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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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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谋国之士



  星垂平野,余地龙坐在城头上,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心神摇曳,总是看不够。这个孩子的际遇之好,足以让所有顶尖江湖宗门的亲传弟子都要眼红。既拥有王仙芝的三成馈赠,又能在徐凤年身边得到指点。余地龙收回视线,听到师父说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凤年看着头顶那颗今年西坠速度略显诡异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钦天监中有专职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穷经皓首的老头子,但是今年已经接连被贬了两个,就因为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样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祸首。王朝昌盛则祥瑞迭出,国之将乱则恶兆显现,换了个少年做监正的钦天监今年可真是没有半刻消停。徐凤年转头看着城外的北方土地,离阳朝廷已算是大秦以来最为幅员辽阔的一个王朝,而且有徐骁和燕敕王赵炳两位藩王的坐镇边疆,赵室声威远播的边功更是达到了各个朝代中的顶点,太安城的庙堂之上,名臣荟萃,公卿同殿,徐凤年很多时候想亲口询问那位赵家天子一句,除了那点夫纲不振的瑕疵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徐凤年下意识看向东边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为了赵室鞠躬尽瘁的碧眼儿,这位老书生当下的rì子也不太好过,关键是这位首辅以后的rì子只会更不好过,这次借着西楚复国,他所行抑武削藩之举,彻底触及了两处逆鳞,天怨不好说,人怒是肯定的了,广陵王赵毅在内的宗室藩王注定怀恨在心,加上那拨积怨已久的太安城赵室勋贵,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纸令下不得擅离领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赵的皇亲国戚,就没谁对他有好感。而强令各地武将带兵奔赴广陵外围的“练兵”之举,几乎把顾剑棠为首的所有彪炳武将都得罪了个一干二净。徐凤年感慨道:“武无敌,王仙芝都死了。你这个文无敌,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按照陆诩的那份疏策去变法,你真以为自己能善终?真当自己是站皇帝了?”

  徐凤年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张巨鹿虽然是北凉死敌,可这个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异类,更能赢得敌人的由衷敬重,徐骁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顾剑棠,老靖安王赵衡,这些最该记恨徐骁的对手,反而一辈子从未在口舌上辱骂过徐骁。徐凤年轻轻叹了口气,对余地龙说了声走了,孩子蹦下城头。徐凤年在入城前就已经从王灵宝嘴中得知这趟要见的两个人,凑巧都不在青苍城内,弟弟徐龙象仅带着八十骑就去临谣军镇以北的边境,追剿一伙号称千人之众的马贼,陈锡亮则在城外某地为幽州边军“招兵买马”,这两个月几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凤年跟余地龙来到那座把龙王府给鸠占鹊巢了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内灯火通明,坐在一张张书案后处理政务的官员几乎全是年轻脸孔,这些破格提拔的俊彦,一半是经过重重筛选的入凉士子,一半是北凉旧三州的勋贵后代。徐凤年进入一座户房之下职掌粮草的小衙屋时,正好看到刺史杨光斗在倒提着一只狼毫笔猛敲一名官员的脑袋,破口大骂,祖宗十八代一个没落下,都给骂了个遍,那名看官服该是粮曹郎的年轻人满脸通红,被刺史大人当着同僚的面如此辱骂,品秩差了十万八千里,自然不敢反驳,又自觉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儿,竟是泣不成声。杨刺史仍是不过去,气咻咻把笔递还给那年轻人,沾满墨汁的那只手在对方官袍上胡乱一抹,冷哼一声,说道:“明早本官再来一趟,要是依旧是一笔糊涂账,嘿,你爷爷是尉铁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贬你的官,不过让你滚去靠近茅厕的礼房那破地方去,这种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尉铜河,这身官袍脏了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换一身。”

  那年轻人脸sè苍白,一咬牙,虽然还是语带哽咽,但眼神中已经没有畏惧,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说道:“刺史大人,临谣军镇下辖三郡,新建才这么点时间,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属每天不过睡三个时辰,虽然对于临谣四等田地的录档一事,确实存有纰漏,可这已经是下官诸人的能力极限,刺史大人若是觉得下官不堪此任,觉得下官是借着祖辈功荫才在这里混吃混喝,不需如此找借口百般刁难,下官自己现在去礼房就职!”

  杨光斗吹胡子瞪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气啊!那甭废话,滚你的。咱们流州礼房,那可是头等重要的大衙门,负责劝学教化,本官估摸着那些流民都喜欢听你尉铜河尉大公子的蒙学,说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箩筐的状元之才喽。”

  尉铜河给这么一挤兑,哗啦一下,真是泪如雨下。他爷爷尉铁山那可是从骑军副统领这种高位上退下来的功勋老将,何况脱下甲胄也没几年功夫,而且接替尉铁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当作兄长,十分敬重,尉铜河的父亲尉金水也做到了边军正四品武将,被何仲忽极为信赖,尉铜河跟许多躺在父辈功劳薄上享乐的将种子弟不一样,不喜兵戈喜读书,而且满腔热血,听说北凉道新设的流州亟需官员,几乎是偷瞒着家族跑来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没有让同僚知晓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点破,屋子里那些官员才给惊吓得不轻。不过尉铜河xìng子温软,确实不太像家中长辈。若是尉铁山这么被老凉王训斥,就算不敢对着骂,也会一声不吭,却绝对不会委屈得满脸泪水。

  尉铜河没了任何台阶可下,就只能去礼房那小猫小狗三两只的清水衙门打杂,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还不忘对屋内众人作揖辞别,正当他低着头要走出衙屋的时候,被站在门口的一个人按住肩膀,尉铜河抬起头,看到一张温醇笑意的陌生脸庞,这位不速之客轻声笑道:“刺史大人这是激将法呢,你怎么就不领情?尉铜河,你不知道你爷爷跟咱们杨刺史是多年的酒友?他会真舍得把你丢到礼房去?真敢这么做,刺史大人回头还不得被你爷爷追着打啊。”

  尉铜河一脸错愕,迷迷糊糊问道:“你是?”

  被拆台的杨光斗没好气白眼道:“蠢蛋,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一听到王爷两个字,满屋子陪着尉铜河一起站着挨训的年轻人俱是眼神炽热而敬畏,立即就要下跪,徐凤年摆手道:“免了免了,你们都坐下继续处理政务。流州设置三镇八郡,百废待兴,万事开头难,等熬过了这波,熟能生巧,以后就会轻松许多,争取到时候刺史大人想骂你们都让他找不到借口。这段时rì,的确是幸苦众位了,稍后本王会给所有衙门都送几坛子酒,嗯,礼房那边会多送些,按照刺史大人的说法,靠着茅厕,总要让酒味压过尿sāo味才行。”

  屋内氛围顿时轻松许多,年轻官员们脸上都有了些笑意。

  尉铜河更是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他就孤伶伶站在北凉王身前,如果不知道身份还好说,可刺史大人道破天机后,顿时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无形威严,这倒不是说徐凤年真的如何气势逼人,不过是尉铜河这个文弱书生自己吓唬自己而已。徐凤年的世子殿下当得一波三折,先是骂名无数,后来翻天覆地,连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都给轻松镇压,世袭罔替王爵后,更是壮举不断,拒退圣旨,大力整顿北凉军,杀王仙芝,巡视边境,设置流州。尉铜河如何能够不胆战心惊?事实上寻常官员,对上了一个不管如何声名狼藉的藩王,都会如履薄冰。但是那些北凉王那些事迹,对于更多是在闭窗苦读书的尉铜河而言,感受不深,真正让他对徐凤年感到敬佩的是一件事关自身的“小事”,流州设立,离阳对这件不经朝廷中枢审议的叛逆行径,似乎有些举棋不定的嫌疑,并不确定是否要下旨申斥,之后的事态发展就更让北凉人捧腹了,例如流州刺史杨光斗的俸禄职钱禄粟等,竟然只比首辅大人略逊一筹,每月仅料钱就有三百贯,而尉铜河这种才堪堪入品的流州小官,料钱也有十五贯,薪柴五十束,甚至还有离阳高级官员才配的chūn绢、冬绫各五匹,朝廷“优厚”流州官吏,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尉铜河不觉得换了其他藩王,能够让离阳朝廷这般乖乖大出血,燕敕王和广陵王都做不到!

  徐凤年没有久留,跟杨光斗一起走出屋子,这位身为边疆大员的老人显然心情极佳,轻声笑道:“陈城牧算无遗策啊,以前小看他了,只做一个青苍城牧实在是屈才,我这个刺史,理当让贤才对。小二十万的流民,主动去幽凉两州投军始终是少数,至今仍是不足万人,我一开始对此亦是束手无策,总不能让龙象军把刀架在流民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去边境上。可是陈锡亮用了一策,立竿见影,流民每一户,只需一人入伍,就可以在陵州领取耕地,并且入籍北凉户牒,对应着徐北枳在陵州境内的谋划,那些怕死富绅纷纷贱卖祖业,如今陵州田地空闲颇多,这一来一往,流州最少可以给北凉边境送去四万甲士!整整四万为了身后妻儿兄弟而自愿死战的甲士啊!王爷,你说陈锡亮做一个武品城牧,是不是太对不住他的功劳了?!”

  徐凤年先前只知道流州参军人数有望骤增,但是还没有拿到手详细谍报,一听到四万这个巨大数目,也相当震惊,要知道广陵道那边打得看似天翻地覆,全天下人都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朝野上下为此念叨了几千斤口水,真正投入战场的人数也不过是将近十万,但是陈锡亮一人,就悄无声息给北凉带来了四万翻身上马即可战的甲士,而且别忘了,北凉军的四万,岂是杨慎杏的那种四万人可以媲美的?曾经有好事之徒点评离阳各地军伍的战力,那份结果广为流传,那人兴许是故意要将北凉军架在火上烤,竟然说北凉军一骑可抵离阳别地jīng骑两位,北凉一名步卒抵离阳jīng锐步卒三名。不过从不夸口的燕文鸾的确在西楚复国后,私下说过若是把杨慎杏的四万蓟南兵换做他的两万步卒,櫆嚣军镇就可以一举拿下,自然也就没有之后的散仓大败。

  徐凤年无奈道:“流民迁入陵州可得户籍,陈锡亮事先并没有跟清凉山那边打过招呼。”

  说到这里,徐凤年笑道:“刺史大人,这是在给陈锡亮那家伙打掩护吗?怎么,怕我对他两罪并罚?”

  杨光斗哈哈大笑,并不掩饰,直截了当道:“对啊,陈锡亮出身寒庶,真正心系百姓,这一点哪怕是尉铜河这样心地淳朴的显贵子孙,也万万做不到的。王爷,你可万万不能过早夭折了这棵好苗子啊。丑话说前头,你真要拿陈锡亮在流州立威,我不好拦着,但事后我肯定要把他拉进这刺史府,当宝贝供着。”

  徐凤年坦诚说道:“一开始我是打算对陈锡亮赏罚分明的,不过在来青苍城的路上,遇上一位鹿鸣宋氏子弟,跟你一样,对陈锡亮评价很高,也就打消了念头。而且我发现一点,梧桐院那边有我二姐牵头,加上旧有的那拨谋士幕僚辅助,处理北凉一般政务已是十分牵强,如果真的打起来,估计就算我本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书桌后面,都未必能忙得过来。现在清凉山面对的,不过是解决一些北凉道上的陈积陋习,大抵还能照着规矩循序渐进,这仗一打起来,我肯定要去边境,到时候有的头疼。”

  杨光斗沉声道:“王爷是说清凉山缺一个眼界韬略足以掌控大局的李义山?”

  徐凤年点点头。

  杨光斗感慨道:“这等人物,不说百年一遇,几十年一遇总算得上,就算有,也入了那太安城赵家瓮,哪里轮得到咱们北凉?就像赶赴流州的近百位士子,和北凉当地的将种士族子弟,加在一起也有两百多个,可我看来看去,顶好的材质,也就是尉铜河这般水准的心xìng和才识,需要雕琢,没十几年功夫,哪里能独当一面,天底下就数当官最容易,可说难听点,当贪官都需要天赋,何况是一个可以放心主政一方的能官。现在我就希冀着那些外地士子中,能够迅速冒尖出几个,不能简单是块璞玉,得是那种能够拿来就用的成形美玉。陈锡亮和徐北枳当然很不错,可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李义山以及与他同等座位的纳兰右慈这几位谋国之士,也都是被chūn秋硝烟一点一点熏陶出来的,而且陈锡亮也罢,徐北枳也好,都有一个自身本事无法更改的致命缺陷啊。”

  徐凤年轻声道:“为世人公认的声望。”

  杨光斗一脸疲倦道:“这个世道即是如此世态炎凉,豪阀之犬胜于寒门高士,尤其是chūn秋之前,任你是何等枭雄,只要没家世,想要成事难如登天,如今也就略好一点,以后兴叙渐好转,可咱们北凉等不起。”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看来得抓紧了。”

  杨光斗何等老辣,压低嗓音,满脸惊喜问道:“可是有人选了?”

  徐凤年苦笑道:“这种事情,不是两情相悦都不管用的,八字还没一撇,看我的运气。”

  杨光斗哪壶不开提哪壶,玩味笑道:“有传言说,那襄樊城的陆诩曾经被王爷视而不见?”

  徐凤年并不否认,自嘲道:“也不知道谁才是瞎子啊。”

  杨光斗一笑置之,突然问道:“听说上yīn学宫的那个家伙出关了,还去了太安城?”

  徐凤年的脸sè有些yīn霾,点头道:“开始屠龙了。”

  杨光斗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杀鹿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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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不外乎人情



  这一夜徐凤年在杨光斗的带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门,一幕幕挑灯熬夜的辛劳场景,一张张远未老成世故的年轻脸孔,大量jīng干邮卒出入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会让人觉得这里焕发着一种异常生机勃勃的气象。¤ 文学:.wxba ¤徐凤年跟杨刺史大多时候都不会打搅衙内官吏的处理政事,很随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评论北莽那边的调兵遣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义上已经独掌大权,虽然有慕容女帝给这个胖子撑腰,但短时间内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马整合完毕,chūn秋遗老给南朝带去了完善的中原礼仪文化,为虎添翼,却也一并带去了许多北莽不曾有的诸多陋习,豪奢风气犹胜北凉,别看北凉一听说要打仗,陵州境内豪绅巨贾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边跑路的达官显贵何曾少了?趋利避害是人之天xìng,而且北莽南北对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来尖锐,南朝富人这么折腾,纷纷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权贵,无形中助长了北庭的气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软的话事权,董卓这个胖子估计要清减好几斤肉了。

  徐凤年和杨光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不知不觉就到了拂晓时分,杨光斗这个正三品的边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开一场长官议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凤年顺势参与了旁听,没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别驾一职依旧空悬,徐凤年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其余一州重要属官都已齐全,这些座位可不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气残存的年轻人了,都是幽凉陵旧三州里得到上等考评的官员,大多四五十岁,虽然锐气注定不如年轻人,但各自政务熟稔,老马驾车,可以首先保证草创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现大的纰漏。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伙,以前就没有谁见过年轻藩王一面,这也怪不得他们孤陋寡闻,毕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里有机会进入清凉山王府拜见大将军徐骁和世子殿下徐凤年,在这个消息阻塞而且又为尊者讳的世道,北凉的老百姓,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新凉王名字叫什么。北凉真正称得上妇孺皆知并且能报出姓名的人物,这十几年来,徐骁不用多说,之后陈芝豹和褚禄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声能与燕文鸾钟洪武等老将并肩,除此之外,就要轮到才华冠绝北凉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凉的徐家媳妇王初冬。徐凤年看着眼前那些眼袋浮肿却要硬撑着正襟危坐的官员,上了年纪自然jīng力不济,流州事务繁重,又在杨光斗这么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个北凉官场都盯着这边,这帮老家伙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了。徐凤年听过了每人略带颤音的禀报,并未就他们的政务发表什么言论,而是打趣道:“诸位大多劳累了一整宿,就别亏待屁股了,放宽心坐好,怎么舒服怎么来,大胆靠着椅背便是。咱们北凉不兴离阳官场那一套,没有面对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讲究。”

  杨光斗率先踢了靴子,干脆盘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爷拉着走了一整夜,两条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林鸟,其余官员顿时轻松许多,虽说还不敢如杨光斗这般放纵不羁,却也敢把屁股结结实实贴在椅面上,有几位不约而同背靠椅子长舒一口气。徐凤年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前刘元季尉铁山这帮老将军去清凉山拜年,他们跟徐骁见面的情形,你们是没瞧见过,尤其是拼酒的时候,跟市井泼皮无赖没两样,本王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以后本王还会经常来青苍城打秋风,大伙儿就都别拘谨。对了,柳典学,本王在这里要给你打一次抱不平啊,千余僧人进入流州,都需要经你的手安置,此事职责重大,可是暂设的礼房那边人人都像是后娘养的,是哪个家伙把你们排挤到靠近茅厕的地儿?说出来,本王帮你骂他几句。”

  流州典学从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识瞥向对面两位同僚,却不敢出声。在流州,他这个典学从事几乎等同虚衔,并无几分实权,谁家后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完全没法子跟治中从事功曹从事这些手握权柄的当权红人相提并论,争地盘当然也就争不过他们了,到现在他都没能找到本该与自己搭档处置一州学政的劝学从事,没办法,谁乐意捧着圣贤书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两位官老爷,顿时就坐立不安了,眼前这位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年轻藩王,那可是说收拾钟洪武就收拾掉的北凉之主,连燕文鸾这帮边军大佬都给驯服了,北凉军的改制,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还有当初徐北枳连跳了七八级赴任陵州刺史,夺了经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窝的座位,更直接就是让一正两副三位陵州将军直接保驾护航的,谁敢说个不字?要是被这么个城府深沉的王爷盯上,估计能否活着走出流州都要两说。

  徐凤年微笑道:“王兵曹,黄都官,两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这rì头还没出来,就觉着热了?若是身体不适,跟流州水土不服,趁着本王在刺史府邸上,想要告假的话,不需要刺史大人点头,本王就准了。听说你们两位是亲家,回陵州有个伴儿,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从事王秀青和都官从事黄玉成顿时汗如雨下,离开椅子后重重跪在地上。盘腿而坐的杨光斗笑眯眯看着这幅场景,既没有雪中送炭帮两位属官在王爷跟前求情,也没有落井下石说他们的坏话。徐凤年收敛了笑意,一只手肘搁在椅沿上,淡然道:“一个职掌流州境内驻兵的调令,一个负责监察州内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职。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不算字画珍玩,送给李功德的银子有六万八千两,这才求来了举荐信,不过本王当时翻过你们的履历,也查过你们的过往政绩,可圈可点,这才答应下来,怎么,太心疼银子,这么急着就要在流州搜刮地皮了?两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点下手?看来是这做官的道行还不够炉火纯青啊。王秀青,你所荐举的扶风郡都尉余万庆和文辉县令李昭寿,还有你黄玉成提拔的吴孝先洪破蜀两人,总计得手六千两银子,本王有没有说错?”

  徐凤年手指轻轻敲击着椅沿,椅子材质是上等的黄花梨木,是青苍城旧主人留下来的值钱物件,让人看着就眼馋。徐凤年不说话,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犹豫了下,正要说话,他的亲家黄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终两位玩忽职守的流州新贵都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徐凤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将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门外,是流州青苍军镇校尉韦石灰,与临谣军镇的领兵校尉一同出自龙象军。徐凤年站起身后说道:“本王曾经跟杨刺史说过,流州大小政务全权交由他cāo持,你们有什么话就对刺史大人说去。”

  徐凤年走出屋子,跟着韦石灰和一队jīng悍扈从出城,要去城外四十里地一个地方见陈锡亮。屋内,长时间落针可闻,杨光斗咳嗽一声,把双脚放下,踩在那双刚刚从陵州金缕织造局那边送来的官靴上,说道:“王大人黄大人,都起来,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废待兴,这么个大烂摊子,本官暂时实在是找不出不耽误北凉大业的可用之才,你们就算是戴罪立功,回头要是做出功绩,本官再帮你们去跟王爷那边说道说道。不过王爷在青苍这段时rì,你们还是别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脸sè沉重。黄玉成摇摇晃晃站起来,擦了擦额头汗水,如丧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给了他们回旋余地,可在王爷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当是能够将功补过的?黄玉成没有这般幼稚,可终究还是要感激杨光斗的安抚,深深作揖,弯腰低头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亲家王秀青还傻愣愣挺直腰杆,也不好火上浇油,只好假装没有看见。杨光斗笑望向一脸不服气的兵曹从事,也不气恼,穿上靴子后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是本官在跟王爷唱白脸红脸来着?”

  xìng子刚烈的王秀青的确是如此认为,不过没有意料到刺史大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心底也有些错愕,yīn沉脸sè淡了几分。

  杨光斗摆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爷了,本官没有王爷的本事,查不出你们送出去多少银子,更查不出你们受贿了多少银子,其实在座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蛮荒之地,在此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够把屁股撂在这个屋子里黄花梨木椅子上的,这官阶品秩可是实打实,连朝廷都认可了,咱们可是人人都收到京城吏部文书的。本官呢,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情能简单了想就不复杂了想,余万庆,李昭寿,吴孝先和洪破蜀这四人,本官多少都听说过点,跟两位大人差不多,家底不厚,都是砸锅卖铁才打通的门路,是好不容易才当上的官。”

  话说到这里,杨光斗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寿,本官最为熟悉,一个月前还跟他聊过,此人确实是满肚子的学问,好笑的是,当时织造局才送来官服,靴子什么都尚未送到,这小子穿着崭新的袍子,搭着一双破鞋,跟本官闲聊时,时不时就去摸着胸前那块手感柔顺的官补子,就跟摸着了俊俏小娘子的脸蛋似的,看把他乐的。本官当时就想,放着陵州膏腴之地的下县主薄不做,跑来流州当县令,升了官却破了财,这么一号人物,总归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心里头,总算还留有读书人的风骨。”

  杨光斗望向王秀青,轻声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无非是老子帮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们的品行学识,老子钱囊里多了银子,却也给北凉发掘了人才,两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凉王凭啥就拿捏着不放?王秀青,是不是这么想的?”

  王秀青也实诚硬气,沉声道:“不错!”

  杨光斗摇头道:“错啦,你也好,甚至本官这个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罢,做人做事,那都是没能逃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毛病,举个例子,就像本官手头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见肘,你们按律本该被摘掉官帽子,卷铺盖滚回陵州。但还得帮你们擦屁股,这就是我杨光斗只为流州一州之地考虑得失。但是如果北凉道上每个兵曹都官都如你们两位大人,不用按着规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这北凉官场也就彻底乌烟瘴气了。所以说本官先前所讲的法不外乎人情,并不全对,人情得讲,但人情这东西讲多了,绝非长远之计。陵州官场的前车之鉴,你们这帮在那里十几二十年没能出人头地的可怜家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体会,你们扪心自问,流州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陵州?这会儿马上就要打仗了,咱们这些连摇旗呐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爷们,就不要让王爷这么早就担心这个了,啥时候灭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楼台,人人去北莽捞个刺史过过瘾,到时候再贪些银子,本官就不信了,北凉王还会跟咱们斤斤计较?!”

  王秀青咧嘴一笑。

  在座许多官员也都忍不住笑出声。

  柳珍玩笑道:“那咱们这帮老骨头,可得多活几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没咱们的事啊。”

  杨光斗伸手指着屋内掌管流州钱粮簿书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一个官员,“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岁出头,你最占便宜,回头季俸发下来,请咱们搓一顿。”

  那人挠挠头,苦着脸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这份俸禄,委实是家中有河东狮吼,不将俸禄寄回幽州那边,她肯定要以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时候可少不了往死里一顿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让咱们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请客,这家伙可瞧不上眼那点儿俸禄。”

  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官员破口大骂道:“秦天霞,放你娘的臭屁!昨天还跟我说你偷偷攒下四十几两的花酒钱了!”

  满堂轰然大笑,其乐融融。

  徐凤年见到陈锡亮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

  这位原本文弱书生模样的寒士,肌肤黝黑,瘦了十几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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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三十万碑



  陈锡亮没有身穿青苍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没有穿士子文衫,跟穷苦流民一般无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台面的恐怕就是脚上那双异常结实的狼皮靴,当徐凤年亲眼看到这么一个比流民还要像流民的家伙,哭笑不得。『文 學  .WXBA. 』不过陈锡亮身边有十几骑白马义从护驾,算是好歹给这位在北凉风口浪尖上的书生挣回点颜面。陈锡亮此刻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带着一大帮工房官吏杂役正在搭建辘轳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于有泉水露出的低洼地带,是流州境内难得见到的一方小绿洲,一般而言这样占据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据势力的必争之地,有水的同时,往往就意味着流血不止。

  这个村子的一百多号村民都蹲在远处凑热闹,一些汉子嚼着生硬如铁的烙饼,更多是一脸垂涎中夹杂着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马义从,下马后依旧佩刀负弩,衣甲鲜亮,流州纳入北凉版图之前,边军锐士成为游弩手之前都要来此杀人,把流民头颅当作进阶本钱,偶然也有小股骑队被大队马贼围剿死绝的境地,骑卒身上的佩刀甲胄,从来都是流民首领最值得炫耀的东西。有马有刀,如果还能披甲,那么你就能在流民之地当大爷的大爷了。所以这些白马义从的横空出世,既让村民眼馋,更让他们胆战心惊,只是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据说是个官帽子大到吓人的北凉官员,奇怪的是,他进了村子也没糟蹋娘们,更没抢钱抢粮,只是说了一大通,让人听着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每户人家只要有一人投军,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户籍,还能种上田地?而且是去边境上入伍还是在陵州境内,都可以随便挑,不强求,唯一的差别就是边军的兵饷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没谁愿意搭理,可后来听说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官老爷,硬是在一万兵强马壮的马贼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苍城,听说害死了那个北凉王的很多亲军扈从,很快就要被绑回凉州砍头示众,就算不掉脑袋,官帽子也保不住,这件事,许多当时在城里活下来的流民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约莫是真事,那么这个当官的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不假,可万一到时候给北凉王收拾了,他说的话还能不能作数?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他们说不出来,可不见婆姨不脱裤子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然后当这些村民瞧见了又有一支马队疾驰而至,在村外停马,逐渐走近了一个相貌比女子还俊俏好看的年轻后生,身边带着个黑炭似的小娃儿,身后跟着一名将军模样的魁梧汉子,那身装扮,真他娘的扎人眼珠子,啧啧,怎么都该是个能领好几百兵的武将了。一些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绕出半个圈去好好瞧上几眼,结果给长辈都给赶得远远的,倒是还有些一只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壮妇人,眼睛都在发光,呦,多俏的小哥儿,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气享用了。他们的汉子也不计较这个,撑死了嘴上骂骂咧咧,妇人也都敢还嘴几句,胆大的,都砸砸着厚实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双丹凤眸子的小哥儿吞进肚子里。结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吓得肝胆yù裂,头皮发麻,只见那些白马义从见到那年轻人后,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按刀,同时沉声道:“拜见王爷!”

  白马义从这么一跪,那些负责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哗啦啦跪了一片,他们比起神情肃穆的白马义从要更加诚惶诚恐。

  这段时rì,先是许多光头和尚在流州境内奔波劳碌,化缘布道,后来也有武当山的年轻神仙来这儿云游四方,都把年轻藩王不是说成菩萨转世就是真武降临,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徐凤年轻轻说了句起身,然后走向陈锡亮,那十几位白马义从都自然而然跟在北凉王身后,把青苍校尉带来的那批扈从不露痕迹地隔离,韦石灰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不过也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神情。当初青苍城那场攻守战,兵力悬殊,虽说守城一方总能占据先天优势,可其实青苍的城墙并不高大稳固,而青苍城原先的数千兵力都早已人心浮动,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马义从个个身先士卒,青苍城早就给那一万jīng悍马贼给屠城了好几遭,每逢城防出现漏洞,都有一拨银sè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cháo水攻势,虽死不退,正是这些一条被说成xìng命抵得上青苍城百人xìng命的白马义从,正是他们的不惜一死,才让青苍龙王府旧部生出了死战之心。青苍攻守之惨烈,可以从一个细节中看出,每一名阵亡白马义从,因为被攻城马贼恨之入骨,必然死无全尸,龙象军奔赴救援和马贼闻讯退却之后,青苍城的收尸,之后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冢。

  陈锡亮看到徐凤年,脸上有些愧疚,yù言又止。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井口上,抬头笑道:“是回王府当个没有品秩的幕僚,还是在流州当二把手的别驾,随你挑。”

  陈锡亮随意蹲在井边上,这跟他以往在清凉山的拘谨礼仪大不相同,轻声说道:“虽然还是很怕亲眼看到人死,一直想着去清凉山那边纸上谈兵,在那里即使做不成富贵闲人,可好歹不用担惊受怕。只是现在总觉得这么拍拍屁股一走,就是当了逃兵,当时在青苍城内,王爷的白马义从没有一人退却,青苍城那数千甲士没有退,甚至连城内流民都没有退,我现在这一走,不像话。”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答应做流州别驾了?杨刺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他对你很看重。流州有你们两个搭档,我也放心。”

  陈锡亮摇头道:“别驾是一州最重要的辅官,若是北凉后院远离兵戈的陵州,我自信还能勉强担当,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倾向于能文能武之辈,我还是算了,先把青苍城牧做好了再说,反正只要我想到什么,都会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讳,并不需要别驾这个官身。”

  徐凤年也不为难他,点头道:“随你意愿,反正到时候觉得想要当大官了,自己去跟杨光斗索要官帽子,你不用跟清凉山打招呼。”

  青苍校尉韦石灰站在附近,听到这番对话,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说话的藩王?官帽子还能随便挑?可见那些北凉王要狠狠收拾陈城牧的流言蜚语,都是瞎扯!韦石灰对于清凉山两大红人徐北枳和陈锡亮,早有耳闻,北凉境内一直认为徐北枳事功能耐远胜陈锡亮,治理陵州刚柔并济,据说都快要把文官首领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都给架空了,但是韦石灰相对还是要更加看好陈锡亮,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凭这个读书人能够死守青苍城,而且还真给他守下来了!

  陈锡亮突然说道:“王爷可去过那片衣冠冢?”

  徐凤年说道:“昨夜才入城,想着跟你一起过去祭酒。”

  陈锡亮嗯了一声,站起身,招手喊来工房小头目,轻声交代相关事宜。这时候一名高大健壮的少年从一帮杂役中走出队列,往这边走来,很快就被两位白马义从拦住,手中凉刀已经离开刀鞘半寸,杀机深重。徐凤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个熟人,当初他单枪匹马进入流民之地,在青苍城外的村子外有过一场波折,流民见利忘命,想要劫夺马匹佩刀发一笔横财,这个擅长矛术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独有的彪烈之气,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少年还有个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冲出,才让徐凤年没有痛下杀手,还给了这对兄妹一袋碎银。徐凤年出声道:“让他过来。”

  热血上头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遇上白马义从半抽刀之际,就已经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记得那名英俊游侠的高超武艺,也念恩,感激游侠的不杀和赠银,如今那块碎银子已经被少年刺出一个小孔,穿绳后挂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欢。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执掌所有流民生杀大权的王爷后,想得并不复杂,就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想要亲口道谢一声。少年局促不安,脚步都有些飘忽,好不容易走到距离那年轻藩王五六步远的地方,脑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涨红了脸,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徐凤年柔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你有个胆子比你还大的妹妹。”

  少年终于缓过神,咽了口唾沫,颤声说道:“回禀王爷,小人叫刘剩,我妹妹叫刘余。”

  徐凤年打趣道:“你还知道回禀这个说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腼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爷们学的,他们跟城牧大人说事,都这么说。”

  陈锡亮在一边笑着对徐凤年解释道:“刘剩想要去边境投军,我看他年纪太小,就没答应,不过这名少年力气不小,就准许他帮着衙门做些事情,赚些糊口工钱,手脚伶俐,人也聪明,已经能认一百多个字了,每天空闲就在地上拿树枝写字,其实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没有名,只有随口的小名儿,刘剩刘余其实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凤年看向少年笑问道:“你去了边关投军,要是死了,你妹妹怎么办?怎么不选陵州军,好歹不用上阵厮杀。”

  少年一脸认真回答道:“负责录档的官老爷说了啊,边军拿钱多,而且拿钱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银子不说,立马给咱们在陵州弄出一块良田来,再说了,不都讲咱们北凉军一个打他们北蛮子三四个吗,我去了边境又不是一定死的,要是能用矛刺死几个北蛮子,当个伍长啥的,那我妹妹这辈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说不定连她嫁妆都有了!”

  少年似乎记起什么,赶紧亡羊补牢说了句,“回禀王爷!”

  徐凤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说道:“行,我准你去幽州从军,你小子矛术不错,我是领教过的。等你学会了骑马后,就让皇甫枰升你做伍长。我回头再帮你你妹妹在陵州找户好人家住下。”

  少年讨价还价道:“王爷,我妹妹还得姓刘,行不?”

  徐凤年点点头,然后开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样?现在可以就升你做伍长。”

  青苍校尉韦石灰跟他的扈从一行人眼睛都发绿了,这你娘的,天下掉大馅饼啊,虽说如今不像chūn秋中那么兴赐姓一事,可能够被皇帝藩王这些王朝最权贵的人物赐姓,依旧是草莽英雄们的莫大荣幸。大将军徐骁四十多年戎马生涯,赐姓的次数,屈指可数,枪仙师弟徐偃兵算是一个。

  只是没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后,摇头说道:“这还没杀北蛮子,我咋能当伍长。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还不得托梦揍死我啊。”

  韦石灰差点就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来暴打一顿,你爹娘知道你拒绝了北凉王的好意,那才会真正托梦抽死你小子。

  徐凤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后,去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就说是我让你投军的。”

  少年怯生生问道:“不是去凉州吗?听说那儿兵饷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凉州马上要开战,你矛术是不错,可没经过战阵熟悉,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北蛮子骑军的冲锋。”

  少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那些原本一听说北凉王亲临的村民去而复还,津津有味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爷身前说话,都有些羡慕,这小子上辈子积攒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爷说上话啊?王爷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们都知道整个北凉都是他老人家的家产,当然,这个王爷一点都不老。

  随后徐凤年跟陈锡亮一同前往青苍城南方十里地外的坟茔,战死白马义从的那一座座衣冠冢位于绿洲内,徐凤年的徒弟余地龙和几名扈从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绿蚁酒。

  徐凤年和陈锡亮一一上坟祭酒。

  陈锡亮神情沉重,每面对一座衣冠冢,都会向徐凤年述说冢内白马义从死于何时死于何地。

  祭奠之后,徐凤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突然,一骑来报,说有两个陌生人闯入此地,说是要以水代酒祭奠英灵。

  徐凤年牵马而行,结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达青苍城的宋洞明。

  这位离阳隐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凤年的阵仗,尤其是韦石灰的那身鲜明校尉甲胄,宋洞明哪里还猜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底细,微微作揖后,抬头后笑道:“王爷可算不得以诚待人啊。”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否认,歉意道:“还望宋先生见谅。”

  宋洞明瞥了眼徐凤年身边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直截了当说道:“王爷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韦石灰二话不说就抽出了北凉刀,想要一刀砍下这信口开河的王八蛋的脑袋。

  徐凤年抬起手,拦下了身后xìng子暴戾的青苍校尉,笑问道:“此话怎讲?”

  宋洞明怡然不惧,淡然道:“离阳边塞诗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须马革裹尸还’半句夺魁,要我看来这就是句读书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因此宋洞明有一问要问北凉王。”

  徐凤年平静道:“请问。”

  宋洞明环视四周,冷笑道:“敢问青苍城攻守,北凉阵亡甲士不下三千人,为何独独只有你北凉王的白马义从有衣冠冢,占据这绿洲之地?”

  徐凤年默然无声。

  陈锡亮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继续带着讥讽说道:“人屠徐骁有一万大雪龙骑,次子徐龙象有三万龙象军,北凉都护褚禄山有亲军,袁左宗燕文鸾也有亲军,这些甲士,自然是骁勇无敌,也愿意为北凉而战,可然后呢?北莽举国南侵,靠这七八万人就能答应了?甚至可以说,靠三十万北凉军,就能打赢了?或者说,北凉王你认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无愧于北凉了?”

  徐凤年依旧没有恼火,反问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问道:“北凉既然注定要独力面对那北莽百万铁骑,且不说胜负如何,但务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凉王以为然否?”

  徐凤年点头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朗声道:“那就请北凉王在境内寻一处,做英雄冢,竖立起三十万墓碑!”

  宋洞明接下来死死盯着徐凤年,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死一人!记一名!”

  徐凤年说道:“好,清凉山后山,就可做此冢。”

  宋洞明再度问道:“三十万之中,可有你徐凤年一块碑?”

  徐凤年毫不犹豫说道:“有。先写下北凉徐凤年五字,与所有北凉甲士一般无二,当下只记载生于何时何地。等到死后,再添上战死于何时何处。”

  宋洞明看着徐凤年的眼睛,许久过后,郑重作揖,沉声道:“宋洞明愿为北凉臣子,愿为北凉王出谋划策!”

  徐凤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头后,徐凤年走到这位鹿鸣宋氏子弟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徐凤年放低声音轻声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实仕赵不仕徐,但这又何妨。”

  宋洞明同样轻声道:“北凉王错了,我仕北凉即是仕离阳,不仕天子仕苍生!”

  徐凤年不置可否,“暂任北凉道经略副使,坐镇清凉山,够不够?”

  宋洞明点头道:“足矣。”

  在这个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鸣宋氏宋洞明入仕北凉,朝野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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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北望


  一行人没有急着返回青苍城,徐凤年宋洞明和陈锡亮三人坐在一条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凤年没有对还未上任的副经略使遮遮掩掩,把许多北凉布局和盘托出,例如王灵宝带兵奔赴凤翔军镇剿杀反复无常的降将马六可,是为了给曹嵬的万余轻骑清理路线,甚至可以说龙象军的战前临时扩充,也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埋伏笔,而凤翔兵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凉跟烂陀山六珠菩萨的一桩隐蔽买卖。宋洞明听了后没有从细处着手,而是捡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摆放,自言自语道:“现如今三座战场,褚禄山负责凉州以北的这条主要战线,关隘军镇戊堡驿道,都极为完善,用固若金汤四字形容也不为过。幽州以北有一个北凉占据天然优势的葫芦口地形,守易攻难,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广袤,起伏极小,地势如骏马奔平川,利于骑兵驰骋,我方并无雄城巨镇可依,北莽总体兵力占优,调兵遣将无须阴谋奇策,他们如果选择这条路径南下,直接绕过幽凉两地,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他们的粮草补给线,被驻扎于凉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铁骑一刀切断,这就考究双方的偷袭与反袭功底了。”

  徐凤年瞥了眼陈锡亮,后者缓缓说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凉是否在流民之地设置流州,都会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否则打幽凉北方那条防线,他们就算有百万大军,一样耗不起,毕竟我们北凉军不论骑兵步卒,都极其善战,何况骑卒下马可守城,上马又可以主动出击,这是北莽真正头疼的地方。大将军很早就在边线几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粮仓武库,以备久战。”

  陈锡亮停顿了一下,笑道:“但事实上我们北凉军从来都不觉得一味守城是上策,这一点从大将军和李义山,再到燕文鸾褚禄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壮将领,一脉相承,都达成了清晰共识,所以北凉这么多年的频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备。北莽那边选择现在开战,因为徐骁终于老死了,而且北凉为了吸纳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上,一来是让他们觉得终于有机可乘,二来是他们拖不起,万一给离阳朝廷把中原地带的国力都演化成边关战力,两国国势,只会越来越此消彼长北莽更没得打。可以说,选择流州作为开战地点,即是北莽以为能够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凉一个相当主动的抉择,这并非北凉自负,而是自信,尤其是对我们骑军在家门口作战的自信。”

  宋洞明会心一笑,点头道:“北凉军政其实就像一块精耕细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这个还没领到官服的副经略使大人,也不会去画蛇添足。比起北凉,北莽可谓家大业大,不过多门之室难免多风雨,听说慕容女帝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要对耶律姓氏这个草原旧主大开杀戒,很多不愿南下攻打北凉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们不妨火上浇油一把,随便从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传去消息,北凉愿意尊其为北莽君主,而不认篡位夺权的慕容女帝。这种事情,肯定没办法让北莽伤筋动骨,不过能恶心一下他们,终归是好事。”

  宋洞明说到这里,笑问道:“北凉多半就此事留有后手,对不对?”

  徐凤年笑着点头。

  宋洞明继续说道:“具体的战事谋划,宋洞明不插嘴,北凉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将领,内行做事,我这个外行看热闹就是。但是北莽百万大军,看似气势汹汹,其实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的将近十万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加上还有杨元赞、柳珪这几位老将率领的嫡系军伍,但更多还是一些称不上精锐的军队,到时候我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气打掉北莽某支战力平庸却又人数足够的军队,北莽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北庭草原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对打西线北凉还是东线顾剑棠始终有异议,咱们慢刀子割肉,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当然,这只是宋洞明的一个随口提议。”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插嘴说道:“这本就是褚禄山连环布局里的一个小环节。”

  宋洞明愉悦笑道:“仅是一个小环节啊……哈哈,总算知道为何人人惧怕那恶名昭彰的禄球儿了,难怪南院大王董卓也会在咱们的都护大人手上吃大亏。”

  宋洞明眯起眼,丢了一块石子到溪水中,溅起一阵涟漪,“朝廷那边,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粮和盐铁两事,有一计可让朝廷彻底松口。”

  徐凤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着既让牛拉车又不让牛吃草的念头,抠门得很,到现在为止,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粮,都还没运到北凉陵州码头。如果不是西楚复国一开始就给了他们当头棒喝,估计这批漕粮一百年都不会离开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说道:“很简单,咱们北凉上疏京城,主动要求出兵一万靖难,边境藩王既有戊守边关之职责,也有为国靖难之义,名正言顺。朝廷接连打了两个大败仗,杨慎杏的蓟南步卒被人瓮中捉鳖,只差没有一锅端。阎震春更是为国捐躯,将卒全部战死,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朝廷西楚很难缠吗?咱们北凉一向擅长啃硬骨头,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们北凉来嘛。一万不够,三万够不够?”

  陈锡亮微笑道:“看来太安城兵部会要乱成一锅粥了。”

  先前是徐凤年问宋洞明一个从二品的官帽子够不够,现在宋洞明这个充满调侃意味的“够不够”,真可算是投桃报李。

  徐凤年笑道:“朝廷会恨死你的,我得让高手贴身护卫你这个副经略使大人,否则赵勾死士肯定要来取你的项上头颅。”

  宋洞明没有丝毫笑意,眼神坚毅,轻轻说道:“赵家如果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坐天下?真当北凉就该以三十万甲士死绝换得他们的安稳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不假,可既然北凉也是离阳疆域,北凉数百万百姓就不是他赵家的子民了?天底下没这样的荒唐道理!”

  陈锡亮叹了口气,对此人心生折服。不知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龄人徐北枳,陈锡亮对宋洞明更加心有亲近。

  就在此时,一人坠入溪水,岸上余地龙抖了抖手腕,一脸不屑。

  看到师父转头看来,余地龙大声辩解道:“师父,不怪我啊,是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刚才说了,站着不动还能一根手指头就能放倒我,还说咱们北凉高手其实就那么几个,说些什么他是三品实力,到了北凉之后就没遇到过一个高手。”

  余地龙瞥了眼溪水里的那只落汤鸡,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了一半气力递出那一拳。早知道这么不经打,就手下留情了。”

  韦石灰朝这个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余地龙报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会那个一脸委屈和震惊的自家书童,笑问道:“王爷,听说你收了三个徒弟,是哪个?”

  徐凤年有些无奈道:“年纪最小的那个大徒弟,最不让人省心,所以带在身边,要不然以后江湖上肯定要多出个行事无忌的大魔头。”

  龙象军一骑疾驰而来,翻身下马后,道:“启禀王爷,徐将军和九十亲骑已经到了十里外的杀蛟丘。”

  徐凤年起身笑道:“陈锡亮,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苍城,我去看看弟弟。”

  陈锡亮问道:“这些白马义从?”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说是你们两个需要保护,还是我?”

  陈锡亮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马义从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开口说道:“王爷。”

  徐凤年有些疑惑,平静道:“有话就说。”

  那名白马义从深深呼吸一口,年轻脸庞上犹有尚未被边塞风沙完全吹散的稚气,略微垂下视线,轻声道:“戚华岩,就是那个先前陈城牧所说那个死在青苍城内孩儿巷的,当时我受了重伤,坐靠在墙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挡下了马贼的十几下砍刀,死前也没能留下什么话。但我觉得应该替他跟王爷说一声,他戚华岩没有后悔加入白马义从。”

  他眼神清澈,笑了笑,问道:“王爷,啥时候打仗?我想进先锋营。”

  徐凤年反问道:“戚华岩战死了,要是你丁宣也死了,有几个人记得住他?”

  那个被喊出名字的白马义从咬了咬嘴唇,灿烂笑道:“以后跟很多将军们一起葬在清凉山的后山,不怕给人忘了。”

  丁宣挠挠头,说道:“不怕王爷笑话,因为戚华岩,我是在青苍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如今还是很怕死,只是丁宣全家当年跟着大将军一起到了北凉,已经把这里当家了。我爷爷说了,就算死,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凉,这里就是咱们丁家的根。家里长兄也做了官,几个弟弟都在读书。我只要去边境上杀北蛮子,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徐凤年笑道:“先锋营轮不到你去抢位置,老老实实做你的白马义从,真到了需要你上阵的时候,别的不说,咱们的坟,还能做个邻居。”

  丁宣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刻,年轻藩王身形一闪而逝,众人只觉得清风拂面。

  就连那个刚从溪水中走上岸的书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让武帝城王老怪都有来无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没来由记起一事。

  先前相逢,北凉王化名徐奇。

  奇字。用在名字里,可不是什么好字。

  命奇之人,在史书上一贯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顶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叶白夔,非但没有帮助大楚问鼎天下,反而殉国。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认边功第一,却至死都没能当上大将军的骆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说法。

  陈锡亮轻声开口道:“三十万碑,恐怕要一直从王府后山绵延出去数十里,工程巨大,而且大战在即,宋先生,咱们会不会文官动动嘴武将跑断腿之嫌?”

  宋洞明平静道:“放心,此举不需动用王府钱库分毫,更不至于影响边关兵饷。自有无数个家中子弟在边关作战的家族出钱出力。谁敢逃避,我这个新官上任的副经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烧在他们头上!我就是要他们知道,打这场仗,不是徐家一家之事,是整座北凉之事!”

  陈锡亮动了动嘴唇。

  宋洞明看向这名锋芒内敛的年轻书生,柔声笑道:“锡亮,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不近人情?”

  陈锡亮摇了摇头。

  宋洞明感慨道:“不这么做,北凉是守不住的,到头来苦的还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后家破人亡相提并论。黄龙士满口胡言乱语祸害春秋,但有一句话,发人深省!”

  陈锡亮问道:“可是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洞明笑着摇头。

  陈锡亮继续问道:“匹夫不可夺志?”

  宋洞明还是摇头,轻声说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无愧。”

  陈锡亮神采奕奕,点头道:“受教了!”

  杀蛟丘,是一处微微高耸的小山坡。

  史载大奉朝边疆将军骆公明曾经在此射杀蛟龙。

  山坡底部有九十余骑兵下马休憩,人人甲胄,难掩鲜红痕迹,原本都是龙象军的漆黑铠甲,浸染了太多来不及擦拭的马贼鲜血。

  如今被北凉百姓敬称为小王爷的徐龙象独自站在坡顶上,眺望北方。

  自从他着龙象骑军一路把君子馆在内三大军镇碾压殆尽后,北凉都说大将军次子开了窍,而且自幼便有神灵附体,才生而金刚,拥有龙象之力。甚至在还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当陵州将军的时候,尘嚣四起,都说徐龙象做北凉王,北凉才能安稳。

  这趟徐龙象带兵入驻流州,先是把那一万藏有北莽精锐的马贼杀得片甲不留,之后把麾下九十来个都尉都喊到身边,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带着他们一人两马,一刀一弩,四处杀人。

  大小战事二十多次,杀敌一千四百余,己方一人未死。

  这些实权都尉佩服得五体投地,把这个比所有人都要年轻许多的统帅奉若神明。

  只可惜这趟游猎,没见着小王爷的那头黑虎,也没有见到小王爷身披那套鲜红符甲。

  而且徐龙象与谁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没谁能有机会说上什么多余的言语。

  徐龙象站在杀蛟丘上,背对所有下属。

  坡下没有人知道这个还是少年岁数的统帅在想什么。

  突然所有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到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掠至山坡,众人下意识要抽刀,等到看清楚来人面貌后,如释重负。

  是北凉王!

  也就是他们主帅的哥哥。

  徐凤年来到徐龙象身侧,一只手轻轻按住少年的脑袋,兄弟两人,一同望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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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北凉亲家


  果不其然,负责迎驾的流州典学从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的高大身影,风尘仆仆,原本柳珍还有些忐忑,王林泉毕竟曾是给大将军扛旗的马前卒,是亲信中的亲信,如今又成了新凉王的老丈人,是“两朝”权贵,他一个典学从事哪里敢在这么一号红人跟前拿捏架子,不过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说话,虽未刻意热络言语,不过看人眼神都带着股真诚,这让柳珍心底舒坦了几分,柳珍先前有所耳闻,北凉那两条同出自青州的过江龙,大文豪陆东疆领衔的陆家极难伺候,北凉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则待人周到,也从未传出林家下人仗势欺人的风言风语,现在亲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领着来到旧龙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静别院,一路上并无剑戟森严的严密护卫,眼光毒辣的王林泉开始心里头还有点疙瘩,觉着刺史大人杨光斗太不上心,不过很快释然,当今天下,有几个高手敢来北凉王身前显摆武艺?

  不过王林泉和柳珍跨过院门后,看到眼前一幕,面面相觑,只见年轻藩王正坐在台阶上,卷起袖管,给弟弟徐龙象洗头,那位三万龙象铁骑的少年统领,则蹲坐在下两级石阶上,撅起屁股,朝着水盆低头。柳珍不敢多待,连忙告辞,徐凤年一手握着徐龙象的束发,一手给弟弟涂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见着老丈人后,只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边,徐龙象转头咧嘴一笑,算是见面礼了,王林泉难免受宠若惊,在北凉,小王爷对谁都没热脸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边,也少有笑脸。徐凤年一边给徐龙象洗头一边随口说道:“流州大小生意只有交给王伯伯打点,我才能放心,闲言闲语肯定不会少,有人会说我任人唯亲,说我掉进钱眼里,只顾徐家钱袋子,不顾北凉千秋大业,否则就算是举贤不避亲,为何独独重用王家,却把人才辈出的陆家置之不理?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别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陆家自从上柱国陆费墀去世后,陆东疆暂时还撑不起陆家,咱们这位陆擘窠陆大家啊,入凉之后先是为了陆家子弟求官,被女儿陆丞燕拒绝后,这会儿又开始跟人争夺北凉文坛领袖的位置,一刻都没闲着,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折腾去,只要他不过界,清凉山这边的年夜饭,总有他们陆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叹了口气,没有多嘴说什么。虽说徐家陆家和他王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同根,可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家看不长远,他王林泉总不能跑去陆东疆面前说三道四,而且陆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读书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从不会把他这么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放在眼里。陆王两家因为各自女儿得以在北凉平起平坐,王家不觉得有什么,代代仕宦的陆家那可是引以为耻的事情。徐凤年帮着把弟弟的头发拧干,抬头看着始终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问道:“怎么,王伯伯,不认识我了?”

  王林泉轻声苦笑道:“王爷,小女初冬向来不谙人情世故,这会儿又跑去书院瞎胡闹,实在不成体统,王爷该打骂她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

  徐凤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别人娶妻是怎么个法子,反正我们徐家一向没有把女子藏在家里的规矩,王伯伯,你是见过我娘亲的,徐骁敢吗?”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爷说笑了,王妃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与王妃相提并论,大将军对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当得起。”

  徐凤年抬起袖口胡乱擦了把脸,问道:“王伯伯你要不说些徐骁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黄蛮儿聊天,总喜欢拣他的英雄事迹,每次我问起那些著名的大败仗,他总是避而不谈。”

  王林泉点了点头,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岁月的老人大多如此,回忆往事一如翻开一本泛黄老书,读那些个老旧故事。王林泉坐在台阶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开始说那几场几乎让徐家军跌倒后几乎再也没能爬起来的血腥战事,当年那些让徐骁吃足苦头的战场对手,如今都已无人问津,正史上大多也未有些许笔墨,其中有旧离阳王朝的两位藩镇将领,联手给徐骁下套,王林泉说那是一场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战,徐骁当时不过是一员校尉,带着麾下六百jīng锐入城,结果对上了三千步卒,最后逃出城的只有徐骁在内的四十六人,这不算什么,那两名藩将最后还把徐家士卒的首级当作叛军,上报朝廷领取军功,朝廷允之。徐骁在短短一年后就带着私兵踏平了这两座名义上归顺赵室的藩镇。徐骁最穷困潦倒之时,其实与流徙匪徒无异,朝廷不给军饷,当地官衙视为仇寇,就只能剪径劫掠,不过尽量不伤人,夺人财物后也会悄悄记下姓氏,在徐骁平步青云之后,那些当年被徐家甲士抢过财物粮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笔丰厚回报,其中就有差点位列《佞臣传》的赤水郡柳家,当年不过是被徐骁夺了价值两百余两的货物,对于柳家而言无关痛痒,可若不是徐骁发话,柳家一旦登上《佞臣传》,那就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灭顶之灾了。

  王林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却是笑道:“记得决定打西楚那一次,军中有很多人对朝廷的排兵布阵意见很大,都觉得要打叶白夔领军的西楚,还这么勾心斗角,这仗根本没得打,咱们徐家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没理由顶在最前头送死。当时有几名已经封官授爵的老将军喊得最凶,那会儿可真是人心浮动军心不稳啊,徐骁找他们谈了一次,我当时是大将军亲兵,就护着营帐,记得很清楚,吵得很厉害,反正那之后这些将领大多就都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没几个,然后褚都护袁统领和燕文鸾尉铁山这些当时还算青壮的一拨人,都临危受命,当上了将军。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们,其实自己人也都心里没底,好在褚都护和袁统领带头打了几场硬仗胜仗,赢得那叫一个匪夷所思,王林泉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见过几个当初退出徐家军的老人,加上许多因伤不得不退出军伍的徐家老卒,就被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欢经常说北凉的坏话,yīn阳怪气。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终籍籍无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报,这么多年下来,一直说着大将军的好话,当年,人微言轻,没人愿意听他们的絮叨。”

  徐凤年点头道:“眼下北凉境况也差不多,其实道理也不复杂,很多人在本质上是生意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孙联姻、诗词唱和等等,心里都有一本记得清清楚楚的账薄,但这种人毕竟还是少数。”

  徐凤年笑了笑,淡然道:“因为从没有付出过,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爷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徐凤年帮徐龙象洗完头发,又帮着束发,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这位财神爷手头上还有一大堆事务要等着他定夺,就不再留在这里。徐凤年看着老人离开院子的背影,心想看来是该挑个良辰吉rì娶亲纳妃了。否则这么拖着,现在还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陆两家说不定就要恶言相向,吵来吵去,到头来里外不是人的还是他这个女婿。一个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着他身后的整个王家就人人淳朴,而陆家虽然暂时看来给清凉山惹了许多笑话闹剧,但以后北凉不得不靠着这个亲家陆氏去跟辖境内读书人打交道,徐凤年端着木盆站在台阶顶上,自嘲笑道:“都是斤斤计较的生意人。”

  徐龙象站在哥哥身边,少年嘴边已经冒出微青的胡渣子,瘦还是瘦,但个子也高了许多。

  徐凤年正想要跟黄蛮儿说些积压心底很多年的言语,空中那头青白隼冲刺而坠,带来一封简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两个消息。

  南海观音宗近百练气士已经进入陵州境内。

  江湖上突兀出现吴家剑冢一百骑,直奔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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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树叶红了


  第八十章 树叶红了


  徐凤年悄然返回清凉山,正如樊小钗直觉预测,北莽确实开始驱兵南下了,而且还是分兵三路,各自扑杀凉幽流三州,这与原先北凉方面所料相差悬殊,因为敌方阵营多了一个临时夺权上位的董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因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后一直空悬,原本连封疆大吏都说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莽此次出兵,徐凤年也不不敢确定是出自太平令经略北凉的jīng心手笔,还是董卓刻意为之的胡搅蛮缠,很多时候都说以不变应万变,是聪明人擅长的笨法子,可这种涉及两朝最终格局走势的兵事,就像高手过招,不光比拼内力深浅,还要考校双方的心机,设下的陷阱,尤为忌讳贪小失大,赢下一连串战役却输掉大局的前车之鉴,不用去太远的史书上去翻,近在尺咫的chūn秋之中就有,徐凤年之所以如此头疼,说到底,还是北凉的家底远远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开花,一边让拓跋菩萨领兵镇压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边用南朝jīng锐骑军“撩拨”北凉,甚至还能分出大批人马去屯兵东线,对顾剑棠一手打造出来的两辽边线虎视眈眈,当然,傻子也知道最后的东线对峙,离阳和凉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摆摆架子而已,否则不会连蓟州北关的三个贸易集镇都没有关闭。独自坐在听cháo湖湖心亭中的徐凤年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这里拿出兵靖难逼迫太安城就范,不得不放松漕粮入凉的禁运,以及变相承认流州的名正言顺和宋洞明的僭越官职,朝廷就立马还以颜sè,干脆连遮羞布都懒得找一块了,据说蓟州北边的边贸往来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而那个曾经被徐凤年扬言要剥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风云变幻之际,在被义父顾剑棠丢入蓟州边境后,更是平步青云,如今都已经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蓟老卒的捣马校尉,麾下大小卫所戊堡二十余座,同时身兼三郡治政大权,所辖疆域越来越向北凉靠拢,此子手中权柄之巨,几乎等同于半个刺史加上一个实权将军,这无疑是离阳赵室对徐凤年这个北凉藩王的一种无言嘲讽。尤其是蓟州雁堡的长公子李火黎暴毙于快雪山庄后,在离阳王朝边陲重地炙手可热的袁庭山马上就要成为雁堡的乘龙快婿,娶了那位艳名远播又绰号“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辽地的大皇子赵武关系莫逆,可以说,袁庭山羽翼已丰,甚至连太安城权贵都不再简单以顾剑棠义子等闲视之,袁庭山作为一条丧家犬,才用了两年时间,就俨然成为王朝一颗熠熠生辉的将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已经将袁庭山抬高到视为徐凤年命中宿敌的地位。

  徐凤年坐在亭中长椅上,膝盖上搁有两盒棋子,握有十几颗圆润可人的棋子,久而久之,浸染有他的体温,不再沁凉。

  徐凤年思绪飘到了那座小时候内心深处既恨且怕的那座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时候他总觉得清凉山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凉州城,才知道武当八十一峰,走出北凉后,更是亲眼目睹许多雄山阔水,随着阅历增加,当年许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头都不由自主地轻减。

  上yīn学宫大祭酒齐阳龙进入太安城后,再后知后觉的迟钝官员,也察觉到了一丝风雨yù来的气息,齐祭酒虽然暂时只是在国子监担任一份闲差事,官职品秩甚至远远不如右祭酒晋兰亭这个后生,更让人难以琢磨的是国子监辖有七学,在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才得以通过新增武学,而学问之高齐天高的齐大祭酒,竟然就偏偏做了这个最不入流的武学监事,论流品,勉强能与的国子学直讲相当,论原先国子监内的座位交椅,门庭冷落的武学主事人,比起颇有实权的国子学官员,差了一整条京城御道那么远,可事实上,那些个往rì里还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讲,给齐阳龙提鞋都不配,这段时间,别说是国子监以晋兰亭为首的六学大小官员近百人,就连国子监数万学生都急红了眼,家族门第属于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间就从国子学太学转入武学,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们哭着喊着要进入武学,家中父辈早已开始用银子打点门路,送银子俗气,可离阳王朝如此强盛,开创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云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谁还没有几幅珍稀字画?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赝品二字的,是顺畅进入礼部大佬们那几座大门的最佳敲门砖,别管京城人嘴上怎么怒骂北凉境内那个年轻人,牵涉到真迹鉴定一事,那家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众,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为“赝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货。再说了,年轻人虽然姓徐不姓赵,可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方藩王,又打赢了公认天下无敌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圆的,一幅字画,在京城这里板上钉钉都能卖出一个让人咂舌的天价。

      徐凤年对此事谈不上有何感触,更多还是关心那场呼之yù出的“龙鹿之争”的杀局走向,根据密报所述,这位被赞誉为一人可当百万甲的大祭酒,可不是真的在国子监武学那一亩三分地小打小闹,而是开始在赵家天子的授意下开始编撰新经,连以官家身份,为赵室第一次完整阐述儒家圣人经义,看似是为科举锦上添花,实则是要撼动张庐的根基,这次齐阳龙领衔编撰经典,只看辅佐膀臂两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视程度,理学宗师的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皇亲国戚的大学士严杰溪,这两位都仅是齐阳龙的辅编官。齐阳龙真的只是在编订几卷书籍吗?他那是在为从今rì起的数百年天下所有读书人订立规矩啊。

      徐凤年握紧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语道:“碧眼儿输了还好,反正张庐对北凉一直怀有敌意,要是齐阳龙还能压下碧眼儿,以后北凉的境地只会越来越糟糕?难道奢望这个注定陪祭太庙的齐圣人对北凉另眼相看?当初输了天人之辩的王先生就说过,齐阳龙对北凉在内的所有藩王一直恶感深重,说过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个为君王谋的帝师货sè啊,不过比起他的学生荀平,齐阳龙这个老师无疑要老辣圆滑许多,知道什么不该出山什么时候应该出山,反正独善其身和达济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着就是齐阳龙,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少几个?”
徐凤年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太安城不让人省心,自己脚下的北凉王府,也不是什么小院溶溶月浅池淡淡风的场景啊。

  清凉山上下都知道来了个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是一个来自江南道鹿鸣郡的读书人,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道的副经略使,这在离阳王朝十数个道中是史无前例的高品官职,照理说应该是正三品和从二品里的一个,可太安城赵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认,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凉这边瞎折腾。传闻如此一来,陵州金缕织造局的主事人王绿亭大为头疼,也不知如何缝制一身符合“副经略使大人”的得体官袍,官补子到底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孔雀,至今都还拿捏不定。清凉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两个年龄还要更小的读书人,出身北莽华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连寒庶子弟陈锡亮也成了流州青苍城的城牧,再多一个骤然得势的宋家读书人,也就那么回事了,何况听说此人在朝廷砥柱纷纷浮出水面然后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间,跟当今储相之首的殷茂chūn还争夺过状元,这么一号风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陈二人高出太多,北凉如今风气变换,读书人的地位逐渐水涨船高,已经是大势所趋,对于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横空出世就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当初徐陈两人在这件事上是吃过不小苦头的。好在清凉山上就算是个马夫厨子,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角sè,对于宋洞明的到来,也没太多探究心思,宋洞明进入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弘王府后,既没有当初徐北枳那般放荡不羁悠游度rì,也不似陈锡亮那样深居简出极难遇见,没有合身的官袍,就穿着一身寻常文士儒衫,平时住在山腰一栋幽雅别院,有意无意中,笼络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内郁郁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怀圭,由于谐音怀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心怀叵测”四字,为人忌讳,因此哪怕视野极好,天气清明之时,推窗便可看到半座凉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废多年,宋洞明就拣选此地作为下榻处,府上仆役只知此人从未踏足去那“莺莺燕燕衔红泥”的梧桐院,但是经常有手握披朱大权的院中女子往来两地,然后不断有陌生脸孔进入怀圭院,其中有人离开有人留下,后者就住在怀圭院附近坐落山腰的绵延院落之中,这就很能让人浮想联翩了。

  徐凤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当大用,只是相较人心朝向并不复杂的徐北枳和陈锡亮,宋洞明就要难用太多。

  凉莽开战在即,就像他此时握有一大把质地奇佳的棋子,北凉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将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鸾,锦鹧鸪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褚禄山,袁左宗,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等,雄才辈出,简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种能让离阳都眼馋垂涎的官员,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与永徽年间那一大波雨后chūn笋般冒头的庙堂忠臣相提并论,这也难怪离阳朝廷喜欢讥讽北凉有样学样,徐骁瘸了,连带着整个北凉官场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难成气候。打仗,不是说武人能征善战不怕死就行的,尤其是即将到来动辄需要在一场局部战役中投入数万甚至是十数万兵力的大战,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后腿,若是还能与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凤年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只见从清凉山山脚开始,不断有鱼凫弩向空中激shè而出,越靠近这座他这个北凉王正值小憩的听cháo湖,弩箭就越来越繁密,在徐凤年亲手提着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两颗头颅从北莽返回之后,敢到北凉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彻底销声匿迹,毕竟能够混到出人头地的江湖人士,不论身负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愿意自投罗网的傻子,尤其是在徐凤年与王仙芝一战傲视武林后,许多潜藏在北凉多年的chūn秋豪阀死士就随着那些将种富绅一起默然离境,这伙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凤年想不到谁能够完全隐藏气机来到清凉山山脚,然后暴起闯府,甚至连徐凤年都无法清晰捕捉那个模糊身影,照理说,赵室如今要希望他去跟北莽扳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于北莽那边,洪敬岩和慕容宝鼎先前才出现在流州,应该不会还有谁吃饱了撑着单枪匹马来触霉头,拓跋菩萨有这份实力,但北莽军神的心境,一直更倾向于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建功立业。

  就在徐凤年纳闷之时,就看到不远处的听cháo阁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凤年有一瞬间的失神。

自己还没有上山练刀的时候,他带回了那个白狐儿脸,那是一场鹅毛大雪的凛冬时节,白狐儿脸在湖上“走刀”,那会儿,徐凤年真的以为这就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刀法了。现在回头再看,白狐儿脸当时的刀势刀意刀法仍是上乘,但恐怕距离之后太安城见过的顾剑棠跟曹长卿针锋相对的方寸雷,还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但白狐儿脸始终是他三年游历途中第一次确认无误的江湖高手,当然那之后,老黄,从湖底出世的带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楼,羊皮裘老头儿,这些人就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各有风姿,无一不让人仰慕神往,对江湖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携单刀出楼的白狐儿脸跟那抹高大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错身而过。

  徐凤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觉的些许停滞后,立即辨认出来者身份,是一个在完全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一个嗜好吃剑的无名剑客,隋斜谷。

  正是老人的借剑,让徐凤年从人猫韩貂寺手中捡回一条命。

  徐凤年站在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台阶,吃剑老祖宗就来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独臂老人抬了抬断臂的那只袖管,被削去了大半截,啧啧道:“顾剑棠这个岁数,可没这等凌厉刀法,一刀就大致相当于八年前的顾剑棠了,两刀的话,还了得?”

  徐凤年跨下台阶,微笑道:“晚辈见过隋老前辈。”

老人开门见山道:“你家的待客之礼就不计较了,你小子欠老夫一条命,先送上七八柄好剑开开胃,之后如何报恩,慢慢算。你小子从武帝城那里把王仙芝的家当都给抢了去,想必老夫这趟有口福了。”

  徐凤年笑道:“不巧,剑冢家主先前在河州那边拦路,那些名剑毁去十之七八,不过既然是老前辈登门,府上库藏还有,好剑总少不了前辈便是,住一rì,就管饱一天。”

  老人瞥了眼这个当初自己还能高高俯瞰的年轻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就这点最让人讨厌不起来,虽说不是啥好鸟,但有一说一,也不小气。”

  老人跨入湖心亭,徐凤年跟在身后小声问道:“邓太阿没有跟前辈一起进入北凉?”

  隋斜谷白眼道:“他才不乐意搀和庙堂纷争,老夫也一样,只不过澹台平静那婆娘是老夫心中唯一的魔障,都念想了整整八十年了,她既然来了北凉,老夫自然要盯着她才行,万一她红杏出墙去,老夫也好立马宰人。”

  徐凤年哭笑不得,对于这种比常人一辈子还要漫长的纠缠,自然是只能乖乖袖手旁观。

  徐凤年很快等到消息,白狐儿脸不但出楼,还出城了,只佩了一柄单刀chūn雷,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带着帮忙背着绣冬刀和捆绑七柄剑的王生一同赶赴北莽,临了连一声道别都不乐意跟他说,这让徐难免凤年心有些戚戚然。

  隋斜谷一屁股坐下后,一句话就石破天惊,“有谢飞鱼帮忙,捕捉蜀地大小蛟龙,陈芝豹很快就会追上王仙芝了。”

  老人一脸幸灾乐祸道:“徐凤年,你小子难不成跟姓名里带芝的家伙都有宿仇?”

  徐凤年苦笑着摇头,但是心头一惊,缓缓点了点头。

  他记起了八百年前大秦王朝最隐蔽的那个影子,名字中不带芝字,却叫曹之。

  老人就是随口一说,对这种理不清剪还乱的命理之说其实并不关心。

  脸sè有些yīn沉的徐凤年斜靠着亭子廊柱,闭上眼睛。

  然后脸sè开始明显好转,站起身,再次起身望向远方。

  有两条雪白长眉的隋斜谷伸出两指,捻动一条长眉,盯着这个心境转换的年轻人,缓缓陷入沉思。

  从溪风细雨的东南到黄沙粗风的西北边塞,有一对师徒走了万里之遥,终于就要进入北凉,就要走近那座香火不绝的武当山,最终会这个祥符元年年尾,在大雪纷飞中登山。

  此时,年轻师父背着顶疲力尽的年幼徒弟,行走不快。

  “师父,当了道士,是不是就要背很多书?”

  “也不一定。”

      “师父,许先生说你是山上最大的道士,我既然当了师父的徒弟,就要好好修行,一心向道。我怕做不好。”

  “人生在世,随遇而安,就是修行,也是福气。”

  “师父,我不懂,什么叫随遇而安?”

  “就是累了就停下来,不累了再走。我们道士求道问道,其实从来不在天上,就在我们脚下。”

  “师父,那你让我自己走,我不累了。”

  “没关系,师父再背背你。”

  “可是师父,这样不就不随遇而安了吗?”

  “余福,记住,世上有些事,比修行还重要。”

  “嗯?”

  “就像你走在路上,看见了某个人,哪怕不累,也不愿意走了,那你就可以停下来,看着她。看似有违天道,可师父的小师叔看来,物情顺通,无违大道。我道不道,何需本心之外之人来道?”

      “唉,师父,听上去当个道士真难。不过师父你也有师叔啊?”

     “师父当然shi叔,师父的shi叔也会有shi叔。以后,山上也会有人喊你shi叔和shi叔祖。”

  “师父,你看,那边有棵树的叶子都红了。”

  “那我们就停下来看看?”

  “好!”

  武当道人李玉斧把徒弟余福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一起抬头望着那棵秋叶鲜红似火的黄栌树。

  秋树如女子着红衣。

  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李玉斧低下头,看着目光痴然的孩子。

  小师叔,你真的还要一梦三百年?

  李玉斧分别看了眼天地,眼神坚毅。

  世人证道,似乎都是证那天道。

  脚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却给遗忘了。

  天道再高终有顶,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

  大道却无穷尽。



  

[ 本帖最后由 一曲轻箫御晨风 于 2014-7-17 11: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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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霜杀百草(四)


  杨慎杏所率数万蓟州老卒被诱入大瓮中,给当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离阳王朝开了个坏头,在曹长卿还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经在广陵道边缘地带丢失了将近十万精锐,这让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赵家朝廷的春秋遗民变得心情复杂,既有忧虑泱泱离阳的真实战力,到底是否真有抗衡北莽并且一举胜而吞之的国力?内心深处或多或少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年那个靠着徐骁在内一大批骁将打下天下的离阳,二十年以后,还不是依旧要在西楚这边吃瘪?古话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了,难不成真的要变天?阎震春全军覆没之后,名义上的南征统帅卢升象日子还是煎熬,虽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权依旧寥寥无几,将令难出大帐,甚至还不如临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功勋老将,这其中,原本众望所归出掌大权的姑幕许氏的顶梁柱,龙骧将军许拱遗憾落败,继续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于补偿这位猛将的心思,太安城内传言许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视两辽。随着离阳京畿之地的第二拨大量兵马调动,西楚也不甘落后,借着接连获得两场大战巨大胜利的东风,一个叫寇江淮的年轻人在谢西陲名声鹊起之后,也紧随其后,打出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漂亮战事,在东线与用兵颇有独到见解的广陵王赵毅的对决中,竟然稳操胜券,两旬之内连克黄砚关、地斤泽在内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飞猿军的三千亲兵,皆能被甲渡水过涧,捷如猿猱,在东线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诡谲,不但擅长长途奔袭,而且每得城却不守城,四次截杀赵毅援兵,除了一次未能得逞,三次都全歼援兵,至今已是斩首万余,战功显赫,因此在东线上,大片原本原属于赵毅用以滞缓西楚东进的过渡区,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沦落到无人敢守无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马来去如风,慢慢蚕食,为此赵毅在军机重地春雪楼大发雷霆,问话于楼内将领,谁能去揪出这个迄今仍未正式出现在战场上的寇江淮,哪怕能与其远远见上一面也好!

  可惜当时赵毅的左膀右臂卢升象已经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况还是南征主将,肯定无法再为一座春雪楼出力,步军大将张二宝则待在南境,赵毅也不觉得一个初出茅庐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张二宝出马讨伐,曹长卿还差不多!最后赵毅用五百里加急下令自己的心腹爱军横江将军宋笠,立即由广陵北门返回春雪楼,那个在富贾身上雁过拔毛大肆收刮油水的广陵名将,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缓,听说嗜好收藏美人的横江将军,南下之行还顺道收纳了两名落难的美艳女子,这也就罢了,为了催促此人速度南下御敌,广陵王甚至让自己的嫡长子赵骠亲自出城百里隆重迎接,足可见对这名“福将”的倚重。

  如果说这还是只是离阳内忧,那么外患,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万大军开始南下,不但对北凉虎视眈眈,更觊觎那北凉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这个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热闹非凡,走了一个曾经独身西行万里白衣僧人,又来了一位学问齐天高的齐阳龙,在这段时间内,又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头,但很快就复归寂静,而他能够被人记住聊上几句,还要归功于张首辅的一句点评,“器局不足以容纳才气”,不论首辅大人的评语高低,这位被朝廷视野惊鸿一瞥的年轻人,叫孙寅,是太安城最为憎恶的北凉人士,如今在门下省任职,勉强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简出的孙寅很快就被京城抛之脑后,甚至远远比不上从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吴士帧。

  在坦坦翁大闹尚书省脚踹兵部卢白颉后,桓温非但没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传出,坦坦翁极有可能会成为从不设门下省主官的离阳王朝,第一位完整执掌整座门下省的大人物,官阶也开始真正与张巨鹿平起平坐,跻身王朝内屈指可数的正一品!不光如此,还有人说坦坦翁此次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双雕之举,除了是要为齐阳龙入主中书省担任中书令做铺垫,而且只要传闻属实,那么原本只在名义上分割尚书省权柄的中书门下两处,就会彻底脱离首辅大人的掌控,到时候碧眼儿在永徽之春中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格局气象,显然会一去不复还。至于此事真假,恐怕整个离阳王朝也没几人敢拍胸脯确定,事实上两大当事人之一的桓温也不知事态走势如何,但家门口都快被踩踏的坦坦翁似乎始终不怎么上心,倒是那些门下省的清贵黄门郎都坐不住了,变着法儿拎酒去“暂任”左仆射大人的府邸讨要内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与人说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还直言不讳,反正我桓温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边撒泼打滚,也要死皮赖脸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门下省内提拔。此言一出,门下省皆大欢喜。

  在门下省暗流涌动之际,担任从八品录事的孙寅还是每天按时点卯按时离去,在张首辅评论广为流传之时,有说孙寅会进阶从六品的符宝郎,毕竟此职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虽比不得去年新设的“书房处”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侧,可依然足以让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弟相当眼馋,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门下省大小官员本就不喜这个性情孤僻的外乡人,乐见其不成。孙寅的这个录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挥临时添设的官身,旧有六位录事主事都默契地联手将孙寅排除在外,孙寅其实每天在门下省官衙内无所事事,甚至也不见他翻书练字,坐在录事房最阴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发呆还是发呆。起先录事主事都忌惮这个年轻士子终归是坦坦翁“钦点”之人,好歹要留与他一点颜面,暗地里如何绊脚是一回事,明面上还能和和气气,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就发现左仆射大人把这家伙丢进门下省后,根本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单独召见孙寅,唯一一次踏足,还是跟一名老资历的年迈令史谈古论今,从头到尾,都没看孙寅一眼,如此一来,此地衙房内就连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孙寅无形中成了门下省最清闲的庸人,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甚至可怜到无错可犯。

  秋雨连绵的黄昏时分,孙寅默然走出屋子,抬头看着阴沉天空,期间身边偶有同僚进出,都是相互视而不见。然后孙寅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后,两人并肩而行,远处一些身影看到这一幕后都瞠目结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给一位年轻后生撑伞而行!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能坦然处之?!孙寅开口说道:“听说首辅大人今天在府上设家宴,左仆射大人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个闭门羹?”

  桓温平静道:“见不见是碧眼儿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孙寅眉头紧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当时在宫内设立书房处是为了针对张顾两庐,如果多出一个中书令,就真要撕破脸了。”

  桓温笑道:“你小子其实是想说图穷匕见这四个字吧?”

  孙寅点了点头。

  桓温没有就这个话题延伸出去,而是问道:“你这段时日在想什么?”

  孙寅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截了当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张巨鹿。襄樊城有陆诩为靖安王赵珣代笔上疏,名动京城,在我看来,依旧还是头疼治头脚痛治脚的药方子。”

  桓温笑眯眯道:“哦?”

  孙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暂时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边八字可说。”

  桓温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辈子,自是洞见幽远,轻声笑道:“看来是为太子殿下写的一份东西,你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继大统,如何初坐龙椅面对两班旧臣,如何扮演孝子严父,又该如何稳固版图。孙寅啊孙寅,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一个不曾当过地方官甚至连百两黄金都没摸过的贫寒子弟,就要跟人讲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骛远了?那读书人荀平,好歹是齐阳龙的得意门生,尽得纵横术真传,而碧眼儿也曾在我们恩师门下浸染多年,你?”

  孙寅反问道:“江河野鲤跳不得龙门?”

  桓温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还帮着撑伞的桓温笑过之后,感慨道:“读书人的好世道来喽,也许一篇文章数万言,就能买来一个帝王师。”

  说到这里,桓温转头看着这个北凉年轻人,好奇问道:“如果侥幸被你做过了荀平和碧眼儿,接下来轮到做谁?”

  孙寅伸手指了指自己。

  桓温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两个字,“该杀。”

  桓温收起伞,两人坐入一辆早已妥当的马车,缓缓驶向那条权贵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帘子,望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自言自语道:“照理说是该树倒猢狲散,可到时候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就看殷茂春王雄贵这帮我们两人亲自提拔起来的永徽春笋,是否会立即变味了。”

  临近首辅府邸之时,桓温轻声道:“儒家圣人曾言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但是以后的朝堂,会有越来越多如你这般的圣人门外之人,怕就怕你们一朝权在手,负尽天下苍生。”

  孙寅默不作声。

  到了张巨鹿府外,坦坦翁撑起雨伞就下了马车,不出孙寅意料,一脸尴尬的张家门房告之坦坦翁今日是张家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显然,坦坦翁如今也成了“外人”,桓温没有为难那个再熟络不过的门房,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台阶。孙寅没有立即跟上,看着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眼黑压压的天空,不知为何,头顶没有夕阳,没有余晖,但孙寅还是觉得一个某人独力撑起的王朝,走到了暮色中。

  张巨鹿的死,帝国最后一缕余晖也将消散。

  大概是桓温终于意识到年轻人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在距离马车还有百步的地方停下身形,转头望去。

  看到那个步履沉稳的晚生,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自己当年身上也曾有过的朝气。

  力挽狂澜,舍我其谁?!

  还记得很久以前,恩师门内,朝野上下,都公认两个碧眼儿才当一个桓温。

  但桓温从不如此认为。

  哪怕当时恩师与先帝既定是他桓温入主尚书省。

  他也心甘情愿为张巨鹿这个至交好友当了数十年的陪衬。

  桓温突然笑了笑,把手中雨伞递交给孙寅,“以后,就要你来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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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西蜀南诏,东西南北


  蜀诏之间多蛮溪,离阳先帝曾经巡幸此地,竟然有人大胆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论谍子机构“赵勾”如何辛苦寻觅,至今仍未找挖出刺客,上任司礼监掌印韩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数月之久,依然无功而返。如今旧南诏境内因为一桩皇木案而动荡不安,乱民蜂拥而起,乱局又造成难民骤增,难民复尔参与其中,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宁多年的诸蛮也蠢蠢欲动,连坐镇南诏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赵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给“义军”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数不过六十余人的军伍悄然渗入这蛮瘴之地,硝烟四起的乱象才趋于平息,随着那支清一色步卒的军伍不断向南推进,真相才水落石出,这是继徐骁之后又一位异姓王陈芝豹的麾下亲校,南诏官府哪敢对这支兵马指手画脚,只能层层密报上去,邮驿京城,驿报进入太安城后便彻底泥牛入海,苦等无果的西南官军就干脆视而不见,好在六十余人并不扰民,更不与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人的人数剿杀了十六个趁乱行凶的大小蛮溪部落,势力不容小觑的上中下三溪,结果只剩下个安分守己的下溪,龙赐周氏更是下场惨烈。连老幼妇孺在内六百多人,都被斩杀干净,人人挂尸于吊脚楼之上。

  尤其是当南诏道辖境内都听说是蜀王陈芝豹的嫡系亲军前来平叛,很快就没谁敢触霉头,蜀诏两地遗民,谁不对当年毒士李义山和肥猪禄球儿这对平蜀搭档恨之入骨,虽说当时小人屠陈芝豹只是冷眼旁观,可被杀怕了的蜀诏看来,别说当过兵部尚书的陈芝豹,只要北凉旧三州出来的家伙,那都绝不敢招惹,这十多年来,就算是那些据险自固不服劝化的蜀诏蛮夷,哪怕逮着了南下生意的北凉商人,只要有户牒在身,财物留下,不伤性命,一律恭送出境,以此可见,徐家当年用凉刀在蜀诏大地上割裂出的伤口是何等深刻。

  十万荒山之中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苗寨,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族被官史称之为熟苗,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苗,两个称呼都充斥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贬义。在旧南诏腹地,一伙人在中途休憩,脚下有着一条在绵延山脉中并不常见的泥土小径,路旁有三块白石堆砌,这显示着不远处就会有一座苗寨。这伙人皆披甲负弩佩刀,甲胄内衣衫破败不堪,都穿着自己编织的结实草鞋,人人精壮,虽然长途跋涉,却无半点颓气,眼神尤为锐利,如那一只只鹰隼巡视着大山。石堆旁站着一个瞧着像是三十岁出头的英俊男子,气态沉静,所披铁甲与附近士卒无异,刀驽也如出一辙,分辨不出他的具体身份,不过他身边站着一个魁梧壮汉,浑身煞气,模样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个统军武将的身份。除了轮流充当临时斥候远去查探地势的六人,两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即便是看似随性的休息,细看之下,也有许多门道规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标,不论姿势是坐蹲站,一伍与一伍之间都有着泾渭分明的界线和距离。

  按理说,这六十余人也就是撑死了三个标长十几个伍长,可哪怕是最没见过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这里头任何一人,都绝不是会屈居于标长一职的人物,事实上,当初由西蜀入南诏的时候,总计七十人,官职最低的也是蜀境内的实权都尉,校尉多达二十人,将军也有四人之多,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年轻,年龄最大的也不会超出四十岁,如此说来,那位小人屠出京后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壮派武官可谓是倾巢出动,其中官职最高者,是作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将军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凉正三品武将,手握六千铁浮屠重骑的兵权,跟韦甫诚两人都是当时北凉都护陈芝豹的心腹辅佐。其余三位将军分别是驻兵汶山的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和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位将领的年纪都是三十五左右,他们的将军那可不是华而不实的杂号名头,傅涛是旧西蜀的亡国驸马,王讲武是迁入蜀地的旧南唐华族子弟,呼延猱猱则是土生土成的蛮族,其兄呼延宝宝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卢升象一较高下的猛将。有这么些煞星杀神一股脑扎堆的这支人马,也难怪可以旧南诏境内如入无人之境,经历大小战事四十多场,不过死了了八人而已,其中两人还是患病而亡。只是除了那次遇上流窜边境的三千乱民,典雄畜这四位将军亲自出阵杀敌,之外就都是在袖手旁观,这支兵马获得军功和战损哪怕传出去,相信也没有人敢信。

  满头乱发像一头雄狮的典雄畜咬牙愤愤道:“根据赵勾给咱们的谍报,那个姓苏的西蜀余孽这段时日就躲在前头的寨子里,给老子逮着了,非要把这小子剥皮抽筋,省得他还做什么复国称帝的白日梦。”

  在典雄畜大声自言自语的时候,四周始终无人搭话插嘴,愈发凸显这位昔日北凉四牙之一的嗓门。这趟“游历”,韦甫诚韦夫子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车野那个小北蛮子也是留在境内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杀都需要老老实实硬憋着不出手,这跟有个小娘们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却不能吃有啥两样?行军途中又要滴酒不沾,找个细皮嫩肉的水灵女子泻火就更别奢望了,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内伤了,不过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权最炽的从二品武将,哪怕是跟随新蜀王一同出凉入蜀的“扶龙之臣”,也同样不敢违反军令。

  就在此时,两名不在苗寨方向巡游的斥候押送着一对少年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子,你娘的,哪来的一双娃儿,也太不知死活了,这蛮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随意闯荡的?不过典雄畜虽说一直被韦夫子调侃说是小时候脑门被马踢坏了,当然也不是真傻,多打量了几眼,就看出这两孩子的不同寻常,少年光头披袈裟,显而易见,应该是个中原僧人,至于袈裟样式,典雄畜就拎不清了,反正瞅着破烂归破烂,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气度,至于那少女则清清秀秀的,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黝黑,但一双眼眸子,清凉也清亮,典雄畜虽说嗜武嗜杀,倒从不是个臭名昭著的武将,在北凉那些年从无传出欺男霸女的事迹,至于对北莽蛮子是如何穷凶极恶,不影响典雄畜在边军中的极好口碑,事实上陈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现禄球儿这种目无法纪的魔头,早就给小人屠拿军法杀掉了。话说回来,典雄畜不去祸害百姓,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好相处的货色,尤其是在这么个偏僻地方遇上这么一对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声问话,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子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闭嘴。

  男子看着这双没有打过照面却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无表情。

  小和尚俗名吴南北,是两禅寺年纪最小辈分却高的**僧人,师父正是那位传言食其肉可得长生的白衣僧人,师父的师父更是名动天下的两禅寺主持龙树和尚。至于这个小丫头,叫李东西,则是李当心的女儿,天底下的皇帝女儿还能找出不少,可实在找不出两个住寺和尚的女儿。

  南北小和尚护在东西姑娘身前,双手合十行礼。

  男子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你们两人继续前行便是,不过记得绕过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施主既有佛骨,还望少造杀业。”

  男子仅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当他抬起手臂,那些随时准备抽刀杀人的“步卒”和“小伍长”都松开刀柄,主动让出一条道路。

  吴南北和李东西穿过阵型,后者出于好奇,转头看了眼那名男子,小和尚赶紧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子。

  走出去半里路,李东西眨了眨眼眸问道:“那家伙是谁啊,南诏的官军头目吗?虽然衣甲普通,可瞧着挺厉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们遇上的几批南诏道官兵强上太多了。”

  小和尚摇头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厉害。”

  她顿时笑脸灿烂,眼眸眯成月牙儿,“多厉害,有我爹厉害?有徐凤年厉害吗?”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称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只是陪你去北凉见一眼徐凤年,看完就离开!”

  “嗯!其实你多看两眼,也不打紧。”

  “唉,我娘以前指着一个上山烧香只为了偷看我爹的妇人,说她那是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觉得我颧骨高不高?”

  “我也没认真看过别的女人颧骨是高是低啊,东西你应该不高的吧?”

  “啧啧,也对,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妇人的胸脯里了,哪里顾得上她的脸蛋。”

  “阿弥陀佛……东西,这件事你都说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实就是无意间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可真的是一眼过后就忘了,千真万确,出家人不打诳语!”

  “最烦你们这些光头成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问你,以前我听咱家邻居那个方丈的弟子的弟子说过,就是那个老光头师父的大光头弟子的小光头弟子,他说什么一百劫诵念观世音,还不如顷刻诵念地藏菩萨,而一大劫诵念地藏菩萨,又不如一声诵念阿弥陀佛,真的是这样吗?”

  “东西,我这不是还没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诉我,如果有人跟你问这个佛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话,我只说我心中所想,我会说阿弥陀佛已是觉圆果满,超诸地位,而菩萨未属佛地,果未圆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分别诵念两者,便会所获功德悬殊。师父说过,修佛不是官场修行,不讲究靠山大小,而在于自在观观自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如见如来。”

  “你不等于没讲吗?”

  “哈。”

  两禅寺有两禅,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禅。

  佛门讲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但是吴南北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皈依。

  南北皈依东西。

  她在哪儿,哪儿便是他的佛土。

  然后他有些愧疚,东西都好久没有买胭脂了。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愁眉苦脸,轻轻叹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中的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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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少侠和魔头



  典雄畜望着那处风景旖旎的苗寨风景,梯田顺着山势向上蔓延,山脚绿水如一条绸带飘过,一栋栋吊脚楼堆积簇拥,很难想象这是中原文人嘴中蛮瘴之地该有的风情,只不过典雄畜是个大老粗,何况一路南下,可不是赏景来的,这样与世隔绝的寨子见了也有好几十个,其中不少都在麾下亲校的刀驽下成了废墟。典雄畜回头看了眼身后这支始终保持缄默的军伍,咧嘴一笑,露出煞风景的满嘴黄牙,收回视线,又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就站在身边的那位将军,当今世上,功勋武将无数,北凉军中更是多如牛毛,但在他老典心目中,其实就只有两人当得上“将军”称呼,大将军徐骁已经去世,活着的就只剩下身边这位,至于顾剑棠卢升象等人,也就凑合,阎震春杨慎杏这些老头子就更不入流了。典雄畜收回思绪,没有出声发号施令,出蜀以来,六十多人养出了足够的默契,早该知道自己做什么,再说了,不说傅涛王讲武呼延猱猱三个实打实的高品武将,就没谁真是寻常士卒,随手拎出一个都是西蜀道官场上不容小觑的货色,出蜀之前也不乏有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性子那叫一个桀骜难驯,还不是一样被驯服得心服口服,比小媳妇乖巧听话?一路行来,从最初的相互猜忌相互轻视,到最终人人身先士卒,人人见血带伤,相互视为可以换命的袍泽,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典雄畜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自己跟随之人的无敌所在,那人的治军韬略,向来简单至极,无非是将将和将兵两种,他入蜀未久,并没有四处收买人心笼络关系,就是拉着这帮被他私下说成“还没有病入膏肓”的青壮将校,来到兵荒马乱的旧南诏境内收割人头,以及教他们如何亲手杀人,最后才是要他们有空就自己去琢磨日后如何带兵杀人。典雄畜跟随他多年,照理说,道理都懂,便是他亲手撰写的兵书,也能硬着头皮背诵出几千字,可跟所有麾下嫡系一模一样,知道怎么做,可就是做不好,典雄畜有时候跟韦夫子喝酒聊天,后者就喜欢神神叨叨说些高深莫测的言语,久而久之,典雄畜也就懒得去想了,反正只认准一点,跟着将军陷阵杀敌,己方只会毫无悬念地赢下战役,差别只是战果大小而已。大概是察觉到被典雄畜盯着瞧了半天,那人转过头,投来问询目光,如今是西蜀道步军统帅兼任巴州将军的典雄畜嘿嘿笑着,问道:“将军,那姓苏的小子,好歹也是西蜀先帝的龙子龙,身边肯定有高手护驾,要不到时候让我出手过过瘾?”

  那人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典雄畜顿时有些赧颜,知道这份念想肯定是泡汤了,而且他也毫无继续求情的胆量,将军向来如此,他定下的规矩,天王老子也别想打破。这趟练兵,将军除了“将兵”于他们这些临时摇身一变成为卒子的家伙,不论战局优劣,将军本人就从未出手过,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将军乐意出手,还有那帮家伙啥事情?想到这里,典雄畜心中就有些愤懑,你姓徐的且不说你那个从王仙芝手中抢到的“天下第一”有多大水分,真要你抵挡北莽铁蹄南下,能行?典雄畜似乎忘了,如果当初有人告诉他那个绣花枕头的世子殿下能够成为武评高手,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会生崽儿的娘们。在世子殿下去武当山“修行”的时候,他也好,夫子韦甫诚也罢,还有一干北凉将领,都曾调侃过,十有**是这小子看上眼山上的某位貌美道姑了,练刀不过就是个不太高明的幌子。

  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人绰号分别是“驸马爷”“傻公子”和“食虎儿”,三人秉性迥异,但无一例外都对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心服口服,王讲武出身高门大族,闲暇时能与那人畅所欲言,说藏书说金石说训诂,武痴呼延猱猱能与那人聊武学,这都不奇怪,可傅涛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竟也能跟那人相谈甚欢。典雄畜反正是见怪不怪了,将军这辈子好像就没打过什么败仗,沙场上,离阳朝野皆知军功,情场上,还不是一样才到西蜀道就让那胭脂评美人谢谢一见倾心?至于官场上,连当今皇帝陛下也都对将军推崇备至,一进京就让将军当了兵部尚书,当下兵部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都只是做侍郎,怎么跟自己将军比?

  那座依山傍水的苗寨内,当他们看到这支军伍的悍然闯入,几乎所有苗人都第一时间自知身陷死境。

  这些本该属于与世隔绝的生苗,竟然有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刀剑兵甲,这些持械者大多上了年纪,在他们年轻时恰巧发生过那场让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的春秋战事。许多年少孩子和年轻妇人都蒙在鼓中,不知为何父辈和丈夫为何突然就多出了那些亮闪闪的兵器,甚至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苗人还披上了锈迹斑斑的甲胄。如果不是这场变故,前者估计一辈子都不知道寨子中藏着这个秘密。

  寨子毕竟不是那种见惯狼烟听惯马蹄的戊堡军镇,对于这股西蜀精锐的横空出世,全无招架之力,在他们出现在山寨脚下之前,一些个劳作归来的苗人当场就给弓弩当场射杀,弩箭不是透胸而过便是穿颅而过,几乎都是一个照面就死,撑死了也是背转过身,甚至还来不及拉开步子。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些甲士杀人前后都不说话,射死苗人之后,出弩之人也仅是从尸体上默默拔出弩箭,放回箭囊。这中间有一对年轻情侣模样的苗人在河边卿卿我我,那年轻男子是这座寨子身手矫捷的好手,曾经徒手跟一头猛虎搏斗过,但是对上其中一名高大甲士抬起弓弩后,哪怕嗅觉敏锐,已经作势扑倒苗族女子去躲避弩箭,可那根弩箭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一箭双雕,竟是直接将男女的额头都给一气射穿,让他们殉情而亡。

  这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开始不急不缓地登山入寨。

  更让苗人感到心寒的是这些甲士的杀人手法,透着一股他们从来无法想象的冰冷。那些甲士就像一个精于农事手法娴熟的老农收割稻谷,知道怎么用最省力的法子割下稻谷,气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面对第一拨苗人看似人数占优气势汹汹的下山扑杀,都是先用轻弩点杀,若是被近身,抽刀杀人也是干净利落地一刀毙命,绝对谈不上半点花哨,假若有人侥幸躲过第一刀,双方擦身而过,持刀甲士不会破坏推进阵型与之缠斗,而是大胆放心地交由身侧或者身后甲士补上第二刀,当四十多个苗人死绝之时,没有一人能躲得过第二刀!这幅谈不上太过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说十分“干净”的场景,却让第二拨六十多名苗人都肝胆欲裂,都在寨子中的那座芦笙场边缘止步不前,身后还有三十多个相对身体孱弱的苗人,这两批寨子里出战迎敌的苗族男子之后,就只有注定只能束手待毙的老幼妇孺了。

  持弩佩刀的甲士缓缓进入鹅卵石铺就的芦笙场,两拨苗人已经拥挤在一起,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苗族老汉提有一杆铁矛,走出几步,老人可能是年轻时候出山游历过中原,略通官语,可当老人开口说话,就被一枚弩箭直接钉入嘴中,整个人身躯都被巨大的贯穿力冲击得向后倒去,口中插着弩箭的老人倒地后,那根制工精良的弓弩尖端被地面一撞,就像是水田里的一株稻苗被人拔高了几分,看得那些苗人面无人色。

  不光是典雄畜和三位将军对此不动于衷,事实上连同那名射弩的甲士在内任何西蜀校尉,都觉得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杀人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说他们在那位人封王就藩之前,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自负傲气和带兵风格,可在那人不温不火的调教下,都明白了一件事,跟着他打仗,不论是赢面大的还是赢面小的战事,归根结底就是杀人二字,杀人不是文人写文,不谈什么措辞华美花团锦簇,得既简洁又实用

  ,简洁是在保证实用有效的前提下,为了节省每个士卒的体力,从而把整支兵马战力一点一点“养大”到极致,如此一来,局面就能够稳若磐石,有可能会输的战事,可以慢慢扳回劣势,稳赢的战事,更是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那人在此次南下之行中谈不上言传,更不用说什么身教的举动,只有出蜀开拔之初的寥寥几句话,却让人愈发记忆犹新:我会让你们明白一名将军和校尉分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你们让各自下一级明白在一场战争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出五年,给我西蜀二十万兵,我就送给你们所有人一个名垂青史。

  现在,心高气傲的驸马爷傅涛相信,文采飞扬的儒将王讲武相信,嗜武如痴的猛将呼延猱猱相信,随行所有校尉都相信。

  因为此时那个正仰头看着高处一座吊脚楼的人,是那个他。

  在他所看之处,是苗寨吊脚楼昵称美人靠的栏杆后,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可在门窗后头,有个衣衫与苗人装束不同的年轻人透过一扇窗户缝隙,死死盯住那个“凑巧”抬头看来的男子。

  年轻男子及冠没多久的岁数,额头渗出汗水,嘴唇发抖,在那里喃喃自语,泰山崩于前神色不改之类的侠士风骨名士风流,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奢望了。在他从北莽一路穿过北凉和西蜀来到南诏后,他至今还经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偶尔清晨时分睁开眼,半醒半睡之间,都还会觉得自己是躺在那张北莽那个“家”的硬板小床上,哪怕已经确认无误自己的确是西蜀落难异乡的太子,是那个被许多位西蜀白发遗老一见面就颤颤巍巍下跪哽咽的天子之子,他也很难把那个所谓的蜀国当做自己的国,当成自己的家。

  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本名苏瑛,他的父亲是蜀国皇帝,他的亲叔叔是那个大名鼎鼎死守国门的西蜀剑皇。

  但他始终只觉得自己叫苏酥更顺口一些,也更轻松惬意一些,只是那个在整日浪荡北莽那座小城的小人物,做着自己都觉得滑稽的白日梦。所以在和她来到南诏后,除了勉强应酬那些十几年前都是高不可攀的年迈权贵,更喜欢带着她去外头散心透气,而目盲的她也从不拒绝,背着古琴与他一起走江湖,走他心目中的江湖。

  他说他这辈子最想当大侠,她说好,然后她亲手帮他买了一名大侠该有的绝世宝剑,帮他装扮了一身看着就像世家子的行头,教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如何开场说话,如何假装高人风范。

  她来做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他来当那个打败魔头的大侠。

  两人在南诏境内精心演了四五场戏,她陆陆续续总计杀了两百多号本就该死的家伙,而他就在诸多瞩目视线中隆重登场,要么吟着古诗飘然登场,要么站在高楼月下玉树临风,最终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那个让官军衙门和江湖名宿魔头都头皮发麻的背琴瞎子女魔头,在大侠让旁观者觉得种种玄妙不可言的凌厉攻势下,狼狈逃窜,苟延残喘。事后,他总会跟她一起偷偷碰头躲起来,他会告诉看不见世间万物的她,旁人中有哪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目瞪口呆了,有哪些妙龄女侠看得都眼睛发直了。

  而她总是笑脸恬淡,也不说话。

  苏酥看着那个好似察觉到自己所站位置的男子,颤声说道:“我知道的,就算你快跻身天象境界了,也打不过他。”

  曾经在雨巷中差点要了徐凤年性命的目盲琴师嗯了一声,脸色平静。

  苏酥转过头,看着她,苦涩笑道:“他们肯定是冲我来的,我这辈子反正也值了,不亏。不管他们是怎么找上门的,说这个都没意义了,你走吧。”

  薛宋官还是嗯了一声。

  然后她便挪开步子,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一刻,苏酥有些心酸。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她还不是自己的媳妇啊。

  如果是,该有多好。

  那么就算她独自走了,他也心甘情愿的。

  突然,苏酥猛然惊醒,疯狂一般冲出屋子。

  然后他看到她飘然离去,落在了芦笙场之中,站在了那些甲士之前。

  苏酥突然哭笑起来。

  这个在异国他乡胆小如鼠了二十来年的年轻人,这个在前不久两人演戏中还傻乎乎崴脚的蹩脚少侠,第一次满肚子的豪气,趴在栏杆上,扯开嗓子吼了一句。

  “媳妇,等我!”

  只是薛宋官没有让他豪气干云太久,她扯去包裹古琴的棉布后,轻拨一根琴弦,美人靠后的苏酥就立即晕厥过去。

  然后目盲的她转头“回望”了一眼。

  她只是有些遗憾,都说曲散人终。

  她见不到,他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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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陈芝豹


  喜好烹食老虎脑髓的呼延猱猱皱了皱眉,身材在诸多出蜀甲士中最是矮小的幽州副将,没有望向那个自投罗网的目盲女琴师,而是伸手指了指那栋吊脚楼的美人靠。

  然后典雄畜就看到一团消瘦矮小如稚童的黑影猛然窜出,裹挟走了晕厥过去的西蜀太子,沿着美人靠栏杆一路狂奔,在就要跃出吊脚楼之时,呼延猱猱丢掷出的那柄蜀刀钉入一根廊柱,刀柄瞬间没入不见,扛着苏酥的那道黑影身躯在前冲中扭曲出一个畸形姿势,堪堪躲过呼延猱猱的飞刀,带着苏酥直接撞断栏杆,冲入楼外高空,一瞬间,芦笙场上展开一拨泼雨一般的弩箭激射。目盲琴师薛宋官脑袋微微倾斜,捻动一根琴弦,好似调校音色,那些势大力沉的几十根弩箭当空碎裂,然后女琴师尾指弯曲,勾起那根声重而尊的第一弦,琴弦拉出一个充满美感的弧度,却始终没有落下,与此同时,她左手拇狠狠指擘画其余六弦,驸马爷傅涛和南唐旧公子王讲武同时跨出一步,各自劈出一刀,刀口出现无数道密密麻麻的细微裂缝。

  薛宋官依旧低头,那勾弦的弯曲手指猛然伸直,绷紧的那抹弦弧顿时弹回,女琴师右手缩回抖袖,往下一拍所有弦面,整座铺满鹅卵石的芦笙场以她为圆心,地面开始向外迅速龟裂开来,出蜀甲士中以呼延猱猱为先锋,唯一一个不退反进,这名手中已无刀的矮小武将低头弯腰,直接抽出了典雄畜的那柄佩刀,满脸狞笑,一步跨出三丈远,落脚后脚尖一点,横移出去,落脚点的鹅卵石随之彻底炸裂,然后呼延猱猱歪了歪头颅,耳边立即绽放出一朵血花,被无形琴音削去一块耳肉的呼延猱猱不怒反笑,继续前冲,冲出几步后,身躯在空中侧向翻滚,在他背后五六丈外,典雄畜伸出手掌,仿佛捏断了一根琴弦,凌乱碎弦依旧在他甲胄上划出数条痕迹,典雄畜不理会手心的血迹,眼睛盯着那个年纪不大的瞎子琴师,啧啧称奇。

  武将不可能是人人尽是万人敌,也不需要如此,就像典雄畜公认武力超群,实则不过才跨入二品境界,但哪怕抛开他指挥大军作战的能力,仅就陷阵而言,恐怕江湖上所有二品高手都不如典雄畜那么有杀伤力,毕竟混江湖,少有众人群殴的荒唐场景,但陷阵杀敌则不然,很考究武者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的本领。不过军中武将也有异类,在奔袭北莽一役中一鸣惊人的徐龙象是如此,陈芝豹袁左宗这些春秋名将是如此,而西蜀道上呼延猱猱和那个暂时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车野也是如此,尤其是最后两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的只是一座足以让他们登台施展的巨大战场,在离阳朝廷那边,论资排辈,想要脱颖而出,难如登天,只能靠一个熬字。

  姿色仅算清秀的女子确有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宗师风范,哪怕面对他们这些人多势众的骄兵悍将,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然表情。即便呼延猱猱的刀锋距离她已经不足三丈远,她的按弦手势依然不见丝毫急躁,甚至没有去抬头“望向”呼延猱猱半眼,只听她一手托琴,一手张开,手心朝上,从那些琴弦下伸过,拇指中指扣住里外二弦,作单手捧水式,嗓音清淡,脸色略带笑意道:“一勺水具沧海味,一花开成天地。”

  呼延猱猱刀尖只差三寸就砍在古琴上,在目盲琴师如花怒放轻轻松开两指之时,如不敢贪功恋战,身形骤然停止,但是仍旧避之不及,呼延猱猱的那副精制铠甲刹那之间便化为齑粉,这员猛将浑身浴血,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吊脚楼一幕,一咬牙,双手握刀,怒喝一声,往那目盲女子疾奔而去。薛宋官转过身,整个人第一次焕发出以命搏命的决然风采,只不过她针对的不是同样孤注一掷的呼延猱猱,而是那个飘然拦截苏酥去路的男子,从始至终,这个男子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他一闪而逝,就站在了一座稍矮吊脚楼的屋顶,恰好挡住那黑影和苏酥的撤退路线,薛宋官任由呼延猱猱那一刀劈在肩头,十指按弦,那男子脚下的屋顶轰然倒塌,大音希声,琴声按弦却不闻琴声,可男子纹丝不动,那些暗藏杀机的弦音就自行崩断。薛宋官悄悄叹息一声,伸出一根手指,钩断一根琴弦,朝那男子轻轻弹去。

  被晾在一边的呼延猱猱忿然出刀,大骂道:“臭娘们,敢小瞧你呼延大爷!”

  亲手断去一根琴弦的薛宋官依次断去其余五根,借着每次断弦威势挡下背后呼延猱猱递出的凌厉五刀。

  可不管薛宋官如何在呼延猱猱这些蜀将面前如何胸有成竹,她与那男子的境界之差,就像是典雄畜傅涛诸将与她的差距一般无二,都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手指按在最后一根琴弦上,欲断不断。

  而那男子凌空而立,一手抓住苏酥的肩头,一头掐住那团黑影的脖子,后者是第一次现世,是位重不过六十斤的侏儒老人。

  薛宋官再不敢断弦,断弦之时,就是苏酥和那名蛮溪老前辈的丧命之时。

  下一刻,男子返回美人靠廊中,将苏酥和老者都轻轻放下,似乎不像是要痛下杀手。薛宋官一脸疑惑,身形跃起,捧琴踩着一栋栋竹楼的屋顶飘去,她站在围栏这一头,跟那男子对峙而站。但薛宋官再清楚不过,这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徒劳之举,三个她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哪怕那位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铸剑的打铁匠在此,联手那位正在装死的“三十六蛮溪共主”之称的侏儒前辈,也一样没有意义。气态雄奇的男子瞥了眼龟缩一团躺在地上的老人,微笑道:“蒙蛊前辈,在我这么一个晚辈面前装孙子,是不是不像话了点?”

  那侏儒老人闭着眼睛嘟囔一句:“谁武功厉害谁就是爷爷,就当我这个孙子已经死了,你们别管我!”

  被目盲琴师气恼七窍生烟的呼延猱猱踩着屋脊一路冲来,高高跃起,正要出刀,男子平静道:“食虎儿,住手。”

  呼延猱猱伸出抓住屋檐,吊在半空中,一身浓重的血腥和戾气,可在男子出声后,仍是老老实实收回了刀势,轻轻落在美人靠上,蹲坐着生闷气。

  男子看了眼女琴师,摊手示意道:“喊醒他,我有话要说。”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轻柔拍醒苏酥。

  还有些迷糊的苏酥好不容易才认清状况,站起身后护在薛宋官身前,颤声道:“要杀要剐,你朝我来,跟她没关系!”

  躺在地上装死的侏儒老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这么个小兔崽子当跟班,实在是丢人现眼,如果不是赵定秀那老王八千求万求,自己才不乐意出山蹚浑水,当年差点就给那人猫抽筋剥皮,实在是再也不想跟中原高手扯上关系了。何况这个狗屁西蜀太子也不争气,哪里像是个值得投效卖命的明主,胆子小,见识短,成天就知道瞎逛荡装大侠,正事半点不做,得过且过,西蜀摊上这么个从北莽衣锦还乡的太子爷,还不如干脆没有来得省心省事。

  然后苏酥问了一个让呼延猱猱脸庞抽搐的问题,“你是谁?”

  男子愣了一下,轻声笑道:“陈芝豹。”

  苏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两腿发软,好在有薛宋官搀扶着,这才没有瘫在地上。

  春秋大战之中的小人屠,当今天子嘴中的白衣兵仙,顾剑棠之后卢白颉之前的离阳朝兵部尚书,如今的蜀王。

  陈芝豹转身望向山脚,淡然道:“之所以不杀你苏酥,是我想跟赵定秀做一笔生意,这笔生意原本是北凉跟你们做的,只是我封王西蜀之后,掐断了你们之间的联系,北凉如今撑死了偷偷给你们送些银子,一兵一甲都不要奢望穿过蜀境,既然北凉失约在前,不能怪你们违约在后。再者,你的性命都操之在我手,做不做这笔生意,赵老夫子如果在场,肯定不会犹豫。”

  苏酥壮着胆子问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丢开徐凤年,按照你的意思在南诏揭竿而起?”

  说到这里,苏酥冷笑道:“我呸,老子武功不济不假,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那命悬一线的侏儒老人气得跳起来,就打赏了这二愣子一耳光,然后继续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不忘怒气冲冲道:“你小子想死就去死,别连累你蒙蛊爷爷!”

  陈芝豹轻笑道:“忘恩负义?”

  苏酥也不知哪来的胆魄,横着脖子,涨红着脸道:“我不喜欢徐凤年,更不喜欢你这种人!”

  陈芝豹没有跟他计较,自言自语道:“世间恩义有公私大小之分。就像这些苗人庇护你这个亡国太子,是因为当初他们受惠于赵老夫子的不杀之恩,一报还一报。算起来,他们在死绝之前,都还欠你苏酥。”

  陈芝豹吩咐道:“食虎儿,去杀人,杀光为止。”

  呼延猱猱提刀纵身远去,很快苗寨中就哀嚎四起,血光四溅。

  陈芝豹不去看咬牙切齿的苏酥,问道:“只要你说停手,我就可以让他们停手。”

  苏酥天人交战,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些昨日还一起酣畅饮酒如今已是倒在血泊中的苗人,寨中苗人青壮已经差不多死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就会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人了。

  苏酥转过头,神情恍惚,看着薛宋官,无助问道:“夫子会答应吗?”

  目盲女琴师欲言又止。

  苏酥垂下头黯然道:“会的,只要能复国,夫子肯定会点头的。”

  陈芝豹平静道:“我答应你们,以后别地称王,唯独西蜀可以称帝。”

  苏酥哽咽道:“这关我什么事情,我从来不想什么复国,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王朝称霸……”

  陈芝豹笑道:“遥不可及?你现在的一念之差,就多死了三十七个苗人了,而且会继续死人下去。如果说你苏酥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不管大恩大义,那你好像连小恩小义也不顾啊。”

  苏酥抬头怒吼道:“住手!”

  陈芝豹笑了笑,无动于衷。

  苏酥红着眼睛冲向陈芝豹,扬起拳头砸去,“我让你住手,听到了没有?!”

  不见陈芝豹动手,苏酥便砰然倒飞出去,被薛宋官抱在怀中。

  陈芝豹抬起手臂,寨中的杀戮就此停止。

  陈芝豹眯起眼,眺望远方,言语讥讽道:“如果我说,是赵定秀在一个月前就主动找到我,要舍弃北凉与我结盟,你信不信?”

  嘴角渗出血丝的苏酥痴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陈芝豹不去看苏酥,而是看向薛宋官,“你去跟赵定秀说一声,我答应了。西蜀在半年之内会给你们三万兵马,一年内你们要么吃掉南诏,到时候再坐下来谈,要么被我吃掉。”

  薛宋官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她扶着苏酥离开美人靠。

  那逃过一劫的侏儒老人嘿嘿笑着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要走人。

  结果背后传来一句话,“蒙蛊,当年某人伴随先帝巡游蜀诏,你行刺之时似乎骂过他一句徐瘸子?”

  老人停下脚步,丝毫不敢动弹,干笑道:“陈年往事,早就忘了。蜀王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下一瞬,陈芝豹一手提着蒙蛊的那颗头颅,老人的那具无首身躯则颓然倒在廊中。

  陈芝豹将手中头颅随手抛向远方,笑了笑,“陈芝豹,本名陈知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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