵纷纷自鞍畔抽出兵器,落下面盔,显得非常警惕——怎么看,这些骑兵都不是来救人的,是来杀人的。

  骑兵入林,蹄声密集,偶尔还会响起黑柳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无论救人还是杀人,他们都不需要隐藏自己的行迹,而如果他们正在搜寻的那个目标,真如情报里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废人,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应该非常简单才是。

  不知何时,陈长生的右手已经落在剑柄上,随时可以抽出短剑。

  他现在的身体真的很强,哪怕横穿万里雪原,所有的疲乏和隐伤,随着在冷炕上睡了一夜,都尽数消失无踪,真元渐复,便是连在周园里受的伤,都好了很多,他有信心战胜甚至杀光入林的数十名骑兵,哪怕这些骑兵肯定都是洗髓成功的精锐。但他没有任何信心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些骑兵,而不惊动雪原上正在向东面行进的骑兵大队,更关键的是,这些骑兵都是大周的军队,而他是周人,他实在没办法不问任何缘由就暴起杀人。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沉默地盯着黑柳林里隐隐绰绰的骑兵影子,随着那些影子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紧张,握着剑柄的手,指间越来越白,如果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骑兵便会看到他和苏离的身影。

  “前辈,我们走。”

  他终于做下决定,转身示意苏离靠上来,便准备背着苏离逃走。

  既然没法继续躲藏,又没办法拔剑杀人,那就只能跑了,好在他现在拥有难以想象的速度,相信那些骑兵在短时间内无法追上来,至于周军发现自己和苏离的行踪后,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他现在暂时顾不得了。

  苏离没有走的意思,说道:“把伞撑开。”

  陈长生不明白,接过他递过来的黄纸伞撑开,然后按照苏离的指点把真元渡进伞柄里,同时激发了伞骨上的某个机关。一道若隐若现的气息,从黄纸伞的伞面上垂落,就像是无形无质的瀑布一般,遮住了四周。寒风无法吹进黄纸伞里,天空里却开始落起雪来,微雪落在伞面上,悄然无声。

  数十名骑兵来到了黑柳林的深处,来到了他们的身前不远处。

  陈长生很紧张,看着十余丈外的那些骑兵,甚至可以看清楚那名为首的骑兵统领眼瞳的颜色。

  那数十名骑兵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向着黑柳林四周散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确认那些骑兵已经出了黑柳林,陈长生骤然放松,才发现握着伞柄与剑柄的两只手因为紧张变得有些僵硬。

  “收伞。”苏离说道。

  他依言把黄纸伞收好,系到腰上,然后准备离开。

  “不要太急,那些骑兵应该还在外围等着。”苏离又说道。

  陈长生没有质疑,重新在树旁的雪堆里坐了下来,然后望向黄纸伞,感慨说道:“真没想到这把伞还有这般妙用苏离唇角微翘说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谁。”

  陈长生没有接话,他是真的有些厌倦了,而且知道自己就算不接话,这位自恋的前辈肯定也有办法把话自己再接过去。

  果不其然,苏离双眉微挑,似欲飞起,骄傲说道:“这是我和唐老头子一起设计的法器,以遮天剑为器枢,以无数珍稀材料为器身,就算是坐照境的修行者,都不见得能看破幻象,这些普通骑兵难道还想看穿我这把伞?”

  陈长生欲言又止。

  苏离的眉挑的更高了些,说道:“有话就放。”

  陈长生说道:“前辈,这伞……是我的。”

  黑柳林里很安静,雪落无声。

  当初离开雪岭温泉时,他们便因为此事发生过争执,陈长生想着他伤重,所以没有继续,但这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因为他认为这把伞本来就是自己的。

  苏离看着他冷笑说道:“你知道这把伞的来历吗?”

  陈长生听折袖说过一些关于黄纸伞的故事,再加上在周园里和雪原上的见闻,基本上都知道了,点了点头。

  苏离却不理他,依然把这把伞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找到的剑,我设计的伞,结果你说这伞是你的?”

  陈长生说道:“可是这把伞的材料都是唐老太爷找的,当初前辈把这把伞留在了汶水唐家,不就是因为您出不起钱吗?”

  苏离神色渐冷,说道:“你再说一遍。”

  陈长生心想出不起钱这种说法确实有些不准确,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说道:“不是因为前辈您赖帐,所以黄纸伞归了汶水唐家吗?”

  苏离怒极而笑,说道:“我乃离山辈份最高的长老,云游四海,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难道还差钱?”

  陈长生没有在意他话中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八字,认真地解释道:“可是您没给钱啊。”

  苏离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所以不说话了。

  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陈长生讷讷起身,爬到黑柳树上观察了一下远处大周铁骑的动静,同时把脸上的热意吹散一下。

  过了会儿时间,他从黑柳树上落下来,对苏离说道:“前辈,那些骑兵应该真的撤了。”

  苏离没有理他。

  陈长生说道:“前辈,如果这些骑兵真的是来追杀您的,那现在还需要隐藏行踪吗?您不信我们周人,但总有您能够信任的人,就像先前您说过的那样,会有人来杀你,也会有人来救你,离山虽然远,但那些想救您的人可能很近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问题在于,是想杀我的人多,还是想救我的人多?谁更迫切?”

  陈长生有些犹豫说道:“前辈……您是不是把人性想的太阴暗了。”

  “不是人性,是人心。人性是不能考验的,人心也无法猜忖。狂热的喜爱与厌弃,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太宗皇帝明明是个弑兄逼父的无耻之徒,周独夫明明是个杀人无算的屠夫,为什么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们的身上都有一道金光?因为太宗皇帝和周给他们带去了足够多的利益,他们把魔族赶回了雪老城,让生活在中原的人类免于刀兵战火,免于被异族奴役,那么他们自然便是人心所向。”

  苏离看着他认真问道:“而我呢?我生活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除了杀了几名魔将之外,没有做太多事情,我为人类世界做过些什么?给修行者和民众谋取过怎样的利益?值得他们不远万里而来帮我?就因为我剑道强大无敌,气度潇洒非凡?”

  明明是很认真甚至很严肃的探讨或者说教导,却因为最后那两句话变了味道,陈长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接话,问道:“那南人呢?”

  在普通概念里,离山小师叔苏离是现在南方世界的最强者,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南方才能在盛世大周之前保有最后的尊严与骄傲。

  “当然有很多感谢我的南人,但也有很多恨我的南人,前些天说过,我杀过很多人,既然我自幼生活在南方,那么杀的人当中肯定大部分是南人,他们都有亲戚同窗同门后代,怎么可能喜欢我?当然,这些与我有仇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是主流,不然我岂不是要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问题在于多年前我曾经做过一件让整个南方世界都很失望的事情,所以不喜欢我的人越来越多。”

  “什么事?”陈长生好奇问道。

  “十几年前,国教学院的血案,你应该是知道的。”

  “知道。”

  “说起来,计道人真的是你师父?”

  “前辈……其实这件事情,我真的不清楚。”

  “好吧,说回正题。总之国教学院一案后,教宗重伤,军队内乱,朝堂相争,周通乱杀人,京都乱七八糟,你周国一塌糊涂,在南人看来,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而且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长生宗确实很强,有与离宫一争之力。”

  “然后?”

  “南人准备数年将要发动的时候,我因为某事去了趟长生宗,把那些长老全杀光了,于是他们准备做的事情,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前辈,这种秘辛听着确实很震惊,不过我怎么总觉得,您是在变着方法赞美自己?”

  “这么悲惨的事情,有什么好赞美的。”

  很难得,苏离没有接过话头继续赞美自己,神情平静的令人有些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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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全职教育(三)

  苏离面无表情说道:“南人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他们会感谢我什么呢?周人,除了觉得我是个疯子之外,也不会感谢我。”

  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不喜欢,不感谢,不代表就想前辈死。”

  苏离说道:“转眼间,十余年时间过去了,天海、寅老头和圣女峰上那个婆娘,还是一心想着南北合流,可我还是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山就不能同意,长生宗就不能同意,南北合流……永远就只能是纸上画着的一只大饼,你说这些圣人难道不想我死吗?”

  听着苏离这句话,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相着刚从周园离开时,在雪原上看着的那等大阵势,说道:“魔族……也很想前辈死。”

  “是不是觉得这很荒谬?记住,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朋友,因为中间有个东西叫利益。我如果死了,大陆会动荡起来,魔君和天海又是世间最自信的两个人,他们有信心能够利用乱局,从中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当然他们都很想我死。”

  陈长生看着苏离,很认真而且很诚恳地说道:“前辈,那为何你不支持南北合流呢?怎么看,这件事情对人类都有好处。”

  “对人类有好处的事情,我就要做吗?好吧,这句话太像大反派说的,我收回。”

  苏离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被天海统治和被魔族统治,有什么区别?”

  陈长生很想说这之间的区别太大了,种族之间的战争动辄会有灭绝的危险,人类之间的战争不过是谁低头的问题,不过他知道,对于苏离这种人来说,被统治本身就是无法接受的情况,二者之间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前辈,难道您眼中的世界,一直都这么黑暗吗?”

  “不是黑暗的,而是没有颜色的、寒冷的冰,我说过,那是利益。”

  “难道……我们就不能把世界往好处想?”这已经是陈长生第三次问出类似的话。

  “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已经发生过很多次,所谓历史,不过就是当下的证据,所谓现在,也不过就是历史的重复。”苏离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周独夫,所以无论魔族还是你们周人,我都不会相信。”

  黑柳林里再次安静,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问道:“前辈,您是在教我吗?”

  从进入军寨开始,苏离与他的交谈便多了起来,其后无论遇着刺客,还是遇着大周骑兵,还有交谈里看似随意、实际上颇有深意的话题选择,都表明他在试图教陈长生一些东西——应该怎样看待这个世界以及怎样活下去。

  苏离看着他微嘲说道:“到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些?传闻中说你通读道藏,为何我在你身上根本看不到半点悟性?”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陈长生没有在意这位前辈的嘲弄,只是相当不解。他是周人,苏离是南人,他是国教重点培养的新一代开山怪,苏离是辈高位重的剑道大自在,二人之间本无关联,所属阵营甚至暗自敌对,更不要说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之间糟糕的关系、他和秋山君以往直至将来都可能会发生的竞争,苏离没有任何道理像位师长般教导他。

  “因为我很欣赏你。”苏离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个理由够不够?”

  陈长生很诚实地摇摇头说道:“前辈,当然不够。”

  苏离有些语塞,如果换成别的晚辈,被他这样耐心教导着,不说感激涕零,至少在他给出一个理由后,绝对不可能还要继续向下追问。他看着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心想也对,如果这个小家伙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投了自己的脾气?

  “因为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活的时间越长越好。”他对陈长生认真说道。

  陈长生微惊,心想难道前辈知道自己经脉断截、命不久矣的事情?

  苏离接下来的话,表明他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他说道:“因为只有活的时间足够长,你才能变得足够强大,我希望你能一直强大下去,直到最后。”

  “最后是什么?”

  “下一代教宗咯。”

  “……前辈希望我成为下一代教宗?”

  “不错,因为你成为教宗,对南人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你不愿意杀人,更不会陶醉于杀人,你对生死之外其余的事情看的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般年龄,便能够对名利如此不在意的年轻人……当然,你对我那把黄纸伞的执念,有时候会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不知道前辈如何看出我不在意名利……只是这样就能成为教宗?”

  陈长生下意识里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看着不知从多么高远的地方落下来的雪花,说道:“感觉好遥远。”

  苏离颇有兴致地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一直没有这种自觉?”

  陈长生收回视线,微怔问道:“什么自觉?”

  “离宫如此重视你,培养你,让你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如果不是想让你成为下一代教宗,那些老家伙想做什么?”

  陈长生沉默无语。他现在已经知道梅里砂主教大人为何对自己如此照拂有加,教宗大人又是什么想法。

  离开天书陵后,所有的谜团早已有了答案。但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件事情,下意识里不想记住这件事情,在周园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现在被苏离再次点醒。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

  只是,他的眼光还是习惯性地落在身前不远的地方,不习惯抬头望天,无论是灰蒙蒙的天还是湛湛青天,光线都是那么的刺眼。如果回到京都,自己做为国教的继承者,或者便要直面圣后娘娘的威严了,这让他很不安,当然,首先他必须回到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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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全职教育(四)

  “当我提到计道人的时候,你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在骗人?”苏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说道。

  陈长生还是只能沉默,因为他不怎么会撒谎。

  苏离自言自语说道:“那这些老家伙把你推出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对话时常发生,结束也往往不需要什么答案,陈长生寻找不到答案,苏离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想了想。

  确认大周的骑兵真的远离,陈长生把他背到身上,穿过黑柳林,向着南方继续行走。

  随着行走或者说奔跑的继续,气候渐暖,二人看到的风景也越来越靠近真正的天时。在京都,现在应该正是浓春,在南方的离山更是已经到了暮春时节,这里却还有些偏寒,放眼望去还能看到星点般的残雪,好在也已经有了些星点般的绿意。

  看着那些在去年死去的杂草里重新生出的青色草芽,陈长生想起,距离自己离开西宁镇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变化,即便他还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年,每每回头望去,都难免会生出一些中年人才会生出的感慨。

  在经过一个名为卧梨屯的农夫聚居地后,二人的身边也多出了些变化,多了一辆车,拉车的是两头健实的毛鹿。

  陈长生坐在车前,拉着套在毛鹿颈间的绳索,不时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呼喊声,可能想模仿那些农夫的手段,但很明显,那两头毛鹿听不懂他的指挥,好在大方向没有错,总之是在向南方行走。南方还很遥远,不过只要坚持走,那么总会越来越近。

  苏离躺在车里,身下垫着厚厚的被褥,身上盖着顺滑柔韧的兽皮,黄纸伞搁在身边,酒食也在身边,竹笛横拿在手,凑在唇边,不时发出清丽的声音,看着惬意到了极点,哪里有半分重伤逃亡的凄惨感觉。

  又走了两日,在官道前方,隐隐可以看到一座土黄色的城,与最初见到的那个军寨不同,这是一座真正的城,看城廓方圆至少可以容纳数万人,想必里面极为繁华热闹,如果想要重新和人类世界联系上,毫无疑问,这里最是方便不过。

  陈长生回头看了苏离一眼,用眼神询问要不要进城。

  苏离拿着一块裘绒,正在仔细地擦拭竹笛上的孔洞,理都没有理他。

  陈长生明白了,可还是有些不明白,摇了摇头,拉动手里的绳索,让两只毛鹿拉着车驶下官道,穿过微硬的田野,绕过那座土黄色的城。

  城南有一片桦树林,数千棵桦树并不粗,显得有些细直,就像是剑一般,从地面生起,刺向天空。

  时值深春,地处寒带的这片桦树林却还没有生出太多青叶,视线没有受到任何滞碍,便能看到数里外的树林对面遇林莫入,这不是苏离教给陈长生行走世间的经验,而是他在那些杂记闲篇上看到过无数次的老话。

  陈长生轻轻拉紧绳索,示意两只毛鹿停下脚步。

  他没有感知到任何危险,只是下意识里这样做。

  苏离坐车厢里艰难地坐起身来,手里的竹笛不知何时已经插腰间,换成了那把黄纸伞。

  他看着这片寂静的桦树林,忽然说道:“来了。”

  什么来了?自然是敌人来了,想杀苏离的人来了。

  陈长生的心情瞬间变得紧张起来,从车上跳到地面,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套在毛鹿颈间的绳索,用剑鞘在它们的厚臀上啪啪重重打了两记,毛鹿吃痛,向着桦树林向反的方向跑去,只是这种牲畜性情温驯丨竟是没有跑远,站在数十丈外看着陈长生,显得很是困惑,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自己。

  “你担心它们的死活,我怎么办?”苏离很是生气,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握着剑鞘说道:“那前辈您到底要不要进去?”

  刚刚离开雪岭温泉的时候,他就曾经问过苏离,只不过苏离不愿意,而且看起来,到了现在苏离也没有改变主意。只听得苏离冷笑说道:“我要进去了,你死了怎么办?我可不愿意把自己的命全部寄望在别人的身上,更何况是你这么弱的一个家伙。”

  陈长生心想这确实也有道理,前辈虽然现在无法战斗,但战斗的经验与智慧远胜自己数百倍,他在身边,总能帮自己一些。安静的桦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不安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冲进树林里?”

  苏离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冲进树林里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昨天前辈说过,战斗里最重要就是反守为攻的那一瞬间,如果能够做到真正的出其不意,那么再强大的对手也可能会败。”

  苏离瞪着他说道:“所以你准备冲进这片树林里,把那个人找出来,然后杀死?”

  陈长生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苏离扶额说道:“你知道树林里那个刺客是什么境界?”

  陈长生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苏离大怒说道:“那你就准备这么冲进去?你想去送死啊?”

  陈长生很茫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想了想说道:“这不是……按前辈的教导做事吗?”

  苏离出离愤怒,无奈说道:“你得明白,我说过的那些,首先要建立在你和对手的水平差不多的基础上,就算差些,也不能差的太远。”

  陈长生说道:“可是前辈的原话里明明说的是……再强大的对手也可能会败。”

  苏离恼火道:“修辞,这是修辞你懂不懂修辞夸张是一门语言艺术”

  陈长生沉默低头,过了会儿后,忍不住抬头问道:“那如果真的遇到了远强于自己的对手怎么办?”

  苏离给出的答案异常简洁明了,于脆清晰:“逃,或者跪。”

  逃?陈长生背着苏离的速度不见得能快过树林里一直没有出现的刺客,要知道从事刺客这种职业的人,向来都拥有比普通修行者更快的身法与速度。跪?陈长生和苏离一样,都不会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托付给别人,哪怕是再信任的人,更何况是一个要杀自己的人。

  不能逃也不能跪,其实还有一个方法来应对,那就是:等。

  陈长生抽出短剑,看着寂静无声的桦树林,看着那些远看渐要郁郁、近看却很难发现的青芽,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握着剑的手都变得有些酸软了,对着树林里喊道:“出来吧,他看到你了。”

  苏离完全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对着天空摇了摇头,有些耻于为伍的意思。

  树林里依然没有人回应,陈长生压低声音说道:“前辈,看来诱敌的方法也不好用。”

  先前他和苏离那番对话,甚至可以说是争执,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争执。

  看着安静的桦树林,苏离若有所思说道:“那人走了。”

  “嗯?”陈长生有些意想不到。

  苏离重新躺回车厢里,放下黄纸伞,拿起竹笛。

  两只毛鹿在陈长生的召唤下,慢慢地踱了回来,温顺地被绳索重新系到颈间。

  竹笛清扬,再次出发。

  接下来的旅程,陈长生变得沉默了很多,或者说更像平时的自己——只有在面对唐三十六和苏离的时候,他的话才会多起来。

  他现在的沉默,当然是因为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刺客。

  正如有时候不说比说更有力量,一个不出现的敌人也永远要比站在你面前的敌人更可怕。

  苏离却一如往常,在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到丝毫不安,竹笛继续吹着,小酒继续喝着,伤继续养着,就像当日躺在雪岭温泉里一般,很是惬意平静,仿佛自己并没有身受重伤,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旅行。

  陈长生警惕地注视着视线里的一切景物,心理压力很大,想到的一些事情更让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在军寨里遇到两名杀手,大周骑兵四处搜捕,说明如苏言猜测的那样,黑袍算到了他们逃离的方向,并且把这个消息传给了人类世界里的某些势力,那些势力接下来会怎样做?如果是圣后娘娘指使追杀苏离,那么她知道不知道自己和苏离在一起?如果知道的话,会不会让那些强者与刺客顺手把自己也杀了?如果是……离宫里的大人物们想要苏离死,那么他们可否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是说魔族会刻意隐瞒自己的存在?

  某天傍晚,在距离天凉郡还有八百里的地方,鹿车再次停下稍事休息,暮色浓的如血一般。

  陈长生把自己的不安毫无隐瞒地全部对苏离说了,现在无论他和苏离的阵营之间有何问题,既然他当时在雪岭里没有把苏离丢下,那么便没有半途把苏离丢下的道理,他们现在坐着一辆车,自然要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澜。

  “不会有太多人知道我身受重伤的消息,原因我前些天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分析一下军寨里遇到的那场暗杀……如果把那样粗陋可笑的行为也当作暗杀的话,再联想一下那数百名周骑,便可以看得很清楚,无论是想杀我的他们还是要被他们杀的我,都不愿意让整个大陆知道这件事情。”

  苏离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地里画了一幅地图,指着那条直线说道:“他们不需要围点打援,所以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的速度太快,以致于突破北军一线后,那些人还来不及派出足够强大的人手来杀我们。如果把这看成一场战争,他们的主力正在赶来的途中……”

  陈长生蹲在一旁,专心地听着。

  这些天,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苏离平时经常表现的极不正经,但在这种时候,却非常认真,他教陈长生怎样分辩野兽与人的痕迹,怎样区分哪种植物可以吃,哪种菌有毒,战斗时最重要的是什么,甚至还教他如何行军布阵除了剑与修行,他教了陈长生很多东西。

  陈长生再次问道:“前辈,您到底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要替南人选择一位未来的教宗?这有可能是真正的答案,但并不足够。

  “因为,我教过秋山。”

  苏离将树枝扔掉,说道:“他跟着我学了一个月时间,如果路上的时间足够,我也会教够你一个月。你把黄纸伞还给我,我把你从雪原带走,已经两相抵销,但你在雪岭没有离开,所以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就当我是还你人情好了“人情?”

  “将来,你总会和秋山开始竞争的,我希望你不要落的太远,尽可能的公平,就是我还给你的人情。”

  继雪岭温泉后,陈长生再次感动于苏离的前辈高人风范,然后认真说道:“那把黄纸伞不是我还给前辈的,只是借您用的。”

  苏离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不习惯这温馨的场景,所以要刻意打破?”

  陈长生说道:“是的。”

  苏离说道:“我也很不习惯,所以以后不要再问我类似的问题。”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前辈,您真是个好人。”

  苏离看着他认真说道:“这种话以后也不要再说。”

  “为什么?”

  “因为以后你会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我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会暴起杀人。”

  “可是真看不出来啊好吧前辈,虽然刚才那句话是刻意说的,可事实上,黄纸伞确实是我的呀。”

  “噫,看来你真不相信我会暴起杀人啊”

  “前辈,您现在如果还能暴起杀人,我们何至于大半夜才敢动身。”

  话不投机,便不用再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陈长生开始准备晚饭与露宿的用具。

  苏离看着火堆旁忙碌的少年,微微眯眼,缓缓摩娑着手里的竹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暮色渐退,简单地吃完烤肉后,陈长生把火堆浇熄,确保不会变成夜里的明灯。

  一夜无话,清晨到来,晨风微凉,带着露水与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两只毛鹿欢快地迈开了步伐,不多时便走出了十余里地。

  大片的原野上生长着青色的植物,可能是高粱,只是这些高梁才刚刚开始生长,没有传说里那等青纱帐的模样,更没办法遮掩身影。

  所以陈长生一眼便看到了田野里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全身盔甲,背后有七柄长刀,在晨光下无比明亮。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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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 杀人的神将

  那个男人很英俊,虽然满脸风尘,明显兼程而至。

  他身上的盔甲也蒙着厚厚的尘土,但依然明亮,就像他的人一样,站在青青的高梁地里,就像一个太阳。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刺客。

  事实上,这个男人也确实不是刺客,虽然他是来杀苏离的。

  这个男人没有释放善意,也没有敌意,但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杀意,非常纯粹的杀意。

  看着晨光中这个明亮的男人,陈长生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就像当初在雪原上,第一眼看见苏离时的感觉。

  来自远方的光线,洒落在这个男人的身周,未曾真的落下,反射光线的不是盔甲与他的脸,而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所以才会如此明亮。

  那道无形的屏障,这片光亮,无不在说明,对方是一名聚星境的真正强者。

  只看了一眼,陈长生便确认,这名男人不是前些天在桦树林里的那个刺客——此人太过明亮,无法隐藏自己的存在,而且看得出来,此人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要那样做——他就这样站在晨光里,堂堂正正地等着陈长生和苏离的到来陈长生下车,解开毛鹿颈间的绳索,轻轻拍了拍它们的肉臀。现在,这两只毛鹿已经能够与他心意相通,明白他的意思,自行小步跑到数百丈外的高梁地里,然后回头望向场间,等着稍后年轻的主人继续召唤自己回来。

  陈长生回头望向车里。

  苏离躺在车厢里,闭着眼睛,裹着裘皮,耳朵里塞着裘绒,好像正在睡回笼觉。

  “前辈。”陈长生说道。

  苏离耳里的裘绒明显起不到莫雨耳中的裘绒的隔间作用,说道:“嗯?”

  嗯这一声的时候,他依然闭着眼睛。

  “前面……来了一个人。”陈长生指着身后高梁地里那个男人说道。

  “然后?”苏离还是没有睁眼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那个人……很强,我打不过。”

  苏离闭着眼睛说道:“我教了你这么多天,如果你还收拾不了一个杀手,那为什么还不去死?”

  陈长生说道:“可是前辈您昨天才说过,那是修辞,是夸张,遇着差的太远的对手时,除了跪就只能跑,我想问一下,我们这时候是跑还是跪?”

  片刻安静,苏离终于睁开了眼睛,起身望向前方那片青青的高梁地,说道:“聚星境……你又不是不能打。”

  陈长生在心里再次快速权衡了一番,摇头说道:“这个……真打不过。”

  苏离这才看清楚那名浑身盔甲、无比光明的英俊男子,眯了眯眼睛,说道:“啊是这个家伙啊,那你真是打不过了。”

  陈长生说道:“那咱们赶紧逃吧。”

  苏离没好气道:“且不说我苏离这辈子没有逃过,就算真要逃……逃得了吗?”

  陈长生正想说我要真跑起来,大陆上还真没几个人能追上自己,忽然看到远方的青色原野里有一匹浑身火红的战有些眼熟。

  他忽然生出些极不好的念头。

  因为他终于认了出来,远方的原野上那匹浑身火红的战马,其实是一只……红云麟。

  苏离说道:“薛醒川的亲弟弟,第二十八神将,薛河,嗯,他的座骑和薛醒川的座骑也是兄弟。”

  陈长生断绝了逃跑的想法。

  这里没有白鹤,他不是金玉律,怎么也不可能比能飞的红云麟更快。

  他没有想到,南归途中真正遇到的第一个刺客,便是如此强大的人物。

  转念一想也对,要杀苏离,哪怕他已经身受重伤,来再多普通的强者也没有意义,来的理所当然便应该是薛河神将这种层级的人物。

  “见过苏先生,恕末将全甲在身,不便行礼。”

  站在刚刚没膝的青色原野间,薛河光明威武仿佛一座神像,但对苏离说话的语气却极客气。

  苏离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以我对你的认知,你应该很欣赏我才对。”

  任何自恋到令人作呕的言语,从这位离山小师叔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便让人觉得诚笃可信。

  薛河缓步走了过来,反射着晨光不停变幻,盔甲撞击发出哗哗的声音,用沉默表示认同。

  苏离问道:“你出现在这里是谁的意思?”

  薛河的兄长薛醒川乃是大陆第二神将,汗青神将守天书陵后,便是世间最强大的神将,只在五圣人与八方风雨之下,最重要的是,世人皆知,薛醒川是圣后娘娘最忠诚的追随者,按道理来说,薛河出现在这里,自然揭示了一个残酷而可怕的事实,要杀苏离的人是圣后娘娘。

  但苏离不会就这样简单认为,所以他发问。

  薛河面无表情说道:“不是任何人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

  苏离沉默,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陈长生不懂,既然不是圣后娘娘的旨意,也不是国教的命令,这位神将既然欣赏苏离,为何要来杀他,而且还是趁人之危,问道:“为什么?”

  薛河没有理会他,看着苏离平静说道:“唯南北合流,我大周统一天下,才能真正战胜魔族,却因为先生的存在,始终难以前行,无论是朝堂还是国教,有很多人都指望先生能改变态度,但我知道先生不会改变态度,所以……您必须死。”

  苏离正色说道:“我……会改的。”

  这是句笑话,并不好笑,而且没有人信。

  但苏离表现的很相信,情真意切说道:“只要你肯放我们离开,我绝对会改变对南北合流之事的态度。”

  薛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视先生为偶像,我知道先生不会改。”

  苏离微窘说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死心眼,我说了会改就一定会改。”

  “会因为外力而改变心志,那就不是先生了。”薛河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先生不再是先生,我杀你又哪里还会有任何心理障碍?”

  苏离沉默片刻,望向陈长生说道:“我是不是没说好?”

  陈长生点点头。

  苏离说道:“那该你说点什么了。”

  陈长生说道:“前辈,我真的不擅长说话。”

  看着苏离与陈长生交谈,薛河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旋即收敛心神,肃容说道:“先生重伤、正在南归的消息,暂时还只有很少人知道,死在我的刀下,总比死在那些宵小之辈手里,或是被那些杀手用阴招更好。”

  苏离摇头说道:“怎么死都不好,只要活着才好。”

  薛河不再多说什么,右手伸向身后握住一把刀的刀柄。

  自周独夫后,大陆上的强者很少有人用刀,因为珠玉在前。大陆三十八神将很多都习惯用剑,又因为太宗皇帝那把霜余神枪的缘故,用枪的也不少。用刀,并且还把刀用的这么好的神将,只有薛河一人。

  随着这个动作,薛河身后的其余六把细刀未曾出鞘,却有六道刀意凌空而起,笼罩青色原野,是为刀域。

  苏离神情渐敛,他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杀自己的人,便是如此棘手的人物。

  陈长生声音微涩问道:“前辈,怎么办?”

  苏离面无表情说道:“你也看得出来,这家伙和你烤的肉一样,凉拌都不成,还能怎么办?”

  陈长生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解问道:“肉?”

  “油盐不进。”

  苏离没好气说道,艰难下车,看着青色的原野,忽然再次眯了眯眼睛。

  高梁还很矮,但原野里居然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大概便是桦树林里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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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苏离的眼光(上)

  此时的天凉郡北还有些凉,高梁并不高,却可以藏一个人,想来那人极擅隐藏自己的行踪,是个真正的刺客。

  苏离没有理会藏在原野里的那名刺客,那种见不得光的家伙就算再危险,在他的眼里,也没有明亮的薛河重要。

  薛河继续向着二人走来,盔甲发出撞击声,刀意发出破风声,脚步稳定而坚定,越来越近,望向陈长生有些警惕问道:“你又是谁?”

  陈长生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所以薛河能够看出,他已经进入通幽上境。

  能在这样年轻的时辰,便进入通幽上境,必然不是普通人,薛河甚至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物,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不是知道秋山君因为周园之事重伤,远在离山,如果不是你生的过于平凡,我真的会怀疑你就是秋山君。”

  陈长生终于确认,魔族或者说那名神秘的黑袍,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把自己跟着苏离的消息传到南方。他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薛河知道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停下脚步?就在这时候,苏离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是你的兄长薛醒川在此,绝对不会误认他是秋山君,这小家伙才通幽上境,吾家秋山已经聚星成功,这等分别都瞧不出来?”

  也只有苏离这样的人物,才会在点评此事时用一个才字,而现在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大概也只有秋山君才能稳稳压过陈长生一头。

  这是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觉得有些郁闷,可能是苏离提到秋山君时的语气很亲热,一时间竟忘了告诉薛河自己的身份。

  而就在这时,薛河已经来到二人身前不足十丈的地方,他的手已经完全与那道刀柄合为一体,那六道刀意已然圆融一体,自成世界。

  薛河已经做好了出刀的准备,气息已然提至巅峰,只有聚星境强者才能召唤出来的星域完美至极。

  他用刀,所以他的星域就是刀域。

  陈长生再如何天才,毕竟太过年轻,修行时间有限,而且经脉本身就有问题,能够施出的真元数量有限,根本无法破开这道完美的刀域。

  境界之间的差距,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凭着勇气、毅力、决心、技巧这些手段就能弥补。

  他盯着薛河在晨光下明亮至极的面甲,缓缓抽出鞘中的短剑。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在识海里进行了很多次推算,在道藏和国教学院藏书里看过的无数战例变成画面在他的眼前飘过,却依然没有任何办法。

  大陆第二十八神将薛河,毫无疑问,这是他开始修行以来,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单从境界实力而言,与周园里那对魔将夫妇相当,但那对魔将夫妇为了进入周园,强行动用秘法,将境界压制了下来,因为周园的规则限制,与他战斗时,几乎没有展露过聚星境真正的水准。

  南客燃烧神魂唤醒的那只金翅大鹏,被他万剑成龙斩落天穹,但那一剑的威力,绝大部分来自于剑池里的万道残剑积蓄了数百年的渴望,那种意志气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时机不再,现在他剑鞘里的万道残剑,也再没办法发挥出来这么大的威力。

  怎样才能战胜这名强大的对手?

  陈长生握着短剑,盯着越来越近的薛河,心情越来越紧张。

  薛河知道他便是自己的对手,然而却没有怎么关注他,视线落在他的身后,始终看着苏离。

  不要说身受重伤,哪怕现在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只要苏离还活着,那便是这个大陆最可怕的强者苏离也在看着他。

  但事实上,苏离没有看他,而是在看他的刀域。

  忽然间,苏离的视线落在他身前空中某处,同时,伸手握住了黄纸伞的伞柄。

  黄纸伞里是遮天剑,伞柄就是剑柄。

  当初在雪原上,苏离握住剑柄,剑意侵略如火,直接将数十里外的一名魔将斩杀。

  此时薛河就在他的身前,更能够感觉到那道强烈的危险。

  毫无任何征兆,纯粹是本能里的一种警惕,让薛河暴出了无比强大的一道气息。

  晨光如前,他身上的盔甲瞬间变得无比明亮,呛啷一声,铁刀出鞘,隔着陈长生的肩头,向苏离握着伞柄的手斩落。

  一场狂暴的飓风,在青青的高梁地里生起。

  一路相随南行,陈长生最清楚苏离现在的状态,不要说动剑杀敌,就连走路都没有办法。

  他不明白为何苏离会握住伞柄,会用剑意逼迫薛河暴然出刀。

  这是苏离给他出的一道题目。

  陈长生思考的时间很短暂,便得出了答案,因为苏离教了他很多,而且他学的很认真,每字每句都不曾忘记。

  前些天,苏离曾经对他说过,战斗里最重要就是反守为攻的那一瞬间,如果能够做到真正的出其不意,那么再强大的对手也可能会败。薛河出刀,看似是因为苏离的动作,因为警惕与不安,被迫的行为,但其实也是顺势而行,因为唯如此,才能真正的出其不意。想要杀死苏离这种层级的强者,薛河在出刀之前,必然已经算清了所有的细节。

  果然,战斗里最重要的时刻就是由守转攻的那一刻,可仅仅是因为只要做好这一点,便能带来好处吗?不,陈长生记得很清楚,苏离在说完这句话后,还给出了另一个解释:再强大的对手,在由守转攻的那一瞬间,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那么这时候也最容易露出破绽。

  换句话来说,强大到近乎完美的敌人,唯有在由守转攻的那瞬间,变得不那么完美。

  陈长生的眼睛明亮起来。

  因为薛河落下的如雪刀光,也因为渐盛的晨光。

  他的剑已然刺了出去。

  汶水三式,夕阳挂。

  短剑嗡鸣作响,带着高梁地上的所有晨光,高速颤抖着,刺向薛河的胸口。

  身为聚星境强者的薛河,由七把刀组成的领域坚不可摧,即便在由守转攻的这一瞬,可能会留下某个防御相对薄弱的点,他又怎么可能让陈长生看出来?

  陈长生确实看不出来,但有人能。

  苏离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薛河刀域的弱点在哪里。

  他伸手握住了黄纸伞的伞柄,激使薛河出刀,视线一直落在薛河身前空中的某处。

  陈长生的短剑,顺着苏离的眼光刺了过去。

  噗的一声轻响,仿佛一个充满酒的皮囊被刺破,又像是正在吹涨的糖人被顽皮的孩子拿竹签偷偷刺破。

  笼罩着薛河的那片明亮晨光,忽然间出现了一条通道。

  锋利的剑芒,已然来到他的胸前。

  明亮的盔甲上,甚至能够看到那把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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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苏离的眼光(中)

  陈长生的剑到了薛河的身前,真正犀利的剑是苏离的眼光。

  可如果一名聚星境强者会这样轻易被击败,道藏上又如何会把星域称作每个人单独的世界?

  明亮的晨光忽然变幻了一瞬。

  薛河的手伸到身后抽出了第二把刀,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出现了一道残影,仿佛晨光里多出了第二个他。

  锋利的雪亮刀锋比声音更快的落下,斩向陈长生的头顶。

  陈长生此时剑势正要去尽,根本无法改变短剑的走向,更不要说格挡这一刀,他能怎么办?

  青色的高梁地里再次响起一道嗡鸣声,一把沉重的铁剑不知从何处出现,拦在了薛河的刀锋之前。

  以薛河的修为境界都没办法把这把铁剑斩断。

  这把铁剑正是山海剑。

  薛河面无表情,残影再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抽出身后的第二把刀,再次斩落。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当第二刀落下时,山海剑刚刚与第一刀相遇。按照陈长生的境界实力,根本没办法跟上这么快的速度,因为通幽境的修行者不可能拥有这么快的出剑速度,但他的出剑本就与世间其余人不同。他出剑不需要抖腕,不需要有任何动作,甚至连手指都不需要动,只需要神念微动,便有一把剑从鞘中横空出世,向着薛河手里的刀格去。

  第二把剑是南溪斋的圣女剑。

  薛河眼瞳微缩,明显被陈长生这两把不知何处出现的名剑撼动了心神,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减慢,于晨光里残影再现,再出第三刀几乎就在第三刀落下的同时,陈长生召唤出了第三把剑。

  只有真正的强剑、保存相对完好的剑,才能格挡薛河神将的强刀,所以第三把剑是魔帅的旗剑。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只在瞬息之间。

  晨光微闪,残影再现,薛河仿佛变成了六个人,抽出了六把刀,向着陈长生的头顶砍落,陈长生仿佛就在他的身前静止不动,却有六把剑平空而生,拦在身前。

  连绵不绝的撞击声,直至此时才响起,仿佛一连串春雷,绽放在青色的原野间。

  薛河的刀太快,如果陈长生只凭借自己的本事,断断无法接下,只是薛河大概也想不到这个少年竟然有如此古怪的手段,那些剑又是什么剑?这并不是结束。薛河的六道残影同时敛没,归为本体,只见他斩向苏离的那一刀竟斜掠而下,再次向着陈长生的颈间斩落。

  这是他的第一刀,也是最后一刀,是真正的一刀。

  当这刀落下,七刀重新变成一个完美的世界,他的刀域再次回复圆满,曾经的漏洞尽数消失无踪。

  落刀之际,薛河的目光很冷漠,仿佛在问陈长生,你还有剑吗?七把刀带来的恐怖刀势,碾压得陈长生呼吸都极困难,连思考都仿佛变得缓慢起来,不然或者他会想到一句话:我还有一万多把剑也要告诉你吗?只是这个时候即便他万剑齐出也没有什么样意义,因为薛河刀域再临,他的短剑无法突破,无法刺进对方的身体,境界之间的差距,就是这样难以弥补。

  好在苏离还在他的身后,看着薛河,平静的眼光像秋水洗过的剑。

  “天府。”他的眼光落在薛河的肋下,说道。

  陈长生的短剑随之而去。

  薛河神情微凛。他凭借高妙的手段重构刀域,谁能想到,苏离依然只看了一眼,便看穿了唯一的弱点。

  但他并不担心,因为苏离已经重伤,只能出声,不能出剑,作为聚星境的强者,加上他的盔甲,不是还处于通幽境的这名少年能够击破的,所以他未假思索,决定快些结束这场战斗,不再理会陈长生的那把剑——如果事后分析这场以弱胜强的战斗,除了苏离的眼光和陈长生远超年龄的实力与沉稳心态,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薛河在最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没有想到陈长生手里那把看似寻常的短剑,实际上是世间最锋利的剑之一,尤其是经过周园里的风雨洗礼之后,这把短剑拥有了龙吟剑的剑意,有了自己的剑魂,继承了无数年前陈玄霸壮烈无双的遗志,竟能够发出超越境界的威力噗哧一声轻响,陈长生手里的短剑刺穿了薛河身上明亮的盔甲,破了他洗髓之后坚若金石的身躯,像一场暴烈的风般继续前行,似乎要摧毁剑锋之前的一切事物。

  一声夹杂着震惊与痛楚的怒啸响起薛河完全没想到一时不谨,竟让这个通幽境的少年得手,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里,体内真元狂暴而出陈长生的剑锋难以继续前行,薛河使出毕生修为,聚星域于胸前,硬生生凭借真元把这把剑挡住,手里的刀继续砍向陈长生的脖颈不要说陈长生的剑难以继续深入,就算能够,也顶多重伤薛河,但这一刀却一定会砍掉他的脑袋就这样了。

  陈长生知道自己败了。

  他没有想到,聚星境的强者,在生死关头居然能够暴发出如此可怕的战斗力,居然能够把真元变成仿佛实质的存在。

  他这个年龄能够修行到通幽上境,已经算是绝世天才,但在聚星境强者的面前,依然显得有些不堪一击,哪怕有苏离的指点,哪怕他已经超水平发挥。他败给薛河,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为什么还有些不甘心呢?不甘心去死,还是说不甘心马上就要死去,却没有办法真正的伤到薛河?陈长生不是这样想的,他知道自己可以伤到薛河,所以他继续出剑,不在意自己下一刻便可能死去。

  在修行者的战斗里,极少出现在最后时刻临时改变剑势的画面,因为那违背修行常识与自然之理,除非在出剑之前,这种改变已经提前隐藏在剑招里。这样的剑招,非常罕见。最近这些年,这种剑招最出名的叫做燎天剑。

  燎天剑是离山剑法,是苏离自创的秘剑,单以妙诣论,甚至还在金乌秘剑之上。

  陈长生用的就是燎天剑,他会这种剑法,大朝试上曾经用过,只不过那时候他是以拳为剑,而现在才是他真正第一次用这一记剑招。

  陈长生的剑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向上挑起,在薛河明亮的盔甲上画出一道仿佛浑然天成的线条,坚硬的盔甲不停碎裂喷溅就像被雷电点燃的原野,向着天空喷吐着火焰。

  擦一道清楚至极的声音响起。

  一道鲜血迸射,薛河的左臂被切断,飞向天空里。

  几乎同时,薛河的刀落在了陈长生的颈上。

  一声如雷般的巨响炸开,原野上的火焰尽数熄灭。

  陈长生的膝头重重落在车前的地面上,大地一片震动,烟尘大作。

  山海剑等六把残剑,这时候才从空中落下,伴着声响,落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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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苏离的眼光(下)

  一片安静。

  薛河左臂已断,从胸腹到肩头一片鲜血。

  他脸色苍白,右手执刀,搁在陈长生的颈间。

  陈长生的头没有被砍掉。

  薛河的刀势已尽,无法继续向前。

  在刀锋与陈长生的颈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旧伞。

  一道有些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败了。”

  那把旧伞被苏离拿在手里,这句话出自他的口。

  薛河收回手里的刀,缓慢而沉重地向后退了两步,望向苏离,脸色苍白,略带惘然问道:“这……就是那把黄纸伞?”

  然后他望向车前的陈长生,看着这个浑身尘土的少年,确认他的头还在颈上,脸上的惘然神色更浓,喃喃道:“怎么这么结实?”

  先前他拼着刀域被破也要斩落的那一刀,凝聚了他的毕生修为,聚星境强者的全力一击,即便苏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还有一战之力,即便那把黄纸伞可以阻挡世间一切锋锐,但无法阻止力量的传递,按道理来说,陈长生的颈无论如何也应该断掉,然而现在看来,竟是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薛河很不解,这个少年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竟比完美洗髓还要夸张无数倍。

  忽然间,车厢垮塌,变成无数碎屑,车下的原野地面,也整齐地向下陷落半尺。

  苏离跌落在地,被灰尘呛的连连咳嗽,不停地挥着手。

  陈长生艰难地站起身来,横剑挡在了他的身前,准备应对薛河接下来的发难。他这时候很痛苦,识海震荡的仿佛随时可能破裂,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随时可能昏倒。好在苏离的眼光很准,所以能够看破他的刀法,能够轻而易举指出他刀域里唯一的破绽,他说薛河败了,那薛河就真的败了。

  陈长生的短剑,在他的盔甲上割出一道深刻的伤口,虽然未能破开他的真元防御刺破心脏,但燎天一剑的剑势,已经将他左半身的经脉尽数震裂,短时间里,薛河再没有战斗的能力,如果他能活着离开,也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复原如初。

  薛河捂着不停流血的断臂处,看着陈长生,情绪很复杂,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败在这个少年的剑下。

  忽然间,他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变问道:“你是……陈长生?”

  陈长生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神思还有些恍惚,薛河那一刀的威力还在他的识海里泛滥,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薛河以为他是默认了,不由怔住了,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而望向苏离,说道:“没想到苏先生原来还能出剑,我此行真是自取其辱。”

  苏离微微挑眉,有些不满意说道:“这就是一把伞,不是剑,如果我出剑,你还能站着,那就该轮到我觉得羞辱了。”

  薛河沉默片刻,发现这句话竟是无可置疑,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先生,难道我的刀真的比不上王破?”

  大陆三十八神将,很少有人用刀,没有人像薛河的刀用的这么好,但在这片大陆上,还有一个强者用刀,而且被认为是周独夫之后,刀最强的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天凉王破,所有人提到薛河时,都会称赞他刀法如神,但必然会加一句,只是不如王破。

  薛河今天是来杀苏离的,但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他最放不下的事情,不是苏离的生死,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这件事。

  他想要听听苏离怎么说,如此才能走的心安,或者说服气。

  “你当然不如王破,无论刀还是人。”苏离没有给这位临死的神将任何安慰与温柔,很直接地说道。

  薛河没有生气,认真请教道:“这是何道理?”

  苏离说道:“王破只用一把刀,你用七把,所以你不如他。”

  薛河若有所悟,知道自己如果能够参透这句话,必然会在刀道上大有进益,正生喜意,忽又想起,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由自嘲地笑了起来。

  陈长生被那一刀斩的有些神不守舍,此时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苏离没有说话,薛河也没有说话,场间一片安静。

  他看看薛河,又看看苏离,有些惘然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苏离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怎么办?当然是赶紧把他杀了,然后继续赶路。”

  薛河看着陈长生,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心想你这少年在等什么呢?

  “啊?前辈您要我杀了他?”陈长生才是觉得最莫名其妙的那个人。

  苏离瞪着眼睛说道:“难道你还准备要我动手?”

  薛河微怒说道:“难道你要我自己动手?”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谁都不动手不可以吗?一定要杀吗?”

  场间再次回复安静,青色的原野里吹着清新的风。

  长时间的沉默后,苏离感慨说道:“我是越来越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

  薛河点头表示赞同。

  陈长生看着薛河说道:“神将大人,能不能当成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嗯,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不要记仇薛河忽然觉得这个少年看着很顺眼,难怪兄长在信里说这个少年看着很顺眼,越看越顺眼,说道:“你饶我一命,我记你的恩情。”

  陈长生望向苏离,用眼神表示询问。

  苏离很烦,说道:“既然不动手,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陈长生把散落在地上的那六把残剑收回鞘中,然后把手伸进嘴里,吹了两声口哨。

  他的技术不行,吹出来的口哨有些暗哑,并不好听,也无法传远,好在那两只毛鹿没有跑远,听着声音寻了过来陈长生把苏离扶到一只毛鹿的背上,然后骑到另一只毛鹿的背上,牵着两道绳索,向着高梁地的远处走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青色原野里的两人两鹿,薛河沉默无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离坐在毛鹿上,看着陈长生说道:“我真的服了你了。”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前辈,您太客气了。”

  苏离强忍怒火,说道:“客气你家祖宗十八代,我是说这个吗?”

  陈长生不解说道:“那您服我什么?”

  苏离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般愚蠢吗?”

  陈长生说道:“您是说……我没有杀他?我想,如果是苟寒食,刚才也不会动手吧。”

  苏离冷笑说道:“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如果人类的将来就是你们这样的家伙,那还有什么前途,迟早被魔族灭了。”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前辈不就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才愿意教我,想让我成为下一代的教宗吗?”

  苏离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有些道理。可你难道没有想过,薛河会把我们行踪透露出去?而且将来会对你进行报复?”

  陈长生说道:“没有仔细想过……前辈如果能够活着回到离山,谁还敢来报复我呢?”

  苏离说道:“隐藏在高梁地里的那个杀手,有可能会把薛河杀死,然后说是你杀的,这你想过没有?”

  陈长生转身望向他,吃惊说道:“这……还真的没有想过。”

  苏离看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睛,忽然间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感慨道:“我怎么会指望你这样的家伙能成为教宗呢陈长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抱歉,安慰说道:“前辈的眼光应该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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