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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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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九章 言辞逼人,压力...



  韦氏几乎是一大早夜禁刚刚解除就带着儿子杜望之来了。

  自从杜孚跟着赵含章回到了洛阳,她和杜望之一同回来,很快就发现,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糟糕。蓟州刺史卢涛显见是对赵含章恨之入骨,从人证到物证全都收集了一个齐全,在奉旨勘问的御史中丞裴宽第一次审过之后,赵含章就下了御史台大牢,尽管暂时并未牵连到杜孚,可禁止探视,忧惧之下杜孚立刻就病了。而她本就只是京兆韦氏旁支女,即便裴宽的妻子也出自韦氏,可她平rì里在韦氏女眷当中走动少,与其说不上半句话,只能指望杜士仪能够说两句话。

  所以,杜士仪昨rì一回京,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夜禁,故而起了个大早赶过来,谁知道竟得知杜士仪昨夜根本就没有宿在家中,而是住在永丰里崔宅。想到杜孚是杜士仪名正言顺的嫡亲叔父,可杜士仪回来之后却只是派人送了个信,而崔家却是亲自上门,这亲疏远近的分别,让她恨得牙都疼了。

  此时此刻,她脸sèyīn沉地坐在那儿,见儿子杜望之不停地扭动着屁股,一脸坐立不安的样子,一贯宠爱儿子的她,竟是破天荒疾言厉sè地呵斥道:“你阿爷正病重躺在家里,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你给我打起jīng神来”

  杜望之张了张嘴正想反驳,可见阿娘的眼眸中闪动着令人惧怕的光芒,他不禁闭上了嘴,心中却暗自腹诽。

  不是你自己听说我看中的是蓟州刺史卢涛的女儿,一时喜形于sè,说动了阿爷出面提亲,事情不果之后,又去求的幽州长史赵含章?出了事却怪我

  “郎主回来了”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声音,韦氏立刻坐直了身子,又以目示意杜望之,果见杜望之立时站起身来。前时母子俩到幽州时,杜士仪左右就是一个拖字诀,借着身负要务就是不和他们见面,因而,母子俩竟是时隔五六年后,第一次见到杜士仪。当初杜孚赋闲在家时,杜士仪已经在朝官居右补阙,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少有的几次登门时,那种气度和魄力都会让韦氏和杜望之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而这一次,两人的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杜孚如今因为赵含章的牵连,再一次赋闲在家,而且不但起复遥遥无期,很可能还会因为赵含章的缘故而废置终身,而杜士仪从代州长史任上回朝高升中书舍人,竟是再次扶摇直上

  “我昨rì才刚刚回来,夜晚因故留宿永丰里崔宅,今rì白天又去了景龙观,遇见陛下后便入了宫,至此方归,让叔母久等了。”杜士仪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又看了面sè局促的杜望之一眼,“望之也来了?听说你从前气走了叔父给你请的三位师长,可是真的?”

  杜望之原本预备凡事都推给母亲,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可没想到杜士仪只在寒暄了一句之后,立时把话头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且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本待含含糊糊蒙混过去,谁知道还不等他开口,杜士仪的态度倏然竟是更加严厉。

  “而且,听说之前叔父起意向蓟州卢使君提亲,就是因为你在半道上看见了卢家小娘子的美貌,因为宠爱你的缘故,方才会出面求亲?你知不知道,蓟州卢使君是怎么说的?他那时候在我面前明明地说,杜望之要想娶他的女儿,今生今世休想就算他死了,长兄如父,他的儿子也绝不会答应”

  韦氏完全没料到杜士仪刚一进门,就把矛头直指自己的儿子,而听到这番话,本来就xìng情不好的她登时再也忍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厉声嚷嚷道:“我儿有什么不好,卢家小娘子能够嫁给她是天大的福气,卢涛那老匹夫凭什么如此指摘望之?”

  “叔母这话,可敢到外头对人去说?”杜士仪不闪不避地直接盯着韦氏,目光透出了平rì足以震慑无数下属的凌厉锋芒,“望之若是好,卢使君凭什么不肯许嫁,又凭什么为此违逆赵大帅,甚至于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甚至举告赵大帅贪赃?你倒是给我一个答案?事到如今,叔母不好好想想如何反省,如何好好教导儿子,反而还一味护着他,难道就不知道慈母多败儿的道理?

  “你……你……”

  韦氏被噎得喉头发堵面sè发白,而杜望之尽管同样愤怒,可却在杜士仪那冷冽的目光下,一个字都不敢说。

  得理不饶人,杜士仪根本没有给他们母子缓过神的机会,再次直截了当地说道:“而且,赵大帅只因为一心替信赖的静塞军杜司马之子提亲,事情不果便怒而生恨,故而打压蓟州卢使君,这件事已经被裴中丞给问了出来,也已经禀奏了陛下,叔母可知道今rì我在景龙观正好和陛下相遇,继而随其入宫时,陛下问起此事时,是个什么态度?”

  事到如今,韦氏如今仅有的凭借,也就是杜士仪是杜孚的侄儿,至不济可以利用长辈的优势,来强压杜士仪出面为赵含章说情,又或者是把杜孚给摘出来,可杜士仪直接把李隆基搬了出来,从来就没有那个机会直面天子的她一想到自己的家事竟然捅了天,脸sè立刻就更白了。

  “陛下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说是因为一顽劣之子,竟是让臣属生隙,因而交相论告,简直是荒唐”尽管李隆基不是这么说的,可杜孚也好,韦氏杜望之也好,谁还能去向天子求告?因此,看到杜望之双股打颤惶然无措,而韦氏也是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这才丢下了最后的杀手锏。

  “而且,事到如今,谁知道赵大帅就没有后悔,当初不过是因为下属的区区家事,就以至于蓟州卢使君直接告了他贪赃,把事情捅到了御前?如今身在御史台大牢,赵大帅思量往昔,将来若有起复的机会,他又会如何?”

  韦氏完全sè变,她踉跄后退了几步,因站立不稳而伸手去抓杜望之。然而,后者本就是银样枪头,面对杜士仪的诘问,惶惧甚至比母亲更甚,这会儿母子俩竟是齐齐站不稳跌坐了下来。这时候,杜士仪缓缓上前几步,用手扶起了韦氏,随即用没有半点温度的声音对杜望之道:“陛下若是知道你的好处,那么必然会不拘一格用人。可若是陛下知道了你的坏处,那么,倘若你不能扭转这种认识,就是王侯公卿统统为你说好话也没用望之,回去好好想想明白

  当杜士仪把失魂落魄的母子送出了门外之后,刚刚在厅堂门口直接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张兴不禁叹为观止。等到杜士仪转身回来,他登时语带敬服地说道:“使君一番话,连消带打,让他们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惶然离去,实在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狐假虎威罢了。”杜士仪耸了耸肩,随即似笑非笑地对张兴说道,“rì后你也可以尝试着用用这一招。对了,我已经不是代州长史,你这使君两个字虽叫得顺口,我听得顺耳,但最好收起来,两京不比其他地方,挑理的御史要多少有多少。”

  张兴立时醒悟了过来,连忙行礼应道:“是,我明白了”

  “对了,昨rì在崔家藏书楼,你收获如何?我已经禀明了赵国夫人,你可以随时去藏书楼中阅览抄录。”

  尽管今rì离开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但张兴还是忍不住大喜。拜谢之后,他又关切地问道:“不知道使……中书何rì开始正式履职?”

  “明rì。同僚恰是以秘书少监,集贤殿副知院学士知制诰的张九龄。”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里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和这种千古名臣,而且还是别人眼中和自己有仇的千古名臣搭档,还真的是压力山大啊

  张兴却有些两眼放光。他使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听说中书从前也在丽正书院修书,如今丽正书院成了集贤殿,满朝文官皆以挂集贤殿学士为荣,未知陛下有意让中书兼集贤殿学士否?”

  杜士仪敏锐地觉察到了张兴这试探的言外之意,不禁打趣道:“怎么,你想让我到里头去抄录几本外头找不到更看不到的珍本书?”

  “中书的宏愿是一方安宁,在两京这种达官显贵遍地走的地方和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在集贤殿中修书抄书,难道中书不是这么想的?”张兴直言不讳地问道。

  “你说的没错,只可惜,我已经进了丽正书院修过一年半载的书,这次奉旨知制诰,就算rì后能挂一个集贤殿学士之衔,怕也是不会这么清闲的。”

  叹了一口气后,他随即看着这个从代州跟着自己回来的黑大个,想了想就吩咐道:“从前我的弟子陈季珍,曾经跟着我为记室,而我的从弟杜黯之也曾经做过此职。只不过如今他们一个在云州主持培英堂,一个在江南,你这个昔rì的河东节度掌书记虽说大材小用,但我书斋中的一应事务,就此交给你了。

  尽管只跟了杜士仪两年多,可此刻面对这样的信赖,张兴只是长揖行礼道:“在下必定不负信赖”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轻叹了一声。其他的东西他都不怕被张兴看见,唯有宇文融当初留给他的那张名单,那张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心中的名单,他除了赤毕之外,暂时不会交托给任何人。

  话说回来,他这一回京,宇文融长子宇文审他怕是推都推不掉,不得不将其收入门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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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百八十章 走马上任



  中书省位于洛阳宫武成殿西面,紧挨着史馆以及从前的丽正修书院。只不过,现如今丽正书院已经改成了集贤殿,其中的学士直学士自然也就改头换面,不复从前的那些人。杜士仪作为中书舍人知制诰入职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传说中开元最后一位名相张九龄。

  尽管从前他也并不是没见过对方,但大多是朝会上远远照面,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这一年五十出头的张九龄看上去仪表堂堂,风度优雅,尽管年纪比杜士仪年长二十多岁,资历也更加深厚,可见杜士仪揖礼相见,他立时郑重还礼,又硬是让杜士仪把称呼从张少监改成了子寿兄,自己一口一个君礼,叫得浑然天成。

  大多数时候,天子专用的知制诰只有一个人,专掌从宰相到各种高官在内的机要高官任免,号令征伐等等重要诰书,而其他中书舍人则一人管杂务,为阁老,一人知制敕。诰书以白麻纸书写,敕书以黄麻纸书写。用一句宫中常用的话来说,那就是白黄之分,高下之别。

  张九龄在去岁进京拜秘书少监,几乎蹉跎了将近一年之后,就在两个月之前刚刚以秘书少监兼知制诰,又任集贤殿学士副知院事,天子对其突如其来的宠信和爱重,让一度曾经打压过他的人大为意外。而更加让人意外的是,李隆基调回了杜士仪与其共事。

  这种诡异的格局,杜士仪从下至内侍宦官,上至宰相尚书等等看自己的目光中,就能清清楚楚察觉到众人的讶异。而他都能感受到,张九龄就更加没理由察觉不出了。

  这会儿,两人在御前相对而坐,笔走龙蛇地各自草拟了两道制书,给李隆基过目之后,方才一同告退。张九龄是出了名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的人,制书骈文自是丝毫不费力;而杜士仪这些年虽则在文坛上不再如从前那样锋芒毕露,但好在手不释卷博闻强记,三天两头记录一些手札自娱,总算这第一rì的工作完成得不坏。否则,要是闹出当年萧嵩为中书舍人时,夜晚被召见起草个制书也出洋相的笑话来,他这个三头及第就不用去见人了

  和别人以为的繁忙不同,知制诰只是需要轮流值守备天子召唤,但实则每rì需要起草的制书并不多,甚至比那些知制敕的中书舍人还要清闲些——比起中低层庞大的官僚群体,高层的宰辅尚书侍郎将军,这些五品甚至三品以上的官员变动,本来就是极少的。所以,张九龄因为还兼着集贤殿学士副知院事,在中书省门口就和杜士仪暂时揖别,径直进了集贤殿,而杜士仪则是回到了中书省往见萧嵩。

  和从前在门下省担任左拾遗,在中书省担任右补阙时截然不同,身为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他有一间dú lì的直房,尽管面积不大,可在偌大的中书省中,除了中书令和中书侍郎,右谏议大夫,也只有中书舍人有这样的特权。现如今萧嵩任中书令,中书侍郎空缺,右谏议大夫是名义高于实权的虚职,他以中书舍人知制诰,恰是货真价实的中书舍人第一人。今rì一大早朝会之后,两个论年纪可以当他父亲的中书舍人内供奉在揖礼相见时,看他的目光就闪动着莫名的意味。

  “君礼,如今长宽去了御史台,我身边就没有一个得力人了。你和长宽素来交好,我可就把你当成左膀右臂了。”

  在杜士仪面前,萧嵩一脸的推心置腹。而在他期冀的目光下,就只见杜士仪欣然回了一礼。

  “相**功彪炳,能力卓著,又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士仪敬服已久,自当竭尽全力。”

  听了这短短几句奉承,萧嵩顿时心花怒放。他出身显赫,但在文采上确实只是平平,可打仗也好,用人也好,他确实有别人所无法企及的敏锐。

  裴宽从他前往河陇担任判官,他得胜回朝后官拜宰相,立时就奏请举荐裴宽为中书舍人;而当初在河陇时,曾经被王君鼍重用的判官牛仙客,他委以重任后见其人果然有治事之才,回朝之后也不顾物议,一再举荐,令牛仙客从区区判官一路升为河西节度使可就是这样大胆的用人,让如今的河陇一片安定,仓廪实而军械足,当初反对的人,现在全都无话可说。所以,识人用人,这是萧嵩最得意的痒处

  “好”萧嵩最愁的就是裴光庭处处都要和他打擂台,可裴宽转任御史台,能够让他在言官中占有一定的优势,现在杜士仪既然如此表态,从其一贯的人品来看,是可以信任的。所以,他就越发和颜悦sè地说道,“源翁年前去世,我对此也痛惜得很。源翁也好,广平郡公也好,对你都是信赖备至,期许有加,如今我对你也同样如此。当初因宇文融之事,你险些被人算计,此事我也有失察,君礼,那时候委屈你了。”

  萧嵩身为名门子弟,贵为宰相中书令,竟然愿意这样赔不是,杜士仪也有些讶异。如今,他明面上要留心张九龄的反应,暗地里要抗衡如今背靠裴光庭和宫中武惠妃,越发不容小觑的吏部侍郎李林甫,因此背靠大树好乘凉这种宗旨,他是不会忘了的。因此,他立时苦笑道:“当年之事,时也势也。我和宇文融固然相交多年,可平心而论,他确实有应得之罪,所以萧相国此话言重了。不过,宇文夫人曾经提出过让其长子拜于我门下,倒是让我进退两难。”

  “哦?”萧嵩却眼睛一亮,随即便连连点头道,“宇文大郎为父奔波几千里,实为至孝,此等纯孝儿郎,君礼你这样的至诚君子收录门下,宇文融九泉之下,必定也会安心的。如果担忧物议,那就更加不必了。陛下已经追赠其为台州刺史,更何况人死万事消,谁还揪着不放,就是心眼太小”

  这话无疑指的就是裴光庭。杜士仪心中莞尔,面上却露出了深受其教的表情谢过。等到辞了萧嵩出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等回到自己的直房后,他便唤来了配属给自己的两个令史和四个书令史。尽管已经时隔五年,但他还是诧异地发现,其中有一个他当初在中书省任右补阙时见过的熟面孔。

  三省六部的流外吏员,全都是有编制的,而这些人相比地方州县的吏员,可谓是上了一条通天大道。只要主司喜爱,轻轻巧巧就能在流外转流内时选到一个好官,所以,但凡那些红极一时的官员面前,总是有人打破头也想凑上前去。

  这会儿,六个人一一报名参见过后,他一一问了籍贯资历记在心中,随即快速和三省六部如今在职的这些官员的籍贯做了个参照,继而就留下了自己唯一熟悉的那个年届五十的老令史。

  “我记得之前我外任,据说你流外考选已满,很快就会转任门下录事,怎会至今还在任令史?”

  那老令史姓林,名永墨,一直在中书省任职,从掌固直升令史,辛辛苦苦用了十六年。听到杜士仪如此问,他顿时面sè黯然地说道:“有人走通了李吏部的路子,把我挤了下来。而我又因故恶了李吏部,他言说我这样的才具器量,想要门下录事是休想,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中书省再熬几年,等到李吏部调任,到时候再求门下录事不迟。”

  只看林永墨宁可苦等也要把李林甫熬走就能明白,对于流外转流内的吏员来说,门下省录事这样的美缺可谓是梦寐以求。杜士仪很想告诉这个年纪花白的老吏,李林甫是睚眦必报的xìng子,哪怕走了也会用各种方法把持吏部,你与其苦等,还不如先去求一个别的缺。可看到林永墨那不甘心的样子,他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下头这六人当中,暂且以你为首。只要你勤勤恳恳,吏部那儿,我会另外替你设法。只不过,不许泄露风声”

  “是是是,多谢中书,多谢中书”

  等到林永墨退去之后,杜士仪想起王缙所提的那桩案子,再看看此刻林永墨一个区区小吏的遭遇,他的脸sè便渐渐yīn沉了下来。倘若真的让李林甫得以把持大权,cāo控官员升黜,休说李林甫会掌控更多人的命运,就连他自己,安知不会为之所控?

  “李林甫……”

  “圣人颁赐冰酪了”

  外头这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呆呆出神好一会儿的杜士仪回过神来。须臾,就只见林永墨偏身引着一个内侍进来。那内侍手中捧着一个条盘,上头赫然是一碗冰酪,满脸堆笑,到了杜士仪面前方才弯了弯腰道:“连rì渐热,陛下体恤中书门下各位辛劳,故而颁赐冰酪。”

  这等口赐,只需对阙长揖拜谢即可,所以杜士仪谢过之后,就接下了东西。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等人退出之后,他漫不经心地端起冰酪一看,就只见底下竟然是压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这一刻,他登时心中一凛。想起从前那林林种种,他本待立时唤人进来质问,可想到今rì是自己第一天上任,他最终忍了下来,不动声sè地将这一方纸条展开,却只见上头只用蝇头小楷写了寥寥几句话。

  “孤困于东宫,受妇人挟制,求君恩父眷不得,惟愿得贤者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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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八十二章 千里归来



  平生第一次踏入东都洛阳这样的繁华富庶之地,张兴只觉得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充实。从前他在代州为河东节度掌书记,其实说到底,也相当于杜士仪的记室,而现在尽管官职是没了,但他在河东挂了试校书郎衔之后,就不再是白身,再加上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同样的角色,他自然甘之如饴。而杜士仪自己的藏书之外,还有永丰里崔宅的藏书可供阅览抄录,他简直恨不得一天变成二十四个时辰。

  然而,他也敏锐地发现,尽管前来杜宅送礼邀约,投帖拜谒的,远比当初杜士仪任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时的人多一倍不止,可连日以来,杜士仪脸上的笑容却少多了。即便杜宅之中很少有多嘴的,可他因为是杜士仪最心腹的人,旁人说话都不避讳他,他还是听出了几许端倪。

  侍中兼吏部尚书裴光庭,和中书令兼兵部尚书萧嵩不睦,两人多有争端,因此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和门下省的给事中这两大仅次于高层的角色之间,自是常有角力。如今门下省给事中第一人是冯绍烈,正是当初把宇文融往死里整的人之一,而其兄是天子宠信的少府监冯绍正,尽管论资历,未必比得上杜士仪十一年八任那般辉煌,可仍是赫一时。故而裴光庭支使其冲杀在前,杜士仪无论为人为己,都不得不全力应付。

  这一天杜士仪天未亮就早起上朝去了,张兴也因为天气酷热而睡不着,早早就起来到演武场练武。正如他那魁梧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他的大饭量也曾经让包括赤毕在内的众人大吃一惊。此时此刻,他兴之所至,兵器架上的那一杆马槊被他使得水泼不进,几个围观家将在旁边看着看着,不由得拍手叫好。等到他收势而立的时候,见围观的众人当中,竟然还有赤毕,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大兄这是从宫中回来了?”

  中书省在宫中,这样的重地,除却官员本身,无论多么亲信的从者也不可能带进去,所以赤毕也只是每日早早把杜士仪送入宫,而后算着差不多的时间去接。尽管杜士仪早就说过,派两个年轻从者等候着就行了,不用他成日忙活,他却坚持不肯。

  这会儿听到张兴如此问,赤毕就笑道:“眼看郎主和其他人过了天津桥进了宫,我当然就回来了。张公子文武全才,郎主能够有你辅佐,实在是让人放心不少。”

  “哪里哪里。”张兴连忙谦逊了几句,见家将们都各自到演武场中去操练了,身边没有其他人,他斟酌片刻便低声问道,“听说大兄追随中书时间最长,如今中书虽说深受重用,可未免孤掌难鸣,我看中书最近常常疲惫不堪闷闷不乐,长此以往总不是好事,何不常常呼朋唤友,也好让家里热闹热闹?”

  赤毕顿时苦笑了起来。即便是对张兴,他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人在高位难免奔忙,等到张兴自去书斋料理日常事务之后,他才脸色一沉。杜士仪还会少了亲朋好友?即便姜度窦锷都是不管事的,可后者油滑也就罢了,前者却和杜士仪因姜皎之死而成了生死之交;王缙是崔家女婿,和杜士仪沾亲带故;王昌龄这样受过杜士仪指点提携的后进也不在少数。就在昨天,杜士仪还接见过寄籍代州,少年而进士及第的刘长卿。

  更不用说,杜士仪是已故宰相源乾曜很看好的晚辈,和已经致仕的广平郡公宋憬亦是忘年交,就连宫中也还有相熟的关系。

  可现如今是考验杜士仪终于荣登高层序列后的生存智慧,这些昔日结下的关系得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在这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杜士仪需要的是靠自己先打开局面来。而且,最要命的还是竟然有那种拖后腿的算计,那张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查清楚的字条

  午后的洛阳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各家宅邸的主人们,官职低的这会儿多半还都在官府中挥汗如雨地忙碌,官职高的年老体弱的,兴许还能额外得到照顾在家中休养,除非是刻意要表现诚意的访客,否则绝不会选在这种时候登门拜访。然而,观德坊中书舍人杜士仪的宅邸前,却有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在门前停下,第一匹马上的骑手几乎是滚鞍下马冲到了门前,把守卫吓了一跳。

  “赤毕大兄,赤毕大兄”

  这连声的叫唤把门内洒扫的仆役都给惊动了。而门上的守卫也随即认出,这脸上又是汗又是灰,看上去疲惫不堪的人,竟然是原本该留在云州的刘墨。闻讯出来的赤毕看到人时更是吓了一跳,疾步上前后一把抓住刘墨的袖子便厉声问道:“怎么,是人在云州的夫人出事了?”

  “不是夫人……”刘墨使劲调匀了呼吸,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两手一摊道,“是小郎君回来了。”

  赤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小郎君?你是说满打满算才五岁的小郎君?老天爷,这从云州到洛阳多远的路,夫人怎么放心让小郎君回来?”

  刘墨知道这消息必定会让赤毕大惊失色,当即解释道:“郎主走了之后没两天,夫人每每心绪不宁,到最后和固安公主商量过后,便让我和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先赶回长安来,说是郎主一人寂寞,有小郎君陪着总是好的。这一路,是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坐在车上,小郎君倒是熬得住,不哭不闹,肯吃肯睡,但毕竟实在辛苦,瘦了好些……”

  说话间,车门已经被从者打开,赤毕大步上前,见一个粉妆玉琢的男童枕着一个满脸乏色的少妇大腿上,赫然睡着了,不禁有些惊奇。这时候,白姜便勉强笑了笑道:“眼看快到长安,小郎君一时松了口气,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好还好。”赤毕小心翼翼上车,轻舒猿臂将杜广元抱了下来,听到小家伙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复又睡了过去,他不禁越发心疼。然而,刘墨的话中虽然有些含含糊糊,可他也不好去质疑王容的决定,只能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一回来,夫人临盆在即,岂不是没几个人照应?”

  刘墨立刻答道:“夫人说了,有固安公主和杜娘子在,她什么都不用愁。郎主正在用人之际,我们上京也能让郎主多些臂助。”

  话虽如此说,赤毕还是生怕杜广元有什么不好,立刻吩咐去请大夫。可请大夫的人刚刚派出去,他抱着杜广元还未进门,就只听门前的十字街上传来了奔马的声音。两京街头尽皆不许驰马,以防践踏路人,坊中亦然,所以,当看到那一骑人几乎风驰电掣地径直而来,尚来不及勒马停稳便踉跄下了马背,他不禁站住了。等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近身侍婢霍清时,心中咯噔一下的他立刻迎了上去。

  “霍娘子……”

  “我到洛阳宫前去问过,听说杜中书已经离宫出来了,人可回来了?”从赤毕脸上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之后,霍清不禁心急如焚。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了赤毕手中抱着的男童。她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问道,“这孩子是”

  “是小郎君。夫人身在云州,不知道突然是为了什么,令人千里相从,把小郎君送了回来。”

  “无上天尊,谢天谢地”霍清长舒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地对赤毕说道,“快,带着你家小郎君从我去开元观”

  赤毕听杜士仪说过金仙公主似乎情形不妙,此刻已经隐约猜测到了霍清要自己带着杜广元前去的目的。然而,开元观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很有些意外,当下不禁问道:“开元观?不是景龙观?”

  “开元观是陛下即位之初,景龙女道士观尚未在洛阳营建时,二位贵主在洛阳的暂居之地。总之先不要多说了,还请快跟我走”

  尽管霍清常来常往,又是玉真公主的亲信,应当可信,但赤毕还是不敢拿杜士仪如今唯一的儿子冒险,立时召来了十余随从随行,刘墨也不顾旅途疲惫硬是要随着,白姜亦然。为杜士仪留下口信之后,一行人匆匆跟着霍清来到了洛河北岸思恭坊的开元观。

  甫一进大门,就有女冠模样的中年女子快步奔上前来问道:“霍娘子,杜中书可来了?”

  “杜中书不在家,我把杜小郎君带来了”霍清也来不及解释,当即目视赤毕说道,“事出非常,你抱着小郎君随我去见二位贵主”

  尽管赤毕曾经跟从杜士仪来往过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多次,但顶多是远远看见那两位金枝玉叶,真正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很少,更不要说,这一次他竟是跟着霍清登堂入室。当最终进门,看见床前那一层黄色纱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见面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当即推搡了两下怀里的杜广元,又在其耳边叫了两声。很快,杜广元就打着呵欠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道:“刘墨,是到家了么?阿爷呢?”

  玉真公主在听到霍清低声呈报之后,登时又惊又喜,听到这小孩子的温声软语,她更是快步上前来。见赤毕怀中的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却是不太认生,她不禁喜极而泣,回身快步奔到榻前,一把握住了阿姊的手,连声说道:“阿姊,阿姊,你醒醒,快醒醒玉曜和君礼的儿子到洛阳了,他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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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八十三章 因果轮回,含笑而逝



  当原本赴李林甫邀约的杜士仪得了信,匆匆赶到开元观金仙公主养病之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个几乎不敢相信的情景。

  本以为应该正在云州和王容在一起的长子杜广元,这会儿正跪坐在床头金仙公主的身边,双眼红肿,仿佛刚刚才大哭过一场。他怔忡地看向了同在屋子里的赤毕,这位忠心耿耿跟着他多年的心腹从者却是苦笑着低声说道:“今天刘墨才刚刚送了小郎君来,说是夫人执意如此。结果我还没把小郎君安顿好,霍娘子就来了,看到小郎君喜出望外,硬是让我带到了这里。”

  杜士仪看着床上的金仙公主紧紧握着杜广元的小手,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上了前去。到了床前,他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儿子那圆滚滚的脑袋,继而便低声说道:“观主,幼娘都已经把广元送过来了,就让他在这儿陪着你好好养病。算算日子,幼娘临盆在即,只要再过些天,观主就能再多一个孙辈了

  “祖师奶奶”杜广元有些笨拙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阿娘送我走时就对我说了,让我多陪陪祖师奶奶……”

  尽管刚刚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徒的儿子,可是,杜广元的亲近和孺慕,都无疑表示王容平日教导时,曾经无数次提到自己,金仙公主只觉得虚弱的身体中,渐渐注入了这些天少有的气力。她勉强用了点力气,握了握小家伙那柔软的小手,复又看着杜士仪,用微弱到了极点的声音开口说道:“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形自己都知道……元元,让其他人都出去,你和君礼,还有他和玉曜的孩子留下来陪我。”

  玉真公主早就使人去宫中禀报,可杜广元都从千里之遥外的云州赶到了,杜士仪也赶了过来,宫中却依旧消息全无。此前太医已经诊断说是回光返照,恐怕拖不了多久,因此,她不想违逆阿姊这最后的愿望,打了个手势就把其余人全都屏退了下去。等到大门缓缓关上,她就紧挨着杜广元坐了下来,伸出手来按着阿姊和小家伙的手背,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姊,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元元,还记得我们还是县主的时候么?”

  “记得,当然记得”玉真公主不想让金仙公主多说话,当即低声说道,“那时候阿姊是西城县主,我是崇昌县主,而阿爷还是相王。我们厌倦了宫中的日子,也不想过那种嫁人生子的生活,所以,用入道来侍奉已故祖母的借口,弃家入道,当了女冠。”

  “是啊……”金仙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怅惘,随即就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嫁人生子,只是因为,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那个人,曾经真心倾慕过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即便是玉真公主,此刻也登时怔住了。而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他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长子,庆幸其还远未到听懂这些复杂人事的同时,却也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也是这样的夏天,祖母终于退位,咱们终于得以不再过幽居宫中的日子,我拉着你到这当年还叫做玄经观的道观来为早死的阿娘祈福,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金仙公主吃力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股反常的潮红,然而,她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们俩都隐瞒了宗室的身份,他也就以为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他长得斯文俊俏而又温文尔雅,我一见倾心,但后来小心翼翼打探过之后才知道,他出自商贾之家。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凛然一惊,再看玉真公主时,就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异常难看。

  “虽说真正的名门望族,都不是最情愿娶宗室女。娶宗室女的多半都是当朝宰辅权贵,天子为表信赖,臣子为表忠诚,互惠互利,偶尔也不是没有出身稍稍寒微的人家娶宗室女的,但终究少数。而商贾之家,绝不可能,须知我虽不是公主,却是县主……”金仙公主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可她脸上的神采,却已经远远好过杜士仪刚来的那一刻。

  “我知道,却仍然想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见他。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求了阿爷。”

  说到这里,金仙公主终于遽然色变,用从未有过的怨毒声调说道:“阿爷自然不同意,可我没有想到,那时候阿爷因为生怕韦庶人知道此事,暗中有所计划对他不利,于是便暗中派人毒杀了他。呵呵,天底下人都觉得温仁恭俭让,为人最最慈善的阿爷,却也曾经做出过这样的事情他死的时候,我正好带着人悄悄溜出宫去见他,所以,我亲眼看见他吐血倒地,那一袭白衫上血迹斑斑……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对我说,他会为了我一试科场,一定会去向我的父母求亲……”

  “阿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玉真公主终于知道再也忍不住了,双膝一软从床沿边上滑落了下来,泪水完全糊满了双眼。

  然而,金仙公主却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这么多年,我心如止水,没想到同样出身商家的玉曜会投入我门下。看着她,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看到她和君礼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我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我能够像玉曜一样聪明一些,能够隐藏住思念和期盼,能够捱过那些日子,也许,也许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她缓缓侧过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君礼,你既然自居子婿,那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你,不要……不要辜负了玉曜……不要辜负了你们的孩子……”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真正明白金仙公主这些年的爱护和偏袒从何而来。他郑重其事地把杜广元从床头抱下,让其和自己并肩跪了下来,随即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观主放心,今生今世,我必不负她,必不负子女”

  “好……好……”

  金仙公主终于露出了欢欣的笑容,竭力伸出手来虚虚往杜士仪这边抓来。然而,正当杜士仪想要伸手握住她那于瘦的手时,他却听到了一声悠悠的轻呼

  “徐郎……”

  只怔了一怔的他最终慢了一拍方才伸出手去。而这时候,金仙公主的那只手已经颓然落下,无力地落在了床头。玉真公主震惊万分地看着眼睛微阖,嘴角含笑的阿姊,颤抖地探手在其鼻尖试了试,继而又摸索着伸向了她的胸口,最终不禁整个人伏倒在了床头,一时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紧紧地把杜广元揽在了怀中,有心想安慰玉真公主几句,可是喉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玉真公主哽咽着说道:“都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阿姊告诉了阿爷之后,阿兄来找我打探,我一时不察,把徐筝的来历说漏了嘴,也不至于”

  旧日之事孰是孰非,当事人已经几乎不剩下几个了。因而,杜士仪最终伸手按住了玉真公主的肩膀:“逝者已矣,不要再想这么多了……”

  玉真公主终于抬起头来。她随手用袖子拭去了满脸泪水,这才看着杜士仪道:“阿兄上次便告诫过我,日后少和你来往。君礼,多年相交,日后恐怕也没有多少如此刻这般说话的机会了。你记住,即便阿姊不在了,我也永远都是你的知己”

  “千金易取,知己难求。”杜士仪伸出手来,给了玉真公主一个没有任何**成分的拥抱,随即便站起身来。“从今日起,我会让广元为金仙长公主服素一年”

  当杜士仪带着杜广元出了开元观上马回程,出了坊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旌旗招展,仪仗鲜亮,显然是李隆基这位当今天子已经来了。他一点都不想与其照面,立时吩咐改道。等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观德坊私宅,尽管身心俱疲,他仍然摆手拒绝了秋娘想要抱走杜广元的请求,自己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书斋。

  “阿爷……祖师奶奶……”

  “你的祖师奶奶已经走了。”杜士仪摩挲着杜广元的脑袋,见其流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知道,要这么小的孩子理解死亡还早了些。他思索了片刻,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说话。”

  “可是……为什么?”

  见小家伙一急,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杜士仪将其放了下地,这才哂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既然生逢这大好盛世,就得不负此生才行,否则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可是要遭天谴的广元,你记住,从今天起,为了你的祖师奶奶,每日素衣,少进荤腥,能不能做到?”

  “能”

  “好孩子”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然下定了决心。哪怕为了这么多人的期许,无论将来如何,他只能尽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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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百八十四章 树倒猢狲散,胸中不平言


  金仙公主的故世,对于大多数朝官来说,顶多长叹一声也就罢了。毕竟,一位没有显赫夫婿,也并没有留下子女,更没有任何功绩的长公主,除却尊贵的身份,并不足以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天子在其临终时赶到,恸哭了一场,而后下旨丧礼从重,这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恩遇了。

  相形之下,数rì之后的另一个消息反而更加引人关注——幽州长史赵含章贪赃巨万,杖于朝堂,流嚷州。

  这个结局并没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尽管事情的起因有些滑稽,可赵含章贪赃的证据犹如铁板钉钉,再加上裴宽昔rì为刑部员外郎的时候就刚正不阿,甚至打回了王毛仲的求情,此次纵使赵含章百般狡辩亦无济于事。

  大唐高宗以前,殿堂杖刑很少,而自从武后秉政,这种事情就渐渐多了,有时候甚至多达百杖,直接打死的不少,而使人数次昏死而又复苏,这种情形更是家常便饭。开元以来,这种先杖后流的例子也已经rì渐增多,谏劝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宋憬、张说、李朝隐……就连杜士仪自己也谏劝过按律行事,而非一味用杖刑震慑。然而,李隆基却常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时便会如此处置大臣。

  殿堂杖刑,和官府决杖时腿臀背分受不同,一律杖背。即便刑杖不过指头粗细,但刑杖一下一下带着凌厉的风声杖在背上,即便赵含章口中早已塞了布条,可那呜咽惨哼的声音依旧止都止不住,四周旁观的官员们无不噤若寒蝉。尤其是见赵含章因受刑不住昏厥过去之后,行刑的力士毫无怜悯地一口凉水将其泼醒,随即继续行刑,甚至有胆小的官员禁不住上下牙齿直打架。

  而杜士仪所在的五品以上高官序列中,即便大多数人都镇定得多,但不少人都悄悄别过了目光,不去看那惨状。好在赵含章受杖六十,结束的时间比从前的殿堂受杖的人要早些,这种难捱的时光很快到了头。当背上杖痕宛然血肉淋漓的赵含章被人拖下去的一刹那,就只听天子冷冷迸出了一句话。

  “rì后若再有此等贪赃枉法者,朕也是同样处置,绝无姑息”

  尽管杜孚早就辞了官,可这一次被赵含章牵连,再加上强行求亲的丑闻,即便旁人不说,但也能预料到必定废置终身。乐城里的杜宅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杜士仪自己不想去,可起码的长幼尊卑之义这种面上功夫,他还是不会丢下的,既然杜孚重病在床,他少不得好医好药一概送去。而韦氏和杜望之在之前碰了那样一个硬钉子之后,谁也不敢再到他这儿来聒噪。

  赵含章此番倒霉,起因是在为亲信杜孚之子向卢涛求亲,此事已经传遍了朝堂。至于杜孚是杜士仪的叔父,这个消息也几乎有心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就明白这种事隐瞒不住,因而杜孚之妻韦氏当初软磨硬让他前去求亲被他回绝,他早就借由众人之口宣扬了出去——于是,杜孚这个叔父早年不慈,丢下无父无母的侄儿侄女不管,这样的积年旧事自然也不例外地被翻了出来。

  这天下午,门下省给事中冯绍烈和杜士仪不期而遇在洛阳宫门撞了个正着后,冯绍烈便皮笑肉不笑地讥刺道:“原来是杜中书。闻听令叔这些天病重,你却rìrì早出晚归勤劳王事,是不是太罔顾孝道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杜士仪不动声sè地回击了一句,见冯绍烈登时为之语塞,他就微微笑道,“再者,叔父有妻妾在侧,嫡子侍奉病榻,我已寻医问药送去他宅,若是要耽搁公事亲自前往侍奉问病,恐怕叔父反而要不安了,冯给事觉得可是?”

  冯绍烈对杜士仪的敌意,大多数是来自于其年纪轻轻便跃居中书舍人的不满。他隐隐为门下省诸给事中之首,但他已经四十四岁,这样的年纪放在从前那已经可算得上是壮年得志,可和杜士仪的青年得志一比,那就什么都算不上了。因此,见杜士仪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似的让自己的话锋打在了虚处,他不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可没走两步,他便回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对了,好教杜中书得知,校书郎王昌龄一任四年,年底就满了,可他不满铨选,还大放厥词……”

  顿了一顿之后,他便轻蔑地说道:“此等狂妄之徒,杜中书往后还是少与其往来的好”

  年轻而身登高位,即便资历功绩俱全,但仍然不免为人所忌,早有理准备的杜士仪这些天来与人唇枪舌剑的次数早已不计其数,对冯绍烈的讥讽本来并不以为意,然而,冯绍烈偏偏提到了自己当初助过一把的王昌龄,他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出宫和赤毕会合之后回到家中,他想了一想,便命人去持名帖邀约王昌龄去积善坊北门直面洛阳宫的一家胡姬酒肆,旋即就带着赤毕进了书房,当着张兴的面吩咐道:“赤毕,你挑选一个妥当人,去一次岭南。”

  赤毕登时惊异地问道:“去岭南?所为何事?”

  杜士仪见张兴显然也是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他便将当初王缙所言的那桩案子娓娓道来。这些天他借着林永墨,将首尾打探得更加详细分明,甚至还有一些王缙所不知道的细节,此刻说来自然是更加曲折惨烈。赤毕久经沧海也就罢了,张兴却是个忍不住的暴脾气,当即拍案而起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首先,麾下军将出兵挟持朝中御史,身为上官,不可避免地要背一个主使的罪名。其二,御史是奉旨勘问,却险些遭人半道挟持甚至于丧命,御史台的法吏们横行惯了,谁能够忍受这种羞辱,自然同仇敌忾,又有谁敢冒着得罪所有御史的风险?至于其三……”

  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说道:“杨汪并不是孑然一身,身后还有靠山在,而最重要的是,证据所以,我需要一个妥当人前去岭南见张审素的两个儿子,查访此事的更多细节。然后,我还需要一个人去嵩州,那里是蜀中最靠近六诏之地,张审素军功宛然,是非曲直需要访察清楚,我才好定夺。”然而,他还不等赤毕开口,便摆手阻止了他,“这两个地方你都不要亲自去,这不比宇文融之事,我需要最信得过的人。此次就算被人知道我要查探此案,我也不怵,所以只要胆大心细之人即可。”

  赤毕这才释然,想了想便拱手说道:“既如此,我遵命便是,我这就去挑选人手”

  等到赤毕离去,杜士仪就冲着张兴勾了勾手道:“你随我在代州,应该也见多了名人雅士,今天我再带你见一位七绝圣手”

  龟赫一时的王毛仲既然已经身死族消,积善坊北门之东,可以直面洛阳宫胜景的那家胡姬酒肆,却依旧开得红红火火,但背后的主人早就不姓王了。至于姓窦还是姓姜,杜士仪也懒得深究,至少姜度和窦锷在他回到东都后送信过来时,都笑言让他多多光顾那儿,他此次既然相请王昌龄,也就选在了这里。

  他对于胡姬艳舞并没有太多的热衷,挑的是二楼临窗一个好说话的座位,但因为这里少有雅座包厢,四周喧哗声就犹如cháo水一般考验着人的耳膜。

  杜士仪和张兴既然先来,两人自然也就要了些茶酒果子佐食,天南地北地随意闲聊,不多时,杜士仪就注意到门口进来的王昌龄。

  王昌龄这一年也才三十出头,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四下一看,没有发现杜士仪,却看到了台上胡姬的胡旋舞正到了最最激烈的时刻,不禁驻足看了好一会儿,高声抚掌叫好后,这才昂首上了二楼。待见杜士仪招手示意,他便穿过四处满座的地头来到了对方面前,含笑拱了拱手道:“我本待君礼一回来就会邀约我,谁知道一拖就拖到了今rì。不过,既然定在这等可以尽兴的好地方,我就不抱怨了”

  “好好,是我不对,我先于一杯算是赔罪”杜士仪对于王昌龄乍一见面一如相识之后的熟稔很高兴,当即自斟自饮了一杯。待见王昌龄入座之后,他就一指张兴道,“这是张奇骏,由代州从我回来的。”

  “就是丢下河东节度掌书记一职的张奇骏?”王昌龄见张兴闻言吃了一惊,他便笑道,“王夏卿对我提过一次,我立刻就记住了足下好风骨,值得浮一大白,请”

  王昌龄二话不说给张兴斟满了,自己一杯下肚后,见张兴果然豪爽地也喝于了,他方才竖起大拇指道:“果然不愧是君礼爱重之人,利落大方”

  寒暄过后,杜士仪见四座大多喧闹着赏舞听歌,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此次回京任中书舍人,实在太过突然,再加上朝中争斗颇烈,所以见旧友就给耽误了。我本待你任满迁官之后再见你,谁知道今天冯绍烈在洛阳宫门前道是你不满铨选,大放厥词,我总不能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所以特意邀你来见。

  “不满铨选?没错,我就是不满”王昌龄恼火地一拍那小方桌,险些连酒杯都给一震弹了起来,“看看如今这用人之道,只循资格,士无高下,只看年限资历,照这样下去,有才者岂不是个个都被埋没?我当年多亏你提点,这才得校书郎之职,但我实在是后悔了与其这四年在两京荒废时间,我还不如外放地方,也好赏一方山水,看风土人情,总好过在这两京之中碌碌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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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八十六章 监考使



  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中,一人判本省杂事,为阁老,一人知制诰,其余四人知制敕。【】而除却中书舍人的这些事务之外,身为朝堂有数的高官,他们还有另外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押尚书六曹。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尚书省六部所上的大事奏案,均需管辖相应一部的中书舍人复审同奏,两状同时上宰相批可,这道奏疏才算是经过了正常的程序,可以上呈御前。至于那些小事,则是中书舍人和宰相同时批署。

  正因为如此,中书舍人方才能够和门下省有封驳之权的给事中相提并论,甚至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除此之外,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任务,那就是每年轮番担任监考使。

  京官的考课,由各司长官主持,外官的考课,在县则由县令主持,在州则由司功参军主持,汇总之后按照远近,在年底十月二十五日前到京城,十一月一日上殿——和各州贡士朝见的时间一模一样。而在此之后,吏部考功司则会根据之前考课的结果,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考功郎中评定京官,考功员外郎评定外官,而为了避免舞弊,天子会亲自选定两位德高望重的京官担任校考使,一人校考京官,一人校考外官,而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亦是各出两人,担任监考使。

  大唐的考课是每年小考,每四年一次大考,今年正是大考之年,每个京官的考状按照规矩,是在九月三十日之前校定完毕。但因为今年年底,天子又要从洛阳迁回长安,故而如今距离九月末还有三个多月,可既然要提早完成,各司主官已经预备了。刚刚升任中书舍人知制诰的杜士仪,就被中书令萧嵩点为了监考使。

  当萧嵩当面问他,是想要监京官,还是监外官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选择了外官。

  萧嵩对此自是纳闷不已:“只看考功司负责京官考的乃是考功郎中,就可知京官考选历来重于外官。君礼你上任不久,正好可以借助监京官考立威,缘何却选择外官?”

  “相国,正因为我刚刚从外任回京,于如今在朝京官并不熟悉,所以这监考二字着实无从谈起。反而我在外官任上,曾任过成都令,因茶引之事,足迹遍及江南,而后又先后在云州和代州任长史,外官情弊了解更深。与其当个有名无实的京官监考使,不若一心一意监外官考。”

  杜士仪说得坦然,萧嵩听到最后,也不得不认为杜士仪所言不差。然而,他更希望的是杜士仪能够制衡一下一手把持吏部的裴光庭,于是想了想又和颜悦色地问道:“考课之事,从前你为县令时,应该主持过,并不陌生。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今年又是大考之年,你若是有什么额外要求,尽管说就是。”

  前日去拜会裴宽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从裴宁这位兄长口中,得知了萧嵩有意让自己这个中书舍人去当监考使的事。一回京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他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上被人算计的恼怒,他在权衡再三找到突破口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大于一场,因此萧嵩此言无疑正中他下怀。

  “相国既然垂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因我第一次任监考使,能否许我入吏部调阅考簿,参看往年的考绩?”

  所谓考簿,就是记录考绩、考第的簿册。考绩、考第两者誊录在簿册上入库存档,日后铨选和升迁时用作检勘,素来都是保存在吏部考功司,闲人不能调阅。萧嵩原本面露难色,可一想到难得的好机会能够动一动裴光庭的禁脔,他就嘿然笑道:“虽说不能把考簿调到中书省来,但让你入库去检勘,应该并无问题。我这就行文裴相国去讨个信。你放心,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去陛下面前说,想来他也不愿意闹成如此”

  正如同萧嵩盘算的那样,尽管裴光庭对杜士仪的要求有些不满,但考簿并不是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更何况杜士仪要看的是外官而非京官的考簿,他在思量再三,又和李林甫商议过之后,便同意了。本来,吏部尚书之职除却每年铨选时主持尚书铨,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吏部侍郎的责任。

  而得到了查阅之权的杜士仪,这天上午于完自己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的职责之后,一下午都在了考功司那文牍堆里,直到傍晚酉时过后方才回到了观德坊的私宅。从门上得知鲜于仲通已经来了,正在书斋等候,他点了点头就径直入内。

  还未进书斋大门,他就听到里间张兴和鲜于仲通正在那辩论春秋大义,不禁在门口驻足倾听了片刻,这才脱鞋进入,微笑着说道:“进士科之难,冠绝诸科,纵使不少名闻天下的名士也有不少折戟而归,仲通却连试三科便金榜题名,经史策论的扎实可见一斑,奇骏不妨多多请教。”

  鲜于仲通连忙起身相迎道了一声不敢。这时候,杜士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客气寒暄,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之后,便沉声说道:“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年底的大考届时会由我监外官考。仲通,奇骏,我给你们一份名单,你们给我立时三刻去各州进奏院设法打听,这几个人前三年的考课究竟是什么考绩和考第。”

  杜士仪随手拿过一张纸,将十几个人名官衔一一写了出来交给鲜于仲通,随即又是依样画葫芦把另外一份交给张兴。见两人默诵了几遍之后,又交回了这张纸,他微微一笑便将其揉搓一团丢在了旁边的纸篓里——等到了入睡之前,这些东西自然而然都会在火盆中烧得于于净净不留痕迹。

  作为京官,这是最起码的保险工作之一。被人从废纸篓里找出某些犯忌证据的,古往今来实在是太多了。

  “中书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很好。”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又对鲜于仲通说道,“如今选法日严,纵使是我,也不能减你这前进士三年候选之期。是为京官还是外官,抑或是去参加制举,利弊不问自知,你自己不妨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思量。”

  等到鲜于仲通告辞离去,见张兴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士仪知道他想问什么,面上笑容很快敛去无踪:“你姑且不用多问,此事牵连吏部情弊,我只是想看看,这种情弊究竟牵连到多少人,这才好确定到时候用什么样的策略。另外,除了刚刚的名单,你再去打探打探这些人的官声如何。”

  杜士仪这次却于脆连写都不写了,一口气报出了七八个人,见张兴须臾重复了一遍,显然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他就赞赏地点了点头,旋即若无其事地问道:“奇骏你已经年近三旬,却至今未娶。内室无主妇,终究不是过日子的样子,难不成你从深州到代州到东都,就从来没有入得了眼的女子?”

  此话一出,张兴登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素来爽直的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坦诚地说道:“从前在深州是因为丧父之后家贫不能自给,我又是大胃王一个,哪里好意思提什么娶妇?后来到了代州,虽有温兄照拂,可我一事无成,自然无以家为。得中书垂青拔擢为掌书记之后,倒是有人提过,可我出身寒门民家,三代之内无人出仕,家境好的瞧不上我,而我又希望能够娶一个不至于相对无言的妻子,可民户有钱多供男丁读书,怎会惠及女子?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说张兴的要求高,其实也就是不想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而希望两人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可在这种年代,男人娶妇也要拼家世,拼能力,拼官职……这连番要求一堆上来,囊中羞涩的张兴自然就不知不觉成了大龄单身汉。而张兴这样的并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形,放眼两京,蹉跎科场的士子们,有一半是把妻儿老小丢在家乡,自己一心备考的,也有另一半是没有娶妻,希望能够进士及第被人家挑为贵婿的,所以别说三十未曾成婚,三十五六的光棍也是有的

  因此,杜士仪莞尔一笑后,就欣然说道:“既如此,我可以出面给你做个媒人。宇文融的幼女如今正服丧在家,明年除服的时候,应是有十九了。这位小娘子我曾经见过,知书达理自不必说,而且容貌品行都不错。你回去考虑考虑。”

  瞠目结舌的张兴直到离开杜士仪的书斋时,脑子里仍然糊涂到觉得不可置信。宇文融的女儿?即便宇文融是罢相之后流死,可到底追赠了台州刺史,再加上宇文氏乃是关中著姓之一,名宦辈出,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竟然能够娶到宇文氏之女?

  他忍不住狠狠用右手捏了一下左胳膊,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听,这才茫然地看了看已经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

  即便他依旧为河东节度掌书记,恐怕仍然难以入宇文氏法眼,而杜士仪总不至于为了他的私事不管不顾强牵线,这么说来,是宇文氏婉转表达了这重意思?

  “说来说去,只怕还是因为伯乐,而非我这马骨……”

  自嘲地笑了笑后,张兴便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何患功名早晚?太公八十尚可相文王,他虽不敢企及太公之能,却不会小觑了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至于娶妇,倘若真是有才贤妇,人家都愿意,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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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四章 君已陌路



  杨万顷竟在御史台众多御史的眼皮子底下成了那么一桩笑话,李林甫得知之后自是大为震惊。然而,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对杨万顷十万火急派来求救报信的令史吩咐了一声稍安勿躁,随即就立时设法从李隆基那儿打探天子的反应。然而,不打探还好,一打探他就得知杜士仪竟是去面圣了。而且君臣奏对时,高力士都被李隆基吩咐了去把门,其余人就更加近不了身,即便他生怕杜士仪这一趟是专为去告杨万顷的状,一时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能在手边拣选了好几桩要紧的公务,假借这些名义求见。尽管正在接见杜士仪的天子不可能有什么答复,可他和高力士的关系一向融洽,当即就出了尚书省直奔宣政殿。见那高高的宫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高力士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快速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缓步上了前去。

  “高将军怎么在外头?”李林甫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听得陛下召见杜君礼,有什么紧要消息,连你都听不得?”

  高力士在宫中多年,外官的心思几乎一看就能明白,因此,面对李林甫的试探,他微微一笑便一摊手道:“杜君礼倒没有说要单独禀奏,是大家让我到外头看着,免得泄露了风声。哎,吏部好端端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大家着实痛心疾首啊。再加上那个杨万顷这么一闹,简直是成了一桩笑话。从前看他处置张审素的案子时,倒是雷厉风行,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蠢”

  能够让高力士直接说出蠢这个字,足可见杨万顷在其心目中,甚至在天子心目中是个什么评价,此时此刻,李林甫不禁暗自将那个蠢货给骂了个半死,可杨万顷跟了他不是一年两年,再加上他还需要这么一个人钉在御史台,所以他只能强笑道:“杨万顷也是急于求成,故而手段太酷烈了一些。”

  “怕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高力士语带双关地透了个信,继而就再也不肯多话了。

  见他如此嘴紧,李林甫尽管心中急切,面上还得端着不紧不慢的样子在外头等着。当他心焦到已经难以自制的时候,终于窥见上头的殿门徐徐打开,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高高的台阶上缓缓下来,恰是杜士仪。当年两人全都是宇文融的座上嘉宾,可此时此刻照面时,李林甫却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年。他当即就面露得体的笑容上了两级台阶,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

  “君礼这是向陛下禀奏吏部考簿舞弊之案的进展?”

  “不是进展,是已经审结了。”见李林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旋即才挤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李侍郎不用担心,我没有在陛下面前告那杨万顷的状。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告状?谁信?

  别说李林甫心中哂然,就连高力士也有些不信。后者在杜士仪走到身边笑着道别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继而就走到李林甫身边道:“李十郎还请先等一等,我且去大家面前禀奏一声。”

  身为宗室,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又是长袖善舞极其会做人,故而往日通行宫中畅通无阻,求见天子的时候鲜少有被打回票,可这一次,高力士进去没多久后出来时,却是无奈地对他摇了摇头。

  “李十郎,大家说了,今日疲累,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明日朝会上再奏”

  这种罕有的回绝让李林甫大吃一惊。他几乎是立刻拦在了要回去的高力士身前,低声说道:“高将军,陛下心情可好,就没有提过其他的话么?”

  随着王毛仲的倒台,高力士如今是中官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趋附的不计其数,然而,相比当年他寒微时杜思温的援手之恩,如今这些殷勤的笑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从来不是谁的礼都随便乱收。李林甫这些年飞黄腾达,对他又客气热络,出手一贯大方,他自然不会对其太过分。

  “陛下心情有些烦乱,听说是你来,没有多提什么,只道是,吏部事务繁忙,裴相国又是宰相,你一个人未免忙不过来,无有要事就不用急着来了。”

  这话听得李林甫心中大凛,然而,高力士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就不好混赖着继续不走,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想到杜士仪就比自己早走一会儿,他索性快走几步,终于很快追上了前头的人。他也顾不得旁人看见会怎么传言,亲切地叫住杜士仪后,竟是又攀住了对方的胳膊,开口说道:“君礼,已故宇文兄的大祥便是明年年初,圣驾既在东都,我们恐怕没法子赶回长安去,是不是一块合送一份祭礼?”

  人死二十五月曰大祥。尽管早在当年就和宇文融貌合神离,而后的交往也少之又少,但李林甫在面上的功夫素来做得滴水不漏。宇文融的灵柩送回长安之后,他还亲自上门吊祭哭拜了一场,送的赙仪也相当优厚,对于宇文夫人韦氏以及几个子女说话时更是极尽哀思悼念。然而,他算准了裴光庭不会因为他对死人的态度而怎么样,却并不知道,韦氏和子女们在云州住了这么久,亲疏远近未必就分不出来,更何况杜士仪和宇文家的联系素来紧密得很。

  “宇文兄的祭礼我已经提早备好送去长安了。”见李林甫的脸色为之一僵,杜士仪便紧跟着说道,“另外,我已经答应了宇文夫人,等到宇文大郎除服,我就正式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他,以代父责。虽说我不过痴长数岁,诚惶诚恐,但宇文夫人一片爱子诚意,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听到这里,李林甫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然而,他很快重新整理好了心情,复又笑容满面地和杜士仪并肩前行,嘴里却说道:“我知道,君礼你对我有些误会。是,我这几年来礼事裴相国,但其中有私交,也有公义,宇文兄行事太过于激进急躁,更何况,有些地方……”

  “有些地方确实是当年宇文兄做错了。但既是有缘为友,自当拾遗补缺,为其指出缺失,弥补过错。即便未必有用,但至少比三缄其口来得好。”杜士仪淡淡地接上了李林甫的话,随即就拱了拱手道,“我还要回中书省向萧相国复命,先告辞了”

  李林甫入仕这么多年,长袖善舞,和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一团和气,故而在官阶差不多的僚友之中,鲜少树敌,靠的就是这八面玲珑的功夫。可这时候面对态度冷硬的杜士仪,他第一次感到,对方仿佛在有意和他划清界限。认清楚这一点的他不由得眼露凶光,可紧跟着发现四周围有路过的官吏在悄悄窥探自己,他就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威严样子,等到回了尚书省吏部自己那偌大的直房,将大门关上,他才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杜士仪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是太棘手了,他到底是想要于什么?

  回到中书省政事堂旁边的知制诰直房,杜士仪便发现张九龄正在伏案疾书。本应是两人分担的知制诰之责,今天全都由张九龄一人代行,他看到那一卷卷诰旨,便不动声色上前去翻阅了一下,就只见字字珠玑几无可易,当下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诗赋比不上这些名士也就算了,可文章上头他也不可避免地瞠乎其后,每天要耗费无数脑细胞在各种诰旨撰文上,这人人趋之若鹜的中书舍人他还真是恨不得辞掉丢给别人。

  “君礼回来了?”张九龄一抬头发现杜士仪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却是比往日的相处更多了几分热情,“今天听说你在御史台轻轻巧巧将这桩舞弊案断了个分明,书证人证旁证一应俱全,作奸犯科者和无辜者清浊立判,让那杨万顷无地自容,实在是既安定了人心,又不失正义公理。我此前还以为你一直拖延不去御史台,是为了推诿敷衍,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纯粹认为,张九龄是太老实了。任何人仕途一再起起落落,在中枢地方上上下下许久,都不会犹如一杯白水那样于净。然而,他既然选择了这一次从吏部打开突破口,这几个月以来又和张九龄保持着正常的同僚往来,在刚刚和李林甫几乎翻脸的这当口,他自然不会把张九龄的善意再往外推。于是,他笑了笑谦逊了几句之后,便绕到张九龄身侧去看他刚刚写就的诰旨,可只看了一眼,他就为之眼神一凝。

  那不是别的,正是授李明骏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诰旨。所谓的李明骏,不是白狼还有谁?

  张九龄看到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道诰旨,当即苦笑道:“此人于此前东北一战带领数百人马突袭敌后,救下赵大帅,又配合信安王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信安王回朝举荐,陛下也身为嘉赏,故而不但赐姓李,冠名明骏,而且如今又授其为左金吾卫将军。我虽不想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可骤然升迁太速,让前头带兵打仗的汉将情何以堪?”

  听到张九龄的这般评论,杜士仪便微微笑道:“子寿兄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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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六章 血缘难断



  当杜士仪踏入那间从前来得很少的寝堂时,便发现杜孚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自从他再世为人开始,身边最亲密的圈子里,从来就没有杜孚这个叔父的影子,反倒是其庶子杜黯之还和他来得亲近一些。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情仇,如今人死如灯灭,他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斟酌着想说些什么。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刚刚还浑浑噩噩的叔母韦氏就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杜郎,你怎么就这么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望之要出身没出身,要婚事没婚事,你让我一个妇人该怎么办是好?杜郎,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韦氏这一哭,杜望之紧跟着也干嚎了起来。然而,相比母亲哭起来的撕心裂肺,他的声音里除了悲戚,更多的是失落。自从赵含章在朝堂上当众杖责继而流配之后,杜孚的身体和jīng神就一下子全都垮了,可紧跟着,杜孚却恨上了他。用杜孚在捶床大怒时骂的话来说,若非有他这么个其他不会只会害人的畜生,怎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他最初也不是没有愧疚的,可被盛怒之下的父亲喝令仆人架到身前,劈头盖脸打了二十大板之后,那种愧疚就变成了不甘心。

  父亲只会一直都记得是因为他的婚事方才害了赵含章,以至于阻碍了仕途,怎么就没有想到,倘若不是在此之前就一再和蓟州刺史卢涛相争,以至于彼此相恶,这次怎么会因为替他求亲的事就一下子闹成了这个地步?一个个人都瞧不起他,难道他这辈子就一直都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韦氏和杜望之母子俩这一哭,杜士仪看着整个身体都已经渐渐硬了的杜孚,想起其一贯争强好胜,为了仕途不管不顾在外打拼了多年,最后却因为自己判断错误,又跟错了刚愎自用的上司,以至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不禁也有些兔死狐悲的黯然。他再次摇头叹了一口气后,随即便招手叫了一个年纪最大的仆媪上来,沉声问道:“家里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吗?”

  所谓东西,指的自然是寿材、寿衣、服孝用的麻布等等,那仆媪听得杜士仪此问,面上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竟是摇了摇头道:“都没有。”

  因为自己公务繁忙,也不想和杜孚照面,免得刺激了病人,所以杜士仪只是从大夫那儿得知,杜孚的情况很不好,可着实没想到,已经病入膏肓之后,这家里竟然连丧事的相应准备都没有。他见韦氏和杜望之都仍然只顾着各哭各的,他不禁恼火地低斥道:“叔母和望之悲恸过甚,难道你们就全都不懂事?叔父之前病到这个份上,哪怕先备好了这些东西冲一冲,也总比事到临头乱奔忙的好”

  “十九郎君说的是,但夫人……夫人一直不肯。”那仆媪说着说着,还惧怕地朝韦氏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我们提醒过夫人,但夫人反而骂我们是想诅咒阿郎,故而谁也不敢多事。至于郎君……郎君倒是提过一嘴,但被阿郎和夫人骂了回来。”

  这还真是事到临头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就算想到过这个结果,但总不成还特别派人提醒这母子二人,早些备下寿材寿衣准没错?

  杜士仪虽然无奈,但好在病人和丧事是不在夜禁之列的。问清楚乐城坊中有寿材店,他便立刻写了手书吩咐人前去,甚至还吩咐他们不要忘了用钱打点坊中巡行武侯。等把这些人给打发走了,他就立时出了寝堂,吩咐之前那仆媪召集了家中所有的奴婢,有条不紊地把丧事的各种预备布置了下去。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主人已经故去,今后前途叵测,但杜士仪站在这里,人们不由自主便感觉心安不少,甚至之前那仆媪悄悄回到寝堂后,紧赶着给总算哭得告一段落的韦氏送了茶之后,便低声下气地劝解道:“夫人,事到如今,阿郎已经去了,你总得为自己和郎君做打算才是。要知道,阿郎之前是辞了官的,也就是说如今只是选人,郎君年纪大了,以阿郎从前的品级,千牛自是没指望,而指望门荫就更不行了。若是这会儿再不能抓住十九郎君,rì后可怎么办?要知道,二十一郎君可是稳稳当当步步上升,前途不可限量。”

  韦氏刚刚还在怨恨杜士仪没能为赵含章说上一句话,以至于丈夫受此牵连这才含恨去世,可这会儿听到这些话,她的怨恨就变成了惊惶。她咬了咬牙,气咻咻地说道:“前途不可限量又如何?我总是他的嫡母,再说,他的阿爷去世了,难道他还能不丁忧回家守孝?哼,一上任就带了媳妇同去,哪曾伺候了我一天我要磋磨子妇,到时候他也没有半点办法”

  “夫人万万不可”见韦氏竟然这时候还惦记要给庶子庶媳颜sè瞧,那仆媪一面暗自叫苦,一面埋怨韦氏不懂事,连忙打起jīng神劝道,“夫人千万别因为一时之气,害了郎君的前途要知道,二十一郎君娶的是元氏女,京兆公亲自做的媒,父祖兄弟在朝都有官职,如今咱们家这幅光景,别人不能因为婆婆对儿媳如何而多嘴多舌,可难道就不会报复到郎君身上?夫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韦氏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可现如今,她却不能也不敢不听这劝告。她扶着身边的人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又看了榻上已经没有半点声息的丈夫一眼,她不禁悲从心来。可她的眼睛早已哭得又酸又涩,这会儿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眼泪来。她只能用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望之呢

  “郎君去见十九郎君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韦氏小小吃了一惊,紧跟着,她才低声说道:“只希望他今后能够懂事。早知道如此,我就算不舍得,也要把他送到十九郎身边去教导,要是那样,如今黯之的前程应该都在他身上,也不用为了娶区区一个卢氏女闹成现在这地步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这是杜士仪对低声下气前来讨将来对策的杜望之说出的第一句话。见这个堂弟立时面sè一变,继而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就继续说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发奋图强苦读并不晚,要知道,如今的贺礼部,就是四十岁方才中了状头。可是,因为强娶卢氏女的缘故,你的名声已经被你自己和叔父赵含章一块给败坏了,而科场上为求及第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他rì这一条被人翻出来,你就算学贯古今也难以入主考官的法眼”

  尽管当初惊鸿一瞥的那美丽容颜,现如今自己仍旧梦魂萦绕念念不忘,可杜望之终究不是愚笨到无可救药。卢涛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即便父亲还在世,两家都别想再成秦晋之好,更何况他现在一事无成,别说卢氏女,还有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他?

  “十九兄,从前我知道错了。”杜望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的眼睛说,“可阿爷并不能说都是因为我而给气死的,他因为深受赵大帅器重,所以就得意忘形了,和卢使君一直都争斗得很厉害,全都归罪于我,我不服”

  “不服?不服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世人看看,让他们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杜士仪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一句,见杜望之倏然攥紧了拳头,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堂弟。平心而论,世人皆重宗族,他提携了杜黯之,而杜士翰等亲近的同宗族弟,他即便没办法引人入仕,但也都介绍了一宗足以⊥人安身立命的好产业或在其他方面给予提携。然而,杜望之一直是杜孚和韦氏的心头肉,却又放纵得一事无成,倘若再不管,rì后兴许反而会惹来偌大的麻烦。所以,他见杜黯之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对自己一躬到地,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

  兴许让这个浪荡子回头,并不是做不到的。

  “十九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想将来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求求你,帮帮我”

  “男子汉大丈夫,马上觅封侯,只有军功,才能够真正洗刷你之前的疏失罪过。但刀枪无眼,此事风险之大非同小可,你自己好好考虑”

  “不用考虑,我已经说了,什么都愿意做”杜望之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索xìng单膝跪了下来,“还请十九兄指点迷津。”

  “那好。接下来你便是二十七个月的丧服,按理不能动军械等物,我会让人送兵法策书来,你自己好好诵念理解。如果等到你除服之rì,能够有些用兵的底子,你再勤加习练弓马,我就把你送到军中去。当然,在守孝期间,强身健体是不能耽误的,还有你母亲,你自己想办法说服她。”

  伸手把杜望之拉了起来,眼见得其沉着地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回屋,杜士仪这才环目四顾这座刚刚失去顶梁柱的私宅。

  既然杜望之还能知道不甘心,还能知道上进,他当然不吝帮扶一把。只是,杜黯之因为父丧这一丁忧,裴宁再一回来,江南那边就得另外想办法顶还有蜀中,因为杨玄琰的去世,雅州就只有一个张简顶着了,再加上云州……这还真是千头万绪。算算rì子,韦礼从成都令迁茂州长史,似乎也过去了四年,闻听韦礼之父韦拯就在数rì之前从晋州刺史任上调回朝,现任左谏议大夫,他是该去拜会一下这位当年他任万年尉时的老上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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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七章 蕃将投效,羽翼渐丰



  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吏部考簿舞弊之案,在今年考课的结果对京官和各州朝集使面前公布了之后,同时也落下了帷幕。

  涉案的胥吏以及官员或被重杖流配,或革职废置,或贬官岭南,一时各有处置。而与此同时,因为拷讯过度而受到非议的监察御史杨万顷也不得不吞下了苦果,最终左迁同州户曹参军。

  尽管监察御史不过从八品,而同州户曹参军官居正七品下,看似是升官,但人人都知道御史乃是天子耳目,这样的处置如果说是贬官,那就是村夫之见了。甚至有更多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倘若不是杨万顷在背后还有人撑腰,这一贬决计不可能还在毗邻长安的同州,早就远远贬出千里之外了。

  李林甫当年在御史中丞任上的时候,杨万顷便攀附了上来,只是那时候其人资望太浅,他直到离任方才想办法转托继任的御史中丞,将杨万顷弄到了监察御史里行的位子上,不到两年而真授,结果杨万顷在张审素之案上雷厉风行,其手段之狠辣让无数人瞠目,本来年末迁殿中侍御史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可杨万顷又犯到了杜士仪手中,偏偏先后走马上任御史台的崔琳和裴宽两位主官都是不好说话的,一时杨万顷没完成他的交待,反而却落了马。

  而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是,李隆基总算是召见了他,然而一开口所言不是别的,正是杜士仪所谏的针对流外铨,专设一位员外郎作为主理的事。尽管身为吏部侍郎,他更多在意的是流内铨,也就是那些有资格当官的人,而不是同样分为九品,却被清流嗤之以鼻的流外铨,可他这个吏部侍郎的权责范围内,突然因外人建议而硬生生插进来一个人,他怎么会心情好?

  “陛下,流外铨本就有现成的制度,此次考簿舞弊只是个别,何必为此大动于戈?”

  这些天杜士仪重贿高力士,将他通过林永墨而调查到的大唐各朝以来胥吏舞弊的各种情弊全都奏报了上去,因而李隆基细细思量之后,不得不认真考虑杜士仪的建议。杜士仪举荐裴宁时,很坦然地告知那是他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时的师兄,而他调看过裴宁履历之后便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沉默冷峻,相交的人很少,再加上流外铨事情繁杂,需要能员,裴宁能力不消说,而身为御史中丞裴宽的嫡亲弟弟,自然更有另一种震慑力。

  更重要的是,流外吏员少有位至高官的,杜士仪此荐就算有私心,但显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增设一员外郎,佐理吏部郎中,分担流外铨之外,更主要的是主管流外官考课,及设置吏学,哪里大动于戈了?而且,此次考簿舞弊,朕虽没有罪及经管流外铨的吏部郎中,但年底之时,放其一任刺史,换一个更稳重更仔细的人,嗯,韦陟就不错”

  有这么一件事堵在心里,李林甫都不知道这天傍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天子对于现任专司流外铨的吏部郎中唐荣思不满,这无所谓,左迁刺史对吏部郎官来说,并不算太严重的贬谪,可现如今天子分明打算再设一个员外郎来负责流外官考课,还要设什么吏学,这个吏部郎中的位子就极其重要了。他即便想安插私人,也要考虑到裴光庭这个吏部尚书的反应。可是,天子突然竟是点了已故宰相韦安石之子韦陟

  李林甫坐在书斋中,突然想起姜度当初对自己那灯下黑的提醒,显然消息甚为灵通,他顿时打了个激灵。他刚想吩咐人去楚国公宅把姜度给请过来,可谁知一声来人尚未开口,外间就有人叩响了门。

  “郎主,外间有一人自称是左金吾员外将军李明骏求见。”

  左金吾员外将军?他和武将素来不熟,而且所谓的员外将军就是好听的,这样一个人来找他作甚?

  “就说我忙得很,请他回去”李林甫直截了当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下一刻,他陡然想起这个名字很熟悉,至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过。等到终于回忆起来,那是前次信安王李炜在东北打了胜仗回来保举的蕃将,天子还钦赐姓名,给了高官厚禄,他立刻高声叫道:“回来,把李将军请来”

  等到那李明骏进了屋子,李林甫一见他容貌魁梧雄奇,对自己却礼数周到极其恭敬,本来的三分好奇就变成了七分。他不冷不热地请了对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李将军前来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吏部,我自从跟着信安王到东都,并有幸拜见了陛下,已经有半年了。陛下赐我姓名,又赏赐官职,我实在是觉得心中不安。大唐勇士如云,我在两京没有任何可以报答陛下恩情的地方,所以,我一直想请托人代我呈文陛下,让我去幽州军前效力,我必定手刃可突于首级,报答陛下的厚待”

  蕃将说话,大多直来直去,而且李明骏连汉语都说得很勉强,李林甫听明白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洛阳乃是天底下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你却不想呆?”

  “洛阳虽然很好,但我是拿着武器的战士,如果一直在洛阳待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骑不上马,拉不开弓,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害怕。而且,我的功劳并不大,却领受了陛下这么多的恩惠,我实在是过意不去。”白狼不用假装,就能把这种惶恐不安的表情诠释得很好。他深深欠身,又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听说李吏部是主管用人的大官,所以我就冒昧登门请求了,还请李吏部不要责怪。”

  听到对方用生硬的语调把话说完,继而就用期盼的目光盯着自己,李林甫不禁笑了起来:“主管用人的大官?李将军,你对大唐的官制恐怕还不太熟悉,我是主管用人的吏部侍郎没错,但我只能管文官,却管不了武将。说实话,你求错人了。”

  见面前的蕃将李明骏先是震惊,而后失望,继而竟有几分垂头丧气,李林甫这才慢吞吞地说道:“不过你既然求到了我的面前,虽然有些困难,但我会去想想办法的。到时候倘若陛下召见,你把刚刚对我说的这些话如实说出来,必定能够得偿心愿。”

  白狼连蒙带猜地理解了李林甫的意思,一下子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慌忙谢了又谢。然而,李林甫并没有立刻放他走,而是留下他又盘问了好些奚族和契丹的内情,他凭着早先做好的充足准备应付得绰绰有余,最后便看到了李林甫那满意的笑容。

  当李家的下人看到李林甫竟是亲自把这位蕃将送到了书斋门口时,都不禁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侍立在院子中的年轻侍仆见李林甫目送人远去后,又向自己招了招手,他连忙快步奔上前去。

  “去楚国公宅送个信,就说晚上我过去看舅母,还有表弟。”

  同一天晚上,杜士仪夜访了左谏议大夫韦拯。

  作为一代名相韦安石的从兄子,韦抗和韦拯兄弟相继仕至高官,可如今韦抗已经过世,而韦安石的两个儿子韦陟和韦斌虽然在父丧之后闭门不出八年,交游广阔文名卓著,但韦陟当年十岁便授五品朝散大夫,温王府祭酒,开元中强征出仕,一任洛阳令,再转兵部郎中,竟是转眼间就追上了多年仕宦的韦拯。尽管属于同宗同族,血缘之亲,可韦安石仕宦多年,爵封郧国公,家境豪富,可韦拯的兄长韦抗虽然官至刑部尚书,却清贫得连丧事都无法cāo办,还是天子下令官给。

  因此,面对上门来拜的杜士仪,韦拯也就是一杯清茶笑颜待客,可杜士仪一提到韦礼,他便不知不觉微微拧起了眉头,继而苦笑道:“大兄去世,我一连两任刺史,而二位堂兄虽则起用,可比起当年大兄在时,终究不能在仕途上助十四郎太多。今年他在茂州长史任上四考已满,中上考有两个,加阶之后是否能免候选授官,平心而论我也并无十分把握。毕竟,如今的吏部,掌事的是裴相国和李十郎。”

  “伯父,我和韦十四相交莫逆,韦十四在益州成都令任上公正明允,赋税也好人口也好,都有相应的增长,而在转任茂州长史之后,于那等虎狼之地,治政也颇为清明。陛下之前下诏,请各司主官举荐良材为御史,所以,我打算托御史台裴中丞举荐韦十四为侍御史。”

  此话一出,韦拯登时眼睛大亮。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儿女们面前兴许会疾言厉sè把人贬得一文不值,可在人前,却往往都会笑眯眯地夸奖自家儿女,韦拯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也不例外。韦礼进士及第后,仕途一直颇为平顺,已经老迈的他自然而然对其寄予了无限希望。于是,在代替儿子谦逊了两句之后,见杜士仪并不是试探,而是真心若此,他不禁大为振奋。

  “十四郎能得友若君礼,他之大幸也”

  洛阳宫之中的夜晚幽深而凄清。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宫院中,一个年纪轻轻却已经额头布满了几根深深横纹的年轻人愤而砸碎了手中玉盏。

  “都已经这么久了,为何他就不肯帮孤一把”

  尽管太子妃薛氏慌忙上前来劝阻,可李鸿在坐下之后,面上仍然露出了深深的苦涩和失望。薛氏用眼神将人都遣开了去,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郎君,虽说没有回应,可外头也没有风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最好的结果就是仿佛没有这样一件事似的?”李鸿恼火地紧攥拳头在桌子上连连擂了数下,最后方才低声说道,“我不想永远这样被阿爷如同防贼似的防着,更不想惠妃天天盯着我的背后,恨不得什么时候把我掀下去换成她的儿子,我不甘心阿娘死的时候对我说过,外祖父也好舅舅也好,都是没法倚靠的人,而鄂王光王虽说向着我,可他们也同样自身难保,我需要一个能够帮我的人,需要一个能够帮我保住太子之位,将来登基君临天下的人”

  这一刻,倘若杜士仪在现场,一定会深深感受到,当年那个他曾经讲过一次课,为了母亲的病甚至几乎翘课的少年太子,早已经在太多的恶意下完全变了。

  “郎君千万不可急躁,这种事越是急越是容易给人把柄,要知道,如今后宫是惠妃的天下,我们能够用的人少之又少,稍有疏失,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薛氏出身世家,尽管父祖官位不算极其显贵,可兄长亦是驸马,常常进出宫中,对外头的情景也清楚得很。知道今rì丈夫突然发作,便是因为难得去见父亲李隆基时,又受到了冷遇。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当她被册为太子妃的时候,太子李鸿就早已不是开元初年最得圣眷独一无二的皇子,惠妃在保住了寿王李清这个儿子之后,因为王皇后被废,在宫中无人可以匹敌,继而又生了一儿两女,全都深得天子钟爱,以至于惠妃如今时时刻刻窥伺储位。

  总算是把李鸿给劝解得安静了下来,薛氏自己亲自去倒了一杯茶来,复又到李鸿身边坐下,轻声说道:“事实上,之前郎君联络杜中书的法子实在是太不高明了。换做任何人是杜中书,要么就是为了表示忠义,将纸条呈送陛下,要么就是毁文灭迹,装作没有一回事,又怎会因此而联络郎君,换言之,怎么联络郎君?而且,杜中书是风骨硬挺的正人君子,往rì好几桩无人敢言的事,他都敢据理力争,倘若真的陛下被惠妃蛊惑而有废立之意,他是一定会进言的送那样的纸条给他,反而会让他觉得郎君是别有所图”

  当初李鸿根本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贸贸然来了那样一次行动,薛氏如今每每想起便感觉到深深的后怕。好在杜士仪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否则那张纸条往御前一送,几乎就是废太子的最好理由拱手送给了别人。此刻,见李鸿面露震惊之sè,继而颓然把头埋进了双掌之中,她知道丈夫在惶惑的同时,也不是没有后悔的,遂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郎君,你我是夫妻,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杜中书只不过给你讲过课,而且已经离京多年,算起来给你讲课的学士多如牛毛,你为何就会给他传字条

  李鸿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妻子,想想薛氏自从嫁给自己之后就一直默默扶持着他,而其兄长薛锈亦是难得他能说上话的人。此时此刻,在妻子那殷殷关切的目光下,他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是我听到有人说,惠妃对杜君礼一直颇为留心。惠妃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人辅佐十八弟,而杜君礼无论年纪还是官职,都是最合适的。阿爷登基已经二十年,就连太宗,当年圣寿只有几何?满打满算再有十年之后,杜君礼定然能够官拜宰相,那时候有他襄助,十八弟就稳若泰山了。”

  “郎君啊郎君,这种胡话你也相信?”薛氏只觉得又气又急,见李鸿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她便低声说道,“废立之事,但凡有些名声的大臣都是能有多远躲多远,当年陛下废后,燕公还在相位,就因为不出一言,多少士大夫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杜中书倘若是那等轻易就会被惠妃拉过去的人,想当初也不会一再违逆陛下的意思……”

  “瑾娘,你不会不知道,杜君礼和废后以及王守一有仇?”李鸿对王守一和被废的王皇后都没有任何好感,此刻终于忍不住捅破了这一点,继而方才声音冷硬地说道,“而且,他封还杖姜皎的制书,是因为他和姜皎之子姜度相交莫逆。只从这些看,惠妃拉拢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想当初倘若没有已故金仙长公主硬是插进来做媒,兴许他的夫人也不会是王元宝之女,而会是惠妃牵线搭桥。惠妃和十八弟已经得天独厚,我岂能坐视?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

  “郎君”

  李鸿被薛氏喝止,不等她继续再说,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瑾娘,我不是不肯听你的,谨小慎微不给人任何挑错的机会。但是,我不犯错不意味着别人就挑不出错。你知不知道,惠妃继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外,早就悄悄笼络了外臣为她所用?当初的宇文融也好,现在的李林甫也好,与她都有这么一些关联,而杜君礼……杜君礼不是有一女弟子?我打探到,惠妃在派人询问那女弟子的容貌,还对亲信提过,如果合适便聘为寿王妃。

  这一次,薛氏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杜士仪那女弟子据说只是从其学过几年的琵琶,可后来竟是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为徒,据说玉真公主对其宠爱十分。须知比起李隆基的那些兄弟,玉真公主竟是更得圣眷。她收摄了一下心情,郑重其事地问道:“郎君哪里打听来的?可靠么?”

  见妻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李鸿便嗤笑道:“只许惠妃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不许我重贿她的左右求探信息?瑾娘,你以为我所封实户的所得,为何总是微薄到入不敷出?很简单,其中最大的一笔,就用来收买惠妃左右如果没有这个,我早就不是太子了”

  “郎君倘若早说此事,也许就算递出了那张纸条,也不会弄得现在患得患失”薛氏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低声说道,“事到如今,还请郎君听我一个主意,也许不但能够弥补你从前的莽撞,还能稍稍有些收获……”

  四年一度的大考既然结束,朝集使们自然也就陆陆续续踏上了回程。杜士仪因为还有事要对苗含泽说,这一天午后便亲自将其送到了城外。时值隆冬,再加上今年天气格外寒冷,黄河早已封冻。即便这里不是灞桥,折柳送行没那么流行,而且两岸杨柳亦是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头,但仍有不少人会象征xìng地折一条枯枝以寄托对友人的思念。

  此刻,杜士仪望着那些岁岁年年被人摧残,却每到chūn天便会顽强发芽长叶的柳树,忍不住对苗含泽笑道:“这里的柳树和长安灞桥的柳树一样,还真是坚韧不凡,风吹rì晒雨淋,还有严冬大雪,路人攀折,可每到chūnrì便能再焕新颜。”

  “杜中书的勉励,我记下了。”

  见苗含泽突然深深躬身表示受教,杜士仪不禁一愣。要说他只是有感而发,完全没有教训丨人的意思,可苗含泽既然已经恭敬地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于咳一声,言归正传道:“云州降格为州的事,我已经在萧相国的面前陈情,又力荐子羽继续坐镇云州,萧相国颇为意动。总之,对于云州一外郡来说,此事不大,即便门下省裴相国另有主张,我也会好好想办法。你回去之后,务必请大家jīng诚合作,不负从前多年苦劳。”

  苗含泽素来是个严谨人,当即郑重其事地答应了。等到杜士仪再嘱咐了几句,他长揖告别后,便带着随从依次从冰面上渡过黄河,等到过去之后,站在对岸的他重新上马时,就发现一身白衫的杜士仪在马上向自己挥了挥手,继而便在随从簇拥下离去。那一刻,他想到在姚州刺史任上因为病倒而暂时辞官回潞州老家将养的父亲苗延嗣,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一转眼不过十年,杜士仪竟是已经和当年父亲的官职平齐了

  而回转洛阳的杜士仪就没有在苗含泽面前的这种从容了。他已经在天子面前力荐了裴宁,接下来还答应了韦拯要设法把韦礼弄回朝任侍御史,这就需要身为御史中丞的裴宽去运作,而王翰和郭荃的升转则要去努力说服萧嵩,同时还得应付裴光庭和李林甫的组合。当回到自己的私宅书斋,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墨卷,他更是忍不住以手扶额。

  “中书,这些都是明年应省试的士子们送来的。”张兴笑眯眯地提醒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中书自己从科场起身,如今提携提携后辈也是应有之义呢

  “是是是。”杜士仪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这时候,和张兴对坐的鲜于仲通也突然开了口。

  “另外,因此前杜中书在陛下面前的建言,陛下今rì下诏,从明年开始,考功员外郎不再知贡举,而以礼部侍郎知贡举,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明年预备参加省试的各方贡士奔走相告,道是朝廷以侍郎高官知贡举,重视取士,无不欢欣鼓舞。”

  在吏部增设一个员外郎来分流外铨及考课之权,又把考功员外郎知贡举的权力送给了礼部,借用这次考簿舞弊的风波,他总算所得不小,但掌管吏部的裴光庭和李林甫就损失惨重了

  杜士仪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即嘿然笑道:“高兴的人固然不少,但不高兴的人,只怕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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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八章 二王相邀



  因为这一年第一场雪来得早,天气格外寒冷,三省六部的官员中,因病而告假的层出不穷,尤其不少年迈官员更是熬不过去。因此,李隆基特意把每天早上的上朝时间往后挪了半个时辰。即便如此,年纪一大把的裴光庭虽因为特旨能够在洛阳宫外城骑马,可依旧不幸中招,数rì之前就因为一场风寒而不得不在家休养。可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就已经够让他烦心了,却不料想吏部考簿舞弊案发后,接连几场大变,这让他几乎咬碎了银牙。

  “杜君礼,我真是小看了他”

  见裴光庭脸sè铁青,继而捂着嘴连连咳嗽了几声,李林甫连忙劝解了他几句。尽管他最初的惊怒不逊于裴光庭,可这种情绪他早就调整过来了,此刻倒是反过来劝解了对方一番。然而,裴光庭显然没有就此息怒,反而用力一捶床板,声sè俱厉地说道:“早知道他会成了萧嵩臂助,我就应该竭尽全力遏制他这上升的势头明年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记得是……李彭年?”

  李林甫点了点头:“李彭年乃是李怀远之孙,和我一贯交好,他和博陵崔氏联姻,一贯野心勃勃,好好的知贡举重任给人夺了,自是愤恨交加。而如今的礼部侍郎不是别人,正是张说之子张均天知道杜君礼是怎么想的,张说当年可是给他使过不少绊子。至于前次吏部考簿舞弊之事,我从表弟姜四那儿打探到一条消息,道是杜君礼注意到考簿的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些对相国所用循资格之法深恶痛绝,进而指手画脚,揭发出这一条的选人”

  “这些鼠目寸光之辈”裴光庭气得眉头倒竖,但良久之后,他不得不颓然叹了一口气道,“是非自有公道,只要陛下能够体恤我一片苦心就行了我这些天只怕是没法上朝,更没法去政事堂了,吏部之事你多多cāo心……咳咳咳

  从裴宅出来,李林甫想起裴光庭那虚弱的样子,不禁有些踌躇。尽管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裴光庭也远比萧嵩年轻,可若这一病时间太长,怕是相位就很难说了,毕竟,天子不可能让一个老病之人长时间占据相位。这几年天子提拔的宰相,很多都是由侍郎直擢拜相,比如说李元,比如说裴光庭。而他自己也是侍郎,而且还是身在六部之中最重要的吏部而且,尽管他没担任过外官,可无论是国子监司业,还是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他的jīng于都是出了名的。

  倘若裴光庭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能否设法去争一争?要知道,有他在外朝作为臂助,武惠妃决计会乐见其成他比宇文融聪明,更比宇文融识时务

  而说到张均,那可是老仇人之子,纵使不能阻天子因为旧rì情分加以任用,可他怎能把知贡举的香饽饽送到其手上?

  这一rì申时过后,天空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距离前一场鹅毛大雪只过了三天,地上的积雪本来就尚未化去,此刻这一飘雪,自然更是冰寒彻骨。杜士仪从洛阳宫出来过天津桥时,就只觉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竟是比宫中更加寒冷。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皮裘。眼看快要到最后一座桥尽头时,他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中书”

  这个声音杜士仪并不熟悉,回头一看,他登时心中一凛。十五岁的寿王李清他在朔望大朝的时候见过几次,丰神朗秀,仪表堂堂,至于待人接物如何,因为诸王不许交接外臣,所以他并不清楚。此刻他含笑揖礼拜见后叫了一声大王,李清便笑吟吟地说道:“正好遇上杜中书,我实在是运气。千宝阁今rì发售新款黄花笺,文人墨客趋之若鹜,我因为得知消息晚了,不曾预订,又不好厚颜和人争抢,不知道杜中书可能割爱一刀?我愿意给付原价”

  自从依托千宝阁开展文化产业之后,杜士仪在这上头赚得盆满钵满,相熟的名流如张旭吴道子贺知章等等,常常都会托他私底下弄些新款文房四宝,他也没有不答应的。此刻李清既然大大方方求了上来,他也就爽快地应允道:“大王既然如此说,等到笺纸送来,我令人给大王送去就是。”

  “好好好”李清一时喜笑颜开,连忙拱手谢过了。他今天得了武惠妃的吩咐,特意打探清楚了杜士仪出宫的时辰后急急忙忙追出来,以索要黄花笺作为由头打开了话头,接下来自然是重头戏,“今年的马球赛上,正好有一支来自吐蕃的球队一举夺魁,阿爷对此虽赞赏,可也不免嗔怒我国无人,明rì我和窦十郎姜四郎约好,要在御前和他们打一场马球,谁知道原本约好的人竟然爽约了。窦十郎和姜四郎都说杜中书弓马娴熟,马球打得很不错,不知能否上场与我等并肩为战?”

  窦锷和姜度竟然会对人说,我马球打得很不错?要说诗赋琵琶,他确实能称得上jīng熟,马术则尚可,剑术也差强人意,但若论马球技术,就拍马都及不上那些jīng通此道的家伙了,换成崔俭玄来还差不多更不要提在御前献技,那就是真的在献丑了

  杜士仪暗哂李清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待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鲜亮锦袍的年轻人悄然朝这边走来,尽管没见过几次,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他仍然认出了对方。于是,他有意稍稍提高了声音,无奈地一摊手道:“大王,窦十和姜四那是给我脸上贴金。我和他们打过几次马球不假,可每次我都是凑数的,他们大概没有告诉过大王,我十次挥杆,能入一次门洞已经属于侥幸,如若正式比赛上场,那只能是给人拖后腿,大王是想让我在御前丢脸么?”

  李清为了这次邀约,曾经在窦锷和姜度面前试探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杜士仪的马球技术不错,可此刻杜士仪这么一说,他登时有些愣住了。他生下来便是得天独厚,即便小时候在宁王夫妇身边养大,可那一对养父母对他简直比对亲生子女还要好,等到后来武惠妃除了王皇后,把他接入宫中之后,为了弥补幼时忍痛将他养在宫外的遗憾,对他就更是百依百顺了。所以,他不可避免地聪慧伶俐有余,机敏忍耐不足。

  还不等他想好应该再如何切入话题,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十八弟既然找不到人凑数,我这个当兄长的自告奋勇凑个人头如何?”

  李清这才慌忙回头,认出是光王,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勉强的表情。尽管光王李洽早已不是早年那个深得宠爱的皇子了,可终究是兄长,他在人后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人前却不得不表示应有的敬重。他强笑着说道:“八兄善骑shè是有名的,你既然愿意,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光王李洽在答应过后,又冲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杜中书,马球不过是玩戏,输赢也没什么重要的。按照规矩,一队五人,既然窦十姜四都要下场,十八弟又盛情相邀,你何必推辞?十八弟,剩下一个人是谁?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把我和杜中书一块算上岂不美哉?”

  尽管不明白素来是tài子dǎng的光王为何帮着自己挤兑杜士仪答应,可李清却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连忙笑道:“好好,便从八兄此言”

  这一贯不对付的兄弟二人竟是全都邀约自己下场,杜士仪微微一挑眉,当即苦笑着一摊手道:“如果只是御苑游戏,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还请二位大王许我带人替补,免得届时让吐蕃人扬威。”

  无论李清还是李洽,全都是只要杜士仪答应就万事大吉,当即齐齐应允。等到目送着杜士仪到前头和随从们会合,面和心不合的兄弟两人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神sè全都冷了下来。李清毕竟年少好几岁,没好气地轻哼一声道:“八兄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闲了好些rì子,找个机会松松筋骨而已。”光王李洽嘿然一笑,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便开口说道,“时候不早,我先回自己家去了,免得到时候被人指摘言行不谨,十八弟,告辞。”

  即便暗自恼怒,但李清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李洽翻脸,只能眼看着对方扬长而去。想想好好的事情却半途生变,他恼火地捏紧了拳头,虚空砸了一下,这才对着左右吩咐道:“去宁王宅,我要去探望大伯父和大伯母”

  因为这么一桩意料之外的事,杜士仪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到私宅门口时仍然在思量不止,险些和门内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认出是张兴,他不等对方行礼问候,便拉了人往里走道:“奇骏,有件事我得先吩咐你一声。”

  张兴本是打算出门去永丰里崔家藏,被杜士仪不由分说扯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奇怪。等到听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登时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道:“我?届时让我登场替换杜中书去打那场马球?可我又不曾通籍宫中”

  “既然那两位大王答应了我这请求,自然会给你办妥,届时你只管好好发挥就行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张兴的肩膀,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难道你想看我在御前挥杆击空,丢人现眼?”

  张兴顿时哑然,下一刻,他才脸sè古怪地问道:“杜中书怎知道,我打得一手好马球?”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放声大笑,直到看见张兴那诧异莫名的脸,他才止了笑声,乐呵呵地说:“奇骏啊奇骏,你又不是不知道温老和你的交情,你有些什么好本事,他早就事无巨细都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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