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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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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六章 苍雷(四)


  皇城大殿,话语之声持续地传出来。,.,

  “……和田,羊脂无瑕白玉杯一对,羊脂无瑕白玉碗一对,羊脂无瑕笔洗、砚台各一尊,青玉雕龙屏风一座……唐朝吴道子《十圣图》一幅……金玉观音像一尊,金玉佛龛一尊,金叶玉皮手书《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一部,《金刚经》……”

  随着说话声,大量的珍物器玩被抬入殿内。副使在宣读礼品条目的时候,徐泽润偷偷地大量着四周,以及上方的金国皇帝。

  作为陡然而起,取代辽国的新势力,金国并非底蕴深厚的贵族,而是猝得重宝的暴发户。不过,作为会宁的这处皇城来说,就连暴发户的影子,都没有彰显出来,它占地还算大,但宫墙竟是木制结构,大都由柳树和榆树制成,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只有这大殿显得稍有威势,但比之微微的武朝皇宫,这边的这所“宫殿”,就只是算是茅屋了。

  不过,徐泽润心中也知道,真正决定这里是一处什么地方的,不在于它的形状,而在于身处此地的这些人。无论身处茅屋还是身处毡房,前方那个男人身边聚集的人们,已经是全天下都不敢轻侮的存在了。

  王座之上,吴乞买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被抬进来的、一样样的珍玩。

  作为金国的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比之乃兄阿骨打,乍看之下少了几分吞噬天下的气质,他的块头其实比阿骨打要大。据说天生神力,可赤手空拳力搏熊虎。阿骨打未曾起事之前,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长聚会,会上要求各酋长翩翩起舞逗皇帝高兴,阿骨打坚拒,天祚帝便要杀他,就是吴乞买以随从的身份出来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空手擒熊缚虎,逗乐了天祚帝,才免了阿骨打一死。

  但也是因此。跟在阿骨打身边。又忠心耿耿的大块头,这种人看起来就显得有些老实、傻缺。虽然继承皇位之后,据别人的评价,他也确实继承了阿骨打的几把刷子。但施政是相对平和稳健的。甚至看见对方。徐泽润就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听到的某个传言:

  阿骨打在位时。行事作风都非常节俭,曾与群臣约定:国库中的财物,只有打仗时才能动用。如果有人违反,不论是谁,都要打二十军棍。吴乞买继位后,手头也相对拮据,各方面都要花钱,这位皇帝是苦日子里过出来的人,其它都能忍受,对酒肉却颇有偏好,今年三月有一天忍不住了,偷拿了国库里的钱出去花,被宗翰知道以后,当着朝臣的面揭出来,然后将吴乞买拉下来打了二十棍,接着才是整个朝堂的臣子跪下请罪。

  完颜宗翰这个人,徐泽润是见过的,他是经过朝堂上最可怕的大臣之一,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当然,如果真有其事,也真不知道这对武朝来说,是福是祸了。

  作为武朝的使臣,徐泽润本人原就是个长袖善舞之辈,也善于观相、观人。在跟这些武人、莽汉打交道的过程里,他也知道,这些人多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收了钱,也就基本代表了会办事。三个月来,他所联络的金国大臣不少,也知道金国的朝堂上,为了这件事也一直在争论不休。今天过来,虽然一部分认识的大臣并不在,但看着上方金国皇帝那张满意的笑脸,他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能有个好结果。

  送上了各种礼品,然后正式递上载有贸易来往各种条约的国书,吴乞买收下了,只是顺手看了一眼,放到一边,走下了座位。

  他一旦站起来,徐泽润才感受到那庞大身形前的压迫感,身披貂锦、毛皮,如巨熊般的女真皇帝走到这边来,伸手去摸那些瓷器玉玩的贡品,随后又拿起来把玩片刻:“好东西啊。”他低声说着,看到礼品里一些用于朝贡的腊肉、瓷瓶封了的好酒时,也忍不住把玩一下,俯下身去闻闻:“真是好东西……”

  “我们打进契丹皇宫时。”他回头对徐泽润说道,“皇帝跑了,带走很多东西,一路上摔的摔碎的碎,有些好东西,没有留下来。当然,也是首先进去的那帮小子,根本不懂,打完之后,他们还到处放火……”

  年纪已经五十多,可怕中却也带着憨厚的皇帝脸上简直像是在说“心疼死我了”,他说完这句,又围着那堆礼品看了看,然后向一帮朝臣挥挥手:“退朝了,今日退朝了,你们回去吧。”

  众朝臣便开始告退,徐泽润皱了皱眉头:“陛下,那……那份约定……”

  “事情已经妥了。”吴乞买从珍玩中站起身来,走向徐泽润,然后直接伸手过来,搂他的肩膀,用他粗重的嗓音说道,“徐使者,不必多想了。来,你随朕来,我带你们见识一样东西。”

  吴乞买比他高出一个半头,伸手往他后背一拍,他便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此时对方已经开始朝殿外走,徐泽润等人跟了上去,秋日的天空中飘荡几朵白云,太阳已经升高了,带来微微的暖意。皇帝上了他的马车,然后让人将他一道带过来:“徐使者,你跟朕一起坐。”

  徐泽润推辞一番,最终还是上去,他靠着马车帘子边,只将半个屁股坐在车凳上,但吴乞买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实一点:“道路颠簸,你不坐稳一点,可是会摔跤的啊。”

  皇帝端坐在马车那边,双手按在腿上,面带微笑,看来就如同坐在那里的巨熊。

  不知道为什么,徐泽润的心里多少有些慌。片刻,马车前行间,吴乞买开了口。

  “徐使者,家兄与我。在许多年前,便心慕汉学。我们知南面有武朝,繁荣富庶,人人……都能得学问、教化,乃是天朝上国,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恭敬地拱了拱手:“泽润……明白。陛下,只要两国能开边互市,能有更多的往来,不久之后。金国……”

  “就像你今天拿来的那些东西啊。都是好东西。”吴乞买一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长篇大论,“当然你们也有问题,你们总喜欢弄些……我们不懂的弯弯道道。那些有什么用呢?想不通。没用的……”

  “当然。我们也有问题。”吴乞买并不多做纠缠,接着说下去,“朕哪。刚刚继位,朝堂上有敌人,下面也要稳,我是很不想再打仗了啊,如今辽国完了。幽燕什么的,你们该拿的也拿回去了,能休息一下,最好不过。但是!”

  他伸手一指,加重了声音:“但是……朕也绝不希望有人会觉得,我女真人畏战,打出了个天下,就不敢再战!若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他就要死了!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愣了片刻,拱手道:“外臣,明白了。”他心中却高兴起来,因为有人这样说时,实际上的威胁,就不会再出现了。果然,吴乞买随后也笑了起来:“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你们朝中人若也明白,那就天下太平了。”

  说话之间,颠簸的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吴乞买道:“到了,下去吧。”却是首先起身,徐泽润跟在后头下车,前方是一大排的矮房、围墙,方方正正的规矩的院子,几棵树正在秋风里动,四周除了徐泽润这批使臣,以及吴乞买带着的一批护卫,人却不多。皇帝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稍有些萧瑟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众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徐使者啊,你闭上眼睛,听,听这声音。”

  徐泽润此时心中七上八下,满是疑惑,他闭上眼睛听了听,只有秋风吹过树冠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响,更远处的声响他却听不清楚了。睁开眼睛时,吴乞买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

  “朕年少之时,在长白山中打猎,要做个好猎人啊,耳朵是很重要的,隔得很远,朕就能听出熊虎的声音,他们的爪子,踩进雪里,树叶子啊,轻轻地晃,风从哪里吹过来……一双好耳朵会救你的命,你现在听,这个声音啊,真是……呼呜呜呜呜……”

  他挥着手,轻轻模仿着风吹的声音,朝着徐泽润笑了笑,徐泽润却是一脸的疑惑,他也知道,许多皇帝可能就喜欢这种别人摸不透他的感觉,因此有一半的疑惑,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吴乞买笑过之后,举步往前,去向那边的一个院门。前行之中,他最后向徐泽润说的话是:“对了,徐使者,朕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徐泽润回答:“回陛下,记住了。”

  吴乞买跨过那扇小门。

  徐泽润也跟着过去,景物在前方展开,然后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犹如千万的蚂蚁在走,从他的脊背蔓延上去了,头皮发麻,他的整个人,那一瞬间都在收紧……

  *************

  上京,临潢府。

  完颜希尹走进那个精致的小院子时,古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走上小楼,推门进入了精致的房间,女子正在窗前抚动筝弦,然后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听着女子的弹奏。

  “谷神”完颜希尹,算是女真人中,文臣之首。当然,说是文臣之首,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在众人之间学问最高,对于汉人的学识,儒家的研究,他并不输给南面武朝的许多大儒。早几年他甚至曾经独立创造出女真人的文字。

  而不仅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在女真的大臣之中,他天才横溢、文武双全。后世曾经留下恶魔一般名字的金兀术,也就是作为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宗弼,此时对他都是又敬又怕。

  居住在这小楼之上的,乃是他的一名妾室,完颜希尹心慕汉学,这位妾室也是一名流落北地的武朝千金,名叫陈文君,两人成亲已有多年,琴瑟和鸣。相亲相爱,陈文君一共为完颜希尹生了两个孩子,在完颜希尹正妻死去之后,妻子的位置一直空悬,她便成了完颜希尹实质上的夫人。此时的女真人对汉人并无偏见,府中的人私下里多称她为“汉夫人”。

  每次回到家中,完颜希尹都习惯性地听对方弹上一曲古筝,这次也不例外。待到这柔和如流水般的旋律停下来,完颜希尹睁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这位心爱的女子。陈文君抚动着筝弦。偏了偏头。笑道:“夫君有什么事吗?”

  完颜希尹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将南下了。”

  ***************

  视野在前方展开。

  巨大的校场,无数的旌旗。校场前方是高高的台子,前方的身影走向高台。高台之下。一大批身着金朝朝服的官员被绳索紧缚。跪在那儿,悉数是徐泽润拜访过的,手下了礼品的官员。高台上各种礼品堆积,加上是珍贵的瓷器、真银器皿,高台下燃烧着一个巨大的炭火盆,热浪滚滚,扭曲空气。

  树叶打着旋儿从脚下掠过。

  徐泽润是聪明人,极聪明的人,在看清楚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有东西从心底浮现出来了,攥住了他的心神。鸡皮疙瘩伴随着凉意,翻涌而上,吴乞买在车上的那些话语涌了出来,而后是更远的东西,他坐着舟船车马一路北上,见过的大好山河,离开家时妻儿的眼睛、无数的眼睛都在从脑海掠过……

  大风吹过校场,旌旗、树叶都猎猎作响,天云舒展、滚动。

  “你闭上眼睛,听这声音……”

  他还在向前走,身体是凉的,脑后是麻的。这是普通的一天,他从未想过,要看见眼前的这一幕,然而某些严重的感觉已经当着他的面前冲过来,如天风海雨,轰的扑上山石。

  士兵走过来,刀兵打在使臣团众人的背上,然而没有声音,这一刻出奇的他听不到声音,他也感觉视野中晃了一晃,他被打得膝盖弯了下来,视野前方,皇帝走上高台,风吹起了他的袍服,毛皮飞扬在空中,巨大的身躯,双手握拳,在视野的那头面对了无数的兵将,在他的身边,是犹如小山一般的瓷器、金银、珍宝。然后,他的声音犹如雷霆般响起来。

  “各位女真的兄弟,你们可知道,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

  风雨漫卷,周侗主仆走在异乡的城间道路上,雨正从天上降下来。

  江宁,被家人称为小七的少女推着白发的老人,出门晒太阳,看着外面的行人从道路边走过去,老人偶尔说话,露出笑容。

  苗疆,名叫杜杀的单臂刀客挥出一刀,敌人的鲜血洒上他的脸庞,旁边,他的兄弟们正在与敌人进行激烈的厮杀……

  ……

  “他们是南面武朝的珍物,在这里,你们的眼前有这样的瓷器,它值几十贯、上百贯的银钱,这里最贵的一件,拿走它,可保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有这样的和田羊脂玉,这么一大块的,它可以让很多人都发疯,放在家里,可以作为传家之宝,让你传上十辈子……有唐朝的书画……有镶金银的佛经……有给武朝皇帝的贡品……有你有钱也买不到的美酒……这里,成千上万贯的东西,值几十万贯、几百万贯的好东西,它摆在这里——”

  风吹过高台,皇帝在风里张开双手:“你们!想不想要!”

  ……

  杭州,经历了战乱的城市已经被再度建起来,乌篷船划过安详的水路,繁荣的集市间,商贩们高声叫卖,城门间行人商旅来去,熙熙攘攘的热闹……

  一个院子里,两名绿林人飞快地交手,其中一个被打飞出去,吐出鲜血,另一人扬了扬手:“刺杀心魔,我来带头了,还有谁不服?”

  李频走过山村的小径,在溪边取水时,拿起水中的泥沙在鼻间闻了闻。他喜欢这清新的气味。

  抬起头来,下方山村间,依稀可见农人来去的情景,天光正好,稻子金黄,就要熟了。

  ……

  “你们应该想要!”吴乞买的声音回荡在会宁上空,“好的东西。谁都该要!朕也想要!但,朕却不要施舍——”

  “我女真人!自先皇起事,从白山黑水里打出来,不过十年,我们已席卷整个辽国!曾经辽人的天下,他们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我们的!这个天下!这个天下的珍玩奇物,不比这里多吗!?这些东西,算是什么——”

  怒吼声中,他抓住旁边一个巨大的放置瓷器的架子。猛地一挥。架子在空中飞起来,无数瓷器飞起来,小山般的砸向高台之下,白花花的。无数珍玩在众人的眼前砸成碎片。几名跪在前方的金国臣子直接被砸倒在里面。头破血流……

  ……

  矾楼,风度翩翩的书生们摇着扇子,正在吟诗作赋。师师一面抚琴微笑。一面看着前方的这些人,窗外,暑热已经褪去,叶子就要黄了。

  罢了,又是秋天。有时候想想,莺飞草长的,又是一年过去……

  北面,又一队货物进入了吕梁山,红提站在建好的寨门上,看着过往的商旅。

  周邦彦在草庐中倒茶,款待过来的客人。宋永平拿着兵书,在一个山谷周围勘察着,几名县衙兵丁无聊地跟着他。

  宁府,小婵捂着肚子发出了大叫。顿时整个宁府都混乱了起来……

  ……

  东西被摔破的声音轰隆隆的响,随后是盛放金银的箱子,那些金灿灿珍贵器玩的东西飞上天空,落进巨大的炭炉里,风与火升腾而起。

  “瓷器!算什么——”

  “金银!算什么——”

  “字画!算什么——”

  “你们没有看过这些东西吗!不!你们都看过!在你们踏过整个辽国山河的时候,在你们冲进辽人的城池,冲进辽人的皇宫时,你们都曾经见过了!你们很多人,都将它们拿回了家里,你们什么都有!整个辽国河山,都是我们的——”

  “我们是冰原里的雪熊,是林海里的狼王!我们女真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则天下无人能敌。我们堂堂正正地拿来了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拿下整个辽国,包括跪在下面的这些人,它们曾经是你们的兄弟,它们曾经堂堂正正的去拿到了他们要的所有东西!你们知道,他们为何跪在这里!因为他们看见这些想要的东西时,竟然开始受人施舍!他们像狗一样,受武朝人的施舍,然后他们要为武朝人游说、做事——”

  “他们已不是女真人,他们是狗——”

  风在吼,火焰在升腾,高台之下,无数小山一般的珍物在破碎,砸成碎片,溶成金水,烧成灰烬。身形巨大的皇帝,犹如魔神一般在台上奔突,单手就将那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向毁灭……

  ……

  江南,进出县城的官道旁,王山月坐在茶肆里,看着来往进出的商贩,露出了无聊的笑容。

  黑暗的小房间里,成舟海归总着手头的情报,偶尔将有用的计入身边的小本子里,计算着阴人的步骤和成功率。

  史进将酒馆里闹事的、发酒疯的男子顺手扔出门去,然后转身喝自己的那一角酒。街上的行人看着地上的男子,吓了一跳,然后便从旁边走过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史进的小弟们才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太师府,蔡京写下了一幅好字,在秋风里等待着自己干透,然后坐在那儿,吩咐了身边的管家:“这幅不错,待会将它裱起来。”

  阳光照射进来,秋风抚动了纸张,角落未干的墨痕上,有这样的字迹:……雅赠会之贤弟。

  墨香之中,蕴着微微的茶香、书香,便是君子的风貌。

  ……

  “武朝的这些使臣,将他们变成了狗!他们带来这么多的东西,归根结底,他们怕我们!他们怕我们打他们,可我们要打他们吗?我们没有——”

  “长久以来,我们将武朝当做兄弟之邦,将他们视为兄弟!可这帮兄弟,做了些什么!打辽人,他们出工不出力!打完之后,他们在暗地里跳来跳去,就像是可恶的老鼠一般!他们煽动张觉叛乱,他们收留辽国余孽!他们在我们的地方,到处送钱,行贿,腐蚀我的臣民!他们在挖我的肉,他们在离间你们的兄弟!而下面这些人。就是被他们从人变成了狗的家伙!”

  “他们!生活在最暖和的地方!他们有最好的山和水,有无数的好东西!可惜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狗!他们只有勾心斗角,从无尖牙利爪!我们女真人,对待兄弟可曾吝啬过吗?我们女真人,对待朋友可曾小气过吗?打辽国,他们毫无建树,是我们打下来了,再将东西送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去高兴,可以去夸耀,可回过头来。他们望你们的身上捅刀子!往朕的臣民里捅刀子!他们将你们的这些兄弟啊。全毁了——”

  “但也好——”吴乞买张开双手,在风火之中振起袍服的袖子,“他们过来了,告诉了我们。他们有什么东西。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而朕看出来了。你们想要,哈哈,但台子上这些喂狗的。我们就不要啦。可还有无数的东西,还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好东西,都在南边——”

  ……

  在大地的南边,越过雁门关,有最温暖的土地,有最好的水与土,最适宜的阳光与天气。它们年年月月地滋养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给予它们生存与繁衍的最好的摇篮。

  数千年来,他们一代代地在这里建立起伟大的、灿烂的文明,他们也会经历战乱,但很快地,又会再度凝聚起来,重铸秩序。如今,大规模的战乱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重山与绿水之间,一座座城池,一处处村庄都充满了安宁祥和的氛围,日光起时,农人们走出村落的房门,日出而作,城市里商铺开了张,匠人喝过热腾腾的粥饭,拿起揽活的工具,官兵守在城门处一面聊天、一面检查过往的客商,衙役在公堂上喊起威武的口号。艄公在江边撑起了橹,海边,渔民架起帆船,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的家人在沙滩上摇晃着手臂,唢呐声响,迎亲的队伍走过青石板桥,轿子里的新娘欣喜而忐忑的等待另一段生活的到来。佛寺之中烟云袅袅,道观里的道士做着养身的操练,树木苍翠的山崖上,石匠们雕刻的巨大佛头,开始渐渐露出端倪。

  这是千万生命,无数珍宝聚集的世界……

  阆苑转折的府邸之中,新的生命正在诞下,它睁开了眼睛,发出了第一声嘹亮的哭泣。母亲在巨大的痛楚中感到了喜悦,有人双手合十,溢出泪光……

  ……

  所有的东西,小山一般的倒下。

  “既然他们是狗,既然他们提醒了我们,既然你们真的想要。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去拿吧!今日,就让这些武朝来的臣子们,为我等祭旗——”

  徐泽润的思绪早已沉降下去,逐渐的又浮上来,他早已能够猜到对方要干什么,模糊的光影,浮动的思绪间,灵魂都在身体的表里两侧被撕裂。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冲出去,大喊着要冲向高台之上的那个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而在高台下,有人已经拦住了他——

  “不要拦他,让他上来,让朕——给你们看——”

  “昏君,我武朝亿万臣民,必会……”

  他们看着那道身影冲上高台,直撞向吴乞买,然而巨熊一般的皇帝一只手便抓住了他,然后反手将他轰在了小山般的陶瓷废墟上。他两拳砸下去,那身体已经扭曲了,他又将人拉起来,踩了一脚,撕断了对方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随后轰轰轰的三下,巨熊将整个人都硬生生的撕碎了,血浆喷洒向巨大的王旗旗杆,也喷洒上他的整个身体。

  “女真万岁——”巨熊的咆哮声席卷天空,在如同雷霆般震动大地的响应中,无数的刀光落下,无数的鲜血喷涌,秋日的天空下,皇帝舔舐着鲜血,张开他的大手,“我们——”

  他的声音浑厚如恶魔:“出征——”

  云,席卷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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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七章 苍雷(五)


  “我将南下了。”

  古筝弦上的手指按下去,精致院落中的小楼上,女子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的夫君。

  完颜希尹坐在那儿,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然后吸了一口气。他也已经四十多岁,接近五十的年纪,虽然以文名著称,但在女真人中能一路杀出来,掌握莫大权柄,眼前的男人身上,也有着足够的威严与杀气,但唯有在这位妾室的面前,他的杀气,不会拿出来。

  “陛下准备已毕,圣旨到了。分两路南下,粘罕统左路,为左副元帅,我为监军。今日……便要启程了。”

  “粘罕……”陈文君微微张了张嘴,作为女真人中最为善战、也最为果决的将领,粘罕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完颜宗翰,那个充满霸气的男人,在阿骨打造反、称帝的道路上起过莫大的作用,她也是见过的,“你之前……未有说过。”

  一支大军的调动、集合,不可能说完成就完成,希尹的地位虽然身居宗翰之下,只能算是副手,但以他的身份,对此事必然也是知道的。听到女人问出,希尹也叹了口气。

  “南取武朝之事,我向来是反对的,但上意已决,无法改变,你知道了也是徒惹烦恼而已。我知你对武朝还有感情,这次南下,兵锋蔓延,鸡犬难留,你在南面若还有什么家人、亲属,便说与我听吧,我替你带他们过来。”

  他这话说完,女子沉默半晌。而后笑了笑:“没有了……”

  希尹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过去,将手放上陈文君的肩膀,陈文君便也将额头抵在了他的小腹上。夫妻两人毕竟相处多年,希尹心慕汉学,陈文君也曾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流落北地,丝萝托得乔木,一开始或许还有些无奈。渐渐的却是彼此都为对方折服。变成了志趣相投下的倾慕,在这个年代,这一切都是得来不易的。然而此时国势相对,虽说陈文君嫁鸡随鸡。也已经得到女真人认可。但并不能说心中就没有沉重。

  “南下之后。你在家中不必挂念于我。家中之事我已与管事说清,一切照前例而行,你若觉得累。便不必操持应酬,但若有人轻慢于你,不管家内家外的,只管打出去。你是我完颜希尹的妻子,容不得外人指指点点。武朝事毕……我回来时,你是我家中的女主人,我将此事报知陛下……”

  “夫君不必想的太多,妾身知道的。”陈文君轻轻地笑了笑,随后道,“只盼夫君此次南下,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勿要……多伤无辜。金武交战,请恕妾身无法祝夫君凯旋,但妾身会在此日日祝祷,望夫君平安归来。”

  “如此也就够了。战阵之中我不会留手,但战阵之外,武朝繁华,我会尽量留下的。我走了,你别送我。”

  完颜希尹抱了抱她,转身离去。往日里完颜希尹若是出征,她作为半个女主人,必然会送到家门口,但这一次他说不用送,也算是对于武朝的倾慕与体谅。陈文君心中有许多话,却一句也无法说出来,她走出门外,在露台上看着这步伐稳健、顶天立地的夫君走出院子,肩膀垮下来,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听周围的风声、动静,然后才开口唤道:“绿绮。”那却是丫鬟的名字,“你去前方看着,看夫君什么时候离开了,回来告诉我,我要为夫君祝祷平安。”

  过来的丫鬟应声离开。她目光安静下来,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湿润,走回房间。在书桌前拿出一副她画了很久也没画完的梅花图,摊开,又抽出一张纸条来,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很小的字。

  字还没写完,喧嚣的脚步响动便从楼下传来了,这是木楼,楼梯间轻盈的脚步都能听得清楚。她收起纸条,此时上来的却是两个孩子,大的姐姐六岁,名叫完颜清雪,小的弟弟三岁,叫完颜启明,皆是她与完颜希尹的孩子。三岁的弟弟一上来,便扑往母亲这边。

  “娘亲、娘亲,爹爹要出去了,让我们来看你,爹爹说你不高兴,让我们逗你高兴。娘亲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陈文君便抱住他笑着说:“娘亲没有不高兴啊。”

  完颜清雪站在一旁,六岁的她已经显得乖巧,也没有弟弟那样总想腻着母亲了:“娘亲准是因为爹爹要走了不高兴呢,爹爹又出去打坏人啦,可老是很久都不会来。”

  陈文君的目光晃了晃,随后将女儿拉过来,低叹道:“不是,这次爹爹不是出去打坏人。”

  “那爹爹是出去打什么啊?”

  “嗯……我们不说这个,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嘛……娘亲陪你们玩好不好啊?”

  两个孩子便拍手笑起来,女子陪着孩子开始做游戏,不一会儿,丫鬟绿绮回来了,向她告知家中主人已经离开的事。几人又玩了一会儿,由于父亲的离开,两个孩子都黏住了母亲。一直到这天下午,一则秘密的讯息才从这所府邸秘密地传了出去。

  两股大军已经在南下的道路上,讯息通过奔马、通过舟船、通过信鸽,也在同时不断地传向南方,不久之后,名为周侗的老人驾着骏马,也在北地的星夜间飞快地奔驰向南。成千上万的军队,金国皇帝的国书、圣旨,裹挟着重量难以估量的庞大信息涌向南方,南北两地犹如一个巨大的神经系统,当消息冲向幽燕之地时,南面武朝还冲七夕的欢乐中过去不久,而后第一波的消息冲上燕京府,犹如巨大的神经元爆发开来,无数的神经火化,冲向武朝这个巨大的躯体。

  七月十八。信息的浪潮冲向勾注山的峰巅,蔓延过巍巍雁门关。

  七月十九,消息冲过太原一线!陆路、水路,奔马飞驰在驿道间,奔行过崇山峻岭、闹市江河,八百里加紧,所有可用的消息渠道,都在疯狂地运转起来,飞快地延伸!

  而后,七月二十。夜。灯火通明的城市里。皇宫已经闭门了,疯狂的奔马冲向宫城……

  金人入侵的消息,犹如忽如其来的雷鸣,巨大的震动伴随着疯狂的电弧不断蔓延。无数的人先后收到消息。七月二十夜。宁毅拿到那张纸条时。正在竹记的酒楼上待客,来人是江宁的濮阳逸,同时作陪的还有师师以及矾楼上当红的另一名女子。酒楼中的舞台上,表演者们正在唱歌。

  最近这一年时间,由于某种刻意的原因,竹记中的表演里,通常会混杂一些古时的战歌,又或是讲述战争的乐曲。此时舞台上唱的,乃是楚汉时期楚国的军歌《思归赋》,乐曲响起在此时,在外面大街的喧闹声中,颇有微妙之感。

  《思归赋》的歌词是这样的:

  “草青青兮,杨绿绿,悠悠心事。

  思君思君,君不见,幽幽等君回。

  问情人,胡不归,家乡也等着你回。

  千千纤纤,步飘飘,盈盈相会。

  心思思兮,而君不见,痴痴等安慰。

  问人儿。胡不归。一心等着你回……”

  宁毅的家中,小婵生下一名男孩不过四天,濮阳逸白天里也已去宁府拜访。说话之间,齐新翰拿着一份情报飞快地跑上楼来,宁毅打开看了,然后卷起来。

  他脸上的神情,看完那情报的一瞬间,变得冷漠起来,濮阳逸感受到了陡然的改变,师师也感受到了。在看完那情报后的一刻,仿佛所有的感情,忽然都从旁边这位年轻的书生、也是朋友的脸上褪去,而后那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了平静的、纯粹的理智。他目光望向对面的濮阳逸,右手按上桌面,轻轻地拍了两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濮阳逸道:“是否家中孩子有什么事……”

  “不是,是另有些事情……”

  宁毅起身告辞,然后望了望师师:“我走了,你坐一下,待会叫人送你回矾楼。”

  “是。”师师来竹记表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下意识地这样点头,想说点什么,但在没说出来之前,宁毅已经朝楼下走去。

  他走下矾楼,大街之上,正有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其中一人:“啊哈,宁毅!”却是为首的高沐恩,然而他眼看着宁毅的步伐已经丝毫不停地过来,下意识的便要后退:“你你你……”他身边的护卫也要过来拦住宁毅,然而宁毅双手一张。

  砰的一声,他的身影直接越过了那名阻拦的护卫,将高沐恩狠狠地抱了一下。高沐恩:“唔……咳咳咳咳……”几乎要吐出血来,脸都已经涨红了,然而宁毅随后就已经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脸:“好好玩,保重吧。”

  待到高沐恩缓过神来,宁毅已经远远走开,他弯着腰捂着胸口,回头抬了抬手,无比迷惑:“啊?”

  宁毅上了马车,祝彪、齐新翰等人都上去了。

  “派人北上通知秦绍谦将军,独龙岗五百人训练完毕可以交货。竹记启动第一紧急预案,所有北派人员在完成手头勘察任务后迅速集中,资料归档要以最快速度完成。去右相府。”

  迅速得几乎不带任何标点符号的连串命令后,马车驶向相府,抵达相府门口时,秦嗣源也已经登上马车,预备去往皇城了,连忙叫宁毅直接上马车议事。

  与此同时,整个城市里,整个国家里,有无数的人都已经在动、在飞奔、在聚集了。皇城之中,皇帝周喆“啊——”的一声推倒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轰然的响动,四周帷幔轻摇,灯火摇晃。

  七月二十二,金人因张觉事件而痛斥武朝的国书抵达汴梁,其中要求武朝赔款并割让黄河以北所有土地。满朝文武痛斥此国书之荒谬的同时,连续展开的金人军势并没有等待回答,他们已经在北面延绵千里的战线上展开了攻击。

  七月二十三,金人东路军兵分两路,大将完颜昌率领南进军团攻克燕京以北的古北口,同日攻陷檀州,与此同时,完颜宗望率领西进军团越过了河北玉田一带,四日后,攻克燕京以东重镇蓟州,对燕京形成如重钳一般的合围之势。

  时隔两年,金人再度将战火推至曾经的辽国首都。而在西面,完颜宗翰、完颜希尹所率领的西路军已经一路摧枯拉朽的推向雁门关一线。

  七月二十七,也就是在完颜宗望攻克蓟州当天,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率领常胜军拔营出击,于燕京以东潮白河,拒战完颜宗望。这是目前属于武朝的,唯一一支真正能打的队伍,郭药师投身武朝后,埋头练兵咬牙坚忍。而在对面的,乃是阿骨打的第二子,兀术之前的金**魂,他根本不用考虑有谁能够可能挡住他。双方没有太多的弯弯道道,郭药师抵达潮白河,摆开阵势,完颜宗望也就直扑而来。

  在一切还未传入武朝迟钝的神经中枢时,潮白河的岸边,两支军队共超过十万人的军势,已经以最为猛烈的姿态冲撞在一起,掀起了血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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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八章 天外孤鸿 刹那光火 上


  秋天已至,夜空中仍像是有着隐隐的雷鸣,国公童贯站在太原的城墙上,望着北面延绵而去的河山,神情肃然而安静,稀疏的灯火在原野上朝着远处蔓延。

  这位已经七十一岁的老人称得上戎马一生,虽然身体残缺,但他的身形高大魁梧,即便念过七旬,后背也没有丝毫佝偻,气势从未减弱。

  在过去的十年里,自黑水之盟,狠辣又铁腕的秦嗣源从兵部退下之后,整个武朝的军政已经牢牢的被抓在他的手里。他参与了十年来武朝一切的军政大事,内平方腊,外收燕云,制衡种师道,威慑西夏、大理诸国……等等等等。

  哪怕去年从枢密院退下,以谭稹接手兵事,在实际上,他对于军队的掌控,也并未减弱过。由于张觉事件的影响,谭稹推出招安诏,众人又在疯狂地收编辽人的溃兵,在北面组成义胜军,为求心安,去年下半年,周喆再度启用童贯,让他前往太原,宣抚河东、燕云两地,实际上,就是希望以童贯的国公身份,威临北地,震慑宵小,也是因此,当金人入侵的消息,递来的战书传至太原,这位实质上的黄河以北最高长官,要比京城更早地知道这一切。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频繁地发出抵抗的命令,同时也让人以最高的礼节款待金国传战书的使者,谋求和平。每天夜里,他来到城墙上往北望,风吹过来时。看在随从的眼中。这位老人的身形高大伟岸,只有在童贯的心里,能够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血‘浪’已经从北面滚滚而来。

  虽然此时此刻,战事还只是在北面的锋线上爆发,虽然在这由南往北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道路上,有着雁‘门’雄关,有着高城重镇。还有数十万的军队在严阵以待,然而只有童贯明白,那一批北地,以几年的时间横扫了整个辽国的‘女’真部队,有着怎样的意义。

  这一次……不是开玩笑了……

  望着夜‘色’下这一片祥和的黑暗,他在心中,只感觉到了战栗。

  完颜宗翰已至雁‘门’关,完颜宗望该已在燕京与常胜军展开厮杀,纵然消息来得迟钝。他也能大概地预估到局势。而就在这天夜里,他已决定回京!

  ************

  北面,金人南下的第一‘波’攻势,遇上了硬骨头。

  ‘潮’白河,‘激’烈的厮杀已经持续了五个时辰。

  天‘色’已经黑下去,然而火焰延烧。血线蔓延。整个‘潮’白河水被染成了赤红‘色’,天空中带着火焰的箭矢不停划过。河边的光暗明灭中,尸体延绵开去,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就在**丈外,‘女’真人的骑兵队犹如与‘潮’白河并行的另一股洪流,呼啸杀过,有人注意到了他,而在他的身后。响动声也已经蔓延过来,如林的枪阵从他的后方朝着骑兵队迎上去。

  视野拔上天空,‘潮’白河两岸无数犬牙‘交’错的厮杀,火光燃烧了树林,在风中呼啸,举着火把、调集士兵的队伍如长龙一般蔓延穿‘插’在低矮的山岭间,给人难以名状的威慑力,巨大的旗帜在黑暗中依然迎风招展。

  没有多少人料到,在辽国灭亡之后,在‘女’真二皇子完颜宗望的军阵面前,会有这样的一场战斗,杀得势均力敌。

  嘈杂的声音围绕着周围,山岭之上,郭‘药’师身披大氅,骑着他的战马,目光死死望着整个战场的情况,他偶尔便发出一道命令,派出预备队,或是作出军阵的调动,应对上战场的变化。

  这一场大战,双方的军队人数,大概都在五六万人之间。放在现代,两千人可以填满一整个‘操’场,人数扩大五十倍,山岭间、河‘床’边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一个伟大的将领,可以在这样的‘混’‘乱’中辨认出自己的形式,辨认出每一支军队的所属,甚至预测出视野所不能及的山野那头,战场有着怎样的演变。

  从这一天的中午,战斗打响开始,郭‘药’师已经将自己的力量调集至巅峰,双方的战线展开,就有长达数里的锋线,而在五个时辰的战斗中,一路辗转延绵,到得此时,双方鏖战的距离超过了三十里,近万人将鲜血与生命留在了河‘床’两岸,而至今,胜负之势,已然难以看得清楚。

  在别人不能察觉的空隙中,郭‘药’师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作为曾经在辽东以乞讨维生的饥民,他一路走来,变成饥民的头子,变成怨军的将领,在辽人的麾下卑躬屈膝,一直到投靠武朝,组建常胜军,到得眼前这一刻,他的整个生命都像是在燃烧。

  他想要建功立业,想要站到这世道的最高处,与天下群雄争锋。曾经他身处辽国时,在他的头上有着那样的一个人,奚王萧干,那曾经是他最为仰慕的一个英雄。但男人之间的仰慕不需要卑躬屈膝。

  回想怨军成立之后,反逆不断,董小丑叛逆后,耶律余睹向萧干建议,干脆杀光整个怨军,一劳永逸,是萧干反对,以至于郭‘药’师等人留下‘性’命来。但是郭‘药’师跪在萧干面前感谢时,心中却并非是这样的心理,他只想在某一天,自己的生命不用‘操’之于他人的一言半语,他希望能够与这样的人在同样的舞台上成为朋友或是对手。

  归顺武朝之后,他有了这样的机会,然而攻取燕京不利,萧干率军杀回,当时的郭‘药’师想要与对方堂堂一战,然而武朝军队的溃败,导致他麾下的兄弟几乎全军覆没,萧干轻易地碾碎了一切的抵抗,若非是身边兄弟拉着他从战场上逃走,他就要死在那里。

  此后他重建常胜军,到后来属下阵斩萧干时。他却感受不到那种荣耀了。只因当时的辽国已至强弩之末,他打败的并非最强时刻的萧干,不过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辽国而已。

  此后他在燕京疯狂扩军,疯狂地‘操’练士兵,只有在眼前的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踏上巅峰了。因为在常胜军的面前。是毁灭了辽国的‘女’真人中最为出名的大将,这个时代最厉害的将星,被他挡在了前方,分庭抗礼。

  在这一日的战斗之初,‘女’真人的骑兵队汹涌而来,完全是要以最为凌厉的一击击溃整个常胜军,而郭‘药’师以箭矢、枪阵在‘潮’白河边组织起严密的防御,本身的骑兵同时穿‘插’向‘女’真人的后防,丝毫不相让。有那么一刻。郭‘药’师根本就想要亲自带领队伍全军出击,直接冲锋完颜宗望本阵,因为他能够看出来,对方在轻敌。

  假如他真的采取这种决定,眼前的一战,可能会在彼此都发出最为凌厉的一次攻势后直接分出胜负。然而完颜宗望威名赫赫。眼下又是常胜军完成后真正的第一次实战。郭‘药’师没有敢这样去赌。

  而这时的‘女’真人也不愧是天下最强的军队,在凌厉的一击未果之后,对方迅速地转换出攻守兼备的阵势,本阵则微微的往后退。金人野战最擅用骑兵,在郭‘药’师的眼前,对方的骑兵阵奔驰杀戮犹如千万的狂龙,而他也迅速组织起兵种的配合,藉由河道、树林、火焰、箭矢,麾下步兵与骑兵不断贴近对方的战阵,将一切分割撕裂成犬牙‘交’错的‘混’‘乱’局面。

  五个时辰。三十余里的鏖战。金人的攻势由狂烈到谨慎,再到此时双方如下棋一般的稳扎稳打,郭‘药’师能够明白,他至少获得了对方的尊重。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小看他了。

  *************

  汴梁,火光之中,巨大的地图上标出了北地的局势,皇帝与大臣们聚集一堂。李纲、秦嗣源、王黼、谭稹、高俅、李邦彦……甚至是已经在家中颐养天年的太师蔡京,此时都已经坐在了房间里的角落里。

  “无论如何,金人两支军队军势已明,他们分东、西两路南下,虽然来势汹汹,但我们的防御也是足够的,在西路,我们有雁‘门’雄关,有楚国公此时在太原坐镇全局。东路,从燕京一地传来的消息看,郭帅的常胜军此时应该已与完颜宗望接战,以常胜军的实力,断不至一触即溃,臣推断,他们必能坚守燕京,只要燕京不失,河北三镇便能巍然不动……”

  此时房间里,指着地图说话的,乃是枢密使谭稹,他说得一阵,皇帝周喆开了口:“郭‘药’师乃朕之忠臣良将,他练兵数年,必不会使朕失望。”

  在使用郭‘药’师的问题上,皇帝是最大的推力,往日里给郭‘药’师加官进爵,便是周喆一力主导,此时与其说是笃定,不如说是在强调自己的眼光。众人自然不敢反对。

  过得片刻,周喆又道:“童卿家坐镇太原,朕也是相信他的,不过其中也有一点,童卿家如今虽是国公之尊,但若要全权处理战事,眼下恐怕还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朕要给他一道圣旨,让他师出有名,众卿家觉得如何?”

  谭稹当即站出来:“臣请辞枢密院使一职。”

  “谭卿家啊,朕指的不是这个,朕是相信你的,如今金人来势汹汹,指挥兵事,你与楚国公都要出力才是,这个时候,你不能躲!”

  “臣并非躲避此事。”谭稹连忙跪下,“只是如陛下所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若在其它时候,臣统领枢密院,对金人南下之事责无旁贷,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楚国公执掌枢密院多年,又是一身戎马,时逢此等危机关头,唯独对楚国公,谭稹愿退职让贤,陛下可赐臣一副职,在楚国公麾下同样为国效力。”

  “如此也好。但谭卿家,朕丑话说在前头,你去了正职,该出的力,可是一分都不能少。只要你戮力为国,楚国公年事已高,朕可以允诺你,此事过后,枢密使一职还是你囊中之物。你记好了。”

  周喆点了点他,过得片刻,又看着那副地图,道:“常胜军所部,此时看来,已与‘女’真人‘交’兵,郭卿不负我,我也不负他,有一件事,你们议一议,朕今日要千金买骨。”

  他顿了顿,随后道:“只要常胜军守住燕京,朕要给他最大的封赏,封其为燕王,雁‘门’关以北之地,悉数与他,使其为朕世世代代,镇守北地……”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纲、秦嗣源等好几个人都已经冲了出来,甚至连同谭稹、秦桧等人都在大叫不可,蔡京挑了挑眉‘毛’,显得昏聩的目光悄悄地望着这皇帝,‘露’出悲悯的神‘色’来。

  宫殿之中,皇帝猛地挥手:“朕意已决,便要给他这样的赏赐!你们给朕好好议一议,这几日便要将圣旨发出去!”

  **************

  同样的夜‘色’里,‘潮’白河畔,郭‘药’师这一生的巅峰时刻,持续了五个时辰。军阵侧面,出现了变化。

  这悄然出现的变化,在被发现的那一刻,令得作战的双方,都有点始料未及、不明所以。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巨大的堤防,轰然的崩塌了……(未 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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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六九章 天外孤鸿 刹那光火 下


  变化悄然出现的那一刻,对面的金军本阵中,完颜宗望与他的叔叔完颜阇母正在说起郭药师,对于武朝人能够招揽下如此名将强敌,他们也是有些意外的。

  “先前因张觉之事,兵临燕京城下,听说这郭药师是主张据城而守的。”完颜阇母在战马上偏头道,“可惜后来不了了之,当时若能交手一次,这次心中也就有底了。”

  “那也没关系,叔叔,我心中所望的,是能与天下英雄交手,这次他能给我惊喜……呃……”完颜宗望正在豪迈地说着话,陡然皱起了眉头,黑暗中,他将目光望向战阵的一侧,举起马鞭,“那是什么……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完颜阇母也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后撤?还是重组攻击?”

  “传令东北面前进诸将,放慢速度,往麻吉猛安所部马军集中,不许冒进、严防有诈!快!”

  随着宗望的下令,传令兵飞驰而下,火箭升上夜空,整个金军本阵在紧张的气氛中更为喧嚣的运作起来。

  而在另一侧,郭药师望着那侧翼的情况,陡然间下意识的策马奔出了几步,然后停下:“怎么回事!为何后退!”

  “是张帅、刘帅所部……”

  “我知道是他们,他们一直在侧面打秋风,只做小打小闹的佯攻,为何要撤!传我命令,让他们向前——”

  这忽如其来的诡异状况令得郭药师措手不及,他根本想都想不通张令徽、刘舜仁这两个结义的兄弟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战场极大,又是夜晚,等到看清楚变化的时候。东北侧翼的两支军队已经退后、撤出好大的一个低谷,金人似乎也吓了一跳,他们的队伍就在那后撤军队的前方聚集、惊疑不定地沉默着。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无数的命令与意志,冲过混乱的战场上空。

  女真人吹起了号角。

  然后。骑兵队照着后撤的军队,直冲而下!

  如同潮水般的溃败开始在战场一侧出现。郭药师麾下的骑兵从侧翼穿插而上,试图挡住女真人的攻击,然而崩溃已经形成。常胜军的本阵朝着这边疾冲而来,同时发出命令,试图令自己的队伍与张令徽、刘舜仁两支溃兵的队伍拉开距离。重新组织起严密的防守,却仍然为时已晚,溃败的军势与自己直属的部队已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一片山崖的崩塌,逐渐化为半座大山的崩解。

  无数尸体顺着潮白河而下。夜空中流过火光,剩下的便是不断的整军、不断的厮杀了。对面,已经鏖战一天的金军再度恢复了怒涛一般的攻势,朝着还未崩溃的一半常胜军碾压过来,郭药师只是下意识的挽住混乱的阵势,带领着军队朝着燕京城溃败而去。时隔几年,在燕京城下遭到萧干碾压溃败的一幕,似乎重又回到眼前了。而在此时,首先出卖他的,竟是他身边的兄弟……

  深夜。无数的溃兵涌入燕京城的大门,知府蔡靖站在城门上看着这一幕,整个身体都已经冰冷起来,随着后方郭药师统领的直属军队进入城门,女真人如潮水而来,冲向这座城池。

  城门关上之后。蔡靖跑下去,在混乱的军阵里找到了郭药师。他身披大氅,手持钢刀。半身是血,目光之中布满血丝,犹如要择人而噬的猛虎。蔡靖不敢问责,口中道:“将军回来就好,将军回来就好,只要有将军在,我们便能守住燕京……”

  郭药师已经从马上下来,扭头望着他:“你不问我为何败了?”

  “不管为何败了,只要能汲取教训……”

  “我却很想知道我为何败了!”郭药师吼了一声,“你随我来!我们去问!”

  他猛地转身,领着亲随众将往内城走去,其余的兵将都已经开始自觉地到城墙上守卫,城外女真人的攻势停了下来。蔡靖跟着郭药师朝前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多时,到得城内一侧的校场大营,这边是张令徽等人的驻扎之地,营地中的守卫明显有些戒备,有人迎上来试图阻拦,然而郭药师根本不予理会,身边的人已经冲上去制服对方,不一会儿,队伍如潮水般的压进去。

  营地中央的那片校场上,张令徽、刘舜仁两名将领明显是在等着他的到来,两边军人对峙,郭药师径直朝着对方两人走去,张令徽才想要打招呼,郭药师已经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刘舜仁随后也冲过来试图劝架,被郭药师一拳打在小腹,另一拳从后背轰的砸下,将他打趴在地上,张令徽此时被打得退后了几步,抬起头又要说话,郭药师走到他面前就是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周围剑拔弩张,然而在郭药师的威压之下,无人敢动手。

  “你们临阵脱逃,出卖兄弟。”郭药师走回自己人这边,从侍从腰间拔出钢刀,“我今日杀你们,你们可有话说?”

  蔡靖这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张令徽却从地上爬起来:“我有话说。”随后指向蔡靖,“但有他在,我怎么说?”

  郭药师指着蔡靖怒吼而出:“就在他面前说!”

  张令徽咬了咬牙:“好,你是大哥,你要我说我便说。武朝人不值得!他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守不住的!”

  “谁说我守不住!”郭药师吼道,“我今日便要打败完颜宗望了!”

  “大哥你只能小挫完颜宗望!他们西面还有完颜昌的大军,后方还有更多!大哥你呢?你只有常胜军!你能守得了多少?武朝人不值得信任,大哥你忘了上次在这里的大败了?你忘了张觉怎么死的了?他们只知贪权敛财,武朝没有男人啊!”

  郭药师望着他,摇了摇头:“可这次……是你们令我大败……”

  张令徽道:“可若是大哥你胜了。你若是打得太惨,你若是杀了完颜宗望呢?大哥,我们手上只有这么多人,兄弟们不愿与女真人为敌啊……”

  “是你的兄弟,还是只有你是孬种!?”郭药师挥了挥手。对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所有士兵。

  刘舜仁从旁边过来:“大哥,这也是我的主意……”

  “那我的兄弟里便有两个孬种了。”郭药师吸了一口气,“你们急着往后撤,你们害怕没有了投降的机会,你们急着给人当奴才,你们说武朝没有男人。你们自己又怎么能算是男人,你们往日里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喜武朝,不喜张觉之事,可我岂会与你们一般……”

  郭药师的声音渐低,蔡靖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过得好半晌,他才见郭药师双肩抖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起来,抬起头时,他高大的身形像是垮了下去,目光与笑声中,都满是悲怆。

  蔡靖走过去说道:“几位将军,只要戮力同心,燕京仍然可守。只要守住了燕京,南方必有援军……”话没说完,停了下来。因为郭药师偏过头来,目光已经望定了他。

  他将蔡靖望了好一会儿,低声叹息:“蔡大人,知不知道,你们武朝人,就如同疫病一般……”这句话说完。他的身形陡然暴起,张令徽原本见他叹息。以为事有转机,靠近过来。这一下郭药师的一脚再度踢在他的心口上,将他整个人踢得倒飞而出,跪在地上滑出好远,口中哗的喷出鲜血来。

  “知不知道你们让我冤死多少兄弟——”

  郭药师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眼见张令徽被踢飞,刘舜仁退后两步,而郭药师只是一挥刀,从身上割下一大片衣角,扔飞在天空中。

  “我会降的,但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不再是兄弟。”

  周围无数的士兵看着这一幕。

  蔡靖冲上来:“郭将军,你不能这样……”

  郭药师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扭头道:“如今还能怎样?蔡大人,降了吧。”

  “不对,郭将军,你曾说过,只要据城以守……”

  他话音未落,郭药师砰的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打飞出去,落在一众将领亲随的脚下。

  “我送了那么多钱给你,你只要会点头就行了……”

  他口中低喃而出,摸了摸嘴巴,最后看了一眼这大营中的张令徽、刘舜仁,看了看前方众多的兵将,随后转身朝外面走去。风声呜咽,夜空之下巨大的城池,武朝人已在此经营两年,付出无数银两,如今城池高耸而坚固,犹如雌伏的巨兽。城池东面,女真人开始扎营,到得明天,他们将开始制作攻城器械,做长期攻坚的心理准备。

  一个人的野望,在这样的夜里,划破长空,悄然而逝了。

  *************

  京城,相府之中混乱嘈杂,书房里,宁毅带来的所有资料,连同从户部里取来的许多文档,都在这里汇总归类了。尧祖年、纪坤、闻人不二等人,便在这里进行着各类的工作。

  “封郭药师为燕王的诏书,估计要下了……”宁毅看着手中的文档,一面喝茶,一面随意地说话。

  “圣上害怕了。”将一份卷宗放上旁边的架子,尧祖年低声地说了一句,“女真人南下的消息一来,大家都知道不妙,但此时就封王……病急乱投医啊。”

  纪坤道:“侧面来说,陛下对整个局势的状况,倒像是很清楚的。”

  “是啊,比我们更清楚的样子……”宁毅皱了皱眉。

  说话之间,秦嗣源从门外进来,他看了看宁毅桌子上堆起来的东西:“这便是立恒之前所说的那些东西?”

  宁毅看了一眼,点一点头:“嗯,户部的地形、户籍资料,连同竹记对北面的勘察,所有不利于骑兵行进的山林地形,还有周围村庄、乡野转移的初步预案……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没什么用了。”

  在女真人南侵的消息到达之初,相府之中就有过大量的预测和推演,其中的一种推演是最激进的。以女真人对辽人、辽人对武朝军队的实力对比来看。假如女真人发挥骑兵优势疯狂南进,当他突破燕京、雁门关两地,接下来不取重镇而只劫掠乡野,武朝人的军队将对于他们的前进无能为力,最终。唯一的会战、决战之地,只会是汴梁城。

  这样的推断结果,只能在内部说一下,没有人敢拿到金殿上去。因为对方才开始南下,我们这边就说:“放弃整个黄河以北吧,他们也许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然而若真的要说,黄河以北的几十万军队能对女真人造成多大的阻拦,大家心中……似乎又一点信心都没有。

  这是超越理智和战术之上的东西了。但是在现实中,女真人对辽人的一次次胜利,似乎都是这种“不现实”的佐证。

  在“黄河以北意义不大”“金人唯一的战略目标是汴梁”的前提下。宁毅让竹记做了很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勘察黄河以北人群聚居区域的地形,归总所有不利于马战的场所,以适应转移民众、粮食,进行坚壁清野的需要。他甚至根据户部的许多资料做出了一个大转移,在上千里的范围内坚壁清野、扼杀敌人后勤的预案。但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没人会跟他这样玩。因为没人理解将来也许会有一个“靖康之耻”。

  当然,他的预案,目前也只是一个初步构想。做的还是不够完善的。早几天大家伙儿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彼此都是聪明人,只能作为一个脑力风暴的空想提案来议论:对方的厉害在于,纯骑兵的进攻,也许都不用考虑后勤保障。而自己这边的问题在于,在一个经营了两百多年的地方进行坚壁清野。先不说可能性的问题,单造成的损失也许就比输掉这场战争还大。

  “现在或许有用了。”走进房间的秦嗣源叹了口气。将一些发来的情报递给大家看,随后所有的人都已经沉默下来。闻人不二说了一句:“圣上这下……”随后又警惕地没有说下去。宁毅看完那些东西,坐回椅子上,哪怕曾经有过心理准备,此时也免不了心中翻腾:“开什么玩笑……”

  情报大致归纳为三条:

  郭药师在抵抗完颜宗望几个时辰之后,兵败如山,而后投诚金国。武朝人花大钱赎买回来,而后以整个燕云为养分,辛辛苦苦经营了两年多的燕京城,一夕之间易主,完颜宗望南下的道路上无险可守了。这个时候,女真东路军估计已经奔往河北三镇。

  而在西路,雁门关下数万士兵被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率领的大军冲散。他们没有在攻克关隘上花太多时间,雁门关下除了镇守此地的武胜军,还有过去两年招揽众多辽人聚集起来的义胜军。面对着曾经毁灭他们整个国家的女真人,这些义胜军并没有表现出仇恨与战斗力,他们一齐反水,开门献城,而后,雁门关到太原之间,太原往汴梁之间,几乎已是一马平川。

  雄关也好,坚城也好,犹如古代的箴言一般,到得最后,它们没有一个是从外侧被人攻破的。而为了预防女真南下,朝廷曾经做出大肆招揽辽国残部的战略,至此已接近彻底的失败了。

  而第三条,童贯离开了太原,正在回京途中,与北上授予他枢密使之职全权统御北防战事的圣旨,擦身而过。

  虽然明白这个年代的女真人就跟开了挂一样,但宁毅也未曾想过,一切竟真会如此之快,不过十天的时间,雁门关一线整个北防沦陷,女真人如同洪流一般的长驱直下了。

  “接下来,雁门关以南,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几十万军队驻守各地,哪怕他们再快,速度也不会快过之前的行军了,我们还有时间。立恒,尽量整理你手头的资料,到时候配合北面的拦截,拖慢女真人的后勤,只要圣上那边点头,北面所有户部官吏听你调配,同时也让你竹记的人加入帮忙,迁人进山,带走粮食,集中诱饵,配合附近北面军队作战。”

  宁毅目光复杂,一旁尧祖年出声道:“相爷,此时坚壁清野,风险未免太大。”众人心中,大都能理解此事,哪怕心里明白女真的厉害,哪怕第一线北防已全面沦陷,后方还有几十万大军,在开战不过十天的现在提出清空北地,让民众失去居所,大的是扛不起的政治风险。说不定真有哪些人就把女真人挡在太原一线,把他们打败了呢?几十万人,没理由断言他们的战败啊。

  “没办法了。”秦嗣源摇了摇头,“好在圣上心里……是有数的。我暂时不在朝堂上提,待会进宫,私下说给圣上听,会获准的。”

  宁毅点了点头:“迁移顺序尽量由北至南。”

  纪坤那边也道:“扩大整个事情吧。楚国公回京也许是件好事,他不愿意呆在太原,我们便为楚国公找理由。此战核心一定会落在京城,因此国公爷提前回京坐镇。现在听起来危言耸听了一点,但国公爷多半会收货。咱们推他到风口浪尖。”

  闻人不二笑了起来,另一边,宁毅收拾东西:“如果获准,我准备北上。”

  尧祖年皱了皱眉:“立恒坐镇京城不就行了吗?”

  “最快速度的情报反馈,才有最高的效率,反正接收以后我也没精力处理其他事情了,还是得到最近的地方看看才行。放心,一旦有危险,我会立刻逃跑。”

  “那我随你北上。”闻人不二笑道,“反正你会立刻逃跑。”

  秦嗣源看着众人,也笑了笑:“我准备进宫。这两天便将事情定下来。”

  老人转身离开房间,宁毅也笑了笑:“我先回去安顿一下。”与众人告辞。

  原本战事才刚刚开始,作为负责后勤的右相府,承担的还是许多琐碎而复杂的工作,但到得此时,紧迫感终于轰然压下,人也得准备动起来了。而也就在这开战的十余天里,黄河以北许多地方的居民,都开始在战争的威慑下拖家带口地离开了居住地,这还是整个大迁徙中消息比较灵通的第一拨,无数的军队,正在飞快地往锋线上、关隘上调动。

  战争是军人的事情,普通的百姓只得走开,或是在安静中默然承受。而也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一部分身为极为特殊的人,此时或三三两两,或孤身只影,手持或刀或枪的不同的兵器,穿着或光鲜或破旧,或骑马或乘舟或坐车,朝着预示死亡的战局第一线,逆流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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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〇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 上



  从相府之中出来,往竹记的两家店里跑了一遍,回到家中,时间还早,宁毅便在庭院前后走了一圈。

  自从景翰十年过来京城住下,转眼之间,已经是匆匆而又漫长的三年时光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间里,一个大家子已经连续搬了两个地方,皆是因为家中住户的增加导致的迁居。

  好在一来年轻人较能适应环境,二来,相府中人帮忙牵线的购房,原本的居住者多半有些底蕴。房舍在原主人的手中便经过精心的布置、打理,待到买下后住进来,很快也就能将这里当成一个家了。

  此时众人居住的这处大院,原本属于一位书画皆精的儒学大家,房舍、院落的格局都十分讲究,自有一股属于雅致雍容的精神气在其中,宁毅等人住进来之后,样子大体没变,只是没了原主人那么多的规矩,气氛便更加活泼自然了而已。

  秋时已至,庭院里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洒下的阳光与落荫,也有着暖洋洋的气息。文方文定等人对这样的景象多半无感,宁毅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一路走回内院,与一些家人微微点头示意,由于知道最近北方的紧张局势,也知道宁毅在相府中做事,这些家中丫鬟、或是弟妹之类的亲属,并不敢过多的打扰他。

  回到如今与檀儿居住的房间里,作为家中的女主人,檀儿正在翻看着一些账册或是生意记录,眼见他回来,便笑着迎了上来。同时让娟儿倒来茶水:“北面的战事有好转了吗?今天相府怎么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了。”

  宁毅笑着说道:“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先坐。”

  “嗯。”檀儿在床边坐下。宁毅端着茶水,看了看外面,随后去关上了门,房间里稍稍的暗了下来。

  “消息刚刚过来。直接到秦相手上的,所以你还没看到,北面战事垮了。”宁毅大口大口地将茶水灌下去,“郭药师败了,雁门关义胜军投降,打开了城门。女真人已经杀过第一道防线。”

  在宁毅接手密侦司的事情后,为了让檀儿的力量也能发挥出来,也为了家中多一个主心骨,许多的情报在传到他手上的同时,也会传到檀儿这边。眼下这些情报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撼。还未下达,因此宁毅便只能说上一遍。听了他的话,檀儿也皱起眉头来:“那、那怎么办?朝廷有对策吗?”

  “从雁门关往南,还有几十万的军队,也不能说是没有对策。但是有一件事得做了,檀儿,你要带着家里人南撤,可以回江宁。也可以不回江宁,我们有钱,到有我们房子的地方先住着。但是……希望尽量撤过长江以南。这里东西留着,事情过去以后,可以回来。”

  檀儿的目光已经严肃起来,她望着宁毅,想了片刻:“你们……相府的预期……这么糟糕?”

  “在最坏的估计里。”宁毅压低了声音,“京城不是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好。”檀儿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你呢?还有文定文方他们?走吗?如果守在京城,到时候有没有机会跑出来?”

  “我要往北走。”

  房间里安静下来。

  “……什么?”

  “两个方面。”宁毅拉着凳子坐在檀儿的面前。身体微微往前躬,“我要负责北面坚壁清野的计划。这个计划非常麻烦。但该做的必须要做。按照现在的预期,在雁门关、太原一线,女真人仍然有步兵队、辎重队,他们的骑兵太厉害,但步兵就是我们的重点打击对象。”

  “……打击步兵,拖慢他们速度的同时,附近的居民撤入城市或者山野,配合军队在这些地方对女真人发起战斗,但是北面人太多了,坚壁清野效果有限,想要彻底打垮他们的补给几乎不可能做到。不过,只考虑骑兵的话,如果流动作战,他们顶多也只能有几天的口粮,必须不断劫掠。他们不可能在北面跟我们打消耗战,所以必须考虑,他们速战速决,直接进逼京城的可能性。”

  宁毅挥手比划了一下:“骑兵队如果真的抵达这里,可以重新开始驻扎,劫掠到的粮食,也可以开始为攻城做准备,囤积起来,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在汴梁城下劫到足够支持围城的口粮。北面的坚壁清野,最终是为了增加他们前进的效率,为汴梁城周围的肃清争取时间。”

  “我跟秦相说了,为了政治上不至于被动,我会考虑由北往南的顺序,但其实,必须是双管齐下,这点秦相也是明白的。北面争分夺秒,汴梁城周围不动真格,但所有的准备立刻就要入手。整个事情非常大,我要保持居中坐镇,以便有最快的反应速度最高的效率。檀儿,你能明白的。”

  两人成为夫妻已有多年,自从取得彼此的体谅以来,许多的事情,两人都能一块儿做商量。宁毅的这番话,即是解释,也是询问,在做这样一件大事的时候,希望能够获得家人的支持。然而此时抬起头来,檀儿已经直起了身子,目光望着他,过得片刻,陡然摇了摇头。

  宁毅手指摩挲了几下:“檀儿,这是……必须要去做的。”

  “可这是打仗。”檀儿急促地说了一句。两人之间自从成为夫妻,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檀儿确实有过强势的一面,然而从皇商事件过去之后,至少在宁毅面前,檀儿便不再表现出女强人的姿态,方才坐在那儿,也仅仅是以妻子的神态倾听而已,直到此时,眨着眼睛,目光焦急,才又显出了曾经的某些神色来,“这次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至少呆在京城吗?”

  “跟方腊、跟梁山,也未必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那是女真人,辽国都被他们打完了。”

  “你怎么……”

  在宁毅心中,一直以来经历的许多事情,确实没什么区别,料不到檀儿此时竟会反对起来。他站起身来。床边的檀儿也在同时几乎是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了宁毅的衣袖,仿佛是在下意识地揪住他,不让他走掉一般。

  窗外隐约传来家里人走动的声音,房间里,宁毅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决定了啊。”他右手被檀儿揪住。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身子,檀儿走过两步,被他抱住了,眼睛眨了眨。却已经湿润起来。

  “我不是去送死,女真人这次南侵,兵力顶多就是十几二十万,他们讲究速度,能扫过去的地方肯定不多。我消息这么灵通,在城外周旋的余地反而大,很安全的。”

  檀儿在他的怀里只是摇头。

  “还有,坚壁清野这件事情。不一定能奏到多少的效果,规模太大了。但是效果一定有一部分,不会完全没有意义。战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竹记有几百人上千人可以参与到这次行动里来,他们以前就受过按规章制度办事的初步训练,我给他们简化步骤,制定规则。你可以想想,只要这些人在调度之下参与推动了一场上百万人甚至几百万人的大迁移。不管结果如何,竹记的手上。都会多出一大批可以用的人才,北面的户籍、地形、人群状况我会了若指掌。有了他们,别说做生意,将来干什么都行,北面没有任何家族势力能压得住我们……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这一次的女真,不是打退了他们就行的,相对女真人打垮辽国的那种认真,他们这一次的态度根本就是闹着玩而已啊……”

  说到后半段时,宁毅已经压低了声音,他搂着妻子一面安抚,一面抽出右手来,沿着她的身体往上。抱紧她,摩挲着后背,而后逐渐地揉捏到胸口上,再去解开她的衣扣,檀儿对他的动作自然不反抗,只是听着他说话,偶尔无声地摇头。待到上衣被解开大半,胸口被丈夫伸手进去一阵之后,陡然挣扎了一下,往侧面退出几步,脱离了宁毅的怀抱。

  “但这次我还是不同意。”檀儿眼中泛着泪水,一如宁毅以往要出去进行凶险的事情时一般,只是往日里她虽然也担心,却并不阻拦,这次有了不同的态度而已,“我是你的女人,你明明可以不去战场的,你一定要去,你要我点头什么啊?”

  “我不是去战场。”

  “你就是要去北边,你别拿瞎话骗我,效率差一点就差一点,人死多一点就死多一点,我知道你可以呆在京城的。你要做事我支持你,平平白白的就有这么大的危险,我不要你去。”

  她这样说着,陡然间朝着门边跑了过去,一面扣上衣扣一面拉开门,朝着外面就喊了起来:“云竹、锦儿、小婵,快来啊,相公要去战场了——”

  宁毅根本料不到这一手,他也往那边走过去,檀儿回过身来,目光望着他,左手、右手分别揩了一下眼泪,看着宁毅过来,陡然就跪在了宁毅的面前,这个时候宁曦也正摇摇晃晃地在院落那边出现,宁毅顺手便将檀儿抱了起来:“你干什么。”

  “我陪你呆在京城做事我不要你去。”

  妻子哽咽的说话之间,宁毅朝外面看去,整个院子内外,都已经开始混乱了起来,云竹等人都已经被惊动,跑过来了。

  北上之前,居然出现这样的一幕。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

  北边。

  雁门关到太原一带,一片巨大的混乱正在蔓延。

  雁门关被破之后,被打散的武朝军队四散奔逃,沿途之中,一拨拨的士兵、将领又开始组成阵势,或是驻守等待命令,或是往附近的大城集中。而女真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军队的锋芒迅速扩大到周围的县镇、城市。八月初三,距离雁门关二十里的忻州城刚刚被破。

  杀戮在城市之中蔓延过去,犹如淹没覆盖过去的潮水,溃败不及的军队与原本城市中的部分居民组织起了零星的抵抗,随后在这灭顶之灾下被碾碎无踪。

  这是过了雁门关之后的一座大城——当然。如果与太原府那样的城市相比,这里大概就只能算得上中小。由于接近雁门关,它的城防还是相对严密的,南来北往的商业繁荣了这里,使得这里有数万的常住人口。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块大肥肉了。

  北门,完颜希尹按着剑柄,带领亲兵的队伍进入了忻州的街道,周围杀人放火之声络绎不绝,蔓延开去。

  一双眼睛。正在路旁一座坍塌的二层楼房里,静静地盯着他……

  ……

  忻州城南面,士兵、百姓拥挤在城市道路中,疯狂地往城外冲出去。后方的街市间,女真人已经推进过来。在街巷间展开摧枯拉朽的厮杀,一个挤满了人的巷道中,三名女真骑士堵住了后路,手持长枪,朝着前方疯狂地刺过去。

  鲜血飞洒而出,男人的叫声、女人的叫声、孩子的哭声汇成一片,有的人试图躲在下方,旋即被马蹄踩碎了胳膊、踩碎了脑袋。也有人正踩着其他人的身体往墙壁的另一面爬,其中也有溃败的士兵,手持钢刀。眼看人群挤过去的速度太慢,举起钢刀开始杀人,然而后方长枪刺过来,还是将他们刺穿了身体。

  尸体与鲜血延绵了半条巷道的时候,一道身影陡然从墙上降下来,砰的一巴掌。拍碎了其中一名女真人的脑袋,旁边一名女真骑兵的反应也是极快。长枪第一时间扫了过来,降下那人顺手一挥。长枪哗的落在他手上,转了个方向,然后便是简单的刷刷两枪,两名骑兵的脑袋瞬间被刺穿,脑浆与鲜血飚射在墙壁上。

  当巷道中的众人看清楚来人竟是一名高龄老者时,那老者已经手持长枪,一勒缰绳,往巷道的那头冲过去了,而一小队的女真士兵正在那边岔道口出现,来人一勒战马,那战马双蹄轰的蹬了出去,将一名女真士兵踩成了肉泥,老人手中长枪狂舞,砸飞人、砸飞兵器、砸出鲜血,已经与周围的女真士兵厮杀起来。

  长街这头,拥挤的人群更加疯狂地向前挤去,而在与他们相邻的大街小巷中,女真人已经追上来,在某些地方,偶尔会形成小规模的抵抗,然而除了老人这种能打能杀能逃的大高手,抵抗通常在不久之后便被碾碎了,人的尸体或躺在路边,或被刺穿在了长枪上……

  ……

  史进与几名小弟坐在酒楼上,看着偶尔有陌生的行人、大车穿过县城,又或是县城之中的居民三三两两地打包要离开,去往太原之类的大城市。

  由北往南溃散的人群已经越来越多,其中也夹杂着原本武胜军的士兵,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女真人破了雁门关,屠了朔州城,如今忻州大概也快没了,义胜军投降了女真,这些原本的辽人,连同女真人一齐打下来了。周围的武朝军队没一个能打的,武胜军、董庞儿这些人全都靠不住,据说楚国公童贯在太原,因此大家都在朝着太原逃过去。

  酒楼已经不再营业,老板也在收拾细软打算走,史进是无所谓的,不至于害怕。在酒楼上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有人从下方上来,穿着江湖打扮的衣服,戴着斗笠,一共三个,看来都是绿林人。

  “这里不卖酒了,老板都打烊了。”小弟对那三人说了一声。

  那三人看着这边,然后拱了拱手:“兄弟只知道这里,与人约好了见面,借地方歇一下。”

  小弟看了史进一眼,史进转过头去看下面,他无所谓,小弟也就不再说话。不多时,又有两名绿林人过来,与对方三人见了礼,再过一阵,又有一个人来。

  六人窃窃私语,低声说话,最后来的那人显然是江湖上消息灵通的包打听,身材轻灵,下盘功夫不错,大概是专门传消息的,跟其余五人说着北面战事的状况,史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在听着。

  过得片刻,一个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人来势汹汹,没费力便破了朔州城……屠朔州时,老人便在那里……召集众位英雄帮手……周宗师已年届八旬,犹能如此,我等大好年华……”

  其余人便问:“周宗师如今在哪……”

  “能在周宗师身边出力,我一辈子的福分……”

  史进站了起来,几名小弟也要站起来,史进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他朝着那六人走过去,拱了拱手:“几位兄弟,说的可是人称铁臂膀的周侗周宗师。”

  那六人看着他,然后也起身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是……”

  “贱名有辱清听,只是几位若是要北上助周宗师一臂之力,可否带上在下?”

  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兄弟,我等北上,可是送死,不是一时脑热便能去的。”

  “我们搭搭手。”

  史进伸出右手,对面那人便也将手伸出来,两人手碰在一起,那人猛地使力,手腕一转,鹰爪往史进脉门上抓了过去,史进也是手掌一翻,任他抓上来,只是衣袖套出去,遮住了众人的视野。片刻,那人手缩回去:“这位兄弟是高人,世上能称周宗师的,自然便是周侗周前辈,只是兄弟武艺如此高强,又不愿告知身份,莫非是周宗师的仇人?”

  “我也是汉人。”史进拱了拱手,片刻道,“在下乃有罪之人,只是在下的一位至亲兄弟,乃是周宗师的亲传弟子,他的恩师在此,所以在下得去。”

  几人笑起来:“道上混的,难有清白之身。”

  旁边那身材轻灵之人道:“有兄弟这句是汉人,也就够了。”

  七人在这里又说了几句,不多时,天色接近黄昏,七道身影离开了小县城,一路策马往北面过去,而附近官道之上,多的是南下逃离兵祸的行人,神色凄惶、延绵不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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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一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下)


  檀儿忽如其来的一声叫喊,令得院子里的众人悉数被惊动了,云竹与锦儿从侧面的楼里跑下来,旁边的房间里,还在坐月子的小婵也随着杏儿走了出来。宁曦啪嗒啪嗒地往这边跑,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而后又爬起来,一脸迷惑。

  “怎么了……”云竹跑过来抱起宁曦,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

  “去战场……”

  “别添乱,回去!小婵,叫你不要下床……”

  宁毅的呼喝声中,房间里,新生下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而更多的骚动还在外面,苏文定等人也跑到了院门口,朝这边看来。檀儿被宁毅按在门上,只是说:“相公要北上,他要去战场。”听得云竹等人脸色上血色顿时褪去,只有锦儿迟疑着说道:“这次……能不去吗……”她终究知道自己是妾室,檀儿在的时候,却不好多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宁毅。

  “我这是去办事,不是去战场……”

  宁毅的辩解声中,院门那边传来一个声音:“二姐,我也去的。我们这是为国为民,你不该阻拦姐夫。”说话的却是苏文方。他话音未落,苏檀儿猛地扭头:“你闭嘴,你家中也要有孩子了,弟妹三个月身孕!”

  苏文方抬着头:“有大家小家。男儿保家卫国,原就是本分,我随姐夫北上是好事!”他在往日里,哪敢这样跟苏檀儿说话。

  宁毅挥手喝道:“你给我闭嘴。”

  苏文方有些委屈:“姐夫……”而在他的身边,最近才诊断出有身孕的女子拉着他的衣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看宁毅,再看看丈夫苏文方,一时间目光复杂,没有出声,待到院子里宁毅再辩解了几句,院门这边,哭声才陡然响了起来,然后也有苏文定的妻子哽咽询问的声音:“你、你也去吗?”

  “男儿保家卫国!这些事却不是你们这些女人可以说话的,给我把这哭哭啼啼的小女儿嘴脸收起来。否则看我不收拾你……”

  而后哭声犹如有感染力一般。更大范围的响了起来。

  宁毅眼角狂跳,陡然冲向那边院门处:“统统给我闭嘴!现在怎么了!只是往北走一下而已,哭什么哭!盼着你们丈夫死啊!”

  他在这个家里,有着绝对的威严。这严厉的话语一出。周围的家人都吓得收敛了一些。文定文方得意地仰头:“没错,谁说会死了,你们这些娘们……”

  “文定文方你们也给我闭嘴!”宁毅指了指他们。“让她们哭!怎么能不让人哭!替你们哭是担心你们,是心里有你!能看到这一点就给我记在心里面……什么收拾她,看你二姐不收拾你们!”

  宁毅这番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绝对是前后矛盾且两面三刀的行径,只是众人又都不好说什么。他骂完一通,才吸了一口,环顾四周,语气才真的严肃下来。

  “家里人要出去做事,担心是应有之义,但是你们二姐想多了,没那么危险!往日里我几十个人不也一样干掉了梁山?我们只是在战场外围做后勤,不会真的去战场上。这是为了让你们宽心才告诉你们实情,女真人是厉害,我又不跟他们面对面,你们怕什么!”

  他说完这段,略停了停:“但不管我们是去干什么!女真人打过来了,我们都是要去迎敌的!你们的丈夫、兄弟,以前在江宁城,是一帮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哥!文方那家伙现在还有点娘娘腔……但他们现在是男人了!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你们有孩子,以后就可以跟孩子说,他们的爹爹是什么人,经过了什么事情!你们可以负责自豪,我会负责把他们安全带回来!到时候他们随便一个分家出去,都可以当一根顶梁柱,撑起一个大家子!”

  “好了!”宁毅抬了抬手,“时间不多,这两天就得走,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有什么话好好说,想要哭给他们看的,也回去好好哭吧。不要在这里一堆人闹来闹去,跟以前一样的,哪有那么夸张!都回去!我这边还有自己的人要哄呢……”

  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望着院子里的几个人:“好了,你们要哭给我看的话,我们自己到屋里去哭好不好?”

  锦儿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你又不会有事,我才不会哭呢。”她脸上露出笑容来,只是眼泪还在不停掉,宁毅无奈地走过去,揽住她的身子,然后将几个人全都拉回房间去……

  *************

  代县北门街道。城市中战斗喧闹的声音四面八方的传来。完颜希尹骑着战马,手臂按在剑柄上。

  刺杀忽如其来。

  陡然凝聚的杀气仿佛稀薄了天光,阻隔了声响,无声的锋芒夹着凄厉的杀意从路边一座坍塌大半的小楼里陡然射出,当众人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暴射直完颜希尹的战马前方,锋芒当空斩下。

  完颜希尹的亲卫之中,已经有一人从侧后方陡然射出箭矢,另一人刷的掷出长枪,然而那一瞬间,众人的反应似乎并不能赶上刺杀到来的度,空中那人随着锋芒的劈下,尖锐的叫喊出声:“哇呀——”凄厉而诡异的声音竟犹如夜鸦啼鸣。

  完颜希尹身上的大氅呼啸着展开在空中,下午的街道上,战马人立而起,半空中犹如爆起了一团日光。完颜希尹“哈”的一声,拔剑挥斩,辕王金剑带起金色光芒,与那凄厉丧死的气息碰撞在空中。

  来袭的那名刺客被挥斩得飞退出去,却是一名身材矮小的丑陋侏儒,手中一把兵器似刀似镰。锋锐无比。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刚刚站起来,枪林已至。

  “啊——”

  他开口大叫,身形飞退,箭矢射穿他的肩膀,长枪跟随而来,他挥刀猛砍,只在片刻之后,便被逼入路边废墟的死角中,几柄长枪刺穿他的身体。几乎将他整个挑了起来。他握着手中的镰刀,目光望着完颜希尹,口中鲜血出来,犹在“啊——”的大叫。但随后。那诡异的叫声也消失了。

  这侏儒的身形矮小。力量也不够,然而他一直练武,将刺杀之道练到巅峰。只希望能以一击之力斩杀大将。只是一击不中,也就死了。

  完颜希尹骑在马上,望着这具尸体:“是武朝的绿林人,身手不错,破城之后,将他挂在城门上。”

  他收起手中重剑,便有卫士领命而去。

  八月初三,无论如何,在这个下午,武朝绿林人刺杀的刀锋,第一次递至金国高层将领的身前。只是这名刺杀者的身份,一时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不久之后,代县南门,也就完全被女真人攻下,满城不封刀的屠杀开始了。而在北面生的这一切,也还只是金人南侵的,小小序曲而已。不久之后,他们便席卷而下,进逼古城忻州……

  ***************

  虽然对宁毅的北上下意识地表现出了抗拒,但真的事到临头,女人能够做的,除了哭泣与担忧,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而对宁毅来说,虽然也曾经有过哪怕国破家亡,只要偏安一隅就好的想法,此时却已经被推翻了,当事情真的压过来,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可以去挑。到得最后,也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安抚身边最重要的几个家人。

  无论如何,过去一年以来的轻松与太平,从檀儿哭出来的那一刻起,确确实实的被某种东西所割裂了。此时回头看,才顿时能够感受到那种轻松悠闲中伴随的珍贵与幸福。

  他甚至还没来的及给自己与小婵的孩子选好名字……

  夕阳西下,府中还没有开饭,宁毅与檀儿到附近的街上走了走。院子附近有穿过城市的小河,小河上有石桥,周围的行人不多,秋天的阳光照着叶子落在河里,看着乌篷的小船从石桥下过去,檀儿便牵着他的手。周围不远处,则多有跟随的护卫与家丁。

  “我原本……是想要更简单一点的日子的。”檀儿笑了笑,“像江宁那样就好,不用出门总是带上很多人,怕别人打过来。可以悠闲地走,悠闲地看风景,相公你还记得吧,江宁那边,家的附近也有这样的桥,有时候你回来,我会在那儿遇上你……我第一次搬进这边的时候就看到了,在心里想,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到桥这里散步,然后看到你从桥的那头走过来……”

  竹记的事情、宁毅身上的事情越背越大之后,家里人出门也得带上护卫保镖,回家则大都坐着马车,会在外面散步的机会,已经几近于无。宁毅低了低头,檀儿则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相公你要做的事情,我什么都支持你。可只有一点,我心里不明白,天下事,是天下人做的,为何……相公你的心里就有那么多的紧迫感,就像这次,你呆在京城,明明也是可以做的,效率肯定会差,但差一点就差一点啊。在家里的时候,云竹她们的面前,我不敢这样问你,可我不明白啊……”

  宁毅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之后,叹了口气,低喃道:“我想去看看战场……”

  “嗯?”檀儿扭头望着他。

  宁毅笑着会望,目光清澈:“你知道燕京城破之前,郭药师抵挡了多久吗?”

  檀儿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他抵挡了五个时辰,与完颜宗望势均力敌地打了五个时辰,如果没有变化,没有人背后捅刀子,他甚至有可能打败完颜宗望。”宁毅说了下去,“我们在郭药师的身边安排有人,没有到可以左右他或者杀了他的程度,但可以知道整个事情的原貌。张令徽、刘舜仁在战场上抽身,想要投降,但郭药师是真的想打胜的,这一败之后,他回到燕京,如果据城以守,也是可以守上一段时间的,但他立刻就投降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什么?”檀儿问了一句,不过她心里可能根本不在乎。

  “从张觉死后,投降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糟心事生,他可以打,但因为两个兄弟决定降,无法改变,他立刻就知道,打下去没有意义。从……可能是张觉死后,他心里就明明白白的,不看好武朝。”

  宁毅笑了笑:“另外,战事一开始,宫里的那位,就准备封郭药师为燕王,你能想到这又是什么意思?”

  檀儿目光疑惑,宁毅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朝堂中所有人都大概看出来了,宫里的那位……害怕了,被吓破胆了。当然他自己可能现不了,但病急乱投医,郭药师还没打胜,就直接封燕王,他说是千金买骨,但其他人怎么办?没有这个先例,世镇西夏的西军又怎么办,跟种师道他们怎么交代。他害怕了,手上的筹码,一股脑就要放上去……而在宫里那位之后,童贯直接扔掉太原回京,他准备回来的时候,估计雁门关、燕京城都还没破呢……”

  檀儿沉默片刻:“他们……”

  “宫里的皇上、掌军队的大臣、边关第一线的将领……”宁毅笑了笑,“他们全都不相信武朝能赢。呵,至少这个时候,他们都变成最称职的预言家了。好嘛,嘴巴里可以说歌舞升平,各种混账事情,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察觉到宁毅口中透露出来的意思,檀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宁毅握着她的手。

  “当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一个国家,再怎么垮,也有一段时间可以拖延,但在最小的概率里,他们确实有可能一路杀过来,打破京城,甚至几年十几年的时间,灭掉整个武朝。到时候,所有人可能都逃不过去了。”他顿了顿,“这个可能性,毕竟是有的。”

  “我在乎的只有你们,说到底,就是家里的这些人。”宁毅牵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这世上的人几千万上亿,我希望他们能过好。但说句实在的,如果事情无法挽回,就算几千万人全死在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回来好好的过日子。可如果金兵真的破了汴梁,或者破了江宁,追得我们无处可逃的时候,真落到你们头上的时候,我怎么办?”

  “做不到什么事情也就罢了,但我现在是能做到的,我怎么能把你们的安危,完全寄托在这么一群不靠谱的人身上?”他将檀儿的手指一根根地弯曲起来,握起拳头,然后包裹在自己的手掌里,女子的手不大,这个时候,眼前妻子的身形,似乎也显得小小的,他笑起来,“所以我要去战场看看……”

  从头到尾,宁毅是坚信人的努力与能力的人,人有擅长之事,也有不擅长之事,但如果肯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擅长之事就能将不擅长之事容纳下去,因此他也要去到战场的第一线,去看去听去感受。只因不想将珍视之物寄托于他人之手,人总得付出自己的努力。

  女子搂住男子的身体,夕阳照射过秋叶的剪影,将两道身形融为一体。夏日的雷声已经过去了,这是初秋之中的,最后的温暖。接下来,便是冰冷的杀戮,与沸腾的血河。

  他在八月初四对家中的事物做了一整天的安排,同时已经对北面的竹记出命令。下午,他也见了师师一面,当天的傍晚,宁毅辞别相府与家中众人,离开仍旧安详的、闪耀万家灯火的汴梁城,偕同闻人不二。启程北上……

  *************

  北面,史进等人越过忻州城,属于战争那混乱、残酷、血腥而又荒芜的景象,在他们的眼前呈现开来,而后,便是无数的、敌人的军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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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二章 洪流(上)


  风行草偃。

  时间虽然进入秋天,但空气中的温度并未降下去,过了忻州城以后,道路上、山野间能够见到的行人渐少,风里偶尔传来焦臭的气息,史进知道,那是被火焰烧过的尸体的气味。

  金人尚未过来,但这次在雁门关归顺女真人的、属于义胜军的前锋,已经一拨一拨地肆虐于忻州城附近的地界了。史进等七人从忻州城过去时,整个城市已经开始戒严,溃散的武胜军与附近武威军的半数都已经进入忻州,预备籍着城防坚守,伺机出击。只是在另一边的道路上,更多的人还在持续往南,希望可以进入太原这样的大城。

  作为绿林中人,史进等人的速度并不慢,当天傍晚启程,沿官道北上,进入深夜时,道路上已经拥堵起来,他们绕了一些路,子夜时分越过忻州城,大量的官兵正从城门进去,火把延绵,照亮整个城市,也照亮古老的城墙,哭喊声与扰攘的混乱使得这样的夜晚如同白天一样喧嚣。然而过了忻州,光就逐渐灭了,七人犹如进入了蛮荒的古境,谨慎地选择着道路,放慢了速度。

  凌晨去往天亮的过程里,山麓之间异常沉默,偶尔能看到一两点火把的光芒,大概是在附近山岭间走动的乡民,已经被大部队落下了,却仍然在往南面逃亡。他们或许并不安全,但至少,在这样的深夜里,大部队是不会再行动了。

  再往前行,偶尔能嗅到烧焦的尸体,是昨日傍晚左右留下的痕迹。凌晨的山野间已渐渐涌起雾气。接近清晨,白雾相接、延绵开去,众人牵着马悄悄走下一道山岗时,看见前面的雾气中隐隐燃起红光。

  那是火焰燃烧的迹象,却并没有人声。他们如同海里的航船在雾里往前走,烧焦的气味便愈发浓重了。走在前方的人首先发现尸体,倒在环绕村庄的小溪流里,前方有不宽的石桥,石桥往前,巨木上吊着死去的人。更前方的景物逐渐清晰。小半个村庄还在燃烧,但更多的,已经被烧成余烬了。

  烧焦的、未曾烧焦的尸体触目惊心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已经被屠杀掉,而后燃烧了大半晚的山村。

  没有活人。

  前方的一些房屋已经坍塌。穿过村庄的道路也被堵死,他们绕着村庄默默而行,浮动的雾气里,旁边的村庄废墟燃烧着火焰,在他们走过时,还有燃烧殆尽的房舍坍塌下去,扬起白烟,就如同海面上被劫持后正在燃烧着沉没的巨大航船。

  雾气之中。七个人牵着马,在前行的过程里也出奇的没有说话。在绿林中混的人,手上或多或少的见过血。似史进这样,在梁山上见过屠杀的人,其余六人之中或许也有。但或许没有任何景象,能够如此强烈地给予他们“沉没”的感觉。相对于举国而来的毁灭力量,没有任何单一的军队、土匪可以造成如此强烈的毁灭感,因为大家能够明白。同样的景象,此时或许还发生在周围的许多地方。

  “这次金狗南下。这西边一路指挥的大将,乃是粘罕。”

  过了村庄以后。走在前方,那名身材精瘦的包打听才如此的低声开口,他的名字叫钱飞,在雁门关一带奔走,也是颇有些名气的,而所谓粘罕,便是完颜宗翰的女真本名。

  “周宗师自从身在北面时便一路跟着这路大军,就为了探清他们的虚实。粘罕在金国朝廷上,数一数二的厉害,咱们若能杀了他,这一路大军的围,也就能解了。”

  七人之中,除史进、钱飞外,其余五人分成两拨,三人一拨是最初到那酒楼上的,看来已在绿林中混过不少时间,分别叫做“赤铜手”韦豹、“重剑”方崖和“铁钩子”陈秀清。另两人则相对年轻些,两人一刀一剑,据说还有些暗器功夫,被称作“河北双英”,一名陈戏,一名唐祖汉,不过看起来也并非是有太大名头的人。据他们所说,乃是听了竹记的说书,觉得侠之大者,就该为国为民,于是听到女真人南下的消息后,便觉得该来挡一挡,做些事情。

  一时的脑热难掩手底下的不扎实,对于史进来说,六人之中,除了钱飞的轻功,其余几人的功夫,在江湖上顶多中等、或者中下,甚至于那“河北双英”两人,心性上也不怎么扎实,过了忻州城之后,情绪里便明显有些神经质起来。但在此时,也难以要求得更多了。

  阳光升起来时,他们听到了马蹄响起、震动地面的声音。那包打听的钱飞道:“代县就要到了。”几人将马暂时的留在树林里,一路往前,摸到树林边缘时,便能隐约看到远处的城墙。

  一只金人的马队,从外面的道路上飞驰而过,而远处城墙上驻守的,也已经是女真的士兵了。

  烟柱从城市里冒出来,升上天空,那边的县城里,传来各种各样细碎的响动,像是有无数人在其中窃窃私语,有惨叫有尖嚎。几人趴在草丛中听了片刻,钱飞的拳头砸在地上:“城被占了……”

  “周老前辈……该怎么联络。”唐祖汉焦虑地问道。

  钱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南下时,是我的师父与周前辈有联系,如今这样的兵凶战危,也不知道周前辈如今在什么地方,若他在城里……我们也许得等到天黑才能进去寻他……”

  “女真人在屠城。”陈秀清咬牙说出这句话来,“进去了又怎样,能找得到周前辈?”

  “总得看看试试。”

  “我们绕城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好进去的豁口……”史进压低了声音,在草丛里往后爬。几人接受了他的想法,退入树林,环绕过去。

  或许是因为女真人完全占据城池后。还冲出来到周围杀了一遍,这树林里也有人跑过的痕迹,偶尔看见箭矢插在地上,偶尔也有尸体暴露在草丛中,血腥的气息弥漫。偶尔似乎也有女真的小队在树林里走动。好在几人都有功夫,钱飞在轻功、匿形上的造诣颇高,史进则内功深厚,要避开这些无聊的巡逻者并不困难。只是望见代县南门时,惊人的一幕才又出现在眼前。

  南门的口子上,全是堆起的平民尸体。看来足有数百具之多,血腥气已经染红了道路,甚至在路边推成小型的泥沼。也有被插在、吊在旗杆或城门上的。一看到这样的景象,“河北双英”中的唐祖汉甚至捂住了嘴,差点吐出来。钱飞在树的阴影里极目远眺,片刻后,众人才见他跪了下来,流着眼泪,缓缓磕头。

  “城门上的……是我师父……”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几人之中,唯有史进功力最高,能够看清楚挂在城门上的那些尸首。但他也并不知道,钱飞口中的师父,乃是城门上那几乎被砍做两截的、侏儒的尸身。

  也在此时。便听得城墙上传来声音,而后,两名被剥光了的白花花的身体被城墙上的女真人大叫着推下城来,掉到城下摔死了。

  钱飞牙关紧咬,低声道:“我们再走,看看附近有没有能进去的地方……”

  于是便又是一阵绕路。但附近终究找不到能在白天进去的地方,他们在附近的林子里隐匿起来。偶尔钱飞等人便过去城墙附近看动静。城市中正在进行的屠杀随着日光的升高愈发清晰,远远的传来。犹如与地狱一墙之隔的响动声。不知道城破之后,有多少人正在城市中被搜出来,被杀掉,被凌辱被奸淫。就连史进到得此时也只能咬紧牙关,中午时分,便听得那“河北双英”商量着要出去杀女真人。

  “他们总有走散的,我去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算一双,我受不了这个……”

  钱飞双手握拳:“有意义吗?有意义吗?”

  “反正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也找不到周宗师,他若在城里,此时说不定也就、也就……”

  几人虽然这样说着,但终究没有真的冲出去拼命。到得下午时分,阳光从树隙间照射下来,史进抬头看着,忽然对自己这一时脑热的北上觉得有些茫然。他固然想过自己会在战争中战死的情况,也想过自己掉头逃跑的可能,但眼下随着这钱飞等人上来了,却找不到想见的周侗,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想要见周侗,是对于林兄弟一丝义气的牵挂,但就算真见到,也未必能说点什么。拼命或是逃跑他都能接受,就是呆在这里不知道该干什么,显得有点傻,特别是在周围这样环境里,女真人正在屠城,每一刻每一刻都有很多人死的情况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尤其显得傻了。

  要不然不找周侗,甩掉这些人算了。到时候无论自己掉头还是拼命,还是潜入城去,都会简单得多。心中泛起这样的念头。此时钱飞与韦豹、方崖、陈秀清几人已经去探城墙那边的虚实,便听得大地的震动逐渐传来。

  史进与“河北双英”连忙赶去树林边缘,却只找到了钱飞一人,视野侧面,女真人的旌旗从代县南门而出,骑兵队的阵型蔓延,犹如战马与旌旗的巨大洪流。史进向钱飞问及三人的行踪,钱飞道:“女真人出城,这是要去打忻州了,他们三人绕到其它地方,看有没有女真人撤了城防的地方。”

  “城防没有撤。”史进望着城墙上的巡逻士兵,低声道,“出来的只是一部分人,里面的还在接着杀人,不到晚上……恐怕还是进不去。”

  钱飞默默点头。他们几人躲在阴影里,距离出城往南的女真人大队真是不远,就这样看了许久,又见到后方有百姓被驱赶出来。这些人大都被长绳子捆住双手,男女老幼都有,被一串一串的连着,女真人的骑兵便用鞭子拼命驱赶他们,哭泣的声音嗡嗡嗡的笼罩整片空气。凄凉的景象使得人真的有种想要冲出去的**。

  史进看了一阵,咬紧牙关,双手按住“河北双英”的肩膀。低声道:“我们走,回去……”

  回到之前躲避的地方,几人仍在忍得浑身发抖。然而另外三人还没回来,过了一阵子,便听得骚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人在喊:“走!走!呀啊——”史进听出来,却是三人中的“重剑”方崖。

  他们提着兵器往那边冲去过,另一侧却也是树林的边缘了,那却是一个山石崎岖的土坡,几人冲过来时,看见“重剑”方崖、“铁钩子”陈秀青。正带着另外两个人朝上方跑来。那两人一男一女,看来都是平民,男的浑身是血,女的衣衫褴褛,只将将能够蔽体。后方冲上来围绕他们的。却是五名女真骑兵,其中一人手上,提了一颗人头。

  “赤铜手”韦豹的头。

  抵达代县,甚至还没有进去,一名同伴已经死了,虽然知道这些人的武艺未必非常高强,但在人的心中,也难免有种师出无果的挫败感。

  “河北双英”大喊一声。齐齐冲了出去。史进一咬牙,几步就已经飞跃过两人身前,朝着下方飞奔。五名女真骑兵眼见有援手来。其中一人陡然放出一支响箭,飞上天空炸开。当是时,“重剑”方崖被一名直冲而来的骑兵挥枪一撞,吐血飞起在半空中,另一边,史进也已经从山坡上疾冲而至。一名女真骑兵挥枪而出,史进飞跃在半空中。身形如同猿猴般的缩成一团,接着陡然炸开!

  砰的一声。那女真骑兵被他带着巨大冲势的一棍捅飞出去,五脏六腑应该都已经碎了。原本横起身形的战马被这一棒的威力带动,竟站不稳脚步,一个踉跄轰隆隆的沿着山坡滚下去,无数灰尘与碎石溅起。

  “速战速决!”

  知道对方发了响箭,周围的女真巡逻队立刻就能过来,史进一声低喝,在灰尘之中挥舞长棍,直冲而上,钱飞、“河北双英”也已经冲了过来,连同“铁钩子”陈秀青与其余四骑厮杀陡然交手。

  战场厮杀,胜负不过几息,转瞬即分。钱飞与陈秀清几乎同时出手,干掉一名骑兵,陈戏、唐祖汉也将一名女真人打下马来。史进则是独战两人,他将一人戳下马来,另一名骑兵高速冲至,史进与他的长枪错身而过,木制棍棒在对方身上猛地一棒砸得粉碎,将对方砸得在空中翻了几翻才轰隆隆的落地。史进抢过长枪,回头便将另一名被打下马的骑兵刺死在地上。

  他转头看时,却见“河北双英”中的陈戏正呆呆地站在不远处。他与唐祖汉打下了一名女真骑兵,对方却也是悍勇无比,拔刀便冲,两人联手令得唐祖汉一刀砍上了对方的头颅,此时那大刀还嵌在死去的女真人的头上,而对方递出的一刀砍断了陈戏的右手,此时鲜血从断口里喷出来,旁边的唐祖汉看得不知所措,陈戏也呆呆地站着,看看自己的肩膀,看看地上握着剑的手臂,阳光照射下来,他身体踉跄了一下,往后坐倒。

  史进冲上去,狠狠点了他断臂附近的几处穴位,然后从衣服上撕出布条狠狠地给他扎住肩膀上的断口。陈戏犹然呆滞反应不过来。不远处“铁钩子”陈秀青正大口喘息着跟钱飞、跟这边的史进说话:“我我我……我们去看城墙……看见这些女真人在作恶……他们只有六个人,我们以为一定能打赢的,我们以为……”

  他们是三个人一齐过来,然而到得此时,韦豹、方崖便都已经死了,剩下他一个人。史进回头喝道:“骑马!快走!”钱飞已经翻身上了一匹战马,陈秀青在紧张中,也翻身骑上一匹马,陈戏用左手指着地上的断臂:“我的手、我的手……”

  “你的手没了!”史进喝了一声,又朝唐祖汉道,“待他快跑!”远处,箭矢嗖的往这边飞来!大约十余骑的女真巡逻者已经冲来了。

  史进抓着抢来的长枪翻身上马,唐祖汉也连忙带着陈戏上马,陈戏带着哭腔,言语急促:“我的手啊、我的手啊……”仿佛浑然不知断臂的流血已经浸透半个身子。

  钱飞策马而出,抓起土坡上那名衣衫褴褛的女子横在马上,史进也冲过去,伸手要抓另一名浑身染血的男子。却陡然抓了个空,定睛看时,那男子的背后被射进去一箭,已经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史进一勒战马。望定了女真冲来的十余骑,对方张弓射箭,史进舞起长枪,哗哗哗的将箭矢打掉,对着前戏等人低喝几声,使了几个眼色。待到他们奔跑远去,才调转马头,朝着微有变化的另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不多时,那女真的巡逻队伍分成两队,而人数较多的一队。朝着史进逃亡的方向跟随而来。

  战马追、逃、厮杀,奔入山间。而在与他们并行的道路上,一支可怖的女真军队,正浩浩汤汤的朝着忻州城的方向,南下而去,大量的武朝平民,被裹挟其中,每一刻。都有人在鞭打与哭泣中死去。

  夜晚,夕阳已经沉落天际。星星带来的微光中,女真的骑士立于山间。手持钢刀,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某一刻,他陡然朝着某个方向,挥手弯弓,马蹄声疾驰而来。战马的身影轰然冲出,与他胯下的战马狠狠冲撞在一起。两匹战马在黑暗中撞起沉闷的声响。箭矢带着血光飞出去,窜入夜空。两匹战马上的骑士也都被撞飞而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站了起来。

  女真的战士手握钢刀,对面的男子站起来,却活动了一下手臂,他身形结实、高大、匀称,身上也有伤,嘴角有鲜血,却是赤手空拳地朝着这边走来。女真战士“哇”的一声大喝,挥刀冲来,两道身影在星光下撞在一起,只是两下猛烈的交手,钢刀易主,原本赤手空拳的高大汉人砰砰砰砰的连续挥了五六刀,每一刀都直接挥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女真人的身上就像是被斩出了血浪一般爆开,待到他倒在地上,对方挥刀的速度才慢下来,又照着地上的尸体挥了几刀,方才停下来。

  “九纹龙”史进。他在山岭间擦了擦钢刀上的鲜血,收在身上,又去看那两匹战马时,才发现剧烈碰撞后的两匹马都受了伤,倒在血泊里没法走了。他叹了口气,扭头辨认方向,随后朝着忻州的方向走去。

  方才奔逃的过程里,他一个一个的杀光了所有跟在他背后的女真骑兵,其中还有两名新加入追捕的女真斥候,虽然也受了伤,但毕竟并不严重。就这样一路而下,不远处山岭的轮廓中,依稀可见在侧下方的地方,早晨见过的、那燃烧后的村子的废墟,现在它已经不带火光,黑暗之中,像是一座坟墓了。

  史进一路穿山过岭,中途遇上两名女真斥候,竟又被他杀了,抢了一匹马在山里走。到得一处林地时,陡然察觉到一点什么,他勒马停下来,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道身影跃下,竟是那负责包打听的钱飞。

  两人对望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钱飞在前头带路,史进跟着进去。林子里的一片地方,史进见到了逃跑的几个人。陈秀青在黑暗里缩成一团,望着前方的一具尸体,那尸体却是被救下的那名女子的,她将一把刀刺进自己的胸口,看来是自杀。不远处,“河北双英”中手臂已经断了的陈戏躺在树下,唐祖汉呆呆地坐在旁边。

  看见武艺高强的史进悄然而来,陈秀青、唐祖汉的情绪似乎都清醒了一点。史进看了看女子自杀的尸体,陈秀青在黑暗里望了望他:“我们、我们一个人都没救到……一个都没救到……”

  钱飞在旁边低声说了几句,其实他不解释史进也能想到。那女子先前衣不蔽体,即便受了那样的凌辱,也仍然在拼命逃跑,可跑到这里时,能够安静下来想清楚了,却自杀了,到头来,“赤铜手”韦豹与“重剑”方崖这两人,看来死得便没了价值。

  史进也不好说什么,往陈戏、唐祖汉那边过去。陈戏的手臂已断,但看来已经做了包扎,仍旧有一口气。史进瞧了片刻,他竟然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了看周围的人,声音虚弱而沙哑地开口道:“我没用了,杀了我吧……我没用了……”

  史进背好身上的钢刀,拿起一把长枪,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打仗。”

  昨晚还是七个人上来,什么都还没做,只剩五个活人了,其中一个手臂也断了。可无论如何,这就是战场,下午还觉得空虚、不知道所行为何的史进到此时却已然清清楚楚了。这便是打仗,女真人的军队还在如洪流般的南下,零零散散,还有无数的斥候环绕,有无数人想要抵抗,有无数人会就这样被碾碎,这样的局势中,一人或是几人的力量,真是渺小难言。

  “你活着,将来也许有用。这就是打仗。”史进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我要去忻州。”

  钱飞看着他:“去帮守城吗?”

  “代县已经破了,而且也不够大,忻州城够大了。破城之后,必有巷战,此时情况最为混乱,粘罕若是进城,我们才有刺杀他的可能。”史进说道,“周宗师若是没死,有想要有最好的机会,可能也会在那里。无论如何,我想去见见他。”

  陈秀青与唐祖汉朝这边望过来,钱飞沉默半晌,吸了一口气,望向史进:“我本想回代县,想办法将师父的身体救下安葬,但你说的有道理……我随你去。”

  星光之下,汇在血腥洪流之中的小小念头,就这样被决定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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