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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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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四章 天无二日


  尽管杜士仪早已挑明了此次率朔方兵马前来,是为了替天子招降,可阿史那施也好,乌苏特勤也好,全都存了几分侥幸之心,希望那只是杜士仪的恐吓之词。所以,当杜士仪再次毫不避讳地说了所谓册封的本意,阿史那施立刻跳了起来。

  “我突厥勇士即便战死到了最后一个,也绝不会摇尾乞怜”

  他本以为自己这志气十足的话,会引来其他人的附和。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乌苏特勤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也就罢了,阿布思和乙李啜拔冷笑也就罢了,可就连骨力裴罗以及聂赫留也用某种绝非赞叹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而杜士仪的态度比这诸部领表现得更明显,哂然一笑后,就迸出了一句让他险些气炸了肺的话。

  “哦,战死到了最后一个也不会摇尾乞怜?那么,想当初颉利可汗被俘的时候,突厥也远远没有战到只剩下一兵一卒,为何却最终举族降附?而且,颉利可汗在长安固然曾经思念家乡茶饭不思,可也并没有硬骨头到横剑自尽吧?

  “你……”

  杜士仪眼神陡然转厉:“我,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代表陛下亲自前来招降,诚意十足,阿史那吐屯如果没有这样的诚意,那么就请回吧”

  阿史那施被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给噎得半死,若不是他还有一丝理智在,恨不得命令自己带来的这几十余精锐就此大开杀戒,让其他人都死在此处。可是,权衡片刻,看到远处那旌旗招展,兵马绵延,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极其不情愿地说道:“我并非没有诚意,可是,杜大帅所言册封可汗之事,究竟打算如何操作?若是让我承认这个叛臣之子是可汗,那我只有告辞了”

  这一次,一直都没有附和阿史那施自说自话的骨力裴罗,也终于开口说道:“杜大帅如若想要支持乌苏特勤,那么,恕我回纥也无法答应”

  葛逻禄俟斤聂赫留在这种时候,也自然不会和其他两人唱对台戏。当他旗帜鲜明地表示出了自己对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的支持之后,就只见杜士仪并没有露出多少恼意,而是镇定自若地反问道:“二位俟斤支持的是阿史那吐屯,那我想问,阿史那吐屯自诩正统,他是持有登利可汗临死时写下的手书?还是说,持有毗伽可汗的手书?”

  谁都知道登利可汗是被判阙特勒攻杀,根本没来得及留下这种东西。至于毗伽可汗的手书,那就更不可能了。毗伽可汗默棘连虽然被梅禄啜下毒,可却侥幸拖了两天再死,那会儿还有四个儿子在,怎会想到短短数年之内,其所有儿子就全都死绝了,以至于汗位要旁落别人手中?

  “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但我是毗伽可汗的侄儿”阿史那施的额头青筋暴起,怒气冲冲地站在那儿。

  这时候,刚刚一直没说话的乌苏特勤却霍然站起身来:“你是毗伽可汗的侄儿又如何?我是默啜可汗的孙子若论继承权,我却也不输给你而且,我还拥有突厥大汗世代相传的金狼旗,你有吗?”

  这一次,就连阿布思和乙李啜拔也全都愣住了。他们算是见证了什么叫做强词夺理,要知道,那面金狼旗早已经随着登利可汗的死而消失,而且在攻杀的时候砍破金狼旗,以至于这面旗帜被人践踏失落的不是别人,正是乌苏特勤的父亲判阙特勒如果早有金狼旗这种玩意,乌苏特勤早就拿出来招抚号令各部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这样东西突然现身,而且还被乌苏特勤振振有词地当成了传承汗位的信物,实在是太滑稽了

  可是,看到乌苏特勤快步走到了自己的一个护卫跟前,接过了那面金狼旗后转身回来,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往身边一插,每一个人不禁都为之哑然。阿史那施更是被今天这层出不穷的戏码给气得直昏,竟是怒喝一声道:“这是你那个父亲从登利可汗那里抢来的”

  糟糕

  骨力裴罗和聂赫留几乎同时在心里暗叫了一声,果然,乌苏特勤逮着这个机会,反而得意地笑了:“抢来的又如何?你的伯父毗伽可汗,难道不是从我的伯父,默啜可汗之子手中抢来了汗位?我突厥的汗位承袭,从来就不一定是父传子,兄传弟,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只要是阿史那氏的子孙,只要能够号令突厥族民,那么就可以登上汗位登利可汗是我阿父杀的,金狼旗也在我手中,我就是下一任名正言顺的突厥可汗”

  “我杀了你”

  杜士仪眼见乌苏特勤用金狼旗当成突破口,硬是胡搅蛮缠地把阿史那施逼到了绝境上,他差一点笑出声来。想也知道,那一面突然出现的金狼旗绝不会是凭空掉下来的,陈宝儿在背后肯定下了无数功夫,偏偏阿史那施这个草包为了指责乌苏特勤,不说这金狼旗是假造的,却偏偏要指责东西是当初判阙特勒从登利可汗那抢来的,于是又被找到了语病狠狠讥嘲了一番。

  此时此刻,他见阿史那施就这么朝乌苏特勤扑了过去,两个人须臾扭成一团,他立刻朝从始至终就没开过腔的张兴打了个眼色。就只见张兴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巧妙地把厮打成一团的两个人稍稍分开,另一只手却用迅疾无伦的度,快把两人身上的佩刀给解了,而且准确无误地把阿史那施的刀丢给了骨力裴罗,把乌苏特勤的刀丢给了乙李啜拔,随即又须臾脱出了战团,回到了杜士仪的身侧。

  尽管被张兴这一打岔,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暂时分开了片刻,可两人本就是彼此仇视已久,现阻止的人退下,当即再次扭打成一团,打着打着火气上来时,阿史那施先想起自己还有佩刀在,伸手去抽刀时却摸了个空,顿时为之一愣。而乌苏特勤醒悟得晚了片刻,待见阿史那施抽刀落空时,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等到他同样伸手去抽刀的时候,方才露出了和阿史那施一模一样的呆滞表情。

  两个人你眼瞪我眼,最终同时醒悟到,刚刚两人的互殴简直是一场闹剧。随着乌苏特勤谨慎地后退了两步,阿史那施也恨恨退了两步,等和自己这边的人会合之后,他们方才现,自己的佩刀好端端地分别被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拿在手中,这一下方才想起了先前有人拉架的一幕。

  “阿史那吐屯也好,乌苏特勤也好,全都是突厥王族阿史那氏的贵人,一言不合较量两下也就算了,若彼此动了刀子,还是在杜大帅面前,那传出去就实在是太笑话了。”张兴这时候方才第一次开了口,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不但颜面大失,而且因为这番扭打而衣衫不整,鼻青脸肿的突厥王族,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两位已经出过气了,那能不能好好坐下来,听杜大帅把话说完?”

  阿史那施的嘴角中了一拳,已经破了口子,额头上还有一块乌青,外套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此刻坐下来的时候狼狈非常。他到底年纪大了十几岁,比不得乌苏特勤的体力和耐力,所以吃了些小亏。心头气急败坏的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对面那个可恶的家伙,一言不地紧紧抿着嘴。

  而乌苏特勤虽说刚刚也吃了几下拳脚,可看到阿史那施脸上身上的狼狈样子,他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坐下来的同时还装模作样地对杜士仪欠了欠身道:“杜大帅,我虽是突厥人,可也知道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动手实在是很失礼。可突厥的传统是,只要有人邀战,那么就不能退缩,所以我也只好和他交手两招,让他知道,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他姓阿史那氏”

  这一次,没等阿史那施反唇相讥,骨力裴罗终于看不下去这种蹩脚的闹剧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向杜士仪说道:“如今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杜大帅既是亲自出面调停,阿史那吐屯和乌苏特勤之间的矛盾,却一时难解。大唐若是能册封我东突厥可汗,我和葛逻禄俟斤求之不得,如若大帅有什么高见,还请明说吧。”

  骨力裴罗竟然代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阿史那施一时大怒,可紧跟着聂赫留也如此表态,乙李啜拔和阿布思也相继慨然表示臣服,他就不禁有些慌了。当乌苏特勤似笑非笑看着他,竟也一字一句地表示了臣服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今日势不可违,如若他再执拗下去,只怕这汗位真的要和自己失之交臂,于是,即便捏着鼻子,他也不得不憋出了两句服软的话。

  见阿史那施终于放软了身段,杜士仪这才欣然点头,他示意张兴将一瓮酒就这么放在了毡毯上,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阿史那吐屯和乌苏特勤相争不下,而回纥葛逻禄支持阿史那吐屯,同罗仆固则支持乌苏特勤,突厥四境之内,大小部族不是依附这一边,就是依附另一边,再没有第三个声音,那么解决的办法自然很简单。如今,阿史那吐屯和回纥葛逻禄据有西面,而乌苏特勤和同罗仆固则据有东面,那么,便上报我大唐皇帝陛下,不分大小,同时册封两位可汗”

  天无二日,漠北却可以有两位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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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六章 梨园见天子


  灵州灵武郡到长安,总共一千多里路,朔方节度判官张兴日夜兼程,只用了短短四天便抵达了那座天下第一雄城之下。

  杜士仪的论功行赏都还只是奏请,是否真能到实处,却得看长安朝中的反应。而突厥之事,杜士仪固然亲自提笔写的奏疏,可单单送到长安也难以预料结果如何,故而张兴今次走的这一趟意义非同小可。尽管疲惫欲死风尘仆仆,可他回到妻子的娘家宇文宅中重新换了一套行头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明宫。果然,寻常官员要进一趟宫难上加难,可他报名之后,再加上事关突厥紧急军情,很快就有人引他进宫。

  政事堂中,左相牛仙客和右相李林甫各主门下中书的局面,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李林甫轻而易举追上了源乾曜这样的前辈,即将逼近大唐历任宰相少有人能突破的十年执政大关。岁月在李林甫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可因为多年独掌大权,尽管他待人接物越发温文和煦,可却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松警惕。张兴早就从杜士仪那听说,就在数月之前,李林甫还刚刚算计了卢绚和严挺之两位高官,故而此刻更是打叠起了十二分小心。

  当年求一郎官尚不可得,如今却在相位十年,起居八座,一呼百诺,李林甫如今无论言行举止,都带出了一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气势和派头。他笑吟吟地张兴闲话了几句家常,等到对方说出此行来意,他面上欣喜万分,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杜士仪竟是真的能够让内乱不休的突厥两边人马暂时息兵,而且说动了他们降附

  牛仙客在相位的年头,也已经超过了姚崇宋憬张说张九龄这些声名卓著的前辈。他很少和李林甫相争,但听得张兴禀报了突厥降附之事,他仍然高兴地笑道:“圣人之前还在说,突厥内乱不休,几年间所谓可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遣使招抚,他们却当成了耳旁风,如今既是双双请降,陛下定然会高兴十分不愧是朔方杜君礼,这些年朔方财赋虽不能说自给自足,可较之其他各边镇却是俭省太多了,教化之功亦是人人称道”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倘若不是牛仙客和自己共事多年,天子显然也对这个左相极其满意,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不争权不揽事的搭档,李林甫很想反唇相讥两句。可他城府何等深沉,此刻非但没显露出来,还跟着笑眯眯地附和了牛仙客两句。等到张兴极其恭敬地呈上了杜士仪的奏折,以及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的降表,他又承诺一定会尽早转呈给天子,等到张兴告退离去的时候,他方才看了牛仙客一眼。

  “听说陛下今日在梨园鉴赏刚刚配上舞的霓裳羽衣曲,这奏疏迟一会送去吧。”

  “好,就依右相。”

  李林甫见牛仙客丝毫不相争,也没有提出要看这奏疏是怎么写的,而是回去料理自己的事,他心知肚明牛仙客根本不担心他会拖延。如今杨思勖固然已经死了,杜士仪却还和高力士交情不错,纵使他扣下,高力士也一定会呈报给天子。除此之外,最让他棘手恼火的是,那位前寿王妃,如今在宫中人人称之为太真娘子的杨氏,可是深得天子眷顾,他如果不能抓住铁证,要扳倒杜士仪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多年来,他这个宰相想要对付的人没一个能有好下场,纵使张九龄亦是要饮恨而归,只奈何不了一个杜士仪

  于是,对牛仙客说归说,李林甫还是立刻找了人去梨园禀报天子。果然,半个时辰后,前去送信的人就回来了。

  “右相,陛下说,请您和左相一同去梨园。”

  历来天子请宰相议事,李林甫是一定要到的,牛仙客去不去却不一定,今天李隆基特意嘱咐捎带上牛仙客,李林甫面上一如既往地笑吟吟,心情却绝对称不上愉快。最重要的是,如今的朔方文武颇为齐心,他轻易插不进手去,这次的事他便事先没有得到过任何风声,一时半会也没有太好的应对之计。和牛仙客二人匆匆前往梨园时,他在心里设想过好几个办法,包括立时把杜士仪调回朝中,随便拿个很高的位子将其供起来,但最终都被他否决了。

  有些事情决不能弄巧成拙

  自从裴耀卿彻底解决了关中粮食,从江淮河洛转运补给的问题,多年来李隆基带着百官辗转于两京的日子终于宣告结束。兴庆宫已经完全修好,曲江之畔的芙蓉园也已经整饬一新,李隆基闲暇之余最喜欢逗留的大明宫梨园之中,也经过了一番整修,如今但只见绿树成荫,耳畔可听得内中丝竹管弦阵阵,眼前随处可见穿红着绿的歌舞姬人在其中穿行。

  李林甫来过这里很多次了,牛仙客却鲜少踏入这里。梨园弟子之中多是从教坊中遴选出来的精英,其中如李龟年雷海清等技艺出众者领乐营将,已经“故世”的公孙大娘当初还被追赠了女官,此刻远远看到一个酷似李隆基的人影正在台上和人说着什么,牛仙客更是觉得荒谬无比。

  堂堂天子,竟是和教坊乐工妓人同场,这要是让臣民看见,会说什么?

  “陛下说得不对”

  这个突兀的清亮女声钻入两人耳朵,李林甫和牛仙客全都为之一愣。两人抬头看去,就只见一个道装女郎站在李隆基面前,尽管他们只能看到一张侧脸,可那种无所畏惧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对后宫情形颇有了解的李林甫知道,后宫之中那么多妃妾宫人,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和杨氏这样这么和天子说话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提醒了牛仙客和自己一同放慢脚步,果然,就只听得道装打扮的杨氏的口气依旧那么理直气壮。

  “乐由心生,而舞同样是发自心声,这段舞看似天魔之舞,但陛下难道不觉得没有灵魂在其中?也就是说,舞者只是为了取悦陛下,而不曾倾注自己的精气神,所以看上去就如同死物一般。”

  整个宫中,玉奴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座梨园,所以,她不惜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梨园之中,尤其是这一曲根据霓裳羽衣曲而配的舞,更是倾注了她无数心力。而且,若不是昭成皇后“托梦显灵”,让她为霓裳羽衣曲配舞,哪怕有身边这些个个如花似玉的侍儿,恐怕进宫后她早就失了清白。所以,哪怕面前的人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是一道制书就让她从寿王妃重新变为了女冠的昔日公公,她仍是毫不退避。

  牛仙客看得不禁暗自咂舌,就当他认为左右一定会有人帮忙请罪的时候,却只见李隆基陡然大笑了起来,紧跟着就无所谓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既是你当初主动请缨,担去了这编舞之责,还有张云容她们几个帮你,朕就听你的,这总行了吧?”

  顶撞天子这样的大事,竟然这么轻轻巧巧揭过去了?

  这一次,就连李林甫也不禁嘴角微微抽搐。等发现李隆基已经看到了他和牛仙客,他这才定了定神快步走上前去。行礼之后,他还来不及开口,李隆基就对身边打算告退的玉奴说道:“是朔方军报,杜君礼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花招,竟然能让分崩离析的突厥上表降附,这可是当年自从骨咄禄复突厥之后,我大唐几代天子最高兴的一件大喜事,你也一块听听吧”

  尽管听到了杜士仪的名字,可玉奴在片刻的惊喜过后,立刻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陛下和宰辅说话,我可不要呆着。这些都是该男人们操心的事,和我一介女流无关师傅当年教我琵琶的时候,何等挥洒自如,寓情于乐,可现在官当得越来越大,琵琶却弹得越来越没意思了”

  见玉奴屈膝行礼后,带着那几个貌美如花的侍儿就此转身扬长而去,李隆基不禁哑然失笑。等回头看见李林甫和牛仙客脸上那微妙的表情,他方才欲盖弥彰地说道:“太真孝心可嘉,想要编练这一曲霓裳羽衣曲为道曲,祭祀昭成太后,在乐舞上,朕都拗不过她。好了,杜君礼和突厥那边的奏疏,送来朕看。”

  李林甫连忙呈上了杜士仪和突厥阿史那施以及乌苏特勤的奏疏,眼见李隆基专心致志地翻阅了起来,他不禁想到了刚刚玉奴的态度。尽管他那次为了抓住高力士暗会杜士仪的现行,最终不但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且还和高力士结下了冤仇,可他至少明白,杜士仪和玉奴的师生之情并不那么简单。可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杜士仪的妻子王氏以及玉真公主固安公主这些当事人都讳莫如深,甚至暗行方便,他这个外人要抓住把柄就更难了。

  而且,那杨氏实在是太聪明,不但用迥异于后宫妃妾的态度拢住了天子的心,而且对于政务毫不关心的态度,也无疑让天子格外放心。甚至于其对杜士仪的态度,也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可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对杜士仪如何,他就不相信,杜士仪愿意一辈子在外镇守边疆,而不想回朝享受出将入相的无边富贵,除非……

  李林甫只觉得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当他正想要深思的时候,突然只听得砰地一声,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只见李隆基击节赞赏,满脸笑容。

  “好个杜君礼,好一个西面可汗,东面可汗如此突厥一分为二,彼此之间却依旧会争斗不休。而且,若朕就此在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四部之中挑几个酋长册封了,这偌大的漠北,便形同有六大势力,他日突厥不足为惧怪不得他之前得知王忠嗣北伐奚人叛党的时候,曾经提过让其凯旋之际陈兵碛口,这一招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用得炉火纯青。这样吧,让突厥那两个想当可汗的派出够分量的使臣来,朕要亲自见一见,杜君礼也一起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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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六十二章 人之将死


  相比开元之初的宰相,诸如姚崇宋憬这样的名臣,张说张九龄这样的文坛领袖,牛仙客尽管出身小吏,但在相位的时间却只仅次于源乾曜和李林甫,已经有六年之久。尽管大多数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什么都是依规矩办事,不肯多出一言,可人一旦因病不能理事,非但李林甫觉得身上担子一下子重了,就连中书门下五科小吏也都觉得有些不习惯。直到这一刻,方才有人认识到了那位左相的价值。

  而最措手不及的人,非李林甫莫属。尽管他早就知道牛仙客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故而方才适时散布流言,可谁曾想杜士仪还没离开长安,这牛仙客就突然一病不起了。杜士仪在天子面前故意说出的那番借口固然气人,可现在他只希望李隆基能够信以为真,否则,这要是杜士仪真的留下来顶牛仙客的位子,那凭借其多年资历功勋,以及在内侍中的影响力,甚至于宫中那位如今天子待其分外不同的太真娘子,他就得陷入一番苦斗了

  不但李林甫这么想,因为牛仙客一病而生出这种念头的人,竟不在少数。倘若再早几年,杜士仪还是三字头的年纪,嫉妒他年轻而登高位的人还能拿着他的年纪说事,可如今杜士仪好歹已经四十了,较之当年太平公主用之为宰相的崔缇,总还要大两岁。更何况算一算其为官二十三年的辉煌履历,还有谁能说其资历不足?这其中,和李林甫一样出自宗室,而且还是太宗朝废太子李承乾之孙的刑部尚书李适之,正是最心烦意乱的一个。

  李适之这一年也还不到五十,能够升官如此之快,一来他是宗室中少有的才俊,二来也是武周之后,大唐朝廷对于宗室特别优抚的关系。他当年才三十出头便已经官居一州刺史,而后一路官运亨通,声名斐然,即便乍一看去似乎没有杜士仪那些出类拔萃的政绩,可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输给杜士仪。当然,之所以能擢升如此迅,也和他广交朋友,对宫中的内侍也出手慷慨的缘故,故而杜士仪在天子面前表明心迹的话,他也毫无意外地得知了。

  虽说有些荒谬,可这会儿他不得不认为,倘若杜士仪真的不想不愿不肯和李林甫共事,那他登上宰相之位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

  “郎主,牛相国家中大郎君求见。”

  得知是牛家来人,李适之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吩咐请人进来。可是,等到牛仙客长子说明来意,而且奉上了那篇姚闳手书的遗表时,他立刻眼睛一亮。然而,李适之终究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并没有贸然答应陈情,而是谨慎地问道:“牛相国精忠体国,陛下素来敬重,任凭是谁得知此事,定然都会代为转达,未知缘何将此表送来给我?

  “是我阿娘的意思。阿娘说,李尚书历任御史大夫,刑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这等令人愤懑之事定然不会坐视。她一介女流,我和阿弟们则官职低微,纵想鸣不平也不得其门。而李相国日理万机,她虽使人送了信到府上,可李相国未必能够立刻看到……”

  听到牛仙客的夫人确是也同样去求过李林甫,李适之再无犹疑。他只知道,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让李林甫抢先,那么,他的拜相之路就会徒增一堆变数。于是,他几乎用最快的度答应了自己定然会代奏此事,等到一把牛仙客长子送走,他就立刻连声吩咐外头备马,自己则是提笔一蹴而就拟了一封表书,匆匆更衣赶往兴庆宫。凭借他在内侍中素来人缘不错,他很快打通所有关节,最终把牛仙客的所谓遗表和自己的表书一块送了进去。

  等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只见一个相熟的内侍笑吟吟走了出来:“李尚书,陛下宣你进去。”

  李适之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可次日的早朝,百官便经受了一股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洗礼。姚闳替牛仙客草拟的遗表上,举荐的其叔父姚奕以及卢奂全都被外放太守,而竟敢威逼牛仙客签署遗表的姚闳则是被李隆基一怒之下勒令赐死。

  谁都知道,开元以来天子虽说宰相换得勤,但除了宇文融,大多数宰相都有个善终。即便张说这样险些下狱待死的宰相,如今一个儿子为侍郎,一个儿子尚主,恰是满门荣宠,姚宋子弟亦然。骤然间如此惩处姚家子弟,足以令无数人股栗。

  姚闳做梦都没想到,从来没露出过强势一面的王夫人竟然会把事情捅得这么大,朝会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被人架出去,那一杯鸩酒送到眼前,他才恐慌得连连往后躲,可随即就被人扭住了左右胳膊。

  手持鸩酒的内侍嘿然一笑,阴恻恻地说道:“姚侍御,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牛相国,哪有你的今天?你有何德何能,竟能身居侍御史之位?主司病重,你不想他快些好转也就算了,竟然还算计着人家的遗表,你真是猪狗不如

  “你胡说八道我是一片公心……”

  “一片公心会架着人家一个病重的宰相签署遗表?牛相国的夫人说,倘若你只是草拟了遗表也就算了,却还要硬架着那会儿刚刚苏醒过来的牛相国签名,而后还哄人说什么,你已经在家中设了祭坛请鬼神祈福,这遗表就和冲喜的新娘似的,能有起死回生之功……就凭这一番鬼话,她就没办法忍气吞声下去啧啧,你不用这一招,说不定你那叔父异日还有拜相之分,可你既然恬不知耻地用了,那这苦果你不吞,谁吞?来人,还不服侍姚侍御?”

  姚闳被这犀利入骨的痛斥给骂得脸色青,可是,他更加害怕的是那杯凑到唇边的鸩酒。可无论他如何挣扎,还是被人撬开了嘴。随着那一杯鸩酒最终下肚,他只觉得这一生做过的无数事情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一时说不清是悔恨还是绝望。

  就在这时候,之前那内侍突然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归根结底,是你挡了人家的路你家叔父虽说有些能耐,可怎么能和刑部尚书李适之比?周子谅当初想挑唆李适之和牛相国斗,结果被李适之反手卖了。这次你的事情也是一样,牛相国的夫人直接捅到了李适之那儿,他比李相国还动作快,立刻转呈了陛下。这下子,他的相位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怎么是李适之?不应该是杜士仪吗?

  姚闳只觉又惊又怒,可这时候,鸩酒之毒已经以最快的度进入五脏六腑,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立时让他再没有功夫思量背后的真相。

  真相对于死人来说,从来就不重要

  而对于替王夫人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的杜士仪来说,姚闳的生死他并不关心。此刻他被心急火燎的牛仙客长子再次请到了牛家,一进寝室,王夫人就快步迎了上来,随即低声说道:“相国已经醒了,听我提及前事后,一定要见君礼

  杜士仪点了点头,来不及说什么就快步上前。见长榻上的牛仙客已经醒了,但眼神浑浊无神,脸色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便在榻边坐下,轻声说道:“相国若是担心家人,就不必说了。只要我在一天,就定然会好好照拂他们。”

  牛仙客微微摇了摇头,见杜士仪为之一愣,随即把耳朵凑了上来,他方才竭尽全力说道:“小心……太子。”

  杜士仪本以为牛仙客见自己,不是为了托付家人,就是为了让自己小心李林甫之类的话,可没想到牛仙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然让他小心太子记得现任皇太子册封不久后就改名李亨,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册封仪式都小心翼翼辞谢了很多招眼的服饰。至于太子的妻兄韦坚曾经跟踪张兴,窥伺终南山玉华观,事后又栽赃李林甫的事,外人就很难得知了。这样一个旁人很难注意到的角色,怎会让牛仙客说出小心的话来?

  “太子派人,接触过我。”牛仙客见杜士仪陡然之间抬起了身子,目光之中流露出了深深的不可思议,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继而压低了声音道,“家有孽子,徒呼奈何。”

  尽管牛仙客没有明说,但牛家子弟中有人不肖被太子抓住了把柄,杜士仪还是听明白了。就连牛仙客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规行矩步,尚且逃脱不了被人要挟,更何况别人?想到这里,他对于留在长安安享荣华富贵这种事,自然而然更加敬谢不敏。

  “相国放心,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你不明白。”牛仙客一把拉住了杜士仪的袖子,一时气息极其紊乱,“太子殿下嘱我之事并非别的,他欲以长郡主妻你长子”

  此话一出,杜士仪登时眉头倒竖。他伸出手去扶着牛仙客的双肩,让其躺倒下来,又给他掖上了薄薄的纱被,这才低声说道:“相国重病尚记得提醒我此事,这天大的恩情我铭记在心,将来但使夫人和牛家子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旁的王夫人已经听得呆了,见杜士仪扭头向自己颔,她连忙急促地说道:“此事我一定会三缄其口,绝不对人言”

  见杜士仪如此说,王夫人又如此允诺,牛仙客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他是多年疲累积劳成疾,可倘若不是这样一件事郁结在心,他也不至于精神压力太大,一下子支撑不住。如今这些终于说了出去,他就算死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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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六十四章 巧舌如簧


  “恭喜楚国公,贺喜楚国公”

  当姜度大摇大摆来到平康坊李林甫宅的路上,已经听了无数人的道喜声。可踏足李家之后,那些仆从看他的目光就和旁人羡慕嫉妒恨的感觉不同了。李林甫和杜士仪是政治对手,旁人固然难以察觉,可李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弟,往日也来往极多,这次不显山不露水,突然就定下了这么一桩婚事,谁不会暗地思量其中的名堂?当他踏入李林甫的书斋,大大打了一个呵欠的时候,就只听迎面传来一个恼火的声音。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表哥,我给女儿抢了这么一桩好婚事,你也不道一声喜,还说我捣鬼”

  姜度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李林甫脸色不善,他大喇喇地坐了下来,用眼睛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两个书童。见他们立时三刻蹑手蹑脚退下,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前两天杜十九和我还有窦十喝酒的时候,我就对杜十九提过,我家六娘在两京贵女当中极为出挑,他要是给他家长子选婚,千万得先考虑考虑我。本来嘛,我也只是争取点希望,他杜十九如今正当红,哪看得上我这么一个闲散不管事的,可谁知道,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在这种时候,姜度没有东拉西扯,而是选择了直接说实话。紧跟着,当他将杜士仪从牛仙客那得知皇太子李亨意欲嫁长女于杜士仪长子,而杜士仪为了以防真有其事,立刻就和他定下儿女婚事的实情一说,就只见李林甫那张脸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我知道,表哥你和杜十九如今不对付,生怕他出将入相,回来和你争位子,可现如今你的地位不可撼动,牛仙客却变成了李适之。牛仙客为人忠厚不争,唯唯诺诺,李适之可不是这样的性子,而且他也是宗室,相比人在朔方的杜十九,这家伙可难对付多了。”不动声色替李适之烧了一把火,姜度便慢条斯理地说道,“至于杜十九,他既是在陛下面前都说和你有私怨,不想和你共事,与其说这是给你添堵,还不如说他是没把握和你斗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替长子定了我家六娘为妇。毕竟,你我是表兄弟。”

  李林甫确实已经无心去恼火姜度一声不响把女儿许配出去的事了,他满心全都在想着,皇太子李亨何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去接触的牛仙客。这是牛仙客临死之际把话告诉了杜士仪,倘若没有,他这一忽略,焉知不会出大乱子?而且正如姜度所说,他眼下压根没时间去担心一个即将离京回朔方的杜士仪,因为李适之已经顶替牛仙客为左相,这却不是一个他可以当成应声虫似的人物,圣眷同样正隆

  于是,他只能对姜度嘱咐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给我吱一声”

  见李林甫起身要出门,姜度却突然一跃起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他,随即笑吟吟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求表哥

  李林甫很明白姜度这人的分寸,什么求官说情之类的话,是绝不会轻易拿到自己面前来说的。当下他挑了挑眉,沉声问道:“什么事?”

  “我家幼弟庆初,当年出生未久阿爷便过世了,之前虽是成婚,可妻子却早早夭亡。当初陛下宠信阿爷的时候,曾经允诺,若生子则许嫁公主,不知今如何?”

  此话一出,李林甫先是一愣,但见姜度面色郑重,显然并非开玩笑,他在沉思片刻后,便点点头道:“舅舅当年冤死,陛下每每想到也心中悔恨,此事我会找个空挡陈奏上去,你等我的消息。”

  姜度千恩万谢,他知道对方必是去找心腹党羽商量,自然也不会在李宅多做停留,很快也告辞离开。上马之际,他不禁讥诮地冷笑了一声。倘若可以,姜家根本不情愿和天家联姻,更何况是尚公主,可他没有儿子,叔父姜晦倒是有几个儿子,可没有一个成器,他不得不为一母同胞的幼弟姜庆初多多打算。驸马都尉固然没有实权,可只要安分一些,只要娶一个母亲寻常的公主,至少能够平安。

  同一时间,杜士仪正在玉真观和女儿杜仙蕙告别。一晃杜仙蕙已经十一岁了,承袭了母亲王容和杜士仪的优点,生得娇俏可爱,尽管一直都长在长安,但每年父亲或母亲总会有一个回来看她,再加上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全都把她当成嫡亲女儿一般,就连玉奴也常常把她带到宫中玩耍,因此她的性子就仿若寻常女童,开朗而烂漫。此时此刻,她搂着父亲的脖子久久不肯松开,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嘟囔了一声。

  “阿爷,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辛苦,蕙娘一定会越来越懂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到这话,杜士仪有些讶异。他松开怀抱,双手扶着女儿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自己视若珍宝,却不得不留在长安的孩子,低声问道:“怎么突然会这么说?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

  “阿爷,我不是小孩子了”杜仙蕙擦了擦已经流出泪来的眼睛,又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认认真真地说,“有些事情不是不听不看就能装成不存在,更何况,我是阿爷的女儿,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奇货可居。当初师尊和阿爷还有姑姑,那么尽心竭力,也没能让玉奴阿姊自由自在,今后我也一样,不能一心指望别人。阿爷,我回去之后告诉阿娘,不要担心我。”

  杜广元十一岁的时候,还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很少考虑什么情势,可如今身处长安的女儿却已经太早懂得了这些,杜士仪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只能再次抱紧了年少的杜仙蕙,最后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这才低声说道:“有空可以把你未来的嫂嫂请来说话,她虽然比你大几岁,可看性情,应该和你说得到一块去。”

  “知道了,知道了,阿爷放心,我一定会和嫂子好好相处的”

  此次回京,杜士仪前紧后松,并不算太忙,樊川杜曲宗祠前去拜祭过了,该见的亲友也一并都见到了,只是仍然没见到李白。自从这一位告病前往洛阳去见裴果学剑之后,后来于脆就连官职都辞了,痴迷程度简直不像是一个文采独步天下的士人,而是一个仗剑横行天下的剑客。而另外一个遗憾就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他见过数面,可进宫之后的玉奴即便尚未有任何封号,却也不是他一个外臣想见就见的。

  他向玉真公主告辞离开玉真观之际,固安公主亲自送了他出来,走在路上便低声说道:“宁王去年底去世,寿王以当年曾经由宁王夫妇养育长大为由,请求为宁王服丧,陛下允许了。”

  自从武惠妃一死,李亨入主东宫,而寿王妃玉奴又被重新度为女冠,杜士仪对于寿王李瑁就再没有任何关注了,他回京以来,竟也没人主动提过这个消息,由此可见这位曾经炙手可热的天潢贵胄,如今多么被人忽视。此刻他看了一眼固安公主,确定这位阿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开玩笑,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寿王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给他的建议?”

  “应该是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吧。”固安公主对从前不知道珍惜的寿王李瑁异常反感,此刻便嗤笑道,“宁王被册封为让皇帝,寿王又主动请求为他服丧,那就是几乎断绝了日后入主东宫的可能。否则,他算是宁王的儿子,还是陛下的儿子?大概他也自知没能耐,确实,比起当初入主东宫时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些年来看似安分守己,却还知道算计人的当今皇太子殿下,他可差远了”

  “阿姊说的是,寿王如何就不用管了,以后你盯着李林甫固然不能放松,但还得让赤毕给我死死盯着东宫和韦家人。另外,长安杜宅要重新修建,落成之日,只怕幼娘母子也不得不回归,到那时候,玉奴的事便正好可行了。”

  一晃皇太子李亨已经入主东宫四年了。这四年中,他形同一个隐形人,除却读书之外不与外臣交往,谨慎得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个字,唯一走动的,也只有妻子韦妃的娘家人。然而如今韦坚出为陕郡刺史,其他韦家人固然也在朝为官,官职却要低微得多,他也只能和韦妃商量大事。例如长女的婚事,就是他和韦妃商量许久的结果。可谁能想到,左相牛仙客竟然突然就死了,而后杜士仪又以飞快的度和姜家定下了婚事

  “三郎,你千万别灰心,这事虽已尘埃落定,可你自己都说过,这太子之位就是熬油,只要能熬得过陛下,那么总有一天能扬眉吐气。”

  “可是,我这个太子和废太子也没什么差别了,除了你娘家,就是韦坚暗暗为我笼络的一些年轻臣子,可那些人要派得上用场,至少也得十年,甚至二十年。”李亨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烦躁。从前只是忠王的时候,他可以认命地过完全部的人生,可他如今是太子,将来的天子,却时时刻刻要提防头上落下的钢刀,那种滋味绝对不好受想着想着,他突然一把抓住韦妃的手,低声问道,“杜君礼此次和姜家联姻,是不是代表他和李林甫就此合流?”

  韦妃给李亨描述的那种可能性吓了一大跳,但她还是强自镇定地说:“三郎想多了李林甫那人,能容忍杜君礼回来和他争位子?现如今只要耐心等着机会,不要像废太子那样急躁坏事,就一定能看到将来登基大宝的那一天”

  听到韦妃说出这番话,李亨面色方才稍稍平缓。

  牛仙客都死了,其子的事他也不打算再纠缠下去,免得弄巧成拙。他一定得耐心,一定得沉住气,否则大唐那么多废太子便是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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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六十七章 升官发财


  李俭前往北庭大都护府上任,杜士仪特意在朔方节度使牙兵中咨询意向,调了没有家室负累的牙兵一百五十人随同李俭西去,待北庭的情形暂定后再回归。李俭自己也有家丁家将,可他当然不会拒绝如此美意,欣然带了人前往赴任。约摸大半个月后,杜士仪此前奏请的升赏朔方文武事宜,便悉数批复了下来,上上下下各自迁转他许诺地美职。

  而最让来圣严意外的是,杜士仪竟举奏他为朔方支度营田副使,朔方行军司马,检校右补阙

  相较节度判官,行军司马等同于汉时的军师祭酒,也就是后世的参谋长,不打仗的时期掌管练兵以及搜狩事宜,战时则掌管军队调派以及从军械、粮秣、军籍、兵备等等事宜。平时各节度未必一定设此职,可只要是设了,用的就一定是节度使的心腹亲信。至于支度营田副使,虽不比节度副使那般位高权重,却终究是一个名义,同时更代表着,倘若杜士仪不在灵州坐镇时,来圣严将会取代李俭,权总留后事。

  杜士仪当初用深得信安王李炜信赖的节度判官来圣严,其意义和萧嵩任河西节度使时,自己带了一个裴宽,却还任用了前任王君鼍留下的牛仙客一样。如今牛仙客拜相多年刚刚故世,而裴宽则是官居幽州节度使,两个昔日节度判官全都位高权重,被人传为佳话,以至于曾经因为牛仙童之事而受到牵连左迁刺史的萧嵩,如今也已经调回朝中,拜太子太师,一直被人称道。

  来圣严这一擢升,朔方上下全都认为理所当然,而其本人前往谢杜士仪时,亦是感激不已。至于空出来的另外一个节度判官之职,杜士仪便擢升掌书记王昌龄以代,王昌龄一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已经六年,旁人自是无话可说。而刚刚从东受降城过夏州盐州回来的杜甫,则是意外之极地接过了自己的任命。

  “少伯兄举荐了我为掌书记?”

  杜甫当初在陇右时于杜士仪左右帮过一阵子忙,而后经其举荐回朝应试,终于金榜题名,可让他失望非常的是,苦苦守选后所得竟只是一介偏远之地的县尉。他原本还打起精神,打算不管官职卑微,至少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可残酷的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上司贪婪,同僚冷眼,乡民刁顽,以至于他捱到任满后,一听到杜士仪伸出了橄榄枝,他就义无反顾地投奔了朔方。此时此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不禁讷讷赧颜,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

  “大帅,岑仲高比我先来朔方,兼且行文雄浑大气,其实我不及他……”

  历史上,杜甫的诗直到韩愈时期才大受褒扬,而在开元天宝年间,和李白并称的是王维,余下则有王翰、王昌龄、高适、岑参、王之涣、崔颢……在盛唐璀璨的天空中,杜甫绝不能说黯淡无光,但也只不过满天群星中并不突出的一颗而已。而杜士仪在云州时,为左右文士刊印云州集,在代州有代州集,在鄯州则有陇右集,在朔方则有朔方集,以至于每一次这些名士的诗赋文章一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天下。

  所以,岑参哪怕只比杜甫早到朔方两年,而且又年轻三岁,可名声却丝毫不逊于他。再加上岑参的诗赋和杜甫风格不同,尤其擅长军旅边塞,和军中将卒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也难怪杜甫心中不安

  “是仲高自己提出的,他比你年轻,又尚未应试科举,理当让贤。你们就不用让来让去,事情就这么定了。而且仲高家学渊源,没有科举出身,他总觉得有些遗憾,大约这一两年便会赴京应考。”说到这里,杜士仪不得不感慨这就是盛唐风气,一个进士比什么都金贵。见杜甫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便继续说道,“当然,我将仿当初高达夫的旧例,迁仲高为支度,所有案牍文卷,你们俩商量着办,我就乐得当个撒手掌柜了”

  朔方文武皆有所归,上上下下皆大欢喜。而漠北东面西面两位全都得以册封可汗,固然让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欣喜,可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全都得了大唐天子的郡王册封,这也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了重重波澜。但是,在对面尚有大敌的情况下,无论是颉跌伊施可汗,还是乌苏米施可汗,都顾不上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的问题,想方设法地扩充实力,那些首鼠两端的小部族一个个或被连根拔起,或不得已举族并入,竟是再没有能够置身事外者。

  于是,都播的东迁自然便显出了足够的先见之明。利用奚族如今各部争斗不休,以及度稽部俟斤吉哈默举族归附的契机,罗盈不断运用蚕食策略,收拢吞并周边的小部落,而西面有仆固部作为屏障,无论乌苏米施可汗,还是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全都没法把手伸过来。而有他在东边挡着奚人,乙李啜拔也就不用担心背后受敌,两边却也互惠互利。而与此同时,来自东边的种种消息也不断经由都播这个中转点,传到河东和朔方。

  自从平卢军使改成了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府之名就渐渐被平卢节度使府代替了。首任平卢节度使乌知义已经在两年前去世,安禄山靠着自己当年凭借张守畦宠信,对奚人频频用兵而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成功谋取了此职。

  而让他更高兴的并不仅仅如此,而是比自己早在平卢的李明骏,竟是旗帜鲜明地倒向了自己,侯希逸也在他的利诱下欣然投效,再加上素来和阿史那早于交好的乌承恩乌承珧兄弟,他这个平卢节度使如今稳若泰山,又觊觎起了幽州节度使,也就是范阳节度使的宝座。

  须知平卢节度使所统兵马不过三万余人,如果能够兼领统兵九万余,兵力为十节度之最的范阳节度使,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

  这一日,安禄山邀了亲信诸将于节堂集会,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已经拜书,请求明年正月前往长安谒见陛下。你们都给我好好想个主意,怎么才能够兼领范阳节度使?”

  如今没了张守畦的制约,安禄山能够放开肚子大吃大喝,身量比从前何止又胖了一倍。可是,若以为他只是憨肥,那就真的是怎么死都不知道了。对于肯投效跟随自己的人,他从官职到金银,全都出手大方,而对于不肯投效跟随自己的人,他的手段也极其狠辣,如此杀一儆百撸掉几个之后,军中再无异声。乌承恩如今丧服已满,一复出他就许其卢龙军副使,平卢节度左先锋使,和官居平卢节度右先锋使的乌承珧官职相当。至于仍居兵马使的李明骏和侯希逸二人,他一个命之以平卢军副使,一个命之以都知兵马使之职,可谓是恩礼备至。

  若非李明骏和侯希逸都是早就被杜士仪收服的,而且还获得了无数好处,面对安禄山这样的主帅,早已不知不觉就被拉拢了过去。

  所以,此刻安禄山一问,侯希逸就嗤笑道:“裴宽一介文吏,节度幽州期间乏善可陈。大帅素来奉承他,他自然对大帅信之不疑。只要大帅打一个胜仗,明年正月正好报捷,而后再随便报一个祥瑞,范阳节度使之位唾手可得。”

  对不起了裴宽,虽说当初在云州时还与你有一面之缘,可你和李林甫斗,心有余而力不足;节度幽州期间,又没有那些让人不可忽视的政绩,对安禄山也从不加提防。既然早晚都要离任回京,还不如让我做个顺手人情

  侯希逸此话一出,阿史那早于不禁眼睛一亮,立刻开口问道:“什么祥瑞?”

  “陛下改元天宝是用的什么祥瑞?一片来历不明的玉符而已而如今大帅要用祥瑞,最好不是这些虚的,要知道,函谷关玉符之后,下一个报玉符的可是被查出来流放了。可如果是实的呢?比如说,原本一场殃及整个州的虫灾,结果却被飞来的神鸟啄食殆尽;又比如说,一大片原本已经于涸的农田,却突然得以涌现甘泉?接下来就不用我再说,诸位应该都明白了吧”说到这里,侯希逸环视众人一眼,脸上满是笑意。

  被这一启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就这样的祥瑞出起了主意。而李明骏则是直到末了方才沉声说道:“可这样的祥瑞,最重要的是州县官员需得配合,至少得闭嘴。否则大帅在陛下面前如此一说,却被人揭穿,那就没意思了。

  这话虽是泼冷水,可无论安禄山还是阿史那早于,全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尽管事后收拾人并不难,可如果好端端的计划却被人给捅破了,脸上无关方才是最大的麻烦。然而,安禄山在军中已经基本上全都牢牢掌控住了,可在州县文官上,他这个节度使却还远未如臂使指。更何况,平卢节度使所辖只有平州和营州这两地,更大的责任在于控制契丹奚族和渤海黑水。于是,安禄山不禁问道:“李将军说得有道理,尔等谁有主意?”

  见四座一堆人苦着脸,显然打仗容易,和治政的文官打交道不容易,而安禄山自己则是似笑非笑,侯希逸便施施然站起身,嘿然笑道:“各位,此事既然是我提议,那么也就还是我出马吧我虽说这十几年一事无成,可好歹当初还有几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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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六十八章 割袍断义乎?


  过了渝关守捉,也就是后世的山海关之地,便到了平州北平郡境内。由于营州是大唐版图中,东面突出的一个角,所以每当奚人和契丹实力格外强大的时候,营州就常常会难以保全,故而位于渝关守捉南面的平州往往会作为移治之所。在危急关头,整个营州都督府以及相应的民众全都会从营州迁过来,等待日后反攻夺回故地时再迁回。这样的拉锯战,从大唐立国至今,生了好几次,就连安东都护府,也是在数年之前方才从平州迁回营州的。

  平州北平郡,治所在卢龙县,下辖一共三县,人口两万余。这两万余人中,不少都是当年从营州南迁过来的人户,相较于大唐建国之初的两千余人口,自然是增长极快。这里两面靠海,一面临蓟州,一面临营州,水系充沛,又有通往幽州的通衢大道,因此卢龙城内却也颇为繁华。北平郡太守郭荃是从蓟州长史任上,因为屯田有功而升迁过来的,可相较于这位刺史的进士出身,为官三十年却只当了七八任官,到这儿当太守就并非升官,而是左迁了。

  郭荃这一年已经六十出头了。多年外官生涯当下来,他早已鬓霜白,不复当年的意气风。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仕途在他的眉间留下了一条条深刻的横纹,却没有压弯他的脊背。甚至于前年一场大病后,人人都认为他恐怕难逃一劫,可他却顽强地挺了过来。此时此刻,当一个从者将拜访的客人引领进门之际,他却丝毫没有起身,而是面露讥诮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当年杜士仪奉旨观风北地时,与其差不多一般年纪的侯希逸,如今也已经过了四十不惑的大关。见郭荃那脸色眼神全都不对,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看来,郭使君是不欢迎我。”

  “我只是没想到,当年云州赫赫有名的小侯将军,竟然如今也会沦落到和一介胡儿沆瀣一气”尽管年纪很不小了,但郭荃还是改不了当御史时养成的暴烈脾气,犀利的指斥就如同刀子似的,“安禄山只知道坑蒙拐骗,何尝有半点将才?你就算当年被人死死压着升迁之路,又一度调来幽州,受张守畦冷眼,可何至于就这样自暴自弃,丢了你身为武将的尊严”

  侯希逸当初就知道,郭荃为人最最顶真,如今听到其这一句句声色俱厉的质问,他却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随口反问道:“郭使君当年原本可以接任云州刺史之位,却因为旁人的图谋和野心,不得不舍弃大家一同奋斗了多年的云州,迁转调出来给别人腾位子不算,哪怕建下功勋,也只能屈就平州这种地方。郭使君可知道,如今的云州是个什么光景?因为前两任刺史太过贪婪,盘剥互市的商人和奚人契丹人,现如今云州的大市集已经废了,至于当年陈小郎君耗费了无数心力的培英堂,也已经化成了一座荒宅。除了云州守捉还在,今日的云州,已经衰败了”

  郭荃被侯希逸说得面色白,想要反驳却觉得言语乏力,却不料侯希逸仿佛并不满足,竟是倏然又上前两步,就站在书案前头,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云州旧人,杜大帅和王大帅固然节度朔方和河东,可其他人呢?王使君如今远在西域伊州,王泠然和王芳烈也全都和他一堆,如果不是朝中人忌惮,他们何至于舍了太太平平的京官不做,去那种地方?罗盈和岳娘子于脆就挂冠而去,没了踪影。至于其他曾经带着云州烙印的人,你看看有几个人正当任用?”

  “你这是在埋怨杜大帅?”忍了又忍,郭荃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杜大帅?你以为杜大帅先是节度陇右,然后再节度朔方,自从中书舍人任上出为外官已经快十年了,如今也已经过了四十不惑之年,却始终没有再回朝,这是因为什么?”侯希逸于脆把两只手撑上了面前的大案,一张脸几乎距离郭荃的鼻子只有不足一尺,“那是因为陛下行事越不比从前信安王节度朔方这么久,因为什么事落马的?武温有那点破事张守畦节度幽州这么久,固然骄横跋扈,可他因为什么落马的?部将假传军令,而后告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安禄山如他们这样功勋彪炳的大将,尚且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你以为朔方杜大帅和河东王大帅就会一直这么风风光光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荃终于忍无可忍,他拍案而起,就这么和侯希逸互瞪了片刻,随即厉喝一声道:“滚”

  见侯希逸岿然不动,他便提高了声音道:“我叫你滚从今往后,我和你割袍断义”

  然而,面对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的郭荃,侯希逸刚刚那犹如辩士一般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下子无影无踪,却是换上了一副笑脸。

  “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郭使君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这段词儿练了好几天,总算背得不错。”

  郭荃几十年阅历岂是等闲,一下子意识到了侯希逸的意思,顿时瞠目结舌。但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遂沉下脸道:“你别来这一套糊弄我”

  “我有杜大帅的信带给你,不过嘛,郭使君你都说了一个滚字,我决定暂时不拿给你瞧了。”侯希逸见郭荃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仿佛随时准备和自己打上一架,他便举起双手道,“我真的不是耍你,刚刚我说的那些话,之前背的时候,就觉得字字句句说到了我心坎里,所以刚刚说出来的时候方才那么气势十足。郭使君,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半点怨言。要知道,陛下还曾经动过心念,打算把举国之内的军政要务全都交给李林甫。”

  “你别东拉西扯,杜大帅的信呢”

  口中虽不答,郭荃的心里却很清楚,侯希逸所言确实也戳了他的心窝。宇文融的贬死固然是自己有错,政敌倾轧的关系,但李隆基过河拆桥,既然括田括户的巨大所得已经填补了国库和太府内府,自然也就没有力保这样一个昔日最看重的能臣。相形之下,当年宋憬的下台,何尝不是其对钱法和私铸下手,于是触及了一大批人利益的关系?至于李炜、张守畦这些人,固然有其不谨慎的地方,可天子何尝不曾猜忌?李炜家眷在长安,张守畦家眷则在洛阳

  当今天子连亲生儿子和后妃都能舍得,至于臣下又何尝真正放在眼中?

  时人刻骨铭心的忠君以及上下之分,早已在郭荃心中不知不觉打开了一条缝。而如今侯希逸的这些话,让他心中的缝隙不知不觉开得更大。当他从侯希逸手中接过那个竹筒,瞧见上头那个印章时,他已经没有多少怀疑,启封后拿出那几张信笺,看到那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字迹,他就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和杜士仪初任万年尉时与其共事,至今相交二十多年,哪里还会不认识杜士仪的字?

  最初几句并不是寒暄,却是道歉,就郭荃自云州任上之后就一路蹉跎的仕途道歉,就两任节度却无法照拂昔日旧友旧属而道歉。郭荃看着不禁摇了摇头,等继续看下去之后,他方才陡然一惊,遂又抬头看向了侯希逸,随即又立刻低下头来,快将一整封信从头看到底,最后竟是出了惊咦声。

  “侯希逸,你竟是……”

  “当然是听了杜大帅的,我当初才没有和那安胖子去争,否则以我从前的个性,乌知义一死,我非得和他争个头破血流不可”

  说到这里,侯希逸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郭使君,你我在云州分属文武,唯一相同的就是,都不怎么看重宦囊所得,所以,那些前来巡查的御史也好,中官也好,我们都没送过礼,故而时过境迁,我们自然是分不到什么好官职。如果当年杜大帅不是嘱人照顾好我的家人,又给他们指点了一条生财之路,只怕我就算以一封血书调任平卢,也和开元八年从幽州回平卢一样落魄。这世道,不会送礼,不会结交,休想有什么好下场。安胖子能有今天,灵巧善媚,逢迎拍马,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你知道他当初打那位前来巡查的御史中丞时,拿出了多少身家?全部,他把全部身家都送了出去”

  “可杜大帅既然知道……”

  “杜大帅知道又怎样,安胖子当初向朝中告张守畦的时候,找的不是别人,正是右相李林甫,有这样的人力挺,再加上安胖子一直都会做人,谁会说他的坏话?现如今不再是宋憬和张九龄直言劝谏,陛下就会听的时候了。陛下喜欢的人,不容别人指摘至少,我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郭使君,你是只打算在青史上留一个因直言左迁的名声,还是不惜一时之名,暂且三缄其口,以待将来?”

  杜士仪这封信上已经暗示过了,安禄山的崛起既有朝中权臣的扶持,也有天子的好大喜功和偏爱,与其螳臂当车,不若避其锋芒,甚至隐伏待机,等待异日能够有所作为的一天,不要把有限的力量耗费在无意义的争斗上。想到当年和这个争和那个斗,最终白白死了的宇文融,郭荃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就装聋作哑一回,再不管闲事”

  当侯希逸走出太守府的时候,忍不住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他当初也曾满腔忠君爱国之心,可这些年来,他的热血早就冷了。安禄山这种货色也能够博得朝中满堂彩,朝中人人歌颂盛世太平,却没看到在那些乡野之间,平民逃亡,将卒困苦,地方官大多数平庸无能,所谓的太平景象下,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明明以府兵授田为基础的租庸调税法早已完全崩溃,可朝中仍然固守着这一老套,不思变革,把持要务的都是不容人之辈,他已经受够了

  杜士仪让他和李明骏暂且隐伏安禄山身侧的意思,他隐隐约约已经察觉到了。安禄山勃勃野心,得陇望蜀,终有一日会不安分,如果这家伙能够打破这个虚伪的盛世,却也不坏要知道,乱世才是英雄辈出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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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六十九章 雏鸟放飞时


  又到新年,朔方上下一片欣欣向荣。尽管如今漠北东突厥已经分裂成了东西两大势力,等闲腾不出手来南侵,但出于黄河封冻的缘故,驻守三受降城的将卒仍然不敢松懈守备,而主将们则赶在除夕回到了灵州,正旦之日于节堂廷参节帅,这都是一向的规矩了。

  就如同每逢正旦大朝,京城宫中都是最盛大的情景一样,但凡节镇,正旦之日节度使府的进见也是每年最郑重的。偌大的节堂,将校一一具军礼参见,其仪制之规整,规模之大,放眼望去,就只见将校偏裨上百,一呼百诺,怎不叫大丈夫心生向往?

  此时杜士仪高坐主位,见麾下人才济济,其中七八个都是当年五镇节帅述职京师时,他从北门禁军以及退职千牛之中挑选出来的青年。尽管并不是人人成器,能够独当一面,但如窦钟这样能够振作的,如今大多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他不禁大感欣慰。

  于是,环视众人一眼后,他就开口说道:“朔方能有如今兵强马壮的局面,各位功不可没,这里有从三受降城疾驰数百里赶回来的,也有从丰安军这样的左近之地回来的,更有本就在灵州经略军的。旁人常说朔方之地,灵州最重,但没有各州励精图治,各军操练不休,何来灵州如今的繁华昌盛?”

  在场诸将想到如今灵州百商云集,人户乐居的景象,都不禁深以为然。尤其是这些年66续续被提拔上来正在盛年的这一代将卒,更是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在这其中,年方十六的杜广元在将校中的后列,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微微有些分心。婚事都给定下来了,他这个当事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除了知道对方是姜氏女,余者他什么都不知道,被同僚打趣的时候难免心中怨言,他就想不明白了,父亲为何突然这么急?

  他身为驻守中受降城的别将,原本是不需要回灵州的,但谁不知道他是杜士仪的嫡长子,接替阎宽的新任主将就是谁都不带,也不会漏了他。等到节堂廷参之后,众人依序散去,他心不在焉往外走了没几步,突然只觉得有一只手在肩膀上轻轻一搭。

  “广元。”

  “秀实阿兄”杜广元一认出段秀实,登时又惊又喜。和他一样,段秀实竟也弃文从武,如今是西受降城郭子仪麾下的一员别将。两人幼年形影不离,如今却分隔两地许久不见,他竟是忘情地抱住了对方的肩膀,随即笑问道,“阿兄这次回来几天?”

  “能回来已经是郭使君格外照顾我了,哪里还能停留很久。”段秀实话虽这么说,可对于能够回灵州来见一见师长,还是高兴得很。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因当年盖嘉运上任之后骄矜自满荒怠边务,再加上从前受的外伤,于脆辞官回了乡。而段秀实在两年前回乡成婚,又因为父母的豁达,带了妻子回了灵州,得了杜士仪肯后,方才有些不安地把她带去了西受降城上任。所以,这次听说杜广元也订了亲,他接下来便问及了此事。

  可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就只见杜广元那张脸黑得和锅底似的。虽说大唐常有士人出外游历,然后带个已经成亲的媳妇回来拜见高堂,这样的事实婚姻也是官府容许的,可终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再说段秀实深知杜广元素来孝顺,此刻不禁奇怪地问道:“怎么,你觉得恩师定的这桩婚事不好?”

  “听说两京贵女大多都骄横跋扈,不可一世,那李林甫选女婿甚至还是一边自己见那些看中的准女婿,一边让自己的女儿在纱窗之后偷窥。那姜家和李林甫有亲,天知道是什么样的性子”杜广元瓮声瓮气抱怨了一句,随即就看到段秀实忍俊不禁,他顿时有些恼了,“我都愁死了,秀实阿兄你还幸灾乐祸”

  “你也不想想,恩师就算定得仓促,肯定也见过真人,怎会给自己随便找个品行不好的儿媳?”

  段秀实先是一愣,但仍旧辩解道:“可李林甫和阿爷不和,娶这样一个媳妇,我将来怎么待他。”

  “恩师都没想这么多,你什么愁”段秀实终于忍不住拍了拍杜广元的脑袋,突然笑着说道,“你看,幼麟来了”

  杜幼麟这一年也已经十岁了。不比杜广元更爱习武,即便早就恩荫五品散官,却不惜到军中去当一个别将,他却是酷爱经史,弓马功夫亦是丝毫不曾落下,唯一略逊兄长当年的,就是那一身巨力了。此刻,他上前躬身行过礼,可紧跟着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杜广元抱了个满怀。

  “小弟,你也太拘泥了,都是一家人,于吗这么一板一眼的”杜广元熊抱了一下弟弟,把人松开之后又使劲捏了捏他的臂膀,这才满意地说道,“看来你不光读书,也没少习练武艺。很好,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吟得诗赋,弓马刀剑也样样娴熟……”

  被兄长这么一打岔,杜幼麟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竟一下子忘了自己的来意。而杜广元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忙又问道:“对了,当年我从拂云祠中带回来的那些胡儿,阿爷本说打算将他们组成幼军,如今怎样了?”

  “阿爷在牙兵之外别设幼军营,杜随,也就是阿兹勒如今担任营头。”杜幼麟见杜广元瞪大了眼睛,便解释道,“除却当初拂云祠中那些,西受降城和东受降城,以及各州县之中无家可归的未成丁者,阿爷都吩咐收拢了起来,分男女而教之,女子及笄之后给嫁妆,愿留朔方节度使府执役者也听其自便。”

  段秀实和杜广元听了这等措置,都觉得除去了隐患。至于如何甄选,以免混入了图谋不轨者,他们谁都没去操心。要知道整个朔方节度使府人才济济,整个汉蕃人户登籍已经全部收尾不说,阿兹勒和龙泉等人也全都是人精,哪那么容易让同年龄的人给骗了?于是,兄弟俩跟着杜幼麟一路入后院时,渐渐问起了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甚至考较起了杜幼麟的学业,直到寝堂之前这才双双闭上了嘴。

  “阿爷,阿娘,我带阿兄和秀实阿兄回来了。”

  刚刚在节堂时,杜士仪公私分明,并未单独和长子以及徒弟说话,此刻听到这等日间的时候,他竟然在后院寝堂,段秀实和杜广元都吃了一惊。两人跟着杜幼麟进了屋子,见杜士仪果然和王容一起坐在主位上,连忙双双快步上前。杜广元因久未回还,郑重其事翻身行了四拜大礼,起身之后就现段秀实已经被父亲叫到了跟前,即便他满腹疑问,也只好先见了母亲再说。

  “阿娘……”

  “我和你阿爷商量过了,你此次回来就先不要回中受降城,等过了上元节,我便带你回长安,与姜氏六娘完婚。

  杜广元一肚子疑问还没出口,王容就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这件事,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嚷嚷道:“娘,怎么这么急?莫非是姜家催婚吗?”

  “姜家不急,急的是我”杜士仪还只问了段秀实几句,不料杜广元突然炸毛了,他只能冲着段秀实点了点头,随即把目光转向了长子,“姜六娘我见过一面,而后你姑姑、师姊还有你妹妹又见过几次,要说她嫁给你这头冲动的蛮牛,简直是可惜了。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娶她,而是愿意回京尚个公主,或者是娶个郡主,那就当我和你阿娘什么都没说。”

  “什么”杜广元这下才真是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连连摇头道,“阿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她不好…

  “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这幅做派,六娘会不会觉得她阿爷选错了女婿才是正经。你秀实阿兄都成家了,你再拖拖拉拉,我和你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杜士仪不容置疑地把儿子的怨言都给打了回去,见杜广元委委屈屈不吭声了,他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幼麟也会跟着你阿娘和你一同回京,长安那边的宅子也应该已经都造好了,你们也不妨把蕙娘接回来小住几天。要打仗有的是机会,男子汉大丈夫,成家和立业一样重要。”

  嘴上这么说,可是,当王容会意地领着杜广元出门之后,杜士仪的脸上就没有刚刚那样的强硬了,而是有几分黯然和感伤。段秀实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正想开口劝慰,却只见杜士仪又抬头看向了自己。

  “广元粗疏率直,有些话对他说也没用,要他自己真正领会了才行。秀实,你在子仪麾下为别将,他对你的评价不错,说你缜密细心,能察别人之不能察。然则如今的朔方纵有战事,也必然会摧枯拉朽。以你如今需要历练的年纪,若是一直呆在朔方,那就有些耽误了。如今西域正当多事之秋,李老将军出镇北庭,麾下亟需用人,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将你调拨给他。可那里却不比朔方安定,所以我去信问了你父亲,他说一切看你自己的意愿。”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段秀实一下子愣住了。他这些年跟随杜士仪,除却熟读经史文章,先后经办义学、登籍,又出为别将,历练远较同龄人丰富,可真正的战乱,他还完全没有经历过。在最初的犹豫之后,他立刻沉声说道:“恩师,我愿意去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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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七十章 子当明父志


  当杜广元得知段秀实即将前往北庭的消息时,他顿时又羡慕又失落。羡慕的是段秀实就犹如雏鹰展翅一般,终于有了真正高飞的机会;失落的是父亲想到了段秀实,却没想到自己,而且自己还得认命地回长安先行成婚。心里这么想,正旦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露出了那种心不在焉的情绪。杜士仪就仿佛没注意到似的,不闻不问,接下来的一两天之中接见朔方各州县的文官武将,根本没有和长子再说一句话。

  眼看着别人都66续续踏上了归途,杜广元方才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天上午,他直接来到了灵武堂外,正想要径直闯进去时,却被外头的龙泉拦住,连日以来憋着一肚子气的他不禁起火来。他素来不喜欢和人口角,真正有什么冲突就喜欢动手,于是你来我往之间,两人竟是交手了几招,当灵武堂大门打开,面色铁青的杜士仪出了屋子时,龙泉眼尖瞥见,一时心中叫苦,连忙垂手下拜道:“大帅,我不是有意拦阻长公子的……”

  “你职责所在,我当然不会怪你。”杜士仪摆摆手示意龙泉不用多言,眼睛直接看向了杜广元,“你何事擅闯灵武堂?”

  杜广元从小最怕的是母亲,印象中杜士仪对他总是多有纵容,可自从真正开始出外历练之后,他觉察到别人口中的父亲和他印象之中的父亲截然不同,渐渐就品出了滋味来。此时此刻面对面色不悦的杜士仪,他先是生出了一股畏惧,但随即就鼓起勇气抬头问道:“阿爷,虽说秀实阿兄当年是回老家成婚,可我记得张判官当初成婚,是宇文家把人送到陇右鄯州来,为何我这次完婚,姜家就不能如此办理?”

  儿子冲动擅闯灵武堂,杜士仪自然恼火,可此刻听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不禁面色微微缓和了三分,暗想其总算是知道该如何想事了。于是,他摆摆手示意龙泉退到院子之外,随即就缓步走到杜广元跟前。

  “宇文家当初虽是嫁女,但家中尚有两个兄长,再加上宇文娘子的寡母主持婚事多有不便,这才令长子千里送嫁。可如今姜家六娘父母皆在,其父爵拜国公之尊,她又是家中独女,你这个女婿怎么也该回长安成亲。再者,不要忘了你的郡望是京兆杜陵,成婚之后,还要带新妇回樊川杜曲宗祠祭拜。”

  “阿爷遣我和阿娘幼麟一块回京,真的只是为了这个?”

  “嗯?”杜士仪倏然眯了眯眼睛,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婚姻何等大事,不为这个是为了什么?”

  杜幼麟只是出于本能和直觉这么一问,可父亲的这种态度反而让他更生疑窦。他定睛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心中终究觉得不那么对劲,可他离开灵州不在父母身边多年,到底怎么回事还摸不清楚。于是,他只得低头认了擅闯灵武堂的错,现杜士仪只是不痛不痒责备了他几句,和最初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就更确定其中有名堂了。左思右想,他就决定四处打探打探。

  阿兹勒等人如今别立幼军营,事杜士仪如同父上,可终究并不是朝夕侍起居,杜广元从他们口中什么都没问出来;而龙泉于将莫邪承影,固然是最早入了杜氏门中的,可嘴也是最紧的,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问出父母对他这桩婚事很重视;至于他视之为大母的秋娘,那就更加一问三不知了,反而还规劝他要听父母的话。而来圣严张兴王昌龄岑参杜甫这些幕府官,他也耐心地一个个找了个遍,可依旧一无所获。

  三天跑腿一场空,纵使他并不是容易气馁的人,也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把自己套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往日最喜欢的练武都顾不上了。黄昏时分,当他终于打起精神,来到了后院那偌大的演武场时,却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场中腾挪舞剑,一招一式无比认真,虽然还时不时停下来纠正动作,可他却不由得看住了,等到对方终于完完整整练完一套剑法之后,他方才抚掌赞叹连连。

  “好”

  “阿兄?”杜幼麟这才注意到兄长来了,连忙迎上前去,“阿兄回来之后,听说还没用过这演武场吧?”

  “是啊,几天跑来跑去打探消息,结果不是守口如瓶就是一无所知,我哪有心情舞刀弄枪。”杜广元说着便接过弟弟手中的宝剑,挥舞了两下后就心情低落地说,“阿爷从前常常锻炼我独当一面的能力,现在却非得让我回长安成婚。而且把秀实阿兄派去北庭,却唯独没提我回来之后会如何。别是我这一回长安成婚,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他不过随口一说,可一侧头现杜幼麟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别人不知道什么,但弟弟一直跟在父母身边,而且从小聪敏善于察言观色,说不定真的知道什么于是,他立刻双手按住了杜幼麟的肩膀,声音急促地问道:“幼麟,你是不是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快告诉阿兄”

  “阿兄……”杜幼麟嗫嚅着吐出两个字,随即犹豫了老半天,这才低低说道,“我只知道,这次阿爷从长安回来,常常和阿娘悄悄说话,阿娘白天甚至常常呆,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说什么回长安之后该怎么过。所以,我想阿娘这次带我们回长安,不但是为了阿兄你的婚事,恐怕咱们真得在那儿常住才行。”

  见杜广元脸色大变,转过身拔腿就要走,杜幼麟慌忙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尽管他人小,不及杜广元的力气,但还是死死拽着他说:“阿兄,你先别冲动阿爷一直都只有阿娘一个,而且对我们如何,你应该都知道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怎么会舍得和我们分开?而且,阿兄你很早就荫封五品官,按道理就是从军也不应该从别将做起,为了能让你不至于不知民间疾苦,军中艰险,阿爷其实打破了很多成规”

  杜广元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子,想要去质问父母的冲动无影无踪。弟弟比自己小这么多,却还能够洞察到这些,他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对父亲和母亲面对的压力一无所知,他真的是太没心没肺了于是,他转过身来看着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幼麟,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要知道,阿爷明明是朔方节度使,为什么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得已”

  杜幼麟聪颖早慧,再加上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良多。尽管有些事他也只知道一个皮毛,推断也未必尽然正确,可一桩一桩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提到当年曾经帮杜士仪装过一次病,蒙骗了朔方上下众多文武,杜广元结合自己那时候在终南山玉华观的所见所闻,胸中轮廓拼图渐渐清晰,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在中受降城的时候,身边将校士卒谈论最多的,是漠北的军情,朔方的军政,遥远的朝中究竟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也并不太感兴趣。而即使是跟着王容偶尔回京的时候,他也常常觉得烦闷难当,恨不得早点抽身回来,可却从来都没想到,长安城中的那点滴变化,极可能引起朔方乃至于全天下的翻天覆地。而父亲明明有无数人赞颂的文采和才能,多年来却甘于外任,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有了这么一个疑问,以杜广元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和弟弟杜幼麟拉钩约定不许互相出卖之后,他便立时飞一般地冲去了王容的寝堂。一跨进门,他就现只有母亲一个人正在窗前看着一卷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从后头凑了上去。当他看清那东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日期和相应的数字之后,顿时傻了眼,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只听一声轻叱,紧跟着,一只金簪就顶在了他的喉咙口。

  “阿……阿娘?”

  转过身见是长子,王容这才收回了金簪,没好气地问道:“你鬼鬼祟祟的于什么?”

  “阿娘这是什么账本?看上去不像是钱,怎么还有各种经史典籍的名字和阿爷撰写的那部三字经?”

  长子从来对这些杂事就没兴趣,王容也无心对他详谈,可此刻杜广元既然问了,她也不隐瞒,将如今在朔方夏州开印书作坊,供应朔方义学用书的事情说了,却略过了这样的作坊还在京畿道都畿道甚至江南各地遍地开花,便宜的价格足够很多孩子启蒙认字。

  这样的事杜广元以前无法理解,也不明白父母为何热衷这些,可现在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从前根本不明白的东西。于是,他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娘,我想问你,阿爷出仕当官,守御边疆,安抚军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王容在教杜广元经史的时候,就一直极其有选择性。而杜士仪的阐释更是和时人的理解不同,弱化了名分,弱化了礼法,而强调以责任,立志等等词条。此刻看着目光炯炯的儿子,王容不禁笑了。

  “广元,你爹曾经写过一条横幅,却一直束之高阁,除了我瞧见过一次之外,没人看过。我记得上头写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谨以此自勉”

  从小读书的杜广元面对这样陌生却又气势扑面而来的四句话,直觉脑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但他没有就此满足,而是在沉默片刻后再次追问道:“阿娘,是不是阿爷镇守朔方时日太久,功勋卓著,朝中有人渐渐心怀疑忌,所以阿娘才要带我和幼麟回京?”

  尽管王容哂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但从母亲的表情中,杜广元仍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既失望,又愤懑,一时不禁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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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七十五章 瞒天过海


  来自长安的信使于将疾驰三昼夜后抵达灵州,亲口将那个“死讯”告知杜士仪的时候,他原本安坐在灵武堂中那张大案之后,终于站起身来,久久才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气。玉奴复为女道士入宫修行已经两年了,先是利用宁王之死拖了大半年,然后又利用给昭成皇后窦氏排演霓裳羽衣舞,再加上张云容谢小蛮等美貌侍儿拖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那一天

  如果玉奴是不相于的人,横竖他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可以熟视无睹地任由她在宫中风光绝伦,杨家势倾天下,可那是他从小手把手教授琵琶,几乎是看着长大的,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跳出那个权力的漩涡,倾轧的染缸。现如今,最憧憬那份风光的杨玉瑶主动跳进去,杨家其他人也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宫中的高力士想必也就有了抗衡李林甫的本钱。至于杨玉瑶是否还对他存有恨意,将来会不会想办法报复,那还得看看她是不是有那个本事才行

  “我知道了,你一路奔波辛苦,歇息一天再回去,路上不用这么紧赶慢赶了。”杜士仪轻轻向于将点了点头,随即温和地说道,“长安不比灵州,你和承影在那儿随侍夫人和二位郎君,比在这里时更加辛苦,记得遇事不要太逞强了。”

  于将连忙答应,等出了灵武堂后,他却不忘问了龙泉几句,得知朔方之内一片安宁,没有半点乱子,他方才放了心,自回宿处补眠不提。

  而等到他一走,龙泉就转身进屋,将于将问自己的事如实告知后,当即纳闷不解地问道:“大帅,夫人既是身在长安,北庭节度使李大帅遭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刁难之事,为何不能让夫人设法请人转奏上去?李大帅乃是宗室,夫蒙灵察却不过一介胡人,若是陛下得知,定然会责夫蒙灵察骄悍”

  “两镇节帅不和,在朝中素来是司空见惯。就比如当年河西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和朔方节度使王竣不和,因此使得王竣安抚的胡人,郭知运却率兵攻杀,战况始终不利,王竣却因此左迁,谁会管他是不是受了委屈?”

  杜士仪对贴身跟着自己多年的龙泉,素来不吝提点:“所以,这样的问题只能让李老将军自己解决。如果通过朝中设法,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可趁之机。你要记住,借势是自己实力不足,万不得已之下方才能够用的把戏,但如果每次都依赖外力,却不考虑壮大自己,迟早会有可能被借来的势给吞了”

  龙泉立刻恍然大悟,连忙拜谢这番提点。等到于将次日启程时,他亲自去都督府门前相送,看着人翻身上了马背,他亲手将缰绳递了过去后,忍不住又提醒道:“长安虽是京城,不见刀光剑影,但实则更加险恶,你和承影千万小

  “我知道,我们远在长安,大帅身边就拜托你和莫邪了。”于将说着便伸出手去,和莫邪紧紧相握之后,却又低头在龙泉耳边低声说道,“阿兹勒这两年奉命收拢胡儿,操练幼军,深得大帅信赖,你们可别他给比下去了”

  “放心,我不会丢了咱们的脸”龙泉嘿然一笑,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知道,罗大帅和岳娘子又要送一批人来,虽只十几人,却都是比得上咱们当初的好手幼军营那批人固然骁勇,可战场厮杀固然不错,平日却抵不过咱们的身手和剑术,再说,咱们可没少上公冶先生那讨教”

  “那我就放心了”于将听说还有漠北的人来,登时大喜,和龙泉话别之后,他便凌空虚抽一鞭,身下坐骑立时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大唐,什么天子,都是极其遥远的,给了他们活路和尊严的,是罗盈和岳五娘,是杜士仪和杜家人,除此之外,别的根本就不重要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这在外人看来是一桩最应该伤心的事,因此即便杜士仪不能没事素服招摇过市,可他仍是顺势斋戒一月。外人最初固然疑惑,可龙泉露出口风之后,朔方上上下下的文武很快就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年教过的那个女弟子,曾经被册为寿王妃,而后又再次度为女道士,在兴庆宫中太真观中修行的杨氏殁了。

  这些年来,李隆基倦政,任用李林甫这样的事官,排斥清流,因武惠妃之故而废太子及光王鄂王,甚至连子媳都不放过,当然人人心中有数,只因为直谏的一个个左迁,都索性不吭声罢了。故而,对于杜士仪的举动,大多数人也唯有在心中叹息。

  忆昔开元初年,天子英明,名臣辈出,将帅果敢,哪像现在朝廷后宫全都一片乌烟瘴气

  太真娘子病故这样的消息对于远离京师的朔方,不过是过眼云烟,须臾便散去无踪。可在长安城中,却俨然一件大事。玉奴只不过是女道士,并没有任何封号,李隆基本想大操大办,可他是天子,总不得不考虑舆论,思来想去便吩咐按照一品夫人礼送。

  而既然宠幸过多次,张云容谢小蛮和其他几个侍儿又确实娇俏可人,能歌善舞,玉奴临终前又留下了那样的话,李隆基当年能够册封倡优出身的赵丽妃,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侍儿的出身。他在开元即位之初,曾经将贵淑德贤四夫人改成惠妃丽妃华妃三夫人,九嫔也各改名号,可此前借着天宝改制,他又将后宫名号改了回来。这次他不但先封了三个才人,张云容和谢小蛮更是直接晋封美人。

  谢恩之后,张云容便和谢小蛮联袂求见了高力士。高力士原本正惋惜玉奴香消玉殒,正思量杨玉瑶是不是能够填补一下某个缺口,哪里耐烦见外人,可张云容和谢小蛮精擅乐舞,且不说玉奴留下的那一曲霓裳羽衣舞中,少不了她们两个的角色,就说她们两个是众侍儿中最受宠的,如今已经封了美人,赫然后宫新贵,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你们的意思是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之外的女冠,都放到金仙观去修行?”

  见高力士眉头一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张云容和谢小蛮早就知道此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脸上顿时都露出了黯然之色。性子慧黠的谢小蛮看了一眼张云容,随即低声说道:“其实,是太真娘子的三姊,杨家三娘子借着进宫操办丧事,把太真观当成了自己家似的,非但我们不忿,太真观上下的女冠,哪怕一介洒扫之人,也都是受过太真娘子无数恩惠的,每个人都对她厌恶透顶。而且,还有传言说,日后陛下会度了杨家三娘子为女冠……”

  高力士立刻敏锐地注意到这最后一句话,立刻打断道:“等等,什么传言,你们说清楚”

  张云容和谢小蛮你一言,我一语,将杨玉瑶无意中露出想度为女冠的口风添油加醋夸大了十分。果然,就只见高力士先是眉头紧皱,而后渐渐舒展,竟是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似的,两人遂闭上嘴不再多言,省得画蛇添足。

  果然,斟酌片刻之后,高力士便开口问道:“这么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这些近身服侍太真娘子的人,其他的女冠想要出去清修,是因为看不下去杨玉瑶兴许有可能霸占这座太真观?”

  “没错,就是如此。”张云容一贯好性子,但此刻也义愤填膺地重重点了点头,“我等蒙陛下恩赐,出太真观后群居一处宫苑,还能眼不见为净,可她们日日夜夜都要面对杨家三娘子那副嘴脸,谁能忍得下这口气?横竖宫中有的是愿意度为女冠的宫人,还请大将军慈悲,成全大家这桩心愿。我和小蛮代她们求高将军了。”

  高力士就只见张云容说着便索性屈膝跪了下来,谢小蛮也是如此,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尽管他如今官拜右监门卫大将军,又有封爵,直追当年的杨思勖,在宦官之中地位不可撼动,可张云容和谢小蛮如今毕竟不再是侍儿,而是天子的后宫,他不好太过托大。他赶紧一手一个把人扶了起来,随即一口答应道:“此事我会对陛下陈情,就说她们有感于太真娘子恩德,愿意到金仙观清修为太真娘子祈福,你们就放心吧”

  见高力士终于答允,张云容和谢小蛮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千恩万谢。等到离开内侍监,两人方才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却谨慎地没有继续商量。等来到太真观,她们吩咐把人都召集齐了,将事情原委始末一说,那些几年前被度为女冠的宫人们顿时喜出望外。杨玉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和玉奴截然不同,对比故去的旧主,她们谁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新主?更何况,在宫中苦熬了这么多年,能够出宫去,这简直是得天之幸

  所以,一个个人围着张云容和谢小蛮千恩万谢,等到她们脱身出来回到赐给她们的宫苑,和其他获封的侍儿一说此事,自也是人人愿意帮忙。于是,这边厢丧礼正在筹办,张云容等人便在太真观中整理名册,打点行装,甚至大方地拿出私下的体己赏赐给这些女冠,一时人人感恩戴德,就连太真观花园中几个专司修剪花木的杂役女冠,也愿意离宫前往金仙观修行。

  当这一天杨玉瑶照旧打着玉奴的幌子来到太真观时,就只见一个个女冠全都提着包袱等候在了那里。不明所以的她眉头倒竖,正想呵斥,却正值张云容等人从屋子里出来。几个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那三四十个女冠跟前后,张云容便开口说道:“高大将军已经给了所有人出宫木券,金仙观那边也派了车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和小蛮妹妹她们一块送你们出宫吧。”

  一入宫门深似海,每一个宫人自从踏入这座深宫的时候起,就已经做好了老死其中的心理准备,如今得脱苦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谢了又谢。直到这时候,杨玉瑶方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登时怒声呵斥道:“太真尸骨未寒,你们这些服侍她的人竟敢背弃她?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总比你打着太真娘子的旗号,却于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良心”谢小蛮素来嫉恶如仇,忍了又忍,终究耐不住性子讥刺了杨玉瑶一句。

  “你……”杨玉瑶一张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她疾步冲到谢小蛮面前,挥起手正想打人,斜里却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正是张云容。

  “三娘子,我们从前敬你是太真娘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所以素来让你三分,可你不要太过分了等你日后封嫔册妃的时候,再来逞你的威风不迟”一句话把杨玉瑶噎得哑口无言后,张云容方才嗔怒地斜睨了一眼谢小蛮,这才责备道,“正事要紧,和不相于的人啰嗦什么”

  妹妹身边的昔日侍儿如今竟然爬上了高枝,还对自己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杨玉瑶纵使气得昏,也只能把气撒在了那些女冠身上。可是,不管她骂忘恩负义还是其他的,都不能阻止这座太真观很快变得空空荡荡。站在那里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她立刻又醒悟了过来。

  旧人全都走了也好,如此一来,以后这座太真观就是她的了只要她能够入主这儿,当然还会有新的宫人度为女冠,如同当初服侍妹妹那样精心服侍自己。至于张云容谢小蛮这几个出身低贱的女人,今天这笔账她记下了,将来她一定让她们好看

  走在漫长的兴庆宫夹城中,所有女冠全都没有出声。出宫的喜悦兴奋和彷徨不安夹杂在一起,足以⊥她们的心情五味杂陈。而走在后头那个身材臃肿,下颌长了一个黑色瘤子的中年女子,则是忍不住再次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大的宫墙。

  从多年前她随着师尊进出这里开始,就和这皇宫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那个杨氏已经再也不在人世了,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

  把守宫门的卫士一一查验了高力士亲自签署的木券,又搜检过了行李之中并无夹带,便放了这几十个女冠一一上了那些早已停在宫门前的骡车。因为人多,每辆车上都塞得满满当当。亲自前来送行的张云容和谢小蛮当看到最后一个人也上了车之后,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随即彼此悄悄拉了拉手。随着两只手紧紧握住,她们心里明白,终于完成了那个给了她们今日富贵之人交托的最大任务

  当年搭救她们的那人捎过话,从今往后不会再要挟她们去做什么,她们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努力保住自己的地位,彼此相携往上爬。

  宫中没了太真娘子,金仙观中却多了十几个当初在太真观只负责洒扫的女冠。其中安置不下的几个人被玉真观的霍清给要了过去,旁人自也不会置喙。无论李林甫还是高力士,甚至是朝中那些留心后宫的朝臣,更多留意的是后宫中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女人。

  张云容和谢小蛮既是将所谓的传言转述给了高力士,高力士立刻想到这是安置杨玉瑶的最好手段。在他亲自出面暗示下,李隆基本就贪图新鲜,再加上因此及彼,没怎么细想,便答应了将杨玉瑶度为女道士,在太真观给妹妹祈福。横竖造得富丽堂皇的太真观空着也是浪费。而且,杨玉瑶寡妇的身份对群臣来说不无忌讳,纵使他有心将其收入宫中,也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后再说。

  尽管这并不是国丧,可王容还是亲自上了姜家商量,把长子杜广元和姜六娘的婚事暂且推后。不明就里的杜广元只以为那位容貌映丽,言语可亲的阿姊是真的去世了,最初得到消息后竟是痛哭了一场。于是,等到帮着玉真公主处理了玉奴的丧事后,王容便敏锐地现,较之从前的大大咧咧,长子的言行举止竟收敛了许多。

  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必定会觉得欣慰,可如今儿子是历经由边镇别将回到长安富贵乡,又遭遇了一场意外的变故,方才有了这样的转变,她的心里却不无嗟叹。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吐露出半个字,唯有硬着心肠假作毫不知情,派杜广元拜访各家亲友,包括杜氏宗亲,希望他能够在奔波疲累中忘掉这件事。

  等到这一场丧事终于尘埃落定后,王容复又造访了辅兴坊玉真观。见到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的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时,她忍不住为这一场瞒天过海之计而感到后怕。她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只要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任何一个问题,那么便会是一场灭顶之灾,即便玉真公主乃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也逃不过欺君之罪。所幸事情一步一步全都是照着她们的计划在展,这风险极大的计划竟是成功了,甚至不曾招人怀疑。

  “什么时候把玉奴送出城去?”玉真公主终于开口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近日应该就可以施行了。她已经是旁人眼中的已死之人,改容之术又惟妙惟肖,只要我借着前往樊川杜曲的名义,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混在其中出城。城外又有人接应,这暗度陈仓之计就再无破绽。”王容如此答了一句,见玉真公主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她忍不住问道,“难道师叔这些天来都没见过她?”

  “别说我,元娘也不敢见她谁都不能担保没人怀疑,也不能担保玉真观中就没被别人掺沙子。我们如果露出悲戚愤懑之外的态度来,万一落到人眼中,岂不是前功尽弃?”玉真公主揉了揉凭空多出两条皱纹的眉心,复又苦笑道,“哪怕她到时跟着你走了,我也不会去见她。谁都知道我如今是最伤心的时候,日日关在房中,除却你们谁都不见

  固安公主也点头道:“既是她如今屈身为婢女,我二人自然不好见她,但自有霍清张耀调护,不至于让她受屈。忍这一时,成全她一世,我们也不算是苦心白费这些天来我要把尾都收拾清楚,除却张云容谢小蛮之外,所有涉事的蛛丝马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抹消于净。而杨玉瑶一入宫,张云容和谢小蛮若想自保固宠,也得宫外有人为援,与其看着镜中华,无所事事伤春悲秋,还是有事可做的好”

  见固安公主笑谈鬓生华,玉真公主想起自己揽镜自照时的光景,也不禁若有所思。

  皇室宗亲看似还有不少,可是那又怎样,纵使是兄弟姊妹,何尝有多少真正的亲情?现如今她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还有什么跨不过去的沟坎?至少等异日年华老去的时候,她不会觉得人生虚度

  “既然如此,我便使人通知赤毕,让他亲自走一趟。现如今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倘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那我们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王容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齐齐点头,但都不无怅然,她便安慰道,“只要她脱出牢笼,三五年后一切淡去,自有相见之日,师叔和阿姊就放宽心吧。”

  “是啊,多年苦心,终于得以功成,我们也足以自豪了。剩下的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就都交给玉曜你吧。”

  玉真观后院中,当回到那间独居简陋小屋中的玉奴看见杯子底下压着的那张纸笺时,她立刻快步上前,却只见上头只用歪歪斜斜的笔迹写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就仿佛是寻常情郎约见情人。她立刻将这张纸紧紧贴在了胸口,目光却瞥向了角落中的那块铜镜。铜镜中赫然是一张和她从前截然不同的脸,也就是凭着这个,她才成功地离开了皇宫这座牢笼。

  而现在,就轮到长安城这座更大的牢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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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七十六章 海阔凭鱼跃


  尽管杜士仪对龙泉说,不能把李俭和夫蒙灵察相争落在下风的事情捅出去,以免弄巧成拙,但他继送去一个段秀实后,又征得来稹自己的意向,由这位昔日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公子主动请缨前往北庭。昔日盖嘉运取来曜代之,可担任四镇节度使期间却排斥了不少来曜的幕府官和用过的武将,于是,来稹这一去北庭,振臂一呼,凭借来曜威震西陲的名声,自有不少人望风来投,甚至不少部族都表现出了相应的善意。

  而夫蒙灵察当初曾经在来曜麾下为疏勒镇守使,如今官拜安西四镇节度使,不服空降北庭的李俭也就罢了,可和老上司的儿子打擂台,他固然不怵,却没办法安抚下头军将之心。当初来曜在西域任上能征善战,待下赏罚分明,尽管看似不及盖嘉运军功赫赫,可却比盖嘉运更得人心。所以,一听说李俭竟是因来稹初来乍到的一场军功后,直接拔擢其为节度判官,夫蒙灵察登时大光其火,把一腔火气全都发在了麾下众将身上。

  胡人蕃将,除了悍勇和胆色,大多数都是这样现开销的脾气,如安禄山这样慧黠的只是极少数。所以,安西诸将大多都习惯了,甚至于很多人早已养成了唾面自于的本领。尤其是在来曜死后,历经盖嘉运、田仁琬两任节度使都没能有所寸进,在夫蒙灵察麾下方才得拜兵马使的高仙芝,外人只以为他在那位四镇节度使面前分外得意,却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被夫蒙灵察喷过多少回。这次和其他人一样被夫蒙灵察大骂一通出了节堂,他却照旧气定神闲。

  当左右簇拥上来后,他便沉声说道:“走,去看看杜司马。”

  “将军,大帅如今正在气头上,咱们去探望杜司马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

  “大不了回头被骂个狗血淋头罢了,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杜黯之如今官任安西大都护府司马,这还是前任节度使田仁琬任上提拔起来的。田仁琬是典型的文官,故而对明经出身的杜黯之颇有好感,甚至用其为掌书记,可盖嘉运夫蒙灵察都是典型的胡将,对杜黯之自然不感冒。尤其是夫蒙灵察如今被来稹任北庭节度判官气得都要发疯了,只觉得这分明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偏帮李俭,连杀了杜黯之泄愤的心都有。若非杜黯之早就知机地告病在家,此前在节堂上,夫蒙灵察很可能第一个拿杜黯之开喷。

  一转眼杜黯之也已经三十八岁了,虽说多年官途不算顺利,但和不少只能在闲职上打转的杜氏族子相比,他并没有太多不满足。膝下已经有一儿两女的他饶有兴致在榻上教牙牙学语的幼女认字,当妻子元氏进来时,他方才抬起了

  “二十一郎,高仙芝高将军来了。”

  “好,快请”

  高仙芝一进书斋就发现杜黯之气色绝佳,分明半点病都没有,便忍不住指着人笑骂道:“好你个家伙,告病不去节堂挨骂也就算了,还躲在家里享清福,就不怕大帅心中不忿,杀到你这里来找你的麻烦?”

  “我这个安西大都护府司马只是个清闲角色,又不用参谋大事,他如果真的因为北庭节度使李大帅用了来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难道不怕白白便宜了人?所以,我躲着不出来,他也只能在背后大骂一阵子而已。再说,我到年底也就任满了,就算我是颗钉子,他难道还不能忍两个月?”

  听到杜黯之如此说,想起对方在田仁琬面前也再三举荐过自己,奈何田仁琬这个典型的文士太重视胡汉之别,对于他这个出身高丽的蕃将始终心存排斥,高仙芝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只知道杜黯之是京兆杜氏子弟,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从弟,家境殷实,出手大方,没有一般文士的自傲和酸腐,待人接物豪爽慷慨,故而当初对方主动结交他,他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和人混熟了。

  此刻,他一屁股坐下后,就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这一任满打算去哪?我记得你到安西也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高仙芝问了一句,见杜黯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失声惊呼道:“你不会也是跑去北庭襄助那位李大帅吧?”

  “正是如此。”杜黯之掐指算算,自己先后伺候了来曜、盖嘉运、田仁琬、夫蒙灵察这四位节度使,每一位节帅对他的态度都很有规律,一个好,一个坏,一个好,一个坏,他都已经麻木了。而李俭曾经给杜士仪当过整整六七年的副手,老而弥坚,性子刚直,出镇北庭正在用人之际,辟署他这个精通西域局势的杜士仪从弟为幕府官,可以说是双赢

  “完了。”高仙芝拍了拍额头,苦着脸道,“我本想着来探望你一番,大不了回头被大帅骂一顿,谁知道你将来离任时竟要去资敌,大帅若是知道,回头肯定又要拿着我出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至少我就不那么紧巴巴来探病了”

  “骂归骂,大帅相比当年的盖嘉运,脾气固然暴一些,但至少用人不疑。除了我之外,他是越器重的人骂的越多,你敢说你不知道?”见高仙芝果是嘿然一笑,杜黯之便随手拿过书案上的一个匣子,然后向高仙芝推了过去。

  “这是……”

  “我就要走了,细软容易带,但这些土地贱卖了却可惜。这是邻近龟兹镇的两千亩上好牧场的地契,其中养了不少牛羊马匹,人也是现成的,我如果不卖,一走之后不知道落在谁手里,还不如交托给你。”

  杜黯之豪富不逊安西宿将,高仙芝父子两代都在西域,身家竟也有所不及,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如今杜黯之临去之前竟是留给了自己这样一份大礼,纵使高仙芝不缺钱,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可还不等他开口推辞,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

  “朝中有风声,陛下恐怕会派宦官为监军到西域来。这些家伙全都是贪婪成性的,你若不把人填饱,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祸患。咱们相交一场,看在你还要因为我的事被大帅大骂一顿的份上,就别和我客气了”

  高仙芝登时悚然动容。他看了一眼那个没打开的匣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后便点了点头:“好,大恩不言谢,异日我若是能够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了你今日这般美意”

  当杜黯之将夫蒙灵察的言行举止,以及自己依言馈赠了高仙芝一份大礼这些事情飞马禀报了杜士仪时,一队来自长安,轻车简从的人马也进入了灵州境内。处心积虑七八年,这才终于脱出了长安那个富贵牢笼,玉奴的心情自然极好。她一路上只作男装打扮,脸庞微黑,尤其是在眼睛上做了些手脚,使她乍一看去和从前仿佛是两个人。此行一路都是骑马而非坐车,她也分外新奇,即便大腿磨破也没叫半声苦。

  相比她从前的那些煎熬,如今终于能见到广阔的天地,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伯父,灵州城真的就快到了?”

  见玉奴策马来到自己身边,赤毕想起之前接到人时那憔悴的模样,再对比此时她那开朗的表情,绝佳的气色,不禁暗叹这一趟千里护送绝对是有价值的。宫里宫外的接应需要无数人手,固安公主居中指挥,具体的调派策应都是他执行,所以王容一开口,这最后一关他自然当仁不让地亲自出马。此时此刻,他对着那张开心的笑颜,竟是失神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就只剩下几十里了。到了灵州,一切就都好了”

  “嗯”

  玉奴轻轻答应了一声,眉宇间满是兴奋激动和跃跃欲试,哪里还有从前的郁气,竟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能不能去西域。龟兹和焉耆的乐舞都很有名,我向往已久了。”

  赤毕在旁边听得满头大汗。安西四镇和北庭正因为一个突骑施而调动各部预备大战,哪里是现在能去的地方?

  灵州城门进出查验虽然严格,可架不住赤毕凭借着多年经营在官府中手眼通天,所用过所公验全都是真的,一行人通过时不曾遭到半点留难,竟是轻松至极。在城中东南隅一座旅舍投宿之后,赤毕嘱咐自己带来的那些心腹保护好玉奴,随即悄悄出了门。而玉奴则是梳洗过后倒头就睡,等到醒来时,她慵懒地拥着那床袷纱被,突然想起了当年跟着司马承祯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前往云州,结果却遭遇战事的情形。

  “十五年……不对,居然已经过了十六年,时间过得真快,说起来,我多久没离开过两京了?”

  她这自言自语话音刚落,就听到角落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终于醒了?”

  玉奴闻言一愣,一把揭开帐子,见那边厢一个男子抬头看了过来,她只觉得又惊又喜,一挪身子待要下床时方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慌忙又把帐子给紧紧拉上了,嗔怒地叫道:“师傅,怎么你到了也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和小猫似的,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哪里舍得叫醒你?”

  杜士仪见那帐子微微抖动,显然里头的人正心情激荡,他便看了一眼身旁刚刚被玉奴忽略的赤毕,因笑道:“让莫邪进来服侍她梳洗吧,我们先出去避一避。”

  听到这话,玉奴先是一愣,耳听得步子声渐渐远去,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探出头,发现屋子里果然没了人,她方才用指甲掐了掐手心。感觉到那尖锐的痛意,她反而欢喜了起来。

  没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她终于回复自由身了

  莫邪今天被杜士仪带出来时,方才发现跟随的人中既有如今不经常出动的虎牙,还有阿兹勒等几个最机敏悍勇的胡儿。所以,当杜士仪唤她进屋服侍里头的人梳洗时,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此刻,她伺候对方换下那一身男子的衣衫,洗去脸上的油墨,除去那些伪装之后,看着那张不施粉黛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美丽容颜,她即便是女人,也感到惊艳不已,但随即便惊疑不定了起来。

  当年罗盈亲自送来的这四个少男少女已经成了婚,可于将和莫邪这一对古时名剑却给拆散了,莫邪嫁的正是龙泉。多年在朔方节度使府,他们忠诚于杜士仪和王容这对男女主人,而杜士仪也确实待他们如同自己的子女,不但派人教授他们读书写字,而且还额外教授经史典故,于是此时此刻,莫邪在给这个身份不明的少妇梳起发髻时,竟是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难道是自家大帅趁着夫人不在身边,于是金屋藏娇?

  如果杜士仪知道,里头的小侍女竟是连金屋藏娇这样的典故都想到了,一定会好笑当初教他们的东西太多。

  这座旅舍看似和他无关,却是虎牙安设的产业,从内到外全都是自己人。出了屋子的他站在院子中,就这么向赤毕问起了长安城中事,得知李适之虽然拜相,李林甫却依旧炙手可热,他就知道那位同样出身宗室,任官资历丰富而辉煌的左相,恐怕是敌不过李林甫这个右相了。想到李林甫这些年来积攒的丰富斗争经验,李适之的下台恐怕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沉吟片刻后就低声问出了一句话。

  “从朔方运回长安城的那些火药,可还藏得隐秘?”

  “永嘉坊毗邻兴庆宫,我栖身之处的主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半个皇亲国戚,在下头挖个地窖怎会有人得知?至于郎主让我找的孤儿,我已经按照夫人的话一个个教导了起来,从他们记事起就灌输以忠诚和服从,故而我不露痕迹地把窦家上下的仆人都换了个遍。横竖窦希ij的孙子不成器,老仆一个个撵走,新仆也大多不太乐意跟他,他身边都只剩下了我的人,就连他的姬妾也是。”

  长安的气候环境于燥,再加上杜士仪特别提醒过赤毕有关防潮等等各项注意事项,所以对于这些火药是否能够保存足够长的时间,他有相当的把握。他本来不必这么早把东西都运回去,日后也许还有机会,但如今玉奴身在朔方,未来的一切都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他已经没有那么多先见之明了。

  “这就好,接下来,只要等待相应的时机。”

  杜士仪正说到这儿,只见背后传来了咿呀一声,他回头一看,便只见莫邪脸色复杂地先出了门,紧跟着往旁边一让,背后那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就迈过门槛出了屋子。二十多岁的玉奴正是最娇艳的年纪,虽说此前装病,这一路上又风吹日晒雨淋,肌肤上又一直上着一层油彩,以至于如今一眼看去没有那么白皙,可心情的转变让她的气色不比当年总有几分郁气,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此前她一直卧床装病的孱弱,也在多日来的赶路之后消散殆尽,只是人却瘦了几分。

  如若只是见过她一两面的人,定然认不出这是那个以丰腴美艳著称的太真娘子,曾经的寿王妃杨氏。

  玉奴见杜士仪和赤毕全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虽还不至于如同未嫁少女一般不好意思,但仍是出口叫了一声:“师傅”

  “吾家有女已长成。这么多年没见你,我竟是看呆了。”杜士仪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随即转身走上前去,见她如同乳燕投林似的疾步过来,想都不想地抱住了自己的脖子,随即竟是哭出了声,他不禁在她的背上轻轻拍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寿王妃,也不再有太真娘子,只有涅檗重生的玉奴。虽说你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总比在长安自由。”

  赤毕跟随了杜士仪将近三十年,也算是看着玉奴从粉团似的女童长大成人,故而听着这些话自觉平常。莫邪就不一样了,寿王妃是什么意思,太真娘子是什么意思,她到底也是身在朔方节度使府,怎会不知情?瞠目结舌的她死死盯着伏在杜士仪肩头泪流满面的玉奴,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后就突然快步到外头去了。

  这样非同小可的消息,怎能让别人知道?

  她才一出院子,迎面就看到虎牙匆匆而来。往日她最敬重这位统管牙兵的大叔,可这会儿却忙不迭伸手拦道:“虎牙大叔,大帅正在里头和人商量机密,如果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你能不能等一等?”

  “机密?人都已经到朔方了,还有什么机密?”虎牙闻言一愣,见莫邪满脸见了鬼似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过来,当即笑着在小丫头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原来是你想替大帅藏着掖着,不用担心,今天能够带到这里的,都是日后会常常在此照应那位娘子的人。我当年随着贵主留在长安时,也没少见她,前时郎主千里疾赶回终南山力劝她的时候,也是我跟着。那位娘子的事儿,长安那边已经完结了,接下来就是咱们朔方的首尾,你恐怕要常来常往。”

  莫邪这才明白杜士仪缘何不避自己,却原来是接下来她也要常来。于是,心中释然的她连声道歉,放了虎牙进去之后,却不禁动起了脑筋。奈何她虽说这几年学习了很多东西,可对于推演这样的大事仍然力有未逮,如果换成丈夫龙泉在此,或许还能窥见几分端倪。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只要一丝不苟按照吩咐去做就行……郎主真是重情重义的人,这样绝难成功风险极大的事情,竟也敢下手”

  院子里,杜士仪好容易哄得玉奴破涕为笑,等虎牙进来之后,他少不得对其解说此地的每一个卫士都是虎牙调派,今后若有事,也是虎牙和莫邪前来,玉奴自是安心地点了点头。可是,等到杜士仪又送了她回房之后,她见其转身要走,突然忍不住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师傅…”见杜士仪果然停下了步子,玉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事到如今,一个谢字太轻太俗,可是师傅师娘也好,师尊和姑姑也好,全都为了我甘冒奇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傻丫头。”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来犹如当年那般摸了摸玉奴的头,这才轻声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我怎么能眼看你置身火坑?从今往后,你只要好好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时候不早了,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你且好好歇息。”

  见杜士仪收回了手,颔首一笑后便出了屋子,玉奴终于生出了一丝疲乏。装病,诈死,离宫,千里赶路……那都是心中的一股执念和毅力方才让她坚持到现在,如今这股劲终于松懈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那个给杨家带来骄傲,而后却又让杨家惊慌失措,最后又让杨家攀上新高峰的杨氏千金,而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女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平平淡淡却又欢欢喜喜地过完这一生

  赤毕召集了此行的那些心腹,打点行装预备早日回长安,杜士仪也带着虎牙和莫邪等从者匆匆离开。等回到朔方节度使府灵武堂,他就从龙泉口中得知杜黯之的信送到的消息。展开一看,见杜黯之说明了高仙芝的反应,又点出夫蒙灵察对来稹上任北庭雷霆大怒,他笑了笑后,就随手把信丢在了案头。

  人挪死,树挪活,他如今纵使贵为朔方节度使,手握七万雄军,可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够给予麾下文武的位子终究还是有限的。如果换一方天地就能有所成就,他何必非得让人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该撒的种子已经一颗颗都撒下去了,接下来,他得让李林甫集中精力对付其他人,顾不上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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